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堂寻踪:关于明清之际一个士人群体的叙述-宁都·翠微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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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有雨,我们仍依照原计划去了宁都县城西的金精十二峰。刚刚在位于山中的度假村安顿下来,就撑了雨伞,由李先生向导,向翠微峰的方向走。北方苦旱,久不闻这样的穿林打叶声了。曾灿有“遥望翠微峰,草先春气绿”(《望翠微峰》,《六松堂诗文集》卷二)的诗句,于是想到了早春时节,山里山外若有若无的草色,迷蒙在春雨中。

    魏伯子说过:“赣属邑十二,而文物则在宁都。宁都林壑最名胜者,又莫如金精,所谓天下福地三十六者也。”(《重修莲花山古寺序(代)》,《魏伯子文集》卷一)季子则以为这里“岩壑灵奥”,未必不能“与通都名胜相轩轾”,只不过行旅者少,不能为世人所知罢了;这种命运,也正与“僻乡之贤”相仿佛(《宁都先贤传》)。

    金精洞,因传说汉末张丽英在此飞升而成名胜。“自洞迤西北,奇石四十里,拔地倚天”,即所谓“金精十二峰”。当魏氏丙戌山居的时候,这里的殿宇已“日就倾圮”,此后易堂中人曾屡次参与修复(《重修金精山碑记》,《魏叔子文集》卷一六)。

    距金精洞百十丈的翠微峰,乃金精十二峰之第一峰。乾隆六年刊本《宁都县志》卷一《舆地·山川》:“翠微山在金精山前,色如丹霞,故又呼‘赤面砦’。”峰并不高峻,叔子说“四面削起百十余丈”(《翠微峰记》,《魏叔子文集》卷一六),邱维屏说“赤石三十仞”(《寄寿熊养及尊公见可先生》,《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一七)。但诸子状写此峰,说它巉削,陡绝,却是真的。由色赤的这面仰视,这峰的确如叔子所形容,“如孤剑削空,从天而仆”(《翠微峰记》)。

    登翠微峰的路在“坼”即山体的缝隙中,那坼也如叔子所说,“自山根至绝顶,若斧劈然”。至于山路之陡,还是林时益“前足接后项”说得切实(《己亥正月十二日蚤同吴子政过岭迟躬庵友兄登翠微峰访魏叔子季子……》,《朱中尉诗集》卷一)。来宁都前读诸子文字,设想过那些人登山,或有可能借助“荀舆”,由人抬了上去,到了其地,才明白必得手足并用,“扪壁”且“猿挂”。我已爬过了据说最难的一段,却因两臂无力,在有金属杆揳入处停了下来。岂料此后的两天雨下个不停,竟没有了再试的机会。但那十几米的攀爬,已让我约略体会了“猿挂”的滋味。动身之前,我其实已经知道,那山我多半只能“望望竟去,不复上”的,倘勉强攀登,多半会“色勃骨战栗”,以致不能下的吧。据登上了峰顶的同伴说,那里确如当地人所说,一派荒芜,但我仍然以为倘若我能登上,所见所感会有不同。对于未能登顶,我其实也并不那么懊丧;我不知道未亲履其地,是否真的有那么可惜。

    翠微峰

    石磴中至少应当有部分为当年所凿。由下文将引到的彭士望《翠微峰易堂记》看,九子当时也装设了“榰木”,使攀登者有所“凭翼”,但照明设备,多半是他们梦想未及的吧。想到那些书生,甚至他们的女眷,就由此上下,甚至叔子七十二岁的业师杨文彩,也能“百磴陟翠微”(《寿杨一水先生七十有一》,《魏季子文集》卷二),而邱维屏返回其河东旧居后,“尝自河东一日往还翠微山教授弟子”(叔子《邱维屏传》),不能不有一点汗颜。谁说书生就必定文弱!宁都的李先生告诉我,据说叔子之妇每由此峰上下,总要痛哭一场。他疑惑地问,“九子”隐居,为什么要选择这里?的确,对于那些妇人,这攀爬是太艰难了。

    我猜想,魏氏兄弟的选定了此峰,除了彭氏《易堂记》所举理由外,多半还因了好奇的吧。山为小民提供了现成的避难所,也提供了士夫的避世之地——却往往更在象征的意义上。星子的宋之盛曾引友人说庐山语,说那山“如一巨丈夫,人想慕求识其面,有过李邕”(《续庐山纪事序》,《髻山文钞》卷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士人读山,往往将自己也读入其中,读进了山的性情、风貌中。魏氏兄弟的选择翠微峰,很可能也为了寻求象喻,关于自己的人格、襟抱的象喻,为此不惜忍受诸种不便,支付本可不必付出的代价。

    但如已经说过的,这一带山算不得高,也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菁深林密,植被茂盛。我们在这一带没有看到古木苍藤、霜皮溜雨、黛色参天,也不曾见悬泉流瀑,甚至绝少听到鸟鸣。那曾经在翠微峰上与诸子争食的“狙公”,自然也早已绝迹,因此少了我设想中的神秘。但山自古,山色自青苍。雨中的凄清,则是肌肤可以直接感知的。我感觉到了山的呼吸。

    我知道我所寻访的人物曾在这里生活过,呼吸过这一方空气,踩过这些石阶,曾将话语播散在此处的山风中,播散在苍老而至今依然新鲜的山色树色中。较之遗迹,我所要寻找的,毋宁说更是“气息”,是一些不赖有实物指证的东西。我来到这里或许竟不是为了寻找,而是指望一个尘埋已久的故事,借诸其发生地的潮润空气,在我的笔下苏醒。

    彭士望《翠微峰易堂记》中说:“丙戌冬,闽及赣郡继陷,诸子毕聚,始决隐计。丁亥合坐读史……是冬,诸子言《易》,卜得‘离’之‘乾’,遂名易堂。”据此,易堂的历史应当自顺治三年(丙戌)、四年(丁亥)算起。由此,诸子在翠微峰顶开始了六年左右的聚居。

    当时魏氏对于此山,是拥有“产权”的。一些年后,季子之子魏世俨还说:“翠微一片石,虽不得与五岳、五邱相比并,然甲乙之间,邑人以重金营一室基而不可得。”(《送梁质人归南丰序》,《魏敬士文集》卷三)至于“买山”之外,在决定了隐居后,诸子有过何种准备,由他们的文字就不能得其详了。

    丙戌正是多事之秋,南明隆武、绍武朝于此年相继覆灭,丁魁楚、瞿式耜等立桂王于肇庆府,以第二年为永历元年。丙戌这年,为易堂诸子所仰慕的方以智,还在南粤漂泊;顾炎武因母丧未葬,欲往闽中赴唐王职方(兵部职方司主事)之召,不果行(《顾亭林先生年谱》)。王夫之于是年上书章旷,“指画兵食”,而在诸子居翠微峰期间,曾举兵衡山,并一度任职永历朝。这一年黄宗羲的经历尤其复杂:曾在鲁王“行朝”,兵溃后一度入四明山结寨;山寨被焚,奉母避居化安山,当易堂诸子在翠微峰上读《易》,黄氏则在另一处山中,“双瀑当窗,夜半猿啼伥啸,布算簌簌”(《叙陈言扬句股述》,《黄宗羲全集》第10册第36页),从事有关历、算的著述。

    彭士望的《翠微峰易堂记》与叔子的《翠微峰记》,都详细指点了登山路线,犹如一篇旅游指南。《翠微峰易堂记》开篇写金精一带形势,翠微峰的险峻,以下即登山路径:

    “峰东首坼微径,仅可容一人,初入益暗,稍登丈余,抵内壁,一孔偻出暗桥下,孔可三尺许。出孔,径益隘,更扪壁侧行,旋折登数十步,渐宽。崩石欹互,如游釜底。再上及阁道,孔出如暗桥,忽开朗轩豁。石穹覆,东向纳朝日,曰‘乌谷’,可容百十人庇风雨。乌谷上栈道梯磴杂出,径视初入益隘。顶踵接,更千步,壁尽,旷朗,磴道益宽。人翔步空际……”

    我的同伴登山所经,想必已没有如是之复杂曲折。

    据彭氏说,翠微峰“脊坼三干(按即峰顶向三个方向伸展),环周二里许,下视城郭,溪阜陵谷,村圃畎浍,人物草树屋宇,圜匝数百里,远近示掌上”。易堂的位置在中干,“堂广二丈,深二之一有半,北向”,“堂前门外隙地,旧有泉涌出,亦甘冽……”以下写此堂周围的房舍屋宇,于是你知道了,除了“澄碧甘冽寒洁”的泉水之外,这里还有高柳,“垂条拂地”,“濯濯可爱”,有藤萝,有叔子所钟爱的桃花。

    写作上述文字的彭士望,已在垂暮之年,“俯仰陈迹”,不胜“今昔聚散存亡兴废之感”。他借诸书写,回味与怀念,用文字爱抚这个他曾与友人聚居过的地方,爱抚那一段往事,记述之细密足证爱之深切。他导引你由宁都出发,循山路进入易堂,指给你看那些林木泉池,鼓励你想象在这些庐舍间流经的岁月,而他本人则先自感动,低回不已。你于是知道了,即使为了避乱的聚居,也不能阻挡文人营造诗意的努力,或许倒是鼓励了此种努力。

    季子说此峰“里之人罕登者,登人亦罕真知之”(《邹幼圃来翠微峰记》,《魏季子文集》卷一二)。叔子也说“相传自上古来,无或登而居者”(《翠微峰记》)。也因此那峰顶才像世外。邱维屏就说过,由翠微峰向东看,距他河东故居仅二十里,却像是“有尘海之隔”(《送邹九侯自翠微还归序》)。诸子居住的当时,翠微峰还“灌木郁勃阴森,见者疑有虎豹”(《翠微峰记》)。叔子说他曾于石磴上失足,险些丧命,竟以为“是日以往,皆余年也”(《述梦》,《魏叔子文集》卷二二)。一些年后,叔子出山而作江淮之游,还向别人夸耀翠微峰,用了挑剔的眼光看所见的山,以为“无足当意”(同书卷九《游京口南山诗引》)。

    彭士望写翠微峰,目标在为易堂作传,因而力图全景呈现,巨细不遗,务期将那段生活固定在纸上,使之不致湮灭。叔子的文字,较彭氏差胜,记述也较为简明,但他的写《翠微峰记》,兴趣是更个人的,关心更在他本人的生活环境,尤其他的得意之作“勺庭”。他说,勺庭是一处草堂,因池而得名,那池中满是莲花,环屋则是桃树,“予独居之”。一些年后,当倦游的季子修筑了他的“吾庐”,叔子也为“吾庐”作“记”,极言其胜,说在这一带建筑中,“吾庐”所处地势最高,季子在经营上很用心思,除“高下其径”外,还遍植花木,甚至“架曲直之木为槛,垩以蜃灰,光耀林木”(同书卷一六《吾庐记》),以至人们老远就能看到。叔子自称“勺庭氏”,称季子“吾庐子”,都见出对那庐舍的钟爱。季子也颇自得于“吾庐”这一作品,自说“山顶结庐,俯视千峰,烟云来去,日月空朗,时或积雪照床,春花接席”,又每有兄弟朋友“对景谈”(《与刘长馨》,《魏季子文集》卷九),乐何如之。

    对高度的追求,与对于超拔的人生境界的追求一致——意气豪迈的季子,宜乎有此。

    每当世乱,普通人的诸种对策中,会有“避地”这一选择。而在现代武器被用于战争之前,避入山中,通常被作为首选。诸子登翠微峰的次年(丁亥),王夫之曾随其父隐居南岳衡山,只不过时间较为短暂而已。广东的陈恭尹也曾与二三好友入山,有“终焉之计”。顾炎武说卜居华下,那思路中有“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与三侄书》,《顾亭林诗文集》第87页),也关涉着对于山川形势的利用。当然,避地未必非避于山。陈瑚就避于水(崑山的蔚村),也取其处隐蔽,便于藏身。

    前于“易堂九子”的登翠微峰,崇祯十一年(戊寅),孙奇逢曾与戚、友有避地之举,“诸友相依而至者数百家”,规模远非易堂所能比拟。其时孙奇逢已年届五十五岁,号称“大儒”,是北方士人中的领袖人物。孙氏避入的,是五峰山的双峰。但孙氏和他的族人徒众次年春天就离去,尽管崇祯十五年十月闻警再度入双峰,甚至第二年三月有守御之事,事平仍然各自归里,较之易堂,属于临时性的集结。孙氏甲申那年春也曾携家入双峰,只是为时更短暂。据《孙夏峰先生年谱》,孙氏“结茅双峰”期间,曾“与同人修武备,兴文学,干戈扰攘之时,有礼乐诵之风”。

    这种在后人看来略具戏剧性的“避地”,在当事者,未必不是在有意地搬演故事。茅元仪(止生)的《扫盟馀话序》,就将孙奇逢的率众入五峰山,与三国时期田畴(子泰)因董卓之乱,“率宗族乡党入徐无山中扫地而盟”相比(《孙夏峰先生年谱》)。只是孙奇逢等人的避地较之于田畴,规模又有不如。无论追随孙奇逢的,还是追随魏氏兄弟的,主要是“衣冠礼乐之士”,双峰、翠微峰均为士大夫的集结,虽有亲族追随,却与其他草民无干。

