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兰浆,八月诗禅。
——简媜《四月裂帛》
1
天泽和美琪的婚期定在两个月后。
跟天泽同住的启德搬了出去,寻别的地方租了房子。于是他们就有了整个房间做新房。
事情刚定下来,美琪就开始忙碌着张罗。去市场买了新的碗盘杯碟和做饭的全套家什,还有布置房间的各样东西,新的交颈鸳鸯的大红丝绸被套枕套,描了花草图案的细布灯罩,贴在墙上的大幅风景画,一只新的红色圆形金属挂表。
椰林沙滩图案的帆布扯了好大一幅,截开来,自己踩缝纫机锁好边,小的一块做窗帘,大的一块做门帘。剩下的碎布又做了两个抱枕。小小的一间房也让美琪布置得挺有些样子。
收拾好这些,美琪又拖着天泽去百货公司,试穿一套她早就看好的黑色西装,天泽说:“我穿平日的衣服就好。”
然而她不依,带点娇嗔地挽住天泽的胳膊,说:“一辈子就这一回。再说你以后上班也穿得着。”
她自己特地去旺角的女人街买了布料,请裁缝做了一件红色缎面旗袍,旗袍腰侧用金线绣了一只华羽的凤凰。头发在脑后挽一个光滑的髻,两侧她故意地垂下几缕曲长的碎发来,便添了些妖娆。发髻上簪了珠花,在她头上摇摇地颤。
她随身的包里放了一大把喜糖,和天泽出门去,见了人,半生不熟的,她都要一律派送。他们在香港熟识的人少,但美琪是唯恐他们结婚的事情,有个谁不知道的。这是她人生里不多的光明正大又理直气壮的事。
天泽本来心中是有些黯然的,但是看着美琪兴兴头头地准备这个准备那个,也顺带沾她点喜气。
他们两个都不是基督徒,因而结婚这天也并未去教堂。两个人请了一天假,天泽骑自行车载着美琪,去市政局登记领了结婚证。
美琪侧坐在天泽自行车后座上,两手往前环住他的腰,穿行过香港街头。她是普天普地的,心中都是欢喜。似乎全香港的人,都是她婚礼的见证人。
幸福来得太晚,但对萧美琪来说,不会因为晚,就在程度上打折扣。30岁的时候,她是自己最爱的男人的妻子,似乎这一生除此之外,便也别无所求。她在心里跟自己说,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从市政厅出来,已经是下午,两个人又拐过几条街,去美琪的宿舍,把她几天前已经打包好的几件行李搬到天泽的住处来。
回到新房,两个人奔波了一天,也都是疲累得很。天泽歪在椅子上,问她:“今天去哪家馆子吃?”她拿了围裙系到腰上,嗔笑着看着他,说:“放一个现成的厨娘你不要。”
当天的那顿晚饭,是美琪亲自下厨做的。她炒出几个菜来,又让天泽去街口商店买了几瓶玉冰烧,一扎啤酒。霍启德还特地提了两瓶白兰地过来。
他们请了天泽的十来个朋友过来,美琪这边,宝蜜和徐厂长也来了。老徐当时追求美琪无望,会计室来得次数多,一来二去倒和宝蜜成了一对。
宝蜜送他们的,是穿大红结婚礼服的两只接吻娃娃,一边往美琪怀里搡一边嘴里嚷嚷着:“早生贵子。”美琪接过来,瞅了下宝蜜旗袍下微隆的肚子,唇角勾了一下,说:“不一定有你们早呢。”宝蜜脸上泛起了些绯红,冲着正搬桌子的天泽嚷:“看你家美琪蔫蔫的,没想到也这么坏!”
