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雾-港都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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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蒋捷《虞美人·听雨》

    1

    八年烽火,抗战胜利,北平光复。

    彼时宋天泽身在西南,拾起战前在大学里的文艺旧业,在报社做新闻记者。1946年,报社在香港设立分部,征调人员过去,天泽被调去香港的分部,工作和居住都在九龙。

    在宋天泽的眼中,香港于他,是彼地,一个正在生长中的钢筋和水泥的世界。他生活其中,但是却可与这座城市爽然分离。

    他与这座城市,是萍水相逢,即使他再在这儿住个四五十年,也只是温吞的一点情分,焐不暖的。这种状态正是他希求的,这让他觉得安全。

    血肉相连,牵筋动骨,像他与北平,与楚忆城,以他已然脆薄的生命,他受不了这样一番折腾。

    1950年春正月。

    宋天泽在纺织厂对过的小酒馆中,和几个朋友胡侃海聊完,灌了一肚子酒,整个人醉醺醺的,推开店门走出来。

    短暂的一阵黑暗过后,扑面日光兜头兜脸地向他罩过来,如明亮然而温度冷冽的金属,晃得他睁不开眼。天泽脚步暄软,身体有些微晃,闹市间的一切仿佛都跟他隔得遥遥的远。他是站在云端上,隔着毛玻璃看这一切的。

    而似乎只有在这种时候,他心中尖锐的痛楚可以钝化。揣在怀里的那一枚多角铁蒺藜,酒精暂融了边边角角,心脏也暂且麻木。

    这些年他也就是这样过来的。亏得酒精糟着,他才没有腐烂得那么快。

    他听到一个声音远远地在喊他的名字。“天泽”两个字穿过暄软的云朵飘过来。他趔趄着脚步,张开蒙眬的醉眼,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马路对面,酒乍然间便全都醒了,那个已经模糊的香港闹市在他眼中重新清晰起来。

    急促的汽车喇叭声,电车驶过的铃铃声,港腔粤语的潮……一切都在他耳边重新恢复了声响。

    街道对面的纺织厂正值下班时间,熙熙攘攘的人流从大门口涌出来。一个女人穿一身洗白的长裤衬衫,在芜杂的人流里走出来。

    是萧美琪。

    天泽看到她的那一刻,几乎怀疑她是鬼魅。

    她定定地站在那里,正看着他。方才她刚从工厂大门中走出来,和往常一样去搭电车,似有什么预感般,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街道对面。只这一眼,她整个人就愣怔在那里,如被石化的罗德之妻。嘴里下意识地就喊出了他的名字。尽管这中间时间已经过去13年,尽管已然物是人非,但她认得他。她确信,即使哪一天他化为灰烬,她也能认出他来。

    两个人在亚热带亮烈的日光里,隔着一街的人流车流,就像是他们之间这几年的时间洪流。时代从来都是轰轰烈烈地向前,永无止息。翻涌的潮水退去,沙滩上只剩他们这两个苍老的身躯。

    美琪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抬起手捋一捋两鬓的头发,匆匆地要穿过马路过来,走得急,只眼睛往前看着天泽,倒没留意到侧面驶过来的汽车,差点被一辆卡车撞到。庞然一只卡车在她身侧“嘎”的一声停住,离她的身体也只有半寸,司机摇开车窗玻璃,伸出脑袋来大声嚷:“拜托,大姐你能不能长长眼睛啊!”

    天泽也被吓出一身冷汗来,紧走几步迎上去,问:“你还好吧?”美琪两只手绞在身前,攥着坤包的把手,抬头看他一眼,抿抿发白的嘴唇,点点头,说:“我没事。”

    等心神静定下来,天泽开口说:“真巧。没想到你也到香港来了。”

    美琪一双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的样子,咧嘴笑一下,说:“家里就剩我一个了,反正到哪里也都是一样的。”

    美琪算来也已经有30岁出头,整个人憔悴得厉害。头发干燥枯黄,用一条橡皮筋草草地束在脑后。她凄凄冲他笑时,眼角便堆起密密的细纹,像博古架上一只细瓷瓶一道一道地裂了缝。天泽心下想,她的境况看来也是不甚好的。

    两个人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中面对面站着,又说了几句闲话。然而感觉找不到一个话头把谈话继续下去,那沉默的间隙便有些微的尴尬。天泽去推了自行车,说:“到我那儿坐坐吧。”

