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雾-少女被囚禁在照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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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液之岸涌开来接纳我们

    像露水一般我们沉入爱里

    但时间的阴影仍如疑问般悬于

    我们的秘密之上。

    ——奈莉·萨克丝《未降生者的合唱》

    1

    12月时,迟羽约苏昔去潘家园旧货市场闲逛,也是想借这个机会让她散散心,驱逐一下许久以来郁结在心中的压抑沉闷。

    旧货市场是一幅熙熙攘攘的景象,摆满了一个个卖古玩字画的小摊子。苏昔随着人流往前走着,在各种古玩字画里面,挑拣着自己感兴趣的小玩意。或是几枚生满绿色锈迹的铜钱,一截残破的玉如意,或是一把描画着精致图案的鼻烟壶,一支老银雕花发簪……一段段残缺没落的旧年时光。

    走走看看的,不觉两三个小时已经过去。苏昔走得两腿有些酸疼,便有了回家的打算。在转角的摊子上,却又瞄到一本旧影集,这本影集和一堆古旧残破的线装书堆在一起,蜷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封面和边角都磨损得厉害,无来由地拽住了她的目光。她跟迟羽说:“等一等,我想看看这个。”说着停下脚步,在摊子前蹲下身去,伸手拿起那个老旧影集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扑落干净,空气里一时漾满了沸沸扬扬的灰尘。

    苏昔蹲伏在那里,把相册放在膝盖上,翻开影集的封面,伸出手指来触了一下封在透明塑膜纸后面的照片。她的指尖似乎感受到了彼时阳光的温热,神思飘飘摇摇地,便被牵扯着走了好远。

    影集的主人已经无从考证,厚厚的纸板封面早已被磨得发白老旧,边角处都磨起了毛。应该是经过无数次的辗转,才到了这个古玩摊子上。午后的日光下,苏昔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翻看下去。时间在以毫不令人察觉的方式偷偷地溜走。

    湮灭于时光中的北平古城一点点地浮现在苏昔眼前。

    灰黑色的古城墙脚下,暄暄腾腾的黄土路上,拉骆驼的人一队一队地走过去,熙熙攘攘的老北平集市中,似乎可以听见小贩吆喝的叫卖声。

    看着看着,苏昔感觉自己也走了进去,重新走进老北京城墙下的日光中,那泼洒的日光令她的皮肤感到了温热。日影飞去,浮世悠远。

    站在苏昔身边的迟羽,看着苏昔手中的相册,也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是完全沉浸其中的,眼神随着照片移动,嘴唇微微地张开着,似乎身边这个喧喧嚷嚷的世界与她再无关联。迟羽想,苏昔打动他的就是这种痴迷吧。

    翻到相册的第十多页,映入眼帘的是两张标示为1938年的照片。苏昔差点就顺着翻页的惯性翻到了下一页去,就当它是这里面最平淡无奇的一组人物照片。

    然而照片上那个少女的目光阻止了苏昔。

    第一张照片是几个日本军官的合影。他们站在某处建筑前的空地上,腰中配剑,围成一个半圆形的圈,看起来交谈甚欢。

    另一张,是上一幅照片中的一个日本中尉,与一个女人的合影。

    站在日本中尉身边的,是一个穿白底碎花长旗袍的中国少女。矮个子日军中尉大概是为了让自己显得高大,特意站高了一个台阶,健壮粗短的两只手捏住少女单薄的肩膀。少女身材修长,双臂交叉着,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手臂,是惊恐防御的姿态。两边脸颊上还有两朵婴儿肥,目光天真纯洁如一只小动物。

    而且两张照片的背景是同一个地方:二层的灰色砖瓦建筑,后面隐约可以看出院落边缘的一截围墙和上面架的铁丝网。

    正蹲伏在那里的苏昔猛地转过身来,差点撞到迟羽,她也顾不得了,把照片放到迟羽面前,急切地说:“你看这儿是不是和哪里有些像?”

    背景中的二层砖瓦建筑,跟苏昔以前在资料中看过的西苑集中营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影像颇为相似。

    那天的阳光亮烈刺眼,普照罪孽。

    迟羽有些蒙,看到照片背景中远处围墙上高高的铁丝网,问:“是西苑?”

