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堂寻踪:关于明清之际一个士人群体的叙述-宁都·翠微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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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翠微峰往山下走,应当是愈近城市,愈见烟火人家。由季子《西门》(《魏季子文集》卷二)一诗可以知道,由宁都县城到翠微峰,途中有水流、僧院。那水即龙变溪。也是在事后,想到,我本应走这一趟,由宁都到翠微峰,或由翠微返回宁都,而不是乘了汽车——尽管走在路上,所见必与诸子当年不同。

    魏禧经了十六七年的山居,壬寅(康熙元年)前后,决定作吴越之游。

    季子说叔子丙戌居翠微后,“岁惟清明祭祀一入城而已”(《先叔兄纪略》)。乾隆六年刊《宁都县志》卷六《人物·隐逸·魏禧传》,也说其人甲申后隐居,“非祀祖不入城市”。事实却是,涉江逾淮之前,叔子不但参与清明的祀祖,且曾授徒新城,过瑞金,居雩都,还曾赴赣州,试图为杨廷麟迁葬。叔子授徒的水庄、曾灿“课耕”的六松草堂,都临近县城。上述《宁都县志》同卷说彭任“足不履城市”,却又说彭氏曾访谢文洊于南丰的程山,“未尝再适他域”;孙静庵《明遗民录》采用了这说法(第209页)——但南丰也是城市。星子的宋之盛,据说“足不入城市”的,也曾访谢氏于南丰。以宋之盛、彭任自律之严,仍不免一入南丰,也证明了此种戒律的难以严守。

    其实诸子入城的理由很多,比如治病,或看护病人。曾灿诗集中有《城居侍家大人病因柬易堂诸子》(《六松堂诗文集》卷六)。叔子后来因其妇缠绵病榻,为方便就医,“徙宅于近郊”(《祭涂母邓孺人文》,《魏叔子文集》卷一四。按近郊即水庄)。李腾蛟晚年因目疾而致盲,也曾一度住在宁都城中(《跋书归去来辞》,《草亭文集》)。城市的不能不入,还因了生计。“吾庐”落成之时,季子就说过,自己虽“志乐山居”,却因“饥来驱我”,不得已而“屑屑走市”(《与刘长馨》)。直到晚年,他还说“最爱山居好”,却不免要“三旬五入城”(《偶述》,《魏季子文集》卷四)。

    抵达宁都的那天下午,我们曾到了叔子的水庄学馆,在据说是原址的地方,看到的是农舍与废墟,有鸡在草丛中觅食。

    那一时期士人所说的“城/乡”,不消说暗中对应了“清/明”,由今人看来,其意义更在象征层面。黄宗羲曾质疑伯夷、叔齐的“不食周粟”,其人决不会以“不入城市”自限其行动,是无疑的,却无妨于后世依然以“不入城市”者为标准遗民,甚至在为遗民撰传时不屑于“夷考其实”。

    显而易见的是,叔子的这次经了渲染的出游,无论在他本人还是由旁人看来,都不同于在宁都及其周围的城市走动。何以不同,叔子并没有解释。由事后看来,壬寅、癸卯的江淮吴越之游,不过更加激发了叔子对于通都大邑的兴趣而已——到丁巳(康熙十六年),他前后已五至扬州(《程翁七十寿叙》,《魏叔子文集》卷一一);甚至病逝的那年,还到过南昌、南京、吴门(苏州)、无锡。叔子在这一点上,像是并没有遗民通常会有的那种洁癖,他对于城市,倒是别有期待。他说:“隐当为太公,不当为伯夷。择地钓渭水,乃为西伯师。”还特意指出,庞德公、诸葛亮当未出时,所处均为“都会地”,因此才多有豪杰相从(《咏史诗和李咸斋》,《魏叔子诗集》卷四)。或许可以认为,富于生机的城市,本来就更契合叔子的性情。

    其时曾有孙无言其人,声称将归隐黄山,用了这名义遍征诗文,却滞留扬州十年不作归计,令一时知名之士有上当之感。叔子立论却别出心裁,他的那篇《送孙无言归黄山叙》(《魏叔子文集》卷一〇),说孙氏非但不必归隐,且正应当待在扬州,以便结识、招揽天下志士。文人作文,求出奇制胜,叔子的话,不必都当真;但这番议论,却不无真意。伯子也以自己的体验为根据,对孙无言表示了体谅(《赠孙无言归黄山序》,《魏伯子文集》卷一)。

    王猷定说,殷人曾在商馀山避周以至于避秦,那却不是遗民惟一的选择;只要“意中常作此山想”,无论是否隐居,甚至其山之有无,都无关紧要(《馀中说》,《四照堂集》卷一二)。山林固然可隐,闹市也未尝不可隐——王猷定这样的遗民,也就以此“解放”了自己。

    遗民传状中“不入城市”、“不入州府”的字样,毋宁说表达了公众对于这一族类的期待。“遗民形象”也难以避免“标准化制作”。身为士人而不入城市,本是极难的事,却被人说得太容易了。

    丙戌居山之初,魏氏兄弟曾有过一次堪称重大的抉择——是留在山上,还是出而“应世”。所以重大,因为关涉身分:留在山上,即选择为遗民(当然这身分在此后的岁月中也可能更改);出而应世,则多少意味着放弃遗民身分。叔子、季子选择了前者。

    到叔子准备出游吴越的壬寅这年,永历已死于吴三桂之手,两年后(甲辰),张煌言就义;虽郑氏在台湾仍奉永历正朔,事实上抵抗运动已大致平息。叔子这一年决定出游,自然是经了深思熟虑的。当此时王夫之已避居湘西,黄宗羲正在撰写《待访录》。这一年顾炎武在北中国,曾出古北口,往蓟州,又曾谒北岳恒山。其《五十初度时在昌平》一诗中,有“远路不须愁日暮,老年终自望河清”句——遗民中的顽强者,心也还未死。

    不止入不入城市,如叔子这样的入山、出山,在其时也不免有繁复的政治及道德语义。叔子、季子当年的选择山居,即示人以坚持甲申之际的政治立场。既然那时以入山为拒绝甚至反抗,那么局势稳定后的出山,无论是出应世务,还是如叔子这样的出游,都不免有了严重意味。当此之际,遗民的“心防”不可能不遭遇重大冲击。一入一出,的确也构成了易代之际一部分士人人生的两个段落。倘若想到十八年后叔子死于道途——彭士望的说法是“野死”,未尝不可以认为,这一“出”参与铸成着他的命运:出山在叔子,含义岂能不严重!

    城/乡(包括山)的道德意义,甚至不待“易代”才有。尽管有明一代城市、商业有了大幅度的发展,保有洁癖的士人,仍然坚持以城市——尤其商业繁荣的城市——为“浊世”。因而叔子下山前的精神准备,还包括了准备着涉足浊世。他一再提到杜甫的诗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事关“清浊”,意义岂能不严重!晚年的季子,也引了杜甫的这两句诗,说每当还山,即觉“真趣自多”,而“每下至山麓,面目渐换”(《答李元慈》,《魏季子文集》卷九)。至于伯子的出而“应世”被描写为“自污”,也应当既指与异族的权力者交接,也指踏入城市这浊世。伯子自己也说:“一自入城郭,竟如投网罗”(《杂兴》,《魏伯子文集》卷七)——可以作为人受制于自己制作的文化符号、自己的文化想象的例子。

    明末名臣孙承宗早就说过,“士一涉世,真气渐靡”(《应天乡试录后序》,《高阳诗文集》卷一一)。本来,“真气”也赖有某种隔绝,包括对于东南名士文化较少沾染。何况“易代之际”!彭士望对张自烈说,听说他虽然“久居南都”,却与居山时无异,很感欣慰(《与张芑山书》,《树庐文钞》卷三),是包含了委婉的批评的。颜元对于北方名遗民刁包的涉“世局”——虽不过“世局中微有点染”——也不以为然,劝其守“闭户之哲”(《答刁文孝先生》,《颜元集》第432页)。季子倒另是一种思路。他权衡了出与不出之间的得失;在他看来,不出固不免“封己”,出又要冒“失己”的风险,尤其由江西这样“地瘠而民朴”的地方走出去,到“大国名区、人文辐凑之处”,更有可能失掉了本有的质朴(《孔英尚文集序》,《魏季子文集》卷七)。由此看来,出、不出各有其弊,像是没有绝对无弊的选择。

