长芳顺利出嫁,陈承影又松了一口气,而且,宝鼎、宝回均有家书回来,都有政声,吏民莫不欢欣,上级也褒扬有加。诸事顺利,陈承影心情畅快,那白了的头发居然变黑了一些。两位夫人看了,暗暗庆幸。只是远芳家书稀疏,半年多了,才寄回来三封家书,不过报些平安,叫父母不要担心罢了。陈承影想得出来,远芳在那荒凉岛上,肯定遇到许多困难,只是不愿意叫父母心疼而已。人生在世,哪里能事事顺意呢?陈承影且自我宽心,准备宝盛、宝落、宝亦和赵元凯的院试。这期间,宝盛的夫人林嫣儿又生下孙子俊仁。林夫人乐得合不拢嘴,对着襁褓中的孙子笑道:“乖乖,你要给你爹带来好运,金榜题名哪!”宝盛听了,不乐意了,私下对林嫣儿道:“我有娇妻爱子,为何一定要中那进士呢?”林嫣儿忙宽慰夫君:“那是公公和婆婆的愿望,相公且尽力吧。”心下倒有些急起来,却又不好对公婆说出来。
转眼又到了新年,宝鼎、宝回各带了家眷回来,陈承影又去川石岛将陈宗耕一家接来,加上赵元凯一家,文儒坊陈府一时间人满为患,小孩们叫的叫,喊的喊,把个陈承影乐得直叫饶。他对两位夫人道:“要是远芳也回了,这院子还真住不下呢!看来我们得另辟地方起屋了!”林夫人却说:“起什么屋呢?院子就是要人多热闹!平时这院子冷冷清清的,哪像个人家?”张夫人也深以为然,觉得这样好。陈承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此时,远芳又从台湾写信回来,说自己顺产一子,母子平安。陈承影越发高兴了,道:“我做爷爷好多年了!现在总算做了外公了!”催促林夫人给外孙准备压岁钱,让那去台湾省亲的林舒夫妇带去。林夫人将祖传的一块和田玉交给林舒,让他转交给外孙。
与此同时,那陈长芳、胡氏都是挺着肚皮回来。张夫人就忙着指挥几个老仆妇精心调治,生怕有半点闪失。且不提。那陈承行人丁稀薄,自老母去后,到兄长处走动越发稀了。陈承影心下不安,又把弟弟一家接过来。一大家,百余口,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新年。
到了正月初六,陈承影就催着宝鼎、宝回各自回任上理事。两兄弟不敢耽搁,泣别父母,告诫兄弟,然后携家眷一起北上。林夫人不禁悲戚起来,怨道:“都是你们的依爹,要你们考什么进士!现在好了,一家人天各一方,离多聚少,把为娘想得肝肠疼!”宝鼎、宝回劝道:“母亲且宽心,孩儿已经献身国家,难以叨陪;然奉献国家亦是父母往日之教诲。”林夫人叹道:“罢了罢了,你们安心去吧,各自做好自己的事情,为娘也就满足了!”两兄弟挥泪而去。正月十五才过,陈承影就带着宝盛、宝落、宝亦和赵元凯匆匆忙忙赴京去了,家中诸事,都交给田耳主持。田耳送陈承影一行至码头,陈承影执住田耳的手,想起马晓春的好处来,黯然泪下。田耳忙宽慰:“老爷礼贤下士,三坊七巷乃至福州城吏民莫不仰慕。今老爷率子婿北上,志在必得,马先生九泉有知,也会欣慰不已。老爷且安心送考,家中诸事,田耳会尽力协助二老爷做好的。”陈承影又再三感谢,方率领大家登船而去。