    美琪点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沿着街道走。她走在他后面,低着头,看到天泽西裤左腿的裤脚开了线,线头一穗一穗地散开了,随着他的脚步拂拂地动,很无告的样子,心中便起了一点类似于母性的怜惜,柔软起来。走一段路,天泽便停一下,等着她赶上来,两个人肩并着肩走。

    天泽住的地方,在油麻地的庙街,虽说在附近,但七拐八弯地也得走好一会儿。两个人在亚热带午后的阳光下慢慢就出了一身汗。一层薄薄的细汗沁出来,在尚未换下的毛衣里面蒸腾起一股蓬蓬的水汽,黏着肌肤,产生了一种轻微的不适感。

    一路无言,当走过街边某一幢灰色小楼时,天泽转身对美琪说:“我工作的报社就在这儿。”又抬起握自行车把手的右手,指指二楼的某个窗户,说:“看到从左边数第二个窗户了吗?我的桌子正对着这个窗户,每天没事时就发呆看路人。”说着自己就笑起来。

    美琪抬头看看那扇灰蒙蒙的窗,想找一句俏皮的话来回应他,问出来却是:“你都看到了些什么呢?”刚问出来,马上就觉得傻气,分明地显出自己不懂情调似的。

    然而天泽颇严肃地沉思默想了一会儿,说:“就像看一部很长的电影。每天的情节都不太一样,又永远都放不完。”

    他们又走了十多分钟,拐进路旁一条僻静的小巷。天泽租住的地方在巷尾。美琪跟着他,走过路面坑洼的幽长巷子,头顶竹竿上挑出来住户的各色衣服,洗旧的背心、女人的内衣、孩子的尿布……像一面面五颜六色的各国国旗在风里招摇。逼仄纵横的电线把灰蒙蒙的天空隔成一格一格的,七零八落。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黏腻的鱼腥味,混杂着不远处的天后庙里传来的香灰的气息,如影随形地缠着她。

    美琪随他进了一幢外墙斑驳的老楼。她眼前一下子暗了下来,隔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建筑物中光线的落差,看见楼道里零乱地堆着各家的杂物。有一家住户开着门,只挂着半截门帘来通风,桌子上吃了几色菜等都看得清清楚楚。

    天泽的住处在三楼,他搬起自行车,一级级台阶地挪着步子上去。房间是天泽跟一个同事霍启德合租的。天泽跟启德二人也是极要好的朋友,启德比天泽大几岁,很有些大哥范儿,对天泽也颇为照应。启德在香港这边工作,家眷都留在广州,这段时间回家去探亲,因此只有天泽一个人在。

    到了三楼,天泽在走廊中靠边锁了自行车,往裤子口袋中掏出钥匙来开了门。房间背阴,一天里大概没有多少时间能够晒到太阳,扑面一股冷湿的潮霉味道。窄小的一间屋子,两侧相对着放了两张单人床,被子有些潦草地堆叠着,又扔着换下来待洗的衬衫,足以显示单身男人的不修边幅。靠窗的是一张书桌,书和稿纸摊开在上面,零乱地放着钢笔、墨水瓶等各项杂物。

    天泽略微显出尴尬地挠挠头,说:“这儿乱,你别介意。”

    他一面请美琪坐,一面便去找茶叶泡茶。从书桌抽屉里找出几包袋装乌龙茶来,然而翻来翻去没有找到多余的茶杯,最后只好拿自己平时喝水的杯子,去走廊里的公用水房涮了,回来泡上茶,满满的、浓酽酽的一杯,端给美琪。

    美琪接过来。她坐在床沿上,姿势端端的,两只手捧着杯子,看着泡开的茶叶沸沸地翻腾着。热气一蓬一蓬地上来,水汽蒸到她脸上,蒸得她眼睛发热。

    天泽问她:“现在在纺织厂工作?”

    美琪依旧低着头,说:“嗯,做会计。”

    天泽顿了顿,又问:“就你一个人在香港吗?清治现在怎么样?”