    道德人格的坚守,是遗民生存的一大主题,为此不能不斤斤于清浊之辨。陈恭尹有《独漉堂集》。梁佩兰所撰陈恭尹传,说陈氏“晚号‘独漉’,更以明其不忘忠孝之心”(《独漉堂集》)。叔子写《独漉篇》,却有“独漉独漉,水深泥浊;水深尚可,泥浊污我”等句,显然寓有微讽。其《后独漉篇》更明白地自注曰“为友人作”,也以“独漉独漉,水深泥浊”起兴(《魏叔子诗集》卷一)。乱世中人确也像是易于点污。黄宗羲记江右人物陈弘绪(士业):“庚子,余遇其舅氏于舟中。寓书士业,答曰:‘吾非故吾,若有惭德,何也!’”(《思旧录》,《黄宗羲全集》第1册第366页。按此节标点似有误)劫后余生,残破的确也不只是山河。

    即使有如上的风险,甚至更大的风险,叔子也一定会出游的。他必有此“出”,他不可能如王夫之,他不具有王氏那种“用独”的思路。他的热烈,他急切的用世愿望,都注定了他不可能、也不宜于在那山中坚守。

    叔子本来就认为“遁非君子所得已”(《诗遁序》,《魏叔子文集》卷九)。他不甘以“处士”自限,在写给门人的诗中,明确地表示,要“勉率二三子,洗我处士声”(《赠门人孔用仪五十》,《魏叔子诗集》卷四)。他向远在岭南的陈恭尹说:“士君子生际今日,欲全身致用,必不能遗世独立。”(《答陈元孝》,《魏叔子文集》卷七)他对他的座师解释道,出山之际,他想到的是,“闭户自封,不可以广己造大”(同书卷六《上郭天门老师书》)。同样的意思,他在其他场合也说过,比如说,“闭户穷山”,难免会“封己自小”(同卷《与杭州汪魏美书》)。大致同一时期,顾炎武也说过类似的意思,如曰“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自觉……若既不出户,又不读书,则是面墙之士”(《与人书一》,《顾亭林诗文集》第90页)。出游在这里,被作为了士“成学”的条件,也即士自我造就的条件。由此看来,“出”固然有点污的危险,由另一面,未始不可以看作突围——由遗民的自我锢闭中的突围。

    魏氏兄弟本不脆弱,并不真的那么惧怕浊世,甚至不惜有所点污、沾染——倒更可能出于道德自信,以及不无夸张的使命感。“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伯子就曾在诗中用了挑战的口吻说:“被发坐磐石,濯足向清溪。虽有清浊殊,达者无不宜。”(《古诗》,《魏伯子文集》卷七)叔子原属于那样的一种人,需要随时为自己的行为确定意义,对抗浊世,不也有一种意义?

    叔子说,他为了此行,改换了自己的形象——至少他自己提供的叙述如此。他的说法是,“贬服毁形为汗漫之游”(《与熊养吉》,《魏叔子文集》卷七),似乎暗示了其在翠微峰上,以至在附近的城市走动时,所着仍然是明人衣冠。这并非不可能。明遗民中确有一些人,是用了各种方式,保持了明人模样的。季子说李腾蛟授徒山中,其弟子来学者,“皆裒(应为褒)衣箨冠”,李氏本人则“三十年未尝著时服”(《宁都先贤传》)。由叔子《桃花源图跋》看,山中人着的是“野服草鞋”。

    叔子出游八九年后,在扬州,有人为他画山居像,穿戴的是“宽博”的明人衣冠,叔子叹为“绝似”(《看竹图记》)。那么出山,就意味着对遗民所坚守的这一部分的放弃。剃发与着时装,在叔子,不可能全无痛楚。他曾用了嘲谑的态度,写伯子之出,“辫发被红缨,秃领学时服”(《赣江呈伯兄》,《魏叔子诗集》卷四)。倘若叔子本人真的直到壬寅下山前才有一剃,当剃刀在头顶上回旋,“受之父母”的长发纷然落地之时,这敏感的书生,一定会有一份惨伤的吧。出山的代价自然不限于此,但那散落的长发,是具体可见的,不由人不心痛。由叔子的《季弟五十述》可以知道,季子出游先于叔子,己亥就已经“下江南”;叔子的迟迟不远行,除了体弱外,是否也因不忍舍弃明人的“楚楚好衣裳”?

    曾灿说:“畏静不住山,畏喧不居市。”(《吴阊秋怀……》,《六松堂诗文集》卷二)士夫选择之难,有时确也在这些地方。山(乡)、市都不可居,又到哪里去呢?叔子于此,有了他的对策,即“居山须练得出门人情,出门须留得还山面目”(《答陈元孝》)。

    事实是,明亡后一度自我禁制的遗民,在时间中不可能绝无迁流。即如陆世仪的弃乡居而入城市,陈瑚的离开蔚村。“土室”、“牛车”作为象征,也有其时效的吧,那一些细小的变化正无怪其然。

    叔子本富于想象力,对于女色,固然能“凿空”想象,对于山水,当出山远行之前,早就在“意游”(《送木大师游武夷》,《魏叔子诗集》卷四)——体质孱弱而心性活跃的人物,常常会发展出这一种能力。对于吴越这人文渊薮,叔子是向往已久了。

    一旦真的下了山,叔子也就对江淮、吴越一游再游,一发而不可收。他自己说“泛彭泽航太湖者逾十反”(《陈介夫诗叙》,《魏叔子文集》卷一〇);还说自己“伏处山中几二十年,出游东南交天下之士亦几二十年”(同书卷八《赖古堂集序》)。他曾登燕子矶,独上危亭,对茫茫大江,赋了“不知故国几男子,剩有乾坤一腐儒”(《庚戌九月雨后重登燕子矶见伯季旧题怅然有怀》,《魏叔子诗集》卷七)的诗句,心境的苍凉可知。

    熊开元记方以智的游,“肩大布衲,游行即以为卧具。别无鞋袋、钵囊,亦复不求伴侣,日数十里无畏无疲”(《青原愚者智大师语录序》,《棨庵别录》卷一,转引自《方以智年谱》第178页)——方氏以贵公子为僧而耐劳苦如此!这样的游,叔子显然不能。叔子出游,是有僮仆服侍的,决不至于如方以智那样辛苦。

    季子意气豪迈,有犯难涉险的勇气,叔子不堪劳顿,有时就只能望洋兴叹。他听季子讲述自己登华山绝顶,“日月从两耳升降,视黄河如袜带委地下”,竟“精神惝恍者久之”;当他自己游庐山五老峰,也会“惊怪狂叫,木落石坠”(《闵宾连游庐山诗序》,《魏叔子文集》卷九)——尽管久居山中,叔子兄弟仍能被山的气势所震慑。叔子也曾遭遇过大风浪,舟中皆无人色,他却“倚舷而望,且怖且快,揽其奇险雄莽之状,以自壮其志气”(同书卷一〇《文瀫序》)。这的确也像叔子的神气。

    出游而特重江淮、吴越,未始不包含一点虚荣。士林的人伦衡鉴,一向赖有吴越名士的月旦品藻,而“声名”与“声气”从来相关。“社交”在有明一代士人生活中,至为重要。直到本书所写的时代,社交圈仍有可能意味着其人的影响力所能抵达的边界。至于个人声望的扩张,的确要凭借尽可能广阔的交游。叔子在东南之行中,验证了自己以及易堂的影响力。他自己说客西陵时,海宁陆嘉淑(冰修)听说他是江右宁都人,“特过湖庄访所谓‘易堂’者”(同书卷七《与高云客》)。以江右僻邑人士而为江南名宿所知,的确是件值得夸耀的事。对于叔子东南之行的成效,朱彝尊也看得很清楚。朱氏说:“叔子居易堂读书且二十年,天下无知叔子者。一旦乘扁舟下吴越,海内论文者,交推其能,若竹之解于箨而骤干夫烟霄也。”(《看竹图记》)

    东南之行被叔子所以为的成就,更在结交了诸多“天下奇伟非常人”(《费所中诗序》,《魏叔子文集》卷九),其中就应当有归庄、姜埰、徐枋、恽日初、吴任臣、孙枝蔚、沈昀、万斯大、叶奕苞、李清、李天植、黄子锡、汪沨,以及阎修龄、阎若璩父子等,其中多有遗民。他曾踏月访友,说那晚好月亮,“衢巷如水”(同卷《一石山房诗序》)。壬子那年中秋,则与友人虎邱观灯,听度曲,故交新知,对月石上,“观者如堵”。叔子当场吟咏友人所作的诗,“为激楚之歌,人声无哗,木叶欲下”(《虎邱中秋集诗序》)。想来虎邱的月色,较之翠微峰自有不同。叔子未必不喜欢这种气氛。

