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陈承影去后,原先聘请的族塾先生周半农也年迈体衰,勉强支撑了几个月,现在实在支持不了,通过陈二斗来向陈宝鼎请辞。周半农在陈府执教数十年,教诲子弟不下百人,可谓鞠躬尽瘁矣!陈宝鼎兄弟姊妹都是周半农发的蒙,他对陈承影一家可谓恩重如山!宝鼎闻之,急忙到陈氏族塾里去见周半农。昏暗的屋子里,周半农斜倚在靠椅上,吃力地批阅着学童们的文章,他的白眉毛几乎贴在文卷上了。陈宝鼎一阵心酸,轻轻走过去,在周半农对面坐下。陈二斗欲叫起正努力批阅作文的周半农,陈宝鼎挥手制止了。也许,这是这位老先生一生最后一次批阅文章吧,就让他安安心心地尽一次责任。陈宝鼎静静地坐在周半农对面,甚至可以听见隔壁屋子里学童们翻书的声音,以及喁喁私语之声。这声音他颇熟悉,小时候,周先生不在课堂的时候,宝盛就拉着他,偷偷讲闲话。常常是周先生悄悄走到他们身边,他们还浑然不知,待突然抬起头,猛地觑见他那严厉的眼睛和翘起的胡子,两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吭,生怕那戒尺落到自己脑袋上,不过这种情形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在家塾里发蒙后,陈承影家子弟到族塾里读书,常常都是领头雁。周半农功不可没啊!正胡思乱想间,宝鼎忽听对面一阵紧张的咳嗽声。原来,周半农无意看见陈宝鼎,一时紧张,不知说什么好,就咳嗽起来了。陈宝鼎慌忙站起来奔过去,扶着老师的肩膀,安慰道:“老师且坐好,我去泡茶。”周半农侧过脸,激动地看着自己最早的学生,点了点头。宝鼎忙去内室给周半农泡了一杯茶,小心地端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周半农面前。周半农慢慢恢复了正常,低下头看着书几,口里却说:“二斗都跟你说了吧?”陈宝鼎点了点头,惭愧道:“二斗都说了。学生也是不孝啊,老师教诲陈氏子弟,辛苦了几十年,早该颐养天年了,而学生却不曾顾及,实在有愧老师教诲。现老师也不用回去了,我在文儒坊给先生备下一座小院子,老师可住在那里,也方便学生早晚请教。至于这里的教学,我已有安排。”周半农要站起来致谢,陈宝鼎又把他按住了,道:“这不特是学生的意思,也是先父的安排;再说,以先生对陈家之恩,此举实在不及十一呀!”周半农就叹:“何须衣锦还乡?何须儿孙满堂?有你这样的学生,一生足矣!”
从族塾里出来,陈宝鼎就安排人在南边向阳的地方腾出一座小院子,将周半农搬了进来,又安排一个四十岁的老杂役,早晚伺候。后聘请了一位三十岁的无志于科考的生员替代周半农。那边又把川石岛村塾的学童都接到城里,安排在陈氏族塾。对于家庭困难的,每月补助若干。岛民自然感恩戴德。这样一来,陈宝鼎一所学校加一座族塾,学生有两百多了,吉庇巷根本藏不了,他只好计划另外择地建校了。可是,陈宝鼎手中却挺窘迫,他自己为官一向清廉,所得俸禄除了养活家小,偶尔孝敬父母,所剩无几;而父亲留下的祖业,店铺多变卖为现银入股,退股后只能做兴闽学堂日常开支,不可一次花完;乡村土地,他无论如何不敢再卖,毕竟土地是立命之本,再说,母亲也不会同意他变卖土地。陈宝鼎只好给诸弟写信求援。二弟宝盛、五弟宝亦都在清闲衙门里做事,只靠薪水度日,平时喜欢养花弄鸟,收集古玩善本,已经熏陶成标准的京派人物,又新近各买了一座四合院子,囊中告罄,所以对兄长之举甚感敬仰,但的确爱莫能助。三弟宝回已经升任荆州知州,从五品,薪俸略有增长,从养廉银中拿出一千两资助哥哥办学。四弟宝落,知常州府,地近上海,颇有经济头脑,买屋置业,几经进出,手头已有万金,进化成了海派人物,现哥哥求援,慷慨资助两千两银子。宝鼎感叹:“还是老四有头脑。”
