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雾-百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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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访旧半为鬼,

    惊呼热中肠。

    ——杜甫《赠卫八处士》

    1

    接近农历年底的时候,苏昔回到南方老家过春节。

    迟羽执意开车送她去火车站,苏昔坐在副驾的位置上,脸上满是疲惫的神色,眉头总是不自觉地微皱着。

    迟羽看她一眼,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挂念那件事,可是别因为这让自己天天闷闷不乐的。”

    苏昔低着头,半张脸都快埋到围巾里去了,她说:“别人不明白我做的事情,可你怎么也不理解我。”

    迟羽说:“我只是希望你快乐。”

    一路上没再有话,沉默的气氛有点尴尬。

    到了检票口,迟羽把箱子递给苏昔,说:“你回家好好过年,这事我会帮你打听着。”

    苏昔接过箱子,看着他,说:“谢谢你,迟羽。”眼睛有点热。

    迟羽拍拍她的肩膀:“快上车吧,要不就晚点了。”

    大年初二,苏昔正在一大帮亲戚的聚会上迎接着一番又一番关于何时结婚何时生子的盘问。这时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迟羽。她走到阳台上去,按了接听键,迟羽的声音隔着话筒还是难掩兴奋:“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做好准备。你走后我托了好多朋友打听那件事,这不刚接到一个发小的电话,他舅舅是西城区一片老胡同的片警,说是他那块就住着一个西苑集中营的幸存者。”

    “幸存者?幸存者!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像是个老太太。现在住在护国寺附近一条叫百花深处的胡同里。”

    “这个老太太会不会就是楚忆城,从集中营出来后隐姓埋名在此生活?”

    “倒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苏昔的心在突突地跳着,为这种可能性而兴奋着,在身后一片噼里啪啦的新年爆竹声里,说:“我明天就回北京。”她挂了电话,当下就订了第二天回京的火车票。这个答案她找寻了太久,现在离真相如此接近。她一刻都等不得了。

    回到北京,大年初三那天,她打电话给宋天泽,说:“明天我要去见一个西苑集中营的幸存者。”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过了好一会儿,天泽说:“知道了,从家里刚回来好好歇歇。”说完就挂了电话。

    农历大年初四。

    西城区新街口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苏昔和迟羽两个人并排走着。

    街两边密布着一家家老字号店铺和乐器店。护国寺小吃街上,春节的庙会还没有散。年糕、灌肠、煮羊霜肠、扒糕、凉粉、爆肚、茶汤等各色京味小吃在食摊上应有尽有,空气里还残留着春节的味道。迟羽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苏昔摇摇头,此时所有这些热闹她都无暇顾及,她只顾一边走路,一边低头想着自己的事情。

    她把昨天给宋天泽打电话的事情告诉了迟羽。迟羽说:“这事你不该告诉宋爷爷,你让他现在有所期待,可最后根本可能就是空欢喜一场。”

    迟羽直来直去的话,让苏昔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也有些后悔自己做得太草率,谁知道天泽的心脏还能不能受得住这样一番折腾?

    她的心现在正悬悬地吊在那里,猜测着将要看到的人的身份和样貌,她甚至在眼前勾勒出了一幅宋天泽与楚忆城一对白发情侣偎依在一起的夕阳晚景图,那简直美好得令人落泪。想至此处,她脚下的步子也不由得加快起来。

    百花深处是繁华街道边,岔出去的一条狭窄悠长的胡同。走过胡同口的时候,两个人因为疏忽而错过了,走过了一大段,不得不又折返回来。

    胡同口的青砖墙上,有一个写有“百花深处”的红色金属牌,地面上凌乱散布着红色的爆竹屑,苏昔抬脚走进去,一面抬眼四处打量着,这条胡同曲曲绕绕的,两边都是有些老旧破落的民居,跟北京的其他老胡同并没有什么两样。

    按照之前记下来的门牌号码,他们在一处民居前停下了脚步。“应该就是这里没错了。”迟羽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举手敲了敲漆成绿色的铁门。

    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应着:“来了。”

    在等待开门的这段时间里,苏昔的心一直都悬在那里,没有着落,却又掺杂着紧张与兴奋。迟羽回身,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那一握让她的心静定了一些。

    一会儿,他们听到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来。门开了,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太太出现在苏昔面前。她上身穿着一件咖啡色的羊绒开衫,下身是宽松的藏蓝色珊瑚绒家居裤,灰白色的头发剪至半长,清爽地抿到耳后去。