    美琪低头抿一口茶,没有回答,后面就拖着长长的一段沉默,被降临的黄昏粒子充塞满了。

    天泽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就打个岔过去,站起身来,舒舒腰,走去阳台上,拿喷壶给几株盆养的植物浇水,一面说:“这些花花草草的天天跟我做着伴。”

    故人重遇,也不是不高兴,但是那开心的底子,却似窗外黄昏时苍郁郁的天,横斜着电线,七零八落的。

    美琪沉默着,一口一口地把杯中茶水喝尽,几片茶叶不小心喝到嘴里去,苦得很。她起身来,去门后边拿了暖瓶,自顾自地倒水沏第二遍茶,水倒满了也未察觉,从杯口泱泱地漫出来,泼洒了好些在桌面上,又一路流到桌缘,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水泥地板也湿了一大片。

    她手忙脚乱地要去补救,但桌上放的几本书早就被浸湿了,拎起来看一下,书页黏连在一块儿,墨印字迹洇开来,糊成一片,模糊得辨认不清。

    天泽赶忙去找了抹布过来擦。美琪手脚还是慌慌的,问他:“书是不是挺重要的?我记下名字来,改天去书店买两本新的给你。”

    天泽说:“你不要这么见外。”一边拎起两本书来,拿到阳台上摊开晾。

    收拾好,他拉过椅子来,在她对面坐下,跟她说:“没事。”美琪点点头。良久,她开了腔。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别后这十年的境况。美琪说到这几年家中接连发生变故,身在国外的父亲和继母相继离世。清治的真实身份是潜伏在敌人内部的共产党,借着伪警察局长身份的掩护做了不少事情,1944年被日本人发现后遭暗杀。家散人亡,美琪成了举目无靠的孤女,在北平艰难度日,最后决定来香港投靠一个远房亲戚。来这儿后,几经辗转,总算立下脚来,找了一份纺织厂的工作,勉强可以养活自己。

    天泽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心下甚是怆然。关于清治的身份,他当时其实早已有所怀疑,他不相信满身正气的清治在北平沦陷后会真的甘心去做一个日伪的小官员。就像他们在燕大时一起演出的话剧《家》里,清治有着像大哥觉新一样的不得已,并最终选择走了一条更为曲折艰难的救国路。

    想起1936年他们四个人初识,一起演讲办报、排演话剧,满心壮志的大学岁月,与现今只隔了十多年而已,但已然是物是人非。现在是胜利了,但是留给他们的创痛,会延续多少个八年呢?

    美琪问:“你这些年一直自己一个人?”

    天泽笑一下:“嗯。我是只身走江湖全无挂碍。”

    美琪又问:“现在工作累吗?”

    天泽答:“现在香港经济景况不太好,平时也得多写些稿子才能糊口。”

    美琪应着,说:“我单位离这儿不远,以后有什么事情也可以互相照应。”

    天泽起身找火柴,点了一支烟吸起来。

    谈话间,两个人刻意避开的一个话题是楚忆城,怕去揭那块伤疤,但越是刻意去避开,便越发心照不宣地、突兀地梗在那儿。绕来绕去地说了许多话,但总感觉一切都是个不相干。天泽的心不在这上面。

    美琪早已注意到他心思的游离,然而也并未主动道破。只顾找了些香港生活、人情风物的有关无关的话,自顾自漫漫地说,云里雾里的,自己也不知道说到哪里去了。

    天泽低着头沉默地抽烟,脚底下积了一大片烟蒂、烟灰。最后他忍不住,撇开一切话都不理,直直地开口问她:“你后来又听到过忆城的消息吗?”

    美琪呆了呆,眼神闪闪烁烁地,从他脸上掠过去,栖落在房间衣橱上镶的穿衣镜上,开口说:“八月初,你走了之后,我去查过警察局的档案。”

    她的身体颤了一下,语气停顿了一瞬,复又接续上:“福海发现了一具女尸,从身上衣服的花色来看,应该就是忆城。”

    天泽坐在那儿,眼睛直直地瞅着地面。美琪说出来的那些字一个一个都是千钧的锤子,敲击着他的耳膜。内心的沉痛,经过这十多年,以为已经痊愈,此刻重又撕开,依然是一片血肉淋漓。

    她看着天泽的脸色一点点变得发青,整只右手死死抓住旁边桌子的边角,骨节处绷得发白,他的蛮力那么大,中指食指的指甲都掐进木头里去了。指甲掐裂了,从指缝里一点点渗出血来。然而他也并不觉得疼。

    美琪抬眼看了一下窗外,说:“没想到现在天黑得这么早。我得回去了。”