    令他遗憾的,倒是出行晚了一点。他说自己居翠微峰的二十年间,“海内耆旧凋落殆尽,往往不得识面”(《书禹航三严先生崇祀录后》,《魏叔子文集》卷十二),因而也就愈加汲汲,如恐不及。吴越人物,本不乏光彩照人者,叔子终于有了更多的机会,体验优秀人物之间的相互吸引。

    其间与汪沨的结交,也如在宁都的结交谢廷诏,在叔子,是得意之笔。

    汪沨(魏美)是其时东南著名的高士,行踪飘忽,应当属于那种以游为隐的一类。朱彝尊说其人“高踪苦节,人所难堪”,自己曾访之于大佛寺僧寮,“竹榻芦帘,不蔽风雪,坐间欲留予啜杯茗,则瓦垆宿火已销,一笑而别”(《静志居诗话》卷一九第581~582页)。黄宗羲所见的汪氏,“匡床布被之外,残书数卷,锁门而出,或返或不返,莫可踪迹”。据黄氏的记述,其人或许是遗民中严守了“不入城市”的戒律的一个(《汪魏美先生墓志铭》,《黄宗羲全集》第10册第382页)。

    叔子客居西湖时,汪沨正“进退无常,不可踪迹”。叔子听说他到了湖上,即托其弟转致书札如下:“魏美足下:足下知仆至,意当倒屣过我,顾以常客遇我,足下则可谓失人。”这书札实在气势夺人,而汪氏也就为其所“夺”。据说沨得此书札,“辄走舍馆相见”(《高士汪沨传》,《魏叔子文集》卷一七)。据叔子说,汪沨为人“落穆”,“性不好声华”,当其时有“汪冷”之目;既见叔子,“卧谈至鸡鸣,或更起坐,不肯休”(《与杭州汪魏美书》后自记)。与汪沨这种名士交往,叔子的那封书札,或许可以看做技巧的成功运用。他其实深谙这一流人物的心态,对自己所取方式有明确的效果期待,因而相互吸引中,又未始不包含了“征服”的快感——尽管不能如季子似的寻访友人到华山绝险处,叔子求友的顽强,于此也可见一斑的吧。

    遗民人生,本是一片衰飒的风景。叔子游江淮之时,东南遗民多已入老境,当日的抵拒、抗争,已像是前尘往事。面对这片风景,难免不生出苍凉之感的。叔子自说所交东南之士,“恒散伏草间,或灭迹穷山深谷,不求知于人,人亦不得而见”(同书卷二二《书罗饭牛扇面》)。其中最令他凄然的,或许是康熙十年(辛亥)的访李天植。

    李天植,明亡改名确,字潜夫,人称“蜃园先生”,《鲒埼亭集》卷一三有《蜃园先生神道表》。明清之际南北遗民中,有过不止一名“饿夫”,李天植算得一个,他的贫以及甘于饿,是出了名的。叔子见到其人时,李氏已经是八十二岁高龄的老人。据叔子说,李氏“家奇贫,无子,又病疝气,不能二三百步行,久坐下坠,常日仰卧读书。门无三尺之僮,厨无爨婢,独老妻在室,颓然相对”(《与周青士书》,《魏叔子文集》卷六)。叔子到其家,见李氏蹒跚“执杯茗,不能具饭饭客”,惆怅不已,即在太湖舟中作书,“欲联数同志,为挨月供”,甚至作了具体的设计,邀周篔(青士)主持其事。这书札后有叔子次年(壬子)所记,说他事后在山中访徐枋,徐氏说,只怕李先生不接受他人的接济。“君子爱人以德,君力所不及,听其饿死可也。”李天植即于次年三月弃世。“听其饿死可也”,确也像以“苦节”著称的徐枋的口吻。在徐枋看来,李天植的饿以至饿毙,不过“求仁得仁”。徐氏的这番话竟使叔子感到了震撼,叔子说自己“且痛且愧,真浅之为丈夫也”。令今人费解的是,何以张罗救助,就“浅之为丈夫”了呢?

    读了这篇文字,我却不能不有另一番惆怅。在我看来,“颓然相对”的老夫妇中,老妇的处境,较其夫更凄苦、绝望。为了保全节操,自己饿就是了,老妻也陪着挨饿,总觉得近于不情。读了这故事,不能忘的倒更是那老妇。

    丁巳(康熙十六年)孟夏在吴门,叔子曾寓红板桥南楼,据他自己说,“宾客早暮至不绝,每夜断灯火上,始得从容盥漱者几二月”。其时有华子三者,得叔子的诗,捧读而泣,“哭二日夜,两目尽肿”。送叔子到船上,子三“哭不能起”,以至令叔子想到“赵景真一见嵇叔夜,千里追逐,狂病阳走”,尽管他也自谦不能当此盛意(《华子三诗叙》,《魏叔子文集》卷九)。也是在这一时期,叔子结交归庄,据说每当叔子要“束装行”,归庄就“涕泣”以至“失声”(同书卷一四《哭莱阳姜公崑山归君文》)。倘若这类记述不曾夸大,那么叔子令人依恋之深,无论山居还是出游,都得到了证明。叔子本人也长于描述这种场面,不厌其细,笔墨间不无陶醉。令吴越人士为之倾倒,或许已超出了他的预期。

    彭士望《魏叔子五十一序》说:“魏叔子庚戌间再游吴越,人传诵其文章,谓为南宋来所未见,求之者无虚日,日削版待之,朝成夕登,即日流布;海内所推一二耆旧大耄之老,争识面引为忘年交。士无识不识,皆知有宁都魏叔子。”一些年后,彭氏为“三魏”后人的文集作序,还说到庚戌那年的除夕,叔子“归自淮扬,文名大震,一时钜公尊宿,或云数百年所未见,人得其篇牍,咸珍异藏弆以为荣”(《魏兴士文序》,《树庐文钞》卷六)。庚戌那年叔子四十七岁。由叔子这一时期的文字看,他本人也自待不薄。人恰如其分地估量自己,谈何容易!

    经了近二十年的游,不消说志意日广,见闻也日增。但我所读过的东南人士的文字,与叔子有关的却难得一见,因而无从推测那些文化过熟的吴越人士,是否真的由这来自赣南的书生身上,感受到过山中的清新之气。可以确信的是,在此期间并不曾发生过如当年与彭士望那样的遇合。

    待到年过五旬,叔子虽勉力出行,意气已大不如前,自说“山居郁陶,辄思一畅生平;出门观览,壮心顿消”(《寄兄弟书》)——确也是老之已至的消息。

    易堂诸子多有远游的经历,其中彭士望与魏氏伯、季都雄于游,季子尤其意气豪迈,渡海登山,必穷极幽邈。

    叔子出游吴越前,季子就已经到过琼州(海南),渡琼海时,风浪夜作,“舟中人眩怖不敢起”,季子独起视海中月,作《乘月渡海歌》(叔子《吾庐记》)。他还曾访彭荆山于华山绝险处,攀索踏磴,“一日直上四十里”(叔子《季弟五十述》)。施闰章补充了一个细节,即季子“语从者曰:‘人何必终牖下?死便埋我。’”(《魏和公五十序》,《施愚山集》第1册第176页)季子曾在行旅途中遇到鹿善继的孙子,由他那里得知了孙奇逢的消息,一时过于兴奋,竟“误触道旁枣堕驴,足挂镫,驴惊逸,碎首血出,伤数处”,也不过“裂衣裹伤复行”(《魏和公南海西秦诗叙》,《树庐文钞》卷六)。凡此,也可资考南北遗民间的信息传输与声气联络。

    彭士望序季子的纪游诗,说:“魏季子和公居翠微百丈之峰,有兄弟朋友文章之乐,恒郁郁不得志,气愤发无所施,则身之南海,更渡琼……”(同上)其中也应当有遗民心事的曲折表达。见诸一时士人文集的有关交游、联络的纷繁线索,确也令人觉察到平静中的激动、扰攘,犹如水面下的洄流。

