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海伦在中国的生活都是一帆风顺的。她前面曾有过一对孪生姐姐,但都死掉了。所以,尽管她是个女孩,而且一生下来就险象环生,呼吸极不正常,但是她父母仍然感到欢天喜地。后来,她有幸生存了下来,又时不时地染上重病,从而使她赢得了格外的照应。或许她本来也不需要那么多的照应,诸如牵涉到她祖父解雇医生之类的事情。她妈妈总是忧心忡忡,要不就在海伦的床边轻声嘀咕,声音很低,海伦听不到,但却可以感觉到。她的话激起了一种感觉,一阵骚动,她发誓,这种东西决不会来自身外。
但是她仍感到满足。她生性淳良,所以,她的两个妹妹和三个弟弟本来是应该讨厌她的,结果却争先恐后地去讨她的喜欢。他们送她上楼下楼,为她唱歌。她是全家的娱乐。她的生活抱负就是永远呆在家里。美国人一般好动,而中国人则好静。动是一种堕落,一种流放。对海伦而言,静特别正确。她童年的一个麻烦事就是,她知道她如果没有病死,那么最终就会出嫁,和婆婆家住在一起。与其这样,她希望还不如死掉。她感到非常虚弱,成天听其他女孩讲故事,例如什么一个邻居的女儿从杭州一直走回家啦,却又被送了回去。当然,这个故事比较极端,但是她朋友的表妹怎么样呢?嫁到乡下,在一只大的铜锅里洗澡。锅下是一坑的柴火,好像她是一条猪后腿,而锅里的水则已经被她公公,丈夫,丈夫的七个弟弟和婆婆所用过。“不要担心,”海伦的父母安慰她说,“我们会给你找一个好人的,一个你也喜欢的人。没人会打你。”但是海伦知道,至多他们会送她去一个新奇而贫穷的地方,在一个奇怪的世界边缘,好像有一个狂暴而漆黑的大洋将她和她所热爱的人分开。
如今她在美国。头几个月里,她几乎是一坐下来就想,如果她那仅有的几件衣服穿破了,她会怎么样?她得多么地小心啊!特蕾萨到处奔波,要找出她那位躲避着的弟弟。海伦尽量走得少些,走得轻些,这样鞋子就可以节省下来,延续到国民党解放中国,那时她就又可以回家了。她的学习和她走路一样轻,她为什么要拼命去学英语?上课的时候,她给家里写信,每天都希望有回信,但是音信杳无。她一个星期去三次唐人街,将它看作上海的另一个外国区,就像英租界或法租界。她学会了烹调,这样她就有中国饭吃了。没有中国饭吃的时候,她就不吃。特蕾萨(什么都吃,甚至奶酪和沙拉也吃)当然觉得她傻。“在上海你吃外国菜,”特蕾萨说[她叫它dacai(大菜)],“为什么在这儿就不吃了呢?”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海伦还是不吃,她们两人都认为这会使她生病。
但是她过不惯,就是生病也是这样。
不能老是这样下去。最后,信仰动摇,海伦学习更用功,路走得也更多。她买新衣,给父母的信少了。她依然整个下午独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呆望着,就像希望幽灵前来拜访,或染上消耗病似的。但是她也培养出一种对美国杂志和美国报纸的爱好。美国收音机——她把菲尔科牌收音机放在起居室角落里,靠近桌边,这样她就可以不停地听。她跟着收音机一起唱:“玉米和象的眼睛一样高……”她不再坚持要把所有的衣服都叠起来,而是用衣橱。她开始说“红,白,蓝”,而不说“蓝,白,红”,区分“兴趣”和“感兴趣”和“使人感兴趣”。她得了几次感冒。她嫁给了拉尔夫,正式接受看上去已经是事实的东西——她确实已跨越了一个狂暴而漆黑的大洋。现在是她尽量习惯这种流放生活的时候了。
新生活
除了她自己真正的家,海伦哪儿也过不惯。不过,拉尔夫和特蕾萨对他们的新安排所流露出的极大热情有时候也不禁使她受到感染。一切看上去多么的合理!拉尔夫应当娶她,特蕾萨的朋友——这就好像他们的父母将会如此安排似的。
“你不认为她有点像我们的小妹吗?”有一次,拉尔夫问特蕾萨。
“有点像。”特蕾萨说。
海伦脸红了。
“这么凑巧,”拉尔夫说,“你知道,那天,学校里有个人在谈论一个人,他将房子拆毁,然后重建,好像这一切是理所当然似的。”
“这就像我们,像我们这个家。”特蕾萨深有同感。
“奇怪的是,这个房子有个漏洞。所以说,如果有漏洞,那么这个人为什么要搬?这是一个问题。还有,他一直不喜欢房屋的内部结构。太小了。”
“嗯,”特蕾萨说,“漏洞不漏洞,或许他已习惯了。”
“我猜是这样的吧。”拉尔夫不太肯定地说。
海伦叹了口气。在家里,谈话总要给她留有余地。人们谈下去之前要停顿一下,看看她。这里,她得将自己投入会话之中,比方说就像现在的暂停一样。
“你知道那句有关妻子脚踝的谚语吗?”她轻声地说。
“什么?”拉尔夫问。
“不要插嘴,”特蕾萨说,“她正在说。”
“我听不见。”
“那句谚语。”海伦放大了声音。“你知道那句谚语,有关妻子脚踝的?拴在她丈夫的脚踝上?”
“当然了,”特蕾萨鼓励道,“用一根长长的红绳子。从她生下开始。”
“那么,我想我的脚踝被拴到了我丈夫和姑子两个人的脚踝上。”
“什么!两个人?还有我的脚踝?”特蕾萨一边抗议,一边大笑。接着她又用英语问道:“你是在拖我的腿吧?”[1]
他们一齐笑了起来。“妙!”拉尔夫嚷道。
“是妙!”海伦表示同意。
不过,他们快活吗?至少搬家之前是这样,现在他们该搬到125号大街北面一座年久失修,没有电梯的公寓里了,这里有一股霉味和狗味。这就是最穷的学生所居住的地方。这里,学生们尽量操持好家务,因而房间和过道大为迥异。要节省。拉尔夫,海伦和特蕾萨都同意这一点。然而,他们后来感到震惊。这么多的黑人!多年之后,他们常摇摇头,说他们受到了歧视,但是在当时,他们感到非常困窘。还有,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公寓?这套公寓倾斜。特蕾萨用手指碰了一下柔软的灰泥,结果,潮湿的灰泥就像雪崩似的落了下来。“我们不是那种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的人。”她说。
但是他们的房屋管理人似乎认为他们就是这种人。那个彼得!他期望他们一直站在他的门口,他在锅炉旁闲逛的时候,他那条半德国种的牧羊狗就向他们扑来。至于他们的境况——“紧急”吗?他会问。只是无论是与不是,他都不会来——不来看他们的水管问题,不来看他们的天花板问题,不来看卧室后面墙上的裂缝,而这裂缝看上去是要越裂越厉害。
“裂缝。”拉尔夫一边说,一边将狗赶跑。“油漆剥落,大裂缝。”起先还挺礼貌。后来火气上升:“你什么也不管!这座房子要倒下来了!”结果彼得有一次说他“会过来转转”。有一次,他解释说他的老板——这座公寓的主人——几个月前已经在屋顶上作了点修补。
“是吗?”
“咳,我不知道这家伙说的一切是否有道理。”他说。
Fantong(饭桶),拉尔夫叫他。海伦和特蕾萨都笑了起来。最令人烦恼的是:裤子的拉链已经张开,双脚搁在那张无腿的办公桌上,狗在门口,他要经常去翻查课程表,一张,又换一张,有时两张一起翻。他应该做律师?医生?工程师?好像他可以做工程师!好像他可以拿到博士学位!
彼得说,一个人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这个人在愚弄自己!”拉尔夫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海伦雇了一个水工,刮掉了松散的涂料,这样,它就不会悬挂在那儿,又将拉尔夫的文件柜推进卧室,挡住裂缝。这个地方还可以称作家吗?文件柜旁,她放了一只高高的书橱,跨在它们两个之间的是一个宽大的小书橱,站在上面正好可以清理天花板。
“不错。”拉尔夫称赞道。
“我从杂志上看到的,”海伦告诉他,“这叫组合壁橱。”
“组合壁橱。”拉尔夫重复道。后来他评论说,正是从她这种解决办法中,人们可以看出他们张家是如何地适应新生活。
“不像那个彼得,”拉尔夫说,“他在欺骗自己。”
消遣:拉尔夫喜欢模仿彼得的走路。他会颓然倒下,一只手指擦着耳朵,但是特蕾萨兴致勃勃地喊道:“不,不像这样。”她又拖着脚慢吞吞地走着,露出了她的膝部。海伦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研究彼得擤鼻子的样子,这样他们就不会搞错;他们研究他的喷嚏,他的笑,还有他妄自尊大翻阅年历的方式。“好了,让我看看,”特蕾萨大声吼道,“典型的彼得!”拉尔夫大声响应:“典型,典型的彼得!”拉尔夫甚至还模仿彼得的杂种狗博依博依,神气活现地到处游荡,炫耀似的狺狺狂吠,称他自己为“拉尔夫,拉尔夫”。他来回踱着步,一只刷子尾巴一扫一扫地挡在门口;他向海伦和特蕾萨扑去,她们就用杂货袋来躲避。不久,不知怎么的,“典型的彼得”变成了“典型的美国佬”,变成了典型的美国佬这个,典型的美国佬那个。“典型的美国佬不好。”拉尔夫会说。特蕾萨说:“典型的美国佬不知道如何行事。”海伦若有所思地说:“典型的美国佬就是想做万物的中心。”当然,他们确信,他们在美国这儿不会“变疯”,这儿“没人管他们”。当他们对欺骗他们的店员摇头时,他们更确信:“典型的美国佬没有道德!”他们讨厌一个邻居猛地折断门锁上的钥匙时说:“典型的美国佬使用蛮力!”或者他们讨厌另一个邻居的小孩,他声称民主党的对立面是一只企鹅。[2](“企鹅?”拉尔夫问道。“一种鸟。”特蕾萨解释道。接着他也笑了起来。“典型的美国佬正好是哑巴!”)他们到处都发现故事。一个小男孩偷了他父亲唯一的一条裤子。一位母亲将她女儿拴住。一位动物训练员一气之下,将他老婆的耳朵咬掉了。
“是用他的嘴吗?”拉尔夫不相信这个故事。
但是这是真的。海伦在美国报纸上读到了这个消息。有一天,报纸诚实地承认,他们是正确的。二战以来,美国人已经堕落。至于原因却极为复杂。坐在兼做起居室和特蕾萨卧室的绿色房间里,海伦大声朗读着报纸上的一篇文章的全文。拉尔夫和特蕾萨则全神贯注地听着。
“那正是我们所说的。”拉尔夫最后发表了评论。他看了一下特蕾萨;她点了点头。
“美国人现在要放松一下,好好享受一番,”她说,“他们厌倦定额分配。”
“你再读一遍好吗?”
