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奥威尔《动物庄园简介》
情窦初开的少女李九莲,1968年因在给男友的信中剖露对“文革”的不满而招来杀身之祸。青年女教师钟海源与李九莲素昧平生,不曾谋面,只因参加“李九莲问题调查委员会”被捕判刑,后又因坚持反对“文革”,拒不认罪改判死刑。卷入该案的六百余名同情者、支持者受到株连,被判刑者的刑期,加起来达五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该案在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的亲自关照下,获得平反。李九莲,现与林昭、遇罗克、张志新等人一样,被誉为当代中国思想解放运动的先驱者。
1967年6月29日。
赣州发生了全国最早、最大规模的武斗。不愧是老区,以农民为主体的保守派,实行了当年毛泽东同志的“以农村包围城市”的策略。不同的是,今天有了机械化,卡车、拖拉机,由各县而来的公路、土路上,一时间马达轰隆,黄尘蔽天,成串的车灯在黄尘里迷离扑朔,好似一对对什么巨兽昏蒙的眼珠,在那里上下、左右探索……武器也不同了,不再是梭标、大刀、土枪、土炮。农民们,还有一部分保守派的工人,手里拿的大都是半自动步枪、冲锋枪,最次的也是三八大盖。一个个黑脸秋风,眼里溢满肃杀之气,只是腮帮、手臂上那一道道鼓起的棱子肉在不停地颤抖,透露出他们还有几分压抑不住的兴奋……
一早,赣州市城里的红卫兵和造反派,便被炒豆般的枪声告之:到昨天为止,双方慷慨激昂,你喊“保卫”、我嚷“誓死”的那一套,业已成了隔夜黄花。仅仅停留于口头上的精神批判,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此刻武器的批判,已经蝗群般涌向了赣州城的四个进口!
一切都发生在猝然之中。
一切都仅仅是在战斗英雄的报告里听过。
疑惑,凄惶,茫然……然而,小城很快便有了自己坚强的中枢神经系统。南方冶金学院的一幢楼里,几个红卫兵头头作出紧急决定。墙上身着军装、神采奕奕的红司令像,微笑地看着这几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那时候他老人家的微笑,仿佛是一张全国通用粮票:保守派从这微笑里,看到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造反派和红卫兵则从这微笑里,看到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李九莲是赣州三中《卫东彪战斗团》的副团长。三中在西门附近,该兵团与冶金学院的红卫兵,负责保卫西门。在“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出来之前,她还是学校团委宣传部长、学生会学习部长,她的职务,决定了此刻必须和几个红卫兵头头一起,义不容辞地拼凑起一个小小的“作战部”来……
她不懂作战,她只会读书。在学校里,一般女同学课后爱打毛衣什么的,她却总是读书,尤其是爱读鲁迅先生的杂文和有关志士仁人的传记。她的学习成绩,在班上也总是名列前茅;
她不会残忍,她素来谦和。出身工人家庭、兄妹五人都是共青团员的她,很早便对给人贴政治标签的做法不以为然。她打心眼里看不起某些处处颐指气使、却胸无大志的干部子女;相反,对班上几个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被别人也多少被自身粽子般捆得紧紧的同学,她倒挺佩服,她佩服他们棉里藏针,知识丰富,生存能力强。她甚至这样想:当我们这些“红五类子女”掌握了国家命运之时,若他们要离心离德,我们大概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为此,她在班上有很高的威信,就是在大小山头林立的兵团里,她也是各派都能认同、服膺的“领袖”,实现“革命大联合”后,她被中学红卫兵们一致推选为省革委会委员候选人;
李九莲的麾下也没有武器。毛主席一声令下,号召各派夺了枪的交枪,红卫兵、造卫派都将枪上交了,赣州全城只剩下两挺机枪、几只手枪,那是几个单位原先就配发了的,再有就是体委的几把小口径步枪。在西门,还只有梭标。就凭这等原始的武器,和米包、盐包筑起来的简易工事,还有几百名红卫兵火热的身躯,西门的被冲决,小小“作战部”及其麾下的溃散,便只能几乎是弹指之间的事了……
这一天,赣州城里浓烟密布,火走龙蛇。日月无光,腥风血雨,宛如“八一厂”哪位气魄恢宏的电影导演,正在这里拍摄一部战争巨片……
由这一天,至7月4日,赣州城里丢下了一百六十八具尸体。
其中,大部分是保守派冲进城后给杀死的。
6月30日。“江西省大中学校红卫兵司令部”驻赣州地区联络站负责人朱毅,领着李九莲和其他几个学校的红卫兵头头,到街上认尸体,有名有姓才好向中央紧急电告。他们走在死尸堆里,扒开一个个倒卧的死尸面孔,那是一张张怎样的面孔呵:年轻,露珠般年轻。洁净的额头没有一丝皱折,线条生动的鼻子恍如玉石雕成,或是下巴刚刚生出几根茸茸软须,让你想起原野上轻扬的芊芊春草,或是脸上几颗深紫色的青春痘,让你觉得里面深藏了多少青春骚动期的秘密……
几乎找不到一张脸上留有恐怖走过的痕迹。
也许,他们刚刚还在对战友倒下的愤慨之中;也许,他们刚刚还在“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悲壮之中;也许,他们刚刚还在能真的在枪林弹雨中考验自己对红司令和“无产阶级司令部”忠心的豪迈之中……死神钢青色的巨大利喙,便骤然降临了,这利喙犹如万千条蜂涌而至的蚂蝗,在贪婪地吸血,留给他们的只是一片失血后的惨白。而留给生者的,则是一片无论你怎样联想也填补不了的广袤空白……李九莲跌跌撞撞地走着,腿好似麦秸秆编的,愈走愈软。额头沁出的汗珠,将一绺头发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她想用手抹开,可一提手,她看到了手上淋淋漓漓、欲滴未滴的血水。一股强烈的恶心,一阵恍惚。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好像是来自一个屠宰房,又走向了炼狱。她停下不走了。朱毅回过头来看她,她像是喃喃自语:
“还可以这样打吗?还可以这样打吗?”