    天泽缓过神来,也并不抬头,只说:“好。”

    美琪起身穿了外套。两个人开门一起走出来。天泽在门前楼梯口站住,说:“慢走。”

    美琪应一声,说:“你快回吧。”然而走出去两步,又回转过身来,想起什么来了的样子,问天泽:“你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天泽说:“家里现在没电话。”

    美琪说:“那我把我厂子里的电话留给你。”说着往小坤包里面拿出一张空白票据来,用圆珠笔在反面写了号码,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写错后,递给天泽,说:“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天泽点点头。她转身下楼梯,走到二楼楼梯拐角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天泽还站在那里,两手抄在西裤口袋里。她脸红心热,低了头,脚下紧走两步,却踏空了台阶,崴了脚,整个人差点往前跌下去。幸亏及时扶住楼梯栏杆。她再回头看时,天泽已经进屋了。

    2

    十年间枯寂如槁木死灰,然而现在美琪眼睛里的光芒重又热烈地燃烧起来。两颗黑暗的煤核,在她眼睛里簇簇地燃烧着。

    回去的路上,美琪坐在电车二层的座位上,似乎是虚脱了般倚着椅背,透过车窗玻璃看两侧街边灯火璀璨,一掠而过。她抬起手来摸一摸自己的脸颊,那烧还没退下来,依旧是热热地发着烫。她的思路一径从这件事跳到那件事上去,乱扰扰的没个头绪。她伸出手来按一按跳动的心脏,心想,自己远走到遥遥的异地,怎么又这么恰巧地遇到了天泽。

    转念又想,这大概便是天意,天意是违拗不了的。

    回到住处后,美琪什么也顾不得做,放下挎包,便从床底下拖出许久未开的行李箱来,那里面压着些以前的衣服。她跪在地板上,翻了好一会儿,才从箱底翻出一件花色鲜亮的旗袍。她直起身,脱了身上灰扑扑的长裤衬衫,便把旗袍兜头罩下去,也顾不得衣服放久之后的褶子和冲鼻的樟脑味。

    几年没穿,旗袍已经不合身了,拉链拉上后,尚空余着一大块。她瞅一眼墙上的镜子,自己是细瘦伶仃一个人在一只五彩布袋里晃,没个依凭似的。整张脸也苍苍的没有血色。她抿着嘴唇咬一下,两片唇方始泛出一点红润的颜色来。

    她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一笑,对自己说,管不了那么多了。

    晚上睡下后,美琪辗转反侧的,头脑和眼皮都发沉,但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到了两三点钟,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又做了一夜的梦,有好梦也有噩梦,她就在梦里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的。

    第二天起床后头就有些昏昏的疼。昨天遇见天泽的事想起来有些恍如隔世,连带着也像一个梦似的。她喝了几口粥,便去上班,又把旗袍包起来带着,顺路捎到纺织厂旁边的裁缝铺子里去改。

    上班时,美琪便有些走神,手头打着算盘、整理着票据,想到什么事情上去,不自觉地唇角就弯起来了。神态心情倒还是像多年前那个少女。一边又骂着自己,虚长了十三年,竟然一点都没长进。

    到了下午时分,她就更加心神不定起来,侧着耳朵听传达室的电话铃声。她总怕天泽打电话找她,却因为自己意外的疏忽而错过了。

    当时美琪厂里的副厂长,姓徐,是个头发浓密、身体敦实的男人,整天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似乎跟谁都好说话。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笑面虎”。他也是几年前从北平到香港来的,一直挺照顾美琪。

    到了春天里,岭南的杜鹃花开得满城。

    美琪还是不大适应香港潮闷的气候,这段正赶上换季,又犯了过敏的老毛病。徐厂长午间正溜达到会计室,看美琪桌子上擤鼻涕擤得一大堆纸巾,鼻头被揉得通红,两只眼睛大概是因为低烧的缘故,泛泛地闪着一点水光。平日里枯涩的美琪,此时倒有了些楚楚可怜的动人意思。

    他心里咯噔一下,就那么动了一下。转身出去,一会儿再转回来,便把一盒阿司匹林扔到她桌子上。

    下午时“笑面虎”又过来巡视,看到美琪心神不定的样子,跟她打趣,说:“小萧等谁电话呢,等得这么心焦?”

