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尔斯泰
1
2007年,89岁的宋天泽身体还算硬朗,但患有轻微的帕金森症。
宋天泽独居在一个小小的四合院里,是繁华都市里,悠长胡同尽头的院落。院子里铺着水磨青砖,背阴的角落里生了一层薄薄的淡绿色苔藓,走路的时候得格外留心脚底打滑。檐前的水缸里养着莲花和鲤鱼,清圆的叶子底下偶尔会露出若隐若现的红色鱼脊。靠着院墙亦有两株桂花树,到了秋天都是漫天漫地的桂花香。
隔着一道围墙,外面是喧喧嚷嚷的红尘。随着这几年文化热的兴起,这片老胡同重新成了京城地标式的景观,新开了好多家酒吧和很受年轻人喜欢的潮流小店。夜晚时街灯闪烁,行人扰攘。
偶尔会有捧着数码相机的旅行者闯进天泽的院落中来。
斑驳的红漆大门、门上的黄铜兽首门环、门两侧的石狮子,都常常让人把这儿误认为成某处可供参观的景点。闯入的旅行者们打量着这个院落,睁着惊奇的眼睛,以为自己已然身处另一个异次元空间。
宋天泽刚刚跟一个误闯进来的英国小伙子费力地解释清楚,说了这么多话嘴里干涩得很,转过身去泡茶的时候,他想,实在该写块“私宅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外面。可人上了年纪,总是懒怠行动,这个念头转了好多次,却都一次次地耽搁下来。
日光照进这个院落里来,便会莫名地变得陈旧而苍白,空气的流动都是迟缓的,光线里看得到浮动的细小尘埃。而那个穿灰色毛线衫、身躯伛偻的老头子,简直像是迟缓空气中被冻结起来的琥珀。
檐下竹制躺椅上眯着眼睛的宋天泽总有这样的感觉,他分明是被时间遗忘的苍老余孽。
时代从来都是轰轰烈烈地向前,他也就以这样被遗忘的姿态活过了1948,1967,1995,也活过了千禧年。
他头发都白了,是那种无杂色的雪白,脸像一张被揉皱了的粗糙桑皮纸,落满了褐色的老人斑。手里端着茶杯,就会止不住地抖起来,泼溅得衣服上都是茶水;渐渐地也握不住笔了,毛笔蜿蜒着在宣纸上画出来的,是一条条交错爬行的蚯蚓。
他有些失忆,很多事情慢慢地都已记不清楚。热闹的场合便越发不想去。
他开始眼花、耳背、健忘,看到熟人记不起名字来——但其实他的熟人也没有几个了,比他年轻10岁、20岁的人都陆陆续续地走了。但是,他不想走,简直都有点像耍无赖,痴迷留恋于人世。
这样朽残的生命里,总还有值得留恋的东西。
你知道,到了宋天泽这种年纪,总会觉得时日格外漫长。
他早晨六点钟起床,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了水,兰花、蔷薇、栀子、桂花、木槿、紫荆、石榴,若说百花为女子,天泽想,他这个老头子也算得上是妻妾成群了。
给莲花下戏水的鲤鱼撒了鱼食。伏在窗前的案上写了两幅毛笔字。打电话请外面小理发店里的师傅过来,给他修剪了一下头发。戴上黑边框老花镜,小心翼翼地翻看一个洋铁饼干盒子里存着的一大盒子泛黄的信件和照片。
天泽做起这些事情来,很缓慢。因为他在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又像根本不是在做这一件事情似的,而像是在做某一件很久远的事。在这期间,他似乎总是在惘惘地走神,神思走得极远、极渺茫,就很难拉回来。