她抬起失神的眼睛,又问朱毅:
“我们能不能既不放弃原则,又不打?”
几天来,这个问题也一直在朱毅头脑里来回拉锯,他想得头都痛了。他与李九莲同是1946年生人,却比她早两年上学,“文革”开始时,他已经是江西师院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了。可他和李九莲一样,不会打仗,只会读书,也许是文学的熏陶,他性格外露,富有激情,这激情是拥抱五彩世界、创造美好生活的激情,同样与残忍无缘。
若打,对面站着的是工人、农民,他们不是自己的父辈,便是自己的兄长辈。机器是他们开的,粮食是他们种的,自己在大学里享受的助学金,也是他们提供的。在金色的齿轮与稻穗组成的庄严国徽上,有他们神圣的位置。在平时,不要说将他们视为敌人,就是有半点忤逆他们汗水的行为,比如说扔掉吃剩下的半个馒头,或是袜子破了不愿再补,想买双新的,心里都常常会有一种犯罪般的感觉……
若不打,他们将会如大潮般压过来,滚滚烽烟里,那一排排拨浪鼓般晃动的脸膛上所呈现的,不是昔日农忙季节我们去农村支援时所领受的那份欢迎,不是过去我们去工厂接受阶级教育时所感到的殷殷期待;更不是童年时,光着腚从河里湿淋淋地爬上来,或是溜进果园捉知了、偷梨吃,被他们撞上时的那份对于童心的亲热和款待……
此刻,那一排排被烟尘染得熏黑的脸膛上,眼珠充血,青筋暴绽。因为仇视,因为狂热,也许还因为击中目标时所窜上来的某种快意,它们的轮廓都有些变形,皮肉都遭扭曲了,恍如一截截被雷电击中,正在撕裂、燃烧的枯木……
朱毅也被扭曲了。善良愿望与残酷现实的尖锐冲突在扭曲着他,良知与路线斗争觉悟的尖锐冲突在扭曲着他,我们民族传统中所看重的人际关系、情感联系与对红司令及“无产阶级司令部”态度的尖锐冲突在扭曲着他……
红卫兵运动看似愚昧,看似迷狂,仿佛是非理性的产物。其实它的每一个非理性举动,几乎都经过了理性的筛选,得到了某种理论的批准。他们之所以能很快丢弃过去在校园里熟悉的学生生活,又迅速崛起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充当起“天兵天将”的角色,其动力与源泉正在于此。
因此,他们一度有过的正义感、豪迈感、悲壮感,决不是装出来的,他们的年龄,还有六十年代初期要求他们像雷锋叔叔一样纯洁的水晶瓶式的教育,决定了他们不是演员,而大人物们,才往往是政治舞台上得心应手的小品大戏的演员。
朱毅铁青着脸,回答了李九莲:
“没有退却的余地!不打,革命原则丢了,赣州城里红卫兵的性命也难保……”
打到赣州城被攻克,红卫兵死的死、伤的伤、溃散的溃散,冶金学院的四个红卫兵头头,就死了三个。朱毅成了“最高司令官”,他清点了一下人数,只剩下七八十个人。在一条小巷里,他下令把一挺机枪连子弹带丢到井里,另一挺机枪巳被对方缴去了,为了夺回它,一下丢掉三条命……巷子外的喊杀声,劝降声,犹如七月蝉雨一样鼓噪着耳膜。朱毅看了看大家,一个个蓬头墨面,衣衫褴褛,像是刚从上甘岭上下来。有红卫兵的眼里划过惊恐之光。在残兵前,他不是个败将,他仍拼凑起全部威严,发出了最后一道训戒:
“你们整好衣服,一起冲出去。我们已经坚持到了现在,做什么都可以,爬阴沟、钻狗洞都不是耻辱。只有一条,如果谁被抓住了,决不能出卖自己的战友!如果你的手粘上了战友的血,我朱毅死了就算了,我活了下来,就决不会饶过你!”
