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今天是腊月二十四,农历小年。一大早,陈承影就在院子里指挥儿子们准备年货。因为现在需要伺候的人少了,陈承影将那仆役辞退了大半,又今日是小年,陈承影让剩下的仆人都回去过年了,所以今年过年大家要自己动手,不论你是京官还是外官。正在这时,陈承行哭丧着脸进来了。陈承影一看弟弟那脸,就知道有坏消息了。陈承影的这个弟弟,一生老实巴交,年幼依父母,年长靠哥哥,就这么挨过了大半生,他通常带给哥哥的,都是麻烦。可怜陈承影,就是操心的命。见了叔叔,众侄儿都请安问好,陈承行一一回礼了,方怯怯地看着哥哥。陈承影尽量温和一些,道:“有事吗?”陈承行低声道:“还不是洋人的事情?”陈承影一听,也皱起了眉头。
原来福州对外通商之后,尤其是马尾海战之后,洋人大举进入,他们倚仗不平等条约,霸占黄金地段,低价倾销殖民地产品,将中国国货挤压殆尽。陈承影的店铺和钱庄,也受到巨大冲击。本来,陈承影只管教育和公益事业,店铺经营与田租,都是陈承行管理,但子女们都成人后,陈承影也过问一下这些事情。这不过问则已,一过问才知道事情已经很糟了,如果不想出办法来,陈氏祖宗传下来的一点家业都要丢光了。虽然五个儿子都在做官,但他们俸禄仅能养家糊口,陈承影不许他们拿回一个不干净的铜板,相反,他们不济时,陈承影还要补贴他们。现在,陈承影的产业都收到外商冲击:英国汇丰银行在陈承影钱庄对面开办分行,分流他的客户;日本洋布行开到陈承影的土布店隔壁;德国面粉商则直接提出要陈承行把杂货铺卖给他。陈承影现在倒后悔当初没有送一个儿子去学习经商,以致现在抵挡不了洋人的侵蚀。
当下他听了弟弟的诉述,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安慰道:“弟弟辛苦了。你且安心过年,过年后我们再议。”陈承行急切地说:“这几天买年货,我们店铺里人头稀少啊!以前这个时候,店铺里挤得人都转不过身来呢!”顿了顿,看着哥哥道,“我们侄子都是朝廷命官,宝鼎宝回已经做到五品官了,是不是让他们联名写个帖子,警告警告洋人。我就不信,五六个进士斗不了几个洋人。”陈承影头摇得像破浪鼓:“不行不行,人家洋人都是按照朝廷与他们国家缔结的条约行事,宝鼎他们也奈不了其何。再说,我也不允许他们以官压人。”“可是可是,”陈承行急得要哭了,“哥哥就甘心陈家祖业在我们这代手里败光吗?”陈承影沉吟起来。陈承行紧张地看着哥哥,哥哥头发全白了,他这个弟弟也很心酸。陈承影思忖片刻,忽然问陈承行:“你还记得宫巷刘齐衔大人的公子刘学恂吗?”陈承行想了想,道:“记得啊,他开了糖厂,生意正火呢!据说马上要开电话公司了!”陈承影点点头道:“我也听说过,你去把宝鼎他们兄弟都喊过来,我们一起议一议;另外,把两位姑爷也请来。”陈承行一听,喜颠颠地去了。
顷刻之后,陈承影五个儿子两个女婿都聚拢了来。陈承影看着儿子女婿们,年长一些的宝鼎、赵元凯,都是快四十的人了,略显出沧桑来,内心不由得感慨一番。尤其是宝鼎,满脸皱纹,鬓上有些许白发,陈承影从他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老二宝盛,虽说也有三十七八了,但竟然细皮嫩肉的,估计不大操劳吧。他那个闲职,实在不劳神。老三宝回倒比二哥还显老一些,岳阳地方,不好治理呀!宝落也快三十了,官所地近上海,身上也沾些西人气息,业余竟然开始学西洋油画了。老五还保留着书生气息,他那庶吉士也是闲职,但可以大做学问,闻之近期在撰写《桐城诸贤诗文刍议》和《东南诸院山长考》,还不错。二女婿李青柏,全无当年阔少作风,也沉稳了许多。陈承影审视众人一遍,开讲道:“大家团聚一次不容易,正好就这个机会把家里的大事跟大家商量一下。现在让叔叔把家里经营上的事情讲一讲吧。”陈承行紧张地笑了笑,然后扼要讲了一遍。
