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哥哥嫂子姐姐姐夫还有他们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都挽留我,他们说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们舍不得我走。他们让我再等几天,乘飞机走。沈阳至海口的飞机每周一班,他们让我等待那个班次。现在他们对我都很友好,甚至有些谦恭。尽管我不需要他们这样,可在表面上,我只能装成在他们亲情的感召下捐弃了前嫌的样子,像从无罅隙似的与他们和睦相处。已经挺多年了,我定期与他们通信通电话,不然的话,他们就说他们想我了,惦念我了。他们在这样对我说话时,如同真的一样,好像在他们与我之间,根本就没发生过当年的事情。但我知道,他们现在对我好,连一点一滴忏悔的成分都没有,没准还认定是他们的“英明决策”才使我有了今天所谓的“出息”呢。他们现在对我好,是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弱女孩儿了,我成了一个腰缠万贯的女大款,我的钱使我今非昔比了。现在他们偶尔也旧话重提,但他们只是一个劲地讲他们是怎么在我割腕自杀时对我全力抢救,花了多少钱,搭了多少精力,洒了多少泪水。我在连续多年里,每到逢年过节时,都寄给他们一笔钱。可说句心理话,对他们我无法原谅,我寄钱,包括我回来看他们,只是为了不断让他们感受到我的存在,使他们无法摆脱掉我带给他们的精神上的压力与折磨。
我没有接受他们的挽留,我没等飞机。我买来了沈阳至北京的12次火车票,计划从北京飞往海口。
在火车的软席车厢里,我望着车窗外我已有点陌生的家乡的土地和家乡的风景,我的心中很不平静。我只身在外,已经二十年了,我非常想念这哺育了我的童年、少年和我非常短暂的青年时代的北中国故乡,这里有过我那么多的欢乐和痛苦。可现在我又十分清楚,我的一切一切又都只能在南方。以前在四川,现在在海南,以后在什么地方,我说不好。但我可以断定,我的一切,爱情和事业,工作和家庭,都不可能落脚在我家乡故土的这片土地上了。
我有些伤感。看着窗外,我鼻孔发酸。我怕别人发现我这独行女人的不正常表现,就想把头抵在茶几上假装睡觉。睡觉与死亡大同小异,这其实是掩藏自己的最好办法。好像就是在这个时候,处在迷蒙恍惚状态里,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对面座位上那个白发老先生竖举在手中的那本杂志,于是我生命中的奇迹由此出现了。
我对面的自发老先生,腰板坐得笔直,把展开的杂志竖举起来,使杂志的封面和封底都直对着我的脸。我能看清,那本挺厚的杂志叫《新华文摘》。虽然以前我从没见过,但它的名字我却有所耳闻。当然现在吸引我的,既不是杂志的厚度也不是杂志的名号。现在我看到的是,在毫无特色的封面上,用不同颜色的油墨印着十多个醒目的题目,每个题目后边还有一个不小的括号,括号里写着作者的名字。而我的目光,就是被一个题目后边的小括号吸引住的,那里边印着的名字是:余一。
我当时的心情没法形容,反正我一下子就像发了寒热病一样,浑身颤抖起来。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只想伸手抢下那本杂志。
“老先生,”我平静了一会,轻声叫道,脸上堆满了歉意的微笑。
“唔?”对面的白发老先生从杂志后边移出了脑袋。“有事吗?”
“实在对不起,”我说,“这本杂志你老能先让我看一眼吗?只看一眼。”
“噢,你看吧。”老先生把杂志合上,递了过来。
“耽误你老看了吧?”
“没关系,没关系。我这眼睛,在火车上看字,有点困难喽。”
我迫不及待地翻开杂志,找到那篇余一写的文章,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老先生始终好奇地看着我。“怎么,你对这种神秘文化的旧典籍这么有兴趣?”我把那篇文章读到一页多一点的时候,他问了我一句。“你是搞哲学的还是搞文学的?”
我脸一红,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先生的问话。我正在读的这篇署名余一的文章,题目叫《承前启后的易占——研究》。除了我看出来这篇文章是在分析一部叫作《周易古占法》的古书外,别的我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读不明白。
“其实这种文章我根本看不懂,”我抬起头来如实相告,“我是认识一个也叫余一的人,我不知道这篇文章有没有可能是他写的。”
“是吗?你认识的那个人在哪工作?”老先生说着拿过杂志,“是干什么的?”他一页一页地向后翻去,“我记得这篇文章有作者单位……”
文章被老先生翻到结束,他戴上老花镜用手指点着。我探过头去,看到在文章的末尾,果然有一个小括号,括号的里边写着“作者单位:锦州××学院政教系”几个字。
“怎么样,是你的熟人吗?”老先生问我。
我不知道当时我怎么就来了一阵冲动。“是我的熟人。”我肯定地说。
“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可是——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面了。”
我把《新华文摘》重新捧到眼前。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前边的题目和署名,看后边的作者单位。
“你这杂志,”我看着老先生,心里很激动。“在哪能买到?”
老先生看着我友好地笑了笑。“你要是读不懂文章,买什么杂志。前边不就到锦州车站了嘛,好久没见过面的朋友,可以下车去看一看的。”
老先生的话一下提醒了我。那时候,我一点也没去想这个“余一”也有可能是个别的什么人。我认准了这个“余一”就是我的那个“余一”。我点着头连连对老先生说谢谢。把杂志还给老先生后,我开始整理提包,准备下车。我的举动反倒让老先生有点惊讶了。他问我是否可以断定这个人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他说要是中途下车再重新上车,可就没有软席了。我说没关系。然后我就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我心里边就像敲鼓一样。我希望火车能快一点到达锦州。
这么多年里,我每次回沈阳,都要把主要精力花在寻找余一上。开初那几回我还抱有一线希望,我以为在我梦中呈现过的那无数次重逢的场景,说不上哪一个就会被移植到现实中来。我甚至辗转着找到了余一的妈妈和弟弟妹妹,可他们都似是而非地告诉我余一可能是出国了。后来这几回,我基本上也就不抱幻想了,我之所以还要漫无目的地搜索寻找,那只能算是一种象征一种安慰,我把寻找余一看成了我与家乡联结的一种方式。我清楚天地有多大,我更清楚人的感情变化会有多快。说到底,余一和我,只是留在青春年少时的一个梦。但有一点却不可否认。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可余一他留在我记忆中的影像,从来也没有黯淡过,它总是像早晨的太阳那样鲜活和明亮。而现在,在这么一个偶然的时刻里,余一的名字却于不经意间一下子闯到了我的面前,这既让我难以置信,又让我百感交集。即使当年的余一没有过发表文章当作家的志向,即使我没有影影绰绰地听别人讲余一在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就可能考上了什么大学,我也要毫不犹豫地认为,这个写作《承前启后的易占——研究》的余一,就是当年我那个生死不渝的爱人余一。如果他不是呢?如果这个写文章的余一是另一个余一呢?我想那也没有关系,去见一见他,至少可以免除我以后的遗憾。再说,就冲着他也有这样一个与我休戚相关紧密相连的名字,我也应该去看他一眼。
结果老天的眼睛在这一天睁开了,它一下子就照亮了我的生活。它借助我哥哥的儿子结婚这件事情,它利用我没等航班而是乘火车离开沈阳这种机会,它通过我偶然看到一本《新华文摘》这个契机,它最后再假白发老先生之口对我发出一句含有戏谑成分的关键性的提醒,使我与余一这一对少年恋人,在生离死别二十年后,终于重逢了!