而当宋天泽把这些事情都做完的时候,太阳还挂在半空,丝毫没有向西移动的迹象。他想起自己童年时,一些隆重的节日里,急切地盼望夜晚来临,一点点盼着太阳落山的日子。
往往是,他觉得自己已经玩了好长时间了,然而抬头仰望的时候,太阳还是千年万世地、亘古地在那里,那些隆重的、璀璨的、繁盛夜晚的来临简直是遥遥无期的,是令人无望到简直要心灰的等待。
身为孩童的宋天泽那时候就总是在幻想,自己是后羿转世,可上天入地,以千钧之力拉动太阳向西移动。那时候的宋天泽,有着无穷的野心和魄力,他相信,只要给他一根绳索,他便可以拉动整个太阳,拉动整个宇宙。
而这些年过去,岁月留给他的唯一训诫是,太阳和宇宙都是与他无关的事,他拉动不了太阳或者宇宙,而只能被日光的绳索牵扯着,一日复一日地生活。
天泽抬起头看一眼墙上的钟表,是下午3点钟。
他这几年总是很容易就觉得衰疲,活动得稍微久一点,便感觉到整个人都被耗尽般的那种疲惫、无力。他站起身来,去书桌旁的榻上和衣躺下来,微眯着眼睛养神。
在暄暖的阳光下,天泽蒙蒙眬眬地睡了过去,梦到许多人与事。
这些年不管他辗转去过多少地方,梦里的场景总是他最初置身的地域,北平、燕大、圆明园、南苑……生命里最初的、根源性的东西,会沉淀到潜意识里去,伴随你一生,这令人感觉奇妙,又有些宿劫难逃的意味。他整个人像被钉在那里,一点都动不了。
夜晚迷蒙的雾气中,一个白衣黑裙、枯槁憔悴的少女,从石舫上跃入面前深黑的湖水,湖水被荡开一个涟漪,随后归于沉寂,空留周边荷花泱泱。他走在湖中通往湖心岛的长桥上,脚下水面上每一朵扬起的荷花,都变成了她的脸,他伸手想要去触摸,这一切却又迅疾湮灭在混沌的夜雾中……
将醒未醒的时刻,他听到哪儿传来的人声,也许来自楼上楼下某一个异次元时空,经过夏末溽热空气的传播,发生了奇异的裂变,微微地发着颤。他眯着眼,沉静地听着,心里只是觉得熨帖、可亲。
“嘿,是你呀。”16岁的少女跟他说。
天空底下,清朗的音节打着拍子,在他心里奏成了乐章。整个世界都亮了。你看,她不说“你好”,她在说“是你呀”,就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那样。
他与她在一起时,光芒、微尘,天空上云朵的形状,风流动的细节,他都记得极清楚。
2
那时候他们经常抄近路去圆明园散步。园子西边的围墙有一个颓坏的缺口,他们从缺口处进去,天泽先跳过墙去,身手矫健如一只小豹子。
他回头朝忆城伸出手,要扶她下来。楚忆城被他的指尖碰着,手腕像触电般缩回去,犹疑着顿了好一会儿,才下了极大的决心,把手伸给天泽。
天泽一双大手握住她的手腕,抬头看她。
楚忆城站在半人高的短墙上,低头瞧着他,笑得极俏皮又傻气,问他:“嘿,天泽,你说我敢不敢往下跳?”
天泽一个“别”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她已经跳了下来。恰好绊到一块石头上,整个人站立不稳,身体向前跌过去。
天泽匆忙过去扶她,于是忆城整个人就跌落到他怀里,发丝擦着他的唇角过去,充满了植物的清新的香。
隔着一层衣物,他感觉到她极柔软的、温热的少女身体。天泽有一瞬间僵在那里。楚忆城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嘿,天泽傻了呀?”
