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雾-曲终人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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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终人不见,

    江上数峰青。

    ——钱起《省试湘灵鼓瑟》

    1

    他看着自己走过夜晚时的街道,她在街边小楼的二楼,两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生锈的窗户栏杆,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近,又走远,她绝望无助地张开嘴喊他的名字,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环绕在周围的空气是巨大的旋涡,吸收掉了周围的一切声音。

    他听不到她的声音,虽然他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宋天泽蓦然地从梦中惊醒,在黑暗中伸手摸一摸自己的眼睛,两手都是黏湿的泪水。

    楚忆城在他心里,冲着他欢笑痛哭。楚忆城是他心头的一滴泪、一滴血。

    她永远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时的样子,他为她一件一件穿上衣服,盖好被子,抚摸着她散开的发丝,亲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他走到旅馆的门口是七步,他走到门口,关门的时候回过头来看她,她的脸还是红红的,冲着他笑。

    她说:“我以后就是你的妻子了。”

    这一幕,他反复摩挲打磨了六十年,夜夜梦回都是如此。他无数次地回忆起楚忆城的脸,在少女的娇羞里,他回味出了一点小妇人的沧桑况味。裹在被子里的楚忆城红脸冲着他笑,然后这甜蜜温馨的一切戛然而止,有时是面目狰狞的厉鬼猛地扑上来开始撕扯她,有时是瓢泼大雨积成的洪水从窗子里涌进来,把楚忆城笑笑的脸淹没得不见影踪。

    而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自门边渐渐地退远,手脚如被绑缚,身体完全动弹不得,想喊她,嘴巴一张一合,却全都是哑然,一句都喊不出来。

    他总会急得醒过来,满头都是淋漓的汗水,伸手去抚一抚梦中失声的喉结,沙哑的嗓子喃喃地,终于说出一句“忆城”。

    他最后看到的楚忆城当时17岁,差一个月18岁。他年岁空长,渐渐白头,住在他心室里的楚忆城却永远是17岁的样貌。17岁的少女楚忆城住在他的心里,永不再成长,永不苍老。

    他有时候在梦里遇见她,便有些嗔怪地说:“你怎么能不变老呢?”简直就是耍无赖。

    到他50岁的时候,住在他心里的17岁的楚忆城像他的女儿,他像疼一个从未出生的女儿那样疼她。

    他70岁的时候,笑脸如一朵向日葵花盘般灿烂的楚忆城便像他的孙女。他如同疼爱一个从来就没有过的孙女那样疼她。

    她是他的所有。年岁越大,年轻时的一些细节便记得越清楚。楚忆城发丝的纹路,每一次见面时她穿不同衣服所显现出的曼妙,都在他脑海中格外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嘴唇。他们亲吻时,忆城留在那上面的牙齿印子,他的手指似乎还能感觉到皮肤上面印痕的形状,一小粒一小粒的,像排列整齐的玉米粒儿。

    他的爱与创痛,这些年随着这些印痕,一直长进了他的血肉骨髓里,长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老时和他一起老,他死时便和他一起死。

    2

    这一天是周末,夜里下了一夜的雪。

    晨起拉开窗帘,天上正纷纷扬扬地飘起漫天的雪花。外面下起了北京初春少见的大雪。房屋与街道上都是茫茫的一片白。

    加湿器开了一夜,房间里雾蒙蒙的,窗玻璃上也氤氲了一层水汽,苏昔伸出手指,在玻璃上写了个“忆”字,呆呆地想了想。又把窗户开了一小道缝隙,被雪洗过的清冽的空气拂在她脸上,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快到中午的时候,雪停了。

    苏昔收拾出门,她穿了羽绒服、雪地靴,又戴了帽子和手套、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她要去宋天泽那里,把看完的红色笔记本还给他。

    她也想把那张在潘家园发现的照片带给他。

    苏昔本来已经收拾好,走到门口了,犹疑了一下,却又折回来,从抽屉里小心地捧出相册来,把那张摄于西苑的老照片,从旧相册里抽出来,仔细包好,放在挎包里。她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把它拿给天泽。

    苏昔过来的时候,天泽正坐在屋檐下看雪。看到苏昔过来,天泽也是高兴的,拄着拐杖站起来招呼她,说:“这丫头,下这么大雪还跑来了?”