    老妇人脸上细密的皱纹间,有一道粗长的红色疤痕,从嘴角一直延伸至耳根,乍看起来有些骇人。她走起路来似乎也有些不灵便,手里一直拄着一根红木龙头拐杖,整个身体的重量便倾在拐杖上面。

    迟羽和苏昔跟她问了好。苏昔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她,她努力地想要在眼前老妇衰老残破的脸上,找到一丝楚忆城的影子。

    老太太对苏昔笑一笑,说:“你就是李警察介绍过来的小姑娘吧?进来坐。”

    两个人跟在老妇人身后,一路缓缓地走过庭院,苏昔心中到底还留存着一丝希望,忍不住又问了一句:“您老一直都叫黄秋兰,以前没用过别的名字吗?”

    黄秋兰拄着拐杖一直往前走着,说:“很多和我有着一样经历的女人都隐姓埋名地活下去。可是我不改。”语气里都是倔强。

    黄秋兰已经被严重毁容,身体也留下了残疾。她当时是二十九军的战地女护士,被抓进集中营之后,自己怀着的孩子被打掉了,从此她一生不能生育。从集中营出来后,40岁时收养了一个女婴,一辈子也没嫁人,晚年只跟养女相依为命。

    “我刚被抓进去时,已经怀了七个月的身孕。刚开始性子烈,挣扎着不从,几个日本兵就拿铁链子,把我绑在床上,我又用牙齿去咬。他们用穿了皮靴的脚使劲揣我的肚子。”

    黄秋兰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说下去:“我流了很多血,娃娃也顺着流出来了,手脚都已经看出形状来了。”

    黄秋兰一边说着这些,浑浊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痛楚。她哀伤而充满怜爱地打量着那个她一不小心丢失在荒烟蔓草间的孩子。

    黄秋兰一边给苏昔和迟羽让着座,一边去泡了一壶菊花茶端上来。

    她泡茶的间隙,苏昔打量着这间屋子。一个立柜、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很朴素清简的老年人的生活。她抿了一口茶,缓缓地开了口,说:“我过来,是想跟您打听一个人。”

    “1938年,在西苑集中营的时候——”苏昔顿了一下,抬头去看黄秋兰的表情,她知道自己是在残忍地揭她的疮疤。

    黄秋兰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眼睛专注地直视着苏昔,在努力保持着镇定。

    苏昔咽下一口唾液,继续说下去:“您有没有听说一个叫楚忆城的女孩子?”

    黄秋兰微眯起眼睛,她正在从自己混茫的记忆海滩上打捞一个丢失的美丽贝壳,良久,她开口说:“我记得楚忆城。”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楚忆城是当年住在我隔壁囚室的姐妹。我们两个人很要好。”

    苏昔从随身背包里拿出那张在潘家园偶然发现的照片,递到黄秋兰面前,试探着问:“您看是照片上这个女孩吗?”

    黄秋兰从身侧的茶几上拿起自己的老花镜戴上,捧着照片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着。

    苏昔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从平静慢慢变得激动起来:“是她啊。她总喜欢穿这件碎花旗袍,剪这样的齐刘海。我都成老太太了,她还这么年轻。”可刹那间,她脸上重晤故人的惊喜,又转为了惊惧和愤怒,她的嘴角微微抽搐着,牵动着脸上的皱纹和伤疤也在颤动,她指着搭在忆城肩膀上的那只手,和站在她身后台阶上穿军装的人:“就是这个禽兽害死了忆城!他不是人!”

    2

    通过黄秋兰的口述,苏昔知晓了忆城此后两年的生活情状。

    “我记得忆城那时候大约是十七八岁的年纪,被糟蹋时,咬了一个日军中尉。他们把她绑到集中营场院当中的柱子上。又把营中的人全都叫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切开她的肚子,把里面的子宫掏了出来。”

    黄秋兰哽咽了许久,努力平静着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说下去:“只有小小的那么一点,他们把它血淋淋地撑开,套到忆城的头上。他们说,这叫‘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以后谁再不听话,就是这个下场。忆城就在大太阳底下,被活活憋死了。”

    接着黄秋兰的声音低沉下去:“我从囚室的窗子偷偷地往外看,半夜里就过去了几个人,把她从柱子上解下来,用席子卷起来,抬出去了。大概是又扔到了万人坑里,或者是被狼狗撕扯着吃掉了。这边被杀死被折磨死了的人,都往那边扔。”