在刚布置好的新房里,把两张餐桌并在一处,大家挨挨挤挤地坐下来。
美琪上齐菜,话梅排骨、漕溜鱼片、五香猪脚、麻婆豆腐、芥末鸭掌,一边端上桌,一边嘴里张罗着:“今天就吃个东南西北大杂烩。”美琪在厨房里忙完,摘了围裙,去邻居家借了一张凳子,在天泽身边的空隙处坐下来。
老徐打趣一句,说:“新娘子还要下厨房呢?怪可怜见的。”
天泽脸上有点挂不住,但又谑笑了一下:“谁让新娘子就看上一个穷报纸佬呢。”
美琪就软软地推天泽一下,靠在他肩膀上说:“我这辈子就活该给你这个报纸佬做田螺姑娘了。”又抬起头来,向老徐扫一个眼风,掩着嘴,做一声哀叹,说:“没办法,只好认命咯!”
天泽的那帮哥们正划拳划得起劲,看美琪坐下来了,都起起哄来,闹着要敬美琪的酒,嘴里都七嘴八舌地嚷着:“敬能干又漂亮的嫂子!”
美琪倒一点都不推辞,大大方方地站起身来,眼睛扫一眼全桌,说:“那我就先干为敬。”举起高脚玻璃杯来仰头喝干。然后翻出杯底来给他们看。她每一杯都喝得见底。
美琪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就是她人生的顶峰。
她就像一颗石子,被抛起来,到了一个顶点上,没有办法,只得一点点地低下去。以后走得只能是下坡路。
她得在这个短暂的顶点上活个尽兴。
她双颊酡红,癫狂妖冶。
天泽只是闷着头,又跟那帮兄弟说:“别劝她喝了。”
大家哄笑着,开个带颜色的笑话,七嘴八舌地嚷:“嫂子喝醉了怎么跟你度春宵对吧?”
美琪借着酒劲,跟他们谑笑着:“这就是你们管不着的事咯。”眼睛里泛泛的都是水光。
到了夜里快一点钟,那帮人才闹够走了。天泽喝多了,早就倒头在床上,晕天黑地的不省人事。其间又几次翻起身来要吐。美琪急忙去找了痰盂,放在他面前接着。一边蹲在他身边轻轻捶打着他的背。
晚上吃的东西,天泽一点不剩地都吐了出来,最后只是往外呕胃里的苦水。眼泪鼻涕黏连成一片。美琪一边捶着他的背,一边说:“你何苦来,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灌下去这么多!”
天泽吐得人事不知,拉住她的手,大着舌头喃喃地说:“忆城,我想你。”
他口齿不清,嘟囔的几句话模糊得很,但美琪依旧分辨出来了,脸色登时就变了。她咬着嘴唇,抽出手来,扶他躺下,给他盖了被子。
自己站起身来去收拾饭桌上狼藉的碗筷杯碟。碗碟都叠起来堆到水槽里去,东倒西歪的酒瓶归到门后墙角去。桌子用抹布擦干净收起来。一边收拾着,手就无由地发颤。
又提了热水,给两个人都擦脸洗了脚。
美琪收拾好,换了睡衣,熄了房内的灯,在天泽身侧躺下来。两人之间隔着半人宽的距离。
夜色里,美琪平躺在床上,瞅着天花板。外面大街上有夜车呼啸而过,灯柱射进来,不断变换着照射的位置,映出惨白天花板上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
美琪侧过身,伸出右手去,牵过天泽的手来,偎在自己的脸颊上,在自己冰凉的脸颊上摩挲着。天泽的手像阔大的一片叶子,是僵的,冰冷的,暖不过来,但到底是她的了。
楼下哪家的无线电里,远远地传来《蔷薇蔷薇处处开》的歌声。朵朵蔷薇都开在这微凉的夜色里。凉风里的蔷薇,总也带一点淡薄的哀愁。
2
婚后几年,生活一直过得平静,并无什么大的波澜。