    苏昔应一声,踩着院子里尚未踏开的积雪走进屋子里来。走到檐前停下来,跺去雪地靴上沾的雪,再回过头来看,院子里薄薄的积雪上印了她的一串蜿蜒的脚印。

    “我昨天梦到忆城了,”苏昔说,“她让我向你问好。”

    天泽犹豫了许久,问:“你们昨天去见的那个幸存者,情况怎么样?”

    她告诉天泽,幸存的人叫黄秋兰,不是楚忆城。

    天泽笑笑,说,我不会真的以为忆城还活着。

    但苏昔还是从他眼里捕捉到那千分之一的微茫希望破灭的样子。

    她告诉天泽,忆城生前最后的时光,是在西苑集中营度过的,于1938年离世。

    但是关于忆城之死的一些具体的细节,她并没有再详细地说。

    她只说,忆城走的时候很安详。

    她跺一跺冻得僵冷的脚,摘下棉线手套来,把双手放到嘴边,哈一口气暖一暖,然后把手伸进口袋里,取出那个子弹壳来,底部的环上拴了一根红丝线。

    苏昔把弹壳递给天泽,说:“这是忆城留下的遗物,黄奶奶托我转交给您。我想忆城也希望您能把这个结子解开吧。”

    天泽颤着手接过弹壳来,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掌心里。

    屋子里,唱针正在唱片上沙沙地划过。苏昔侧耳听了一下,唱的是昆曲《牡丹亭》,正唱到“惊梦”那一节: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天泽手中攥着那个子弹壳,闭上眼睛,沉浸在戏曲世界里,偶尔随着某句戏词的尾音哼唱几句。一切繁华煊赫、锣鼓铿锵,到最后,都会拖着一个极苍凉的尾音。这似乎是世间一切事、物与人,都逃脱不了的宿命。

    隔了这么多年,他未有一日忘记过忆城。他在一种迷离的幻觉里,以为自己重遇她,那种感觉,正像弘一法师李叔同所说的那种况味,悲欣交集。

    像是欢喜又像是悲哀的感觉。

    苏昔此时想起《牡丹亭》开首的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心里不由得有些触动。

    窗外积雪压断了树枝,喀啦一声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雪粉被大风刮过来,拂到她的脸上,接触到肌肤的那一刻就化成了水珠,凉沁沁的。

    深情与孤意,都是他一个人的,别人是插不上嘴的。

    屋子中靠窗的案上,一只形制朴拙的陶瓶中,供了几枝腊梅,满室幽幽的冷香。苏昔抽动鼻子用力嗅闻一下。

    天泽看到苏昔抽动着被冻得红红的鼻头,如一只小犬,就打起精神来取笑她,问她:“是梅花香好闻,还是骨头香好闻?”

    苏昔含笑未答,只是站在雪天从窗户透进的微茫天光里,隔着一室的静谧看着天泽,这中间隔着的,遥遥阔阔,是半个多世纪的时光。

    她心里有些哀哀地想,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你跟我说的这些,让我22岁的这一年都变得不一样。以后的人生也都会不一样。

    那张摄于西苑集中营的照片,放在她外套的口袋里,像是揣着一片滚烫的铁片,苏昔几次伸手到口袋里去,想找机会拿出来给天泽看,但也都作罢了。

    下午,苏昔熬了稀粥,炒了几个家常菜,两个人简单地吃了午饭。

    饭后苏昔去厨房洗碗,天泽拄着拐杖走到她身后,扶着门框站在那儿,站了有好一会儿。

    隔着哗啦啦的水声,她听到天泽开口说:“我想去圆明园走走。”苏昔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3

