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金色头发呀?玛格丽特。
——保罗·策兰《死亡赋格》
1
苏昔在一个冬夜见到楚忆城,那时候天将明未明。
苏昔站在一团湿冷的黑暗中,听到声音从自己的喉咙里溜出来,她问:“你是楚忆城吗?”
对面床上的女孩往墙角缩了缩身体,点一点头。黑暗中,苏昔看不太清楚她的脸。只看到她穿的一件阴丹士林上衣上满是斑斑的黑紫色血痕。
苏昔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黑暗,她转身打量了一下周围。这是一个黑暗潮湿、弥漫着腥气的狭小房间。暗影中显现出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的轮廓。靠近床尾的地方放着一个木制马桶。
蜷缩在床上的楚忆城,原先光润的脸颊此时显得无比枯瘦,于是一双眼睛显得越发得大。她便是在这儿挨过无数个暗夜,无望地看着窗户的铁栅栏外面被切成一条一条的青蓝色天空。
苏昔挪动着步子,在床沿上坐下来,她看着忆城,向她伸出手去,说:“别怕。”对面的少女犹疑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来,把手递给她。苏昔握住楚忆城的手,她的手细细软软的,但是凉得像冰。
苏昔握着忆城的双手,揉搓着,帮她暖手。揉搓间,苏昔不经意撩开了忆城的袖管,她的肌肤在月光下散发出瓷白的色泽,然而上面爬满了一条条蜿蜒的蜈蚣。那是青紫的鞭痕与烟头烧烫的痕迹。
苏昔哆嗦了一下,她感觉自己手臂上的肌肤似乎也被滚烫的燃烧的烟头烧烫着。苏昔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摸着忆城的手腕,问:“疼吗?”
忆城抬起头来看着苏昔,唇角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点一点头,又摇摇头。这时候,她注意到忆城裸露在裤管外的小腿上,也散布着一块一块的淤青。
隔着薄薄的一层墙板,隔壁传来令人难堪的声音,女人低低的呜咽声,丧心病狂的兽类般的嘶叫和咒骂。苏昔和忆城呆呆地怔在那儿,侧耳听着隔壁的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她们讲话的声音本来就很小,因怕被人听到。现在又更把声音低低地压下来。
忆城低下头去,在想着什么,两鬓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颊。过了一会儿,她猛地抬起头来,眼睛看着苏昔,说:“你从外边来,你有没有听到过有关宋天泽的消息?”
苏昔点点头。
忆城像是心头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似的,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我一直担心,他在战场上回不来。但我就是知道,天泽福气大,会没事的。”她顿了顿,又说:“我得好好等着天泽来找我。天泽早晚总会来的,我不能让他找不到我。”
忆城说完这些话,想了想,解开自己上衣最顶端的纽扣,显露出雪白脖颈上的一圈红丝线。她伸手从内衣的里侧拿出一个小小的、被这条红丝线所系着的东西。
苏昔借着由小窗透进来的一点月光打量着,忆城脖子上系的子弹壳,在月光下泛出金属的古铜色光泽。
忆城说:“这是天泽打磨好,送给我的护身符。”
苏昔伸手托起那个小小的弹壳,顶端那个细细的“忆”字,已因为忆城一次次的抚摸而近乎看不清。
忆城接着说下去:“天泽跟我说,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我拿出这个子弹壳来,念一声他的名字,他就会‘刷’一声来到我面前。神奇吧?”
