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坊七巷-陈承影垂死立遗嘱 大公子毁家办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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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承影用颤抖的双手,烧掉了那封要命的家书,心有余悸地问宗耕:“元凯没有跟你说什么吗?”宗耕诧异地摇摇头:“没有没有,义父,出了什么事吗?”陈承影暗自松了一口气,严肃地说:“记住,以后不要对任何人说赵元凯去过你那里!其他的,你就别问了。”宗耕也严肃地点点头,道:“义父放心,宗耕明白。”又看着义父憔悴的脸,担忧道:“义父保重身体,宗耕忙于岛上事务,许久没来看望义父。”陈承影教训道:“岛上教育是大事,你做好那个就是对义父最大的孝顺。另外,你那里经费可够用?”宗耕忙说:“当然有点紧张,但两个先生都很大度,跟宗耕志同道合,对馆谷要求甚低,另外,岛上渔民和村民常常接济学校,所以,学校运作没有问题。义父请放心。”陈承影想了想,又问:“岛上屋舍都恢复了吧?”陈宗耕沉思一下,道:“大半已经恢复,只是听说朝廷下拨的专银被地方克扣了很多,故重建速度延缓。”陈承影想起赵元凯在家书中说的话,只好叹口气道:“慢慢来吧。”停了片刻,又道,“你可转告陈承茂,我今年的地租就不收了,也算是给岛上佃户的一点心意吧!”宗耕站起鞠躬:“孩儿代岛上佃户谢义父。”陈承影愠道:“我们是一家人,你怎么还代别人呢!”陈宗耕正色道:“敬仰仁义,不因至亲而懈怠。”陈承影想了想,道:“也有些道理。”

    晚上,陈承影让家人准备了一顿丰富的饭菜,陪着宗耕边饮边聊。林夫人在一边感叹道:“老爷七子二女,现在却只有宗耕一人陪酒。”陈承影也颇感凄凉,但嘴巴上依旧很硬,狠狠喝了一大口酒,用袖子揩揩嘴角的酒水,慷慨道:“这有何不好?宗耕也好,七子二女也好,都是我的子女!宗耕陪酒,就是他们陪酒!”陈宗耕站起给林夫人敬了一杯酒,动情道:“义母对我恩重如山,宗耕永世难报。”林夫人忙阻拦道:“见外了见外了,都是一家人,弄得那么生分干什么?”陈承影也笑了,不过笑声里夹杂着些许无奈。

    当晚陈宗耕就住在义父家里。已经有几年没有在义父家住宿了,陈宗耕睡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望着窗外的月光,听着远处深巷里隐隐传来的狗吠声,想着往日与诸兄弟同窗读书、游园赋诗的情景,不由得暗暗落泪。想起义父操持一生,教育子女,还要为他这个义子操心,如今却晚景凄凉,陈宗耕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起其他兄弟无法承担的责任,于是想出一个主意来。

    次日一早,陈宗耕到义父处请安,顺便道:“孩儿有个想法,关于教育上的,不知当提不当提?”陈承影一听事关教育,马上来了兴趣,一边梳理那为数不多的头发,一边急切地问:“你讲,你讲,什么事?”陈宗耕搬来椅子,请义父坐下,自己搬张矮凳,在一边坐下,这才恭恭敬敬道:“承蒙义父教诲和资助,孩儿通过科考忝列举人,又获得八品教谕职务,每月都有朝廷薪酬,老母晚年有所依靠,妻小饥有食寒有衣,概括起来说,孩儿也是这科举考试的受益者。但孩儿近来一直在思忖:这科举考试为何就不能让大清免于灾难呢?故孩儿斗胆请求义父出面设立新式学堂,作为对科举考试之补充。最好将学堂设在福州,也便于孩儿早晚请安于义父义母膝下。唯义父思之。”