船过马尾,忽有乘客议论,说是马尾船厂里的法国人都撤走了,现在管事的都是中国人。听其意思,中法颇有龃龉。陈承影不禁担忧起来:近闻法国在越南地方,步步北进,颇有犯我广西、云南之企图。现在马尾船厂兵船多为法国人督造,我福建水师之机密,多为其掌握,一旦开战,福建水师恐遭其暗算。心情忽然沉重起来。赵元凯见了,安慰道:“岳父大人不必过虑,即使大清不敌法夷,也不等于中华不敌法夷。”陈承影大惊,将女婿拉到船头偏僻处教训道:“尔何说出此等无君无国之话来!尔今赴京参加会试,不图为国君效劳分忧吗?”赵元凯朝岳父鞠了一躬,低声道:“元凯承蒙岳父厚爱,能有今日,但元凯却以为赴京考试,不是仅为皇上一家,而是为了天下苍生。元凯倘能主政一方,必以中华百姓为重,而以彼皇帝一家为轻。”“大胆!”陈承影又急又气,低声呵斥,“皇上和百姓有冲突吗?”赵元凯不慌不忙道:“彼皇宫里花天酒地,而百姓生灵涂炭;彼皇宫里大修楼台亭榭,而列强却一再侵犯我陆疆海域。如此等等,怎么说皇帝和百姓是一家呢!元凯心中只有百姓,没有皇帝!且皇帝若真能身先士卒,宵衣旰食,内修明政,外御列强,元凯必能肝脑涂地,以命相报!”陈承影听了,无言。
一路无话,二月初一土地会那日,陈承影一行顺利到达北京福州会馆。会馆里的仆役,还认得福州的陈老爷,见他又率四位举人来参加会试,莫不钦佩,都道陈老爷教育有方,我大清尚无第二家。陈承影谦逊一番。不提。只是陈宝盛又回到福州会馆,想起三年前的伤心事,免不了郁闷起来。陈承影是个心细的人,对其他三个子婿,他一点都不担心,就担心这个一会儿自负一会儿又自卑的老二,所以紧挨着老二的房间住。那三个初次进京,都甚新鲜,约了先行到京的林振岳等举人去逛街市,领略皇城风度。宝盛借故不去,一个人待在会馆里。陈承影暗暗吩咐随来的老仆并熟识的会馆仆役跟着宝落他们,以便为其花费付账,自己却拉着宝盛去拜访一些在京的福州籍官员,叫他见见世面,同时也让这些老乡给他鼓鼓劲。这暂不说。单说那郎舅三个,出了福州会馆,就眼花缭乱起来。宝落主张去琉璃厂看古玩;宝亦却要去地坛逛书市;元凯则想去东交民巷,看看列强的使领馆,但自己年长一些,不好跟他们争,就说先逛琉璃厂,再去地坛。大家就一边走一边逛,颇有兴致。尤其是宝落,自那心病愈后,就换了个人似的,整天乐呵呵。今日入了帝都,看那繁华街道,各色人等,只恨自己投错了胎,没有生在皇城根下。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叫缸瓦市的地方,只见一座西夷教会医院门前,一群长辫子的中国人正围着一个身材高大、胡子拉碴的洋人看热闹。那洋人面前架着一件物什,用黑布盖着,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跑到架着的物什前正立须臾,神情严肃,听那洋人指挥。洋人将脑袋伸进黑布,灯光一闪,宝落他们一惊,而那站立的中国人马上被后面的人取代了。赵元凯低声问随来的福州会馆仆役:“此是何物?对人体是否有害?”仆役道:“禀相公,此物乃西洋舶来之物,叫照相机,人立其前,灯光一闪,就将人像画下,三日后可取像,与真人并无二致。这个洋人叫杜德珍,是这所法国医院的院长,甚爱照相,京都里喜欢照相的,都拜他为师。各位相公,若有兴致,可以求其拍一张。”林振岳听了,便去央洋人给自己照了一张。那宝落听了仆役的话,大有兴致,说自己一定要留在京城开眼界。仆役却道:“相公有所不知,于今舶来品最多的地方,是松江府的上海,那里各路夷人齐聚,各种稀罕物品不可胜数呢!”宝落听了,暗下决心,将来要去松江做官。有志者,事竟成,他竟然如愿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当下赵元凯听了,却暗暗着急起来:西夷发展,一日千里;我大清却如西山之日,垂垂而下。列强亡我,早晚的事情而已。玩兴骤减,就对二位舅子说:“你们自己且去玩吧,我在此地等你们。”说完,就踅进路边一座茶肆去了。那宝落宝亦也不强求,兀自往自己心仪的地方去了。