三千两银子到手,陈宝鼎、陈宗耕和林舒就一边组织教学,一边四处寻地建学。最后在城东鼓山脚下寻得一块地,花五百两银子买下,便轰轰烈烈地开始建设了。附近一些庄户,总以为陈宝鼎是冤大头,可以敲诈,便时来骚扰,今日说压了他的水稻,明日说惊跑了他家的母鸡,要陈宝鼎赔偿,云云。一开始,陈宝鼎还耐心沟通,将就着给了一点银子打发,总想息事宁人,谁知庄户里的泼皮越来越起劲,敲诈更加频繁,负责施工的陈二斗应付不暇,几乎要跟泼皮们动起手来了。林舒气愤道:“我去告官,治治这些刁民!”陈宝鼎忙阻止:“不可不可,我们要长久在此办学,须与本地庄户和谐相处。此事须从长计议。”陈宗耕想了想,建议道:“对于本地居民,我们既要施以恩惠,也要示以威严。”陈宝鼎颇以为然,道:“如何施恩?如何示威呢?”陈宗耕道:“大哥可以出面请求刘学恂先生,请他将此处村落电线接通,使村民用上电灯,再说,我们学校也要通电,对于他们也是顺水人情。此为施恩。我们学校有格物之学,我们可以安排他们向村民演示一些实验,让他们知道新学的威力,从而不敢轻举妄动。前段时间,刘学恂在福州建了一座冰厂,每日生产冰块供富户降暑之用,我们可以将冰块磨成凸面镜,然后以之取火,村中泼皮见之,必然惊骇。而且,此举亦可提高附近村民对新学的兴趣,为我们招生作好宣扬。”陈宝鼎拍案叫绝,当即安排各自任务。
这边陈宝鼎约出庄上长老并保甲,到附近农家小酒店小酌。长老唤做冯老四,六十多岁,头发还未全白,读过几年私塾,有点文墨;保甲唤做张德安,四十多岁,矮胖身材,满脸横肉,却不认得字,保甲是花钱买来的。几个人入了店,老板识得是冯长老和张保甲,自然不敢怠慢,将那小店里像样的酒菜都上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宝鼎就感谢两位地主照顾,表示要请刘学恂将电线接进庄里。冯长老闻之很高兴,笑逐颜开道:“陈老爷到敝庄办学,令我等脸上有光;现又接进电线,真是敝庄之福。”那张保甲却不大领情,虎着脸道:“这牵来电线固然甚好,只怕这电费庄稼人却是出不起的,陈老爷可否人情做到底呢?”陈宝鼎赔笑道:“保甲真会开玩笑,这电费自然是各住户自己出了。”保甲坚持要学校出,陈宝鼎坚决不答应,那长老夹在中间,不好表态。结果,事情没有谈成,不欢而散。
陈宝鼎也曾是主政一方的知府老爷,如今却吃不住一个保甲,真是感慨万千哪!好在这事传到福州知府叶大庄耳朵里,叶知府大怒,将那保甲唤去,臭骂一通,命他立即向陈老爷道歉并约束庄中子弟,不得骚扰兴闽学堂。次日,叶大庄又率从人,一路浩浩荡荡,来到鼓山下学堂工地,以示重视,并宣布每年拨付膏火银二百两。陈宝鼎甚为不安,道:“此等小事,何劳大人大驾?”叶大庄施礼道:“陈大人出身三坊七巷书香门第,闻名东南;六子进士,圣上赐匾,殊荣天下无二。今大人放弃五品官职,回乡办学,造福桑梓,而叶某窃据福州知府之职,于办学之上竟无建树,自愧弗如呀!虽兴闽学堂非致力于科举,但亦可教化人民,传播格物之学,乃是造福千秋万代之善举,必不朽矣!叶某理财无方,积蓄寥寥,但请允许我献上一点心意。”说着,递上一张银票。陈宝鼎忙拒绝道:“叶大人素来清廉,俸禄无多,宝鼎收下此票,实在不安。”叶大庄愠怒道:“陈大人嫌少吗?”陈宝鼎只好收下。后来用银票兑回三百两银子。叶大庄此举,也是雅事,当褒奖之。
知府来护驾,那帮泼皮一个个屁滚尿流,不但不敢骚扰,而且还让父老退回了勒索钱物。不过刘学恂还是如约将电线接进庄子,各户都装上电灯,夜晚明亮如昼,庄户莫不感恩。学堂竣工后,陈宝鼎将吉庇巷中兴闽学堂和族塾学生全部接过来,进行革新,宣布:族塾停办,其全部学生可以免费进入学堂,不愿意转入者可以介绍到其他私塾继续读书。当即有三十多人不愿意转入兴闽学堂,陈宝鼎让其转走,其他人全部转入兴闽学堂。同时,福州各地亦有学子摒弃科举之路,自愿到兴闽学堂求学。不上半年,学堂人数达到三百多,教员并杂役加起来也有四十多。几百号人每日开支,不是小数目。学堂饮食,主要靠陈家佃户缴纳田租,其他杂务开支和教员杂役薪水,就吃陈宝鼎从刘学恂那里退回来的老本了。陈宝鼎、陈宗耕、林舒都不拿薪水,只是与师生同吃同住。但是,坐吃山空,那笔钱很快就告罄了。陈宝鼎急得头发白了一半,跟他老子陈承影六十岁时差不多,虽然陈宝鼎才四十多岁。足见这办教育是很催人老的。后来还是叶大庄来解了围:一是除了特殊困难学生,其他学生不发给膏火银,并要缴纳部分费用;二是福州府比照府学,每年拨给经费。陈宝鼎原担心不发膏火银会让学生流失,结果学生都留了下来,继续深造。看来他们都知道科举之路漫漫,且所学多无法谋生,而这兴闽学堂所授知识,虽然不能应考,却更可以明理谋生。二十年后,兴闽学堂成为福州第一所大学。不过这是后话了。