那些年的几千个黄昏,每个黄昏也都是大差不离的。
美琪做好了晚饭,坐在桌边等天泽回来。天泽的脚步声她辨认得出来,从一楼开始她就听得出是他。他脚步沉实有力,一级一级台阶噔噔地上来,这座上了年岁的老楼都被他撼得通体摇颤。然后她听着他走到他们家所在的楼层,从腰带上摘下钥匙来。钥匙在锁孔里旋一下,咔哒一声,门打开了。
她站起身来,对他说一声:“你回来了。”她排演了好多次,才把这句话说得平淡如常。天泽应声,换上拖鞋,脱去外套,她随手接去挂在衣架上。
这是她一天里最期待的一刻两刻的时光。平凡枯淡、日复一日的生活,只因这一刻两刻便熠熠闪光起来。
天泽南来一二十年,依旧吃不惯港粤甜腻的口味。她便变着法子每天做不同的菜式给他吃。知道他念旧,她每周也做两三次旧京食物。
周末时,她去一趟菜市场采买全各类食材,回来早早地就开始在厨房里预备,用五花肉丁和干黄酱、甜面酱加猪油做好炸酱。
等天泽一回来,热腾腾的一盆手擀面便端上桌来,豆芽、芹菜、青豆、黄瓜丝、心里美萝卜丝、白菜丝、青蒜、大蒜,一小碟一小碟清清爽爽地摆在边上,每一碟都是一个爱他的心。
天泽深深地吸一下鼻子,他想起小时候在北平,吃炸酱面时唱的童谣,顺口两句便从嘴边溜出来:“豆芽菜,去掉根儿,顶花带刺儿的黄瓜要切细丝儿。”儿化音跟他的舌尖捉着迷藏。
美琪一边给他捞面,一边顺口接着说下去:“心里美,切几批儿,焯江豆剁碎丁儿,小水萝卜带绿缨儿。”她知道他又想起北平来。
天泽说:“亏得你也都还记得。”两个人抬头相视笑一下,那一笑也有了默契的味道,是夫妻同心同德的意思。
洗手坐定,两个人沉默无声地吃饭,也不再有什么多余的话。那沉默里有着时间流沙流金而过的庄重。
天泽在外工作奔波一天,回家来身体疲累,晚上吃完饭,看会儿书,早早就洗澡睡下。美琪每天都睡得晚。
待天泽上床后,她收拾完家务,便洗干净手,梳好头发,坐在餐桌前的凳子上,身体伏在桌子上,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用的是天泽弃用的一支蓝色钢笔。
她把房间里的大灯关了,只开着旁边天泽书桌上的那盏绣花灯罩小台灯,借一点倾斜的光来照明。光线很幽暗。她巨大的瞳瞳的一个影子投在墙上。每一点细微的动作都会被投射得无比夸张。
天泽已经躺下,对着她的背影问:“你还不睡?”
美琪应:“你先睡,我再待会儿。”
天泽说,“明天我再去买盏亮点的台灯吧。光这么暗对眼睛不好。”
美琪转过身来,冲他笑一下。那个笑是受宠若惊,又无以言表的。
到了夜里一两点钟,天泽都睡得迷迷糊糊了,美琪才收拾好纸笔,洗脸刷牙,熄了房内的灯,小心翼翼地上床去,靠着墙边,在天泽身侧躺下来。
两个人之间隔着遥遥的一人宽的距离。美琪穿一身蓝色条纹的白色棉布睡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一个人面对着墙壁,蜷缩在床的最里面。
天泽听到声响,迷迷糊糊中翻了一个身,长长的一只胳膊伸过来,搭到美琪的腰上。美琪的身体被他触碰到,剧烈地颤了一下,她在毯子里蜷缩起手脚来,如一只惊惧莫名的刺猬,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膀,缩成一团。
天泽支起半身来,问:“怎么了?”