忆城说到这儿,便弯一弯干裂的唇角笑一下。她的嘴唇干起了皮,稍微笑得开一点,便有星星点点的血丝渗出来。
苏昔安静地听着忆城讲话,只是觉得想哭,她低着头,什么东西冲到她的眼睛里去,冲得她双眼发涩。
忆城对苏昔因陌生而造成的那一点阻隔,像冰一般慢慢地在苏昔的揉搓间化开来。女孩子间,总是不用费多少劲儿就可以变得熟络起来。
忆城似乎变得健谈起来,靠在苏昔的肩膀上,把她当成一个最好的姐妹,不住嘴地说着自己的心思。这就像夜晚时,寝室里熄了灯,舍监巡视过了,两个要好的小姐妹窝在蚊帐里叽叽喳喳地说悄悄话没什么两样。
苏昔问:“你在这儿是不是受了很多折磨?”说出来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蠢的问题。
忆城笑一下,说:“我试着逃跑过一次,又被抓回来了。这集中营四周都是通了电的铁丝网。”
她说着往下拉了拉自己的衣领。她的脖颈下面,雪白的肌肤上,也都是一大片烟头烧烫的痕迹,灼疼了苏昔的眼睛。
忆城随即把纽扣扣好,苦笑一下:“他们这是要杀一儆百。”
苏昔抱住忆城,忆城瘦得骨头都突出来,硌得人生疼,硌得苏昔的心也疼。苏昔抚着忆城蝴蝶骨突出的背部,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哽着声音说不出来。
忆城拍拍苏昔的肩背,反而安慰起苏昔来,说:“我皮实着呢。每天看到从窗户缝隙里洒进来的阳光,一点一点地在墙壁上移动着。我就觉得,活着真是一件美好的事。”
苏昔抬起头来,看着忆城的眼睛。
忆城的眼睛弯弯的,对苏昔俏皮地笑一下,抿一抿嘴唇继续说下去:“我还想做好多事情呢。还想和美琪去东安市场逛街,去北海划船,校园里的荷花也该开了。”
苏昔在一边安静地听着,不经意间看到忆城右手手掌靠近腕部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她挽起忆城右手的袖子来。一道赤红色的疤痕赫然在目,触目惊心。
忆城抽回手来,用袖子掩住疤痕,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说:“是不是像蜈蚣一样丑?”她顿了顿,又说:“我试过自杀,觉得这样的生活再也忍受不住了,就把吃饭的碟子打碎,拿碎片割手腕上的动脉血管。”
忆城歪一歪唇角,继续说下去:“可到底是没死成。流了一被窝的血,被第二天早上到房间里来巡视的日本士兵发现了。我活着还有作用,他们不想我死。”
忆城皱了皱小鼻子,又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死。人生才刚刚开始呢,我还想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还没见过。多遗憾。”
苏昔的身体微微地颤了一下,问:“那段时间是不是很难熬?”
忆城点点头,声音细细软软的像个梦娃娃:“我躺在这里,觉得魂魄一点点地从我的身体里流走了。我要在这腥甜的温暖里浮起来了。我看到了天泽的脸,看到他冲我笑,我伸伸手,却又够不到他。”
苏昔转头看到床边略微发黑的墙壁上,有一道道白色的划痕,密密地排了一大排。她靠过去,借着小窗透进来的月光,用指尖轻轻地触摸着,一边嘴里问着:“这是?”
忆城也凑上去,两个人的脑袋便碰在了一起。忆城捂住自己的额头,跟苏昔相视笑一下,小鼻头都笑得皱了起来,她一边数着,一边说:“我天天数日子,每过一天就用指甲在墙壁上划一道痕迹。今天我一共划了有301道了。”
忆城皱一皱眉头,继续担忧地说下去:“大学二年级的课程现在大概都快上完了。我在这里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以后不知道要费多少劲儿才能补上呢。”
2
苏昔问:“这里就你一个人吗?有没有人陪你说话?”
忆城又点点头:“隔壁的姐姐叫黄秋兰,是被俘的女兵,对我很好。夜里没人的时候,我们两个就敲着墙壁悄悄说话。她比我大三岁,是战地护士。”
苏昔看了一眼两个房间之间薄薄的墙壁,说:“刚才我听到隔壁有声音。”
忆城皱一皱眉头,神情变得痛苦起来,说:“那群野兽夜里也要往死里折腾人。”接着就是一阵沉默。
苏昔找了另一个话头,从这个话题上转开去。她开口问忆城:“你那天早上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福海去?”