海伦很高兴她在家中至少有了这么一个摇摇晃晃的席位。当然,表明他们聪明的证据还有。想想看,他们在外国所能看到的是事情的真相!在他们头顶上,随着他们的聆听,天花板灯光在他们的头发上落下了光晕。他们听到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唯一的问题是为什么拉尔夫彻夜不眠,聆听隔壁一张床上海伦睡觉的声音。这不仅仅是和一个女人同房使得他和街灯一样彻夜不眠。再也不是这个问题,他已习惯了这个伴侣,或者说已差不多习惯了——习惯她早上隔着床罩穿衣,光着柔软的膀子去打扮,习惯她有时候隔着门和他姐姐讲话。他多多少少已适应了叫妻子,适应了别人叫他丈夫,不管这意味着什么。他甚至适应了性生活,对此他一天再也不想要两次了。一次就足够了。笨手笨脚地摸索已成了记忆。他已开始轻松自如。他会绕到她床上,抚摸一番,于是她就会转过身来。再抚摸几下,解纽扣,接下来就是轻点,轻点,听听会不会吵醒他的姐姐。这很简单。安静,安静。
但是海伦从不说什么,或者说连一点响声都不想弄出。她太安静了,拉尔夫感到着急,不仅仅是一起在床上,而且是整个晚上,在他们自己的床上。她怎么了?她隐藏东西而他找寻:钥匙,电池,还有信。她把杂志放在床垫下面。她还会向他藏什么?或许是一种病,他想。他使劲地听着。因为她不仅仅呼吸,她吸进,然后停止,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将气吐出。他斜视了一下圆形天花板,想弄出她所弄出的声音。轻轻一声,好像她一直不在出气。或者说好像有什么阻力……哪儿?在胸腔里?不,在喉咙里。他感到他自己的喉咙里或许就有一小扇门钉着。他想象他出去看医生。肿瘤。手术。她想埋在哪儿?他甚至都不知道。或者说更糟的是,他头脑里有一幅妻子没有喉咙的图画。她怎么呼吸?她怎么吃东西?他咽了一口。如果他知道会出这种事,那么他会娶她吗?如果他不愿意,那么他会娶她吗?
他希望有个人谈谈,有个人能够告诉他,在新婚夫妇中,爱的比重是多少,履行新责任和新义务的热情有多少,在各种纷繁的人类情感中,这些责任和义务占据着什么样的地位。他们两人的对话超出一般人?少于一般人?他们的吻够吗?架打得多吗?出了什么事?他希望他是在中国,这样,如果他的婚姻出了什么问题,他可以讨个小妾。他想,那是一个更好的制度,毫无疑问。尽管他现在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他却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知道出了什么事。因为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早就知道这辈子他会结婚,但是他从没有停下来想想,一旦结了婚,他会是个什么样子。他认为,结婚就是一个故事的结束,就像攻读博士学位,只是结婚故事更短,事情也更少。不是生活不会再起,而是生活处于其他领域。在家里,丈夫会发号施令,妻子顺从。他们在枕头下面找到和谐,就像孩子们在新年的早上找到栗子一样。
他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实际上,他呆在这里,凝神细听。这会儿她半转了个身子,这样她的脸就掉过去了。他根本听不到她。她停止呼吸了吗?他稍稍坐起了一点。一辆卡车撞上了一个坑洼,轰隆一下子过去了。远处的收音机,女高音,但是很微弱。他从背后将睡衣从头上脱下。
什么也没发生。他尽量镇定下来,像大地一样耐心。直到最后,这想法像曲折的雨水一样落到了他的头上——这不是他等待的声音,而是别的东西,一种认可——他所要做的一切就是保护她。他不想让她浮游到历史中去,浮游到时间中去,浮游到膨胀的浮团中去。他要她成为永恒,要她成为大厦,高大的建筑就根植于大地深处。
依然什么也没发生。他翻身起床,绕过通道,来到她的床前,浑身颤抖。他是多么地爱她啊——他这么爱她,真可怕——爱她的声音和存在,爱她的肉体相伴,爱她的做事方法——卷起浴巾,用鸡毛掸掸灰。能够了解另一个人的习惯,知道她什么时候梳头,而且还知道她藏东西,这是多么地荣幸啊!他希望她不要藏东西。尽管如此,他还是喜欢她。他无法想象20年后他会怎么想。50年呢?让她到街上去走走会怎么样?他想把她放到一个缎纹盒子里。
他用手指碰了碰她的枕边。屋里的电灯呈电弧形上升,一直通向天花板,形成了半拱形条纹,灯下,他几乎可以看出她身体的起伏波动。但是他仍把手放在腋窝里取暖,然后又轻轻地捧起她的头。头枕在他的手上很沉,他想抓住她的头发,但这比他想象的要困难,他的一个手指悄悄地伸进她的耳洞。但是,他想把她的头转向他这一边。啊!她又呼吸了,好多了。她打了个呵欠,似乎受到了影响。
他唤醒她了吗?他一动不动,弓着腰,凝神细听。
她安顿下来了吗?
他决定数10下,然后再走。1,他开始数起来。2。
但是等数到11的时候,他还是悬在那儿——她呼吸的时候他就屏住气,让呼吸停止,就像她让她的呼吸停止一样。
但是清晨一到,白日又再次降临。拉尔夫问海伦她是否有什么事要告诉他。结果什么事也没有(或者说她至少什么也不承认),于是孩子般的爱变成了青年的困窘,变成了成人的专横。
“这样。”拉尔夫做示范动作,吸进,吐出。“要均匀,你明白吗?你应该这么呼吸。”
海伦模仿着他,怯怯地问道:“这样对吗?”
“对。”拉尔夫发表了他的看法,“再来一遍。”
海伦又来了一遍。
“再来一遍,”他吩咐道,“再来一遍。”
海伦想了一下,然后尝试着屏住了呼吸。
“不对,”拉尔夫说,“这样不对。”
“再做一遍给我看?”她歪着个头,很高兴地看着拉尔夫兴致勃勃,像权威一样吩咐她的样子。
就这样循环往复,拉尔夫扮演丈夫,海伦扮演妻子。
后来,操练结束之后,拉尔夫走向正在切菜的海伦。在此期间,他已经见过了他的新导师,这一回不是平克斯——他很想念平克斯,平克斯现在正全天咨询——而是皮尔斯,罗得尼·斯·皮尔斯教授,他那把油乎乎的山羊胡子使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手艺人,而不是工程师。一个瘦骨嶙峋,爱吹毛求疵的家伙。不管如何,拉尔夫按照规定和他见了面,然后走了回来,现正准备学习。如果不是皮尔斯的声音在他耳边轰鸣,那么他一定会专心学习。这种轰鸣就像是将贝壳放到耳边,聆听大海的呼啸。“详细一点,张先生。”所以,他现在准备怎么办?“我们是否可以说,这是一种爱好问题。”爱好。“工程师很多,我不想去预测。但是我要告诉你。帮一个忙。请相信我。你自己什么也没意识到。”
他自己什么也没意识到。结果,这是他一个小时内第四次到厨房去。第一次是去尝汤,第二次是让海伦给他泡杯茶,第三次,他又尝了一些汤。“放点盐。”他当时说。她于是亲自尝了一口汤,然后充满深情地回答道:“你知道什么?”她叫他fantong(饭桶),这正是他父亲从前所常说的。当然,她是在开玩笑。她不大开玩笑,但有时候她确实开玩笑。这时,她称此为“戏弄”,一个奇怪的字眼,有时候他感到奇怪,不知道她是否将这种字眼和她抽屉里的其他秘密藏在一起。不管如何,这一次她将下巴靠在洗涤槽上,以防她开玩笑的时候口水会流下来。当他呵她喉咙的痒时,她笑了起来,这使他感到很高兴。
但是现在,当他再次站到门口,回到她的身边,他想他看到她的肩膀担心似的耸了一下,她的肘缩了回去。“不了,不了。”她身子也不转地说道。或者说他认为她是这么说的,反正他进来的时候,她问的是:“再来点汤吗?”