    她没说话,低下头去,脸上臊得红了一大片。

    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宝蜜也笑起来,笑声尖尖的,像铁丝划在玻璃纸上,说:“从周一返工回来,美琪的魂儿就不知道丢哪儿去咯。对吧,美琪?”

    美琪抬头对宝蜜干笑一下,也不理他们的话茬,低下头去,兀自想自己的心事。

    从那天街上偶遇,她给天泽留了号码,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她每天都竖着耳朵等传达室喊她的名字,叫她接电话。找她的电话倒确实有过两通,她几乎是颤抖着跑过去的,手紧紧地攥着听筒,手心都要攥出汗来——但听筒里响起的声音却都不是他的,无非是工厂财务上的一些联络。她整个人打着颤地,顷刻间从顶峰跌向谷底。

    她想,不会是天泽出什么事了吧?又转念想,会不会天泽把写号码的纸条不小心丢了?

    她按住性子又等了三天,依旧没有天泽的消息。自己熬不住,一边骂自己轻贱,一边却管不住下了班自己的脚步就要往他住处的方向去,又不好没个说法就白白地跑去。

    终于熬到礼拜六,休半天班,她去菜市场买了黄豆、猪脚回家。

    灶上细火煲着汤。她细细地洗了头发。等头发晾干的间隙,对着镜子拿小镊子修眉,把芜杂凌乱的一根根拔去,修成细细的两条,用眉笔描出眉峰眉尾来,翠眉远山如黛,又换上自裁缝铺子中取回的改好的衣服。

    旗袍上的扣子本来全都扣到颈子底下去的,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觉得呆板得很,临出门前又把最顶上一颗扣子解开,这样反反复复了好几回。手颤颤地无来由发慌。

    收拾好,看看时间差不多,煲好的黄豆猪脚汤用保温桶装好,提在手中,便出去搭电车去天泽的住处。

    走过巷口的时候,天色有些黑下来。美琪心里就不免急躁,心想,天泽可千万别吃过晚饭了。

    然而走上楼来,门却锁着,天泽还没回来,或者回来过又已经出去了。她在门前踱来踱去地等他。约摸半小时过去了,她想,天泽大概是要吃了晚饭再回家的。

    她就从包里取了手帕,垫在他门前楼梯的台阶上,拉一拉旗袍下摆,坐下来。她托着腮发着呆想了一会儿事情。昨天晚上未睡好,一整天打了鸡血似的做这做那,这时候疲累才泛上来,于是伏在膝盖上小憩。

    美琪没戴手表,也不知道时间。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听到楼下脚步声一步一步噔噔地上来,她想,是天泽了。也并不起身,依旧伏在膝盖上手臂环成的弯里,闭着眼睛就当自己睡着了。她想等着他上来叫醒她。

    然而脚步声近了,到她面前,却并不停下,而是绕过她身边过去,继续走到楼上去。

    她睁开眼扭头看一下,却不是宋天泽,是楼上的男住客,穿白背心,肥大的碎花短裤,一双塑料人字拖拖拖踏踏地吊在脚上。

    那个男人也正好回头看她,两个人的视线撞到了一块儿。男人眼神里露出些奇怪的神色,中间又似乎掺杂着一些猥亵的成分。

    “人字拖”大概是想不通一个年轻女人大晚上的为何坐在这儿,又看她穿的衣服花色鲜艳,旗袍的叉开得老高,脸上刻意修饰过,便把她当作“下三路”的不良女人了。

    他自觉不自觉的,唇角便抽搐般斜着,往上吊起来,露出一个惯常的轻薄的笑。

    美琪像被烫着般,霍的一下站起身来,手抓住拐角处的栏杆,眼神狠狠地瞪着那个男人。

    “人字拖”看她反应激烈,大概是觉得莫名其妙,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意思,收起了脸上的笑,吹着口哨,紧走两步匆匆地上楼去了。

    美琪听他脚步声远了,整理一下旗袍下摆,重新坐下来。

    她等到将近凌晨一点钟,把能想的事情来来回回地都想了个遍,天泽也还没回来。她左猜右想天泽到底去哪儿了,但到底也没个头绪。她站起身来,头脑又一阵短暂的眩晕,几乎要直直地栽到前面去,两条腿麻得没有知觉。她扶着楼梯扶手,一级一级地挪下楼梯去。楼下的庙街上,热闹的小食摊此时也都已经撤了。偶尔见浓妆妖艳的女子站在街边,那神色里也有了些倦怠的意思。天后庙的香灰气息又扑到鼻腔里来,在夜色里倒多了一点沉静的气息。她在夜色里慢慢地走回家去。