且说赵元凯入了茶肆,找一僻静位置坐下,叫了一壶茶并几碟点心,边饮边思想着大清国运,忽听得邻桌有福州口音,侧脸一看,竟是一位矮胖中国人并一个黑瘦的南洋人士在言语。那南洋人士,也会说中国话。赵元凯颇好奇,就去招呼道:“先生也是福州人?”矮胖人道:“在下郑思祖,祖籍福州。先人于前朝随三保下西洋,后留在南洋娶妻生子,这福州话也是祖辈代代相传,故不曾流逝,盖不忘故国也。这位是我的朋友达培,南洋沙巴人,跟我一起在中国经商的。敢问阁下是?”赵元凯忙道:“在下赵元凯,福州长乐人,此番在京探亲。”郑思祖慷慨道:“既是同乡,何不同饮?”赵元凯也不推辞,见过达培,一起坐了。当下赵元凯就向两位打听海外情形。郑思祖低声道:“我祖上随三保太监下西洋,也是在福建起航,那时中华盛名,远播海外,我等后裔,也以此自豪,南洋人士,亦对我等尊敬有加。而今目下,我中华国力衰微,列强已经锁住南洋并东海诸岛,中华在海外,亦无盛名矣!”赵元凯听了,十分惆怅。达培忙道:“国运盛衰,乃天意,此时衰,彼时必盛,赵先生不必难过。不过他日若暂时不济,我和郑先生都欢迎赵先生到南洋做客。”郑思祖也热情相邀,并留下联系地址。三人又畅谈半日,赵元凯怕岳父着急,就告别郑思祖和达培,依依而别。
回到福州会馆,见那两个舅子都回了。宝落买了几件宋朝汝窑瓷器,爱不释手;宝亦淘得好几册心仪已久的线装书,亦甚欢喜。陈承影本不大愉快,但因会试在即,不想坏了两人的兴致,只得忍了。赵元凯什么都没买,只说察看了京都风情,预备会试题目。陈承影略感欣慰。不提。
歇息了几日,众福州籍举人又在会馆里做了几个文会,并请几个老资格的福建官员做了几次考前辅导,便到会试日子了。一切都是轻车熟路,会馆里早就安排妥当,备下车马,将宝落等十余位福州籍士子送到京都贡院。一声号响,大家鱼贯地进了号房,埋头做起试题来。宝落宝亦,一路说说笑笑,并不在意。只是赵元凯心事重重,宝盛则心不在焉,这两个叫陈承影提心吊胆。
三场考试,九天之后,大家从号房出来,却都不说话。陈承影也不敢问,只带着大家去休息,然后逛京都。其实,他心里跟有十只野猫在乱抓似的。四月初六,杏榜发放,却是赵元凯、宝落、宝亦都考上贡士,宝盛又落榜了!陈承影一听,只觉得脑袋上被人狠狠打了一闷棍,差点昏死过去了。他宁可其他人落榜,也不想宝盛再落一次啊!可是,当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去安慰宝盛时,却发现宝盛异常地平静,正在欣赏宝落买回的宋朝汝窑青瓷水仙盆,兴致甚浓。陈承影心里叫苦,只道这老二又发癫了——哪里有落榜的举人还如此高兴?宝盛见了父亲,忙请父亲坐下,给父亲斟一杯茶,恭恭敬敬地奉上来。陈承影像不认识这个儿子似的,怔怔地看着他。宝盛看着父亲,兀自先笑了。陈承影又给人打了一闷棍:糟了,老二彻底疯了!罢罢罢,只要老二精神正常了,就做个白胡子举人算了。这时,宝盛开口了:“宝盛落榜,最伤心的是父亲,因为父亲怕宝盛难以接受。孩儿不孝,不能如父愿,但孩儿却可以接受这个现实。金榜题名,并不是宝盛毕生追求。大哥三弟四弟五弟,已经光耀了门楣,父亲不必为宝盛一人之无能而郁积;而且,宝常宝理,智慧均在宝盛之上,于父亲而言,六子进士,只是时间问题。”陈承影听了,轻吁一口气,心想宝盛如此,我就不强求了。但口里却道:“诸兄弟之中,你是二哥,定要做个领头雁,不要随便菲薄了自己。暂时失意,那志气不可输。”宝盛忙弯腰:“父亲见教的是。”