他摇了摇头,只是站在那儿,想再呵她喉咙的痒,但不知道怎样去做。他知道有一种办法,但是他知道这种办法就像是船长靠着星星来掌舵。他凝视着头上一眨一眨的荧光圈。深不可测。“当然,”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来点汤。”
她给他舀了一点。
“放点盐。”他笑了起来。
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叫他fan tong(饭桶)。相反,她用英语温顺地说了一句“好吧”,然后去取盐瓶。她想加点盐。有什么不对?但是,看着她一只手加盐,另一只手去抓鼻子,他感到自己不是一家之主,一个学者,而是一个高高站在木凳上的孩子,孤立无援,周围充满了活泼的气氛。他听到了一个温顺的声音:你父亲连我也会打的。
房间里回荡着温顺。
“不对。”
“不对?”
他听到自己在说:“你的呼吸。”
他们结婚时很年轻,但是重复以前说过的话已经是很容易的事情了。“再做一遍给我看看。”她说。头没有歪。他做了示范。她完美地模仿着他,同时切着胡萝卜。
“那些胡萝卜有什么意思?”
“不对?”仍然在切。
“你连看都没看。”
她抬眼看去。
“很好,”他说,“我要你一直这样呼吸。”
她同意了。但是十分钟后,他又看到她在屏气。
“你在听?”海伦问,“从墙角那儿?”
他勉强点了点头。
“有什么不对的吗?”
“你在藏东西。”他说。
“藏什么?”
“一切。你有事情没有告诉我。”
她削去胡萝卜上一块粗糙的皮。
“说点吧,我要你说一点。”
她想了一下。“你要汤吗?”
“不要。”
“你要茶吗?”
“不要。”
“你要——”
“不要!”他大嚷着离开了。
他们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情,使得他们产生了斗争而不是和平?几天以后,他们又吵了起来。过了一个星期,他们又吵了一次。一次又一次,直到他们对此已驾轻就熟——直到吵架已成为他们婚后生活的一个核心——他们所熟知的亲密形式。可悲的改进。拉尔夫敲着海伦的脑袋。“什么话也没有?这儿有什么人吗?快点打开。”敲打使拉尔夫感到凶猛,但却使海伦感到茫然,结果,他敲得更多。他命令她呼吸,指控她有意屏住气(实际上她一点也没有),直到她跑进另一个房间。有时候她会把门堵住,这样他就无法开门,于是他就会砰砰地敲门。他从未梦想过在自己的势力范围里竟会出现这么一个弱者。但是他会在那儿嚷叫:“我是这一家之父!你听到了吗?是父亲,而不是儿子!”她会放声痛哭。每到这时,他就会温柔而充满歉意地后退几步。这些是他们共同生活中最富有激情的时刻,也是最为焦灼地缠结在一起的时刻。那时,海伦感到这些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不可缺少啊!
与漫长的时间相比,她似乎处于某种更为深沉的事情里,而不仅仅是婚姻。这算正常还是不正常?海伦不知道,也不想去忌妒,但是她仍不住地看到,这些天来,拉尔夫对特蕾萨是言听计从,哪怕是他对她所说的话没有多大兴趣。例如:“我们说典型的美国佬,这是错的。”这是特蕾萨的新话题。她不止一次地解释说彼得只是一个工人,和他们一样,而博依博依只是一条狗。“真的吗?”拉尔夫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凝神细听,好像要去发现他那基本的人的价值。他歪着头。他皱着眉。有一次,他甚至拿小指去清理耳朵,好像耳垢就站在他和某个更为重要的拿学位的自我之间。
除了将希望寄托在时间上,海伦还能做什么?
注释
[1]这是双关语,意为:“你在拿我开玩笑吧?”——译者
[2]民主党的对立面共和党(Republican)和企鹅(pelican)两个英文词谐音。——译者
冷彻肌骨
但是到了最后,拉尔夫对他姐姐的爱也发生了变化。对此海伦多少感到有点高兴。
这时,3月像个恶棍一样降临到他们头上,除了阵阵大雪和冰雹,还有狂风和阵雨,室内不比室外好多少。拉尔夫的工作随着晴雨计的变化而忽好忽坏。有几天,他呆在家里。他开始抱怨特蕾萨。她正学习,准备上医学院。他观察到她真nu li(努力),真勤奋。他又开始叫她百晓,起先是在她的背后,后来干脆当着她的面。这就好像他们的过去,那本已被忘得一干二净的永久过去,此刻又被海运邮寄了过来,完好无损地到达他们面前。
“压力。”这就是特蕾萨所要说的一切。“我们所承受的压力太大。”
海伦看着屋顶上的漏洞。在最恶劣的风暴里,她在房间里安放了13个器皿,每一个器皿都有其自身的节奏和音高。有些砰砰,有些啪哒啪哒,有些淅淅沥沥,有些则劈劈啪啪。她在等天花板下落。有一次,她甚至通过活板门爬到屋顶上去看了一下。
“你爬过了活板门?”拉尔夫问道。
“没什么,真的。你应该试试。”她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尽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感到大吃一惊。她的变化真大,也真快啊!她想她至少有这一点值得高兴。同样是这个姑娘,从前决不会给自己准备洗澡水,现在却将绿豆放在螺丝盖上钻有洞眼的罐子里,准备发豆芽。这就好像一旦她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她就会被某种事情所占有——一种将其据为己有的本能。现在,她自己做中国煎饼,煮豆子,然后将其捣碎油煎,再将它们塞到自己做的面包里。她做窗帘,做床罩,将拉尔夫的电灯重新绕上电线。她不禁感到自豪起来。太自豪了,真的——她不想流露出这种感情——但是她认识到,照这样下去,她已渐渐成为一种秘密力量。她是隐而不露的双针线,不会让袖孔穿破。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发现了一个秘密——工作是一种享受。努力之后便是结果。编织之后,帽子就出来了。浇水之后,植物就成长起来。由于从未做过事,所以她为这些微小的满足所吸引。在水池旁,太阳之门在她手腕上一开一闭,使她感到惊诧不已。她意识到——是的,正是现在,在给桶盛水的时候,她感到强壮起来。正是现在,在计划如何不会在干净的地板上留下脚印的时候,她感到了平静。
当然,她的手还很嫩,不会去使用拖把,或屠刀,这一点依然重要。一次,在一阵同情之下,一个陌生的美国女人紧紧地握住了海伦的手(典型的美国佬式的无礼)。当时,这个美国人感到惊奇,为什么海伦的皮肤那么的柔和,光滑。“是吗?”海伦说。但是实际上,她知道这一点。她知道她还娇小,手臂没有肌肉。她就好像在镜子里一样欣赏着她的迷人姿态。这一点很重要,重要的是她同时既忙又不忙——她是一个中国姑娘,很能干。特蕾萨的工作或许就是她的生活。但是,作为海伦的一部分,她仍懒洋洋地穿着她的睡衣,戴着一条闪闪发亮的真丝围巾,鼓着掌,看着她的弟弟在玩魔术。鞋子里变出一条围巾!他怎么知道她手中有王牌?后来,他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她,秘密的符号和折叠以及迷惑她眼睛的方法。标准货。他耸了耸肩。真像个弟弟。他向她吹鼻子,一种爱的象征。谁都可以玩好。
现在再也没人对她表演了。在她依稀的记忆里,戏法又和魔术一样重放光彩,就好像一只古镜被蜡烛重新镀上了银色。但是工作之后,她仍是“无所事事”,举止娴雅的上海姑娘都是这个样子。她不让特蕾萨和拉尔夫知道,她下午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听收音机,或看她藏在床垫下的杂志。她特别喜爱广告,这使人感到相当困惑不解。图画的哪一部分是“天鹅绒”?哪一部分是“图画领口”?她还喜欢了解美国人的家庭生活——例如,每天早上,许多美国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个淋浴。(这使海伦感到惊奇,她只在晚上偶尔洗澡。)有时候,她通过电话和英语语言学校的朋友谈话。常通电话的朋友有:朱丽叶·熊和波琳·胡。更多的是珍妮斯·赵。只有在这些时候,她才会唱些歌,想怎么呼吸就怎么呼吸,保持安静——这一点现在比过去更为重要,因为她有一种预感:她可能怀孕了。现在,她只是感到乳房胀痛,一种奇怪的压力,也许是一种感觉。但是,如果她母亲在这儿,海伦知道,她就会经常告诉她,要man man zou(慢慢走),要小心。她会说,一个安详的母亲会生出一个安详而幸福的孩子。
但是,谁不为拉尔夫家操心?听到海伦的这个消息,拉尔夫高兴得跳了起来。但是,他大多数的时间仍睡在睡椅上,就像一只特大的卷轴枕头。他没有一件事做得好。一天,特蕾萨听到,管理人的狗已经被送到兽医那儿去了,好像很严重。跟着到了第二天,更坏的消息——彼得让人使博依博依无痛苦地死去。“肿瘤。”特蕾萨说。
“死了?”拉尔夫说。他开了狗的许多玩笑。现在,他感到难过。“博依博依?一只狗会得肿瘤?”
谁也没有办法,特蕾萨解释道。
拉尔夫没听见她解释。
“你很开心。”他指控她,就好像特蕾萨提供这则消息,就和这事有关似的。
“我不开心。”她说。
这事过后不久,她手挥一封信上了楼。这只是一个州立大学,但是她拿到了钱,奖学金。
“你很开心。”拉尔夫一步不让地说道。他从睡椅移到了床上。
这时,散热器当啷当啷,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好几次了——这么大,声音将拉尔夫吵醒了。怎么回事?