    那件旗袍回去后她就用剪刀剪碎,从此不穿了。

    汤面上结了一层油皮——到底是没等到人喝。

    隔了一周,她又过来。门虚掩着,她敲敲门,没人应声。她就推开门走进来。

    这次天泽倒在家,正伏在书桌上写稿子。背对着门,头发有些乱糟糟的,应该是起床后没顾得上洗漱就在桌前坐下了。

    听到声响,他回头看她一眼,说:“你过来了?”

    “是呢。”她答一声,站在房间正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无法安置自己的窘迫。

    自初次遇见后,这段时间里,她没得到他一点消息,整个人浮浮沉沉的,希望燃起来,幻灭,复又重燃,自己与自己作战,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然而天泽不过是个没事人。

    她用力过甚,又哪里抵得过他的云淡风轻。

    天泽转过头去,继续沉迷在他的爬格子事业中,嘴里说着:“你坐。等我写完这篇稿子。”

    她嘴里应着,找不到什么话来说,也不好跟他提那天过来空等了他半个晚上的事。眼睛在天泽20多平米的小房间里空茫地扫,落在床上他乱扔在那儿的几件衣服上,倒像是茫茫海水中,抓住了些什么可凭借的东西。

    她几步过去,七手八脚地把衣服收拾起来,团作一堆,又从床下找出一只大的搪瓷脸盆来,满满地堆了一脸盆,然后直起腰费力端起满盆衣服,要拿去公用水房给他洗。

    天泽察觉,站起身来推让着,说:“怎么能劳烦你?”他觉得不好意思。

    然而美琪手里端着盆,低着头,闪开他往门外挤,说:“你跟我还这么生分?”分明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两个人再争抢便显得滑稽。天泽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让开身来,由她端去洗。

    顺着长长的走廊,公用水房里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传过来。这水声里一点点的似乎都是雀跃欢快。

    过了一两刻钟,天泽写作的间隙抬起头,看见阳台上美琪正在踮着脚,往晾衣绳上挂洗好的衣服。那时节空气里还有些微的凉意,然而她把袖子高高地挽到手肘上面去,两只手泡得泛白。

    晾衣的绳子挂得高,美琪身量矮,得用劲儿仰着头,踮着脚尖才够得到。

    天泽看着这些,心中就不由得有点触动,又带着一点酸楚,想这十年漂泊,现在倒总有点过日子的样子。

    以后萧美琪隔几天便来天泽的住处看他。她一天不看见他,就觉得心思不安宁,好似心中有几只小兔子在抓挠。

    她格外鲜明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重又鲜活起来,有时候它会扑扑地跳,有时候又会下坠般沉下去。她有时候简直害怕自己的心脏承受不了这样的跌宕。

    时间不知不觉间也就过去了几个月。暮春的时候,天泽去东南亚出差,给了美琪一把他住处的钥匙,拜托她帮忙,隔天过来给阳台上养的花草浇水。

    他不在的时候,美琪每天下班,都先到他这边来。拿钥匙开了门,闻到他房间里的气息,她浮浮泛泛的一颗心才可以踏实地落定下来。

    她把喷壶里灌满水,耐心地浇那几盆红掌、晚香玉、羊齿,倒像是帮天泽照料孩子。浇花间隙,抬头看他房中的东西。床、书桌、架子、墙上的一幅画,笼在夕阳西下的柔软光线中,一切都显得无比静谧,又都跟她贴心贴肺的亲。

    美琪心中就觉得温柔起来。这一切本来都是最普通不过的物品,但是因为沾了宋天泽的气息,就有了说不尽的神奇色彩。

    她看他房间零乱,便决定大扫除一番,想到他出差回来进门的那一刻,看到整洁如新的房间时脸上惊喜的表情,美琪心里就满是兴奋。她边边角角都毫无遗漏地打扫到,在长竹竿上绑了扫帚,扫干净天花板上的蛛网,扑落家具上积久沾的灰。