美琪并未回身,也未应声,依旧面向着墙壁,身体还是止不住簌簌地抖着,紧咬着嘴唇,一句话都不说。
新婚时,是美琪唯一没有推辞的一次,她侧着头,一大片散开的头发摊在枕头上,浓密的黑发映着枕头的血红,似乎在营造一种舍身的壮烈。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并不看他,眉头紧紧地拧着,蹙成一个“川”字,似乎在承受着特别强烈的痛楚。
天泽起先也是一腔火热,但看着美琪楚楚可怜的样子,便觉得自己似乎被当作了野兽。这令天泽在与她亲热的时候,也会自然而然地生出自我厌恶的心来。这种感觉终究不好受。慢慢地,在这方面,天泽也不再有接近她的企图。
两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只是温和相待,也没什么不好的。
美琪在身体上抗拒着天泽,但她分明又是爱天泽的。她向来把自己的姿势放得极低,低到尘埃里去,似乎情愿为他做任何事情。除了这件事。
天泽从她的眼睛里感受得到这种炽烈的爱,又亲历过她在床笫之事上的冷淡。美琪的这种反差,总让天泽觉得非常矛盾。她似乎是一个撕裂的人,有着冰火不相容的两面。他看不透她。
夫妻两个人偶尔也会一同出去,去逛公园,维多利亚港和太平山顶也去过几次,或去电影院看电影。
婚后五年的结婚纪念日,两个人下班后去电影院看《红颜劫》,港岛当红女星陈思思演的片子。
女主角的眉眼间跟楚忆城有几分相像。电影一开始女主角刚出场,美琪就觉察到了,她在座位上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在黑暗中扭头去看天泽,天泽仰着头盯着屏幕,脸上的表情在电影屏幕的亮光里明明灭灭的,看不分明。
看完电影后散场出来,两个人去街边一家茶餐厅吃夜宵,天泽要了一碗云吞面,低头不语地吃。美琪要了一碗鱼丸米线,用筷子一根根地挑了米线,送到嘴边,吹凉了,吃一口,却又放下。
她拿起汤匙来,从自己碗里舀了两粒鱼丸递到天泽碗里去。天泽只闷头吃,额头上都是淋漓的汗水。美琪依旧拿着筷子,挑挑又放下,一会儿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拎出一条粉色手帕来,扔给天泽,嘴里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来:“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天泽拿起手帕来沉默地擦着汗。任他再愚钝,也能捕捉到美琪语气里的那分明的哀怨,攒了一个晚上,也大概是攒了几年的。
3
好长时间之后,宋天泽回想起来,美琪的情绪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明显异常,那大概起于某一个司空见惯的秋夜。
那天,天泽下班后跟同事出去喝酒,一拨人转战了好几个地方,凌晨一点多才回到家。回到家,拿钥匙打开门,他愣了一下,房间里没开灯,模糊间可以辨认出家具的森森暗影,美琪坐在正对门的沙发上。
他口中说:“你还没睡?”一边摸索着,摁亮了墙上的电灯按钮。室内亮起来,他看到美琪两眼放空地倚在沙发背上,地上是摔碎的碗碟碎片与零乱的纸屑。
听到天泽进门,她缓缓地抬起头来。天泽看见她脸上纵横的泪水,发丝散乱地黏在脸上。她哑着声音质问他:“你是不是去什么地方鬼混去了?”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舌尖上迸出来的。
满屋弥漫的呛鼻的烟气往他鼻腔喉咙里钻,天泽憋不住咳起来,一眼扫过去,看见美琪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沙发连着地板上是灰漠漠的一片烟蒂和烟灰。尚在燃着的烟头正对着她手侧的一只靠枕,靠枕上早已经燃起了一个洞。然而她完全没有察觉。
他三步并两步过去,抓起美琪夹烟的那只手,抢过烟来,扔在脚下,使劲踩灭。
美琪腾的一下就从沙发上弹起来,一个声音颤抖着从喉咙里出来,尖利得破了音:“我知道你就是不待见我!”一样东西随着她起身,从她膝盖上掉下来。是本硬壳子的英国诗集。
里面掉出来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少女时代的楚忆城跟萧美琪,两个人穿一色的立领斜襟月白色校服上衣,亲昵地靠在一起,一副姐妹花的样子。这是1936年元旦,她们一起在大观楼看完电影后,去大北照相馆拍的。当时天泽也在场。
照片是天泽从相框中拆下来的,刚开始放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放在抽屉最里面。后来就转移到他常常看的诗集里夹着。这本诗集就摆在天泽书桌上最明显的位置。
他弯下腰去,把照片捡起来,气得嘴唇直哆嗦:“我是爱过楚忆城,但她现在已经死了。她到底还是你最要好的姐妹。你非要这样赶尽杀绝吗?”