    关于金精山,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中说,其“黄竹、赤面(按即翠微峰)、三岘、冠石诸砦,自昔避兵处也”(卷八八第582页)。

    避地自保,选择自然在易守难攻。彭士望《易堂记》说,此峰最利在守:“一弱女子可抗千劲卒。”他还说到“山远望驯伏,近巉峭,浑成一石,隐不见屋,乍至非望见扶阑,疑无居人”——是如此隐蔽的所在。诸子的防守是认真的,据彭氏所记,他们的确曾在隘口处设栅、甃石、施楗,在阁道上下“积刍茭米谷”,以至设置石砲等,“严启闭,隐若敌国”。我猜想这种准军事化的气氛,会使习惯了优游的士夫感到兴奋。至于拟想中的威胁,主要应当来自“乱民”。诸子存留的文字中,关于清兵绝少涉及。曾灿《感乱》一首,有“群凶夜走湖东道,胡骑长驱梅水城”(《六松堂诗文集》卷六)句,多少像是例外。

    此种避地的聚居,较之平世的文人社团,自然有其组织的严密性。上述防守设施就包含了有关敌/我、生/死的意义严重的提示。此外翠微峰顶另有禁约,比如“毋别售、毋引他族逼处”、“佩刀者毋得入”、“毋宵归,非山居人毋听上”、“夜呼,虽父子必待晓,辨察然后入”等等,不难令人察觉生存于乱世的紧张。诸子间的亲密之感,多少也赖有这一种紧张的吧。人与人之间的依存,就这样被极度地强调了。事后的回忆中,他们确也会怀念那种紧张,那种被如此具体地提示着的命运与共之感。

    季子说,翠微山砦对于邑人有示范作用,“邑人仿效之,得免寇攘之难”(《先叔兄纪略》)。据近人所修《翠微峰志》,这一带山,直到近世,仍然被宁都人作为逃避战乱的所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曾有国民党残部在这里凭险顽抗,仗打得很激烈。五十年代有一部影片《翠岗红旗》,取材于这次战役,“翠岗”即翠微峰。只是易堂未曾动用的军事设施,到此时肯定已荡然无存。

    走在山中,我们看到了形制互异的寨门。除了夹在山间的大小田块和农人踩出的小路,残存的寨门寨墙(甚至还有修筑于近代的地堡),是金精山中最易于辨识的人迹。却又正是这些人迹,使得历史的印痕模糊不清,三百多年前与半个多世纪前的影像,交错叠印在了一起。

    魏禧、彭士望均不乏“先几之识”。南昌之屠,彭士望、林时益已先期南下;宁都之屠,诸子已在翠微峰顶。一些年后,叔子向方以智的三个儿子传授保全之道,说的就是上面的事:“昔者甲申之变,禧与父兄谋破产二千余石,营金精斗绝而居之,后七年宁都城破,家得全。益(按即林时益)于乙酉兵未入境,遽同彭躬庵挈家南走,从侨居焉,婚友见者,无不背面相笑,后五年江城屠且尽。”(《同林确斋与桐城三方书》)这群书生何尝缺乏生存智慧,他们是太善于保护自己了。

    倘若仅据《易堂记》有关“军事设施”的记述,想象诸子随时处于防御状态,离事实也未免太远。由他们(尤其叔子)的文字看,聚居翠微峰的日子,这班朋友毋宁说是相当闲适的。从山上看下去,的确令人会有置身世外、置身局外的错觉,如季子所说“水流花开,与世相隔”(《答曾庭闻》,《魏季子文集》卷二)。

    对于叔子,翠微峰的清晨是美好的。当着“天宇初开,万物东作”,由翠微峰顶起身,他感到的是“殷殷隆隆,山色郁然而虚静无一物”(《许士重诗序》,《魏叔子文集》卷九)。

    山中之夜,天幕高远而澄澈,枝缝叶隙间,有灿烂的星斗。当此时,会有笛声,由山峦间悠然而起(《翠微夜闻笛》,《魏季子文集》卷四)。倘是月明之夜,中宵梦醒,会见月色满壁,如卧冰壶(《翠微中睡醒同伴坐月》、《五月十四夜睡起坐月》,《魏伯子文集》卷七)。无锡邹氏访翠微峰,“薄暮坐勺庭中,风起,云四尽,月出如白日,池水光可见须眉,邹子大叫‘奇绝’”(叔子《邹幼圃来翠微峰记》)。

    一个这样的夜晚,季子备了醇醪佳酿,邀朋友在“吾庐”赏月。其时月华浮荡如水,浓雾悄然涌起,远近的山峦如岛屿浮出海上。被奇境所醉倒,在场的人一时静默无语。彭士望“负杖独来,倏然若游鱼出于水际”,叔子问彭氏“乐乎”?彭漫然答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众人大笑(《吾庐饮酒记》,《魏叔子文集》卷一六)。如此良夜,的确令人心醉。

    山居多暇,可以从容地观赏山色的晦明变幻,细细地玩赏春天的花,秋日的静。

    叔子曾不无得意地说:“方春桃花开,四面花灼灼”(《勺庭示诸生杂得十二首》,《魏叔子诗集》卷四);还写道:“勺庭桃李花,烂漫照水隅。”(同卷《赠门人卢永言二十初度》)由诸子的诗文可知,其地还有桂、梧桐、腊梅、椿树、楸树、竹、荼、月刺之属,“桂尤盛,四时花不绝”(《易堂记》)。你不妨想象那些庐舍氤氲在花香之中。黄昏或者月夜,当诸子高谈阔论之时,周遭或许就有暗香浮动。

    季子在诗中说:“石上芙蓉开,秋日静如水。”(《卢孝则移家城中来吾庐示留别诗聊答赠》,《魏季子文集》卷二)他还有“山日清如泉”的诗句(同卷《山中秋思寄怀阴生寅宾》)。非处此境,即不能体验如此清澈的宁静。当此时若有屐声传来,那可能是良朋来访。入夜,你可以听到静中的汲水声,舂米声。月落时分,则有山寺的钟声“迢递到枕席”(同上《随成》)。倘若你于此时起身,会听到空阶上竹露滴落,宿莽中秋虫吟唱。

    金精十二峰·山岩

    山中景色,即使严冬也有其胜。叔子记他在翠微峰看木冰(又称“树介”、“木稼介”,即草树裹冰如甲胄),说所见冰凌“裂竹折树”,光怪陆离,与彭士望、季子“蹑屐游目”,几“不知有身”(《凌记跋》,《魏叔子文集》卷一二)。季子也说“木介”虽说不上是什么“佳事”,“然坐冰壶中,脏腹皆虚照也,则甚乐”(《答曾止山》,《魏季子文集》卷九)。

    如若一个严寒的夜晚,更深人静时有叩门声,那或许是某子读书到兴奋处,邀同伴共享一份激动。彭士望就曾记叔子在山中读曾灿带回的姜宸英《真意堂稿》,“雪夜异寒,读之狂喜,呼和公,扣弟扉,共赏击节,亟命儿子钞诵之”(《复邹士书》,《树庐文钞》卷四)。事后叔子也自笑“黑夜上下数百磴,惊山中鸡犬”(《与彭躬庵》,《魏叔子文集》卷七)。姜氏的文集我也读过,实在想不出激动了叔子的是什么。

    这一时期山外的世界,波诡云谲,却无妨诸子有这样的好兴致,与王夫之《永历实录》所写,不像在同一世界。但诸子并非即在世外。林时益的诗中,就写到了山下兵丁野营的篝火,星星点点彻夜不熄。叔子也曾在秋山的风雨之夜,百感交集,辗转反侧而不能成眠(《不寐》,《魏叔子诗集》卷六)。

    明代在文学史上,小说独揽其胜,诗、古文似无足观,明代士人却以人生为诗,追求诗意地生存。即如魏氏兄弟虽不长于诗,却无妨其有诗人的气质情怀,甚至将危机时刻的生活也当诗作了。

    经了三百多年的风雨,翠微峰顶的庭园花木,像被风化在了岁月中。我的同伴在那里见到了丛林中的水池,未知是否易堂旧物。山间的清风明月依旧,你却什么也不能确证。你在刹那间会疑惑,是否真的有那些人在这里生活过,将他们的故事演绎得曲折有致。他们的行踪被岁月抹去,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几年前我曾与一群年轻的伙伴,在豫南的山中夜宿,见到了久违的繁星。那是一个无风的月明之夜。夜半如厕,看到附近山上的树,树冠在月光下怒张着,凝然不动,竟恐怖起来。我曾写过一篇短文,《读山》,友人说读了那文字不禁失笑,说我全不懂山。我的确是大平原上人。

    由诸子的文字看,山居的诗意并不属于住在此山的每一个人,也不属于所有时辰。林时益就曾经写到,他在山中种了一点菜,无奈却为贫困的邻人所摘(《谷中九九诗》,《朱中尉诗集》卷一)。

    山居苦雨而又苦旱,翠微峰上一再有泉涸之忧。用李腾蛟的话说,即“山泉渴已甚”(《过水庄访魏冰叔》,《半庐文稿》卷三)。由彭士望《易堂记》所列禁约,易堂对于用水的严格管理,也可以想见水资源问题的极端严重性。甚至有不得不由山下汲水的时候——那当然要赖僮仆的劳作,其辛苦可知。翠微峰上的小社会组织之严密,与其说出于守御的需要,不如说更出于资源——首先即水,此外尚有薪等——分配的需要。诸子终于散居,也应与用水的紧张有关。季子就说过“山居泉涸思迁徙”(《喜雨示俨侃生日》,《魏季子文集》卷三)。

    水荒之外,也曾为积潦所困。盛夏淫雨,大水漂物,彭士望在《易堂记》中写到过。伯子、季子都一再写为淫雨所苦,如“苦雨连旬,云生窗户,岩溜噪耳欲聋”(伯子《与李咸斋》);如“危峰苦雨,孟夏如秋”(季子《答曾庭闻》)。

    淫雨之外,还有令人咫尺莫辨的大雾。“天将雨,云雾从山脚起,顷刻如大海”(《虚受斋记》,《魏敬士文集》卷四)。更有大风。“严冬黑雨漫山谷,大风怒起夜发屋”(《大风(庚子孟冬作)》,《魏叔子诗集》卷五),这风甚至会狂吹三日三夜。于是峰上弥漫着叔子也难以忍受的砭骨的寒意。

    即使夏日,黄昏时分也会有寒气来袭。季子就有“山中当孟夏,日落竟如秋”句(《日落》,《魏季子文集》卷四)。至于隆冬的寒气,几乎是不可抵御的,更何况冬夜。叔子有诗《拥被》,曰:“寥寥冬夜寒,不敢解衣宿。拥被覆头面,手足犹拳曲”(《魏叔子诗集》卷三)。林时益也曾在诗中描述自己用草来堵塞板屋的罅隙(《谷中九九诗》)。这样的夜晚,自然绝无诗意可言。当着“终风”在山谷间呼啸,那冰轮无论如何皎洁,我想都不会引起观赏的兴致。

    上述种种不便之外,僻处赣南山中,不可能没有信息传输的滞缓。二月发自杭州的来书,九月才到山中,季子不禁慨叹着“甚矣,僻乡之孤陋也”(《答顾右臣书》,《魏季子文集》卷八)。常在旅中的曾灿,也为邮传的不便所苦,其《秋日得长兄壬辰腊月诗》曾云:“惊传万里札,又是隔年书。”(《六松堂诗文集》卷二)叔子也说过“通问甚难。三年之缄,必山中人来始达”(《答陈元孝》,《魏叔子文集》卷七)。

    叔子的诗作中能找到日常生活的片段,比如写冬日早晨天气晴和,他整冠立于前庭看日升,“家人呼我食,双箸进薯羹”(《枭鸣》,《魏叔子诗集》卷四)。你至少知道了他在这个早晨吃的是什么。更为琐碎具体的生活记述,却是由林时益提供的。林氏未见得长于诗,却能用朴拙的字句,絮絮如话家常地将诸子寻常的生活情境呈现纸上。

    这天晚上,我们宿在翠微峰下的度假村,有一夜雨声。因了这雨,自然不能如期待的那样,看山中明月或繁密的星斗,听如织的虫鸣与溪涧的叮咚。倘是月夜,周围的山岩当兀然黝然,山壁满涂了月华,朦胧窈杳有如奇境的吧。这山间之夜过于静谧,如在世外,令我不安。我太熟悉都市的十丈红尘了,那经验不能不侵入这过分单纯的梦境。即使在这山麓的静夜,听簌簌雨声,耳鼓中也隐隐有市声。已是公历四月,夜间仍寒气袭人,真想不出“九子”要有怎样的兴致,才能欣赏“木介”之类的奇观?