此时,李九莲不在。
上次去街上认领尸体时,她的那副梦游般的神态,与脚下成堆的尸体同样给朱毅以深深地震动。他对后者无能为力,可对李九莲,他陡然涌起一般要保护她、保护她那颗少女纯真的心的强烈冲动。他要她不再参战了,她和部分红卫兵躲了起来。当支左部队开来赣州并稳定住局势之后,李九莲才摆脱了鼹鼠似的生活,走到了阳光下……
街上,工事已经拆去,商店又已营业。夜里,又有了乘凉的小桌竹椅,和摇落一串串故事的蒲扇。百姓们,犹如刚啄破蛋壳将头伸出来的雏鸡,探了探,又一下缩了回去,照旧过起千百年来有着既定心态、既定行为的传统生活。
红卫兵、造反派们,则一边迎来了自己盛大的节日,在鼓乐喧天、红旗招展之中,中央关于处理江西问题的六条决定下达了,保守派们业已在政治上宣判了死刑;另一边,又开始安排盛大的丧事,在低回、沉缓的哀乐声中,一道道写有“为有英雄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的巨幅挽幛,牵来了长街上一辆辆素裹的卡车。车上是“烈士”灵枢,“英雄”的父亲母亲,还有持枪肃立的红卫兵战士……
一边看着的李九莲对朱毅说:
“再搞第二次‘文化大革命’,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参加!朱毅,你呢?”
“我比你更坚决……”
1968年3月,江西开始了“三查”运动。
虽然这个运动,在全国各地提法有所差别,在江西,是“查叛徒,查特务,查现行反革命”,在有些省,则叫“查走资派幕后活动,查叛徒特务破坏活动,查地富反坏右言行”,但做起来都大同小异,都让中国人普遍尝到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滋味。
在此之前,批《海瑞罢官》,批“三家村”,是整“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不过几个月的事情。接下来,“不准挑动群众斗群众”,“炮打司令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其矛头仿佛是对坐着小车、住深院、使电话的官儿们,在以往的运动中,他们都是鉴定和打发别人政治生命的主儿。权柄在握,清醒、正直的人有,可使个拌子让你摔跤,张条袋儿将你收进去的人也有。就是他极热烈地动员你给提意见,而你不过是避重就轻、避实就虚、且又极委婉、谦恭地提了几点意见,他也可能给你戴上一顶“右派”帽子,一戴便是二十年!因此,对于这类官儿们的被冲击,遭屈辱,百姓们当时在理性上、情感上都不觉得有什么唐突,尽管事后许多人急于表白式地诉说;“我不理解”,“我很痛心”,可那是在一台六亿人皆为角色的大戏结束之后……
但“三查”运动一来,风向变了。
中南海的书斋里,毛泽东主席收回了一张打了多时的“民意牌”。俯视因他的号召如今各种旗号、各种思潮洪水般泛滥的中国,在刚刚有了打倒“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安全感之后,他老人家又看到了某种隐隐约约的危险……
他发话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共产党和国民党长期斗争的继续”,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长期斗争的继续”。在中国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国民党”和“资产阶级”,历来是两个硕大无比的魔筐,有什么不能装进去呢?一介书生,还是鲁迅的战友,胡风不是装进去成了“特务”,近百万知识分子,其中甚至还有上高三的准知识分子,不是统统装进去成了“右派”?
于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了……李九莲的父亲李忠华,一个老工人、老党员,只因为与别人同名,被当成了“特嫌”,列为三查对象而遭揪斗。
一个多少年里粗茶淡饭、但过得安宁和睦的家庭,顷刻间瓦解了。父亲的痛苦、母亲的憔悴,姐妹们的阴郁,还有远在青海一个国防工厂做科研工作的哥哥的屡屡来信,屡屡问及父亲的问题是否解决,他担心自己因此而被调离……使几间小小斗室的空气,也结实得像一块厚重的铅板,李九莲没有一刻不感觉到压抑。
她永远忘不了眼前的这一幕:“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浮云,灰色的道路,灰色的人群,”几乎倾城出动了,观看“牛鬼蛇神”化妆大游街。铁定自己不会有什么被揪出来的问题而感到幸运的人们,掂量自己会被揪出来而急于表现自己不该揪出来的人们,像驱赶牲口一样驱赶已经揪出来的人们,她的父亲也在其列。每人脖子上扣有一块写有各自“罪名”的牌子外,剃阴阳头有之,画大花脸有之,顶个字纸篓有之,拿“青天白日”旗有之,上下浇满淋漓墨汁有之,胸前挂一串破鞋有之……
仿佛在举行诗歌大赛,或是开元宵灯会,每个单位都尽力将自己的“牛鬼蛇神”打扮得特别些,醒目些,刺激些。仿佛只有凭着这份刺激,精神生活已经瘦土般贫瘠的人们,才能得到某种满足,某种宣泄,也使这被灰蒙蒙色调笼罩的南方小城,略略显出了几分生气……如果说李九莲震惊:国人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不但表现在诸如“四大发明”和万里长城上,也表现在对人格与自尊蹂躏的种种花招上;那么,她更是震惊这种蹂躏何以如此强大,有时竟简直不像是被迫的,而是自觉的。她父亲本是莫须有的问题,他却总是写莫须有的检查。肚里没喝过几滴墨水,别人代他写了,他嫌不深刻,要李九莲重写。平时他话并不多,像许多老工人一样,那话大抵停留于感性层次。可现在他却有了凭空给自己上纲上线、搜罗“罪名”的能力,而且,这能力每过几天都几乎提高几寸。像有了鸦片瘾的人,离开了那杆老枪不行,他则每天离开了那几寸不行,仿佛这不是在给自己编织政治上的死刑,而是给自己编织一件温暖的毛衣……
于是,他一次次要女儿代写检查。李九莲怜悯父亲,卑视父亲,他的肉体虽在,灵魂早就死了,她不肯写,他猛然跪倒在地,一个劲地向她叩头。她躲开父亲,走到窗口边,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厨房里的母亲被外屋捣蒜般的响动惊动了,走进屋来,怔怔地看了一会,又走到女儿身边,叹了口气:
“九莲啊;他是做爹的,你是做女儿的。他要写,你就给他写吧。你要不写,不怕他把你拜死?”