忆城皱皱眉头想一下,说:“那天西苑这边扔下了炸弹,轰轰地响了有几十声。我躺在寝室的床上揪了一夜的心,一夜也都没睡着,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我就穿衣出门,到旁边圆明园里我和天泽常去的福海旁边。那是我们约定的老地方。我想,没准,天泽从前线撤下来,就会到那里去。”
接着又说:“我在那儿待了好一会儿。后来美琪过来了,远远地喊我。我刚想应声,便看到了这些日本兵。”忆城顿了顿,说:“不知道美琪有没有事。”
“她没事。”苏昔帮忆城把发丝捋到耳后去,无意识地叹了一口气。
忆城转过头来,看着苏昔的侧脸,说:“你不要为我难过。”顿了顿,又说:“我也不想天泽为我难过。”
苏昔转头好好地打量着忆城,跟她看到的照片里相比,现在忆城清减不少,两颊的婴儿肥已经褪去,露出尖尖的下巴来。嘴唇和脸颊都是苍苍的,没有血色。
苏昔说:“我给你画一画嘴唇吧。”
忆城乖乖地点点头,闭上眼睛,她长长的眼睫毛颤颤地动着,像纤细蝴蝶的触角。好像你一不小心弄出大一点的声响来,都会把这只纤敏的蝴蝶给惊动了。
苏昔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随身带的唇膏来,一点点地描画着忆城的嘴唇。干涸的花朵一点点地变得饱满莹润起来。
苏昔看着忆城的脸,便有些看呆了。忆城的神色间,是一种处子般的安宁,又有一种不为世俗所沾染的纯净气息。自然而然的,会让你觉得,哪怕对她生出任何一点不好的想法,都是玷污和亵渎呢。
苏昔真怕惊动了她,又怕一不小心打碎了这个瓷娃娃样的女孩子。
忆城闭着眼睛说:“刚被关到这儿来的时候,我晚上总是怕黑。怕得睡不着。我总觉得黑影里会有怪物藏着。后来我就闭着眼睛,想象着天泽就在我身边看着我。慢慢地就睡着了。”
桌子上有几朵干花,苏昔拿起来看了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有一点清淡的香气。忆城抿一抿涂了粉色唇膏的嘴唇,说:“白天去院子里放风的时候,我在墙角的草丛里看到了几朵紫色小花,就偷偷地摘了来。”
她眯一眯眼睛,好像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似的,眼睛亮起来,说:“天泽虽然是一个大男孩儿,但就喜欢摆弄这些花花草草的。他还说,等以后他要给我种一大院子花呢。嘿,他就真该去做个园丁。”
忆城的眼睛晶晶亮地闪动起来,说到兴奋处,就会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一样,变得话多起来:“我再咬咬牙忍着,每天都把墙上划得道道再从头数一遍。我跟自己打赌,大概画到五百道的时候,我就能出去了。就能见到天泽,和天泽结婚。我还想给他生几个小孩,天天在花园里玩耍。天泽白天去上班,我就在家里给他洗白衬衣、煮饭、擦地板、照料花花草草,闲下来的时候就给他写诗。”
苏昔坐在一边安静地听着。忆城说完这段话后,沉默了下来,低下去头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良久,她缓缓地开了口。
“我就后悔,自己最宝贵的,没有给天泽。都被——”她说到这个词,停顿了下来,这似乎于她是难于出口的,她犹疑了一瞬,从齿缝里蹦出那几个词来,“——糟蹋了。”
忆城低下头去,好像要掩饰着什么。借着月光,苏昔看到她眼底闪过一丝泪光。
“我现在总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经历的这些事情都让我觉得困惑。我不明白这些日本兵,本来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为什么会变得跟野兽一样。
“他们拿人的命根本不当命,拿人做活靶子。
“这些都让我又恐惧又困惑。
“我想不明白这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黑暗和肮脏的东西。这世界并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只有花朵和月色。
“他们给人灌凉水和煤油,又杀人不眨眼,拿着活人做电刑、火烫、细菌实验,甚至直接活埋。每天半夜里,一声一声的惨叫声都在扯着我的神经。
“以前我总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好,相信不管怎么样,人心的底子,都是善良柔软的。但人怎么可以变成这个样子,残忍得连魔鬼都不如。这一年,我是一点点地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我感觉自己像已经老了五十岁一样。”
忆城一边说着,一边抱着自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她抓住苏昔的手,声音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着:“那天我从墙壁的缝隙里偷看到,他们活生生地把秋兰姐姐踢流产了。他们用刺刀挑着娃娃,摔到这边墙壁上来。满床满地都是血。血都溅到这边墙壁上来了。”
忆城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伏在膝盖上,几个音节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她要哭出来,却又害怕发出声音,便把手塞到嘴边用牙齿紧紧地咬住手背。
苏昔转过脸去,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苏昔说:“你要好好的。”
忆城笑一笑,说:“我死不了的,我还要留着命等天泽来找我呢。”
苏昔说:“忆城,我要走了。”
在苏昔快走出门去的时候,忆城叫住了她。苏昔回过头去。忆城正安静地看着苏昔,她弯起唇角来对苏昔笑一下,说:“如果你哪天见到天泽,请你告诉他,我一直在这里等他。”
3
苏昔在黑暗的房间中猛地睁开眼睛,从梦中惊醒过来。心脏还兀自在扑通扑通地惊悸跳动着。室内家具的暗影,在她蒙眬的睡眼中显出模糊的轮廓。
忆城的脸如一缕青烟渐渐消失于无形。苏昔徒劳地伸手想去拉她,然而一切皆泯灭于虚无中。
然而苏昔仍清晰地记得忆城的笑,如一朵灿然的向日葵花盘,在暗沉沉的背景里非常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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