且说陈宝鼎为了维系兴闽学堂运转最困难时,几乎要典屋卖院了,现在院屋虽然得以保住,但已经是破烂不堪了。母亲每每唠叨,说这屋子需要修理了,陈宝鼎只得羞愧地含糊应付过去,因为他实在拿不出这笔钱来。几个弟弟妹妹,陈宝鼎都不好开口。宝盛、宝落和宝亦,明摆着要在外地安家,这院子他们没有修理的义务。老三宝回倒有可能在致仕之后回乡,但他是个清官,若再索钱,有可能让他走邪路。宝鼎就只好请母亲将就住了。不过这兴闽学堂总算不断发展,可以告慰先父在天之灵了。
就在陈宝鼎们忙着兴闽学堂的事情时,北边海上却发生了一件令几亿中国人悲恸欲绝的事情。中国和日本因为朝鲜事变,先在朝鲜陆上交战,中日互有伤亡,但左宝贵临阵逃跑,将朝鲜丢与日本。接着在黄海大战中,中国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后日军又从陆上进攻辽东各地,先后占据辽宁重镇旅顺口和山东威海卫。中国被迫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马关条约》之条款,仿佛是无数利刃在割裂中国人的身体和灵魂。
噩耗传到福州,全城陷入悲恸之中,尤其是北洋水师,精英多为福州船政学堂高材生。大清此前被迫已与列强签署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但尚无丧权辱国达到此等地步的!甲午事变让福州人民更加相信单凭读那四书五经,做八股文章,难以让中华称雄世界,所以兴闽学堂学生日益增多。陈宝鼎又决定扩建校舍,增延教员,那经费更加捉襟见肘了,三坊七巷里的陈氏祖屋,也更加破败了。不过,这时候林夫人最高兴的事情出现了:远芳随李方一家回到了福州。原来听说台湾割让给了倭寇,李方就撇下产业,带着随身细软,冲破日军阻挠,全家顺利归来。幸亏李方原来在福州的产业尚在,一些地产和店铺尚能盈利,日子还算过得去。
远芳等船一靠岸,就跌跌撞撞地往文儒坊里跑。见到母亲,两人都不能言语,抱头痛哭起来。一边的下人,也纷纷落泪。林夫人想起去世的老爷,阵亡的宝理,更加悲戚。宝鼎从兴闽学堂赶回来,兄妹见了,也甚凄凉。这些且不提。
次日,李方来看望亲家母,见陈氏房屋一片破落,也甚伤感,遂决定帮助其修缮。陈宝鼎虽然觉得面子上有些难看,但依旧答应下来。这文儒坊风雨数百年,已不是他陈家独有之所,而是三坊七巷乃至全体福州人之宝地,这里家学深远,才子荟萃,文章高雅,绝不可在他陈宝鼎手里坍塌。因为这里是福州人的灵魂!
数月之后,文儒坊里陈家院落焕然一新:墙壁全部粉刷,烂掉的檩柱全部换掉,门窗雕饰都漆上新漆,断掉的石板全部换成新凿的青石板,枯萎老掉的花草全部重栽。不明就里的人进去,还以为这是新造的房子。
林夫人拄着拐杖,从一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屋子,从一个院落走到另一座院落,口里念叨:“老爷啊,陈家院子全变好看了,变新了,你看到了吗?”然后,老泪纵横。身后的陈远芳,却看见窗沿上那株文竹,已经绿得耀眼了!
三坊七巷其他住户,受到陈家的启示,纷纷动工修缮房屋院落。一时间,沉静多时的三坊七巷热闹非凡,成了福州城最新的话题。人们议论道:“三坊七巷里那些人都在修房子了,看来该改朝换代了!”
(福建省文联福建文学院策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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