    苏昔看着他,点点头:“很有可能。”

    苏昔眼睛久久地停留在这张照片上,她一时搞不清楚拍下这张照片的具体缘由是什么。那个中国少女,纯澈眼神中盛满的隐忍和倔强,隔着相机的镜头,隔着七十年的时光,依然撼动了站在2007年的北京街头的两个年轻人。

    小摊的老板娘略显嘶哑的声音把苏昔从呆怔中拽了回来,她斜着眼睛问:“姑娘,你在这儿看了好久了,到底买还是不买呀?”

    迟羽先回过神来,问:“最实惠多少钱?”

    老板娘伸出三个指头来,说:“没3000块你拿不下来。”

    迟羽知道这是惯有的诈人的招数,两个人跟摊主讨价还价了好一会儿,才最终以500块钱的价钱把旧相册拿下来。

    楚忆城被日本人掳掠去之后,苏昔还一直在猜测,可能如美琪所说的被囚禁在西苑集中营,也不排除囚禁于位于西单的慰安所星和馆,或者北平的其他慰安所的可能性。

    现在看来——若照片中的少女便是忆城的话——那她被关押于西苑集中营,这是无疑的了。而且,西苑离楚忆城最终被日军掳掠走的圆明园非常近,只有几百米的距离。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苏昔不上班的时间,都泡在国家图书馆查阅当时的史料和档案。她在一排排的书架间来回走着,眼睛扫过一本本书的书脊。关于北平沦陷时西苑集中营的情况,能够查阅的资料很少。

    这时她抽到一本有关慰安妇的书籍,看起来像是上世纪80年代出版的,书页已经泛黄。她打开来一页一页翻看着,在一张张惨绝人寰的黑白照片间,苏昔看到了这样一条记载“日本兵强暴女性后,强迫其拍照留念”。

    他们要令耻辱永久地延续下去。

    2

    从国家图书馆出来,晚上回到家,苏昔又找出那张照片,拧亮台灯,在灯光下细看。照片中的少女清澈天真的目光,令旁边日本士兵野兽般的狞笑更加恐怖,苏昔在深夜里发起抖来。

    苏昔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这至深的痛感穿过重重岁月的烟尘,刺痛了自己。这已并非是虚幻的心理上的不适,而是实实在在的尖锐的生理痛感。

    苏昔与照片中的少女目光交接,她试图以这个女孩的眼睛为通道,去洞察她的内心。被囚禁在照片中的少女,会喃喃地向你诉说她的遭遇。

    苏昔想起来,相遇之初,天泽曾经对她说,你和楚忆城长得很像。苏昔心里不由地想,那她和忆城该是冥冥中的某种缘分。

    苏昔无由地相信,照片中的少女就是楚忆城。

    楚忆城仍旧活着,但被囚禁在这张照片里,走不出来。她依旧在睁着无辜的眼睛,向每一个看到这张照片的人求助。

    楚忆城的相貌在苏昔眼前慢慢地清晰起来。

    一百个沦落的少女,她们的面孔在苏昔面前聚合成了一个楚忆城。

    周末时,苏昔回北大看大学时的老师。文学院青砖院落的墙上攀援着盛放的紫藤花串。门前的绿草坪上聚坐着三三两两的年轻人,抱着吉他的长发男生用手指弹拨着琴弦,旁边盘腿坐着的几个穿T恤牛仔裤的男生女生正跟着旋律哼唱,一两句歌词随风传到苏昔耳朵里来: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

    她停住脚步,看着他们,一个恍神的瞬间,眼前的画面褪成了泛黄的黑白画面,唱着《蓝莲花》的年轻人,成了70年前的天泽、忆城和美琪,他们正在全神投入地排演着晚上马上要上演的话剧《家》。

    苏昔认出来穿长衫的清治扮演的是大哥觉新。穿黑色学生制服的天泽扮演的是三弟觉慧。美琪扮演的梅表姐,本来舒朗的眉宇间却萦回着一股哀愁,梳着大辫子的忆城扮演鸣凤。

    一幕终了,周围围绕着的戏剧社成员纷纷鼓掌。天泽跟清治击一下掌,双手叠放,其他人也纷纷把手叠上去,大声欢呼:“今晚演出一战告捷!”