“什么事也没有。”海伦回答。
事是有的。起先他们没注意到这一点,但到了早晨,他们感觉到了。
“屋里很冷。”拉尔夫说。
海伦和特蕾萨跑到楼下彼得的办公室去提意见,但她们发现屋里没人,他的桌子给摔倒了,几只抽屉也没了。灰色和粉红色的橡胶贴附在办公桌容膝空隙的下侧。办公室的窗户已被打碎。
特蕾萨摇了摇头。“谁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将桌子扶正。
“走了?”拉尔夫在楼上喊道,“彼得?没有暖气?”
还不至于那么坏。他们又穿了几件毛衣,感觉到能吃苦耐劳。典型的美国佬不可相信!他们一致认为彼得会回来。要不房主会回来。他们一致认为,再过两个星期,房主就会回来讨房租。如果他们认识房主,他们就会给他打电话,但是他们不认识。他们四处打听。有谁认识他吗?但是人们认识的只有彼得。
第三天,拉尔夫打开了窗户。他认为屋内比屋外还要冷。窗帘通常很柔软,但眼下,它们都折拢起来,像巨浪一般膨胀,充满了生命力。
“雨要来了。”特蕾萨说道。
“真蠢,我怎么没注意到。”拉尔夫说。
第四天,依然没有管理员,没有房主。拉尔夫又加了一条床单,睡到了床的一边。
海伦将特蕾萨拖进小衣橱。“我们该怎么办?”
特蕾萨在绿色的黑暗中眨了眨眼。我们挤在这些衣架中干吗?她想知道。但是,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回答:“能怎么办就怎么办。”海伦的沉默困扰着她。她和海伦之间的关系总是建立在沉默的基础上。抑制。只是到了现在她才领略到,视觉基础也同样重要。如何去理解那些沉默呢?例如,眼下的这个沉默在空气中凝固。一种奇怪的潮湿。她思考着,不想去理会那些叮叮当当,摸上去冷冰冰的衣架。过了一会儿,她尝试着地说道:“你知道,我一直在考虑着结婚。”
“真的!”海伦惊奇地嚷了起来。尽管如此,这毕竟是一种回答。特蕾萨感到她路子走对了。
“你不觉得这会带来变化吗?”
海伦不禁点了点头。
但是后来,得得得得,海伦惊奇地走进了地下室。她所追求的一切是她们应该束手投降,放弃对拉尔夫、寒冷和雨水的幻想。这是她一直在追求的感觉。一种欢快的团结。她希望和另一个人小声聊聊,就好像坐在他们的床边一样。但是瞧瞧所发生的一切。她用不着电筒,但她还是紧紧地抓住它,手指一点也不放松。地下室里原来就有一只电灯开关。这么多的灯!灯泡的天堂。火焰,避雷针,电子管和圆圈,不用说还有各种规格、各种瓦数和各种颜色的普通鳞茎形灯泡。它们就像是水果悬挂在那错综缠结的金属藤上,喜气洋洋。海伦呆住了。屋里没有影子。她眨了眨眼。对于彼得,他们还知道些什么?他们究竟知道多少?这里多么暖和!她一边走,一边可以感觉到她脸上的热量。她稍稍解开纽扣,眯着眼看去。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她用手遮住眼睛,转过身来,又向上看去。有什么办法关掉几只灯吗?
只有一只开关。
再向下走几步,木头踏板一弹一跳,一边的扶手也松掉了。小心一点,宝贝。再走几步。她透过拖鞋感触到了坚硬的混凝土地板,她松了口气。锅炉就在前面,这只怪狗很庞大,白白的,有一种曲线美,外面还有一层粗糙的石棉皮。她绕着这只怪物转了转,感到她好像是在电影里。一部西部片。她想找出焦点。表上那些脆弱的指针全都指在零上。这只怪物的肚子上有一扇门。她大着胆子将门栓打开,然后跳了回来。没有火花。她小心地倚靠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满是孔的斗。黑森森的。她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又绕着怪物转了一圈,这一次更为踏实。锅炉顶上有一堆纸板,有些纸板上还留有扇贝形的馅饼屑。有一根管子上附有一根鞋带,鞋带系在一根金属丝上,金属丝又系在一根绳子上,绳子上又系有一本肮脏的、溅满了咖啡的小册子,随着年深月久,小册子的边缘已经变软。当然,上面写的是英语:物主信息手册——系列200油锅炉——保留这些操作指南,留作将来参考。
她读着。
拉尔夫正陷入睡梦中。他想坐起来,但却坐不起来。他想移动,但却移不动,好像地球的万有引力加大了似的,或者说好像他躺在海底,所有的大浪都在向他倾来。他踢掉了床罩。太暖了。后来,醒了。暖?
“暖气又有了?”
海伦点了点头。
“暖气。”拉尔夫感到惊奇。他伸出手,用手去摸散热器。“彼得回来了?”
“还没有。”海伦说。
“我们有暖气。”他扭动着脚趾。“暖气。”
一个奇迹!
“你怎么弄的?”特蕾萨想要知道。
海伦吞吞吐吐地描述了锅炉的大小和吓人的程度。她是如何找到操作指南的。指南有多么复杂。有许多术语她都不懂。但她很欣赏这详细说明。
“你修的?”
“后来我按后面的电话号码打了一个电话,”海伦接下去说道,“地下有一个油箱经常需要加油。”
“真的?”
“该彼得掏钱。”
特蕾萨摇了摇头。“真聪明。”她说。
海伦谦虚地谢绝了这个恭维。但是,特蕾萨还是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又想了一天。她一向尊敬海伦,但她过去对海伦的钦佩从来没有此刻这么强烈。世界上的智慧多么不同啊!谁能说出哪一种更重要?人们无法说出,根本就说不出,尽管这一切都已确凿无疑——在中国起作用的在这儿未必就起作用。
第三天,她意志坚定地回了家。在家门口,她用大蒜皮擦了一下眼睛,然后眼泪汪汪地走了进去。
“怎么了?”海伦问道。“快坐下来。”
特蕾萨将手帕捏成了一个球形。“我的奖学金被取消了。”她说了一个谎。
“取消了?”拉尔夫问。
“取消了。”
“不可能。”拉尔夫坐了起来。“怎么可能!”
“看上去似乎不可能,是吗?”
“不公平!”
“这就是我要说的。太不公平了。”
海伦为特蕾萨泡了茶,并灌了一瓶热水。每个人都早早地上了床。
但是拉尔夫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无法入眠。“我睡不着。”他告诉海伦。
“真的。”
“也许我睡得太多了,”他说,“我厌倦了睡觉。”
“那么就起来吧。”海伦说。
为姑子做媒
“他又学习了。”第二天,海伦在电话里告诉珍妮斯·赵,“一切都好。”
“是时候了。”
珍妮斯·赵正是那种海伦在中国或许决不会认识的人。这倒不是因为她的背景很坏,而是因为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死了,所以她母亲得靠出卖珠宝来养活全家。如果某位富裕的女人已经厌倦了这几件东西,那么珍妮斯的母亲就会将它们拿到其他的女人那儿寄销。她还不算是一个小贩子。但是,她的女儿珍妮斯却已长大了,看到了中国社会的许多方面,一个有教养的女孩是不应该了解这么多的。她知道国界线在什么地方。她知道社会现实根本就不是现实,而是许许多多的规矩,人们无法想象打破它们会是个什么样子。起先,海伦不太相信她。在美国,珍妮斯是班级的组织者——和许多人交朋友,特别是那些曾经瞧不起她的人。有人说,她是那种墙倒她来推的人。但是这对吗?海伦想,珍妮斯从未戴过珠宝,这是一种身份象征。退学的时候(在因战争而逃离原居住地者法案下,她填表做了永久居民),珍妮斯说要和她保持联系,于是海伦消除了对她的疑虑。她们不是真诚的吗?珍妮斯人很好处,她本人又有好多话要说。她叙述着各种各样的中国学生事件,从而消除了一切尴尬的场面。野餐,跳舞。她邀请海伦和拉尔夫到各种场合去。“你们应该多出去,见见更多的朋友。”她说,“不要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他们从没去过,海伦不十分清楚是何原因。这多少和这事有关:珍妮斯的丈夫到美国来不仅受到中国政府的资助,而且他已差不多完成了博士学位论文。“一个履历。”海伦大着胆子说。
“嗯。”拉尔夫哼了一声。
“如果他明年9月完成,那么这只有5年,包括他的硕士学位!当然,他可以将许多学分从中国转过来。”
“嗯。”拉尔夫又哼了一声。
“珍妮斯说你和她丈夫是老朋友,同学。”
“是吗?”拉尔夫抓了抓头。“再说一遍,他叫什么名字?亨利·赵?”这是不是说海伦不应该和珍妮斯太友好?海伦不知道,这就是说,拉尔夫知道她们在接触,但不知道她们一天要聊三四次,更不知道她去过珍妮斯那儿,珍妮斯来过她这儿。珍妮斯说,不用将丈夫们卷进去,她所提出的这个主意就像是餐前的小吃。海伦勉强却兴奋地认为,拒绝她恐怕太不礼貌,尽管她的另一部分在想,珍妮斯的丈夫是否已经知道了她们之间互访以及她所告诉给珍妮斯的一切。一想到她也许将丈夫的事情披露给了另一个男人,她就感到喉咙干燥。
然而,这就是吐露和分享日常生活的乐趣,这使她的生活多少有点依靠。在极大程度上,她将亨利·赵打入了一种地狱,在这里,他已不再是一个人和潜在的威胁,而只是幽灵,一声很大的声音就可以将他吓跑。电话通话更是容易。电话里,连珍妮斯都嘲弄了这一种扑朔迷离的现实。亨利和拉尔夫究竟什么时候会碰面呢?在中国,海伦受过教育:要格外谨慎,这个世界就像一个溜冰场,一个有限的空间,四周都是墙。这些话不可避免地回荡了过来。但在这里,世界是巨大的,一切都是无穷无尽的地平线。她的话像一阵电弧,消失了,好像进入了一个波涛汹涌的海洋。
一阵放松。“唯一使我担心的是,如果他发现特蕾萨的奖学金没有被取消,那会怎么样。”海伦说,“当然,也许他不会发现。”
叮当。海伦可以听到珍妮斯在后面洗碟子的声音。“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珍妮斯最后说道,“即使是蚯蚓也不会永久呆在地下。”又是几声叮当。“你这姑子应该在他发现之前就结婚。”
“她自己知道这一点。”
“是吗?”珍妮斯不再洗碟子了。
“那一天她是这么说的。我是说她应该结婚。”海伦犹豫了一下。她的话和她所理解的并不一致。
但是没有机会去寻找更好的表达方式。“我知道合适的人选。”珍妮斯说。
特蕾萨准备去看看吗?太礼貌了,无法拒绝。海伦发现自己在听。在中国,朋友总是相互之间安排事情。她对珍妮斯的反应感到很熟悉。这是一种好意,海伦知道如何接受。是亨利的一个朋友,珍妮斯说。一个博士。“但是,呃,他出生在这儿。”她说完了。
“出生在这儿?”