    季子较他的叔兄耐得水陆舟车。他自己说“少时颇习劳苦,可跣足步数十里百里……或只身无傔从,结伴走千里,典鬻衣装自资”(《析产后序》)。囊中羞涩,就不能不是艰苦的行旅。季子说,他陆路的交通工具乃独轮车,水路则多乘艓子(一种轻便的船)。杜甫《最能行》:“富豪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艓子。”至于夜宿,则茅檐、败席,不免要供蚊蚋饱餐。在琼州,“飓风夜发屋”,还曾“卧星露之下”(《吾庐记》)。“一晴尘集须,一雨泥灭足”(《海南道中》,《魏季子文集》卷二)。这样的游,确也非叔子所能承受。伯子、叔子去世后,像是为了验证时间的力量,季子又有岭南、南浙之游。十六年后早已物是人非,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答黎媿曾观察》)。

    就我所知,明代的交通状况较之前代,并无显然的改进,其时士人的动辄远游,不能不令人敬畏。至于那一时期士人联络之广、声气之相通,是交通便捷的现代人难以想象的吧。

    遗民的好游或也因了遗民的寂寞,山居者的“好游动”,也正出自山民式的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一年前,我曾乘车沿了岷江,走在耸峙的大山间。靠在椅背上,被窗外绵亘不绝的荒凉的大山麻木了感觉。车中播放着音带,有女声反复吟唱着一个单调的句子:“我想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自以为体验到了那种压抑、羁束与挣扎、突围之间的紧张,听懂了这歌所表达的“走出”的渴望。

    叔子的江淮吴越之游,论者指为从事反清秘密活动的,叔子本人揭出的动机,则是“求友”、“造士”。用了叔子的说法,即“求友以自大其身,造士以使吾身之可死”(《与富平李天生书》,《魏叔子文集》卷五)。彭士望甚至对大旅行家徐霞客夷然不屑,说其人“终不得草莽一二奇士,徒周旋名公卿间,何足道”(《魏和公南海西秦诗叙》)!

    叔子相信“气不足以盖天下者,不能交天下之士”(《萧孟昉六十叙》,《魏叔子文集》卷一一)。季子的游,或许就在践行其叔兄的主张,他说自己“闻天下贤人,虽千里裹粮,窃愿一见”(《与梁公狄书》,《魏季子文集》卷八)。叔子也说其弟“所至必交其贤豪,寻访穷岩遗逸之士”(《季弟五十述》)。至于彭士望的《易堂记》,夸耀“易堂所至,大猾、武健、技术、任侠、博雅知名士、方外、石隐、词章、独行、理学,穷约显达之人”无不交,又像是蓄意搬演“《左传》时代”故事。

    于“求友”、“造士”一类堂皇的大题目外,叔子的远游也另有不足为他人道的动机,如卖文以谋稻粱,如“卜妾”以冀得子嗣。他《新城九日寄内》一诗自注道:“壬寅余卜妾江南,内人送行诗,有‘愿言得抱子,雍雍归故乡’句”(《魏叔子诗集》卷七)。对此,上文中已经提到。

    来宁都前,我曾到大庾(今作“大余”)看古驿道、梅关——季子诗中又作“庾关”。那天春雨霏霏,我们一行外,几乎别无游客。我在想象中将自己的人物安置在这一景上,卵石铺成的驿路,霉迹斑驳的关门,他们或独自,或与人同行,足音橐橐地在丛山中,是怎样的况味?回到北京后重翻季子的文集,得知他所经大庾岭上的驿道,“驵车驷马阗道途”,并不如我所设想的凄清。大约季子也如我这样,先有了一番想象,因而当看到那驿道“行来十马可齐轮”,并非险关,不禁笑虚名之误人(《梅岭》,《魏季子文集》卷五)。季子一再有岭南之游,曾“三载三行梅岭道”,说其地古松十围,他曾在松下小憩;还说只见松而未见梅,“梅岭”徒有其名(同书卷三《梅岭松》)。

    方以智顺治九年曾由梅岭经过,也说该地“但有松千尺,难求梅一枝”(《无生寱·度梅岭》,《浮山后集》卷一,转引自《方以智年谱》第177页)。施闰章所见梅关,像是更其荒芜。他在诗中说:“门容一骑入,人度万山来”,“蓬蒿行处满,漫说岭头梅”(《大庾岭》,《施愚山集》诗集卷二四第475页)。

    大庾·古驿道

    我所见庾岭,已遍植梅树,却未见古松。偶尔看到一丛映山红,绽放在苍岩绿草间,比之后来我在杭州所见大片人工栽培的杜鹃花,颜色美得远了。

    要到古驿道、梅关这种所在,才能使你更真切地体验你之为旅人,你的在行旅中。我们自然不同,我们不过是游客,悠然地观赏着这路这关,知道等在半山处茶肆中的,是热情的主人。

    季子在诗中说:“慷慨出里门,寂寞归山园。”(《岭南值任道爰生日》)其实出门也难免寂寞。无论乘车马还是乘舟,当着渐行渐远,那一抹家山终于消失在了薄雾中,会有失却依傍后的空虚之感的吧。

    山是有根的,水则流转无定。翠微一峰难免令人魂牵梦萦。陈恭尹说,他听季子向他说到那山:“往时为我言翠微,诸峰秀出旁无依。”(《寄题魏和公吾庐》,《独漉堂全集·诗集》卷三)伯子曾在某个夏日登上金山,回望家乡,因此一念,也就在想象中渡江河,逾高陂,经此地历彼地,终于抵达了瑞金,“西距宁都未至三十里,望一峰迥然屹立,则金精之翠微也”;接下来想象自己经了纡长的路,终于入城郭,遇知交,携手同归,僮仆惊呼,兄弟稚子出迎(《潮州送屠梦破序》,《魏伯子文集》卷一)——那正是游子梦中的还乡之路,伯子温习得烂熟的路。

    大庾·梅关

    西行途中,季子想到了翠微,说“峰头一勺水,想亦发荷花”(《西行道上》,《魏季子文集》卷四);因路旁山形之似,记起了留在家乡的朋友(同卷《路上有山似冠石彭躬庵林确斋所居》)。翠微峰上的叔子却牵记着行旅中的彭士望,甚至想到了彭氏在羁旅中,“独身谁与谋”(《寄彭躬庵》);自己一旦远游,又会挂念病中的林时益(《西湖饭黄米怀林确斋兼呈主人》,《魏叔子诗集》卷六),“不胜故山之思”(《桃花源图跋》)。

    诸子怀念中的翠微峰,是个绝无机阱、令人陶然忘机的小世界,其存在像是只为了与浊世相对照。也正因了远离家山,“易堂”与那段山中岁月,愈加成为永恒。

    就这样,有人居山,有人出行;或此时居山,彼时出行。即如季子,以“游”扩大人格,以“居”保全面目。正因有了远游、畅游,终于有翠微峰的坚守。此游此居,无不可见其“吾”。

    出行者赖居山者代为照料。彭士望有四方之游,林时益多病,“家居并督二家事”(《朱中尉传》,《魏叔子文集》卷一七)。出者交一人,居者即友其人,恨不能即刻握手言欢——即如叔子对终身未见的陈恭尹。那还是季子自“南海”归来的时候,听了季子称道所谓的“北田五子”,“同堂咸信之”,书札中“辄齿兄弟”(《独漉堂诗序》,《树庐文钞》卷六)。叔子还曾叮嘱出游的曾灿为他抄书,说“翠微石室尚足藏书也”(《与袁公白》,《魏叔子文集》卷七)。而出游者为山居者带回的,可能不止于书:叔子就曾为伯子出示的“泰西画”所吸引(《跋伯兄泰西画记》)。山中与山外世界,也就这样地沟通着。

    诸子既“出”,一个严峻的课题,即以何种原则处“交接”,以至“辞受取与”。

    这本是一个遗民事迹被叙述的时期,仅仅已有的有关叙述,就足以使得遗民的生存充满了暗示。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历史中”。黄宗羲说,“茫茫然尚欲计算百世而下,为班氏之《人物表》者,不与李、蔡并列”(《寿徐掖青六十序》,《黄宗羲全集》第11册第64页。按班氏即班固,李、蔡应指李陵、蔡邕),所表达的,无非这一种自觉。这意识无疑使得生存紧张。明遗民很难克制对于自己行为的(从旁的)审视与评判。至于交接,即使在平世,也是士人立身的大关节,何况乱世,更何况身为遗民者!我们谈论“遗民”,那个时期被我们如此谈论的人物,通常并不以“遗民”自我指称,却未必不具有这一种身分意识。