    由彭士望的《易堂记》,我知道了易堂确有“堂”,而不只是一个名目。诸子所居即在此堂附近,是一带错落有致的建筑群,与周围的冈峦林木和谐一体。《易堂记》还说,“同堂惟彭中叔(按即彭任)居三,每期必赴”。除彭任外,其他八子当时都住在易堂附近。

    关于易堂的初创,叔子《翠微峰记》讲述得相当简明:“岁甲申国变,予采山而隐,闻邑人彭氏因坼凿磴、架阁道,于山之中干辟平地作屋,其后诸子讲《易》,盖所谓‘易堂’者也。予同伯兄、季弟大资其修凿费,丙戌春,奉父母居之,因渐致远近之贤者,先后附焉。”他另在《与桐城三方书》中,说为买山曾“破产二千余石”。彭士望所记稍为具体,由其《易堂记》可知,当初魏氏父子是“合知戚累千金”,才向彭宦买下此山的。由此也可以知道那时的避地,非有相当的赀产则不能办。城居固然不易,山居又何尝容易!

    诸子聚居翠微峰似乎并非同时。丙戌那年,彭士望、曾灿还直接、间接地参与了赣州的抵抗。据陆麟书《彭躬庵先生传》,彭氏挈家到宁都后,曾应杨廷麟召,协助处理军政事务。曾灿则于赣州陷落后一度为僧,游闽、浙、两广间,戊子始到易堂(参看叔子《哭吴秉季文》)。曾灿自己也说他“丙戌、丁亥之间,几不免有杀身之祸,出亡在外,累及数年”(《答王山长》,《六松堂诗文集》卷一四),加盟易堂的时间自然迟于其余诸子。而“九子”之为足数,也只是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由叔子的《季弟五十述》看,伯子丁亥就已经出而应世,这之前居翠微峰不过一年左右。以伯子为“九子”之一,大约因了其发起人的身份,事实上,对于翠微峰上的活动,伯子不像是有太多参与。

    由《易堂记》看,诸子在山上的聚会,采用了其时“社会”的流行形式。有时如儒家之徒,聚坐讲学,揖让雍容,甚至“设钟磬,歌诗,群习静坐”;另一时又如文人的社集,诗酒唱和,流连花前月下。尽管僻处赣南,无缘亲历明末的“党社运动”,却也未在风气之外。尽管以《易》名堂,与同一时期出现于东南的讲经会,却绝少相似之处,没有多少“学问”色彩;仿效理学之士通常所用形式,却又不免于内容的混杂,熔经学研讨、诗文批评以及基层社会以教化为目的的宣讲(内容为《六谕》等)于一炉。

    关于易堂始基、诸子讲会,以及其后的“山变”,林时益的叙事诗记述独详,可与彭氏《易堂记》互为印证。其中也写到“朔望讲《六谕》,《内则》咸下帷。声歌节进止,此际咸雍熙”(《己亥二月十五日同彭躬庵陪黄介五陟岘峰……》,《朱中尉诗集》卷一)。而无论讲什么,遗民趣味,却是无疑的。林诗就有“看《鉴》疑正统,读《易》伤明夷”云云。或许在诸子,讲什么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班志同道合者聚居一处,朝夕讲论,这本身就是令人兴奋的经历,非平世寻常交游所能比拟。

    我猜想,明中叶以降士人所热中的“会讲”,也以有关经验的非常性质,而对参与者构成了吸引。如王畿(龙溪)主持的新安福田之会,“昼则大会于堂,夜则联铺会宿阁上”(《新安福田山房六邑会籍》,《王龙溪文集》卷二)。空间距离的密迩,无疑有助于加深同志之感、彼此呼吸相通之感。在易堂诸子为生计所迫而分散居住之后,翠微峰的岁月成为一段美好的记忆,也应因了那情境的难以重现的吧。

    尽管魏氏兄弟、曾灿之流兴趣更在词章,易堂确也曾读《易》。在当时,读《易》,即读乱世,读患难,读患难中人的命运。王弘撰清初隐居华山,就曾筑“读《易》庐”。星子宋之盛也自说“读《易》髻山”(《江人事序》,《髻山文钞》卷下)。孙奇逢本人的《日谱》,记有孙氏己丑谋南迁,曾在苏门(辉县)与三无老人读《易》于闻啸楼——那应当已是易堂诸子翠微峰读《易》意兴阑珊的时候。

    叔子在诗中说:“日月东西驰,静对如读《易》。”(《口占步友人欢白发韵为寿》,《魏叔子诗集》卷四)他的《论屯卦》一篇自记:“戊子、己丑之间,同诸子于翠微讲《易》,人日一卦……”(《魏叔子文集》卷二二)这几乎是可供想象诸子读《易》情境的仅有记述。尽管据季子说,李腾蛟著有《周易剩言》,藏于家,易堂人物中,“邃于《易》”的,或许只有邱维屏一人。

    易堂中人更热中的,还是与文字(诗文、尤其是“古文”)有关的切磋、讨论,于此所承,也仍然是晚明会社遗风。李腾蛟曾说诸子“相值论诗文,彼此欢呼,有至鸡鸣漏尽,惊动客寝,犹未已者”(《书魏裕斋诗后》,《半庐文稿》卷二)。刊刻行世的三魏等人文集,几乎每文均附了评论,且多出自同人,我所读过的那一时期的文集中,殊不多见。评语多属褒扬,言之往往不免于过,据此可以想象诸子间的相互激赏。这类评论,固然再现了磋商、讨论的氛围,却也提示了作者“作文章”、评论者以之为“文章”的态度。事实上,魏禧、彭士望贡献于当世的,的确也是文章而非事功。

    那个时候,当着士人决定避地以至避世时,作为摹写的蓝本的,除了上面提到过的田畴的故事,更有陶渊明的桃源故事。

    金精山一带有泉名“桃源”,彭任的《桃源记》,记的就是此泉。叔子很乐意让人们相信,诸子在翠微峰成功地复制了“桃源”。他的《桃花源图跋》说:“桐城方密之先生世乱后尝僧服访予翠微山。山四面峭立,中开一坼,坼有洞如瓮口,伸头而登,凡百十余丈,及其顶,则树竹十万株,蔬圃、亭舍、鸡犬、池阁如村落,山中人多著野服草鞋相迎问,先生笑谓予曰:‘即此何减桃花源也。’”(《魏叔子文集》卷一二)他甚至没有忘记提示那个瓮口般的出口,无疑能令人联想到《桃花源记》中的“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云云;而“野服草鞋”,也应当是桃花源中人的装束。彭士望、魏禧毫不掩饰他们对于自己的这项创作的得意。

    但田畴的故事只能演出在那个割据纷争的时代,凭借了政权的非统一性。至于桃源故事,本是寓言,到了本书所写这一时期,更没有了复制的可能。不惟易堂诸子,其他明遗民搬演这一故事,都不能不作因时因地的修改。一个毋庸讳言的事实是,翠微峰上人是要纳官税的,叔子本人就曾在《苟全居铭为彭立斋作》一诗的序中提到。季子诗中也提到了“官租”(《九日黎生于郑在山中同彭彦修及三儿俱有咏》,《魏季子文集》卷五)。此外可以相信的是,魏氏在宁都,得到了地方当局的关照(参看季子《与丁观察书》,同书卷八)。三魏甚至自觉地借诸政治权力作为安全屏障。下面将要说到的伯子的出而应世,也正出于此种考虑,对此,魏氏兄弟说得很坦然。他们原是热心用世的人,哪里会真的以“世外”自欺!“桃源”云云,不过作诗,本不必当真。

    兵戈犹在眼,也不容诸子忘世。由叔子的《拥被》一诗看,至少在诸子山居之初,四野乱兵,百里营火,翠微峰正如孤岛,随时在威胁中。你的确也会想到,这些人避乱,何以不避入深山更深处,而要如此地逼近杀戮之地。下面将要讲到的“山变”,也证明了其地并不安全,随时可能遭遇来自山下的骚扰——至少在大乱未平的一段时间里。由此看来,最初的选择翠微峰,动机确也值得玩味。看来只能说,诸子虽避地而并不避世,其中的魏氏兄弟甚至无意远于乱世。

    “易堂”虽则“九子”,随同避地的却另有其人。叔子曾写到邱氏族人邱而康,居“如斗之室,床灶横陈,敝席为门,风雨直入。兄因妹长,寄卧城头;翁避媳炊,立餐檐下”,易堂中人曾发起募捐,以图为邱氏“再营半室”(《为邱而康冠石造屋启》,《魏叔子文集》卷二〇)——“桃源”中人,竟“赤贫”至此。彭士望说翠微山居“最不利”者有三,其三即“最不利贫,无人力赀财馈运,难一日居”(《易堂记》)。诸子山居,所食所用均赖山外运来,“诸佣保杂仆,日运薪荷担自城至”;待僮仆搬运的,“米谷”外尚有“竹木诸器用”,与桃源中人的自耕自食何其不同。这样的桃源,确也非邱而康这等人所宜于居住。

    仅仅摘取了诸子的片段文字,翠微峰上的“桃源中人”的确像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彭士望就曾写道:“每佳辰月夕、初雪雨晴,辄载酒哦诗,间歌古今人诗,辞旨清壮,慷慨泣浪浪下。或列坐泉栈,眺远山,新汲吹龠煮茗,谷风回薄,井水微漪。遇飞英坠叶缤纷浮水际,时一叫绝,几不知石外今是何世。”(《易堂记》)只要想到诸子多在贫窭中,就会觉得他们的上述行为,更像是在模仿时式。由年谱看,孙奇逢及其徒也曾于“筑险肄战之暇,神闲气整,倡和为诗歌”(《扫盟馀话序》),在我看来,不过文人故态而已。当然也证明了这些避乱者的生活确有余裕。

    纵然如此,也仍不妨认为,孙奇逢与易堂诸子创作了其时成功的“避地”故事,只不过经了上述改写,蜕变成了与田畴故事、桃源故事不同的故事而已。正是那些处的改写,使得易堂九子式的“避地”成为可能。你由此又察知了魏氏兄弟性情中的“现实主义”;这品性即使在最诗意的创作中,也呈现了出来。不妨认为,易堂为遗民与现(清)政权的复杂关系,提供了一个标本。

    李腾蛟有一方石印,印文为“方寸桃源”,说“凡世之治乱,生于人心”(《桃源说》,《半庐文稿》卷一)。叔子也说“善避乱者,不于桃源,在方寸之地”(《太平县王君暨继室张孺人墓志铭》,《魏叔子文集》卷一八)。这样看来,“桃源”更是一种心理状态。

    当明清之际,遗民所能保有的,也只是“方寸桃源”的吧。

    翠微峰也的确不是安全岛。据邱维屏说,顺治七年(庚寅)那年正月,即易堂诸人隐居翠微三四年之后,还有县里的“乱民”挟刃来索取财物(《天民传》)。孙奇逢及其徒众在双峰有过“守御”,甚至“鏖战”(参看《孙夏峰先生年谱》)。翠微峰则于顺治九年(壬辰),发生了所谓的“山变”(亦作“山难”)。

    “山变”系由旧时“山主”彭宦发难。据近人所修《翠微峰志》,“翠微峰原系彭姓族山。顺治二年(1645)冬,宦将山卖给魏兆凤(魏禧父)家居”(第142页)。关于大清官兵剿灭“山贼”,彭士望、魏叔子均语焉不详。“山变”后魏氏兄弟对于此山权利的恢复,即应借助了当局的军事干预。值得注意的是,季子曾一再说到田畴借魏兵除“田贼”的故事,或许有助于推想魏氏兄弟处置类似事件时可能的态度。

    易代之际对于缙绅的直接威胁,通常就来之于当地的“乱民”,而我们却只能透过缙绅的记述,经由他们的感受,来看其时在动荡中的、参与了动荡的“民”。那一时期士大夫在清兵、“义军”、“乱民”间处境之复杂,仅凭了忠义遗民传状,是不可能确知的。“乱民”,换一个角度,即“义民”,以至后世史家那里的“起义农民”。《翠微峰志》就称此“山变”为“农民起义军攻占翠微峰之役”(第5页)。

    “山变”发生时,诸子不免蒙受了财产损失,并被迫避去。魏氏一度客居雩都(今于都)。至于“山变”后的易堂状况,诸子的说法却颇有出入。叔子说,“明年,伯子归自广,卒复之,诸子之散处者咸集”(《翠微峰记》);季子却说“自故山变后,饥驱离析,岁不四五聚首”(《同堂祭彭躬庵友兄文》,《魏季子文集》卷一六)。彭士望《易堂记》的说法与季子一致,说经此变故,虽魏伯子率其二弟再居易堂并招诸子,而“诸子既久隐穷约,被山难,贫益甚,散处谋衣食”,“仅时一过从”。还说:“自乙酉迄今庚子,十六年,多难,山城路数通塞,不时聚散,壬辰后遂散,不复聚。惟戊、己间聚最久……”看来“山变”或曰“山难”,的确是易堂历史的转捩点。情况也可能是,令诸子聚居的动机已渐渐失效,“山难”不过为酝酿中的解体提供了一个时机而已。由丙戌诸子翠微峰“读《易》”,到此已有大约六年,易堂维持的时间并不能算短暂。