    ……

    黑白的画面又慢慢还原成眼前绿草地上的吉他少年,随着苏昔走远,他们的歌声在微风里也渐渐飘渺起来:

    穿过幽暗的岁月

    也曾感到彷徨

    当你低头的瞬间

    才发觉脚下的路

    ……

    苏昔从北大西门出来,沿颐和园路往北走了一段,走到一个小路口处,对面是101中学,站在车水马龙的路口处,她看到年轻的少女楚忆城从燕京大学西门石狮子守卫的大红门里走出来,在这个路口处拐弯,急匆匆地往前赶着。

    忆城进了圆明园,沿着她平时跟宋天泽散步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去,途经石舫遗迹,走至接秀山房附近。福海边村落里的农舍,此时已经几乎看不到人。湖边草丛里生着一棵棵高大的桑葚树,紫红的桑葚落在地上,被踩成了一片稀烂的暗红色果浆。

    她抱着一点侥幸的想法,在如此熟悉又荒凉的地方,不会碰见日本人。村落间,横陈着猫狗的尸体。她转身看到一具黑狗的尸体,楚忆城就是那个时刻尖叫起来的。

    而此时,隔着浅塘里一片丛生的荷叶荷花,一队喝得醉醺醺的日本兵正在往这边走过来。拿着从村镇农户那里掳掠来的物品。看到眼前惊慌的少女,他们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左右对视一下,脸上荡漾开心照不宣的笑容。

    少佐向前,扯开她上衣的扣子。那繁复的布制中式盘花扣太复杂,他不耐烦地一把扯下去。他的靴子踩压住忆城挣扎的两条腿。

    某一个时刻,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她的意识似乎是空白的,格外清晰地闻到黄色菖蒲花盛开的气息,听到风掠过芦苇的声音和远处隐隐的炮声。

    忆城感觉自己被撕扯、碾碎,捣烂成地面上一片紫红色的桑葚的碎泥,再也收拾不起来。绵软的身体被悬空举起。她想挣扎,但已经没有一点力气。

    坐在福海边的苏昔看着七十年前的场景,只觉得全身冰凉。她转过身,看到旁边不远处,菖蒲与芒草丛中,另一个少女惊惶的眼睛。17岁的美琪刚刚目睹了她生平见过的最残暴的场景,她失魂落魄地起身,目光散乱、在没膝的深草间跌跌撞撞地跑着,不断地跌倒,又爬起来。下一个时刻,她将要向宋天泽和萧清治描述她刚才所见到的场景,也开始走向她一生的命运。

    苏昔站起身,往西南方向走去,她看到被扛在日军士兵肩膀上的少女忆城,她头发散乱,鼻青脸肿,鼻子边的淤血已经干结。旗袍的前襟被扯开,刺眼的白色肌肤露在外面。她无力垂下的手臂,随着士兵走动的脚步,在无着落地晃着。

    他们绕过福海,经过“九州清晏”荒凉的地基,走过“风雨长廊”遗址,往西苑的方向一路走去。

    楚忆城再次醒来时,就是在一个黑暗的小房间里。一张床,床头的小桌上放着一个盛着水的搪瓷脸盆,边沿上搭着一条毛巾。四周,不知从何处弥漫来的腥膻气息。忆城把脸伏下,止不住地干呕起来。

    那个日军少佐几乎每天都来,后来还有其他人。

    她是过了很长时间,才知道自己身处于一个集中营。集中营在一个很大的院落里,有一幢两层楼房,也有平房。这里关着各式各样的人,有抗日军队的俘虏,也有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抓进来的平民。四周围是高高的围墙和好几层通了高压电的铁丝网,下面是挖得很深的沟渠。铁丝网外就是日军的兵营。兵营周围,又是一重密不透风的围墙和电网。一重一重铁丝网的上方,白桦树的叶子在北方的秋天里刷拉拉地响着。

    外面不远处,就是忆城曾经熟悉的校园、圆明园、颐和园,但是她出不去。跨越不了这道墙。咫尺天涯,这一重围墙和电网,隔断了她从此截然不同的两重人生。

    之后的一段日子,日本人在外疯狂地抓丁,西苑集中营中不断有尸体抬出去,而又不断有新的人补进来。苏昔知道他们中的很多人,被征去做苦劳力。他们中的很多人漂洋过海,去了北海道的煤矿,在暗无天日的矿井下如兽类一般地存活着,最终客死异乡,尸体上满是煤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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