他回过神来,脸依旧是红。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两个人已慢慢熟络。楚忆城整个人在他面前就变得活泼俏皮起来。两个人并排着在梅树下的鹅卵石小道上走,她在旁边像小鹿一样跳来跳去的,小皮鞋的鞋跟敲在石子儿路面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天泽脚步稳稳地走在忆城身边,不时地抬头去瞧忆城的脸。他的眼睛要粘在她身上了。
他想:忆城可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永远有着些看起来不切实际的想法。她的眼睛像孩童般清澈,因此只看得见花朵与月色。
路两边是狭长的石阶,顺着路一直向前绵延下去。楚忆城跳上去,踩在石阶上,左右脚交替,一路往前走,两只手臂张开着,晃晃地维持着身体平衡。
傍晚时起了风,掠过荒瑟的枝叶、林梢。20年前烧黑的石壁散乱在荒草间。这个园子里,有着郁结的冤屈。
楚忆城走在风里,飒飒地洒下泪来。倒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像是百感交集,又像是只为这荒凉的故园里苍凉的风声。
这多灾多难、满目疮痍的国家,以一个园子的缩影呈现在她面前,是的,她爱这个国家,但没有用那种极端激烈的表达方式,而是烙到骨子里、根子里去的,是一种柔软的、坚韧的,从生到死的存在。
天泽走在她身边,于她的心意是了然的,因此并不见怪,也并不去用言语劝慰她,只是在旁边扶住她,不让她跌下来。她是极单薄的一个人,在风里飘,像一张纸片,随时就可能随风而去。
他与她,是同此景,同此哀,在这旷古苍凉的背景下,两个人是更亲近的,有了相依的那种味道。
天泽的手本是扶住她的胳膊的,他像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去握住她的手。他感觉到她轻轻颤了一下,那种颤动极细微,如幼蝶第一次扇动翅膀。她的手安静地、乖巧地,在他的掌心里了,然而却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这牵手,是极端庄,极郑重,有承诺和托付的意味,是想到生生世世上头去的。
两个人都低着头,没有说话,楚忆城感觉到天泽的掌心一点点地沁出汗来,潮湿的,像带着青草味的新鲜露水。
忆城心里带着那种带了小忐忑的甜蜜,像装了一根弦在那儿,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一点点地奏出乐声来的,然而又觉得很安心,很妥帖,仿佛一辈子都已绑定那样。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很容易就去想一辈子、生生世世那样的事情。
良久,楚忆城开口说话了。此情此景宛如梦境,她也是梦娃娃宛如梦呓的语气了。
“小时候,我就老想顺着一条路走,看看尽头处是什么。”
“好。那我们就一直走下去。”他的女神,成了他的小小女孩呀,小小的,乖乖的,又神奇,他都不知道要怎样去纵容她才好。
18岁的天泽,在心里祈求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他就可以永生永世地和忆城牵手走下去。一直走,走到世界尽头。
走到后来,鹅卵石铺出来的小路走断了。两个人便顺着荒草间踩出来的一条小径继续往前走。荒草间隐没着断壁残垣。一个接一个的连绵土丘,覆着霜降后枯黄的、离披的草。
他们是往西边走,往日落的方向去。浅灰色的疏淡天空,太阳是橙色的温吞的一轮,像一枚轮廓极清晰的剪纸,平平地贴在天上,挂在日渐疏条的枝叶林梢。光芒收敛,落下去,落到极苍茫的断壁残垣后面去,暮霭就漫了上来。
他们这样走起来,就有了一种赴死般的壮烈。心中略微有些惶恐,唯恐这条路哪一刻就走完了,唯恐什么时候,就真的走到了太阳落处。他们像是把海枯石烂,世界尽头都走尽了。
他们未到太阳落处的渊,倒是看见了极广阔的水域。是福海。
这时节,福海里秋水浩荡,满湖都是枯败的残荷,靠近水岸边的芦苇飘出白色的絮,石舫是迷津渡口的姿势。
天泽跳下湖岸去。湖水落下去,露出来的湖底淤泥,看着觉得很坚实,然而踩上去,方知不是那么回事儿,天泽半只脚都陷进去,整个人沉沉地就往下坠。
楚忆城在上面就慌起来,俯身冲他喊:“天泽快上来啊!”
那种语气里的焦灼、担心,是对一个陷入到爱情里的少年多高的奖赏。天泽那时候就觉得,就为了楚忆城的这种着急,他为她死了都是心甘情愿的。
天泽回头向岸上的楚忆城摆摆手,喊道:“放心吧!”