    避乱原是战时行为,待到环境渐趋平静,回复常态是自然的事。陈瑚移居蔚村,在顺治四年秋,三年后也就离去。南丰的程山与易堂的情况相似,据叔子说,曾同聚于程山的“五君子”,后来也因“离乱”而“散处”,“相去或数十百里,岁时不二三相见”(《赠程山五君子五十序》,《魏叔子文集》卷一一)。于此也可考察易代之际士人聚散之迹。三魏之父魏兆凤毕竟老于世故,他早就说过:“人于聚顺之下,不可不存孤孽之心。”(《魏徵君杂录》,《宁都三魏文集》)

    毋宁说,“山变”导致了易堂在事实上的解体,同时开启了其象征化的时期。

    那一时期,有遗民以非官方身分参与故明国史的撰写,或从事私家著述,无非在建构记忆,关于故国的、关于他们参与其间的当代史的记忆。在易堂魏禧、彭士望,这过程几乎是同步的——他们演出自己的历史,同时试图用了书写肯定它。叙事行为直接参与了对于人生意境的营造。他们在用述说构造历史时是如此热诚,以至自我想象与当下此刻的行为难以区分。令我感兴趣的,更是彭士望、魏禧有关易堂的叙事态度,他们那种经由记述为历史留一份见证的自觉。我甚至猜想诸子对避居地的着意经营,也为了拥有一方诗意空间,以便那段友情的展开。在这意义上,那些庐舍亭阁以至泉石花木,无不参与构成着剧情的有机部分。

    你由其时士人的文字,往往能读出关于他们“在历史中”的自觉。或许应当说,所谓“易堂”,更存在于魏、彭的叙述中,在他们不断的回忆中,通体涂染的,是这两个人激情的色彩。

    就“九子”的文字看,他们中最有群体自觉的,的确也是魏、彭。魏禧《里言》录李腾蛟语,说“叔子于易堂,犹桶之有箍”。在这两个人,易堂存在时间的久暂已无关紧要,那段生活对于他们的意义,已非时间所能度量。至于对于“群”的依赖,固然与有明一代的“党社运动”有关,也应出于板荡之际士人关于自身软弱的意识。叔子、彭士望始终不忘易堂结盟的初衷,以对易堂的不断回溯,示人以不改志,不背弃。在那些深情的叙述中,易堂已不仅是一个群体的符号,那是九个男子共度的一段岁月,是一种完整的生存情境。经由谈论易堂,他们自我认同、彼此确认,关于易堂的追忆,提示的是相互间的承诺、期许,彼此的精神呼应。

    我却不免想到,叔子那种“桶箍”般对于群体的拥抱,是否也令他的同伴感到了不适?

    叔子、彭任曾经谈论“有我”、“无我”,口吻很像道学之士(参看《魏叔子日录·里言》),季子论“我”,却别有旨趣;名其庐“吾庐”,也别有意味。诸子即使亲如兄弟,仍各有其“吾”。不如说易堂提供了在群体中各自保有性情的例子。季子之子魏世傚的书札就说,虽然九先生“共有其真诚”,却性情不一,彭士望的“气概”、林时益的“和雅”、曾灿的“无缘饰”、邱维屏的“通而介”、伯子的“快直”、叔子的“宽裕”、彭任的“恬淡”、季子的“刚毅”,“各有其所独至”(《答彭汝诚书》,《魏昭士文集》卷二)。这也是后辈眼中的“九子”。

    易堂本是一个关系疏密不等、甚至志趣不尽一致的群体。其组成除了世乱这一外缘,作为基础的,毋宁说更是对于彼此人格的信赖。因而虽一“堂”中人,未必即是同道。由彭任的《草堂文集》,几乎看不出与魏氏兄弟、彭士望等人的精神联系,倒是不难感知他与程山谢文洊等的呼应。季子说《易》“同人”一卦,“圣人所以垂象设辞,乃在于不苟同。然则不苟同者,能不同,乃能大同”(《答山西侯君书》,《魏季子文集》卷八),或也可以用来作易堂注脚的?

    “九子”与易堂的关系,确也有深浅的不同。

    曾灿是“九子”中较为游离的角色。灿交游广阔,其人的游离也应因了那“广阔”。在易堂中,曾灿似乎从来不是主要角色,对此“堂”的态度也不像有多么积极。曾灿珍重与叔子的友情,却并不即以易堂为性命。

    李腾蛟、彭任面目中庸,是任一群体都可能有的老成持重的人物,难得出现在前台,以其稳定而沉默,构成了群体的基本成分,令“中心人物”得以凸显的衬景、底色。在遗留至今的文字中,他们眉眼模糊,却正因了没有过于强烈的性情,成就了群体的性情。

    无论曾灿,还是李腾蛟、彭任,对于那个短暂的会聚,都未必如魏氏兄弟、彭士望那样耿耿不忘,直欲什袭而收藏之,使永不磨蚀。那不过是他们的生涯中的一段插曲,固然温馨,生活中却有更实际的事务需要应付。

    写在本书中的人物,确有可能因了易堂而为时人所知,但他们像是并不因此而仰赖这一名目,以为自己的存在要赖有这名目才便于陈述,也不存有借诸他人而自我扩张的俗念。易堂只是他们经历过的一个事件,并非他们个人历史的起点或终点,也未必具有关键意义。毋宁说易堂因魏禧、彭士望的热情,也因李腾蛟、彭任等人的淡定,而成其为易堂。

    我由此想到,明中叶以降的“党社运动”中,处于同一“社会”者,与那“社会”的关系,可以是无穷多样的,而“党社”的名目却将这诸多差异抹杀了。

    易堂禁约之细(见彭士望《易堂记》),与双峰(孙奇逢)的简约,适成对比。由文字看,那的确是一个设计严整的小社会。由此也可以想见,虽系避乱,属“战时体制”,却决不草率。诸子一开始就有长久居住的打算。终于散居,自然有不得已的理由。

    “山变”后,诸子仍在金精十二峰一带,只是散居在了三处山中,翠微峰外,即三峰(按诸子文集中亦作“岘”)与稍远的冠石。

    上面已经提到,彭任先已住在三峰,名其居“一草亭”。后来迁入的,是李腾蛟。据说曾灿、彭士望也曾在此暂住。李腾蛟所居曰“半庐”。《宁都直隶州志》卷五《山川志·宁都州》录彭士望金精联曰:“石嶂古曾开,仙府楼台苍壁上;雨帘晴不卷,人家鸡犬白云中”,描写的就是三峰。林时益则迁往冠石。彭士望一度在青草湖“依桂树为庐居之”,有所谓的“树庐”,后又迁至冠石(《耻躬堂文钞·自序》)。我猜想魏氏兄弟外,其他诸子的迁离翠微峰,或也因其“陡绝”。此峰既易守难攻,也就上下为难。彭氏《易堂记》就写到僮仆失足、醉坠者,前后竟至有数人。

    魏氏兄弟留在了翠微峰上。“三魏”中,伯子不过系缆于此,他自己就说过,“虽有翠微峰,如徐福蓬莱,至辄船风引去”(《答方大师》,《魏伯子文集》卷二)。他本不属于这一片石。

    季子说:“翠微西登冈,遂对三峰。最上李子庐,开门向天东。”(《李咸斋五十有一》,《魏季子文集》卷二)叔子也有《勺庭晨起望三闻鸡犬声却寄彭中叔》一诗。似乎由翠微峰可闻三的鸡犬之声,而李氏的房舍也俯视可见。据《易堂记》,其时三“居者数百人”,与翠微峰之间“可呼语”。丁巳哭祭伯子父子的时候,邱维屏还回忆起诸子于峰顶“相望而呼答”的情景(《众祭魏善伯父子文》,《邱邦士文钞》卷二)。“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那实在是一种美好的感觉。

    即使两山如此近逼,叔子犹恨其间无“云栈”相连(《李少贱自中见问口占代柬》,《魏叔子诗集》卷七。按李少贱即李腾蛟),曾对了疏雨残荷,以诗代柬,与三的友人互致问候;或于清秋斫了蕉叶,题了诗赠给友人(卷六《山居日斫大蕉一叶代纸偶书贻危习生》)。伯子也会用了小简招那边山上的友人来聚,说“秋山如水,秋日如月。言念君子,云胡不来”(《柬咸斋中叔》,《魏伯子文集》卷二)。叔子曾过三峰与彭任夜谈,直至月落烛跋(《彭中叔四十有一诗以赠之》,《魏叔子诗集》卷四)。山中风大,己酉正月,叔子在三峰见到由西北归来的曾畹时,正有“壑风千尺,倒土吹墙屋,汹汹有声”(《曾庭闻文集序》)。我记起了90年代初,住在一处濒海的山间,夜间大风在沟壑中冲荡,轰然撞击楼墙如擂石。

    午后,冒雨登三峰,我一手撑伞,一手持了竹杖。山体没有植被处,或因了雨水的侵蚀,色如涂漆。烟雨迷蒙。我与同伴向对面的翠微峰呼喊,不大相信能将声音送到那里。这峰顶也有人迹,如水池、残存的墙体。但你仍然什么也不可能确认,除非你知道“九子”之外、之后,无人在此居住,也不曾有过四十年代末的战事。我本来就无意确认什么。能确认的或许只是,我到过了诸子曾经生活的山,在一个雨线不断的春日里。

    行走在山间,偶尔有赤足的农夫打身边走过。道上有新鲜的牛粪,有的田块还插了疏篱,但耕种者已住在了山外。这雨中的山太过岑寂。诸子当时,这一带山想必不那么寂寞,或许竟随处可闻人语?

    魏氏兄弟中,季子居翠微峰最久。彭士望《易堂记》后,有他本人壬戌春的附记,其中写到“吾庐”筑于丙午(康熙五年),那时季子远游南海西秦始归。“自丁巳、庚申,伯、叔踵逝,石阁、勺庭,俱虚无人,诸子各散处久,不复居易堂,惟和公(即季子)独身率妻子,居吾庐十七年,从未他徙,长儿子且抱二孙,所艺植日益蕃,居室益增,极翠微一时之盛。”我由此看到的,是季子的山民式的顽强。远游之后,修建庐舍于峰顶,想到终老于此,应当出自淡定的心境的吧——与当年聚居时的心情想必有了一点不同。叔子说,他的弟弟性情刚烈,不免于“褊”。而要守住这一方寂寞,必要有一点“刚”与“褊”的吧。

    也如叔子对他的“勺庭”,季子修筑其“吾庐”,殊不草草,甚至不惜“举债而饰之”,决不止于取蔽风雨。也正因了不苟且,才能坚守。季子山中的坚守,多少可以看作守护易堂之为象征——那确也被他作为了后死者的道义责任。

    三峰·石磴

    季子的两个儿子续有兴作,而且像是由父辈那里,承袭了对于室庐园林的创造才能,且所建房舍不厌其高。“吾庐”已高于“勺庭”,其后所建的“享堂”、“惴临轩”,似更高于“吾庐”。季子父子的气概于此可以感知。即使在季子晚年城居之后,他的两个儿子世傚、世俨仍住在山上,世俨还买下了曾氏故居,加以改建(《虚受斋记》、《惴临轩记》,《魏敬士文集》卷四)。《翠微峰志》也记有魏世傚四十七岁时(庚辰),在翠微峰顶新建“地山草堂”,住了较长时间(第143页)。其时“九子”中惟彭任尚在,写了《书地山草堂唱和诗后》(《草亭文集》)。易堂一脉,就这样在魏氏后人那里延续着。

    世傚说他父亲年六十四,“以登陟为劳,缉城中屋居之,榜曰‘瓶斋’,非乐夫市廛也”(《享堂记》,《魏昭士文集》卷六)。城居的季子仍不时还山,往来于城中山上,甚至说自己“却悔移家去住城”(《还山阅吴子政新诗因赋赠》,《魏季子文集》卷五)。至于魏氏后人究竟于何时放弃了翠微这一片石,就不得而知了。

    彭士望刻画易堂形象,说:“易堂之人粗识理义,读书、为古文辞,好嘐嘐谈经济,笃嗜人才,出于至性,而操行多疵病,废半途,不能坚忍嗜欲,独不敢作伪自覆匿。”(《复孔正叔书》,《树庐文钞》卷二)后人眼中的易堂,也大略如是。季子之子魏世傚就对同侪说:“九先生之所同者心,而不同者其行事。同其心者,真与诚而已矣。”(《答彭汝诚书》)

    魏氏叔、季与彭士望说易堂,首标一“真”字。

    季子《吴瓶庵赠言序》(《魏季子文集》卷七)一篇后彭士望的评语,说“真气”二字,“此吾易堂立言之旨也”。季子也说:“人之有真气者乃有奇气。”(《邹幼圃来翠微峰记》,《魏季子文集》卷一二)叔子的说法是,“天下之害由于人无真气,柱朽栋桡而大厦倾焉”(《徐祯起诗序》,《魏叔子文集》卷九),不免夸张,却也未必不真的这样认为。这里所谓的“真”,无非指真诚,真率,真挚。人们当时所知道的“易堂”,的确也光明洞达,真气洋溢。