    陈承影听了,却不吱声了,抬头望着屋梁。屋梁上缀满蜘蛛网。一阵秋风从墙壁破败处吹进来,蜘蛛网上的灰尘飞散下来,一些冲进陈承影眼睛里。陈承影的老眼顿时流出了浑浊的泪水。陈宗耕慌了神,忙跪在陈承影面前,自责道:“孩儿不该冒犯义父。”陈承影挥起袖子擦擦泪水,然后扶起宗耕,摇摇头道:“我儿没有冒犯为父。为父也一直在思考,仕途救国、整理国故、维新变法,都是强国之路,但教育是根本。为父也是身体力行,致力于教育,可是眼下列强之势日盛,而大清之境日蹙,这说明为父过去的教育尚有不足之处。现在耕儿提出开办新式学堂,正合我意,只是为父不知从哪里入手。”陈宗耕大喜过望,连忙爬起来,来不及拍掉身上的灰尘,高声道:“孩儿想义父就在吉庇巷旧居办一所新式学校,孩儿将那岛上学童都搬过来,合并做一处。另外,我们可以聘请一些懂得西夷文明的人士,如林舒公子等,前来执教。您看如何?”陈承影揉揉眼睛,道:“这个想法甚好,但为父的银子都投到刘公子那边去了,须等到生意有了分红方有启动款项。”陈宗耕也只好说:“孩儿不急,会等待。”

    陈宗耕回去后,陈承影倒真的对那个新式学校上心了,每日绞尽脑汁想着筹办那学校,身子就越发憔悴了,饮食也大不如以前。林夫人心疼道:“老爷,你都操劳一辈子了,现在也该歇息了。你把好事都做完了,子孙们做什么呢?”陈承影边喘气边道:“唉,本来想静下来好好陪你,这个宗耕一提新学的事,我的魂就给勾去了似的。真不该将银子投到刘学恂的电厂去。”林夫人给他捶着背道:“我不是怕你办学,是怕你身子吃不消。你昨晚咳了大半夜,我也一宿没睡。现在家里就一个田先生,他也六十多了。孩子们都不在身边,我们有个病痛就难了啊!”陈承影喘得更厉害了。林夫人焦虑道:“赶明儿请孟神医徒弟来一趟给你开个方子。”陈承影弯腰咳了一大通,才涨红着脸道:“老婆子就放心吧,我还要活几年,死不了!”

    林夫人不知道如何阻止老爷,暗暗着急。果然,到了冬月初三,陈承影忽然就卧床了,脸庞瘦得像给人剐了一遍,先是整晚整晚地咳嗽,后来是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只将浓痰憋在气管里,喉咙里像风箱一样“呼呼”响,至于饮食,基本就不能进了。田耳和陈承行急得直打转,一边让人去川石岛叫回陈宗耕主持大事,一边给宝鼎、宝盛、宝回、宝落、宝亦并长芳打电报,一边请来福州城内最好的医生来诊治,同时,还轮流看着林夫人,怕她也虚脱。陈宗耕当晚就乘船赶回文儒坊,一看义父那憔悴不堪状,当即伏在病榻上大哭起来,怨自己不该提出办学的建议。