那天中午,阳光明媚,我寻寻觅觅地来到余一宿舍的门外时,心脏都要跳出了胸膛。这么多年里,我也算经过了一些大风大浪。可即使在我赌上身家性命一掷千金地拼搏在生意场上时,我好像也没有过这样的紧张。说句心里话,当时我真希望来开门的,是另一个余一,是一个我从来就不熟悉不认识的余一。因为那样的话,尽管我会感到失望,可我只要平静地解释一句我找错人了也就行了。可一旦站在我面前的真是我的恋人余一,我担心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变化,是否会破坏掉我心中那些美好的东西。但我已经无路可退。我已经举起了手臂,叩响了门板。
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正是余一。虽然他戴上了眼镜,虽然他的表情有些冷漠,虽然他一点也没看出来我是谁。可我知道,他是余一,他的眼睛他的脸形甚至他的气味,都只能属于余一,属于我的恋人余一!“你的味道,真是好极了……”我真想这样喊上一句。
“你找谁?”余一一手扶着门把手,一手捏着一管钢笔。
“余一……余一……”我轻轻地叫出他的名字,我希望他能认出我来。
“我是余一,你是哪一位?我们好像不认识吧……”余一的态度有所缓和。但我看得出来,他对我变得和蔼并不是因为他认出了我是谁,而是因为我是一个看上去气质高贵而又颇有姿色的文静妇女。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看出你是余一了,”我说,“你不认识我了这很正常,因为我是一个死过一回又重新活过来的人。”
“你怎么这样说话。”余一对我这种没边没沿的讲话感到不快。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告诉你我是谁时,你别太惊讶。”可是我这样说话时,我已经有点控制不住了。“我希望,我希望你有点承受意外消息的心理准备。”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余一疑惑不安地打量着我,他还警惕地看了看我身后。
“我是——”忽然我的鼻子一酸,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余一,你好好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
直到这时,余一才猛然发现,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有点恐惧地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我。
“你是,你是……”余一喃喃地叨念着,额上渗出了一层细汗。
“是我,是我……”我轻声地说道,“我没死,他们骗了你余一”
“小小?小小!”余一慢慢地向我伸出手来,“你是小小!你是小小!”余一有力地抓住了我的两臂。
我的身体终于瘫软了。“余一,余一!我是小小,我是小小呀……”我不停地喊着,终于不顾一切地扑进了余一的怀里。
要讲清楚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心境,我实在是力不从心。我能说的,只是在这一瞬间,我和余一都惊讶地发现,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和我们每个人也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是我和余一,我们这一对多灾多难的恋人,我们的感情仍然一如往昔。他还是18岁的余一,我还是20岁的小小。我们的这次重逢,充其量只是一次分手数月的重逢,就好像是余一从他下乡的昭乌达盟的德吉勿素小屯回到沈阳城来看我。
我们互相对视着,就像看三维立体画那样看直了眼。于是我们发现,对方身上那些熟悉的东西全部复活了,而且水一样透亮。这样的发现让我们由衷地欣慰。我们不知道从哪里接续我们当年中断的话题,我们只能任那些混乱零碎的对话,像只充足了气的皮球那样不停地跳动。我们站在余一简陋的独身宿舍里,我们坐在余一摇摇欲坠的写字台前,我们躺在余一用木板拼起来的床上,我们用了一周的时间。让这二十年的光阴倒流回我们中间。
这个时候,我是一个财大气粗的女实业家。我曾经有过两个丈夫,他们现在都消失了。我的第一个军人丈夫死于中越边境。在我割腕自杀被抢救过来后他对我负起了责任,还和我有了个女儿。我的第二个丈夫现在在国外,他是前年在香港与我办的离婚手续。我是在作为“烈士家属巡回报告团”成员时与他认识并成为他情妇的,那时他在四川省,是一个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他是在意识到自己前景不妙时派我携带他的大笔资金到海南为他做生意的。原计划他随后也来海南,可由于他的经济问题过于严重,尽管他有很硬的后台,可还是被判了两年徒刑,所以他的海南之行比我晚了两年。他出狱后与我结婚时,我在他几个朋友的帮助下,已经把他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后来他又有了一个年轻姑娘。他十分大度地留给我一笔财产后,带着那年轻姑娘离开了中国。于是在海南,我成了一个名声不小的独身女强人。
这个时候,余一也已人近不惑。在我之后,在他下乡插队时,他曾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在他读大学时和大学毕业之后他曾有过一次漫长的恋爱。可是这一切带给他的都是痛苦,惟一的收获是他过早地变得老成持重。他没有朋友,连母亲和弟弟妹妹这些亲人他也不再来往。当然了,在他凭着兴趣研究他的中国古代神秘文化之余,他并不拒绝偶尔的艳遇。而通常的情形是,他独自一人洁身自好过着孤僻而体面的大学教师生活。每到我的那个“祭日”,他会默默地喝醉一次,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找一处干净的地方,给我烧几张白纸。在那些白纸上,写着他献给我的情诗。现在他每年只写一两首诗,而那一两首诗也都是写给我的,并且最终都要化烟化尘。烧完纸后,他就坐在灰烬旁连续抽上几支烟,一边抽烟一边给冥冥中的我讲述他对我的怀念和他最近的情况。做完这一切,长长地睡上一觉,他就又恢复成了一个与世无争随遇而安的落拓男人。他早就给自己立下了生活的准则:不再寻找爱情和婚姻,不再渴望名声和财富。他从容淡泊地面对如烟世事和炎凉人生,就好像他是一个化外之人。
我和余一,又走到一起了,就是在各自的这样的时候。
有一件事情,我当时没说。我没告诉余一,在海口我的公司里,有一个分公司经理正与我相爱。他是一个学英语的大学毕业生,安徽人,小我10岁,他没有妻子,名叫雷霆。我知道如果没有什么意外,雷霆成为我的丈夫已经不是很远的事情。对我们年龄的差距我们都有着较为充分的心理承受能力,我们甚至已经开始了为结婚做出适当的准备工作。我那个在成都老家爷爷奶奶身边读中学的女儿已经见过雷霆,她对雷霆也很满意。她表示,如果我和雷霆结婚的话,他们会处得像一对亲兄妹那样好。
可是现在余一出现了,而且在我眼里,余一一如过去那样让我喜爱迷恋。更主要的是,余一居然也是独身一人。这种捉弄人似的现实,让我在平静之后,忽然感到茫然失措。
如果我没有找到余一也好,如果我找到了余一而他已经结婚也好,如果我找到的余一虽然没有结婚但他已经变得让我难以接受也好……可是这些如果都不存在,只是那么短短的几天,我就发现,我对余一的爱情,远远胜过了我对雷霆的爱情。
“余一,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结婚了?”我在这样问余一时,我不知道我是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复,还是希望余一以他现在确立的生活准则打消我的这个念头。
“我不知道。”可是余一也像我一样对此茫然无措,“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心灰意冷,我没想到你还活着。”余一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怕我倏忽间再度消失。“我觉得家庭婚姻这种事情已经不会再属于我了,可是你却出现了,你还是那么让我爱恋,而且你也是独自一人……”我听着余一的话心里颤抖,他的理由竞与我不谋而合。“我不能不想到结婚,想到组织家庭,实现我们当年的梦想——可是,我想不明白……”
我也紧紧地搂着余一,就像当年我俩在我家的土坑上。“余一,余一,你要是不让我回海口,我就不回去了。我在你的身边,给你当妻子,给你料理家务。”
余一脸上挂出了笑容,那种幸福和甜蜜与当年一样。余一虽然脸色灰暗,甚至有点未老先衰,可他给我的感觉,完全还是那个想当作家的纯真的大孩子。然而余一毕竟不再是孩子,他是一个经历过快乐更经历过痛苦还博览群书洞悉世事的大学哲学教师。所以他接下来说的是:“别说傻话了小小,你在海口还有那么大一堆事呢,我怎么能让你留在我这里。”
我说:“那你怎么办?”
余一有点沮丧地说:“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使劲把身体贴紧余一,爱怜地说:“你呀,其实你一点也没有变化,你并没有变成一个冷漠的人。你还像以前似的,一遇事情就六神无主……”
余一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巴。“是你把我又变回了过去。”余一说,“其实,小小,我真的希望你做我妻子呀。”
我说:“那如果我不想结婚呢?”
余一说:“也许我会追到海口去找你,也许我会告诉你这正合吾意。”“你——到底会怎么样?”“我还不知道。你呢?有明确的态度吗?”就是这时候,我们才忽然发现,二十年后,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二十年前了。是的,我们的接触还非常短暂。而且我们已非少男少女,对婚姻这么大的事情,一旦需要明确表态时,我们不能不迟疑犹豫。当然现在的我们都算是曾经沧海了,我们懂得如何回避某种关键性的抉择,采取自欺欺人的手段忘记我们的结果与归宿。于是在那一周的日日夜夜里,我们只要藤树相缠厮守在一起就已经足够了,关于婚姻和未来,我们不去操心。我们现在都已经度过了自己的半生,所有的事情在我们这里,都是既复杂又简单的。现在我们只要在一件事情上观点一致就行。我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机会来之不易,而我们的肉体已断裂了二十个年头,我们现在需要的,只是对我们肉体的拼命利用:挤压和碰撞,融汇和交流,占有和被占有,奉献自己和索取对方……我们都不提分别与再见,我们都希望很好地隐藏起自己内心的矛盾,不给对方带来一丝一毫的烦躁与惆怅。
我就是在这样一种矛盾重重的心境之中,回到海口的。
雷霆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几乎是一把我接下飞机,他就感觉到了我身上的变化。他问我怎么了。我搪塞地说没什么。我说是因为回趟老家勾起了我的思乡之情。按照平常的习惯,不管是我出差还是雷霆出差回来,我们都要有一两天的时间住在一起。雷霆是那么年轻,他的身上充满活力。而我,怎么说呢,我喜欢年轻和活力,我和雷霆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会一下子年轻10岁。可是这一回,我说我累了,我想独自在家。在雷霆吻我的时候,我扭过脸去闭紧自己的嘴唇,很唐突地问雷霆,他是不是觉得我很老。
“你怎么了小小?你不大对头。你不仅仅是因为所谓的思乡怀旧。”雷霆不放开我,他直视着我的眼睛。
“没有,”我心虚地解释,“只是我们东北人显老。这回|在家里,我才发现,其实我很老了。”
“不对小小,你以前从不这样。”
“可是这回我真的觉得自己很老了,尤其是和你在一起。”
“我没有这种感觉。你是知道的,我爱你,年龄不说明任何问题。”
“但年龄的确是个问题,它是客观存在,它不只是感觉上的事。”
“你别这么说小小,你这是想借题发挥。”雷霆一下子把我揽进他怀里,拥着我向床边靠拢。
“松开我雷霆……”我尽量不太过分地挣扎着,“我今天不想……”
“可是我想。”雷霆大声说,“我们已经好多天没在一起了……”雷霆的力量很大,他把我压在身下,撩起了我的裙子,开始往下拉我的裤衩。
“不行雷霆!”我气急败坏地扭动身体。“你这样我生气了雷霆!”我也高声喊了起来。
说过我是妖精的人不止余一的妈妈,我也知道有些时候我乐于做一个妖精。我的第一任军人丈夫把我当成过妖精,我的第二个官员丈夫也把我当成过妖精,现在的雷霆他甚至对我说过,他喜欢我身上的妖气。他们都对我粗鲁过强暴过。我在心里想过,其实在很多时候,我是喜欢他们的粗鲁强暴的,有时我甚至故意引诱他们粗鲁强暴。可是余一从不对我粗鲁强暴。当年我和余一第一次上床,他很凶很横地把我剥光了衣服拖进被窝,可是我不让,他就放弃了努力。过后他还十分不安,他始终像女孩子那样对我温柔顺从。而在前几天,我们分别了二十年的前几天,余一他依然把我当成一朵娇嫩的小花,他在采撷时,还是那么小心翼翼,珍爱备至。
想到余一,我的泪水流了出来。
“你到底怎么了小小?”雷霆松开我,气呼呼地望着我。
我站起身来整理衣服。“有些事情我要再想想,”我似乎在乞求什么似的低声说道,“你让我安静几天,好吗。雷霆?”