    这“真”与公安三袁的“性灵”、“性情”说,至少间接有关,尽管叔子对士人的滥说“性情”正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自“性情”之说流行,无不以性情为言,“故自天下好为真性情之诗,而性情愈隐,诗之道或几乎亡矣”(同上)。

    易堂所谓“真”,自然非即天真。魏氏兄弟尤其不以“天真”自诩,他们甚至不讳言“机谋”,自居于智谋之士。在我看来,诸子的可爱,是在未必不通世故,却仍保有了某种率真;既少有道学中人的矫情或不情,又不像通常文士、名士以通脱为标榜——他们确也令时人感到了一派清新。最为易堂中人得意的,是方以智的如下评语,即“易堂真气,天下罕二”(季子《先叔兄纪略》)。

    朱子曾以灯笼取喻,说内多一条骨子,外便减一路光明,易堂中人一再引用,只是不免于断章取义。但这譬喻着实精妙。

    那个时期好用这一“真”字的,颇不乏人。方以智说“真实”,曰:“发真实心,行真实行,方肯真实。参真实参,方有真实;疑真实疑,方有真实;悟真实悟,始信悟同未悟,始知真实践履。”(《墨历崖警示》,《冬灰录》卷首)《方以智年谱》系此篇于顺治十五年(戊戌),即方氏访翠微峰的前一年。宁化李世熊,自说其“痛愤是真痛愤,惭愧是真惭愧,爱敬是真爱敬,涕泪是真涕泪”(语见季子《李君元仲墓志铭》,《魏季子文集》卷一四)。颜元甚至也用了“真气”二字,说“宇宙真气即宇宙生气”(《习斋记馀》卷一《烈香集序》,《颜元集》第409页)。此“真”正自难得,值得如此强调。

    孙奇逢的友人孙承宗、鹿善继等人,也标一“真”字。鹿善继著有《认真草》,为孙承宗所题名,以为得了鹿氏精神。孙承宗是在别于“赝”的意义上,称许鹿善继的“真”的,即“真材”,“真品”,“真心”,“真肝胆”(孙氏《题鹿伯顺十五种认真草》)。鹿善继本人也好说“真实”,如曰“真实心”,“真实心肠”等等(《定兴县籽粒折徵记》,《认真草》卷三)。由我看来,鹿善继的“真”,兼以“刚大”,更有北方气象。均为“志士”,北方孙奇逢、鹿善继厚重内敛,易堂彭、魏则激情喷涌,都有所谓的“真性情”。

    尽管我们早已被告知,到本书所写的这一时期,传统社会已近晚期,我的阅读经验却告诉我,其时士人的心性并未因此而衰老。我倒是常能由明人、明清之际的士人那里,读出某种青春气象,觉得那些人物的热情近乎天真。即如易堂的那种“真气”,岂非出诸年轻的心灵?

    满耳雨声。四周的山黑魆魆的。若是在三百年前,附近的翠微峰头,会有一两星灯火,明灭在枝缝叶隙间。那灯下或许有魏氏兄弟在纵谈,也可能是彭士望、叔子在争辩,以至声震林木。叔子本长于谈论,“论事每纵横雄杰,倒注不穷”(季子《先叔兄纪略》)。说到兴奋处,即使“委顿枕席”,也会推枕而起,“投袂奋步于室中,疾声大言”,使“闻者惊为诟厉”(《涂宜振史论序》,《魏叔子文集》卷八)。

    上文已提到了九子的和而不同,用了邱维屏的说法,即“大义攸同,志各趋舍”(《祭李少贱文》)——惟此也才有气象的阔大。关于异同,叔子的说法是:“朋友之义,相济以异,而相成以同。”(《京口二家文选序》,《魏叔子文集》卷八)彭士望视时文若仇,邱维屏则称道制艺自若。至于曾灿以及下面将要讲到的林时益,更是宁得罪友朋,也不改面目,不放弃自己的人生选择。一定要这样,才是所谓的“性情中人”的吧。

    更足以示人以“易堂真气”的,毋宁说是那种系于时尚而又自具特色的诸子间的相互砥砺。

    倘若有人于三百年前,隐隐听得峰顶人声喧哗,有宿鸟在月明之夜惊飞,那或许就是易堂诸子在相互攻谪。彭士望《易堂记》说,诸子“方初聚时,俱少年朗锐,轻视世务,或抗论古今、规过失,往复达曙,少亦至夜分,不服辄动色庭诟,声震厉,僮仆睡惊起;顷即欢然笑语,胸中无毫发芥蒂”。他们或许就这样谈论、争辩着,灯烛荧荧然达旦。

    无论彭士望还是叔子,一再强调的,都是诸子间“无毫发芥蒂”。即如叔子说他与彭氏“山居争论古今事,及督身所过失,往往动色厉声张目,至流涕不止,退而作书数千言相攻谪。两人者或立相受过,或数日旬日意始平,初未尝略有所芥蒂”(《彭躬庵七十序》)。彭氏在另外的场合也说到,“诸子中亦时意气互激,忿詈出恶声,或号哭欲绝交,转盼辄销亡,胸中无毛发底滞”(《魏兴士文序》,《树庐文钞》卷六)。他们更希望人们相信的是,这些血性男子间的冲撞,即使撞到了火星四溅,彼此伤痕累累,也无损于心性的磊落光明。

    如彭士望、叔子所描述的“攻谪”,几乎可以视为“易堂作风”,其严肃性决不在儒者的修省之下。那本是一个儒者式的道德修炼成为时尚的时期,这修炼中包括了自考与互规。其时流行一种“功过格”,鼓励士人将自己的善举与过失记录在案且加以换算,以便积累功德,邀致神宠。易堂中人也正在风气之中。只不过就我所见到的,如易堂中人那样,将自考尤其互规进行到如此激烈的,仍然罕有。叔子自说与他的朋友间,“苦言相箴规,攻谪比仇敌”(《梦故人》,《魏叔子诗集》卷四)。看季子书札,确也是每到规人之过,即精神百倍,勃勃有生气。诸子、甚至诸子之子的文集中,气势最充沛的,确也是这等文字,无不攻势凌厉,言辞激切。看起来的确是,面折书诤,诤者能尽言,被诤者能受尽言,气象无不正大。这群心理强健的男子,或许正由这一次次的激情冲撞,而获致了快感,以至彭士望到了晚年,还怀念着那一种撞击。

    诸子不屑于为迂儒式的修行,却严于互规,于此也分明见出了群体自觉。只是易堂中人致力于道德人格的完善——既是伦理意义上的,又是审美意义上的,并不像儒家之徒那样,将目标明确地设定在“优入圣域”上;也没有迹象证明他们曾在“九容”一类项目上彼此纠察:那种迂儒式的修省不免要梏亡生机,而如彭士望、魏氏兄弟,本是活力四溢的人。

    在这种场合,诸子的神情也仍然有不同。叔子就说过,“吾徒爱气矜,正色敢犯难”,惟有李腾蛟与邱维屏不然,邱如“千顷波”,李则如“春日旦”(《李子力负五十初度……》,《魏叔子诗集》卷三),将这两个朋友比之于黄宪(叔度)、陈寔(即陈太丘。关于黄、陈,参看《世说新语》)。《丘邦士先生文集》杨龙泉序也说当诸子相互攻诋时,邱氏“独静默若未尝身与其间”。但据叔子说,邱氏曾因关于时文见解的不同而与他争论,“至座中人皆罢酒,声震山谷,鼾睡者悉惊寤,不为止”(《邱维屏传》)。沉静木讷的,或更有认死理、咬定了不松口的坚韧。因而那山中争执不下的,未见得定是彭士望、魏叔子。性相远,习相近,你可以想象,至少在易堂盛时,那“堂”中常常是热烈的,喧嚣的。

    叔子、彭士望以鼓舞、激励侪辈为道德义务、道义责任,披肝沥胆,激情至老不衰。叔子与陈恭尹,未有一面,不过是所谓的“神交”,却也无妨于叔子以诤友自任(参看《答陈元孝》,《魏叔子文集》卷七)。他说,“朋友有过,吾苟闻之,如负芒刺于背,如人骂己姓名,夜有所得,则汲汲然不能待诸旦”(《里言》)。彭士望不满于程山谢文洊的“微有坛坫习气”,竟直截了当地说:“世界公共,性体浑同,圣贤阔大,切莫认作一家一门私货。”(《与甘健斋书》,《树庐文钞》卷一。按甘健斋即甘京)——在叔子、彭氏,确也出于性情的“肫切”、“恳笃”,亦所谓“不容已”。圣人说过,友直,友谅,友多闻。人生在世,“益友”、“畏友”、直谅之友,何尝易得!

    如此严肃的道义之交,未必随时可见于现代社会的吧。值得凭吊的,倒不如说是这种古老的诗意。钱穆曾说到过宋人严肃,明人何尝不严肃!明儒中很有几位,几乎将这种严肃推向了极致。严肃而至于不情的,也大有人在。我这里要说的是,那些被目为文人、名士者,也自有其严肃,即如易堂诸子间的友情。这种严肃,无疑与其时的理学氛围以极复杂的方式联系着。修身之学当其时确非道学的专利;换一个角度,也应当可证儒学理念、价值观对于士林的广被。这一种严肃风味,往往被乐道晚明士风者所忽略。晚明文人何尝一味通脱飘逸、潇洒出尘!

    易堂气象的正大不止表现在攻他人之过。

    叔子去世后,彭士望提到一件旧事:邱维屏曾认为叔子“饰非拒谏”,以书札相规劝,言辞激切,“叔子乃刊布其书闻天下”(《祭魏叔子文》,《树庐文钞》卷九)。邱氏的那封信收在了魏叔子的文集卷五中(另见《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五),的确毫不容情,对他的这个内弟,几于剥皮论骨。

    伯子曾批评他人“虽曰‘自讼’,正如名士言疏懒、言癖、言不合时宜,歉悒之间,翻寓自得”(《答人》,《魏伯子文集》卷二)。“悔过”也可能并非出之以诚。叔子也有类似的发现,即“文过者,掩失匿非,此粗迹耳。文过之精,有人所未知而自表暴悔艾以文之者”(《里言》)。叔子在这种地方,总能洞见情伪。由此可以知道,聚在翠微峰上的,不但是几个相互能直言的人,而且是能洞见他人肺腑的人,相互规劝起来,那情景就非寻常可比。要由邱维屏致叔子书,才能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批评。直言固然需要勇气,而能承受这样的直言,也要有相当的胸怀、气量的吧。

    叔子不从事儒者式的修炼,省过之严苛却末见得不若,不但行为、甚至念头都在检点之列。他的“自讼”,包括了自讼其好色,态度之坦白,有决非寻常道学所能者。他说自己“生平未蹈邪淫事,而邪淫念触地而发”,“每能凿空作淫想”(《述梦》),说得一派天真,只是自责中未必没有自喜。他在诗中也忏悔了自己的“多欲”,“凿空结妄想,能使冶容出”(《南丰曾法南六十初度览其族子若顒纪事惕然有赋》,《魏叔子诗集》卷四)。不过“凿空”、“妄想”而已,竟也令叔子惭惶无地。你却也由此知晓了叔子关于女色的想象力——那正应当为一个正常且性情活跃的男性所固有。

    彭士望、魏叔子都自负“直道”,又都能忍受对方的“直”。或许应当说,“直”并不难,难在使他人能“直于己”。

    也如邱维屏的“书诤”叔子,彭士望曾致书伯子之子世杰,对其父颇有批评,说伯子游幕后“养尊处优”,与人交而“习软滑”,“道义久交中,求如二十年前争执诟詈涕泣时,了不可得”(《与魏兴士手简》,《树庐文钞》卷四)。据书札后他本人的附记,伯子得此书简,就“手自圈点”,黏置座右。直到伯子死难三年后,彭氏才偶然得见,泪潸然为之下。曾灿不过少叔子一岁,叔子对于他,却“如严师之于童子”。季子父子斥责曾灿的书札,虽刊刻时隐去了其名,但辞气之峻厉,非常人所能堪(魏世俨《祭妻弟曾嘉初文》,《魏敬士文集》卷六。按季子文集卷八《与友人书》,应即致曾灿者)。曾灿在客中记起友人的斥责,说他并不缺少意气之交,却没有了叔子那样能施以“绳纠”的朋友(《钱塘江梦魏凝叔二首》,《六松堂诗文集》卷二)。

    没有“能受尽言”的叔子,就不会有他的那些“言无不尽”的朋友,不会有邱维屏那种入木三分、毫不容情的批评。至于叔子的“直”,不消说又为易堂同人所助成。或也正因有了彭士望、邱维屏这样的畏友、诤友,叔子也才会少一点领袖群伦的自信、自负,多一点平易与清醒的?