    苏昔推着宋天泽去圆明园。

    冬天的圆明园,落的雪还没有化。布满了积雪的疏林便显得荒漠而悠远。园子里行人亦非常寥落,走了一路也并未见到别的人。

    苏昔陪天泽沿着岸边缓缓地走了一段路,又走过两座石桥,走累了,便在福海边一张长椅上坐下。

    天泽说起1937年春,他参军前,四个人最后一次去圆明园。

    清治在远处的三脚架前对着他们喊:“笑一下,笑一下。”一边喊着,整个人脑袋钻到黑色幕布底下去,“咔嚓”一下速影成像。闪光灯如烟火般亮烈绚烂。

    脚下园子里满地都是碎石,满目萧条里是一树开得疏淡的桃树。天泽、忆城、美琪三个人坐在梅树下的断壁上,忆城在中间,左手拉着天泽的手,右手挽着美琪的胳膊,三个人脸上都是年轻而亮烈的笑容。

    背景里,天空是早春那种疏淡、迷蒙的灰。

    荒烟蔓草间,只那一树桃花,开满疏淡的、细碎的粉色花朵,突兀、极不真实。

    这一世的镜花水月,背后惘惘然的百年废墟,为他们的情垫着底。却不过是,在进行中就注定了颓败的末路。斜阳和废墟是一个世纪的倾圮荒落。

    园子里的野草和芒花,有着千年万年的那种洪荒味道。

    他们面前是结了一层薄冰的阔大福海。四围是树叶落尽的苍茫树梢,安静的鸟群飞下来栖落在冰面上。冬天的太阳安静地印在灰茫茫的天空上,日光在冰面上留下长长的橙色的一道,带来一些清淡的温暖。

    苏昔转头看一眼,宋天泽倚在长椅的靠背上,偎在蓝绿色格子的羊毛围巾中,在冬日的暖阳里睡着了。

    他布满皱纹的唇角微微地弯起来,大概是梦到了久远年月里欢乐的事情。

    宋天泽和苏昔眼前似乎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

    一个穿一袭月白旗袍的女子站在福海边,面对着眼前福海碧波荡漾的湖水,久久地欣赏着湖中心植物葳蕤的小岛和远处的西山。这时后面有人喊“忆城”,女子清脆地答应着,转过身来。他们看清那正是楚忆城,她看起来已经有四十多岁,额上有了隐约的细纹,但眉梢眼角,都依旧是忆城式的率真。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岸边的菖蒲丛中,跟面前的人打着招呼:“美琪,好久不见!”

    身材削薄的萧美琪看起来也已经有四十多岁,说:“好像一块儿念书还是昨天的事儿,转眼就老了。”

    忆城向自己少女时最好的伙伴伸出手去,美琪也伸出手来,脸上露出一个灿然的笑容,眉宇舒展,紧紧抿着的唇角松开了。

    萧美琪和楚忆城二人牵着手,走在福海畔,她们脚步轻快地走在生满野花、起伏如海的芒草丛中,就如两个寻常的妇人,谈论着关于家庭、孩子的生活琐事,茸茸的草尖拂拂扰扰地触碰着她们的小腿和裙裾。

    阳光干净,洒在她们清澈明亮的笑脸上。如同炮火与倾覆从没有来临,如同所有的伤害都未发生。就像楚忆城的生命没有永远停留在17岁,就像阴影从来没有覆盖萧美琪的整个余生。

    世间安然,九州清晏。

    春天过半的时候,苏昔帮忙整理的宋天泽的回忆录终于定稿。在这本书里,她记述了宋天泽的一生,也写到了忆城在西苑集中营度过的岁月,还有美琪在香港的日日夜夜。

    书名定为《隐之一生》。吕桥帮忙联系了出版社。这是春天里的一些事。

    最后的宋天泽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这一切。

    夏天开始的时候,苏昔和迟羽举行了婚礼,也邀请了宋天泽和吕桥。

    宋天泽曾私下里跟苏昔说:“你上次带来见我的小伙子不错。踏实,人也有主见,你拿不了主意时,他能替你拿主意。”正是天泽说的这番话,让苏昔吃了定心丸。

    在音乐声中,一对新人挽着手款款地走进礼堂里来。

    宋天泽看着他们,落满尘埃的双眼里,此时漾起柔软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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