也许是我的表情和声调都太软弱,这把我刚才的反抗变成了假相,或者雷霆完全就把我的反抗领会成了调情,他竟不由分说地又扑了上来。他重新把我按在床上撕去了我的裙子,骑着我光裸的下身去撕掳我的胸罩啃啮我的乳房。我这回真的老羞成怒了,我在夹紧双腿的同时,一扬手,一巴掌打在了雷霆的脸上,雷霆身子一僵,停止了动作,从我的乳房上抬起头来,怔怔地看我。
“你、你、你怎么这样小小?”
“你怎么不说你怎么这样?”
这时我和雷霆都重又站到了地毯上,互相虎视眈眈地对看着。
“我是你的未婚夫!”
“我是你的总经理!”
我想立刻就给余一挂电话,可这不行,余一的独身宿舍没有电话。我连续几天往余一的办公室挂电话,可接电话的人不是说他上课去了,就是说他上完课离开学校了,要不然干脆说不知道余一干什么去了。分手的时候,我把我的地址电话都留给了余一,可我想到了余一不会首先给我打电话或者写信。现在我只能给余一写信了。现在我才真的发现,我想他入心,爱他入骨。
每天每天,从上午到深夜,我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可深夜以后,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余一。我本来不是一个经济型的女人,当初来海口经商,全仗着我第二任丈夫那些朋友的帮助,才做了下来。可经商赚钱这种事情,好像和赌博异曲同工,它使人上瘾,使人发狂。到了一定的时候,赚钱就成了次要的事情,只要做,只要置身其间,它就能给你带来强大的刺激和无穷的乐趣。至于后来我成了一个指挥有方每战必胜的经济动物,那只能说是无意插柳柳成荫了。我的第二任丈夫来到海口与我结婚时,曾经希望我淡出生意场。“这是男人的天地,”他说,“女人天生的坐享其成就行。”可是我不干,我说谁让你把我拴上了这架大齿轮,只要它还在转,我就无法停下来了。“如果你现在让我只当家庭主妇,”我说,“我非憋疯不可,憋死不可!”后来他带着那个年轻姑娘离我而去,我甚至没有被抛弃的感觉,我觉得他是在为我创造一个重返前台重上第一线的大好机会。这时我已经不用任何人的帮助了,这时都是别人有求于我了。
当然我在感情上感到失落。一个女人孤身奋斗,不论多么成功,也很难弥补她感情上的欠缺。我想把女儿接到身边来,可是女儿的爷爷奶奶不干。他们已经恨死我了,除了要我的钱,他们几乎觉得我去看看我的女儿都罪孽。幸好女儿已经大了,她能够理解她的妈妈,她敢于背着爷爷奶奶向我写信表示亲昵和思念。我和雷霆就是在这个时候好上的。
其实我和雷霆的相爱也挺艰难,在我这一方,在雷霆一方,我们都面对不小的压力。
海口不是内地,海口更不是东北,可海口也是中国,海口人的思维方式和文化背景,也都是圈在中国人所固有的那个大框框里的。人们说小小这个妖精专玩男人,人们说雷霆这个英俊小生专吃软饭。我的朋友提醒我别让雷霆骗跑了我的钱,他们说那个歌星毛阿敏就遇到过一回这样的事情,赔了夫人又折兵;雷霆的朋友则警告他说,他只不过是我众多面首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生殖器持有者,他们说那个美国演员伊莉莎白·泰勒就是这样,找了七八个丈夫还不满意。可是我和雷霆还是慢慢地走到了一起,当然即使没有外边那些风言风语,我们也不会草率从事的。我们是谨小慎微、瞻前顾后、戒心重重地走到了一起的,走到了行将结婚的地步。我想过在我结婚以后,我就把一切事情都交给雷霆,我一定要彻底地回复成我所喜欢的女人角色,这样对我对雷霆对我们的夫妻生活都有好处。可似乎是为了有意延迟我的婚后计划,与雷霆结婚这件事情,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拖了下来,结果就一直拖到了余一的出现。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天意的安排。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忽然发现,尽管我和雷霆的爱情已经经受了那么多的考验,而余一与我的爱情已经断绝了天悬地隔的二十年,可这两个男人同时出现在我深夜以后的失眠症中时,孰轻孰重,天秤居然偏向了余一一边。
雷霆几次主动找我,他请我原谅我回来那天他对我心情的不体谅。我说这不怪你,是我心里有事,伤了你的心。可我继续拒绝雷霆在我这里留宿,我说在有些事情我没想好以前,我实在没有那种男欢女爱的兴致。雷霆对此耿耿于怀,可他也没有办法。他要求我做出解释,我说我会解释的,但要等我平静以后。其实等待平静也只是我的借口,我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的,只是余一的来信。尽管我不知道余一来信时,会对我做出怎样的承诺。当然我也并没有要求余一做出承诺,我没有把决定什么事情的那张牌推给他打。我在给余一的信上,只是继续回忆我们二十前度过的那些苦难却美丽的时光,我告诉他:如果那样的时光能够重现,我可以舍弃我现在的一切。
可是我连续发出了三封信,我挂过去无数个电话请求余一办公室的同事传达我的问候,让他给海口回信或者回电话。然而余一始终音讯杳无,就好像在一个月前,并没有我们重逢在锦州那样一件事情发生。这样的结果,强烈地勾起了我要引发某种事端的欲望。
雷霆手里拿着一封信找到我时,情绪低落。
“你的信小小。”雷霆说完话并不把信递给我,他站在距我的老板台两尺开外的地方,只是看我。
我身上的血在那一瞬间好像全都涌到了脸上。“快给我!”我从转椅上跳起来,绕过老板台向雷霆扑去。“快给我……”幸好这时候我的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只有雷霆一个人目睹了我的失态。当然了,即使全公司的雇员都目睹了我的失态,他们也不会介意。我的这种失态,只能对一人构成打击,而这个人,恰恰就是在我面前站着的雷霆。现在雷霆正又气愤又鄙夷地打量着我,他似乎是想搞个明白,心事重重的我是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心花怒放起来的。
“可惜呀,”雷霆拿信的手想躲开我,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信交到了我手里。我想他本来是计划好了要结结实实地捉弄我一番的,可他没敢,或者说他没忍心。雷霆他毕竟深深地爱我。但我还是看到了,雷霆那副嘲弄的表情夸张到了极点。“可惜呀,它不是你盼的信。”
我顾不上去理会雷霆,我也真的没有空闲去留意雷霆在说什么。我只是忙于低头去看信封的下款。我不能说这不是我盼的信,但它的确不是来自锦州余一那里,它来自成都,是我女儿的信。我心里有一点失望,但我让自己立刻冷静了下来。我好像做戏那样把这封信放到唇边吻了一下,然后举在手上抬头面向雷霆。
“这正是我盼的信。”我故作镇定地告诉雷霆。“我以为你会理解我有多么思念我的女儿呢,可你却用这样的口气讥笑我的感情。”
雷霆却不能心平气和。“不,”他几乎是在喊,“这不是你盼的信,至少不是你最盼的信。我看得出来!你唬不了我!”
“现在是工作时间,雷霆。”我的表情严厉起来。
“对不起……”雷霆软了一下,可接着又强硬起来。“哼!”他用鼻孔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退出了我的办公室。
读完女儿的信,我什么事情也干不下去。女儿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就该考大学了,以她的学习状况,大概凭分数上学比较困难。不过这没什么。我有钱有门路,我可以托人把她办成委培生。可到哪个大学去学习这又是个问题。我不想让她在成都读大学了,我希望她离我能近点。她是我女儿,而成都不是我的家,可哪里离我近一些?哪里又是我的家呢?我要是真的能在海口安家,那自然是让她到广州读书最好,但如果我回东北老家的话,就应该让她去北京上学。北京是首都,北京是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北京没有广州那么浓重的商业气息,适合读书学习。
想到女儿,想到我的东北老家,我的心里一阵阵骚动。
我把我的副手找来,与他商量了一下近日的工作,说我想找个地方去休息几天。我又给雷霆写了一个便条,托我的副手在晚上下班时转给他。在便条中我告诉雷霆,女儿很想我,我也很想女儿,我要去成都看看女儿。顺便也让自己平静一下这一段烦躁不安的情绪。我希望雷霆能原谅我这些天的乖戾脾气。做完这一切,我看着民航时刻表,把要带的东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没惊动我的司机,叫上一辆出租车就直奔机场了。在汽车上,在飞机上,然后又在火车上,我始终不敢去想别的,我只敢去想一件事情:我的公司在没有我时,居然可以运转正常。以前我希望这样,可是现在真这样了,我又高兴,又伤感,我不能不说这也是天意。
我当然没有飞往成都,而是飞到了沈阳。下飞机后已经快到午夜了,但我没有犹豫,我立刻赶到火车站,搭上了一列在时间上最经济的南下火车。火车上不仅已经没有卧铺,连硬座都没有,车厢里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我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这种辛苦了。我摇摇晃晃地站在厕所门旁,看着座位上地板上东倒西歪昏睡不醒的旅客,我忽然想哭。我已经是个40出头的中年妇女了,我不知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否合适?是否值得?