“嗯,我应该说,他是位百分之百的美国人。”珍妮斯说。
“你是说……”
“但是,”珍妮斯说,“他喜欢中国菜。”
“一个洋鬼子?”海伦说,“大鼻子?”
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或者说看上去是如此。几天以后,又一个候选人出现了。出生在中国,不太高,头发不多,而且还有一些白发,但是他说上海话,拿到了博士学位。
“我不知道。”海伦起先说道。但是,珍妮斯问了许多海伦无法回答的问题——女人结婚不是很自然吗?问问会有什么伤害?——晚上,她随意地向特蕾萨提起了这个男人。
“珍妮斯·赵的一个朋友?”特蕾萨将书放到大腿上。
“他拿到博士学位。”海伦开始说。
“你告诉了珍妮斯·赵?”
这时,海伦的脑袋塞满了她自己的问题。她怎么能这样难为她姑子?她成了什么哪?她再也没有提过这个问题。
所以,当再次提出安排一次介绍的时候——这次是特蕾萨提出的——拿到博士学位的上海人就成了候选人。
珍妮斯的手中这时只有最后一个单身汉,她的房东。矮小,没有博士学位。“出生在美国,”她告诉海伦,“除了我们这幢房子,他还拥有许多财产,还做生意。”
“他是广东人吗?”海伦不想让人听上去带有偏见,但是他的方言至少是个考虑范围。“他说什么话?”“英语,”珍妮斯说,“这是美国。他的家到这儿已有好几代了,我想他连哪个省来的都不知道。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富。你应该看看他穿的衬衫!一件件既漂亮又浆硬。他的鞋子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他有一个女仆。就是这,想想吧,没有家务!”
一个矮小,出生在美国,没有学位,说英语的生意人——给特蕾萨?这是一个笑话,但是最后还是安排了一次宴会,只是为了消遣,并不当作一回事。
胡思乱想
如何让拉尔夫一起去?海伦盘算着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和语调,定在什么时候,没料到所有这一切在他身上都是白费时间(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是这个样子)。“晚饭?在老赵家?当然可以。”他说道,快乐得像只新青蛙。如果他上星期是只蝌蚪,那又会怎么样?他变了?
她会知道这一点吗?
截至当时,地球仍按着一定的速度和一定的角度在旋转。它遵循着它的轨道,结果,从前是泥土的世界现在有了太阳、连翘、水仙和鲜花盛开的榅桲。但是,拉尔夫仍旧认为,他从睡椅中起来是另外一种奇迹,他自己的奇迹。和社会紧紧地连在一起,他想象着和更为雄伟的力量联结在一起。他认为,他在公园所得到的解救和暖气上来有关,和特蕾萨奖学金的取消有关。现在,他自己责备自己,居然会为这事庆贺。这些天来,他几乎希望百晓事业成功——不,他确实希望。世界赋予了他,他不在乎回报。例如最近,在众多的事情中,皮尔斯教授送了他一本书。拉尔夫已经从睡椅中站起,三天之后,一件神圣的礼物。起先,他没有意识到它的神威——这个用方格纸包裹起来的平面矩形,它上面所依附的一簇簇灰色缎带花体看上去像个拖把头。“你可以打开它。”拉尔夫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撕开了包裹纸。《积极思维的力量》。“啊!”拉尔夫叫了一声。
“我一直想给年轻人搞一个版本。”皮尔斯的山羊胡子一摇一晃。“你知道,要用英语去思维。但是,书已脱销,所以,你手上拿的是名副其实的真本。”
“啊。”
“我太太的主意。你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患头痛。这和你无关。但是她说,头痛回来的时候就是你重新露面的时候。”
拉尔夫捧着书看了起来。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他没有看到思想,而是看到了形状,这些形状又成了字母,他又将这些字母拼成文字,然后再去查字典。他辨认出一个词组,然后再看一遍,看下一个词组的时候就将前一个词组搁着,直到整个句子,整个一页都成了他的。他很孤独!当然,这本书是一本畅销书,这一点他可以从书的护封上看出。但是有多少人记住了这本书?根据作者的旨意,他写下了一段声明放进钱包:基督给我以力量,通过他,我可以做出一切。他可以做出一切!这是一个信仰和想象的问题,一件拉尔夫从前从未考虑过的事情。一个“想象”的问题。他需要用信仰,用他的全部身心去描述他的理想。因为一个人要拿定主意。什么主意?奇怪的是,拉尔夫没有把握。当然喽,当一个工程师。一个强大的人,就像他的父亲,有一天晚上,他这么想着。但是第二天早上,在教堂里(尽管他从未皈依宗教,但是他偶尔还是和特蕾萨一起去),他抬头凝视那五彩斑斓的窗玻璃映现的景象,从中得到了答案:他想做一个那样的人神。更为现实的是,他做人神的助手,比方说离使徒有半步远。他描绘出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
令人惊奇的是,他的想象奏效了。没有面包和鱼,但是他注意到他的那点脚癣不见了。他注意到他的思维更为清晰,他可以主观促成某种食物出现在冰箱里。他主观促成了皮尔斯教授的度假,他开始制作计划。一个同伴研究生,皮尔斯的得意门生,没有事先打招呼就退学了,这件事改善了拉尔夫的前景。
所以,当海伦提出去珍妮斯家吃晚饭时(他的姐姐,结婚,他们的义务,等等),他想,老赵家?当然可以!
但是赴宴的那一天,他被蜜蜂叮了一下。他一边沿着街道走,一边想着自己的事情,后来,他停下来重新系鞋带,结果给叮了一下,就在两眼之间。这怎么可能?他是一个想象家!但是当他伸手去摸脸的时候,皮肤火辣辣地痛。他几乎看不见了。他的整个眉毛都肿了起来,好像多了一只眼。
一见钟情
杜鹃花。他们向前走着,拉尔夫小心翼翼地眨着眼。蜜蜂叮的地方仍然红肿,所以他无法好好地欣赏他姐姐鬈发披下时的美姿,但是海伦告诉他说:“很柔滑,你不认为吗?”
特蕾萨戴着一顶海军蓝的帽子,头发柔滑地披到肩上,肩下的那部分头发大都鬈曲,只有右边一侧的头发给人看上去乱蓬蓬的。好在特蕾萨并不在乎这种求婚。她小心地走着,袜子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明知这样做不可取,但她还是违心地买了一双新的朱红高跟鞋,曲线毕露,分外妖娆。她这样打扮倒不是因为她满怀希望,而是因为前一天,在下课回家的路上,这些鞋子吸引住了她——这么重要,就在商店的橱窗里,它们看上去不像是鞋子,而是某种高度适应了的生活形式。模仿鞋子就像蜥蜴模仿沙漠岩石。但是她穿的鞋子名副其实:穿破,干涸,裂缝。就像鞋的主人——她在橱窗里的映象既脆弱又僵直,一块玻璃就这样把她和某个更加富有活力的世界分隔了开来。在她的形象中,红鞋子似乎在颤动,就像她自己真正的心脏。
现在,她后悔买了这双鞋子。在商店里,它们看上去色彩鲜明但很高贵。配上她那身蓝黑相间的qipao(旗袍),它们镶上了淡粉红色的边。好在她不在乎这个矮个子商人怎么想。但是她为什么要买高跟鞋呢?
她动摇了。
黄砖房子,伴有现代的滑动窗。屋里,客厅很静。这是星期天,他们3点钟开饭,美国式的。一项发明。电梯,自动的。
“欢迎,请进!”珍妮斯挺着个大肚子站在门口,向他们招手。她大胆地将头发剪短了,卷成了最新式的发型——人们称之为长毛卷狗。为了和发型相配,她穿了一件青棕色和灰色相间的围裙和与之相匹配的无背拖鞋。在她身后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影子。
“老赵。”拉尔夫想表现得热情些,但是他的喉咙挣扎着,就像一只快要淹死的河中老鼠。
老赵像海军一样窜了出来。“小张!”