    从事自我道德人格的塑造,叔子保持了自始至终的清醒;即交接一端,就始终不失谨慎,矜重。他的说法是,“君子持节,如女子守身,一失便不可赎。出处依附之间,所当至慎”(《里言》)。他感激施闰章的知遇,却说即使有方以智的一再相招,对施氏“终不敢以野服见”,希望等到其人“解组”(因而彼此的关系有了改变),再“买舟东下,长揖匡湖之滨”(《答汪舟次书》,《魏叔子文集》卷五)。与此情况相似,他曾与周亮工同客吴门,明知周氏爱赏他的文字,也终未一见(同书卷八《赖古堂集序》)。

    叔子去世前为施闰章的诗文作序,说三十余年间,“不敢怀一刺、一启事干贵人”(同卷《愚山堂诗文合叙》)。另在致友人的书札中,说自己“出处取与间,常竞竞恐失山中面目”(卷七《与徐孝先》)。叔子也并非一味谨慎,他以为理想的状况是,既不毁“廉隅”,又不露“圭角”(《乙巳元旦得圭笺试笔》)。他并非不明白二者难以得兼。他致书陈恭尹,说“浮沉二字最是难为。浮者便浮,沉者便沉,独浮沉之间,稍方则忤人,稍员则失己”(《答陈元孝》)。应当承认,叔子的行为的确可称中规中矩,偶或行权,分寸也总能拿捏得恰到好处,决不至有违于公众对于遗民的期待。陈恭尹所以招致物议,也应因了不善于在此“之间”把持。那个时候,载浮载沉,终至“没顶”的,确也大有人在。处通/塞、达/介、浮/沉之间,何尝容易!

    叔子在“交接”的一面,对方以智、陈恭尹,都尽过规劝的责任。陈氏以忠臣之后,也如方以智,经受过明亡之际的大苦难,有着较之魏氏兄弟复杂得多的家世背景和政治经历。吴道镕所撰《独漉堂集》序,说“北田五子”之一的梁梿,对陈氏有“仆仆城市之责备”,朱彝尊也有“降志辱身之微词”(见之于《静志居诗话》,参看该书卷二二第712页)。温肃的序也说,对于陈氏,“当时同志已不见谅”,岑徵(霍山)甚至有“可怜一代夷齐志,错认侯门是首阳”之讽。但易堂诸子像是并不苛责他们的这位朋友。彭士望序陈氏的诗集,话说得相当体贴,说自己“心知元孝沉痛患难,学与年深,驯猛鸷之气,渐就和易”。但若仅据了文集,以魏氏叔、季与陈恭尹比较,确也会让你知道,被划归“遗民”一类者,彼此的境界有怎样的不同。

    当然,叔子不事“干谒”,不等于不“交接”,更无妨于书札往还——他以此守住了一条界限。彭士望的情况也大致相似。他们坚持不入公门,不游幕,不苟取与,守上述诸戒惟谨,却不能全不与当道接触;不“干渎”,却仍然要陈述民生疾苦、地方利病。彭氏甚至不惜为朋友(曾灿)而向当道求助(《与李梅公少司马书》)。季子走得稍远了一点。上文已经说到,他曾接受过伯子的幕主浙江巡抚范承谟白金六百两的馈赠。施闰章也看出了魏氏叔、季的这一点不同,即叔子“不入公府”,而季子则“间与世浮沉,为文武大吏重客”,却又说季子“义所不可,则屹然不移尺寸”(《魏和公五十序》)。季子不应试,且不游幕,也仍然守住了他所设的那条界限。

    那时的遗民有身分自觉的,各有其所守底线,只不过彼此的底线未必一致罢了。即如黄宗羲,与当道多所“交接”,从事声势浩大的讲学活动,非但不令其子黄百家世袭遗民,且推荐门生万斯同以布衣参明史局,却仍然有所不为,有他所认为的决不可为。全祖望撰《二曲先生窆石文》,说李顒自律之严,“当事慕先生名,踵门求见,力辞不得,则一见之,终不报谒”,“有馈遗者,虽十反亦不受”(《鲒埼亭集》卷一二)——另有材料证明并不尽然。同为北方大儒,孙奇逢、李顒都曾得到有力者的关照。他们不绝物,不为不情,取与之际却也仍有原则,尽管与上文写到的李天植,原则有所不同。

    叔子、彭士望的好友顾祖禹,另是一类,其人既不仕清,又不肯栖迟岩壑间,而是从事著述,且出入于当世贵人府邸。应当说,后世在厘定遗民身分时,保持了相当的弹性,否则就只有食薇于首阳者,才配称遗民——何况关于伯夷、叔齐,也仍有疑论。

    “独善”、“兼济”,士人往往被迫作非此即彼的选择。遗民的选择更有其艰难。宁化的李世熊就说过,“避地同尘,都无是处”(《答彭躬庵书》,《寒支初集》卷六,转引自《梁质人年谱》第33页)。遗民命运之乖蹇、处境的荒谬,正在“都无是处”。即使称“苦节”者,也经受不起苛刻的追问,如所食乃谁之粟,所践为谁之土之类——这种伦理绝境,岂不也是士人自己参与构建的?以叔子的敏感,不能不于这尴尬有深切的体验,而那种种微妙而精致的苦痛,仅据了他流传下来的文字,是并不都能察知的。

    叔子拒荐博学鸿儒,是康熙十七年(戊午)的事,以此一“辞”,完成了清初名遗民的形象。就这样,叔子谨慎而又不失从容优雅地将自己塑造成了那个时代的“完人”。两年后叔子病逝。

    康熙十二年(癸丑),吴三桂举兵反清,耿精忠、尚之信响应,这就是所谓的“三藩之变”。江右被卷入战事,已是次年。

    三藩之变因系大清定鼎后的变乱,较之易代,像是有更其敏感的性质。而发生在甲申三十年后、永历朝覆亡十二年后,遗民对此一事件的反应,与明亡之初有了相当大的不同。“易堂九子”即可为一例。

    几乎可以认为,在易堂历史上,三藩之变有某种“标志”意味。

    叔子自己说,当战事紧张之时,他曾与友人在距战地不远处闲谈,其间有如雷的炮声传来(《王竹亭文集序》,《魏叔子文集》卷八)。叔子的这份镇定不免有一点可疑。据《魏叔子年谱》,康熙十五年(丙辰),叔子曾客居富田,又避兵云坞,次年即住在庐陵山中。丙辰,梁份赴长沙为韩大任(按当时韩为吴三桂守吉安)向吴三桂乞援。梁份说,当叔子“居庐陵万山中”,他自己曾“揭衣水行,日夜百十里就区画大事,其后成败不失锱黍”(《哭魏勺庭夫子文》,《怀葛堂集》卷八)。直到叔子病逝,梁份才提起此事,且说“此惟份知之,而未尝与人言者”。当然,你仍然不能知晓叔子所“区画”者何事,预测的是何种成败。

    当然遗民表达,于隐晦中仍有透露,即所谓的“蛛丝马迹”,只是更宜于启发想象而难以确证罢了。即如叔子对于三藩之变的态度,就令人难以断定。叔子本人就说过:“吾尝以为残贼殃民者,虽师出有名,故国法所不容……况叛服反覆,惟以盗贼为事者乎!”(《周左军寿叙》,《魏叔子文集》卷一一)由上下文可知,这里叔子指的是因三藩而起的“群盗”。但“虽师出有名”云云,仍然值得玩味。

    季子在这期间的确表现得激动不安。由他的《析产后序》看,他的介入“世务”,周旋“贵人”间,正自甲寅、乙卯始。其子魏世傚在《享堂记》中,也说其父“出入金戈铁马之中”。甚至世傚本人也曾奉了父命而奔走道路,“尝天寒被雨,步行九百里,衣裤水流者十三日夜”(《答周盛际先生书》,《魏昭士文集》卷二)。“九子”中,或许季子最不安分。庚子、辛丑间,季子在粤,就可能有赴龙门岛与义军联络的企图(《陈独漉(恭尹)先生年谱》)。即使这样,也不宜想象过度,以为季子日事奔走、策划。他的那些活动很可能只是山中岁月的插曲,短暂地打破过宁静而已。事后他的另一个儿子世俨对朋友说,三藩变起,颇有人因“久习兵革”,“惟以豪杰自命”,以至于“流而忘反,身名俱隳”,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彼此尚未失“故时面目”(《拙轩子卢孝则三十又一序》,《魏敬士文集》卷三)。凡此都可证易堂中人固然抱了“恢复”的期待,并不就将三藩之变认做了时机。

    由文字看,彭士望似乎超然事外,反应很冷静(季子《同堂祭彭躬庵友兄文》,《魏季子文集》卷一六),我却怀疑其人在三藩之变中,形迹真的像他的朋友说的那样简单明了。宁都的邓先生也注意到了,乾隆六年刊本《宁都县志》,刊落了与彭士望、邱维屏有关的几乎全部内容,甚至两个人的姓氏。即如述林时益“避地宁都,与魏氏三子□□□□□□李腾蛟、曾灿、彭任为兄弟交”。你无法知晓这两个人清初的言行触犯了何种禁忌——或许我们又遇到了遗民身世之谜?