他回转身,弯腰挽起裤脚来,依旧踩着水岸的淤泥向前走。楚忆城站在岸边突起的石头上,遥遥地看着天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在滩涂上留下一行蜿蜒的脚印,是一个一个的小窝,汪汪地蓄起水来。一会儿,他整个人就湮没到浩浩荡荡的芦苇荡里去了。
秋天飒飒的风吹过来,只见白色的芦花倒伏过去,如白色的连绵的浪。
而天泽是不见了的,如今这浩瀚的、盛大的世界,这个暮色降临的荒弃园子里就剩下她自己。倾耳细听,只有西风掠过湖水林梢的那一种茫然。那种孤身一人的冷落可怖。
她慌起来,双臂环起来,抱紧自己,大声地喊:“天泽,你在哪儿?”声音里透着惶恐无助。而在这一个园子里,她发出的声息,唯恐惊动了太多那些沉寂的、冤屈的灵。
这极短的一段时间,她就把各种滋味都在心里尝了个遍。她想,天泽是消失了啊,狠心地抛下她孤身一人。
或者是,天底下根本就没有宋天泽这个人,宋天泽不过是她臆想出来的一个影子呢。是她坐在这个园子里,发了一会儿痴,就想到了宋天泽这个人,想到了和宋天泽的一段故事。宋天泽是她梦境里的人物,而现在她就要醒过来了。这多么令人悲伤。
现在她醒过来了,你看,宋天泽就没了。整个人陷到了淤泥里去,被泥吞得没顶,再也出不来了。
她想得自己好难受。
再抬抬眼,宋天泽竟从芦苇荡里冒出头来了。苍茫暮色里是一个黑色的脑袋,然后整个身形都清晰起来。
天泽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过来,走到她面前,看她的眼睛红红的,就伸手揉揉她的头发,问她:“想什么呢?”
忆城皱着眉头,似乎在费力地思索,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想你会不会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天泽呵呵地笑起来,露出白色的牙齿,说:“你的小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呢?”
他突然单膝点地,向她俯下身躯,右手里捧着的一捧芦花,满脸郑重地递到她手里去,说:“骑士远征归来。请女王验明正身。”
忆城接过芦花,伸出一只手来,赐他平身。又说:“你让妾身等得好焦心啊。”
正说着,就绷不住咯咯笑起来。
“天泽。”
“嗯?”
“我一直都在做一个梦呢。”
“说给我听。”
她跟他讲述这样的情景:莽莽苍苍的青色原野上,有一个人一蓑烟雨,风姿飒飒,就那样向她走过来了。这是她念读《诗经》《楚辞》时,无数次幻想过的一个场景。
楚忆城笑笑说:“那时候,什么别的话都不用说。我只要跟他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心里自然就会明了了。”
楚忆城说这话的时候,微仰着下巴,眼睛弯成了月牙形状,闪着纯澈的光。她还是对爱情充满着憧憬的少女呢。
“整个世界的阴险动乱,你是不知道的。你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天泽这样说她,像是给她下定义。
她心里惊动,隔了攒动的千人万人,他是懂她的。楚忆城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就是剔明剔亮的一个人呢。这一种遇见,让人想落泪。
这种“懂得”的恩义,太隆重,简直让人不知道如何回报才好。
他们走到后来,找不到出去的路。漫天清凌凌的都是星子,那是一个浩瀚的、清明的秋夜。她一路仰头看星星,仰得脖颈生疼。
天泽怕她觉得困,要讲鬼故事吓她。
“嘿,园子外,早上有个卖早点的老婆婆,卖馒头油条豆浆的。你在那儿买过早点没?”
“当然买过呀。”
“上学期期末考前,我熬夜背书,背得又饿又困,痛苦死啦。到早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出去转转醒醒脑子,顺路看看可以买点什么填填肚子。走出东门来的时候,你猜怎么着,夜色还黑漆漆的,远远地看到那边亮着一盏灯,是卖吃食的小推车上吊的油灯——卖早点的老婆婆天还没亮就已经在那儿了。”
“婆婆是鬼!”楚忆城捂住嘴尖叫起来。
天泽并没有被楚忆城的叫声打断,仍旧一边往前走,一边用他原来的徐缓语调讲下去:“我这时候就感到饿啦,香味远远地飘过来,我摸摸肚皮想,是买两个包子还是一碗卤煮火烧呢。突然——”
天泽顿一顿,看一眼楚忆城。楚忆城瞪着两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整个人慢慢地向他身边靠过来。
他笑一下,继续讲:“就听见传来了笑闹声。然后就从这园子的东门里,出来了几个少女,还是宫装打扮,头上还顶着发髻,穿着高高的千层花盆底鞋。我就想啊,这是谁拍电影拍到圆明园来了呢?还加班到现在,这勤快劲儿跟我有一拼了。”
她给他说“魅”的故事。愁怨悲戚无法化解者,凝结为魅,千年不化。
天泽笑笑,捏着她的鼻子,说:“又是你在杜撰了吧?”