“三查”运动,随着夏季的来临,急剧升温了。江西省革命委员会主任程世清,满面红光,熊腰虎背,自称“脚板下走出了马列主义”。在全省境内,他不辞鞍马劳顿,走到哪里,他那个带湖北红安口音的宏亮嗓门,便如一门榴弹炮似地,隆隆地响在那里:
我们江西省的形势是空前的大好,最重要的标志,就是毛泽东思想的大宣传大普及,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深入人心,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出现了崭新的阶段……形势大好的又一标志是,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觉悟大提高,广大革命群众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掀起群众性的大批判和“三查”运动的新高潮,从政治上、思想上、组织上、理论上向中国的赫鲁晓夫及其代理人,一小撮走资派、特务、叛徒,未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发动一个持久、主动进攻的人民战争。形势确实是大好,在我们江西,从档案里清查到的叛徒、特务有四千多,方志纯又拉进一批。国民党在江西,庐山是大本营,上饶是集中营,49年南下又一批国民党渣子,都留在江西,很多机构是原封未动。医学院原是中正学院,从干部到讲师,70%是国民党留下的,院长就是国民党员。盐务局、航务局、港务局,都是原班人马。学校更复杂,
在干部和教员中,有一批坏人,党政机关,省人委挖出五百多,省委也挖了一百多。南昌七中是美国教会学校,是训练特务的,这回事件出在七中,不是偶然的,是有历史原因的……
赣州地区革命委员会主任刘云,也仆仆风尘,冒酷暑去瑞金、兴国走了一遭。他回到赣州后,在地、市各单位革委会负责人的大会上,作了一个报告。李九莲听了这个报告的传达,报告里首先讲到瑞金的情况:
……通过大反右倾大鼓干劲,对领导上的右倾解决得比较好,一般都能积极认真地去抓阶级斗争,对“三查”领导决心大,抓得紧,效果明显,能亲临第一线指挥,亲自把关,很快落实毛主席最新指示,因此发动了群众,出现了子女揪自己父亲、揪自己母亲的大好局面,攻下了瑞金以刘辉山为首的刘少奇“粗长黑线”叛徒集团的顽固堡垒,揭露了“老革命”的假面目,教育了群众,有力地打击了阶级敌人。
在刘云看来,这个昔日的“红都”,现在已成为小台湾了--
“目前,瑞金全县共揪出三查对象5319人,其中叛徒830人,占全县原老干部的80%左右,特务266人,顽固不化的走资派48人,没有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分子2354人;现行反革命和反革命两面派94人,还破获了反革命组织49起,331人。全县先后还组织了三批工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难点单位,揭盖子,攻碉堡。由于群众发动起来了,形成了进攻的强大力量,真正做到狠批深挖,许多难案都得到了答案……”
不仅是瑞金,整个赣南,恍如回到三十年代红军被迫北上,国民党打回中央苏区的日子,不同的只是那时被称为“白色恐怖”,而现在的恐怖,则是“红色”的。
李九莲几乎走到哪里,那里便见到惊恐不定的眼睛,每一天都能听到来自各地的毛骨悚然的风闻,她总觉得空气里有一股血腥味--
在杀了三百多人的瑞金:
有一家理发店,店里有三个师傅。两个师傅组织起“革命群众法庭”,摇起语录本向另一个宣布,根据《毛主席语录》某某页某某条,你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罪,现在判处你死刑,立即执行。将他杀了后,还在理发店门口贴了布告,以示郑重与磊落。
一个公社,将预先选定的“三查”对象集中起来,要他们去山上挖树洞。横多少米,宽多少米,均有严格要求。可树洞不挨在一起,稀稀疏疏,以致谁也看不见谁。挖好洞后,便向看押者报告,未等讲完,报告者便被一顿铁锄砸死,推进洞内埋掉了事。事后,公社“三查”领导小组负责人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敌人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们活学活用了,阶级敌人也得给自己准备坟墓。”
在杀了二百七十余人的兴国:
一个公社的武装部长被打成“反共救国军司令”,家里被视为“黑窝”。经公社“三查”领导小组核准,全家满门抄斩。根据上峰“一不能开枪,二不能白天执行,三不要贴布告”的指示,行刑队夜里开到了前武装部长的家里。从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到其老婆、孩子,全被一个个绑在户外的几棵老树上。不知怎的,这时,厩里的猪,笼里的鸡,全炸了营。一个队员嚷道:“叫,叫个屁,杀了主人后就收拾你们!”