    诸子中置身局外的,或许是彭任。道光五年(乙酉),王泉之序彭任的《草亭文集》,说:“易堂九子皆以文章鸣世,皆以道自任,三藩之乱,多有与时浮沉者”,而彭任“独抱道在躬,安其常,守其变”——自是清人的一种见识。三藩变中彭任心情的复杂,由他一些年后写给顾祖禹的书札(《与顾景范书》,《草亭文集》),可窥知一二。当魏氏兄弟奔走策划时,彭任或许就用了这一种复杂的眼神从旁观望的?

    三藩之变不但使一些遗民经历了大激情,也使一些遗民经受了大危难,在遗民这一族群中引发的震动,未必在明亡之下。易堂诸子的朋友为事件波及的,就有方以智、萧孟昉、顾祖禹等,陈恭尹甚至因牵连而下狱(《独漉堂全集》冯奉初所撰陈氏传)。

    梁份与三藩之变的关系,似乎当其时就已不那么秘密。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二,记述了梁份向吴三桂乞援,吴留他观战一事。当然刘氏此记,应属“秘录”,在当时绝非用于发表的。梁份也未必不自晦其迹,他的上述行踪,不但不见于收入《怀葛堂集》的文字,且“九子”也像是讳莫如深。但也仍然有透露。林时益在诗中说,他因听到过有关梁份的消息,以至收到了梁的长信竟不敢打开(“乍传异说愁难信,详载长书怯未开”,《乙卯十二月梁质人自南丰至作》,《朱中尉诗集》卷四)。彭士望也提到梁份曾“以气矜避地”(《复友人书》,《树庐文钞》卷三)。

    梁份的乞援之举,即使在对三藩之变反应积极的遗民那里,也是相当冒险的。易堂两代人中,或也惟有梁份能如此“蛮干”。份何尝不知道江西在兵马蹂躏中,小民不堪其苦,却不肯错失“恢复”的或许是最后的时机,其心情之复杂,不难想见。当然,秘密活动自有其刺激性,当着真的“海氛澌灭”(黄宗羲)、“潮息烟沉”(全祖望),遗民生存的意义危机才会到来。三藩之变中梁份的兴奋,或也可以由此得一点解释?

    然而同为叔子的门人,也有参与平息三藩之变者(参看魏世傚《赠鲍子韶四十序》,《魏昭士文集》卷三)。季子的《曾有功墓志铭》、叔子《赠万令君罢官序》一类文字,表达的也是支持平息变乱的态度。也如不能确知叔子在庐陵山中的“区画”,你也难以认定季子父子的出入于“金戈铁马”,究竟所为何事。三百年之下,由诸子的文字所能察觉的,毋宁说只是那些年间山上山下的扰动而已。

    我已经说过,我由诸子那里读出的,主要是友情与亲情的故事,是关于朋友、兄弟的故事,“拯”、“济”的故事则若隐若现,浮动其间,并不清晰与一贯。被叙述的遗民生平,往往不连贯,有诸多空白,以至破碎零乱。那一时期士人的表述中,有太多的隐匿、闪烁,其中正有他们的生存状态,过于完整、连贯,反而令人生疑。

    有明一代,赣南一向多事。嘉、隆间陆稳就曾在奏疏中说过:“赣州封疆多邻闽、广,山贼之出没靡常,巢寇之盘踞日久。一啸聚于乡落,则妻子半为虏掠,田圃尽见荒芜;一弄兵于城池,则坟墓多被挖开,房庐悉为灰烬。”(《边方灾患恳免加派钱粮以安人心疏》,《明经世文编》卷三一四)明亡之前,这里的民众已饱受战乱之苦。同疏还说,“南、赣二府(按应指南安、赣州),据江西之上游,为全省之藩蔽,界邻闽、广,故流寇之出入,必先取道,攻城掠野,无岁无之”,这种门庭之患,为他郡所无。叔子也说:“赣州十二属邑,皆负山依阻,地迫闽粤,故昔称多盗,而天下稍稍有事,则蚁聚蜂起,揭竿假名义者,不可胜数。”(《周左军寿叙》)

    宁都的混乱似乎尤甚。易代之际,“宁之民尝称兵于市,白日而杀人劫人于县治之门。已而郡兵破县城,城屠掠几尽”。三藩之变起,宁都一县“百里环强敌,十里多伏莽,门以内奸民之欲持白棓而起者相视”(《赠万令君罢官序》,《魏叔子文集》卷一〇)。叔子一再写到“改革之际”赣南、宁都的动乱与杀戮。彭士望、李腾蛟也说宁都、南丰一带,“大盗数千,盘踞出没,焚杀淫掳,惨动天地”(《与傅度山兵科书》,《树庐文钞》卷四),“暴客横纵,不择人而食”(《族子季玉四十一序》,《半庐文稿》卷一)。

    当着要选择立场时,士大夫对于上述情境,岂能度外置之!

    发生在这期间易堂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即魏伯子之死。情况很可能是,诸子的“激动扰攘”,因了伯子之死,而折入于悲愤沉痛。

    伯子,名际瑞,字善伯,原名祥,字东房。

    如若一定要伯子为他的死承担一点责任,那么丙戌那年他的“出”,或许可以算做祸端。当时清王朝委任的新县令到任,局势已大致平靖,魏氏兄弟有了一次机会,作更从容、更理性的选择。上文已经说到,叔子、季子在这当儿选择了“山居奉父母”,而伯子却在一番逡巡之后,选择了出而应世。

    伯子对于他自己的选择也有辩护。比如他说,“豪杰之士能为人所不能为”,他们特立独行,不恤人言,不顾世俗之毁誉,“有时能奋立于天上,有时能伏泥中,有时可以绝类独上,而不畏天下古今之横议;有时屈情从众,不避庸俗之名”(《续师说》,《魏伯子文集》卷三)。也就是说,必要时惟豪杰才能“自污”。

    我们不知道伯子当选择之时是否感到过痛苦,但有一点是确实的,即伯子因有这一“出”,后世的“遗民录”上没有了他的名字;而有魏伯子在“九子”之内,易堂也不再是严格意义上的“遗民群体”。对于本书而言,伯子此“出”的确意义重大——其人所从事的活动,复杂化了“易堂”的性质。

    我以为对于这类身分问题,看重的或许更是后人,尤其在清代表彰明遗民的活动中。彭士望说陈恭尹因交游广阔而“为人所訾謷”,陈氏的态度是“任之”(《赠北田四子序》,《树庐文钞》卷六)。即使不能超然于毁誉之外,伯子对于自己身后是否能入遗民录,未必真那么在意,尽管他确也曾反复陈情,申述他“应世”的不得已。伯子有诗曰:“海国干戈正未休,书生仗策几时投。伪朝李密惭忠孝,江左夷吾老寇雠。”(《署中月夜登楼怅然之作》,《魏伯子文集》卷八)伯子的心事,也惟在诗中,有曲折的透露。

    在事后的追述中,伯子的选择被一致解释成了作为长子,为了宗族利益的牺牲。这一解释被不断复述,证明了诸子对问题的严重性的了解。他们说,伯子的作为,有大不得已者。那时宁都局面混乱,即使如易堂这样“结砦而居”者,也“科重饷,祸且不测”,正因了伯子“独身冒险阻,任其事,屡濒于危”,翠微峰才得以保全,自此,隐居的诸子及族人亲戚,“倚伯为安危者三十余年”(《先伯兄墓志铭》,《魏叔子文集》卷一八)。据邱维屏所辑《魏徵君杂录》,“三魏”之父魏兆凤当初也并不反对长子的游幕,只是当“长子偶得当事所馈金,进以奉”时,这父亲“坚不纳”而已。