旧时光。老赵看到他时显得很高兴。这使拉尔夫心情更糟。老赵耸立得多高啊!不可避免。他的头发似乎比拉尔夫记得的要长,几乎难以捉摸。他的眉毛更黑,也更粗浓了。但是,他那光滑的脸还和从前一样笑容可掬。甚至当他们俩站在那里时,拉尔夫就怀疑到他正人不知鬼不觉地在事业上取得成功。
“我们好久没见了。”拉尔夫说。
“太久了,太久了。请进,噢,对了,这一位,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是你姐姐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找你的时候,”特蕾萨解释道,“想起来了吗?我们那时见了面。他很帮忙。”她点了点头,微笑着。
“不错,你应该谢谢我,”老赵开玩笑说,“如果不是我和你姐姐,你或许已成了一个乞丐。”
“嗯。”拉尔夫说。
“也许不是一个乞丐。”海伦安慰他说。
“不错!你怎么可能成为乞丐?不要听他的!”珍妮斯做着手势,似乎格外高兴。“他以为这是中国!好像这儿有乞丐似的!”
“这儿确实有乞丐。”老赵说。
“哦,”拉尔夫说,“你见过我的太太吗?”
珍妮斯用肘捣了一下老赵。“没有,没有,我们从没见过,”他说,“请进!”海伦脸红了。拉尔夫斜眼看着她。“请进,请进,请进。”老赵又招呼道,“你的脸怎么了?”
拉尔夫解释被蜜蜂叮的经过时,特蕾萨在远处三重过道桌旁坐了下来,这样别人就看不见她的脚了。两人都看着海伦,头发梳得低低的,形成了一个马尾,正如珍妮斯所说,看上去确实“可爱”。她身着最好的玫瑰色服装——外加一件环形的旗袍领——人们还可以明显地看出,她怀孕了。厚实,丰满。但是谁会相信,再过几个月,她就会和珍妮斯一样,无论到哪儿都会挺着个肚子?她们用手拍肚子的方式差不多已经一样了。她们的头彼此倾斜着,就像一座吊桥的两个半侧。
她们是老朋友,拉尔夫意识到,是好朋友。她没有告诉他。他真希望他没来。
“让我来介绍……”珍妮斯眼下正站在起居室里,说着英语。
拉尔夫已经忘掉了正餐的意义,所以当这个人——潇洒、粗壮、傲慢,和他差不多高,一口大牙,其中有一只是金的,还有一副强健的下巴——站出来的时候,拉尔夫向前迈了一步,好像要被引荐似的。
珍妮斯感到不知所措。“让我来介绍……”她重复着,“这位……嗯……嗯……”
“格罗弗,”这个人笑了笑,主动报了名字,“格罗弗·丁。”他穿着一套三件套的西装,翻领上插着一朵康乃馨,信心十足地看了众人一眼,好像是在看朋友。“那么我有幸和谁认识呢?”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海伦。“这当然是很荣幸的。”他弯着腰,向她伸出了手。
“啊,不不不,”她红着脸,光彩照人,“请见见我的姑子。”
特蕾萨羞答答地抬起了头。
格罗弗伸长了那只牢固的脖子先向上看,然后又向下看。他那只手蜷曲得像只煮过了的虾子。“好鞋子。”他终于说道。
“新鞋子。”海伦主动地介绍起来。
“非常好看。”珍妮斯说。
“好看。”海伦附和着。
特蕾萨的衣领绷紧了。
“确实非常可爱。”格罗弗表示同意。他把手插进口袋。然后他又满眼发亮地瞥着海伦。
正餐有十道。珍妮斯按照宴会风格,一道接一道地上菜。与餐馆里的宴会相比,她只有三只锅炉,两只手。她额头湿漉漉地喊着“青椒炒牛肉片”,或“鱿鱼炒香菇”。人人都高兴地叫起来。特蕾萨和海伦站在那儿,将餐巾放在一边,坚持说要帮忙——没料到珍妮斯说,她的厨房一个人都嫌太小,更不用说两个或三个人了。她将客人推回到椅子上。“不,不,你们的任务就是吃。”她说罢就进厨房去了。“你们知道她或许在想写一本烹调书吗?”海伦向大家提示道。人人都同意珍妮斯肯定能,或者说应该写一本,只有老赵摇了摇头。“她就是要追逐每一个古怪的思想。”他说。人人也都同意这个观点。他们尝试了一个更加明智的话题。又一个话题,但是他们一再叹气,又被拖回到大家明显的命运上,他们恭喜老赵那天下午受聘,得到了终身职位。
“我想这个话题你们听到得够多的了吧?”老赵不停地说道。事情确实如此。但是,担心他们会有某种话题——这是一个面子问题——特蕾萨回答得特别起劲。于是,作为主人的老赵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继续谈下去。他的确是试了几个枝节话题——例如,他不知道他所患的某种疼痛是否就是关节炎(特蕾萨安慰他说不是)——但是这些枝节话题无一能够持久。“你们知道吗?系里面试了60个人,是6,嗯,60,到了最后,只有两个人收到了所谓的聘用。”这话是在喝完汤后,第四道菜“狮子头”上来时说的。“我本人和一位非常聪明的伙伴,我应该说比我聪明。”——一阵惊叹的摇头——“他从麻省理工学院拿到了博士学位。”
“从麻省理工学院!真的!”海伦和特蕾萨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拉尔夫则软弱无力地应了一句。他无法吃下去。
老赵犹豫了一下,明显地意识到,他所炫耀的自我满足是太明显了。但是随着沉默的降临,他情不自禁地描述了另一个聪明的伙伴,他根本没有得到聘用。“你能相信吗?被拒绝了。他从加州理工学院拿到了博士学位。”
“从加州理工学院!了不起!”
只有格罗弗一言未发。出于对他的考虑,这儿的人都说英语,但是他无暇去听。他脱掉夹克,窃窃自喜。他把夹克穿上,又再脱掉。他把餐巾折叠在大腿上。他玩着筷子。他把盘子旋了一个90度的转。海伦向老赵的方向点了点头,同时偷偷地瞧了格罗弗一眼。
特蕾萨没有看他。实际上,她可以感到她的鬈发在伸直,不拘任何礼仪。她强迫自己说话,这样她就不会看到自己呆在一间陌生的小房间里,羞愧地后缩,远离别人。幸运的是有老赵——像奉承拍马一样说个不停,但是他的用意似乎是在帮她。他的头歪向她这一边,他的胸脯靠在桌沿上,他的行为有礼貌吗?
与此相反,拉尔夫歪着头,嘴巴松弛,在世人看来,他像是在恋爱。特蕾萨看到了这一点,任何人都会看到这一点,特别是当格罗弗吹着口哨离开桌子的时候。如果拉尔夫和他一同离开,他会说声再见,老赵和他的终身职务!再见,美好的社会!但是,拉尔夫只有眼红,羡慕得毫无办法。这时,格罗弗将餐巾揉成了一团。他没有把椅子推进去,而只是旋转了一个角度,就像是开了一半的门。
珍妮斯捧着“怪味鸡”出来了。
直到“蚂蚁上树”上来时,格罗弗还没回来。他的夹克挂在椅背上,他搁在盘子旁的餐巾慢慢地回复到了平整状态,就像是延时摄影系列所拍出的一张图画。一切照常,老赵用英语说,好像格罗弗没有离开似的。
“当然了,为了来往方便,我得买一辆新车,”他说,“你记得那一辆旧的,我在教堂抽签中赢的。”
“当然记得!”
“那么现在,我用它换了一辆新的。”
“热酱虾”。依然没有格罗弗,但是他们知道,这辆轿车是一辆没怎么用过的1950年产高级雪佛兰牌轿车,奶黄色。它有全方位的铬钢护栅,白胎壁轮胎,挡泥板,按钮收音机,新的炉栓6个引擎和一块黑色折篷,所有这一切运转起来就像梦一样。它没有动力滑翔自动变速。老赵得借助于手册。他说珍妮斯也想学,但遭到了他的反对。“她到处转悠,转得已经太多了。”
到第十道菜“蒸鱼”上来的时候,人人都在呻吟。“太多了,太多了。”珍妮斯脱掉围裙。“也许我该……”
格罗弗既没有在起居室,也没有在盥洗室,而是在卧室里。珍妮斯敲着门。她的客人出现了,脸上毫无表情地解释说,他刚才需要打几个电话。
在餐厅里,他将椅子朝桌前挪了挪。“我非常感谢你们的好客,啊,老赵。”他意味深长地向他的主人咧嘴笑了一笑。珍妮斯用勺舀了一些吃的放到他的碟子里。“好虾。”他又试挟了另一盘菜。“好猪肉。”别人都没说话。“我打扰了你们谈话吗?”放眼四周,他放荡地向海伦看去。这一次,当海伦冷冰冰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空盘子时,他就干脆转过头来,再次向拉尔夫眨了一下眼。
格罗弗驾车
现在,他们的正餐似乎是从头开始又来了一遍。格罗弗胡乱地吃着,由于珍妮斯一点没吃,所以大家都在陪他们俩一起慢慢地吃着。菜全凉了。引人注目的是,格罗弗一点也不紧张。而且,他欣然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而刚才他还是闭口不谈的。老赵是否可以向他们透露一下新工作的内幕?格罗弗说,他知道老赵不愿谈论自己。但是有一个被拒绝的候选人去了(他喘了一口气)加州理工学院,这是真的吗?