楚忆城撇撇唇角,全不理他,说:“你爱信不信。”
天泽说:“嘿,你看你后边的是什么?”
楚忆城尖叫起来,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去。
他看着她,依旧只是笑,表情里充满了宽厚、纵容。忍受着她指甲掐进去所引起的痛楚,兀自想,爱情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痛得彻骨连心。这疼痛又是有质感的,连着血肉的,实实在在的钝重。
那一天是天泽第一次与楚忆城拥抱,隔着一层衣物,感觉到柔软的少女的身体。他心里安静,只是觉得有一种什么东西落地的那种妥帖、安心。
后来,他们在深夜的园子里走迷了路。漆黑荒野里,只看到远远地亮着一两盏孤灯。到凌晨3点钟才找到大门出去。楚忆城伏在他的背上,整个人昏昏地睡过去。
楚忆城并不是那种极娇气的女生。可夜里温度低,受了风寒。回去便病倒了,整个人晕乎乎地躺在床上直说胡话,第二天依旧挣扎着出来见他。
她两颊被烧得绯红,眼睛却愈发的晶亮,要跳一下给他看,说:“我没事呀。”可整个人却是晃晃的马上要晕倒的样子。
楚忆城是寒性体质,受了寒气,第二天就开始发烧。天泽用自行车载她,去中药铺子抓中药,头发花白的老医生给楚忆城把了脉,说:“你这一股子寒气,可是娘胎里就带下来的,平时是不是手脚都冰凉?月事又不准?”
忆城坐在他对面,听到他一点点都说到点子上去。
老医生给开的是调理身体的方子,说坚持吃几个月下去,对改良整个身体都是有好处的。
学校的寝室里没法煎药,天泽就托了药店的伙计帮忙煎,每天煎好了药,他骑着自行车飞驰着给她送到寝室楼前去。
白瓷碗里黑糊糊的一碗黏稠的药,端到楚忆城面前去,楚忆城端起来,捏着鼻子送到嘴边去试了好几次,还是依旧又放下来。
他凑在她面前,眼睛巴巴地瞅着她,看她那一副可怜又怯弱的样子,就恨不得她身上所有的坏事都让他来担着才好。宋天泽端起来咕嘟一口喝下去,真是透到脑髓的苦涩,然而他呼口气,依旧做出一副淡定的样子。
楚忆城站在他旁边,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拍一下他的肩膀,说:“这药还可以随便当糖水喝的?”
然而她心里是感动的,从他手里端过碗来,当着他的面,壮烈如舍身赴死的壮士,仰仰头喝下去,眉眼都皱到了一块儿。以后楚忆城就真的不怕吃药了。因为是有天泽在那里,跟她共着甘苦的。
3
天泽恍了半天,抬起青筋暴露的手,去擦拭眼角,然而两只眼睛都是一片干涩,什么都没有。他解嘲似的笑笑,略微尴尬,自己跟自己。
天泽没动身,依旧躺在榻上。在黄昏的那种静寂里,他的听觉像是一柄刀,被擦拭得格外敏锐,可以听到好多声音,有来自迢递幽远的时间深处的,也有来自遥远的空间的。
他听到围墙外街角的咖啡馆里反反复复播放着小野丽莎的曲子《何日君再来》,20世纪40年代金嗓子周璇唱满大街小巷的歌曲,在流逝的时光里被不断地翻唱,如今在这个日本女歌手口里,带了一点不那么顺畅的、异域的声腔,似曾相识,却又带了一些奇异的陌生。
这种熟识与陌生之间的微妙感受,天泽不是太会表达。时光总会改变太多东西,在你察觉不到的流逝里,有着翻天覆地的力量。
恍兮惚兮的老歌旋律里,金属勺子轻击在骨瓷咖啡杯上,男人讲了一个并不是那么高明的笑话,少女轻笑,一次最新的邂逅又在上演,每日黄昏里这是循环上演的戏码,演员和场景会换,但剧情几十年始终如一。饮食男女,太阳底下总无新事。
然后他听到苏昔的声音,一点都错不了,这是独属于苏昔的。苏昔推开厚重的红漆大门,门上的黄铜兽环在门上碰出些啪啪的声响,敲碎一点点变得致密起来的黄昏暮色。然后是她的脚步踩在院子里青砖地面上的声音,她从来不穿高跟鞋,只穿帆布鞋或运动鞋,脚步踩在地面上,蕴蓄着那种弹跳的力,饱满而充沛。
青春总是骗不了人的东西。
天泽笑笑,想,“她还是个小丫头呢。”他翻一下身,要从榻上坐起来。身体却像是一架生锈的老式机器,动一下,骨头和关节都会咔咔地响。他还未来得及披上外套,找出黑色边框的老花镜戴上,苏昔就蹦蹦跳跳地进到他的屋子里来了。
天泽站起身来,笑着说:“过来啦?”