我在早晨很好的霞晖中站到余一的独身宿舍门前时,又困又乏,筋疲力尽。这时候许多上班人刚刚出门。我知道余一肯定还在睡觉,因为余一即使有课,也都是在后两节。可我迟迟疑疑地不敢敲门。我不是害怕打扰余一的睡眠,我是有点害怕在一个独身男人的房间里,有什么我不愿意看到的情形被我撞见。余一对我没讳言,作为一个身体健康的独身男人,他经常需要女人的安慰。我也能够理解一个男人对于女人的需要。而且我觉得,前些天余一给我讲过的他在农村时的婚姻,肯定是由于他的自责而夸大了他的邪恶。事实上,从他在我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温柔体贴,我看得出来,那才是他最本质的性情。而他的这种本质的上性情,对于女人来说,是多么美好多么重要呀——况且他有着那么多浪漫多情的女学生。
我几乎想转身走掉了。我认为我应该先找个地方去吃早点,等9点多钟时,余一起床后。我再去叩门。那时候,如果真有一个漂亮的女学生在他屋里,哪怕她还头未梳脸未洗,但只要他们已经钻出了被窝,穿好了衣服,我就能够接受他们的任何解释。但是我的步子却无法迈动。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这样风尘仆仆千里迢迢地赶来锦州,在早晨这样一个暧味的时刻出现在余一的门口,理由之一,似乎就是为了要验证一件什么事情。尽管这样一种验证荒唐至极,无聊之极,可它对于一个萌动了爱情的女人来说,却不是没有意义。
我忐忑不安地抬起手臂。我在心里边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门开后,有一双充满醋意的女人的目光朝我射来,我一定要像听我的属下们向我汇报由于某种不慎损失了百十万元钱那么从容镇定。我脸上的微笑要比画出来的更加鲜艳,“打扰你们了,真对不起。”我会这样说。“我是余一的老邻居,我刚下火车,不知住哪家旅馆比较合适,想请余一帮我找一家安全点的。”我然后再把头转向余一。“可是你有朋友在,我就不麻烦你了。不过有个事我想问一下,前一段我给你写过三封信,不知你收到没有,信里边只是一些礼节性的问候,并没什么事情。最后我再说一句对不起就向他们告别。我会在离开他们以后找一家宾馆,住进房间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雷霆挂电话:“雷霆,我现在在辽宁锦州的某宾馆某房间,你能立刻来接我回海口吗?”我知道雷霆会说“能”的。当雷霆说完“能”放下电话后,我要一口气睡它二十或者三十个小时。我相信,对于一个昼夜兼程的旅人来说,良好的睡眠能够帮他脱胎换骨。而我,正是一个长途跋涉了二十年的旅人啊!惟一一件让我想不好的事情是,我从海口带来的那份遗书那份我在二十年前写给余一的、却始终没有到过余一手里的遗书,我是应该在余一面前撕碎呢,还是在我下榻的任何一家宾馆撕碎,还是再带回海口珍藏起来……
可是如果门开以后,在我面前,在余一的怀抱中,床榻上,房间里,并没有一双充满醋意的女人的目光朝我射来,那我该怎么办呢?
“咚、咚、咚……”我响亮地敲击着余一的房门。
“余一,余一,余一……”我清晰地叫出了余一的名字。
我的第一个丈夫,那个军人排长,他叫唐春生。他1981年底死在越南人手里,已是正营职了。后来他对我说,如果当初我不是去割腕自杀,而是在与他回家探亲时继续强硬下去,他也就不会再为难我了。他说他要不是形象太差,绝对不会对我委曲求全,一再忍让的。
我的自杀未遂,对我打击很大。在做唐家儿媳妇的那些年里,作为一个孤身流落他乡的弱女子,我整个人都发生了变化。我还想再死,可是已经没有了勇气,再说后来还有了女儿。这样我只能像一块海边的石头那样,被潮来潮往削掉周身所有的棱角。至于唐春生,他没想到在部队还能升官,而且还能换防换回四川,于是他开始了对我的报复,他要把结婚之前我给予他的羞辱都还给我。“你跟上我,是不是比跟上那个毛头孩子要强上一百倍!”唐春生在高兴的时候,会这样说。“你这系不紧裤带的臭婊子,你让我一辈子都操不着大姑娘了!”唐春生在生气的时候,会这样说。他总爱把余一挂在_嘴边。
连我都不敢想余一了。可是他敢,他把余一作为他的手下败将,尽情奚落。我知道他是一个本分的军人,本分的男人,作为我女儿的父亲,他不会放弃我。但他狭隘的本性决定了他只有如此向我发泄,才能得到精神上的满足与快乐。所以他死去的消息传来时,我偷偷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是:余一,有人替你报仇了!那时我想回家找余一,可是舍不得孩子是一方面,再有就是,作为烈士遗孀,我的肩上又担起了政治使命。我给哥哥写信,让他找到余一,把我的地址给他。可不久之后我收到嫂子的回信,她的口吻居然还像几年前那样毒汁四溅。“春生尸骨未寒,你就开始惦记你的野男人,”嫂子在信里说,“可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比你更早就结了婚。”我有些发懵,想到那几个月的音讯全无。我担心自己的行动会毁了两个家庭。就在这时候,我在“烈士家属巡回报告团”里,认识了领队李令予。
李令予是我的第二个丈夫。我发现,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像一个慈祥的兄长。
那是在另一座城市的一家宾馆里,风景美食,掌声鲜花,都是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在那之前,在成都市里,我连杜甫草堂武侯祠这些市内的名胜都没去过。可是在另一座城市,凭着我那悲戚的面容伤怀的泪水和伶俐的口齿,借着唐春生当了烈士的光,我玩得开心晃常,已经乐不思蜀了。但我的外表,必须装成一个痛不欲生的烈士遗孀。
李令予时常温情地安慰我,你这么年纪轻轻的女人,不应该被悲伤压垮。他真挚的语调很能打动长期孤苦无依的我。使我有了向他倾诉的欲望。我给李令予讲述了我和余一的事情,在一个阴雨绵绵的长夜里,也就是在那天夜里,由于李令予说了一句足以令我感动一生的话,使他最终赢得了我。
“小小,”他流着泪说,“就让我做你后半生的余一吧!”
其实我很清楚,如果李令予没有被判刑,他就不可能娶我为妻,我一生也就只能做他的情人。因为那时他有妻子,而他又不许我再谈恋爱,再思婚嫁。所以后来他喜欢上了一个年轻姑娘,并且与我离婚,我觉得十分正常。李令予是我的好情人,而且除去总是拈花惹草这种毛病,他也是我的好丈夫。如果他不与我离婚,我是不会主动与他分手的。可他带上一个年轻姑娘离我而去,这肯定也是天意。
现在我想,我感谢这天意。如果我现在还是李令予的妻子,那么我就永远永远也再不会重新有一个货真价实的余一了。
我面前的房门吱吱呀呀地打开时,我想溶化在余一怀里。
“小小,你……”余一听出了我的声音,他拉开旁门,站在我面前,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
“余一,我……”在余一的身后,我一眼就把什么都看清楚了。他的床上被还叠着;而那张摇摇欲坠的写字台上,通明的台灯照着一厚沓稿纸和一本本纸页泛黄的旧书古籍;书旁的一只小碗里,装着满满腾腾的烟灰烟蒂。显而易见,脸色灰暗疲惫不堪的余一,不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彻夜未眠,他是为了他的文章才通夜未睡的。
“小小!”
“余一!”
“余一……”
“小小……”
我们的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冷场片刻,好像只是为了有一点事情可做,我手忙脚乱地打开皮包,把那份遗书递给了余一。我那有点可笑的动作似乎证明,我这次来锦州,只是为了专程充当一次信使。余一的动作和表情也都有点生硬,甚至有点陌生。直到他开始阅读那些写在二十年前的作文本上啼血的文字,他才变得真实起来。他读得很细,读得很慢,越读他双手抖动得越厉害,越读他泪水流得越恣肆。我能看到,在他面前,那当年洁白如少女芳心的五页白纸,已经泛黄变脆,色泽黯淡了。在几个经过反复折叠的地方,清晰地留存着深重痕迹,并且有_些细小的孔洞在那折痕上连成了虚线,仿佛是在标示着遗憾的永无终结。余一小心翼翼地翻动着写满了五页纸的长长遗书,一遍,又一遍,我敢肯定余一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一口气把它读了多少遍……
许久之后,我们合而为一。门紧紧地关着,窗帘严严地挡着,台灯在另一侧的桌子上照耀,而我们置身的床上,只留在光照的阴影里。那种似有若无的亮度,好像某种宗教仪式中需要的圣光。
我们在圣光中结合。
在刚刚过去的漫漫长夜里,我们两人全都未曾睡过片刻,可此时的我们,却全部精力充沛。遗书把我们带回了过去,遗书又使我们对今天有了加倍的感受,我们同时体会到了爱与死的重量。余一依然像年轻时那么瘦削,可他进入我身体时却强壮、坚硬、力大无比。我的乳房像少女那么肿胀,在他双手的摩挲下,在他胸膛的挤压下,发出快乐的疼痛。我的两手环住他的肩膀,指甲刺入他肩胛下的肉里;我的两腿也像两手那样,将他的腰臀环住,并且夹紧。余一的喘息像他侵入我身体的那个器官那么粗重。但他的温柔一如既往。他吻我,把我的舌尘含在嘴里、吮吸、啮咬,他拢开我的头发,舔我的耳廓,潮湿柔软的舌头,像一粒火种,使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喷射出火焰。最后,他把双手插入我臀下,将我托起;我也让双腿尽量地举向空中,以期与他融合得更加深入,更加彻底、更加难分难解。我们的要求是那么强烈,我们终于跨越极限了!我们身下那张拼凑而成的破旧木床,在我们的呻吟中呻吟,在我们的呐喊中呐喊,在我们的欢呼中欢呼……