另一个得到聘用的伙计怎么样?他没有去麻省(格罗弗喘着气)理工(他又喘了一口气)学院?
老赵从牙缝里挤出了几句回答。
“嗯,”海伦最后说道,“我吃饱了。”她向珍妮斯看了一眼。“这么丰盛的美餐。”
珍妮斯将椅子向后拖了拖,准备站起来。“现在大家都吃完了吗?”
“我是不是听到你买了一辆新车?”格罗弗点了一根烟。
沉默。“是的,”老赵说,“不错。”
“嗯,真出我意料哩。”格罗弗吹了一口烟圈。“什么样的?”
最后,人们意识到,这个人是要亲自去看看这辆车。珍妮斯提出了建议,人们几乎可以听到松口气的声音。
“你们女的干吗?”
“噢,”珍妮斯说,“谈谈女人的私房话。我们一会儿就下去。”
电梯里,无论是拉尔夫、老赵还是格罗弗都一言不发。但是到了外边,他们开始谈了一会儿。天气,交通。天刚下过雨。下水道欢快地轰隆轰隆直响。街道闪耀得像富有光泽的糖果。这时,一辆汽车出现在他们眼前。汽车长而宽大,富有曲线,还有一些铬钢——前护栅像是哈巴狗的下巴,后面像保险杠。但是暖人心房的是,这辆车简易,完好,既会给人带来乐趣,也会给人带来几个小故障,特别是在柔和的黄色下,这种车看上去就像是一条肥皂。
格罗弗拍了拍汽车,好像这是一匹赛马。“她像一位少女。”他一边轻轻地拍着,一边说道。他的钻石戒指当啷当啷,充满了热情。老赵紧张地看着,这时格罗弗转过身来,查看了一下擦伤的金属。
“真漂亮!”拉尔夫一只手指钦佩地摸着汽车。
“车篷怎么样?”格罗弗问道,“我们可以看看吗?”
老赵想说不,车篷还是湿的,他不想把它折起来,但是格罗弗当啷当啷又开始敲了起来。
“那么好吧。”为了向他们说明车顶既没有上闩,也没有折叠起来,老赵打开了车门。车顶既有弹簧保险搭钩牢牢地钩着,又有罩子紧紧地扣着。“怎么样?”
拉尔夫和格罗弗发出了“嗬嗬”的赞美声。
“看看这?”老赵向他们出示了备用轮胎,它躺在车后保险杠的金属箱里。拉尔夫和格罗弗发出了“嘿”“啊”声。“你们想进去坐坐?”老赵打开门,似乎已经忘记了他的不快。
格罗弗一屁股坐在驾驶座上,拉尔夫坐在他旁边。
“收音机怎么样?”格罗弗问,“它工作正常吗?”
“当然。”老赵将手伸进口袋去掏钥匙。“你们应该开动引擎。”
拉尔夫和格罗弗试了试收音机,挡风玻璃自动洗尘器,还有灯。
“汽车真不赖,”格罗弗说,“你这家伙真幸运。”
“我想是吧。”老赵说道,心里感到有点吃惊。
他们三个人一齐摇了摇头。
“你怎么这么幸运?”格罗弗问,“有什么秘密吗?”
“啊,我不知道。”
“你一点也不想吐露,是吗?”
“你知道,我只是努力工作。”
汽车发出了嗡嗡声。
“我只是按别人告诉我的去做,而不多问。”老赵直截了当地说。但是过了一会儿,好像记起了他自己似的,他又更为和蔼地说道:“也许那是诀窍。你们知道,美国人总是问这个,问那个。我不问。”
“当别人告诉你赶紧做,你就赶紧,赶紧,赶紧。”
“不错。这是中国人的方式。有礼貌。”格罗弗的语调似乎又使老赵感到不自在。
“人们问你问题,你就回答。不吊儿郎当。”
“对。”
“嗯……”格罗弗说,“这儿的刹车怎么松?”
“只要拉一下柄子就行了。”老赵彬彬有礼地说道。他要塑造好自己的形象。
格罗弗拉了一下。
“我希望有一天会有一辆这样的车。”拉尔夫说。
“你怎么开?”格罗弗双手放在方向盘上,问道。
“你先启动汽车,”老赵回答道,“然后再踩一下踏板。”
格罗弗启动了汽车,然后将脚踩在踏板上。
“嘿!停住!”老赵叫了起来,但是车子已经开跑了。“不要开玩笑!嘿!不要开玩笑!”
但是,等到他追的时候,格罗弗和拉尔夫已经绕过了墙角,他所努力的一切就是他们俩渐渐消失的笑声。
“或许我们该回家了。”几分钟之后,拉尔夫说道。格罗弗不停地开着。“我们上哪儿去?”
“你想到哪儿去?”
“家。”他解释了一下他的住址。
“你喜欢那儿?”
“有些事情我喜欢,有些事情我不喜欢。”拉尔夫说起了管理员彼得和博依博依。
“嗯。”格罗弗这时说道,或者说至少拉尔夫认为他是这么说的。他再也无法听下去了,一离开乔治·华盛顿大桥,他们就加快了车速。现在,他们正飞速地向正西方向驶去。后来拉尔夫意识到,格罗弗热爱运动,特别是速度——消灭速度。黄昏时分,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已经卷起工具收摊,而他看上去却生气勃勃。他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景色。
例如,此时此刻:正前方太阳既大又低,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通向火红的花园的月洞门。拉尔夫取下眼罩。“我看不见,”他说,“你能看见吗?”格罗弗没有回答。他们开得多快啊!拉尔夫斜视着速度计,眼睛都看疼了。速度计上似乎是说每小时100英里。肯定没有,他想。但是他几乎无法动弹,风把他紧紧地套在了椅子上。“我们最好回家。”他想再说一遍:“我们哪儿去?”还有:“我冷了。”但是他无法迫使自己的话进入空气中,也就是说,说不出来。他被俘虏了。除了看格罗弗开车,他还能做什么?前面,月洞门越伸越宽,正像一层云雾不知从什么地方降低了自己。越来越浓。它就像一个阁楼的天花板在他们上空翱翔。前面那座压扁了的小城一下子变得宽广起来,成了明亮的地平线。在拉尔夫看来,云层镀上金色时,各座大楼一下子明亮起来。这么鲜艳的红黄色!此刻,像得了信号似的,各种东西一下子变成了——转眼之间——翻滚的煤渣。拉尔夫自己也感到了在闷烧。然而,格罗弗驱车驶过了这一壮观的灾难,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就好像一个地方起火和他丝毫没有关系似的,或者说,好像这只不过是他所预订的演戏。比方说,某个大戏剧的背景。
拉尔夫紧紧地看着他。在此之前,他只知道两种司机——一种是弓着腰,弯着双臂,两手握着方向盘,好像要防止它退回到仪表板上似的。还有一种是坐在车座的后面,这样一只手就可以随便地悬在方向盘顶上,他们得绷紧胳膊肘,弯曲脊柱。格罗弗两者都不是。相反,他是一位自然式的司机,对他而言,方向盘似乎就是手的自然延伸。任何人都会认为,是他发明了汽车。他从来不必减速或加速,除此理由,还会有什么?他不像其他司机,一边动一边想,而他只是动。随着煤渣城的渐渐加深,冷却成纯粹的绯红色,拉尔夫又开始看到了熟悉的道路——他自我安慰道,他们确实是在普通的高速公路上,和其他的车子一样。看上去他们是在一条直线上飞奔,而实际上他们则在车辆中蜿蜒穿行。他开始看到,格罗弗控制着滑行——不是通过伸长脖子,戴上护目镜和咒骂,而只是看,通过,看,通过。
到了晚上,飞驰的沥青路面改变了一切。但是他们仍在开。星星出来了,拉尔夫感到惊奇,车子开得这么快,而他们呆在这儿却这么静。星星有多少?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星星,也从没有见过这么广袤的天空。“你说什么?城里没有看到那样的星星,现在看到了吧。”格罗弗说起话来。拉尔夫惊奇地感到,听起来他是多么的容易啊。“如果你不经常出来转转,你就会把它们全都忘掉。请看看那些树。”他们正驶过森林。“看上去像树叶和树枝,对吧?但是它们当中的每一棵树都是一次机会。你必须看一看。”他独自点了点头。
拉尔夫也点了点头。他发现,一个真理产生了另一个真理。“我饿了。”在老赵家,他几乎什么都没吃。
“我也一样。”格罗弗大声地说出了他的同感,真是好朋友。“真饿!”
他们慢慢地驶向了餐馆停车场,拉尔夫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停下来了。停车场空空的,只有另外一辆车。
在餐馆里,他们蹑手蹑脚地溜到了一张绿色乙烯基火车座上。餐馆里没有其他的顾客。“要什么就点什么,”格罗弗说,“不管什么,只要你喜欢。”
“什么都行?”
“你喜欢吃,”他睿智地说,“我可以看得出。”
柜台上新漆过的牌子上写着打烊时间:9:30,牌子旁边的钟已经指向了9:25。但是,女招待仍然听从他们的吩咐,就好像只要他们喜欢,她会十二分情愿地呆下来一样。他们要早餐,中餐,或正餐?
他们要了正餐,然后午餐,然后早餐。
“我付账,”格罗弗不停地说道,“账算在我身上。”
拉尔夫有礼貌地先要了一块素净的汉堡包。
“什么也不喝?”