美琪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眼睛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声音颤得不行,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污蔑我?”
她心中的情绪涨得满满的,要爆炸,但又分明不是天泽说的那样。她张着嘴只是辩解不清,两只手就胡乱地去撕扯自己的头发和衣服。
天泽闷声走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她两只手被天泽箍住,整个人披头散发的,挣扎着动弹不得,急了就拿自己的头砰砰地往旁边墙上撞。
天泽拿手掌护住她的额头,另一只胳膊揽住她。她伏在天泽怀里,全身气力耗尽,总算暂时安静下来。
天泽低头去看她的额头,已经是撞得一片青紫。
那以后,美琪神经性头痛的症状开始慢慢明显起来,情绪常常失控,发作起来就歇斯底里的,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夜里又经常会做噩梦,掉头发掉得厉害,一觉睡起来,白色枕套上都是黑丝丝的头发。
美琪的敏感令天泽头疼。在一些细小琐碎的事情上,她就会莫名其妙地反应剧烈。
她心里似乎有一大块幽暗的、未知的暗域,容不得任何冒犯和惊动。天泽做过努力,但总感觉无法抵达。他们每日睡在同一张床上,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但他感觉从未认识过她。他们对对方而言就是陌生人。
脑袋清爽的时刻,美琪又竭力地想对天泽好。对于自己的失控,她是懊悔的,竭力地想向他补偿回来。这种时候,是他们生活中难得的清净时刻。
此后的日子,便也是温吞水一般地过下去。也不是不开心,那些寂然的、细碎的欢喜与悲忧,如同水面上一点点被风吹皱的波纹。
美琪做的那份纺织厂里的会计工作,来港之后也做了十多年。但后来她精神不济,正算着账,不知道怎么的就开始神思恍惚地走神,连带着就经常犯一些数目上的错误,或者是点错了一个小数点,或者是算错了一位数字。也为厂里造成了一些麻烦。她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的。
每天傍晚,美琪从纺织厂下班后,不直接回家,而是会拐去两条街外的菜市场,纺织厂附近的菜市场里的水果蔬菜比较便宜,在住处旁边买的话会贵好些。他们经济上并不宽裕,日常生活上她也是精打细算能省则省的。
这天她在菜市买了一篮子蔬菜,临走的时候,想起天泽说想吃冰镇西瓜,便又在靠门口的摊档上挑了一个熟透的大号绿皮西瓜,称好重量,付了钱,用网兜提着。美琪一只手里是菜篮子,一只手里是西瓜,两只手里都提得满满的,费力地走到车站,搭电车回家。
电车里没太多人,美琪在中段的位置找了位子坐下,把西瓜连着网兜放在座位底下,倚在椅背上,捶着酸痛的膝盖,舒了口气。一会儿电车开动起来,西瓜因着惯性,骨碌碌地顺着往前滚过去,一路滚到车厢最前面。美琪站起身来,想要赶上去把它捡起来,然而西瓜碰着了扶栏,又被弹回来。
美琪就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却一点力都使不上,一点办法都没有。西瓜在车厢内滚来滚去,最后到她脚边的时候,已经撞裂了好几道缝,露出里面红色的瓤。
电车最后到站,西瓜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美琪站在那儿犹豫了好一会儿,电车司机喊:“大姐,你到底是下车还是不下?”美琪“哦”地答一声,还是俯身提了网兜下车去。碎裂的西瓜往下坠着她的整个右手臂膊,汁水淋漓地一路流出来,她身上一条白色的夏布裤子被汁水溅得星星点点、红红白白。
那种绝望又颓丧,而又完全无能为力的心情,也不过是那样。
美琪在账目上犯过大大小小几次错后,其间徐厂长也来会计室转了几遭。这天又过来,美琪只低头噼噼啪啪地拨着算盘,并未抬头跟他打招呼。他用指节敲一敲她的桌子,说:“我也保不住你了。”那语气似乎是哀恸的,有些为她当初做出错误的选择表示惋惜的意味。
厂里把美琪调到车间里去。她对此没有什么意见,下班回家来也没跟天泽提起过。她倒觉得,这种机械性的体力劳动,把所有的时间填充得满满的,可以让她闹哄哄的脑子清净些,可以不用去胡思乱想那么多事情。
但做了不到半个月,正操作着机器,美琪又开始惘惘地走神,整只手臂都差点绞到机器里去。
起先天泽并不知道,那天出去采访,在街上碰到宝蜜。宝蜜大惊小怪地尖声问他:“你们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天泽倒觉得诧异,一脸错愕地说:“没有啊。”又反问她:“怎么了?”
