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隔壁住着忧伤-陈州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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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方友

    雪碧

    雪碧不姓雪,姓薛,是陈州大户薛老庄的千金,爱写诗,取名雪碧。按现在的话说,算是笔名。

    薛家是陈州“诗礼世族”。薛小姐年少时,与诸兄弟共读诗文。诸兄弟均讲求文章科第,行文有规,循序八股,文章自然少了生气。而她居然表面谨言慎行,存心于伦常之道,而一旦行文,自由奔放,毫无顾忌。不到二十岁,诗文已颇具造诣,饮誉陈州。“风霜凌冷最无情,何事芳心与尽倾。既作秋花当应节,炎凉不肯易精诚。”——这就是她当时的代表作。

    雪碧小姐虽然诗文做得好,长相却是不济,陈州人戏称她为“苏小妹”。只可惜,她少苏小妹的艳遇,一直没碰到秦少游。不少大户的公子虽然看中了她的才华,却看不中她的长相。一般俗家子弟,雪碧又放不到眼里。高不成低不就,一耽误便过了“既作秋花当应节”的年龄。那时候,她的哥哥和弟弟业已考中了进士或举人。眼见弟弟急着完婚,“大麦不熟怎能先割小麦”?雪碧一怒之下,夜奔静虚庵,要削发为尼。静虚庵老尼们怕得罪薛家,轮番劝说,也不济事,最后只得通告薛老爷。薛老庄闻之,急奔静虚庵。没想雪碧决心已定,拒不与生父相见。

    薛老庄作为一代文人,十分理解女儿,答应雪碧出家,并流着泪看老尼为女儿剃度完毕,才走出庵堂。

    老尼为薛小姐取法名为慧明。

    薛老庄为不让女儿受苦,第二天就派人给静虚庵送去了不少捐银。老尼们为感激薛家厚爱,不让其干活儿,不让其值班,也就是说,除去课诵,一切时间全由她自己支配。

    雪碧人虽出家,心却离不开尘世。她学过黛玉葬花,也学过祝英台化蝶。打发了白天,夜晚更难熬。淡淡月色,万籁俱寂,唯有促织在叫。孤灯伴影,雪碧就流出了辛酸的泪水。“昏黄微月夜,啾唧小虫鸣。诉尽三悉怨,悉添四壁声。本风吹户急,白露满阶平。假寐虚窗下,谁知此际情。”雪碧忧伤地吟着诗句,虽然声音低沉,在夜静时分却传出很远。庵堂住持老尼走过来,对雪碧说:“慧明呀,忘记世间烦恼吧,这样下去会害你的!”

    这时候,薛老庄又派人送来了捐银。

    庵堂住持老尼理解薛老庄的心思,为感激薛家,只好再次放弃让薛小姐成为一个真正出家人的打算。

    由于庵堂对薛小姐的额外照顾,使她越来越索居离群,身子也一天天垮了下去。

    终于有一天,薛小姐开始卧床不起了。

    薛小姐临死的时候,睁着空洞的双目,不解地问住持老尼说:“师父,我出了家为何忘不掉尘世烦恼呢?”

    那老尼同情地拉住薛小姐的手,许久了才说:“出家本是穷人家的事儿,薛小姐,恕我直言,你本不该出家的。”

    一代才女不解地望着师父,低声吟道:“断雁零鸿凝望久,待得来时,消息仍如旧。常日闲愁毒似酒,吟魂悄失梅花瘦。心事正如庵外柳,剪尽还生,新恨年年有……”

    住持老尼眼含热泪,说:“闺女,还是以求来生吧!”

    雪碧的面颊上滚动着泪水,无力地说:“漫从去日占来日,未必他生胜此生……”

    话没说完,就痛苦地闭上了双目。

    住持老尼再也把不住泪水,哭着为雪碧超度了魂灵。

    噩耗传到薛府,薛老庄惊诧如痴,急急奔向静虚庵,抱起女儿枯瘦的尸首,大声疾呼:“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

    住持老尼愧疚地把目光挪向了远方。

    那里是一片绿郁葱葱的菜地,一群尼姑正在汗流满面地忙活着什么……

    不远处的庵堂里,传来了施主上香的木鱼声……

    名优

    许多年以前,陈州出过一位名优,叫好妮儿,人送外号“一锭金”。

    金蜻蜒,银蜻蜒,赶不上好妮儿一哼哼!

    金蜻蜒,银靖蜒,都是豫东一带有名的河南梆子名旦。有一年,陈州太吴陵起会,三班子大戏三角鼎立,“金”“银”两位使尽了浑身解数,却未比得好妮儿在台上一个漂亮的拖腔叫板。

    “叫板”,豫剧行中叫“十八大板”,多是演员在幕内唱,人未出台,唱腔已飘荡全场,待出台一亮相,更是一个满堂彩。好妮儿那一日唱的《樊梨花征西》,武戏。好妮儿饰演刀马旦樊梨花。金蟒银靠,背插帅旗,凤冠上抖动着翎子,碎步侧身上场,如同腾云驾雾,飘飘欲仙。行至正中,陡然亮相,气壮山河,演活了一代巾帼女豪杰。

    事实上,“金”“银”两位名角的演技也是极高的,只是他们都是男扮女装,赶不上好妮儿不反串。那时候,女演员极少。好妮儿家穷,十一岁就正式拜师学艺,活脱卖了身。旧世道拜师要立红纸字据的,好妮儿拜师的红纸字据上用词非常残酷:愿将女儿送之学徒三年。中途逃跑,双方寻找;天灾人祸,各由天命;违犯师规,行为不正,打死勿论。