    天泽的书架上,随意放置着他在上面写专栏的几家报纸,几个笔名轮换着用,她一期一期地都找来看,看他对种种社会事件嬉笑怒骂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就觉得像是在面对面地听他说话。

    清扫桌子底下的灰尘时,她发现最里面,靠着墙根有一张小小的什么东西,她跪下身,把扫帚伸进去,费力够出来。是天泽的一张黑白照片,不知道怎么,不小心从桌子缝隙间掉下去的。

    照片大概是天泽来香港之前拍的,穿军装制服,头发比现在短,眉宇间还有些虎虎的少年气,眼睛很明亮。军装衬衫的袖子挽上去,露出胳膊来。一只手抓住枪身,一只手扣住扳机的位置。

    美琪站在那里,一只手中握着扫帚,一只手里拿着照片,看得心旌摇曳。照片中天泽的手臂真是性感之致,结实的,似乎上面的毛发都散发出一层细微的光芒。她想那双胳膊紧紧地抱住她,想得身心都软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回过神来,把照片放到贴身的口袋里去。那种鬼鬼祟祟的心情,倒像是偷去了天泽的某样东西。

    收拾床铺的时候,看到天泽的床头倒放着吃了一半的一小袋巧克力,她唇角便不禁牵起来,想天泽这样一个大男人倒有吃甜食的癖好,便把他当成一个大男孩,心里荡漾起一些母性的柔情来。

    在她与这个房间那段时间的相处中,不同年龄、不同面目的宋天泽都向她涌过来,环拥着她,冲着她微笑和说话,而又不会令她有面对面时的紧张和无措。

    萧美琪真是沉溺于那样的时光。

    她一边收拾着,也不得不承认,在为他收拾房间的动机里面,有着窥视他生活的成分。她对他的方方面面,对于他的隐秘,有着无比的好奇。

    第二天是周末,阳光不错,上午她很早便搭电车过来,惦记着要把他的被褥拿到阳台上去好好晾一晾。在阳台上扯好了晾衣绳,她转身去屋里抱被子。

    然而坐在床沿上,俯着身,她的脸一点点地就埋进被子里去了。

    暄软的棉被上面都是他的体息,浓厚的男性气息,往她鼻腔里钻。她像是被呛着了,眼泪一点点地从眼睛里落出来,把被子湿了一大片。她想,自己现在离宋天泽这么近了。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上班。下午午睡后,美琪正整理着票据,对面的宝蜜凑上身来,声音压低了问她:“你有没有觉得‘笑面虎’最近对你有点暧昧的意思?”

    美琪手里没停下,“啊”的一声抬起头来看着宝蜜。

    宝蜜说:“我说美琪姐,你是装傻呢,还是真傻?”

    美琪说:“这怎么可能?”声音里都是讶异,她以前倒真的完全没想到这方面去,觉得“笑面虎”不过是念着同乡情谊,就多照顾自己一些,又觉得他面目和蔼分明像个长辈。

    宝蜜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切”的一声从齿缝里出来,声音高上八个度去,说:“我感冒时头晕脑涨得要死,他怎么一回都没给我买药呢?”

    不经宝蜜提醒,美琪都未察觉到,只知道徐厂长对每个人都好。她向来就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

    宝蜜又补一句:“那天他还背地里拐弯抹角地从我嘴里套话,打听你的情况,什么属相、生辰八字之类的,神神叨叨的那个劲儿。”

    美琪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被不喜欢的人喜欢,从来不能给她带来喜悦,只会令她徒增烦恼。她心里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人怎么努力都是无望的。看着他在那里白白地费工夫,就显得是自己一点点地亏欠了他似的。

    她是谁的都不要亏欠,人情物事,都是要清清爽爽的。

    以往,她每次去找徐厂长请假,他都一口答应下来,她下班早一点走,徐厂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美琪倒从来不请假,每天按时按点地上下班。她是不领他的那个情。

    过了几天,午饭后,她正和宝蜜在会计室织毛衣闲聊,徐厂长从外面过来,手里提着几大串尚带着新鲜绿叶的荔枝,招呼她们两个,说:“来来来,小姑娘们吃荔枝,刚上市,可新鲜着呢。”

    宝蜜伸手捻一粒荔枝,剥了皮,扔到嘴里去,问他:“是只送我们俩吃呀,还是其他人都有?”