    上文已经说到易堂中人的切磋文字。叔子对远方的友人说,易堂中“虽文章小道有所失,必力相攻治,如严师之训其弟子,下至子侄门人,动色相诤”(《答陈元孝》,《魏叔子文集》卷七)。文人或不难有此诤,诤之后从善如流、即行删改的,才更出自“易堂作风”。我所读“三魏”及其子弟的文集,刊削后的空白随处可见,堪称一绝。

    易堂诸子的修省,不但无时无地,而且借诸多种形式进行,将这种活动日常化了。即如曾灿所说,诸子的取名某斋,往往有“借诸斋堂之名而以寓其损过益不及之意”(《果斋说》,《六松堂诗文集》卷一三)。叔子号裕斋,据说就是为了“自进于宽裕”(季子《先叔兄纪略》)。邱维屏则为“治其气质之恶”,名其所居曰“慢庑”(《敏斋说》,《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三)。其他如林时益号“确斋”,也无非此类。

    你不妨承认,那个时代的士人对于道德生活的严肃性的不倦追求,的确有其动人之处。

    在进德修省中,易堂内部关系的“平等”,也与某些理学会社相仿佛。据叔子的《先伯兄墓志铭》,伯子“严于疾恶,触其性,若雷霆之发不可御;然每能自屈于理,理胜者,虽子弟之言,必俯首而伏”(《魏叔子文集》卷一八)。道之所在,即师之所在。士人于此体验了别一种价值尺度,“道”的、“学”的价值尺度。但如易堂那样鼓励卑、幼者匡正尊、长者,未必为儒家之徒所能——或也有违于他们的理念。

    易堂中的相互砥砺,甚至在师弟子之间。叔子相信“人生有定质,无定位”(《寄庐说》,《魏叔子文集》卷一五)。他希望弟子“能正色直言,匡我不逮,吾亦有所严惮,以自束其身”(同书卷一四《告李作谋墓文》)。李腾蛟也鼓励门生弟子纠自己之“过”,甚至致书他的门人,说“肋下三拳,时常来筑,仆断不护痛矣”(《答南昌门人胡心仲》)——与其说因了度量,不如说基于实施“修省”的真诚,基于某种彻底性。李氏在自己主持的学馆设了“彰纠录”,令弟子书善书过,“过格书上,善格书下”。这里“书”被认为重要动作。李氏将这一种书写,比之于《春秋》,能令人“凛凛”而生畏(《彰纠录序》,《半庐文稿》卷一)。

    本来就不同于其时南丰的“程山”,“易堂九子”无论长幼,皆为兄弟交,有伦理关系上的平等;而兄弟如“三魏”,也无论长幼,互为“畏友”。这也像是一种特色。易堂中人对此想必很自觉,叔子就一再说到。程山谢文洊门下,封濬、甘京、黄熙等人年相若,与其师谢氏的年龄也相去不远(三人中年长的封氏,不过少谢氏五岁),却对其师执礼甚恭,与那些年少的弟子旅进旅退,行礼如仪:气象不消说不同于易堂。叔子说他“与程山师弟并为昆弟交”(《封禹成五十寿序》,《魏叔子文集》卷一一),也即以易堂的作风与程山交往。

    易堂中的修省活动,几乎动员了在此聚居的所有人员。甚至叔子之妇也参与了规过。叔子记有他的内人对他说:“汝做一件好事,便喜动辞色,何浅也。”叔子则认为人在妻子婢仆前最无忌惮,“能于此随事受规,亦能补朋友所不及”(《里言》)。如此看来,修省确也算得易堂的一项“共同事业”。

    只是上面那一种“易堂作风”也自有弊。叔子就曾对李腾蛟说:“吾堂之病,一在议论过高,一在意见互立。”(《复李咸斋书》,《魏叔子文集》卷五)说得很中肯。

    “相砥”以内部的紧张,强化了群体感、相依存感,却不能不以挤压个人空间为代价。叔子期待于易堂同人的,“首在洞然见其胸臆”(同上)。交友而要求彼此洞见肺腑胸臆,在现代人看来,未见得明智的吧,或许徒然增添了人生的苦痛。彭士望自说其诤友人,不难“剜心沥髓,竭尽言之”(《与甘健斋书》,《树庐文钞》卷一)。病或许正在“竭尽”。

    在叔子的叙述中,他与彭士望的友情是完满无缺的,每曰“易堂畏友,吾以躬庵为第一”(《彭躬庵七十序》),彭氏却有缺憾之感。壬戌二月,彭氏在给季子之子的手简中,叙说了发生于至交中的往事,一再叹息着:“冠石、易堂,岂易有今日哉!”(《与魏昭士手简》)叔子故去不过一年多,这书札毋宁说是向着冥冥中叔子的诉说。直到此时才来讲述那些关于破裂的旧事,重新检视那些个伤疤、瘢痕——友情中相互伤害的记录,令人感到的,毋宁说是彭氏的隐忍。由此看来,彭氏此前不断地重申誓约,谈论友情,不惜用了过甚的形容,或也为了对于痛苦的逃避?

    珍重友情,也可能将标准悬得过高,以至近于不情。叔子说“气谊所结,自有一段贯金石、射日月、齐生死、诚一专精不可磨灭之处”(《复六松书》,《魏叔子文集》卷五),即以此为理由,不肯以“死友”许曾灿。凡此,都不免将五伦中“朋友”一伦的意义,无限地放大了。叔子所谓的“气谊”,超绝时空、生死,包含了准宗教性的狂热。古人所谓“至性”、“至情”,是否往往也如叔子这样,因“一腔热血”无可倾倒,即在世俗伦理上过用了激情?凡“至”,总令人觉得有一点危险。当然,非凡的人物,确也要赖此“至”,才能生成。

    叔子本人也明白“直言无忌讳”的代价(《复邱邦士书》)。他比李腾蛟之言于“参苓”,自比其言为“汗下之剂”,以为可以相互配合,互为补充。另一时,在委婉地规劝伯子时,他又说:“汗下所以已疾,而过用之,亦多至于益疾”(《四此堂摘钞叙》,《魏叔子文集》卷八)。他序《谨言箴》,说到言语之祸,“同于刑杀”(《魏叔子诗集》卷二)。未必仅仅出于畏祸,也应当出自对于言的杀伤力的认识。

    相互砥砺而至于如此凶猛、狂暴,与王夫之所批评的“气矜”、“气激”,未见得没有关系。彼此期许过高,责善即不免太严。“相砥”本为了向善,也可能中途目标暗移,“砥”成了目标本身。据季子说,叔子的性情本不激烈,“性秉仁厚,宽以接物,不记人之过”,即使受了别人的骗,也“恬如也”(《先叔兄纪略》)——这一点的确非常人所能。叔子常要谈到处朋友的原则,也足见其人用心的厚道,对人情的体贴,决非一味勇猛直率。他的激烈,或许也是风气使然。

    叔子说,“朋友惟敬可久,亦惟适性可久”(《答陈伯玑》,《魏叔子文集》卷七)。“适性”正不易得。不知易堂那种“相砥”、“攻刺”的激越气氛,能否使禀性温厚如李腾蛟、彭任者“适性”。我很想知道,当彭士望、魏叔子发抒其激越情怀时,李腾蛟、彭任有怎样的反应,他们会不会如兄长的看弱弟,用了慈爱而宽容的眼神的?

    “易堂九子”活跃在赣南的这一时期,有两位其时的大师级人物曾在江西,即方以智与施闰章。施氏宦游江右,顺治十八年以江西参议分守湖西道,直到康熙六年。方以智则于顺治十五年后,禅游江西,康熙四年主青原法席。方、施在江右游踪均广,诗文中关于此地的风土人物,多所涉笔,以他们这期间的活动,深刻地影响了这一带的人文面貌。其中方以智的影响更其经久。《方以智年谱》康熙元年:“是年,密之(按方以智字密之)虽为新城南谷寺主持,然萍踪江西,蒲团到处,群论竞起。”

    由年谱可知,顺治九年方以智在梅岭,就已经由曾灿那里得知有所谓“易堂”。方氏与曾灿为旧交,撰写过曾灿之父曾应遴的墓志铭。王夫之得知魏叔子、林时益其人,则由方以智的推介。他说,“青原极丸老人”(按即方以智)有书札来,其中提到魏、林“亦鼎鼎非此世界中人”(《搔首问》,《船山全书》第12册第824页)。由此也可以想见其时遗民对同志者的关注,及其间消息的传递。后世想象中的“遗民社会”,未必不靠了这种口耳相传、以精神遥系的吧。

    当魏氏兄弟僻处赣南、姓名不为人所知之时,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即已声名藉甚,交游皆一时俊彦。叔子无缘亲历“复几风流”(按复几即复社、几社),直到方以智于明亡后为僧而驻锡青原山,才终于有了亲炙的机会。亦如当年与彭士望的遇合,与方以智的结交,也是得之于乱世的一段缘。

    方以智的《游梅川赤面易堂记》,自记其访易堂而感叹道:“在此蓬莱中,与门人、子弟,昼耕夜读,岂容易得哉!”“又奇者,诸公或土著自城依岩,或流寓种植自给,二十年来,各携全家居峰顶,读书怀古,敷衽啸歌,扶义古处,有茹肝澡雪之风。山川以人发光,良不虚哉!”(《浮山文集后编》卷二,《清史资料》第6辑第40~42页)。那回方氏竟在翠微峰、三峰、冠石几处盘桓了一个多月,欣赏诸子的“直谅”,以至叔子认定他为“同堂同室人”(《同林确斋与桐城三方书》)。《方以智年谱》系方氏此行于顺治十六年(己亥)。应当就在这时,方以智有了那番令诸子兴奋不已的感叹,即“易堂真气,天下罕二矣”!事后看来,诸子对于方以智,不止于知己之感、同志之感,他们还需要借诸方氏读自己的群体,借这个有力的人物确认易堂的“真气”。

    方以智的到访,无疑是易堂诸子的节日,追记于事后,还保存了当其时的那份激动。此后方氏曾再度游金精山(《年谱》第219页)。丁未自青原游武夷山,还曾在新城的天峰寺招叔子晤谈。那晚聊得很快意,叔子说别方氏七年,“胸中新语,勃勃不自遏”(《送药地大师游武夷山序》,《魏叔子文集》卷一〇)。

    关于方以智在金精一带的游踪,林时益在诗中有详细的记述(《己亥季夏郭家山呈别木大师》,《朱中尉诗集》卷一)。令林氏印象深刻的,除了方氏学识的渊博(“师如大海水,随人自为汲”),还有其人的“乐易”,以至他的两个儿子,竟牵了衣襟向这大师索取果实。叔子也感动于方氏的平易,说:“吾向交程山先生(按即谢文洊),和平舂容,能使躁气者当之而平,胜心者当之而伏;及交药地大师(即方以智),能使才人见之自失,愚者见之自喜。”(《杂说》,《魏叔子日录》卷二)使才人自失不难,难在使愚人自喜。有大智慧者,才有此魅力。

    与方氏的交往,被作为了易堂的一段佳话,也是魏叔子、彭士望、林时益等人“易堂记忆”的重要内容。由年谱看,走访易堂,不过是方氏此一时期诸多交往中的一次,譬如路边茶寮偶尔的小饮,易堂中人却缱绻不已,叔子甚至“积绪缠绵,如春蚕成茧”(《与木大师书》,《魏叔子文集》卷五)——由此也更见出诸子的天真、恳挚。

    这番交往对于叔子等人影响之深,见之于诗文,未必方氏本人所能料及。叔子这一时期曾涉江逾淮,与吴越人士交往,却似乎没有另一个人,如方以智这样使他受到如此强大的吸引,在易堂同人中引发了如此持久的震动。方以智自然不大会想到,他的一次偶然的过访,甚至影响了某个人(如林时益)此后的人生。方氏的魅力固然在这僻邑的一群书生那里得到了证明,易堂诸子也缘方氏这样的人物,领略了其时由名(流)胜(流)所标志的境界。

    较之魏叔子、林时益,方以智阅历太丰富,交游太广阔,学识太渊博,令他们仰慕之余,不免有一点受宠若惊。即使如此,叔子也仍然不放弃规诫的义务,说他自己与林时益事方氏“拟于严师,然意所不可,则谔谔然自比诤友之列”(《同林确斋与桐城三方书》)。

    若干年后,这友情得了一个考验的机会,那就是方以智之死。方氏之死,至今仍被作为悬案,但这不是这本小书所要讨论的。余英时注意到与晚年的方以智过从甚密如施闰章者,对方氏之死像是讳莫如深。我也奇怪黄宗羲遗留的文字中,关于他的这位遭遇不幸的故交,却像是只有《思旧录》中说到其人“好奇”的寥寥数语。方以智之子也说时人对于其父之死,“讳忌而不敢语,语焉而不敢详”(方中履《吴孝隐先生墓志铭》,转引自余英时《方以智晚节考·增订版自序》)。或许方氏本人也不曾料到,当他去世之时,由赣南山中发出了最沉痛愤激的伤悼之声,几位未必知交的朋友,再三凭吊,一往情深。如若当时的确有过关于方氏之死的禁忌,如若那禁忌果如余英时所形容,那么易堂诸子对方氏的凭吊就弥足珍贵。那不但是有关方以智的重要文字,也是解读易堂的重要文字。我所见祭吊方氏的文字,悲慨淋漓,未有过于彭士望的《首山濯楼记》(《树庐文钞》卷八)者。此文以遗民哭遗民,堪称奇文,是其时遗民表达中最富于激情的篇章。