    很像一张卖身契。

    订过契约,开拜“老郎神”,也叫“祖师爷”。戏班子祖师爷的画像多是白面无须,头戴王帽,身穿黄袍,相传为唐玄宗李隆基。《梨园源》云:“老郎神唐明皇。逢梨园演戏,明皇亦伴演登场,掩其本来面目。唯串演之下,不便称君臣,而关于体统,故尊为‘老郎’之称。”

    好妮儿主攻帅旦,多演穆桂英式的巾帼英雄。那年代学戏,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进得班子里,先让你起一身疥疱,目的是怕你猪一样死睡误了练功吊嗓子。一身硬骨头像要捏软了似的,身上总少不了青伤紫疤。好妮儿十五岁登台,“开山戏”为《老征东》,虽然她年龄尚小,但上台步履有度,不温不火,目光射处,心驰神往,好妮儿一炮打响了豫东八县。

    十八岁那年,好妮儿唱败“金”“银”二蜻蜒,名声更是大振,那时候她的表演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百听不厌的地步,醉倒了许多戏迷。这些戏迷多是显达阔少,有车又有钱,没事干,连连赶场。戏班子挪到哪儿,这批人就赶到哪儿,成了阵容颇可观的一批固定观众和喝彩者。

    这批戏迷中,有一个姓程的阔公子,叫程逸飞。那时候程逸飞刚中了秀才,不想迷上了好妮儿的戏,连书也不读了,跟着一群纨绔子弟随戏班子跑来跑去。别人迷好妮儿只是迷戏,而这程公子不但迷戏,也迷上了人。

    好妮儿化装登台,面如粉团,双目浓含秋波,能使每一个人想入非非,虽演武旦,既有帅气又有柔气,可谓刚柔相济,使得程逸飞掉了魂。

    程逸飞决心要见一见真人好妮儿,可惜,戏班子怕别的班子偷走了台柱子,对好妮儿管束极严。一般化装时,都是暗化。出来进去,一簇一群长相差不多的姑娘,使你认不出哪个是好妮儿。程逸飞用尽了脑筋,最后给了班主许多钱,只求见好妮儿一面。班主得了钱财,便破例让程逸飞上了后台。那时候饰演穆桂英的好妮儿刚从舞台上下场,她望了一眼程逸飞,然后去一个暗处卸装。像是等了一个世纪,程逸飞终于盼出了下了妆的好妮儿。

    程逸飞望穿秋水般盼出从屏风后走出的好妮儿,一下张大了嘴巴。他做梦也未想到,舞台上漂亮无比美如天仙的好妮儿竟是一脸麻子!!

    程逸飞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惊诧如痴,愣在那儿。好妮儿笑着走了过去,说:“程公子,没想到吧?”

    程逸飞这时候才清醒过来,木呆呆地望着好妮儿,双目里充满了失望,失望得差点儿流出了泪水。

    好妮儿很大度,并未把自己的生理缺陷看得过重,劝慰程公子说:“我小时候患过天花,这大概就是命!我不想见什么人,就是不想把丑暴露于世,让我的舞台之美常驻看官的心头。你好奇多情,花钱央求看我一眼,而得到的只是美的毁灭!我本来并不想见你,听说你为我而荒废学业,真是大可不必了!”

    好妮儿说完,望了一眼傻呆呆的程逸飞,又说:“小女有一事相求,万请程公子不可把小女的本来面目传扬出去!”说完,好妮儿扭头走了。

    程逸飞如做了一个噩梦,伤心地流出了泪水,从此再也不追赶戏班子,回家埋头读书去了。

    三年以后,程逸飞中了举。程逸飞的父亲为庆贺这一大喜事,特请戏班子前来助兴,被请的戏班子,恰巧是好妮儿的。

    程逸飞再不去看好妮儿。

    一天晚上,程逸飞正在攻书,忽听家人禀报,说是好妮儿前来探望公子。程逸飞先是一惊,后想虽然自己对好妮儿失望,但人家登门拜访,不能失礼,便急忙出门迎接。不料还未等他迈出书房,一个粉面如春的漂亮女子已经走了进来。

    逸飞认为是好妮儿的“胞姐”,双目仍往门外瞅,那女子望着程公子的举动,抿嘴一乐,笑道:“公子还往门外看什么?”

    程逸飞好奇地问:“怎么不见好妮儿小姐过来?”

    那女子又笑了笑,羞涩地说:“小女子便是好妮儿!”

    程逸飞望着面前天仙般的好妮儿,目瞪口呆,如堕五里雾中,好一时才问:“原来我见的那位……”

    好妮儿望了程逸飞一眼,笑道:“当初为劝公子求得功名,是你父亲特意……”

    程逸飞如梦方醒,长长地“啊”了一声,连连地说:“我就说!我就说……”

    几天以后,程逸飞冲破父母的重重阻挠,决心要娶好妮儿。等聘礼送到,却被退了回来。程逸飞万分不解,心想这又是父亲捣的鬼把戏,怒冲冲到了后堂,叱问父母为何如此三番五次刁难孩儿!逸飞的父亲望着儿子,许久了才说:“儿啊,这一回绝不怪为父,是你自己当初为好妮儿心灰意冷,凉了人家的心!自你以后,有一姓赵的公子也去求见好妮儿,好妮儿故伎重演,让那个麻姑娘外出应酬,并劝其好好读书,不想那赵公子并不嫌弃“麻脸”好妮儿,说是你在我心中已成了神,我不会因你有缺陷而嫌弃你的!躲在屏风后的好妮儿大为感动,接受了赵公子的爱情,并劝他好生读书,不得功名决不完婚!这一回,那赵公子与你一同金榜题名,正在筹办婚事呢!”

    程公子一听,懊悔万分,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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