苏昔应一声,说:“嗯,今天堵车又堵得厉害。”
天泽拍拍苏昔的肩膀,说:“你先坐会儿歇歇,我去泡茶给你喝。”
苏昔点点头,把挎包放在桌子上。
天泽走到门口时,又回头问她:“是要普洱还是绿茶?”
苏昔冲他笑笑:“什么都行。我没那么挑的。”
天泽拄着拐杖去了后面的厨房。
在天泽去泡茶的这段时间里,苏昔抱着手臂重新打量起天泽的书房来。
旧书和字画是这个书房的主角。红木书架上的书籍高高地快垒到了天花板上去了,散发出故纸所特有的微微发霉的味道。
窗前放了一张宽大的红木条案,上面杂乱地放置着天泽的种种物品,摊开的大幅宣纸、砚台、镇纸,青花瓷笔筒里插满的毛笔森森如剑戟。
苏昔走到书架前,从旧书中随意抽出一本来翻看,是深灰色封面的线装本古籍《古诗源》,她有意无意地翻开书页来读了几句。然后捧着书走到天泽之前坐的藤椅上坐下来,却不留意差点坐到什么东西上,苏昔俯下身来查看,原来是一个旧旧的红色皮质封面笔记本,刚才被蓝印花的椅套遮住了,怪不得她没看到。
苏昔拿起笔记本来,坐到藤椅上去,摇了几下,借着黄昏时由窗棂间射进来的光线,随手翻开了这个本子。本子的纸页已经泛黄,触手很温润,里面是清秀的蓝色墨水字迹。
笔记本的后半部分大概是一封信,苏昔看到某段文字的开头是“亲爱的天泽”。
这时候苏昔听到什么东西摔到地上的尖利声音,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呵斥:“你在看什么?”
苏昔骇然地抬起头来,天泽正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手中托着茶具的托盘摔到了地上,细瓷的茶壶和茶杯在大理石地板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苏昔站起身来,又惊又愣地站在那里,嗫嚅着说:“我看到椅子上有个本子,就拿起来随手翻了翻……”
天泽气得直哆嗦,唇角不能自控地抽搐着,怒气冲冲地吼:“这是你能随便看的吗?”
说着,就要几步跨过去,从苏昔手中往回夺,却没留意面前洒了茶水之后变得湿滑的地面。天泽的拖鞋踩在上面,脚下一滑,整个人就要一个趔趄仰回去。
苏昔赶忙上前去扶住他,手中的笔记本却失手掉落在了地上。
苏昔扶着天泽站定,两个人都愣在那里。
天泽先反应过来,俯身从一堆青花瓷碎片、茶叶与水渍中捡起笔记本来,用衣袖小心翼翼地擦干纸页上沾染的黄色茶渍,把它抱在怀里如同怀抱一个婴儿。
苏昔呆立在旁边看着他,天泽蹲在一堆碎瓷片、茶叶、水渍里,低着头,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他是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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