儿子女婿们听了叔叔的绍介,面目都凝重起来。陈承影忙笑着安慰大家:“都不要太紧张,陈家也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古人云穷则变变则通嘛!现在召集大家商量,就是求一个变字嘛!宝鼎,你是兄长,你先谈谈。”宝鼎慢慢站起来,缓缓道:“父亲母亲和叔叔夙兴夜寐,辛苦经营,操持这个家,送我们兄弟科考,我们遂有今日,然不能回报,实在有愧。至于家业振兴,宝鼎以为最好还是以农为本,可以将城内店铺变卖,去乡下多置良田,如此丰年可以收取田租,荒年可以赈济穷人。”陈承影又对着宝盛道:“宝盛,你的意见呢?”宝盛一愣,慌忙道:“这个我不在行,不能乱说;若实在要我说,我倒说最好将乡下田地全部卖掉,去京城添置房产。这几年京城房子也一年贵似一年,一座三重进出的四合院,三年价格涨了一倍,这不比收取田租强多了?”宝回立即反驳:“父亲之意,并不只在振兴陈家,还要担负起垂范他人的责任!二哥计策虽好,但于国家百姓并不好!”陈承影微微颔首赞许:外官与京官,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啊!陈承影又问宝落、宝亦:“你们呢?”宝落看看二哥,再看看大哥,道:“于国我赞成大哥的意见,于家我赞成二哥的意见:就如松江府,这几年房产价格也是飞涨。孩儿在上海买了一处小房子,如今价格也涨了一倍。”众人听了,齐刷刷地看着他:这个自小醉心书画的呆子,也会置业赚钱了!陈承影又问老五的意见,宝亦却死活不肯说。陈承影无奈,只好问两个女婿。赵元凯顿了一下,慢慢站起,弯腰道:“元凯之言,恐冒犯岳父,不敢讲。”陈承影道:“这有什么不好讲的?不是在商量吗?”赵元凯抬头道:“既如此,元凯就讲了:依了我的看法,可将福州田产房产大部卖掉,去南洋置业发展。”大家一听,都呆了。那个陈承行,茶杯也掉到地上,“砰”的一声碎了。陈承影愣了好一会儿才问:“贤婿为何如此建议?”赵元凯不慌不忙道:“元凯久在总理衙门当差,与洋人打交道多,知道洋人运到中国的物品,多产自南洋。我们若到南洋设立工厂,借助洋人技艺,也可以做出畅销的物品来。这也是师夷长技以制夷吧!”陈承影点头道:“元凯之计,不失为一个选择。青柏呢?”李青柏环视众人一圈,站起道:“青柏以为,而今救国,途径很多:有像大哥三弟四弟这样为官治理地方造福百姓的仕途,也有二哥五弟这样整理文化延续文明的治学之路,也有元凯哥哥这样致力于中外交通的维新之路。具体到三坊七巷中来,我以为今之最佳途径,莫过于在福州兴办实业。”陈承影大喜道:“请详述之。”李青柏侃侃道:“记得多年以前,大哥在鳌峰书院讲过学,阐述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点,青柏深受启发。时至今日,中学已经明了,西学却不大明白。青柏以为,刚才元凯哥哥所言洋人技艺应是西学之一。所以青柏建议岳父在福州兴办新式实业,另外,家父亦有回福州兴办新式实业的愿望。”陈承影连道:“好好好,与时俱进,方显英雄本色。为父准备与刘齐衔大人的公子刘学恂合作开办电话公司,你们看如何?”众公子听了,都不免使劲地揉眼睛:父亲什么时候变成了洋务派?当下,谁也没有反对。