宝蜜说:“前天美琪整条胳膊都差点被吞到机器里去了!她差一点就变成残废。真不知道她怎么回事,天天就像飘着的游魂似的。”
天泽找了些美琪最近睡眠不好的话搪塞过去,跟宝蜜道了别,一整天心里都在挂着这件事。想想结果就会觉得后怕。
傍晚下班回来,美琪进门换了拖鞋,便围上围裙收拾着做饭,在天泽看来似乎也没什么异常。待到吃饭的时候,天泽打破沉默,开口和美琪商量,让她辞了工作,在家安心待着。天泽说:“无非是我多加班,多写点稿子。”
美琪刚开始还不答应,要跟他吵,她把手中的筷子啪的一下拍到桌子上,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声音提高了八个度,说:“你觉得我成了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了是吗?”眼睛里漾漾的都是水光。
天泽正夹着一块鸡胸肉要送到嘴里去,一下子就呆怔在那里。
她说她爱他。但是每当天泽被感动,试图对她好一些,试图去了解她时,她立即会摆起一副防守动物的惊警姿势。
这令天泽困惑,心中觉得莫名其妙。他总感觉美琪的感情是一个封闭的小小的核,紧缩着,越缩越紧。那似乎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她是不需要,甚至是拒斥与他这个活生生的人任何什么深层一点的交流。
天泽把夹着的菜放回到碗里去,筷子也放在桌上,说:“你做全职太太也可以多照顾照顾家里。”他顿一顿,伸出手来,拉了拉她的衣袖,仰头看着她的眼睛,嗓音低低一字一顿地说:“就算我欠你的。”
美琪身体颤了一下,抽回手去,捂住嘴,似乎是一个将哭未哭的动作。
她接下来就没话说了,算是默许。
4
美琪闲在家里几年,后来就慢慢地开始信了佛。
去天后庙进香跪拜,成了她一日三餐外,每天例行雷打不动的事情。后来她又在家里设了神龛,特地从庙里请回了一尊菩萨来供着,日日焚香祷告。又每天在灯下抄几页《心经》。她信佛后,整个人倒安静好些,发脾气的次数也比以前少了,天泽觉得这倒也不是一件坏事情,便也由她去,并不多过问。
美琪在菩萨前供了时鲜的水果和鲜花,每日傍晚饭前,都要先给菩萨上香、供清茶,然后双手合十,低头默祷一会儿。这渐渐地也都成了习惯。
这种时候,天泽都是坐在饭桌前等着美琪,他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只见她低垂的眉目间满满的都是虔诚。
有一日天泽在报社不顺心,回家来心里窝着火,坐在那儿等的不耐烦了,便发牢骚道:“菩萨管得了鬼神,能管得了活人穿衣吃饭吗!”