快乐使我们像死去了一样,我们一言不发。我们松弛地瘫在一起,使劲呼吸着对方身上、自己身上、自己和对方共同创造的那些滞重的气味。那气味如果出现在其他时刻,会令人面红耳赤,避之犹恐不及。可它出现在现在。出现在一对爱人之间,它便如同一种热情的源泉,使人在窒息中复活,在淫欲中圣洁。我和余一稍事休息,便又都向对方伸出手去,沿着那熏醉的气味、那迷乱的气味……
“余一,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说过的话……”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我什么都记得……”
“我说,你的味道,你的味道……”
“你说我的味道,好极了,可那时候没人知道雀巢咖啡的广告……”
我和余一又搂抱在一起,他嗅我,我嗅他,我们很贪婪,像我们的肉体一样贪婪。欲望无法满足,爱情没有止境,我们不提遗书,不提死亡,我们只是一遍遍做爱,一次次需要,要把我们丢失的二十年补回来……
可是有了这样的时刻,还要分别,我不知道该说余一是理智,还是残酷。
这一次去锦州,我和余一厮守了五天五夜。除了他去学校上课,其他时间我们寸步不离。在床上,在饭桌前,在菜市场和百货商店,我们就像一对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夫妻那样,心平气和,你恩我爱,合作默契。这样的生活,我把它看成我与余一婚姻生活的前奏,可是余一说:“我们不能结合。”
“小小,我们很相爱,我们很和谐,这的确是事实。但这只是短暂的事实。可二十年的分别,二十年生活环境的不同和二十年个性发展的差异,使我们之间早就出现了极大的错位,一旦走到一起,恐怕并不会幸福快乐。从我这方面来说,我没有任何家庭生活的思想准备。我现在十分自私,甚至冷酷。比如对你的电话和来信都置之不理,我以为我会受到内心的折磨,可我轻而易举地就挺了过来。你说你已经很有钱了,我们干什么都行。可事实上,我不是伪装安贫乐道或者苦行修士,我真的对钱没有兴趣,好像还有一点仇视。这也许最初源于一种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可发展到今天,这种心理已经定型,金钱和财富不仅不会让我欣喜若狂,反倒会让我无所适从,寝食难安。当然我的意思也不是我一心想我的事业如何如何。我根本就没有事业。我把学校里的那几节课尽量教好,是为了保证我生活的最低需要;我通宵达旦地钻进故纸堆里,研究这除了我自己没人感兴趣的老古董,只是个人爱好,跟公园里那些养花喂鸟的老人没什么区别。至于我写出的这方面文章能够发表,有人邀我去开相关的会议,这全是我玩这种游戏的一个部分。我可以毫不吝惜地把一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写成的文章撕掉,也可以若无其事地放弃某些学者专家们求索了一生所要得到的某一个头衔或某一种评价。我的这种状况,别人难以改变,而不改变这种状况,我以一个丈夫的角色进入家庭,是十分困难的。你不要去追究原因,这与爱情无关。中国的社会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发展变化,一个知识分子——姑且这样称呼我吧——从少年时代开始关注和思考社会与人,从父辈身上,从自己的际遇中,对社会与人便自然要得出一种悲观的结论。我再说一遍,这与爱情无关,这与我面对的对象是你小小、还是一个农村姑娘、还是我的大学女同学,都没有关系,这只与我自己有关。而在你这边,小小,你也是个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成年人了,你有你的事业,你有你的生存方式,你有你的活动地域,你有你的价值取向和生活准则,让你放弃这一切,也是等于杀了你自己的……”
余一这样滔滔不绝,他说他自己都感到奇怪。多少年了,他已经不会一口气这样长篇大论地说事辩理了。我很感动。我知道,余一是对我们的事情动心动肺,动魂动魄了。只有一个心肺魂魄都被抽紧了的人,才会如此推心置腹。可与此同时,我也看得出来,余一他这样条分缕析地说个不休,与其说是为了说服我,莫若说他更是为了说服自己。我认定他依然矛盾重重。
我不能说余一的分析没有道理,但有一点他忽略掉了,爱情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他还应该了解我的心态。
“余一,你说得都对,可是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你没有考虑进去。我是个女人,我是个对任何狗屁的价值取向和生活准则都不以为意的女人。如果没有与你重逢,我有可能还想不好我自己是怎么回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二十年前就是你的女人,我现在发现,只有做你的女人,才是我最大的需要……”
我在这样说话时,我的的确确是想明白了。对我来说,金钱财富真的无所谓,我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情,也真的无所谓,甚至连我非常喜爱的雷霆,我现在也发现,他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只有余一,我的这个少年恋人,他才是我最最重要的惟一和全部。
“小小你得深思熟虑后再下结论,”余一不敢看我,他只是一个劲抽烟。“我们都过了感情冲动的年龄,我们也都经不起更多的风风雨雨了……”
“你说的对,余一,正是因为经不起更多的风风雨雨,我才想,我应该过我自己喜欢的生活。我不能总是流落他乡,我得回到这片属于我的土地上来过我的下半生;我不能总是硬撑着当什么女强人了,我要有丈夫的肩膀和怀抱;我更不能放弃这个圆梦的机会,这个二十年的梦啊……”
“你得相信我的理性思考小小……”
“我不能没有你余一……”
“可是,可是……”余一渐渐理屈词穷了。“别说了小小,你都快让我发疯了!”余一忽然喊了起来,一脸的无奈。“我已经说过了,我们不能旧梦重圆,你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了!”余一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走,走!上床去,做爱去,性交去……”
余一真的有点发疯了。他叫喊着,撕掳着,不顾我的反抗和挣扎,强蛮地把我按在了床了。“不!我不!”我也喊着,与他搏斗。可我实在不是他的对手。我的肉体一点点袒露出来,余一的肉体也一点点袒露出来。我的眼泪顺颊而泻,我想到了唐春生,李令予,雷霆,他们也都对我这样过。现在的余一,他也这样,他就与他们全一样了。余一给我讲过福丽,他对福丽也是这样,他对我也这样,他就是把我和福丽放在一块了。是的,我和福丽也一样,我们都是女人。而他们,对我们女人来说,都是男人。我哭着,继续反抗。我说不清楚我是失望还是幻灭了,是想开了还是看穿了。我此后的动作,只归本能的支配。可慢慢地,我又看到,余一他只是余一,余一跟唐春生李令予雷霆他们都不一样。而且我还能发现,在余一眼里,我和福丽也不一样。余一的方式里,永远都带有他对我的、他与我的,那种独特之处。这种独特之处让我感到快乐和亲切,妙不可言。于是我停止了抵抗,赤裸着身体,任由余一对我占有和侵犯。可是就在这时,出人意料地,余一却像暴风雨过后的天空那样变得一派晴朗了。阳光融融,和风习习,白云款款。我感觉到了,他在欣赏我,他在抚摸我,他在亲吻我。从头到脚,从我的发梢到我的足根,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每一个斑点每一道纹理,都被余一深情地唤醒了。我明白了,我喜欢的强暴,其实只是余一式的强暴。
“快来吧余一,来爱我!”
“我爱你小小,小小我爱你!……”
余一停止了对我的注视、抚摸和亲吻。但他没有进入我的身体,尽管他的身体和我的身体已经燃烧。余一缓缓地伏在我旁边,由弱到强,由小到大的,开始了一次属于成年男人的放肆的哭号。
在海口机场一下飞机,我就想给雷霆挂电话。可我忍住了。我心慌意乱,见到了雷霆,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他解释。
这天是星期日。回到家里,我先给我不在公司时代我统管一切的副手打了个电话,我向他通报我回来的消息,并问了问公司的情况。其实什么情况也没有。在锦州时,我每天晚上与他通一个长途,公司里边一切正常。我又一次为我不在时公司的一切都能正常运转产生了醋意。我只好在心中暗自责备自己的小家子气。应该放下电话时,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挂断。我假装若无其事地问我的副手,这几天分公司那边怎么样,雷霆怎么样。
“怎么,这些天你没和雷霆联系过吗?”