    由叔子写给方以智三子的书札看,“三魏”的上述分工,是自觉的生存策略,兄弟三人必定有过仔细的谋画、商议,决不像叔子记述的这样简单。明清易代过程中,即使参与过抵抗的士人,也会面对如“三魏”这样的再次选择——在最初的激情之后,选择此后的人生。于此又有士人的歧途。伯子原富于智谋。叔子说他的兄长“人情当世之故,深炼熟识,入于毫芒”(《伯子文集叙》,《魏叔子文集》卷八),本来就是幕府人才。他的死绝非无可避免。在发生于明末至清初的漫长对抗中,他不过被轻易地当作了供奉祭坛的牺牲而已。

    关于伯子的死难,叔子、季子都一再述及,大致的情节是,到康熙十五六年,韩大任仍在宁都、乐安一带顽抗,伯子受哲尔肯之命前往招抚,未曾料到的是,他动身后,清兵突然合围,韩大任怀疑伯子出卖了自己,拒而不见,“始以幽囚,终遭毒刃”(《与顾袁州书》,《魏季子文集》卷八)——在易堂同人看来,重演了楚汉相争中俪生的故事。至于韩大任,则于康熙十七年入福建到康亲王军前投降,江西一带的战事至此结束。

    伯子的作为及他的死,作为易堂的一处创口,引发了持久的隐痛。伯子的清白已成为易堂诸子当着面世时不容回避的问题,而为其洗刷,则被视为这一群体(无论长幼)的伦理责任。关于伯子之死,易堂中人强调的,是桑梓的保全。他们说,伯子并非不知道此行所包含的危险,当着亲友极力劝阻时,他表示自己考虑的是救宁都“县民之生”(《众祭魏善伯父子文》,《邱邦士文钞》卷二)。叔子所记更为具体,说他的兄长赴韩大任营之前,写道:“两兵相交,死者千万。且吾乡蹂躏已久,秋深冬至,民无衣被,何以为生,吾何惮此一行为!”(《祭伯兄文》,《魏叔子文集》卷一四)邱维屏也说伯子“舍生以救千万人之生”(《众祭魏善伯父子文》)。曾灿甚至比伯子于鲁仲连,说:“当时吾友去,亦似鲁连情”(《过聊城县追悼魏伯子》,《六松堂诗文集》卷五)。伯子的一往而不返,在诸子事后的追述中,被渲染了浓重的悲剧色彩。

    “易堂故事”中的有些情节,曾被不同的人或同一个人反复陈述,如魏叔子、彭士望的相遇,如伯子之死。这些被反复陈述的片段,无疑有某种关键意义;经由陈述,确也像是构成了易堂历史的关节点。诸子有关伯子之死的陈述,主旨在为其人洗刷,代其剖白心迹。伯子之死,显然不仅被作为家族、群体的事件,因而才有了那种“面对公众”的言说态度,也更令人感到了士人于乱世立身之难。非设身处地,努力去理解遗民一族的道德生活,明白进退出处在当时的极端敏感性,才听得懂易堂中人的那些辩护、哀诉。

    但我也仍然注意到,关于伯子的行为,传世的《草亭文集》中没有任何表态。你尽可以想象彭任既不肯苟同,又不愿立异,于是就在他所在的角隅沉默着。

    至于伯子丙戌的一“出”用了为家族“存祀”的名义,实际动机则可能远为复杂,未见得不也因了用世冲动。如上文说到的,洁身固然是挑战,某种“自污”则有可能是更大的挑战。那个时期并不缺少被认为守身如玉的遗民,经得住最为苛刻的道德衡量,可比之以贞女烈妇;涉足浊世却又保全“清白”,却不是哪个人都敢于轻试。叔子、季子正以为他们的兄长选择的,是一条更为艰难的路。

    最令伯子的亲人痛彻肺腑的,是那种死的惨酷。当遗体归殓时,“细验隐处,疮瘢迹皆是”(《先伯兄墓志铭》),以至伯子之子世杰捶胸顿足,痛不欲生,终因自虐而死,这也就是叔子所说的“二旬之间,父子并命”(《祭伯兄文》)。那年世杰不过二十三岁。

    易堂诸子持久地体验着伯子被虐杀的余痛,这父子的血,不能不令他们自觉创巨痛深。

    尽管李腾蛟已于九年前去世,而伯子对于易堂的活动并没有多少参与,伯子的死对于易堂,仍然有非比寻常的严重性。丁巳也像是个不祥的年头,由这一年起诸子死丧相继,终于使得易堂不再成其为易堂。

    因了伯子的死,诸子与三藩之变的关系,愈加见出了诡异。康熙十五年梁份为韩大任向吴三桂乞援,十六年韩大任杀伯子。讽刺来得如此突兀与严峻,由叔子、梁份遗留下来的文字,你无法知晓他们对此是何种心情。伯子固然不应当遭此报,梁份、叔子何尝应当遭此报呢!或许真的如彭任似的置身事外,才称得上明哲?

    乞援不消说为了复明,招抚则为保全民命。上文已经提到,在此期间诸子及其门人的努力,可能是在不同的方向上,背后有着士人(尤其其中的遗民)处清初之世的矛盾态度——既没有放弃“复明”,又力图“弭变”、“安民”。其实不惟伯子,其他诸子的心迹,何尝不也难明!

    甲申、乙酉后的那段时间里,士人于出世、入世间所遭遇的伦理难题,所承受的道德压力,确也非平世所能想象。那是一种非常具体的、深入到了日常生存的困境,无关痛痒的后人,却像是只能抽象地论说,难以感同身受。鲁迅为柔石的《二月》作“小引”,说“浊浪在拍岸,站在山冈上者和飞沫不相干,弄潮儿则于涛头且不在意,惟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滨的人,一溅水花,便觉得有所沾湿,狼狈起来”(《三闲集·柔石作〈二月〉小引》)。生活在三百年前明清之际的士人,无论是弄潮还是徘徊于岸边,“沾湿”几乎在所难免。叔子也说,“袖手则不仁,濡足则不知”(《与李元仲》,《魏叔子文集》卷七)。他似乎想自处于“不袖手不濡足”之间,而这“之间”的位置,又是多么难以确定。

    但魏氏叔季确也不曾更深地卷入政治,也就不曾被“点污”,因而是更单纯的意义上的“志士”,更诗意的“志士”。方以智的感动于“易堂真气”,多少也应基于这一种比较的吧。在方以智、陈恭尹的眼里,魏氏兄弟确也应如一泓流泉,清浅得可喜。叔子的被时人以至后人目为“志士”,与其说由于他的行事,毋宁说因了他的表达。叔子的动人处,更在呈现于文字的对于志士人格的塑造,在他那富于感染力、感召力的性情,他的热忱与真挚。叔子并不曾经历过有如方以智、陈恭尹所经历的大苦难、大危机,这也使他能用了赤子式的眼神看世界,在人伦关系中,保持了一种单纯的态度。其间翠微、易堂之为屏蔽、保护,是无疑的。

    我不能不感兴趣于三魏间兄弟情的表达。叔子曾经致书彭士望,说自己与伯子、季子,“老年兄弟,旦夕不能暂离”,又说到兄弟三人“决计合葬勺庭屋内;或死他处,亦必启棺相就”,以便三人的“神明”即使死后也仍然能“相依”(《与彭躬庵》)。这更像是叔子的主意。叔子还说,“吾兄弟既定葬勺庭,便欣然有夕死可矣之意”,接下来的小小难题,是如何处置叔子之妇,因为这妇人决心从其夫葬在勺庭。于是就有了如下方案,即,倘若此妇死于山,即附叔子之左,“当勺庭之房,生时偕寝处”;倘死于山下,则妯娌们就葬在一处。叔子所希望的,自然是前者,说“虽然,祔吾为便”(《书伯子示杰、傚等疏后》,《魏叔子文集》卷一三)——不但对于身后是否兄弟在一处,而且对于夫妇是否在一处,甚至葬处与生前“偕寝处”是否对应,都很在意。由上述计虑的周详,可以相信至少叔子本人对此是认真的。这年(康熙十四年)距伯子之死,还有两年。