不料,这一嚷,引出了不同意见,一个已经有些疲乏的队员,想到等会儿还要用梭标将这家人一个个捅死,便提出:“杀了人,满身血污滴嗒,哪能吃得进酒肉?不如先将畜牲们杀了,吃了,咱们杀起人来也有力气。”
后者的意见占了上风。正在拔鸡毛、剖猪膛的当口,县里来人通知,说是省革委会紧急电告各地,必须制止愈演愈炽的杀人风。行刑队头头自觉保持了与上级的一致,说停就停了。临走前,前武装部长噙着豆大的泪花,紧摇提出先吃酒肉的队员手说:“不是你,我一家都去阴曹地府了,你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呐……”
在另一个公社,公社“三查”领导小组的负责人却闹起了“自由化”。县里来人通知时,十几个“五类分子”子女,还有“反共救国军”的“司令”、“副司令”、“参谋长”、“组织部长”……已被结结实实地捆在公社所在大院的树上。下面人正要松绑,此公端杯茶水,慢悠悠地从屋里荡出来,环视了一下现场,又慢悠悠地说:“既然绑来了,放也麻烦。反正明天就不杀了,今天还是杀了吧。”
于是,这一行人没能赶上“落实政策”……
真乃是“红色恐怖”,“三查”运动的那段日子,李九莲做梦也常常是红色的:冲天的火光。淌血的梭标。天安门广场上红卫兵的海洋。响尾蛇般嘶嘶奔窜的机枪火舌。苍蝇兴高采烈地发现了几朵艳丽的罂粟花,它们开在一个年轻人的尸体上。嶙峋的野狗懒洋洋地逡巡,猛然,精神顿时竖起在尾巴上,它吮吸地上从未喝过的高贵液浆。语录本,森林般挥起的语录本。幸福时挥,批判时挥,武斗时挥,宣判时挥。被别人推上首页的毛主席老人家,您不觉得累吆……
李九莲从梦里惊醒过来,连梦里都无法逃避,她觉得眼前的世界真是没有一块净土!
她不知道别人怎么能生活下去,照旧吃饭、排泄、上班、性交,生孩子,照旧议论别人的劫难和庆幸自个的平安……眼前,她看到的不是人在生活,如同她认为她父亲的灵魂已经死了一样,她看到满街上走的只是没有思想、也无需自由呼吸的幢幢影子。
一种犹如冰水侵透骨髓般的孤独感,常常驱使她在街头看那一张又一张军管小组的判刑布告。一个二十四岁、名叫熊辉的青年,公开刷出反对“文化大革命”的标语,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因此类原因被判酷刑的还有不少。她觉得这才是人的世界,响彻的才是人的声音!
此外,李九莲只有梦醒之后,披衣而坐,在自己的日记里汩汩地渲泄着孤独……
毛泽东主席犹如一位气魄宏伟的魔术师,在东方大地上创造了震惊世界的红卫兵运动,可终究,他又是位力不从心的魔术师,未能把放出来的“魔鬼”又收回到自己的瓶子里。
1969年2月以后,已经摘下红卫兵袖章,分配在赣州冶金机械厂当学徒的李九莲,在日记里写了以下内容--可恨乎?宫廷里指鹿为马,无人敢言,是宗派分裂。还是阶级分裂?百姓难断是非,何必跟着瞎跑呢?真是欲加罪名,何患无辞!
抓阶级斗争有什么用呢?只是使人敢怒而不敢言,老老实实,不乱说乱动罢了。“一抓就灵”,有的时候也会失灵。比如下乡工作中的阶级斗争吧,是根本错误,抓学生中的右派,原来不是取消了吗?通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人们乃至青年的资产阶级思想是少了呢?还是多了?我看是多了,把政治那一套都看透了。
残冬的太阳余光是明亮的,略有温暖的,然而实在是无力的,不能持久的。尽管是这样,即使穿着棉袄还在发抖的人们,仍不得不赞叹--在人群中说:“啊,多么伟大,多温暖的太阳啊!”为的是……只有那些还没有棉衣的“无产者”才能大胆地说:“它并不伟大,也并不温暖,不然,我怎么会冷得发抖呢?”
现在人们是得过且过罢了,而在心里都是期待着……文化大革命后,对干部阶层,对知识分子阶层,对青年学生阶层,有着特别深重的影响。干部下放劳动,这期间的血泪何其多?青年学生到农村去,这期间的痛苦与绝望又是何其多?知识分子们呢?不干了。我国的知识分子并不是太多了啊!