我的副手长我几岁,他忠诚肯干,踏实持重。他一向与我关系很好,但从来也不多言多语。现在听我向他打听雷霆,他才感到惊讶。
我似乎有某种预感得到了验证。“没有,我没和他联系。”顿了一下,我如实说道,“最近我和雷霆之间有些误会,不过与雷霆无关,问题主要在我这里。
“很抱歉。”我的副手迟疑了一下。“雷霆说他要休假,已经好几天没上班了。我以为你知道。而这几天也的确没什么事情需要雷霆,我也就不过问分公司那边的事了。”
“有人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吗?”我尽量平静地问。
“大概没有。”
“好吧。明天公司见。”
结束了与副手的谈话,我觉得心里发虚,身上发软。我立刻又往雷霆的住处挂了个电话,可没有人接。我又通过电话找到平日与雷霆关系较好的两个人探问,然而他们也不知道这几天雷霆跑哪去了。我不想给他打传呼,可我忍不住,还是呼了他。呼完我就侧身躺在庞大的三人沙发里,思绪纷杂,不知所措。我忽然很想大哭一场,就像那天余一在我怀里号啕大哭。可余一大哭时,他身边有我,我是“老嫂比母”,我能给他安慰。而我大哭,哭给谁呢?即使现在雷霆在我身边,我能哭给他吗?如果我对余一是“老嫂比母”,那么对雷霆,我比的是什么呢——女儿不是说过吗,如果我和雷霆结婚,她是会和雷霆处得像亲兄妹一样好的。我努力地调整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我知道,我尤其没有道理去对雷霆哭。这段时间,是我对不住雷霆,为了余一,我欺骗了他,背叛了他,甚至还决定要与他分道扬镳。我自觉我并不是不负责任的坏女人,我的行为,是不该算作一般性质的风流轻浮淫逸放纵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在与雷霆的热恋中又主动跑去与余一日夜欢爱,这不是风流轻浮淫逸放纵,又能是什么呢?雷霆是个识大局懂事理的男人,他应该懂我的心,他该知道,如果没有一种极为特殊的原因。我是不会这样折磨他也折磨我自己的。但他能够原谅我的欺骗与背叛吗?我能够向他隐瞒我与余一的同床共枕肌肤相亲吗?我现在忽然渴望雷霆此时的失踪是一种永远的失踪。当然我不是诅咒雷霆去死。我的意思是,如果雷霆因为赌气而离开了我,离开了我的公司,离开了海口,那就好了。那样尽管我会十分难过,但不必面对雷霆做出尴尬的解释,我心中的罪责似乎就可淡化一些。雷霆毕竟小我10岁,他的家庭背景和生活阅历都决定了,他不可能理解我对于往昔历史的那一份眷恋。而且我心中非常清楚,经过了与余一重逢的这一场风波,我和雷霆是否还能走到一起,我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我正在沙发上做着一个可怕的梦。我从一壁陡峭的悬崖上坠向万丈深渊。在坠落的过程中,我身体的一侧就是安全的平台,每个平台上也都有人站立,只要平台上的人伸手拉我一把,我就可以免除粉身碎骨的噩运。可是没人拉我,他们大声叫着“活该”,心满意足地看我的笑话。唐春生推开了我伸向他的手,李令予推开了我伸向他的手,余一推开了我伸向他的手,雷霆也推开了我伸向他的手……
“你好。”我惊魂未定地抓起话筒。
“小小,你回来啦?”是雷霆的声音。
“雷霆,你在哪里?”听到雷霆的声音,我的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你怎么才回电话,我呼你这么久了。”
“呼我?对不起,我……”我听得出来雷霆很激动。“你好吗小小,你怎么才回来小小。我天天给你挂电话,你终于回来了……”
我的鼻子有点发酸。“雷霆你有点太不像话了,”我知道我不该张嘴就责怪雷霆,可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怎么能不上班。你赶紧来我家……”
“妈妈,你好吗?”忽然,话筒里传出了我女儿的声音。我愣了一下,接着我什么都明白了。“妈妈,雷霆叔叔只辅导我这么几天,我就感觉我的成绩提高了一截……”
“孩子,孩子……”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女儿又说,她很想我,她一见到雷霆就像见到了我一样。她说马上就要放寒假了,她是计划随雷霆来海口和我一块玩一个假期的,可是爷爷奶奶不让,她也没办法。因为再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她得抓紧时间临阵磨枪。我对她说,我也想她,非常的想。可我又说,还是听爷爷奶奶的话吧,过些天,春节的时候,我回成都看她去。在这个电话里,我没有继续责备雷霆,雷霆也没责备我,我们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那样平和自然。我只是告诉雷霆,别再为女儿的期末考试操心了,我让他乘最快的一班飞机,马上回公司上班。“你应该明白”我想这样说“你是分公司的领导。”可我没敢说。我怕雷霆回我一句,“你更应该明白,你是总公司的领导。”我们的确都应该明白,除了爱情,我们还有工作。
雷霆从成都飞回来的时候,我自己开车去机场接的他,我把他直接回了我家里。我问女儿那边的详细情况,我也问雷霆自己的详细情况。雷霆一一作答。他对我表现出一种相当宽容的态度,就好像在这一个半月里,我的身上没发生过任何诡秘鬼祟的事情。可他越是这样宽容大度,我就越是心里不安,我一次次地要求自己把一切都告诉雷霆。可我根本无法把我这一段经历过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我不知道从哪说起,如何表述。雷霆看出了我的心神不定,左右为难,他便不断岔开话头说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帮我挣出窘境。到后来,是我自己实在憋不住了,我伏在雷霆的肩上哭了起来。
“雷霆,你为什么不骂我!”我感到雷霆的身体是那么年轻。这时的室内有些阴冷,让我通体冰凉。可搂着我的雷霆,他却能散发出足以暖化我的热量。“你为什么连解释都不让我做了,你为什么不逼我告诉你真相……”
雷霆抚摸着我,声音很平静。“小小,你别哭了,你这样哭,我的心里也很难受。”我在雷霆的怀里一个劲发抖,雷霆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拍我哄我。“我知道,不论你做了什么,肯定都有你的道理。我不需要问你,我不愿意看你难心,我相信你不是成心要骗我要对我撒谎的……”
我嘤嘤地哭着,雷霆把我抱到床上,我们此时都需要安慰。雷霆帮助我,我帮助雷霆,我们慢慢地脱掉了衣服,又互相牵拉着、依偎着,钻进了同一床喧软的被子里。我们已经一个半月没有这样了。我们几年相处得是那么艰难而又融洽,此时此刻,我们不能不同样地对对方有着强烈的渴望。雷霆向我覆盖下来。我闭上了眼睛,我等待着雷霆用他身体的暴风骤雨将我击昏、打垮、摧毁。我只有像死亡那样丧失了感觉,才能彻底地还原为雷霆往日的那个恋人和未婚妻。可是这一回雷霆没有急不可耐地把我占有,他是那么温柔而又细致。他埋下脸来,用他的嘴唇和舌头,在我的身上一点点移动,一下下亲吻,就好像几天以前余一对我做过的那样。是的雷霆很好,雷霆真好,他也像余一一样好……可想到了余一,我忽然从心里往外打了个寒战。我猛地睁开了眼睛,同时推开了雷霆,跳到地上,飞快地拾起我的衣服掩住了身体。
雷霆赤裸裸地跪在床上,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着我这瞬间的变化,样子很尴尬。我用歉疚的目光回看着雷霆,我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小小你又怎么了?”雷霆脸上的困惑与失望,再也隐藏不住了。
“对不起雷霆,对不起雷霆……”我的声音像身体一样瑟瑟发抖。“在我没有对你做出解释以前,我们、我们不能这样。”我穿好了衣服,双手抱在胸前,好像是害怕雷霆使用武力。“过几天,再过几天,我一定对你做出最详尽的解释。你让我再平静平静、平静平静……”我看着雷霆的眼睛,雷霆是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我心里难过极了,可我只能这样。“到时候,我们是结婚,还是分手,一切一切,都由你来决定……”
这么多年里,抚摸和端详我左手腕上弯弯的细线,成了我一个下意识的习惯。唐春生说:它是让你一辈子不得安生的耻辱的标记。李令予说:它是上帝奖赏给一个伟大女性的光荣的勋章。我说:它就是余一,余一永远地留在了我身上。
到海口之后,在我的左手腕上,总是戴着一只白玛瑙串成的镯子。就像余一当年的年龄一样,白色的玛瑙一共有十八粒,它们个顶个的精致圆润,质地纯粹,它们缀在一起,环护在我的手腕上,与我的肌肤融成了一体,没人能看到我手腕上弯弯的细线了。李令予离开我后,我求一个手饰工匠对这只镯子做了一点小小的加工。在那十八粒玛瑙贴肉的一面,隔一粒刻上“余一”隔一粒刻上“小小”,九个“余一”九个“小小”成了我的保护神。
余一突然出现在海口,这在我看来,就是神的降临。
我连日一直心情不好,我无法开口对雷霆解释。可对雷霆做出必要的解释,这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不能再拖延了。就这样,我越是想我不能再拖了,我得把我的一切都解剖开来摊给雷霆,我就越心情不好,烦躁难安。雷霆也已经急眼了,他几次不分时间地点场合来找我,他质问我:小小你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正是因为我不知道我什么意思,我才感到被驱赶进了一条死胡同里。
结果余一突然出现,他把我从死胡同里救了出来。
那天海口的天气阴森森的,冷风吹起了街道上的落叶。中午为了陪一个客户吃饭,我走出公司大楼的步子有点急促。我一边向我的轿车走去,一边拢紧我身上的风衣。在哈腰钻进轿车的同时,我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于是我回过头去。
就是这样一次下意识的回头,使我看到了余一。
身穿牛仔装的余一,六神无主地站在一株粗壮高大的仙人柱下,他那张有些憔悴瘦削的面孔,正紧张地朝我这个方向。他的脚下扔着背包,手中夹着香烟。
“余一?余……一”我难以置信地喊出了声音。我钻出轿车,向余一跑去。
“小小,我找你来了……”余一笑着有些羞涩,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大孩子。他扔下烟头,迎了上来,把我抱住。
天色灰暗,空气沉郁,可是我的心里沸腾起来。我百感交集地捶打着余一。我看得出来,余一的情绪也异常复杂。
“你什么时候到的,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为什么不上楼,为什么……”我一连串地问着为什么,就好像二十年前,我们每次闹完别扭那样。我看到余一的嘴角有一个水泡,不太大,但亮晶晶的。我心疼地伸手触了一下那个水泡。“余一,你上了这么大的火……”
余一躲了一下,但他脸上的笑容十分明亮。“小小,你好吗?我没什么事,我知道你忙,我只想远远地看你一眼就行,我想你……”