    陈承影伸出青筋凸出的枯手,颤颤巍巍地抚着陈宗耕的头,慈祥地说:“耕儿,不必如此。生死由命,不可怨人。且你那主张也是有利千秋万代的事情,为父甘心为之奔走,只可惜命不由人啊!”又猛烈咳嗽起来。田耳连忙朝宗耕使眼色,要他停止跟老爷交谈。陈宗耕噙着眼泪站起来,让位给孟神医的弟子,由他来诊治。但陈承影却艰难又坚决地伸手招呼陈宗耕过去。医生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田耳理解老爷,含着热泪道:“少爷过来吧,或许老爷要交代。”陈宗耕又跪在病榻边,陈承影神色镇定了一些,嘶哑着喉咙道:“耕儿,你那几个兄弟是赶不回来了,为父跟你交代几句。”陈宗耕拼命忍住哭泣,点点头。陈承影继续道:“我死之后,你们兄弟至多只让宝鼎丁忧,其他人不必辞官;另外,宝鼎丁忧期间,要兴办新式学堂,了为父之愿;其三,田先生对我如兄长,尔等当敬之如父亲,田先生之养家费用乃至百年费用,其子女读书婚嫁费用,亦由陈家支出,全由陈家负担……”“老爷!”田耳已经泣不成声了,趴在地上恸哭起来,“您待田耳恩重如山,您千万保重啊!……”“田耳,你我虽有主仆之名,但只有兄弟之实,你就不必叫老爷了!起来吧!”陈承影又咳嗽起来。孟神医弟子慌忙低声对陈宗耕道:“怕是要把夫人扶过来。”陈宗耕点点头,努力站起来,去夫人屋里了。这边,陈承影拉着田耳的手,声音微弱道:“贤弟,我这个家,你支撑了一半,而你自己家,你却管不上多少,愚兄每念之,十分惭愧呀!”田耳双手握住陈承影的手,眼泪纵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时候,陈宗耕和陈承行夫妇共同搀着林夫人过来了。林夫人十分虚弱,几乎是三人携着的。一到床边,林夫人就快昏倒了,嘴巴咧了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陈承影急切地看着老伴,又示意医生去救治。医生忙去掐着林夫人的人中,林夫人才缓缓睁开眼睛。陈承影轻叹口气,断断续续道:“你,你跟我夫妻一场,培育了五儿一女,却没有享受一日之天伦之乐。于今,我要先去了,把个你孤零零地扔在世上,是我对你不好啊!”林夫人眼珠子转了转,还是一个字说不出来。陈承影无奈地轻轻摇摇头,对宗耕道:“你那兄弟们回来之后,千万告诉他们,一定不可使其部属来此吊唁。另外,可将我葬在川石岛我母亲身边,使我既可眺望海口,又可陪伴母亲。”陈宗耕和田耳都含泪点头。陈承影就停止言语,默然而睡。当晚,陈宗耕、陈承行和田耳都守在病榻边,半夜里,陈承影就悄悄地去了。可叹他为国培养那么多人才,竟然无一个亲生子女为之送终。悲哉?壮哉!

    十天之后,五个儿子才陆续赶回文儒坊家中,一个个哭得泪人儿似的。至于三坊七巷乃至福建各地名流,惊闻“六子进士”的陈承影辞世,莫不震惊,继而惋惜不已,纷纷到福州文儒坊吊唁。陈宝鼎强忍住悲痛,率诸弟遵父亲遗嘱从简办理丧事,将父亲安葬在川石岛祖母身边,七七满后,教诲诸弟道:“父亲心里,公而忘私,嘱我等以国为重,以家为轻,故我等遵嘱就是对父亲最大的孝顺。今天下纷争,列强环伺,凡华夏匹夫均有责于国家社稷,况我辈乎?所以诸弟可节制悲哀,恪尽职守,以慰父亲在天之灵。我为兄长,须服阙三年,诸弟几日启程,赴各自任上。”诸弟听了,都没反对,几日之后,纷纷告别老母,启程回各自任上。

    陈宝鼎稍事休息,就忙着兴办新式学堂了。宝鼎虽然深知西学为用的道理,但作为一个旧式官员,对其并无深入研究,于是跟陈宗耕商量后,去请来林舒先生。林舒继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之后,又接二连三翻译出了大量西人文章,对西人教育颇有领略,现受邀创办新式学堂,自然高兴,便一口应允。当下三人就聚集一起,商议办学事宜。陈宝鼎会晤刘学恂,提出退股办学的请求。刘学恂敬重陈氏一家,表示股分可以保留,他宁愿通过其他途径代为筹措办学经费。陈宝鼎不愿意麻烦刘学恂,婉言谢绝了。刘学恂只得核算本金增值幅度,分批退给陈宝鼎本息。陈宗耕的岳父胡老板听了,去见宝鼎道:“大少爷有所不知,这电厂生意日隆,当初老爷投进去一两银子,如今恐怕值十两呢!”宝鼎谢道:“世伯见教的是,但这创办新学堂也是先父的遗愿;再说,依宝鼎之见,还没有什么生意比教育更重要,更能利于国家。”胡老板只得自嘲:“我等小商人,不能如少爷高瞻远瞩,惭愧惭愧。”心里自然不以为然。