陈承影与刘学恂合作顺利,陈承影将福州店铺大半变卖,所得款项作为股本投入刘学恂创办的电话公司。陈承影只管出资,不管经营。刘学恂努力经营,除了电话公司,又着手开办电厂。不久,三坊七巷之内点了一千多年的蜡烛和油灯,竟然变成了亮堂堂的电灯泡!而且,彼时电报已经很普遍,陈承影随时可以收到子婿们的电报,思念之愁,得以缓解。一日闲来与林夫人在院子里小坐,想起张夫人无福消受,不觉落泪。林夫人劝慰:“老爷不必伤心,想我们熬了这么多年,儿女们都算有了出息,张夫人九泉之下,也会安慰的。”陈承影望着头发花白的林夫人,愧疚道:“你跟着我,也是担惊受怕了大半辈子。如今世道在变,还不知道今后会如何呢?大清两百多年了,也千疮百孔了,仅靠宝鼎宝回他们这些朝廷命官竭力支撑,恐怕也难维系呀!”林夫人惊讶道:“老爷为何忽出此言?”陈承影抚着林夫人的肩膀道:“我一直在思考李青柏那日说过的话:救国有仕途、文化之路和维新之路。现在就不知道我家儿子女婿们在哪条道上走得更成功?”林夫人幽怨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老爷操劳了一辈子,现在该清闲一下了。你看,宝鼎都四十了,他也快做爷爷了,听说俊义已经在衡阳定了亲呢!”陈承影一愣,笑道:“呵呵,我陈承影也快四世同堂了!人生真如白驹过隙呀!”林夫人继续道:“所以我们要清闲清闲,不管那些。”但是,陈承影注定是劳心的命,这不,赵元凯、陈长芳又给他带来烦恼:那两口子要带着儿女去南洋了!
电厂开张的第二年秋天,赵元凯母亲在衣锦坊病逝,赵元凯丁忧辞官,挈妇将雏回到福州治丧。赵元凯已经做到从六品京官,虽然权力不大,但人在天子脚下,回乡还是很有影响的,福州各界纷纷前来吊唁存问,把个衣锦坊挤得水泄不通。赵元凯不曾经历过这等事务,幸有田耳老当益壮,给他主持,将个丧事办得井井有条,体面风光。赵元凯那老家渔村的长老、亲族见了,都甚满意。
丧事办毕,赵元凯也变得形销骨立,陈承影见了十分难受,劝道:“你且休养身子,不要过于悲伤,衣食住行,我自会安排。”赵元凯哭泣道:“家母在时,元凯未能尽孝,倒是丢给岳父岳母照顾,元凯既愧对家母,亦愧对岳父岳母大人。今丁忧在家,又劳动岳父岳母,元凯难以为报,故加倍愧疚。”陈承影不快道:“我把女儿嫁给你,看中你的人品才识,并不在意门第。再说,我们现在都是一家人了,何分你我彼此呢?你且安心修养,待丁忧期满,再寻机补缺,报效国家,不枉陈山长教诲一场!”赵元凯张张嘴,欲言又止了。陈承影只道他理屈,没有话说,谁知那赵元凯是要说的话不敢说出来。
又过了半个月,赵元凯忽来告诉陈承影,说应总理衙门的旧同事相邀,他想带着妻小前往广州小住,顺便散散心。陈承影道:“那是好事,你且去吧,衣锦坊屋子我隔几天派人去打扫打扫。”又要给他盘缠,赵元凯忙拒绝了,说自己这些年也攒下一千两银子,不劳岳父破费。陈承影只得罢了,又让他带长芳来说话,赵元凯迟疑了一下,说好的。
下午,长芳就来了。陈承影看她神情不大愉悦,就关切地说:“你近期颇费心神,没有休息好,要注意保重。”长芳噙泪道:“谢谢依爹,依爹也要照顾好自己。”陈承影叹道:“我还有这么多人照顾呢!你娘去了,六弟也去了,剩下四弟,远在松江,我这个做依爹的也老了,元凯是个男子,有自己的抱负,你不照顾好自己,就没有人照顾你了!屈指算来,你也快四十了,千万不可随便了自己。”长芳几乎哭出声来,哽噎道:“依爹虽然子女成群,但留在身边的一个都没有,唯有林妈妈照顾您,而林妈妈年纪也不轻了,我们也不放心哪!”这么一说,陈承影倒不高兴了,嗔道:“我是叫你来说话的,不是来互相诉苦的。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成人有出息了,我这个依爹还是很满足的。”长芳就不敢说这个话,另找话题陪依爹聊着。大概陈承影真老了,他一点也没发觉长芳的表情与往日不同。其实,长芳是在与他诀别。上次远芳去台湾之前,也是装作没事似的,不过陈承影已经知晓,只是没有挑破罢了;这次,他是百分之百蒙在鼓里,一点也不知道。