    徐厂长搓着两只手指粗短的手,神情间有些局促,然而堆出满脸的笑来,说:“单为你们两个买的。”

    宝蜜吐出荔枝核,再伸手捡起一串来,说:“那我就沾美琪的光咯。”

    美琪猛地放下正在织的毛针毛线,转身要往外面走,说:“你们吃吧。”

    她起身起得急,毛线团滚到地上去,又被她的脚绊住,随着她的脚步,滴溜溜地滚得老远,烟灰色的毛线乱杂杂地扯了那么长。

    徐厂长赶忙俯身去帮她捡。他弯着腰追着线团走,发胖的身体显出一些滑稽的笨拙来。

    美琪心里泛起了一点微酸的怜悯,又夹杂着一点轻微的厌恶。她是别人爱她,她也不要的。她说:“以后各类日常用物就不劳徐厂长给我买了,费钱得很。”

    说完就转身径自去了外面院子里的卫生间。

    徐厂长好不容易把毛线团捡起来缠好,起身倒只看见美琪一个冷冷的背影。

    日后回想起这些来,她大概会苦笑一下,想,你看,我萧美琪也不是没有人爱的呀,也可借此聊以自我安慰。当初她的人生,也不是没有别的可能性。

    但是,萧美琪是任何后路都不要给自己留的。她得往前走。

    3

    初夏的时候,美琪下班后又过来看天泽。她特地绕了两个街口,去翠华茶餐厅买一屉叉烧包带给他。热腾腾的叉烧裹在纸包中,放在桌子上,她催天泽说:“赶快趁热吃。”一边说着,自己又站起来为他整理零乱的书桌。天泽也不拿筷子,只用手捡了,一口一个地扔到嘴里去,腮帮子鼓鼓的。

    美琪回头看他一眼,说:“慢点,别噎着。”她正把天泽扔得零乱的书一本一本地排到书架上去。天泽张着两只油手,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完全插不进手去,就说:“我泡茶给你喝。”

    住处的窗外都是浓浓的绿荫,深深浅浅的绿如深海。

    他在门外走廊里,穿一件旧得软薄的细条纹衬衫,弯腰生一只煤球炉子烧水泡茶,腾腾的白色煤烟冒出来,呛得他两眼发红,额头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美琪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站在他身后。她的手臂从他背后环过来,抱住他,两手在他身前交缠住。她的脸颊一点点落下来,偎在他背上。良久她开口说:“天泽,你娶了我吧。”

    天泽手里持着一把生炉子的扇子,怔在那儿。空气里都是岭南初夏的那种闷,找不到出路的那种憋闷。美琪见他不应声,又接着说下去:“我就知道你忘不了忆城,我代她照顾你。”

    透过背后一层一层的衣服,他感觉到美琪黏湿的眼泪一点点地湿了他的衬衣,与他的汗水黏连成一片。她凉软的胸贴着他的背,也是告解的姿态。

    忆城是他裹在心里化不了的那一块,支棱棱地扎在那里,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

    天泽叹口气,轻轻拍一下美琪交缠的双手。她松了手,看着他。天泽自顾自地去炉子上提了沸腾的开水进屋,沏了一杯滚滚的茉莉香片。

    他说:“你别因为我耽误了你自己。”

    美琪顾不得矜持,直直地追进来,问他:“你是不是嫌弃我?”

    美琪两只手抓住天泽的手臂。天泽拿水壶的手晃了一下,开水泼洒出来,溅在了自己的脚面上。然而他整个人木木呆呆的,也没什么反应。

    美琪倒是急起来,蹲下身去,查看他穿着拖鞋的脚,急切地催着他:“快把袜子脱下来,看看有没有烫伤。”又急着问他:“是不是疼得很?”

    天泽低头看到美琪整个人低低地蹲伏在他面前,查看他的脚面。许久了,他竟没注意到她烫了头发,蓬蓬的一头大卷小卷。脑袋就显得越发大,和细瘦的身体不太成比例,有些幼稚可怜。

    他看到忆城跑到他面前,笑笑地跟他说:“不管怎么着,日子都得过下去不是吗?”

    他张张干涩的口唇,说:“那就这样吧。”

    美琪的注意力正在他脚上,似乎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仰起脸来,两眼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问:“什么这样吧?”

    天泽抽出脚来,转身走到阳台上去。说:“那我们就在一起过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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