    陈宝鼎、陈宗耕、林舒给自己的学堂取名“兴闽学堂”,他们一边休整校舍,一边招聘老师。课程设置是全新的,除了一般私塾里的经典之外,还开设矿学、地质学、化学、熔炼学、格致学、测算学、绘图等课程。这些课程非科考科目,故招生时报名者寥寥。三人商议,决定对入学者每月发膏火银一两,吸引贫家子弟就读。这事又给胡老板知道了,他对他女婿陈宗耕埋怨道:“你好歹是个八品教谕,我没有得你一文钱,现在你们给人家膏火银,倒是这么慷慨!”陈宗耕跟他解释不清楚,只好赔笑道:“都是宝鼎哥哥的银子,我不曾出一文钱。”胡老板又道:“你现在既然到城里来了,就该去上边走动走动,升个七品教谕也行,说不定可以去外县补一个缺呢!”陈宗耕笑笑:“我就喜欢教书。”气得胡老板背后骂:“扶不起的猪大肠。”且不提。

    经过努力宣传,兴闽学堂总算从福州郊区招收了五十名贫家子弟,勉强开学了。学校设在吉庇巷陈氏族塾隔壁,下学的时候,族塾的学童都趴在墙头看稀奇:兴闽学堂的学生在做课间操!很快,三坊七巷的居民都跑来看热闹。有几个暴发户家纨绔子弟难以管教,也要求把子弟送到兴闽学堂来“管教”,陈宝鼎婉言拒绝了。人家气愤道:“你不收?我还不来呢!你这天天课操,跟当兵的差不多。好男不当兵!哼!”气呼呼地走了。气得林舒直要骂娘。

    陈宝鼎忙于学堂事务,经常就住在学堂,回文儒坊也稀少了许多。一日,他正在学堂与宗耕、林舒议事,忽然夫人吴氏匆匆而来,告诉他婆婆有急事喊他过去,他慌忙别了宗耕、林舒,随着夫人急匆匆往文儒坊里赶。父亲去后,陈宝鼎陪着母亲处了一段时间,每日一起说话、饮食,时不时外出走走,母亲身体渐渐恢复,陈宝鼎才放心办学。这段时间请安少了,不料母亲又病了,陈宝鼎懊悔不已。赶到母亲屋里,看到母亲正靠在院子里葡萄藤下,脸色甚白,半闭着眼。陈宝鼎慌忙跪下,低声道:“母亲秋安。”林夫人睁开眼睛,看到儿子,不乐意道:“在自己屋里,搞这些干什么?快起来吧!”吴氏就扶他起来了。丫头给陈宝鼎布了座,陈宝鼎小心落座,问道:“儿许久未来问母亲安,实在不孝,请母亲宽恕。”林夫人叹口气道:“你依爹去了,这家里你便是主人,还那么客气干什么?我今天喊你回来,是要你给远芳写信,叫她快回来。前天收到宝回的信,说中国和日本在朝鲜剑拔弩张,估计要交兵了。这仗一开打,台湾远在本土之外,必遭日本围攻,还是叫远芳早点回来吧!”陈宝鼎一听,大惊道:“朝鲜素来为我大清附庸,今日本强行进入,战争不可避免了。中日和睦数百年,此战一开,必祸及子孙矣!远芳是该回来了。母亲勿急,孩儿马上发电报,促她早归。”林夫人点点头,虚弱道:“你们兄弟都在陆上,她一个女儿在海上,我死不瞑目啊!”陈宝鼎又安慰母亲:“母亲安心将息,远芳很快就回来。您要多多保重,陈氏一族,福祉系于您一身哪!”林夫人苦笑:“为娘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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