美琪本是低着头,沉浸在静默祈祷中,听到天泽的话声,她转过头来,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的脸,嘴里念一声“阿弥陀佛”,又皱起眉来责备天泽,压低了声音说:“你说什么混账话呢!快来跟菩萨认罪。”
天泽起身走到床边,双手放在脑勺后仰身躺下,满脸的不情愿。
美琪便又去拉他,嘴里说着:“菩萨普度众生,消解人生罪孽,你怎么能出言不敬?”
天泽拗不过她,无奈之下去神龛前,向菩萨“谢了罪”,美琪这才罢了。
天泽察觉,庙街上那一股香灰的气息,不知何时已慢慢地洇到她身上来,成了她的气息。
夏天时,美琪又去大屿山的宝莲寺进香小住。是拜佛,这里面也带着求子的一层意思。
因美琪身体的原因,他们一直没有孩子。
婚后五六年,一个冬日的周末,天泽与美琪难得出来,去海边散步。碰到天泽的同事,一家人牵着一个孩子,其乐融融的样子。天泽俯下身去逗弄婴儿车里的小婴儿,婴儿嫩嫩的小指头抓住天泽的手指,嘴里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天泽爱得不得了,眼神都变得分外柔和起来。
同事说:“你们夫妻两个人多潇洒,哪像我们拖家带口的。”
天泽叹口气说:“我们倒没那福气拖家带口。”
带着些凉意的海风吹过来,美琪的脸色就变了一下。
晚上两人相对着吃饭。窗外街巷间车声市声盈耳,更显出了室内的静寂。吃到中途,美琪放下筷子,天泽正低头一口一口地喝着滚烫的鱼片粥,抬头看一眼。美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的眼泪,她哽着声音说:“我这辈子都没能为你生个孩子,总觉得对不起你。”
天泽一口粥滚下咽喉去,烫得一颗心没处抓挠的揪痛。他缓一口气,说:“好好吃饭,又提这个做什么。”
美琪直直地盯着他继续说下去:“你该跟我离婚重新找个人。”
天泽放下手中的粥碗汤匙,也看着她,说:“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于是,这件事往后两个人都不提,但是又都知道,这是无时无刻不潜伏在他们婚姻关系下面的一层隐忧。
天泽想,两个人既然做了夫妻,就要天长日久地过下去。也该多些了解和沟通。他做过走进美琪内心的尝试,试着去做一些深入的交谈。然而她始终保持着防守的姿势,举着盾,退回去,再退回去,拒他于千里之外。
有一件事情天泽记得极清楚,是婚后九年一个春天的晚上。吃过晚饭,天泽歪在床上看书,美琪正俯身在小桌上记着日记,外面喊收水费,美琪起身从书桌抽屉里拿了钱,开门去交。日记摊开在正在写的那一页上,中间夹着一支圆珠笔。
天泽正好要点烟,起身去桌子上找打火机,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
美琪送走收费的房东太太,关上门回转过身来,看到天泽正站在桌子边上。美琪立马反应剧烈地三步两步狂跑过来,用力推开天泽,把笔记本啪的一下合上抢在自己手里,嘴里一边冲着他喊:“你在干什么!”
她那时候如一头被触怒的母兽,蛮力大得吓人。
天泽冷不防被她推在胸口上,脚步趔趄着倒退了几步,后背撞在身后书桌尖锐的桌角上,疼得咧起嘴来,皱眉看着她,说:“你疯了?”
她不理他,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上某个方向,心有余悸地把本子抱在胸前,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头发散乱,两眼赤红,整个人还在止不住地发着颤。
生活中,稍微不留意就会踩到地雷,接着是一次两败俱伤的爆破。生活就这样浮浮沉沉地继续。他们是平常夫妻,却又比寻常夫妻多了更多的作料,像炒菜时加入的一把辛辣胡椒,总能让人呛出眼泪来。天泽无法明白美琪的折腾。她似乎总有平地掀起风波的能耐。
浮浮沉沉的生活里,倏忽十七年过去了,他们也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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