“你呀余一,你呀余一!”我回头看看我的车,看看我的司机。我的司机坐在车里,也正看着我。我走了过去,把包里的手提电话递给他。“告诉副总经理,中午由他去陪客人,我临时有事去不了了。有什么事情给我家里挂电话——不,天塌下来也不要找我。我会找他的。”
说完我招手叫过来一辆出租车,对余一说:“走,咱们回家。”
我说了“回家”,我的心里涌过一阵暖流。我紧紧地攥着余一的胳膊,好像怕他一下子再跑掉。余一不说话,他肯定不敢说话,他是怕在说话的时候带出哭腔。我能感觉到,他与我紧挨在一起的身体绷得很僵很硬,他那与我相握的一只大手,微微地颤抖。
回到我的住处,余一才松弛下来。他不让我去做饭,也不让我干别的,就让我坐在沙发上,坐在与他半臂之遥的地方。他说他虽然真的挺饿,可他还是觉得没有胃口。他说现在他只想静静地、不受干扰地看着我。听我说话和对我讲话。他问我生他的气没有。他说在锦州时,尽管他所申明的都是他深思熟虑后的意见,可当我离开他以后,他还是发现他实在忍受不了没有我的痛苦。“如果我们只有前一次的见面,即使你不停地写信,不停地打电话,我也能够坚持住不理睬你的。”余一自顾喃喃地说着,好像在他身边,并没有我这个听众。“可是你又跑来了,你对我说你爱我,就如当年我们在你家的土炕上。你是那么让我迷恋,甚至觉得你比二十年前的你更让我着迷。可我知道我们现在的差距有多大,我必须要求自己冷酷地对你说,这不行小小,我们不能结合在一起。但是你走了,我才看清我自己,在没有你的这些天里我其实是个死人。我坚持给学生讲完期末的最后几堂课,我便大病了一场。我以为我是要死了,我就每天都把你留给我的那份遗书拿出来看,并且我也给你写了一份遗书。可是我的身体却渐渐好了。身体刚好,我就想,我一定要去海口看一眼小小,只是看她一眼,哪怕什么也不说,哪怕不让她发现我,我也就能再活下去了……”
“余一,余一,你这家伙!”我流着眼泪搂住余一,去堵他的嘴。“只要你来个电话,只说一句话,我就能立刻飞到你的身边去。可是你……”
“不,小小,你要明白,是我想来看你。我是来求婚的,我要来把你这个新娘子一直接回锦州咱们的那个独身宿舍,我是来找你回家过日子的。”
“我同意余一,你说的一切我都同意,我接受你的求婚。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结婚,我一切一切都听你的。”
“但你得想好,不是在海口安家,我们的家在锦州,或者沈阳。”“我知道,我知道,我从来也没把海口当成我要过一辈子的家。”
“回家以后你现有的一切就都要失去了,即使你离不开商界,大概你也得重打锣鼓另开张了。我不干涉你对工作的选择,但是我敢肯定,跟我生活在一起后,你那风光红火的生活会有所改变的。”
“我都想过的余一,我是一个女人,甚至是一个有点古典的女人。我并不喜欢现在这种所谓风光红火的女强人生活。我们结婚了,我可以不出去做事,只在家照顾你,听你给我讲你喜欢摆弄的那些有趣的东西,占星呀、占卜呀,测字呀,圆梦呀……”
可是一个工作惯了的人是闲不下来的。“那我可以随便找一个女人的工作,当一个文秘类的职员。电脑打字,广告创意,在图书馆当资料员,在企业里当业务员,这我都行。”
“不管从哪个角度讲,我作为一个男人都是失败的男人。我从小立下的雄心壮志,在今天早已灰飞烟灭了。小小你得明白,你嫁给了我就意味着嫁给了平庸、嫁给了落拓、嫁给了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不识时务者……”
“不余一,我不这样看。我问过别人,文章能被《新华文摘》选……”
别提这种事小小,我写文章只是玩,你不能就此觉得……
“别打断我余一。我的想法不是你理解的意思,我还不至于浅薄到因为你写了些惹人注意的文章就把你当成天才。我不是追星族。我想说的是,一个男人,能做他喜欢的事——哪怕他只是用那样的事打发时间——并且可以做得很好,这就是一个优秀的男人。我们都从小就互相了解,我知道你是让我心仪的男人;你也清楚,小小也不是随波逐流的女人。当然我们现在距离很大,这么多年里,你好像是一个遁世之人,而我却处在滚滚红尘的潮头。但是余一我再告诉你一遍,尽管小小为了爱情不惜赴死的故事发生在二十年前,可二十年后的小小依然是个把感情生活看得重于一切的人。而且在我内心深处,我真的从来也没有把金钱财富,把高官显位,当成一个人值得爱慕的条件……”
“你这有点太罗曼蒂克了……”
“不,余一,你别以为我这么慷慨陈词太幼稚了。我也算得上是一个懂得些社会,懂得些生活的女人,我知道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里,金钱财富和高官显位是多么重要。如果你拥有它们,我不会拒绝,还会为你感到高兴。但是我清楚,我对你的爱情并不会因为你是否拥有它们而浓烈或稀释。在我看来,它们就像你戴上或者摘下眼镜都不影响我认为你英俊一样。还有一句话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我要说,以后在我们的生活中,在爱情之外,惟一必不可少的东西,大概只有金钱。我要让你知道,我的钱,能够帮助我们活到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
“别说了小小,我也不说了,我知道你想得并不比我简单。”
“是的我们毕竟不是孩子了,我们都已过了感情用事的年龄。”“来抱紧我小小,我爱你!”
“我也爱你余一,我太幸福了!”
我和余一再一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们知道,我们这一次的拥抱才是对二十年前的爱情的完整的接续。这时候,我对天发誓,我的心里边只有余一,只有我和余一的未来生活。我很抱歉,这时候,我真的已经忘记了雷霆。
可是雷霆没有忘记我。他在我和余一紧紧拥抱的时候,打来了电话。
我对余一和雷霆这种身不由己的双重欺骗,被逼到了一个死胡同里。现在这两个同样被我爱着也同样爱着我的男人,就像一把剪刀上的两片刀刃不断缩小着夹角向我铰来。
我必须首先面对此时正与我同处一室的余一。余一从我的答话里,立刻感觉到了与我对话者那种特殊的身份。我回过头来时,他的表情有些尴尬,当然我更尴尬。我说有些事情,我是想回锦州之后再讲给你的。可是现在既然让你撞上了,那我就马上讲给你听。
余一神色平静下来。“我能理解你,你不讲也行。”
“不,”我说,“余一你不能用这样的口吻说话。我并不是需要你理解我什么,我只是需要你知道。”
余一说:“小小,我是诚心诚意的,没想嘲弄你。我大概有点昏头了。我以前的念头对,我不该去想什么婚姻家庭。”
我有点急了。“余一,你听我说完再发表意见好不好。这事跟你没有关系。”
刚才我们还是一对热烈的情人,在筹划着我们的婚姻大事。可眨眼之间,我们中间便隔上了一道墙壁,谁也没法穿越那墙靠近对方。即使是我,我知道那墙真的已经坍塌,它再不会阻隔我们了,可我还是没有办法让余一发自内心地相信我。而他不相信我,就等于我还停留在墙壁的一边。
我已经给余一讲过唐春生,讲过李令予,甚至讲过这么多年里,有哪个男人让我怦然心动,又有哪个男人曾对我穷追不舍。我讲过什么时候我把独身生活看成是一种幸福,而在有的时候,我又希望随便一个什么男人出现在我家,他能让我疼他爱他关心他,同时他也能疼我爱我关心我。在这之前,我几乎向余一倾吐了我感情生活中所有隐秘的细节,可是有一件事情让我给忽略了:那就是我与雷霆的关系。
我肯定是有意忽略掉这一重关系的。我曾经有几次已经把关于雷霆的话题放到了嘴边,只要余一以最漫不经心的方式问上一句,我就会借题发挥地把我与雷霆进给他听。可是余一没有问过。他没有问过我任何与我的私生活有关的问题,哪怕是在床上,在我们已经分不出彼此的时候。我总是想要毫无保留地把雷霆讲给余一,但我又总是希望那个讲雷霆的时刻应该再晚一些,应该是在我结束掉了与雷霆的感情以后。可是在余一拒绝我们的婚姻时,我对余一的热爱无法坚决,或者说我对放弃雷霆感到犹豫。我是一个已经步入中年的女人,我不能没有私心杂念,我担心鸡飞蛋打两头落空。然而现在余一的爱情来得太快了,他没留给我从另一条船上脱身的机会,我成了一个脚踩两只船的、两头欺骗两头隐瞒的女人。
我如实对余一说了一切,说了我的决心和打算。余一听着我的陈述,他没有责备我,他只说把事情推到这样一个地步他也应该承担责任。但我问他能不能原谅我,能不能不让我们的爱情再出现什么波折。他沉思良久后却说:
“小小,其实你与雷霆的基础要更为牢固。”
这天晚上,我留不住余一与我同住,他执意住进了我家附近的一家宾馆。
第二天早晨,我去找他时,他已退宿离开了,他在服务台给我留下了一张纸条:小小,我很平静也很由衷地要对你说一句,祝你和雷霆生活幸福!
我想,也许年届不惑的余一真的很平静。
而雷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像余一那么平静。即使在电话里,我也能想像出来他那张白净的娃娃脸由于充血而扭曲成了什么样子。但在电话里,我还是强硬地阻止了他来我家的要求,我告诉他第二天的晚上,我们将在一家经常约会的酒楼见面。我说到时候,我会把所有他想知道的情况都讲给他听。可雷霆已经怒不可遏,他在电话里大吵大嚷,他甚至说他要把我对他的欺骗和玩弄公之于众,让我变成一个臭名昭著的女人。我和雷霆在电话里对话时,余一就坐在我身后。本来我不想在余一的面前伤害雷霆,所以对雷霆尽量好言相劝。我说雷霆你冷静点,在你还不明真相的时候,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雷霆说,“你胡作非为!”
结果这样又争执了几句后,我不能不真生气了。我也喊了起来。我知道只有我真生气了,才能打消一点雷霆的气焰。“雷霆,即使现在我是你老婆,”我说,“你也不能这么不尊重我的个人生活。你这样下去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说完我使劲摔下了电话。
雷霆当然没有等到第二天晚上。我摔下电话后他没有当即闯来,这说明他已经够理智、够给我面子的了。
这天晚上,我把余一在宾馆安顿好后,一回到家门口,就发现在漆黑的夜色里,有一黑影很醒目地趴在我家的窗台上向屋里张望。我知道屋里同屋外一样漆黑,只要张望的人没有手电筒,他肯定是什么也看不到的。我想现在的时间一点也不晚,流窜在海口的盗贼还不至于这么大胆并且拙劣,这个窥视者只能是雷霆。所以我只是气愤,并没害怕。我靠近过去,叫了一声,看到那个行动笨拙的黑影果然是酒气熏天的雷霆。我担心喝多了酒的雷霆会毫不克制地与我在门外吵起来,尽管我不希望他现在出现在我家里,可我还是把他带进了屋子。但进屋以后,望着晃晃当当的雷霆,我无法不大发雷霆了。
“你有点太不像话了雷霆,你居然暗中监视我!”我冲着雷霆使劲喊,似乎喊叫能够驱使我对他失态的厌恶与失望。他毕竟是一直让我喜爱的人。再说这样一来,矛盾也得到了某种转化,我的自责多少会减弱一些。
“我,我怕你,和别人——好……”雷霆把身子陷在沙发里,两只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我看得出来,由于他在我的屋子里没有发现其他人,这使他轻松不少。
“小小,这么,这么晚,你干什么,去了?”雷霆又说。
“把一个人送到宾馆去住宿。”
“是个,男人?”