    无论方以智是否以诸子为知交,对于方氏,赣南的这几个热血男儿,像是知之独深。彭氏写于方氏死后的文字,对其人内心的隐痛,有何等深入的洞察。与方氏结交稍早的曾灿,则认为方氏的悲剧不始自丧乱之时,说当其人少年时,“击筑骂坐,醵饮大呼,洋洋洒洒,下笔数千言,纤绮骈丽,珠玉缤纷,而兴之所至,忧辄随之”,像是已然明白了“其道之必穷”(《无大师无生寱序》,《六松堂诗文集》卷一二)。因自托知交,故不免为其人虑之深远。叔子向方氏的三个儿子传授保生全身的经验,教以“虑患之深”、“见几之早”(《同林确斋与桐城三方书》),由此后的事态看,决非杞忧。这些翠微山中人,或许真的比之方氏父子更了解他们的处境。由一段距离外,诸子密切注视着这个家族,预先察知了方氏命运深刻的悲剧性。

    以方氏诤友自居的叔子,曾劝方以智晦迹,批评其人“接纳不得不广,干谒不得不与,辞受不得不宽,形迹所居,志气渐移”(《与木大师书》)。鸿飞冥冥,弋者何慕。叔子奉上的,未必不是一剂良药。但方以智毕竟曾经是“尚通脱”的名士,一领袈裟,不可能尽掩昔日形骸。苦受得,粗粝的饭吃得,却仍有可能不堪寂寞,难以像叔子期待的那样,“挂鞋曳杖,灭影深山”。倘若能听取这个无足轻重的朋友的劝诫,方氏此后的故事会不会有所不同?也是由事后看,易堂的几位,或许更可托性命,在危局险境中也更能担当——这当然只是我的所见,方氏未见得作如是想。况且能欣赏“直谅”这一种品质的,未必真能容受直谅之友。方以智对于叔子的规劝,会不会竟一笑置之?

    你也没有理由指摘方氏。叔子希望方以智能仪型当世,成其为完人。但别人作何期待,与方氏又有什么相干!正是由此后的事态看,毋宁说方氏安于他的命运,对此有一份令人起敬的泰然。

    易堂的学人朋友中,除方以智外,还有上文提到过的方舆学家顾祖禹。遭遇顾祖禹,叔子、彭士望真真是如获拱璧,以至逢人即说项斯。在学问一事上,叔子、彭士望都有自知之明。叔子自说“于古学游其藩篱,未登其堂户”(《答蔡生书》,《魏叔子文集》卷六);承认自己尽管文章为海内所推崇,而“实学”较之于顾祖禹、万斯大(充宗)辈,则不免要“瞠乎其后”(《顾耕石先生诗集序》,《树庐文钞》卷六)。彭士望则说自己读书但览大意,常不免于“讹字画、音韵”(《与方素北书》)。他还说易堂诸子“于学无常师,亦罕所卒业”(《易堂记》),说得很诚实。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欣赏顾祖禹的学问,更不妨碍其结交如方以智这样的饱学之士。叔子佩服方以智、顾祖禹,却并不就致力于学问,在我看来,也是其人的可爱之处。

    彭士望、林时益的朋友欧阳斌元(宪万),也是其时的奇人。彭士望记斌元为了向西洋人士学铳、学天文、日月食的测量等,不惜“易名就坛事耶苏,随村市人后瞻礼诵经,忍饥竟日。人或讥议之,笑谢不为止”,足见明代士人的开放心态。更令人称奇的,是斌元物色“异人”,“虽疥癞龌龊行乞辈,语有得,即叩头称弟子,同寝食,留旬月不舍去”(《书欧阳子十交赞后》,《树庐文钞》卷九)。林时益对这位朋友的学识也很佩服,甚至拜其为师。倘若不是生计所迫,以林时益的性情,未必不能成为学问中人的吧。

    在关于易堂的诸种述说中,惟“易堂诸妇”无声无息。她们的故事是要由男人们讲述的,而男人往往将她们忽略了,你因而只能片段、零碎地得知她们的消息。

    叔子曾为彭士望妇撰写墓志铭,令人可以略知“诸妇”为诸子的那段美好记忆所支付的代价。在那篇文字中,叔子写到彭氏之妇山居后的令人不堪的贫窘:夜遭劫盗,“天寒衣被俱尽,则裁败絮尺余缀衣”;彭氏外出,种茶、造纸、佣耕人田,皆由其妇主持,“飞尘蒙面,十指皲斜互,见者伤之”。同篇还写到彭氏妇出自宗室,“嗜茶饮,性尤爱花。既贫困,常觅花种破缶败筥中,依时灌涤。花开,持茗杯流连移日不能去”(《彭母朱宜人墓志铭》,《魏叔子文集》卷一八)。持茗杯看花而流连于“破缶败筥”间,不免令人酸楚——相信也是叔子写上述文字时的感受。“九子”中李腾蛟最先死,彭氏妇则死在李氏去世的前一年。

    由季子本人的文字,可知其妇之贤。季子好游,家贫不能为儿子延师,其妇即“自为授经书”(《析产后序》,《魏季子文集》卷七)。魏世傚也说其父“破产,不为家”,“名日起,家日落,或一岁二岁或三四岁一返家山”,直至“倦游而归”(《享堂记》)。季子妇的艰困不难想象。

    关于伯子之妇,其子魏世杰有《先妣行状》,说居翠微峰时,家中落,其母“每鬻嫁时衣物”,“尝服敝恶衣,日饭或歠白汤当菜”(《魏兴士文集》卷五)——“桃源”中的妇人,有如是之艰辛!

    据季子说,邱维屏不问家人产,任由其妇日夜操劳(《邱氏分关序》,《魏季子文集》卷七)。邱氏自己也写有《劳妇篇》,说“河东有劳妇,谓言学子妻”(《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一七)。上文提到过的那则邱氏被其妇遣去借米不归的故事,接下来的情节是,终于由其妇借了米来煮饭,而邱氏吃得很坦然,毫无愧恧。讲述者显然乐于欣赏邱维屏的淡泊,而那妇人呢,她对自己的丈夫该作何感想?

    彭任妇似乎是个能干的女人,长于治家理财。据叔子说,彭任隐居,又不事生产,先人所遗田亩租税、出入征赋及米盐细碎,都由其妇主会计,“默识数目,不用簿籍,久而不遗忘”。此妇也“日亲操作,常粥饭参半,衣少完好者”(《彭母温孺人墓志铭》,《魏叔子文集》卷一八)——诸妇的辛苦与贫窘,像是大同小异。

    叔子之妇谢秀孙较为特别,乾隆六年刊本《宁都县志》卷六《人物·列女》有传,近人编纂的《翠微峰志》“人物”一章也有传,是易堂诸妇中入志的仅有的人物。据说谢氏“著有《季兰诗词稿》,流行于世者有五言古诗两首,七言绝诗(按应为绝句)一首”(《翠微峰志》第142页)。其他诸妇或许也有诗作,只是终不能如诸子、诸子弟的诗文那样,刊刻流传罢了。妇人们的声音,总难达于闺门以外。

    这些妇人,她们的苦乐悲欢,即使与她们的外子或也难以相通。遗民只是男人的身份,妇人们所得到的,则是由此而来的困窘。当着诸子在山中纵谈古今、诗酒唱和的时候,这些无缘参与其间的妇人女子,或许正在为生计而操劳,她们不大会分享其夫对于易堂的那份感情的吧。至于诸妇间的关系,也像是并非一味地亲密。据叔子的《先嫂邱孺人墓表》,翠微峰上,“易堂诸女妇常相过游嬉”,而伯子妇却闭门不出(《魏叔子文集》卷一八),独守了一份寂寞。

    你由上文已经得知,易堂诸子的山中岁月并不枯槁。山下、山外的杀戮,未必就破坏了他们的好兴致。

    叔子的诗作得不好,性情却无疑是诗人。正是就性情而言,叔子决不宜于充当所谓的“山泽之癯”。他偶尔也自称“山林之人”、“穷岩之士”,不过随手拣拾来的熟烂话头而已。由他与季子的精心营造庐舍,就不难令人想见处境心境的从容宽裕。那些建筑尽管不如其人的文字能行远留久,却是他们各自生前的得意之作,切实地润泽过那些山居岁月的,也应当作为魏氏兄弟饶有情致、热爱生活的一份证明。

    叔子有志于用世,却不放弃营造诗意人生。他说:“古人云:及时为善;又云:及时行乐。不为善则失天地生人本意,不行乐则劳苦寂寞,无有生之趣。两‘及时’俱少不得。”(《里言》)季子则对遗民好说的“俭德避难”有别解,他对朱子训“俭”为“敛”颇不谓然,说:“‘俭德’故妙义,亦何必‘敛’乎?”(《朱容斋八十一岁赠言序》,《魏季子文集》卷七)

    叔子有癖,不但癖花木,癖园林庐舍,甚至好美食美色。太多嗜欲,无论在粹儒还是佛徒看来,其人的难以入道,都是无疑的,叔子却将他的嗜欲,表达得一派天真。面对贫窭的朋友,他不免自惭,却仍然忍不住夸耀道,自己“居翠微山中,桃、李、梧桐之花高于屋,高竹成长林,庭中有周轩曲槛,槛前方池二丈,池上有露台游眺之乐”,承认自己“性好治居室,又不能三五日不肉食”(《答杨友石书》,《魏叔子文集》卷五)。叔子、季子处遗民,不取徐枋、李天植式的自甘枯槁,固然出于性情,也应因了道德自信——不以为“节操”应当以放弃生活趣味为代价,这一点也见诸对于翠微山居的始终经营。

    居室环境,叔子的确很在意。他在书札中,不无得意地提到勺庭“新甃”,“净几明窗,心绪恬豁”(同卷《答曾君有书》)。甚至西洋的宫室也令他着迷。他曾将一幅“泰西宫室图”悬挂在勺庭中,“日视之,尝若欲入而居者”(同上)。他解释说,自己“性好宫室园亭之乐,而贫无由得,每欲使画工写放古人名第宅,或直写吾意所欲作,故于此画最为流连”(同书卷一二《跋伯兄泰西画记》)。上文已经说到,不但季子,季子之子竟也“喜兴作”,自说“室庐器皿多于他物”(《析产序》,《魏昭士文集》卷三)。倘若生在近代,魏氏一门或许竟会以建筑、园林设计名世,也未可知。

    同一时期,流寓苏门的孙奇逢及其家人,却“竹户绳床”,“长枕大被”(《榻铭》,《夏峰先生集》卷九),风味全然不同。孙氏所写生活的朴陋,像是更近于北方大地的颜色,是居住翠微峰顶的叔子难以想象的。

    赣南春早,还在腊月,叔子就已经着手“艺植”,以至“晨兴课童奴,亭午未曾息”(《乙巳正月雪中送门人熊颐归清江》)。他自己说“生平僻于花,于桃尤甚”(《树德堂诗叙》,《魏叔子文集》卷九);还说“兰花吾爱汝”(《过刘氏竹园同林确斋骆樵客江玉仲》,《魏叔子诗集》卷六)。朱彝尊“性癖好竹”,说竹“有君子之守”,且“类夫豪杰之士”(《看竹图记》,《曝书亭集》卷六六)。叔子癖好桃花,与操守与豪杰都扯不上关系,不过癖好而已。这份情欲使叔子的心柔软,尽管看起来与“志士”不大相称。

    颜元的高弟李塨“闻卖桃,动嗜心,既而曰:‘一桃之微,可以丧身。’止之”(《李塨年谱》第7页)。魏氏兄弟决不会因嗜食桃子而自责,他们毋宁说是得意于这项嗜好的。

    彭士望对叔子的热中于园林庐舍不以为然,认为“吾辈”癖此,器识即难以远大(《与魏凝叔书》,《树庐文钞》卷二)。叔子本人也微有不安,说自奉不能约,非处乱世苟全之道(《苟全居铭为彭立斋作》)。事实上,却并不真的愿意放弃凡俗之人的人生快乐。叔子在对他自己的情欲的既自嘲又辩护中,保存了他的“吾”;在对季子“吾庐”的诠释中,维护了别人以及他自己的“吾”。他承认自己“嗜欲深重,所谓耳目之于声色,口于味,四肢于安逸者,皆不能自克治”(《答施愚山侍读书》,《魏叔子文集》卷六),却未必真的打算“克治”,未见得不以“真率”自喜。

    叔子的快乐仅由他的文字也不难感到,那文字是明亮的,没有格格不吐的艰涩,也少有晦黯不明的隐喻、暗示。方以智所欣赏的“真气”,也应当包括了这种虽严肃而不失自然的生活态度的吧。