四月十八,春日融融,阳光照耀,殿试在太和殿前广场举行。赵元凯、宝落、宝亦郎舅三人,随了众贡士站在殿前书桌边,奋笔疾书,大展才华。这回殿试策论策问的题目是“大清拓展与海权”,这正是赵元凯所关心的话题,所以做起来格外顺手。放榜之日,赵元凯获得二甲第一名的好成绩。陈承影得了一个传胪女婿,果然是有眼力。宝落也入二甲,赐进士出身;宝亦入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不管怎么说,陈承影七个儿子,已经中了四个进士,这在福州乃至福建,亦前无古人哪!消息传回福州,倾城轰动。那鳌峰书院,门都挤破了,东南各地士子,都要入学读书,把个陈宝琛忙得头都大了好几圈。且不提。那赵元凯郎舅三人,金榜题名之后,经论诏奏议诗赋朝考之后,各有去路:赵元凯入总理衙门做知事,宝落宝亦都做了庶吉士。
陈承影等那子婿三人安排停当,方带着宝盛回到福州。落榜的宝盛,没事似的,一回到家,就抱着儿子亲热。那林嫣儿看了,未免气馁。林昌彝听说孙女婿陈宝盛又落榜了,白胡子翘得老高,找陈宝琛兴师问罪来了,愤然道:“陈承影那么多儿子,你偏要把这个混账的老二介绍给我孙女儿!你自己看看,他弟弟都进士了,他还是个举人!”陈宝琛忙道歉道:“老先生不急不急,陈二公子早晚会中进士的;再说,人家好歹也是个举人嘛!”林昌彝更气了:“举人举人,他当举人都好几年了!我倒不是要他做多大官,但是男儿要有气概!你看看他,整天就窝在屋里,守着老婆孩子,有什么出息!”陈宝琛也觉得老先生所言不虚,只好答应再去游说宝盛。其实不用他游说,林嫣儿早就不满了,整天撅着嘴巴,对宝盛不冷不热的,亲热劲儿也少多了。宝盛甚是无趣,指天发誓道:“三年后再不中进士,宝盛就不回来!”林嫣儿忙捂住他的嘴道:“嫣儿倒不是要夫君当官发财,只是觉得在这三坊七巷之内,公公教子名声远播,夫君要用自己的进士佐证公公啊!”宝盛默然,遂闭门读书。
闲来无话,一年又过去,大事没有发生,只是亲家吴有为、宝常的义父张同利先后在秋天、冬天仙逝,陈承影不胜悲哀,前去吊唁不提。到了第三年,宝常宝理都考上举人。这回,三坊七巷里没有一点动静,好像他家子弟没考上举人才是新闻。宝理如了父亲的愿,就提出要去福州船政学堂读书。陈承影本来不大乐意,但一则自己有言在先,不可食言,二则而今国运多舛,需要文治,也需要武功,又想起老太太在世之日,说陈家也需要武将,就答应了宝理的请求。宝理就喜滋滋地去投奔林白江了。
这边兄弟两个勤奋读书,转眼又到了春闱之日,陈承影又要送考。宝盛看着父亲日渐衰老的面庞,哭道:“父亲为我们兄弟日夜操劳,憔悴如此,宝盛罪该万死!宝盛已经两番赴考,知道路径,且四弟五弟均在京城,可以照顾我们,父亲就不必亲自前往了!”两位夫人和陈承行、田耳都劝陈承影,放心让两位公子自己前往。陈承影千叮嘱万叮咛,总算让他们自己去了。这回倒是一帆风顺,宝盛宝常都中了进士。宝盛也做了庶吉士,宝常却去兵部做了主事。陈宝琛受召赴京任帝师,将陈承影一家六进士之盛举禀报皇上,皇上甚感陈承影之家教,欣然御笔题匾:“六子科甲”,并由礼部派员亲往福州授匾。此乃福州前所未有的盛事,一时福州万人空巷,争先恐后地往文儒坊睹那御笔金匾。各路雅士官宦,纷至沓来,祝贺陈承影获得如此殊荣。这等荣耀,三坊七巷前年历史,不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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