“当然是个男人。”看着雷霆那种可怜巴巴的表情,我的心里充满了内疚。雷霆从来都是个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小伙子,是我把他折磨成了一副潦倒并且丑陋的样子。“雷霆,”我温和地说,“你怎么能这样作践自己呢。我不是说过了吗,明天晚上,我是要和你好好谈谈的。”我把一杯水端了过去,“喝点水,回去吧。”
雷霆顺从地把水喝了下去,但他不离开。“小小,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在一起了,今天晚上,你别让我走了……”
“不行,”我严厉地说,“你赶紧走,回去醒醒酒。明天晚上跟我谈话。”
“我不怪你,小小,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也不怪你。只要你和我好,我不要你解释你这一段的任何事情。”
“雷霆,听我话,快回去吧。”
但是雷霆根本不听我的,他在酒精的作用下,忽而大声咆哮,忽而苦苦哀求,一直闹到半夜。后来我不理他,他就在沙发上睡了过去。没有办法,我只好摆正他蜷曲在沙发上的身体,给他盖上一条被子,关灯锁门离家,去办公室的沙发上度过了这一夜。当然我几乎是彻夜未眠,与雷霆与余一的这样一种三角关系,就像一个三角支架,硬邦邦地撑着我的眼皮和神经。我在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下,把所有的事情,又想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我去宾馆,发现余一已经不告而别了。我又急又恼,返身回到我的住处,见雷霆也不在他醉卧的沙发上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即使余一不能与我重修旧好,我也不能再和雷霆恋爱下去了。哪怕是从此独身一生,我也要对雷霆摊牌。我要告诉他,我想回家,我想回到东北老家去过我的后半生!
我先给我的副手挂了个电话,我说我今天不去公司了,然后又用电话找到了雷霆。我说你立刻放下手头不管多么重要的工作,来我这里,我现在就和你谈话。
我是在给余一写第一封长信的同时,收到余一来信的。我立刻提笔又给余一写去了第二封长信。我详细说了我的一切打算,一切计划,并且不仅仅是纸上谈兵,我根本不管余一的态度,我把我的打算计划也开始了实施。与此同时,我收到了余一的第二封信,我又给他发走了我的第三封信。
余一是在把给我的第一封信发走以后,接到我的第一封信的。过了几天,他又接到了我的第二封信,于是他又给我寄来了他的第二封信。事实上,他的第二封信与第一封信表述的是同一个观点。
“小小,”余一在第一封信中写道,“我的决定真的经过了深思熟虑。依我的性格,如果我想娶你而雷霆阻挠,除了要尊重你的意见外,即使只为了男人的脸面,我也会和雷霆战斗到底的。可现在事情不是这样,我动了结婚的念头,那是一时的冲动。我不想结婚了,我永远也不会结婚的,你千万千万不能意气用事,断了与雷霆的关系而来找我。我发誓,我不爱你了!”
“我爱你余一,你走了,雷霆也走了,我在同时想念你俩的时候,我明白了,我爱你胜过一切。”在我的第一封信里,我是这样告诉余一的。我给他讲了我和雷霆谈话的经过,我给他讲了雷霆是多么的痛苦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通情达理。我写道:“那一天,我和雷霆谈了一天一宿,第二天,雷霆就请假回老家安徽探亲去了。临走时,他留给我的话,与余一不告而别时留在纸条上的话彼此抄袭似的一模一样:小小,我很平静也很由衷地要对你说一句,祝你和余一生活幸福!”
在我的第二封信里,我很细致地说了我目前正在操作的事情。我说我要把我的公司交给我的副手和雷霆,我要带着我的所有积蓄回到东北去生活,回去以后,在某个地方买一处房子,平平静静与余一结婚过日子。而我的女儿,我将立刻着手为她联系北京的一所大学,让她在半年以后,能顺利地成为一名自费的委培大学生。
余一的第二封信重复在第一封信里他申诉过的不能与我结合的理由,他的口气更加强硬,他劝我不要一意孤行。“你的钱买不动我,”他这么绝情地写道:“你愿意回东北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但你别指望我会和你结婚。”
我知道这样说话并不是余一的本意,他不过是想让我彻底伤心。但即使那就是他的本意,我也要一条道走到底,不见黄河不死心的。我在第三封信里回击道:“我就是要把你你死死缠住。有些事情,现在已经由不得你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把海口的善后工作基本了结掉了。当然许多事情不那么简单,我的撤出需要一步步进行。比如属于我个人的大笔资金,由我联系和具体负责的一些商务往来等。我不贪婪,不自私,我的一切,前提都是能为公司留有最大的便利,同时为雷霆跃居总公司领导层创造最大的可能性。我嘱咐我的副手做我的全权代理,处理我离开公司后我在公司所应继续享有的利益。我手下的班子都是几年里一直与我风雨同舟的好伙伴,他们以前没有欺负我这个孤独的女人,我相信在我离开他们以后,他们也会把我视为最值得信赖的朋友。当然在提升雷霆这个问题上他们有一点异议,但经过我的努力,他们最后还是接受了。
在离开海口前,我几次与雷霆通话,我没有说对他有新任命的事,但我要求他赶快回到海口,再见我一面。雷莲先是以母亲身体不好需要照顾一类的事情为由再三推托,后来有一次他在电话里哭了起来。“我也想你呀小小,可是我怕见你,我太脆弱了,我受不了……”雷霆说的都是心里话,我不能不受到感动,可是我不许自己再优柔寡断,避免再和雷霆互吐心声。后来,雷霆终于回到海口又与我见了一面,我们又长谈了一次,我们都很理智。可是我回锦州后没几天,在我和旧日的副手通电话时,他告诉我,雷莲在我走后的第三天,也走了。他坚决不肯参与领导我创立起来的这家公司,他执意要离开他从大学毕业就工作和生活的海口。他说他要回到淮北老家去,去领导他自己拟议中的公司。我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我在电话里流着眼泪对我的副手说道:“看在我的面子上,更看在雷霆这么些年里对公司耿耿忠心上,如果有可能,就给他点帮助。”我的副手毫不含糊地表示:“那是自然的!”
我回到余一的身边以后,余一的惊讶超过了我的想象。他根本没有想到,我会如此毅然决然不计后果地实践我的还乡计划。
“你,你没收到我的第三封信吗?”张口结舌的余一,愣了半天只是问了我这么个问题。
“没有,”我笑着说,“我也不想再看你骂我的信了。”
“你这样,你这样……你让我该怎么办呀?”
“很好办,”我说,“把我们二十年前的梦变成现实,和我结婚!”
余一在这时候,真正地又变成了二十年前那个茫然无措的大男孩。
我们的婚期定在7月初,那个二十年前我们第一次结合的日子。我想在婚礼那天大宴宾朋,搞得热火朝天。我的意思是,遍邀亲友,尤其是邀来我的哥哥嫂子姐姐姐夫还有那些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让他们看看,看看我们这一对历经磨难的人到底还是走到了一起,而且是这么的美满幸福。我要气气他们,让他们为我们而感到羞愧。我还动员余一,让他把他妈妈和弟妹也都通知到,看看他们怎样面对我们。可是余一对我的这一计划嗤之以鼻,他认为我的想法近于无聊,太像小孩子的较劲斗气儿。他说他更希望我们的婚礼能像王家窝堡周遭的海水一样,平静而安详。他说,他只想让我们两个人不受干扰地度过这个迟到的婚期,至多再有一个人,那就是我的女儿。然而我女儿并不领余一的情。她已经成了雷霆的铁杆朋友,她不能再接受余一。甚至为了余一的缘故,她都不接受我了。她对我将于7月与余一结婚的决定的回复是:我不能参加一个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母亲的婚礼。女儿的回信让我伤心。余一安慰我说,再过几年,她再大一点,她就能够理解我们了。可女儿对我的刺激更坚定了我要利用婚礼这个机会向我的亲人们复仇的决心。当然我没想要对他们当面羞辱,我想的只是,让他们良心不安——如果他们还有良心的话。余一无奈,他其实非常理解我的心情,所以他最终只能迁就了我。但他表示,他是永远不会再与他的母亲以及弟妹有任何往来的。
我们未来将共同生活的家,当然不能安在余一的独身宿舍里,所以我以最快的速度,筹建起了我们的新居。一切都很顺利,一切都恰如人意。当我们让一切准备工作都就绪了以后,我们住进了买来不久并且已经装饰完毕的王家窝堡海滨别墅,然后就是等待7月初那个神奇的日子了。余一每周有两次去学校上他那听众越来越少的哲学课,在他上课时,我把家里的房间都整理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可更多的时候,余一在家,他一在家就好像成心要搞乱一切似的,使我们的新居像他以前的独身宿舍那样杂乱无章。但是我从不说他。我更愿意认为,他是怕我闲得难受,以这种孩子气的方式,为我找活干呢。在我百无聊赖地等待7月初那个幸福的日子时,余一又开始写作一篇新的文章:《催魂大法与心理控制浅论》。于是我看到,他那些纸页泛黄的陈典旧籍,毫无规律地摆放在铝合金书架上、密度板写字台上、真皮沙发上,就像是一些久远的伤痕,斑斑驳驳的……
“余一,你先放放你手头的文章吧。”有一天,我在躁动不安的等待中忽然想起了一个过去的话题。我对余一说:“你答应过我的,你要为我写一本书,要写写我和你。”
余一把我搂进他怀里,深深地吻我。我看得出来,对这个话题,他也记忆犹新。良久之后,他抬起头来,感情复杂地对我解释道:“关于我们的书,我俩不是正在共同写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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