这是什么现象呢?人们都在问,活着有什么意义?都渴望战争,希望在战争中消灭自己。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根本区别在于什么地方?既然是搞社会主义,为什么人们逐渐陷入痛苦和贫困,难道这是所谓的“共产”吗?
我的家庭,只是整个社会的缩影,即由幸福走向痛苦。这样的家庭现在有多少?《家·春·秋》作于旧时代,反映了时代的去向,今天的《家·春·秋》也似乎如此吧?我决不在革命的道路上倒下去,只不过想试图开辟新的道路罢了……
世上是浑浊的,人们是麻木愚昧的……
我厌世。
厌世者是愚蠢的无能的自私者也……
屈原是何苦呢?未免太悲观了吧?
国破尚如此,何苦惜自身?
自“三查”运动伊始,毛泽东不打“民意牌”了。但是,千千万万青少年学生和知识分子,之所以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充分发动起来,并不仅仅是因为理想主义,因为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历史使命感--
“今后几十年对祖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是多么宝贵和重要的时间啊!现在二十来岁的青年,再过二三十年正是四五十岁的人。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将亲手把我们一穷二白的祖国建设成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将亲自参加埋葬帝国主义的战斗。任重而道远,有志气有抱负的中国青年,一定要为完成我们伟大的历史使命而奋斗终身。”
更重要的是,他老人家虽然未在理论上提出,却在“文化大革命”的实践里触及到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人权问题。在《十六条》中,他明确主持制定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是人民群众在这场“革命”中必须具有的权利。“炮打司令部”后,他愤怒地斥责了一条“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撤走了工作组,下令为被这条路线迫害的群众平反。1967年夏天,又是在他的批示下,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和造反派。将那些在所谓的“二月逆流”里被关进监狱的“反革命分子”接了出来,并给他们以拿破仑凯旋法国似的欢迎……
这一切,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中国,何曾有过?
因此,从来只接过别人检查的“当权派”,今天交出了极诚恳、极深刻的检查;那些有关你却一辈子不与你见面的秘密“黑材料”,此刻在火苗里化为了灰烬;还有几个人也可组成一个《井冈山兵团》,乃至一个人也可拉起一个《一小撮战斗队》的自由,还有无需再顾忌谁的权势和脸色,即时可以表达自己想法和意见的氛围……这一切,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好像灰沉沉色调的梅雨季节里,西天上久违了的一束束明丽霞光,令人新鲜,令人痴醉,令人鼓舞。
毛泽东主席是精通兵家韬略的。他“放手发动群众”,搞“大民主”,打“民意牌”,将人民群众对党和国家内在机制上的严重缺陷与种种特权的愤慨,引导到对他本人有利的党内斗争方向去了。
他却疏忽了这一点,这类问题,一经在实践中触及:“反革命”中原来有假反革命,公仆里原来混有要主人抬轿子的“公仆”,“社会主义”原来并不是一把不会生锈的金钥匙,或许正因为它金光闪闪的门面,它若闹起溃疡,其恶化的速度和面积才不易被人察觉;而人,即使是最卑微的人,也需要自由地思索和呼吸。昔日无论是心态,还是生态,大抵被某种权力固定了的生活,无异于排得密密匝匝的罐头盒里的一条凤尾鱼……
于是,权力政治的神秘性便不复存在了。
一个金字塔般庞大的政治体制结构的权威,也开始了动摇……
1972年底,李九莲出狱后,她中学时的挚友丁成华问她:
“为什么你当时敢怀疑林彪呢?你是从哪方面想到他的头上去的?”
她说:
“还不是因为看到当时那样一系列的事情,才使我最终想到了他头上。你们下到乡下去了,不晓得当时的赣州的情况,那时候根本就不管政策。‘三查’一来,查出那么多坏人,一个学校,一个单位,没有一点问题的人几乎没有。我就想,毛主席早就讲过要相信干部和群众的95%,这样一搞,不等于是拆自己的台?似乎干什么事都宁左勿右,有些干部明晓得这样对国家不利,可就偏要这样做,生怕自己犯错误,我觉得这只会败掉我们的国家。这样的人,下面有,中央会不会有呢?”
“我对林彪早有想法,早有警惕。一个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怎么老讲这一套呢?他讲其实毛主席比马、恩、列、斯都高,但这个话只能在国内讲,在国外不要讲。我想,按你的讲话,既然毛比他们高,为什么又不可以在国外讲?想来想去,就觉得不像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赫鲁晓夫也是吹斯大林,贬低马、恩、列,斯大林死了,他连斯大林的坟都挖了……这些疑虑天天在脑子里转,我的担心也就越多。”搞红海洋运动,我很反感。这哪里是尊敬毛主席?是败坏毛主席的声誉。后来又看过《二月逆流三十大罪状》,看到叶剑英、陈毅、谭震林他们大闹怀仁堂,对林彪不满。叶剑英用手拍桌子,那么大的怒气,我就担心林彪是利用‘文化大革命’搞宗派集团,要不然为什么这么多老前辈对林彪如此反感,说明林彪在中央不得人心啊!