    “情之至者,一往而深。”(黄宗羲语)叔子曾引了伯子的话,说“情者,天地之胶漆。天地无情则万物散,万物无情则其类皆散”(《耒湖诗集序》,《魏叔子文集》卷一〇)。叔子自己说“平生固不敢轻用其情”(同书卷一四《祭处士涂允恒文》),又说:“天下之害生于不及情,不生于过情”(卷一三《书计甫草思子亭卷后》),还说“生平于天性骨肉间,情至不可解”(《伯子诗钞引》)。其实易堂之聚,也赖有此“情”,并不止凭借了抽象的“道义”。

    伦理经验到了深切处,不免要遭遇表达的困难。丁巳那年,伯子死前的几个月,叔子曾写信给他的兄弟,引了苏辙狱中寄苏轼的诗:“与君今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寄兄弟书》)倘若对于来生不敢期必,合葬勺庭,就不失为一种选择——这至少是可以由家族中人执行的。你不妨承认,叔子所设计的合葬,至少具有“表达”的有效性。兄弟而缠绵至此,像是也不多见。

    叔子死后,由季子主持,与其妇合葬在了宁都南郊下罗坪始祖墓旁(《先叔兄纪略》),并没有践行兄弟同葬勺庭的前约。但季子不曾忘却“吾兄弟三人,再世当复为兄弟”的话(《祭伯兄文》)。晚年的季子承认两兄不得返葬“故山”,违反了“勺庭初议”,作为补救,决定以勺庭为他们兄弟的“享室”,“子孙读书其中,长依祖父神爽,享山林灵秀之气”(《书伯子示杰等疏后》,《魏季子文集》卷一一)。此堂终于在季子去世后建成,只不过非勺庭原址而已。魏世的一篇《享堂记》,可以读作对其父命执行情况的报告。据经手营造的世傚说,山中之屋,此享堂为最高,“饰以蜃灰,百里内咸望见之”。两代人对那约定都郑重不苟。

    所谓“至情”,似乎也惟生死可以形容。叔子曾撰写《告玄帝文》,意在为伯子祈福禳灾,文中表示“愿捐己禄”,益兄之寿(《魏叔子文集》卷二〇)。祭伯子时,他还回忆起了伯子早年的话,即倘若有一天为贼所执,他会要贼杀了自己以活叔子,因叔子“于世为有用人”。

    季子五十岁那年叔子作序,说:“吾兄弟三人如一身,自幼至老如一日。”(《季弟五十述》)哭祭伯子,他说的仍然是“吾兄弟三人如一身”(《祭伯兄文》)。季子也说兄弟三人“如影之随形,响之答声”(《答山西侯君书》)。叔子论兄弟一伦的重要,将道理说得很平实,“盖如兄弟三人,损失一个,则天地之内,止有两个,任他万国九州若亿若兆人,再寻一个来凑不得”(《里言》)。其实“凑不得”的不止兄弟。

    上面的说法还不免抽象。叔子更写到兄弟三人山居之日,“形影不离,春秋佳晨,讲论谈笑,穷日夜不休”(《祭兄子世杰文》,《魏叔子文集》卷一四)。季子也说兄弟三人常常“笑”直至夜深,母亲因了叔子体弱,催迫他们就寝,仍“各依依不能去”(《先叔兄纪略》)。辛亥二月,叔子在扬子江的舟中为季子的文集作序,记季子归自华山,兄弟夜间饮酒,读季子所作西行诗,叔子“引手捋其须”,提及儿时琐事,相与大笑,其乐融融(《季子文集叙》)。季子则记自己在客舍侍叔子疾,“时天寒大雪,北风鼓窗纸,屋瓦丁丁有声”,季子烧了红烛,朗诵友人的诗,叔子卧而听之,“到其警秀之句,未尝不抚枕而笑”(《王半焽诗序》,《魏季子文集》卷七)。所谓“兄弟怡怡”,在此种日常情境中,在对此种日常情境的叙写中。魏氏兄弟固然有“至情”,确也善于自写其情。正是这情,使得他们的叙述润泽丰腴。

    伯子死的那年,曾与叔子在异地相见,像是无以表达惊喜之情,伯子对于他的兄弟,不但“鼓掌大笑,拍肩执手”,而且“自面及背,周身抚摩,若慈母之获爱子”(叔子《祭伯兄文》)。兄弟之间亲昵至此,确也如季子所说,缠绵“胶固”,“几几于儿女子之私”(《叔兄五十一岁序》,《魏季子文集》卷七)。“三魏”的兄弟情谊,似乎只有用了男女私情方能形容,在三个汉子,也算得上异禀的吧。季子说兄弟而为“至友”,“心曲”没有什么不可以述说的,却更有忘言之时,只一片欣欣之意弥漫其间(《奉怀叔兄在水庄》,同书卷二)。极尽形容又像是无可形容,季子也如叔子一样,对这一种关系,满足而又怀了感激。

    北方遗民孙奇逢也笃于兄弟,由鹿善继的《孝友堂语》(《认真草》卷八)看,孙氏四兄弟志趣之一致,正如宁都“三魏”。那个时期兄弟的故事传在人口的,还有姜埰、姜垓。动荡,流离,或也有助于家族内的凝聚,加深骨肉间的同命运感。方以智就说过“天伦师友,群居丽泽,一室自娱,诗书交古……”(《读书类略》,《通雅》卷首之三)。魏氏兄弟也有志于成所谓的“一家之学”。这一种情况,多少令人想到魏晋。然而除了个别事实(如方以智父子、黄宗羲兄弟),明清之际并不曾重现“家族学术”兴盛的局面。这与世族的衰落、与理学门派的兴起,都应当不无关系。

    叔子曾对人说,“吾生平人伦之乐,人罕有及者。盖内以父为师,以兄弟为朋友;外以师为父,以朋友为兄弟。”(《门人杨晟三十叙》,《魏叔子文集》卷一一)中国士大夫的乌托邦,其特征首先不在丰足,而在和谐——这也是宗法社会久远的梦境。

    魏氏的兄弟之情不止于“怡怡”。彭士望就说过叔子“于伯、季强谏极言,无微不尽,伯、季之于叔子亦然”(《祭魏叔子文》)。魏氏兄弟彼此匡正,也有好文字,如叔子的《与季弟书》。

    是兄弟,又是朋友;朋友如手足,手足则似知交。叔子《祭伯兄文》说到伯子曾有诗寄给他,其中就有“岂徒至性为兄弟,竟自神交托友生”的诗句(该诗收入《魏伯子文集》卷八,题作《睡醒念及凝叔吹灯作此》)。“兄弟”、“友生”,其为伦理意境,一向被认为可以相互补足。叔子说自己与彭士望交,“虽一父之子,无以过也”(《彭躬庵七十序》)。友情之深到了极处,非“兄弟”则不足以喻之;兄弟情深,又只能比做朋友。上文提到过的金声却有异议,他以自己与熊开元为例,说“兄弟”、“骨肉”并非就是友情的极致,“同一父母胞胎而出”,到了“分田宅画财产”,就“不能无异意”(《寿熊母李孺人序》,《金忠节公文集》卷七)。三魏“兄弟怡怡”的图画,倘若置于其时士人所经受的伦理危机的背景上,才足以令人称羡。那个时期并不缺少兄弟阋墙的故事。出自对世情的洞悉,也如处朋友,魏氏兄弟未必没有矫俗的念头。叔子说:“五伦于今,惟兄弟最薄。”(《里言》)还说,“笃兄弟为世所难能,有甚于忠孝者”(《萧小翮五十叙》,《魏叔子文集》卷一一),“甚有结契于朋友,而仇雠于骨肉者”;离间“兄弟之爱”的,通常就是“财利之物”(《同卷《程楚臣六十叙》)。回头来看魏氏兄弟的析产,的确属于明智之举。

    但我仍然愿意相信,这种几无任何缝隙的过分完满的友情、亲情,更是赖文字营造的。叔子对于伦理以及审美意义上的“完满”的追求,像是永无餍足,未见得不也出于对伦理关系的脆弱性、生命的易碎、情感的易于流失的警觉。我甚至以为那些如歌的诉说中,埋藏了恐惧。不断地诉说,更像是为了保有,以言语、文字捉牢,紧紧地攥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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