三天后,赵元凯带着妻小出发了。为了不惊动福州城里熟人,他叮嘱岳父不张扬,不饯行,只是在黎明悄悄出了衣锦坊,乘船走了。陈承影虽然有些不舍,但毕竟只是去广州小住,忍忍就算了。过了半个月,还不见赵元凯打电报来,陈承影有些着急。傍晚忽然见陈宗耕来了,陈承影疑惑道:“你不在岛上教书,来此干什么?”宗耕掏出一封书信呈给陈承影,边擦汗边说:“十七天之前,元凯哥哥到川石岛看望我,临走时留下这封信,嘱我在他离开福州半个月后转交义父,说是衣锦坊内有些事情要劳义父去办。”陈承影边拆信边笑道:“这个赵元凯,还喜欢搞诸葛亮留锦囊妙计那一套!”谁知这信不看则已,一看陈承影就惊呆了!
原来这是赵元凯留给岳父的诀别书,而且是一封可能带来灭族之灾的诀别书。
愚婿赵元凯跪禀:
岳父见此信时,元凯全家已至南洋槟榔屿矣!愚婿不孝,且挟持长芳并外孙至此,罪不容诛!然请让愚婿陈述陋见,暂释岳父岳母并诸舅兄弟之恨。
元凯本是渔村一懵懂少年,自幼失怙,与母亲相依为命,蒙鳌峰书院陈大人不弃,资以米粟,使到鳌峰书院求学。后又蒙岳父母厚爱,将长芳许配与我。此皆元凯终生难报之恩也!元凯原以为,读书中举,金榜题名,上报皇恩,下安黎明,更兼宽慰岳父母并陈山长提携之情,然元凯自入京师,在总理衙门当值数年,目睹朝廷昏聩,官僚腐败,虽有林则徐、曾国藩、左宗棠诸公竭力中兴,亦难以如愿矣!盖满人入关两百年来,中华血气已经被压制殆尽。当今朝廷,内不能富民,外不能御强,恰如城狐社鼠,不日当亡。满人灭亡,本是好事,我中华振兴,必先驱逐此鞑虏,故宝鼎诸兄弟,不必担心新中华之创立。吾之岳父岳母,更是新中华敬仰之乡员,亦会获得新生。元凯在总理衙门之时,已结识众多反清志士,众同志已经聚集于南洋胜地槟榔屿,预备时机成熟,便举大事。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指日可待也!
元凯来此之前,已经将积蓄托付给好友郑思祖,郑已在槟榔屿为我购置产业,故长芳与外孙无冻馁之忧,万请岳父岳母宽心。此地虽处南洋,然人民仍以华人为主,语言风俗,与故乡无异。故长芳及外孙,亦颇有朋友知己可与交谈。海阔天遥,元凯不能尽女婿之孝,真该天谴。然元凯亦知中华恢复,炎黄兴复,期在不远。元凯携长芳及外孙回到二老身边,共叙离别之情,不过数年间事而已。万望二老保重身体,以享中华强大之荣光,亦可明元凯之志实非虚妄,更非忤逆。
赵元凯
公历一千八百九十二年十一月十日
“快拿火来!”陈承影对陈宗耕吼道,陈宗耕慌忙端来油灯,陈承影不假思索地将那书信凑了上去。一阵青烟过后,家书化为灰烬。
这里提前叙述一事:辛亥年四月二十七日黄昏,革命党人在广州起事,欲攻陷两广总督府,以此作为推翻满清之前奏。后事不谐,为官兵镇压,死难者百余人,合葬黄花岗。其中有一名来自南洋的二十三岁青年,化名“槟榔子”,他就是赵元凯的儿子、陈承影的外孙赵海翔。与之一同罹难的,还有三坊七巷之杨桥巷留日学生林觉民。林觉民殁年二十四岁。亦壮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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