“后来下放,城市居民下放,小商小贩下放……弄得我更悲观。下放时,在体育场送行,许多人落泪了。造反派不想下。老保也不想下。毛主席讲老弱病残者除外,而那时候就不管这些,要你下,你就得下。上头有斗争,有不满,下面又人心惶惶,我就担心。那时候快要开‘九大’,都公认林彪是最好的接班人,又要当党的副主席,我就担心,这个国家就要败在他手里了……”
回顾历史,与李九莲一样,当年那代青年人的所谓“信仰危机”,在很多成分上,正是从毛泽东的这一疏忽里痛苦地钻出来的。当他老人家意识到这一疏忽时,他撤回了这张“民意牌”,依傍起政治新贵与一小撮军内的野心家结成的“神圣同盟”,打算通过“三查”运动,迅疾收拾这块国土上已经出现的“异端组织”、“异端思潮”,以恢复到“文化大革命”前的政治秩序中去,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一方面,某种事物一旦从谁的怀胞里脱颖而出,它很快便会有自己的独立走向。封建社会对奴隶社会是如此,资本主义社会对封建社会是如此,马克思主义对德国古典哲学、英国古典经济学、法国空想社会主义也是如此。一代人由多少年的“水晶瓶”式的教育,一朝“溃决”为“信仰危机”,这是必然的了!
李九莲在最终导致自己杀身之祸的一封信里,作了充分地坦露。这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写给男友的第一封信--
昭银:
你好!来信收阅。我觉得此信供你作取与舍的参考较为合适。我以前未知你的态度,所以不便直言。今天我把我的思想情况向你说清楚。
一、对国家前途的看法:
经过半年多的复杂生活,碰到一系列事物,想到了很多问题。首先是对国家前途发生怀疑,我不明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斗争,是宗派斗争还是阶级斗争?我时感到中央的斗争是宗派分裂。因此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发生反感。对批判刘少奇,好像有很多观点是合乎客观实际的,是合乎马列主义的,又觉得对刘少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感到对刘少奇的批判是牵强附会。“文化大革命”已收尾了,很多现象,很多“正确的观点”,和运动初期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差不多,本质一样,提法不同而已。因此,对今后的天下到底属于谁,林彪到底会不会像赫秃一样,现时的中国到底属于哪个主义等项问题发生怀疑。对“现行反革命”发生浓厚兴趣,对“反动组织”的纲领也注意研究。
二、个人打算。
马克思说过:“使人生具有意义的不是权势和表面的显赫,而是寻求那种不仅满足一己私利,且能保证全人类都幸福和完美的理想”。我决心按马克思所说的去度过自己的一生。所以不能保证自己不走向“反面”,成为“罪犯”,这是作了最终的估计。我之所以要抓住革命与奋斗两种观点不放,是以此思想作指导。故渴望生活中有同甘共苦、不因任何风险和耻辱而动摇、仍保持生活友谊者。因想到你,希望如此。这是我写这一封信的全部思想与动机。你见信后三思而决。
古人言:“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我违背了,把心彻底完全地暴露给你。你是第一个听我说以上思想的人,望无论如何看信后即回信,且一定附回原信,当感激不尽。看信后,亦不用吃惊。很多人皆如此,只不过隐瞒了。事物总是变化的,人的思想随客观变化,这不足为奇。我也许是“糊涂”,也许是“幻想”,但不向你说清楚,问心有愧。
祝
好!
此信勿传于他人!
你明白的人
1969年2月29日
另一方面,正由于新的动乱,由于支持造反到扑灭造反的政治策略上的突然变化,使那一代年轻人对于“文化大革命”有了渐渐清醒的认识。它决不是一场具有真正民主意义的革命,而只是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已经穷途未路的封建专制主义,选择在地球东方的一次回光返照!真正的民主,与权力斗争无关,与暴力无关,与洪水滔天、水银泻地般的“群众运动”无涉。它首先意味着人民的权力,依据人民的愿望与利益来进行统治与治理。落实在国家制度上,它是一种人民可以通过预定程序修正错误机制的政治。
在1969年时,李九莲自然还不会有如许的认识。但是思维的坚冰已经打破,心灵上那座辉煌的大厦业已倒坍,她将要沿一条风涛迷茫的河流去飘泊,尔后,她将要在废墟上重建起一个属于自已的、也许简陋如茅蓬却亮着真理烛光的小屋,这是确定无疑的了……
中国啊,在那令人窒息的长夜里,你看到了那正在大地上暗暗涌动、汇聚的星星野火吗?
中国啊,在那芸芸众生的世界里,你发现了那正走去高加索山上、将任凭鹰隼啄去自己血肉与眼珠的志士吗?
曾昭银,此人是驻福建的中国人民解放军6586部队85分队的战士。他原来也是赣州市三中高三的学生,《卫东彪战斗团》的副团长。此时,他接到李九莲的来信,距他从赣州参军已经整整一年了。
这年4月,主动要求分配去赣南某偏远县份一个“共大”(全称为“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当教师的朱毅,为处理妹妹的婚事,回到赣州家里。一天,他突然在街上碰见穿便装的曾昭银。他奇怪了:
“昭银,你怎么回来了?当兵一年就有探亲假?”