    叔子内心的柔软,在对其“内人”的态度上,有更细致的表现。

    也如自说喜爱桃花,叔子不讳言“儿女情”,并不以为这情即与“英雄气”有妨。他的诗集中与其“内”有关的篇什,足以令人想象伉俪情深。

    叔子好游,羁旅异地,“空闺”里的病妇,令他牵记不置。他会在诗中对她说:“汝病春常剧,凭谁验药方?”(《春早发翠微余欲轻装内人劝余重茧曰寒思吾言却寄二首》,《魏叔子诗集》卷六)他会在月明之夜因怀念病妻,而不忍闻秋虫的悲吟(同卷《申园杂兴》)。他也曾于暮雨中瞥见溪上的桃花,因遥怜其妇而黯然伤神(同卷《寒雨见松间桃花感内人病》)。甚至西湖逢七夕,也不免要念及内人当此夜的形单影只(《七夕寄内》)。

    叔子说内人“粗通笔墨”,未必不解风情,只是因了未曾生子,且一向善病,辗转床榻,自己又常常出行在外,不能夫妇唱和,“闺房之际”,不无缺憾(《娱墨轩遗诗叙》,《魏叔子文集》卷九)。

    但由叔子的文字,仍然难以想象这对夫妇日常生活的情景,比如令人无法知晓其夫妻关系何以竟招致了易堂上下的不满。彭士望《与门人梁份书》关于叔子,说:“易堂之友与其伯、季、诸子、门人,率以其服内太笃,待之太过,白璧微瑕,乃在于是。”彭氏甚至写了数千百言的长信“规责”他的朋友。所谓“服内太笃,待之太过”,指的是惧内,还是过分甜蜜、缠绵不已?由文字看,叔子似乎不曾辩解,或许只是用他的顽固作了回答。直到这妇人“饿殉”了叔子,那些指摘叔子待其“太过”的朋友,才无不“神耸心折”,彭氏甚至“即柩前拜为女师”(同上)。

    叔子妇的殉夫,也如在此之前伯子之子的殉其父,在易堂历史上,均不失为重大的伦理事件。此妇之殉使得叔子的亲友又有了一个机会,为叔子的道德感召力找到证明。由遥远的事后看去,这一再的“殉”,为易堂历史涂染了血的惨烈颜色。季子却以其嫂的死为荣,说“此寒家大不幸中稍足纪述者”(《答施愚山侍讲书》,《魏季子文集》卷八),甚至以之为“不幸中之幸”(同书卷九《答彭子载》),令人不禁想到《儒林外史》中的那个王玉辉(参看该书第48回“徽州府烈妇殉夫,泰伯祠遗贤感旧”)。魏氏兄弟伦理意识的迂陋,并非仅见于此。叔子、季子固然可爱,一旦遇到这类题目,却又面目可憎。

    在我想来,易堂中人不能谅解叔子对其妻的缠绵,倒未见得真的以为不合于礼,更可能认为大英雄不当如是。由此也不难察知易堂内部关系中的紧张性,密集生存与相互监督对于私人空间的挤压。或许当谢氏作出绝食这一重大决定时,正是那些关于她的非议,暗中激发了她?

    有理由相信,众目睽睽之下,翠微峰上的这妇人,她的孤独与寂寞是无边的(叔子《新城道上》:“独舍依寒山,旷若弃中野”)。她所承受的压力,包括了不曾生子。叔子因此而“置婢妾人凡四五”(《祭亡女文》,《魏叔子文集》卷一四),却仍然未得一男半女。“完美主义者”的叔子,志在“弥缝”天地,却有如此重大的人生缺憾,情何以堪?我在下文中还将说到,叔子之妇的鼓励丈夫远游,也为了便于他纳妾——那个时代被公认的贤德妇人,往往有如此这般的“明达”之举。叔子却还要危言耸听,说其妇性情的“躁”有妨生育,有“如彼炎方,草木枯死”(《躁戒(示内作)》,《魏叔子诗集》卷一)云云,要她去其“傲刚”,勉为“和顺”,毫不犹豫地将不育归过于其妇。真的想不出那妇人该如何忍受。由此看来,叔子看似完满的夫妇一伦,未见得没有罅隙。

    此外你难以想象的还有,这性情刚烈的女子,如何处置与那婢妾四五人的关系——叔子之妇内心的凄苦,怕是无可告语的吧。

    叔子关于他的嗜好的表白,令我对于诸子的经济状况发生了兴趣。

    由彭士望的《易堂记》所载各项禁约,可以想象丙戌、壬辰之间,诸子在翠微峰上的“共同生活”所达到的程度,你却仍然难以具体地想象诸子在日常生活层面的相互关系,比如他们是否“通财”。彭士望曾说他和欧阳斌元、王纲交,“有无通”(《书欧阳子十交赞后》),却没有说与叔子一班人是否也能如此。彭氏说他“佣魏伯子田,为隶农自给”(《耻躬堂文钞·自序》)——是“佣”,并非无偿地占有。季子之子世俨“售”曾灿旧居(《虚受斋记》)——也是“售”而非无偿地转让。诸子遗存的文字中,我没有看到关于互通有无、彼此接济的记述。倘若情况的确如此,是否可以认为这群士夫即使在亲密的交往中,也不曾忽略人我分际,未失冷静的分寸感?“真气”固然,但“真”非即天真烂漫。

    诸子关于他们的生活来源,有一些零星的记述,尽管也如其时士夫通常的那样语焉不详。除外来的彭士望、林时益外,其他诸子均应有田产。彭任自说略有田产,“不复能别治生以长尺寸”(《分产示三子序》,《草亭文集》)。至于曾灿,叔子说其人“或自课耕以食其所获,或浮沉乞食于江湖”(《曾止山诗序》),即以田产与游幕为衣食之资。

    李腾蛟曾在三峰授徒。他在诗中说:“嗟予寡陋,即席半庐。环以花竹,中授生徒。”(《泮水》,《半庐文稿》卷三)叔子也说到他和季子、彭士望曾授徒新城(《涂宜振史论序》);还说自己授徒山中,“不能不教人作举子业,出处无据,自笑模棱耳”(《与金华叶子九书》,《魏叔子文集》卷五)。

    据曾灿说,陈恭尹“擅计然之术”(《与陈元孝》,《六松堂诗文集》一四)。叔子连“耦耕”也不以为然,更不必说“货殖”。他于授徒外,兼以卖文。他后来的出游,由谋生的角度,就包括了兜揽生意,自说不免“求取猝应”,“动多违心”(《答施愚山侍读书》)。施闰章《寄祭魏叔子文》,也有“高言可市,卖文已多。心枯腕脱,寖就沉疴”(《施愚山集》文集卷二四第471页)几句。季子于授徒外,接受过浙江巡抚范承谟白金六百两的馈赠,曾出贷,权子母(《析产后序》,《魏季子文集》卷七)。而彭士望于“躬耕”、授徒、卖文外,尚从事“相地术”(《与陈君任书》,《树庐文钞》卷一)——差不多包罗了其时士人除仕宦外的主要谋生手段。

    诸子中,曾氏、魏氏,称邑望族,资产可观。乙卯那年,即山居三十年后,叔子曾向晚辈说起,明亡前其家“殷富,有余田宅,衣食甘美过今日远甚”(《诸子世杰三十初度叙》,《魏叔子文集》卷一一)。但由文字中看,与东南世家著姓仍不能比拟。关于曾灿,其婿魏世俨则说,“数十年来,人所赠遗及家所故有,手挥掷白金万千百两”,不肯“以家人生事为念”,致使妻子有“继日之忧”(《同蔡舫居祭外舅曾止山先生文》,《魏敬士文集》卷六)。由家世、经济状况看,“九子”中的多数,可以看作“平民知识分子”,这一点由他们的诗文也得到了证明——与东南名士、贵游子弟确有气象的不同。即门人亦然。《梁质人年谱》说梁份“家世寒微,自占籍南丰,历七八世,中间将仕郎三人耳,曾未有一为郡邑诸生者”(第1页)。

    涉及财产,魏氏兄弟每有极脱俗的思路。叔子说他曾与季子讨论“用财”,以为“至亲骨肉及一体朋友处,不敢施鄙吝,并不敢施慷慨”(《里言》)。由叔子的行为看,其不敢施慷慨,决非不愿施救助,而是出于对他人的尊重。他还说:“与常人共财,当自损以让人;与贤人共财,均平而已,此方是忠厚尽处。”(同上)其中的道理,怕不是今人都能理会的吧。叔子的这一思路,与下文中将要写到的他由徐枋、李天植那里所得启示,是一致的。士人由“取与”之道,发展出了与“施与”有关的极精微的思理,以为取与、施与都关涉道德与尊严。这一种精致的逻辑,在现代人这里,已然陌生了。

    关于“三魏”之父魏兆凤,彭士望、邱维屏都有记述。此人与本书有关的最重要的事迹,即为他的三个儿子分割财产。魏兆凤有《书三子析产后》(《魏徵君杂录·附录》),是与理财、用财有关的训示。季子为他的两个儿子分割产业,也效法其父,有一篇“析产论”,说世俗所以为的“薄产不足以遗子孙”、兄弟无争不必析产云云,都非“通论”(《二子析产序》,《魏季子文集》卷七)。而季子之子,则重演了“三魏”相让的故事(季子有子三,其一为叔子后)。季子还曾应其子之请,详细叙述了魏氏的财产状况,说他的那点“薄产”虽“微末”,“然非此不足成故吾”(《析产后序》)。季子的两个儿子世傚、世俨不愧其父的肖子,也分别为其子析产,撰序,自述所历艰辛,以为训诫(见《魏昭士文集》卷三、《魏敬士文集》卷三),俨然家风。只有置诸仍在延续中的宗法社会的背景上——即如官方对于“累世同居”的所谓“义门”的表章——上述家风才异乎寻常。邱维屏死后,其妇(即“三魏”之姊)“举所有产著之册”,以授其子,并命季子作序(即《邱氏分关序》),即使“区区之产”,也“条例缕分”,不厌其详。由此也可以解释魏氏的处朋友:朋友不妨亲如兄弟,但兄弟本不意味着财产共享。

    由父辈主持为其子分割产业,当其时,应当并不罕见,真正异乎寻常的,倒是发布“析产声明”,且一论再论,以此表明了析产并非不得已,而是基于清明的理性,出自主动的安排。由其时士人文字流通、传播的惯例看,魏氏两代人关于析产的论说,已不仅仅是家族文件。

    魏氏兄弟对待财产的透彻的理性,无妨于情感的缠绵。宁都并非商业文化发达之区,那份理性,不便径直用了经济生活中的变化来解释。由文集看,季子的三子也颇“怡怡”,像是没有发生“失和”、“阋墙”一类事件——未始不也多少因了父辈的榜样。应当说,析产,参与构成着魏氏兄弟的故事的背景。为时人所艳称的“兄弟怡怡”,背后隐现着一个明智的父亲的影子。

    由季子《析产后序》、《二子析产序》、魏世傚的《析产序》可知,当初三魏之父魏兆凤析产,授季子产千石。季子析产,其二子世傚、世俨“各得百八十有六石之田”。到世傚主持“析产”,其三子各得田百五十石——田产递减,愈“析”愈细,或许可以作为因田产一再分割、士人的经济状况变化之一例。

    当然,判断诸子的物质生活状况,不便仅据他们本人或相互间的描述。其时有参与聚居的危习生其人,叔子曾极写其生活的拮据的,据林时益的诗,其人经营有造纸作坊,“主仆工佣”二十人(《癸卯初夏习生四十初度作此贻之》,《朱中尉诗集》卷二)。文人当做文章来作的,与事实的出入往往难免。

    我试着想象诸子日常的衣履。叔子有“棕鞋茶杖笋皮冠”的诗句(《春日即事》,《魏叔子诗集》卷八)。由魏叔子、彭士望的文字看,诸子踏冰雪、行雨中,均“蹑屐”,平日或也如野人的着草鞋,他们的子弟有时就赤了足,在布了青苔、水迹的山石间攀援。季子的文字中一再提到他本人及门人的“跣足”。

    叔子晚年致书伯子、季子,说当他的兄弟辛苦劳碌之时,他自己却“独食饮、被服缓带、履”,不免于心不安(《寄兄弟书》,《魏叔子文集》卷六)。看来,即魏氏兄弟,“履”也嫌奢华,以至叔子不忍独享。在叔子的其他文字中,也可见“履”的字样,那应当是一种正式、郑重的装束。叔子曾自忏其“服用”的“侈”,甚至梦到故去的父亲的指摘,令他“悚息”而“涕下”(同书卷七《与杨御李进也》)。由他的文字看,其“服用”较之东南名士,实在是小巫大巫。

    走在山路上,我想,这些石磴是否曾有本书中的人物踏过,那些着了屐或草鞋的脚?

    我想触摸那生活的质地,而诸多物质细节,在无论叔子还是彭士望的记述中都被忽略了。这里自然有书写中的选择,写与不写,可写与不可写,以及无须写、不必写。无论古文还是时文规范,都不免要排除琐屑的日常性。至于叔子,显然陶醉于诗情,而不肯破坏意境的完整。他们所要叙述的,是完美无缺的关于友情的故事,这故事像是无须物质依托也能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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