    黄秋兰坐在那儿,双手叠放在红木拐杖的龙头上,一边追忆着当年的场景,唇角就忍不住颤抖着扯动起来,面颊上那条红色的疮疤也随之颤颤地牵动着。

    苏昔凝神听她讲述着,只觉得一种无形却又切实的疼痛袭中了她,她放在腿上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只感觉自己的身体发软般虚脱,身体一歪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

    坐在旁边的迟羽俯身伸手扶住苏昔,问:“苏昔,你没事吧?”虽然此时他内心的震惊一点都不亚于苏昔。

    苏昔苍白着一张脸,跟迟羽摆一摆手,说:“我没事。”

    黄秋兰坐回身去,用袖子擦一擦眼睛,叹一口气,说:“忆城真是一个傻姑娘,我记得,她到死也还在等她的未婚夫来救她出去。”

    苏昔说:“她的未婚夫宋先生,也一直在找她。找了她六十多年了。我今天就是替他来的。”

    苏昔强撑着把这一番话说完,似乎总算给了苦等的忆城一个交代。

    黄秋兰想起什么来似的,说:“你们等等。”就转身进了里屋,过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布袋装着的东西,是一个系着丝线的子弹壳。黄秋兰把它交到苏昔手里,说:“这是忆城去之前留下的小物件,看她平时珍视得很。我后来出来时就带出来了。也算是留个念想。现在交给该给的人吧。忆城心里也会踏实些。”

    两个人告别黄秋兰,出门来。这时正赶上黄秋兰的养女从外面买菜回来,看到两个人,脸上的神色就有些不对,转身冲黄秋兰嚷:“妈,你今天又说什么了!”又转而对苏昔和迟羽冷冰冰地说道:“以后请你们不要再来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们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跟我妈就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苏昔一时有些气结,怔在那里。

    迟羽正色道:“我们会尊重您的意见。但我也想跟您说明白,黄奶奶所经历的事情,所受到的伤害,应该得到正视。您不应该把它视为奶奶的过错和不可示人的耻辱。”

    说完一番话,迟羽揽起苏昔的肩膀,转身离去,走在静寂无人的百花深处胡同里,并行了很久,始终沉默无话。

    良久,迟羽开口说:“这后面的事情,我从来没想到这么可怕。你这段时间来,一个人承受的东西太多了。”

    苏昔“哇”的一声哭出来,整个人终于支撑不住了。迟羽揽过苏昔,慢慢地轻抚着她的肩背,紧紧地攥起她冰凉的手。她几乎瘫倒在迟羽怀里,身体剧烈地发着抖,哭到五官都皱缩到一起,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几个月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坦露自己的情绪。

    现在,终于有一个人,可以理解和分担她在探寻的事情。从这半年的陈年旧事、命运翻覆里,苏昔最深的体会也不过是,惜取眼前人。

    她抬头问迟羽:“忆城的结局,我要不要告诉天泽?”

    迟羽沉吟了一下,说:“还是暂时别告诉他了。”

    苏昔泪痕未干的脸上都是为难的神色:“他一辈子都在寻找这个答案。现在我知道了,却对他隐瞒。那面对他,我就是不诚实的,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迟羽说:“有些事,不知道要比知道好受些。”他往日总是嬉笑的脸上此时显现出一些少见的深沉。

    苏昔说:“我想再去西苑看看。”

    迟羽点点头。

    晚上,迟羽开车带她去西苑。两个人在车里坐了好久,听着白杨树的叶子在头顶上刷啦啦地响着。迟羽说:“古人说‘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现在听来果然都是萧瑟的。”

    有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只是沉在车厢的黑暗里,沉默不语。车窗外寒冷荒僻的街道上,昏黄路灯下,偶或有一两个行人,在寒风中裹着厚厚的衣服匆匆走过。

    苏昔想起相遇之初,宋天泽说的话。他说总以为苏昔与忆城之间有某种关联。苏昔开了口,自顾自地只管说着,像是说给迟羽听,又像是说给隔了一道围墙,隔了一个时空的忆城听:“在那次画展上,宋爷爷也在恍惚间把我错认为年轻的忆城,才找到我的。也许冥冥中早就注定,该由我去寻找这个秘密,替被幽禁受尽屈辱的楚忆城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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