“不,我得了一场肝炎,身体不好,从部队上退伍下来。我正想去找你哩,你在赣州市朋友多,影响大,看在战友一场的情分上,你得帮忙给我找个合适的工作……”
朱毅仍有点奇怪,这小子参军前是市革委筹备组的负责人之一,怎么今天看矮了自己,还要我这个过路客给他找个工作?想归想,一向待人热诚的朱毅还是去跑腿了,很快,曾昭银被安排进了抽水机厂工作。
那段日子,曾昭银几乎天天来朱毅家,看他那副神不守舍、眉眼转悠的样子,朱毅觉得他一定有什么心事要对自己说。他却天天东扯葫芦西扯瓢,直到4月27日这一夜,他住在了朱毅家,才露“真言”“李九莲这样的人,文笔又来得,嘴巴又厉害,思想又纯洁。如果一个人搞政治,有她在身边当助手,了不得。朱毅,你看她怎么样?”此时,他蕴含复杂又有几分期期艾艾的目光,好似汽车前窗上的刮雨刷子,在朱毅的脸上扫了又扫……
朱毅自以为是敏感的:这小子,十有八九在打李九莲的主意,纠缠这么些日子,显山露水了,原来是来试探我的。自己是与九莲关系不错,赣州的原红卫兵头头大概都是知道的。这种关系,一是因为彼此在“文革”中相知较深,观点常常一致;也因为在省城上大学时,在江西大学读书的九莲姐姐像照顾弟弟一样照顾自己,他也就很自然地将九莲视如自己的妹妹。彼此的关系仅此而已。
朱毅答道:“什么怎么样,在赣州,除了×××外,还有谁能比得过她的?”
曾昭银注意地听着。脸上泛起了几分失望之色,似乎还有什么不满足。
在朱毅内心看来,在气质、性格、学识上,曾昭银与九莲并不是很匹配的。出于对九莲的关心,他想证实一下,对方流露出来的东西,到底是属于一厢情愿,还是业已有了实际的进展?
他也试探着问:“怎么,昭银,她不理你呀?她真不理你,我去帮你把她从家里叫出来就是了……”
“不是,我有一件事……”
曾昭银欲言不止。又是那种雨刷般的目光在打量着朱毅。也许是被对方异常的专注给惕惧了,终于,他不说了。
五年以后,朱毅才意识到自已低估了这个眼下与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的年轻人。
曾昭银接到李九莲的第一封信后,他很快将信交给了部队政治部。部队政治部又即转给赣州地区革委会保卫部处理。
如同任何事物都能从两面去看一样,此举也是如此:曾昭银交出这样一封信,自然表现他立场坚定,爱憎分明。这样在风口浪尖上涌现出来的战士不提拔,还提拔怎样的?他收到这样一封信,自然也展露他与写信人关系不是一般,如此嚣张气焰的“反革命分子”,今天才交出来,以前你的革命警惕性喂了狗?这样不是思想上的共鸣者、便是政治上的糊涂虫的战士,怎么还能在解放军里呆下去?遗憾的是,部队的领导,偏偏采用了后一种思维方式,他被很快作退伍处理了,这结果,大抵是当初他没有料到的。
那段时间,曾昭银几乎天天来找朱毅,无非两种可能:要么,真是在感情上试探对方,若真与李九莲无什瓜葛,自己已经背上“黑锅”,那就干脆“黑”对“黑”,力争与李九莲结婚,并请朱毅帮忙。要么,在政治上试探对方,在众人里李九莲应该受他的影响最大,既然已经把李九莲抛出去了,那就干脆抛彻底,连她的“同党”也一起抛出去,以改变自己的逆境……
人是复杂的,又是在那样一个复杂的年代,至今也难品味出曾昭银当时究竟是出于何种心境,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不过伺机而动?能明确的只有交出信的后果--
1969年5月1日,赣州地区革委会保卫部查抄了位于赣州市陈家巷七号的李九莲家。
在她房里,抄出同年元月至4月14日写的三十余篇日记。保卫部认定李九莲写给曾昭银的那封没有署名的信为反动匿名信,搜缴的李九莲日记是反动日记,于同年5月15日,以“现行反革命罪”将其正式拘留审查。
5月1日,李九莲被带走的几小时后,曾昭银气喘咻咻地来到朱毅家。
“李九莲被抓走了……”
朱毅一惊;“她干了什么事?”
“我在部队时接到一封匿名信,内容……有些反动。我不知是谁写的,便将信交给了部队。昨晚李九连来找我,我才知道是她写的……”
朱毅吼道:“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呢?”
曾昭银无言以答。
他并不是个寡语少言的人。否则就很难解释,在赣州地区革委会主任刘云与他谈了一次话后,他竟使得同样戴领章、帽徽的刘云在对待同一件事上,与6586部队的领导们有了相异的看法。作者无缘采访刘云,但有事实为证:很快,曾昭银被任命为赣州地区工代会常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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