拉尔夫摇了摇头。
他的汉堡包到了。格罗弗伸手到桌上,将汉堡包的上半部揭去了。他说:“没人吃光秃秃的汉堡包。”他在上面堆上了番茄酱、芥末、调味品、从他自己那块高级干酪肉饼上取下的番茄片、几根洋葱,还有五片炸土豆条。
“这不错!”拉尔夫说。当格罗弗点了一杯黑白相间的冰淇淋苏打水时,拉尔夫也不好意思地要了一杯。当格罗弗为了取乐点了一盘油煎蛤和索尔兹伯里牛排时,拉尔夫点了一些配菜——洋葱,番茄沙拉,酸卷心菜丝,外加一杯巧克力泡沫牛奶。“真不错。”格罗弗赞赏道。拉尔夫笑了起来。他们随心所欲地吃着,这儿一口,那儿一口。当他们的桌上堆满了盘子后,他们就移到另一张桌上,在这张桌上,他们点了甜食——苹果馅饼,樱桃馅饼,黑林山饼。
拉尔夫呻吟道:“我饱了。”
格罗弗吼了起来:“我说我们再点一些!”
“不不不。”拉尔夫提出了抗议,头脑里闪出了一个念头:典型的美国佬真浪费。
但是,当格罗弗点了熏肉和蛋后,拉尔夫也点了一份。这是一场游戏。法国吐司。英式松饼。德国煎饼。
“我们得把这一切拖回去,”格罗弗说,“用狗食袋。”
“狗食袋!”拉尔夫笑了起来。一切似乎都很可笑。
“我们还有什么没点?”格罗弗想要知道。
拉尔夫大声说:“中国煎饼!这儿怎么会没有中国煎饼!”
“好主意。你真精明。”格罗弗打了个饱嗝。
拉尔夫也打了个嗝。格罗弗将裤带松了一个凹口。拉尔夫松开裤带,解开了裤子的纽扣,说道:“希望女招待不要看到。”
“看到了又怎么样?”
“我们告诉她我们刚刚放松下来。”
“我们告诉她,”格罗弗眨着眼,“我们正在放松,她最好警惕一点。”
拉尔夫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多么大胆!他吃力地解开鞋子,松了松领子,躺在座位上,像个吸鸦片者。不过他很高兴,女招待不知哪儿去了,看不见。这时,格罗弗不安分起来,提议说他们回到厨房去,看看还有什么没尝过,拉尔夫犹豫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地跟在他身后,双手提着裤子。
女招待又出现了。“啊,”格罗弗说,“我们刚刚说我们正在放松,你最好警惕一点。”
“是吗?”令拉尔夫惊奇的是,她居然没有脸红。
格罗弗抚摸着她的耳垂。“你这耳环真好看。”
她咯咯地笑了。他把她拖到身边。
“你说什么?”格罗弗又向拉尔夫眨了眨眼。“到厨房去?”他把手放在女招待的屁股上,把她像木偶一样推着向前走。
“啊。”拉尔夫说。突然之间他又变礼貌了。“不不不不。”
他一个人慢慢地回到了餐厅,将裤子的扣子扣上。苍蝇在吃了一半的食品桌上嗡嗡地飞着。有一只粘在了一种橙黄色的煎饼糖浆上。拉尔夫一只又一只地试着柜台凳,想使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又试了试房里的弹簧坐垫,进去,出来。从厨房里传来了罐子扔到地上的声音。“哐啷。”盘子摔碎的声音——哗啦啦!然后又是笑声。他们在干什么,这样笑着,好像在忙什么事情。他和海伦从未笑过。又是碟子。尖叫声。他数着天花板的灯。接下来好像是抽噎声。抽噎?拉尔夫独个儿摇了摇头。最后由谁来清理?碟子怎么办?谁来支付所有这一切食物?他想,总得有人付,尽管格罗弗一直坚持说由他付,但是拉尔夫还是想知道他是否也应该付一点。
他正想着是否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格罗弗出来了。他掸了掸身上,尽管他看上去没有灰尘。“真是一团糟。”格罗弗说。
拉尔夫听到外面汽车启动的刺耳声音——女招待走了。
格罗弗扫视了一下餐厅。他愁眉不展地看着他的手。“嗯。”他的背心张开了,他的衬衫皱巴巴的,纽扣也没扣好,他的康乃馨凋谢了。
“嗯。”拉尔夫叹道。
格罗弗伸手到裤袋里去摸手帕。
沉默。
最后,拉尔夫问道:“那么你从哪儿来?”
“从?”
“你的老家是什么地方?”
“老家!”格罗弗笑了起来,但很快又恢复了过来。“你到这儿多久了?仍然在问别人的老家。”他摇了摇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这个国家,要问的问题是:你的生计是什么?”
“你的生计是什么?”
格罗弗又笑了起来。
人们怎么会这样,发出那种笑声?“我在念我的博士学位课程,”拉尔夫主动说道,“我的专业是工程学。像老赵一样,只是我的专业是所谓的机械学。”
“是吗?”
“那么你的专业是什么?”
“什么?专业?我的专业,”——格罗弗闪耀着他那只金牙——“是一切。”
“一切?”
几乎不可思议:格罗弗是所有的建筑和饭店的全部或部分所有人,还拥有一块林地。“你先在一个生意上赚点钱,然后就可以扩大业务范围。”他描述着他所经营的矿井和服装。一个服装厂。一个儿童玩具店。“小孩一个接一个出世,玩具将是一笔大生意。”
“哇,”拉尔夫说,“那很多。”
“你这样认为?”格罗弗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他正了正自己的衬衫。
“你怎么不做一笔大生意,反而去拥有这么多业务?”
“问得好。答案是:这样一来,人们想要盯住你,难度就要更大些。懂吗?”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拉尔夫点了点头。“那是中国方法。”
“什么?”
“你知道,所有的中国人,外表上看去好像是住在某个肮脏的地方,但是内里很好。”
“别开玩笑。”
“要不然政府就要他们交税。”
“这儿的情况也是一样。政府真讨厌。”
“实在讨厌,使你发疯。”
“你知道,”格罗弗斜眼看着他说,“你的楼上旋转着一批上等的齿轮。”
“真的?”拉尔夫坐起一点。他的腰带就这样松着。
“我告诉你,你使我想起了谁。”
拉尔夫等着。
“我自己。你使我想起了我自己,想起了我一文不名的时候。”
拉尔夫没精打采地摆弄着调羹。
“你知道,那时候,我在城里每一个肮脏的地方干过。你说吧,我是一个万能博士。我漆过房子。我开过出租车……”
怪不得他车子开得这么好!拉尔夫想。
“……我洗过碟子。我甚至在一出音乐演出中唱过歌,懂吗?”
“表演!”
“我这张正宗的中国脸使我挤了进去。《南太平洋》,一部地方作品。你知道,‘幸福的会谈,不断的会谈,幸福的会谈’。”
拉尔夫鼓掌。
“你在这个国家就是这个样子,如果你没有钞票,那你就是一个唱歌的中国佬。”格罗弗停顿了一下。“这话对不对?”
“对。”拉尔夫认为。
格罗弗神秘地笑了笑。他解释说他是如何碰上好运的——他如何留心,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了这个家伙,他需要一名他能够信得过的人。“我们碰巧就谈了起来,就像我们现在所谈的一样,下一步——砰——我成了百万富翁。一个白手起家的人。你对此有何看法?”
“百万富翁!白手起家的人!”
“在美国,什么都有可能。”
“仅仅从一次偶然的谈话!”拉尔夫感到迷惑不解。“就像我们现在的谈话?”
“听我的,我已经是一个成功的典型。”
“实干型。我知道了。”
“我有正确的态度。非常重要。”
“积极的态度,对吗?运用想象?”
“你懂了。”
“基督给我以力量,通过他,我可以做出一切。”拉尔夫用引言说明道。
“嗯,真是了不得。工程师到底是读过点书。”
“祈祷。”拉尔夫说。
“描述。”格罗弗说。
“实现。”
格罗弗双手敲在桌子上,笑嘻嘻地,一颗臼齿露了出来。
“一个人必须拿定主意做什么样的人。”拉尔夫也咧嘴笑了起来。“那么这是什么生意?”
“什么?”
“使你成为百万富翁的第一笔生意。”
“哪笔生意?”格罗弗阴险地向前倚靠着。“那是肥肉和油。我仍插手此事。”他解释说,他的工厂将饭店里剩余的烹调油收集起来,然后将它变成美好的白肥皂。“我们让它闻起来很香,你知道吗?味儿是很重要的。如果味儿好,什么都可以卖。”
“有趣。”
“这是一个秘密。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们又转向了其他的秘密。一个白手起家的人如何应该说他出生在一个小木屋里,里面没有自来水。所有白手起家的人如何在书店里发现了他们所需要的东西。他们应该如何握手,去和别人终止某些交易。
“几笔大生意。没有合同。优惠。优惠很重要,否则故事就说不下去了。”
冒险是成功的关键。人靠衣装。拉尔夫希望这夜晚将永久持续下去。但到最后,格罗弗停下来喘了口气。“还有最后一件事。”
拉尔夫歪着头,已经是依依不舍了。
“要保持眼睛睁开。”
“眼睛睁开。”
“要保持耳朵张开。”
“耳朵张开。”
“要知道和你打交道的是谁。”
“知道我在和谁打交道。”
“要不断运动。”格罗弗站起来伸了伸四肢。“不断运动。”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要给我们叫辆出租车。”
“车子怎么办?”
“反正没汽油了。”
“钱,”拉尔夫说,“还有这一摊子。”
“忘掉它,”格罗弗说,“我拥有这地方。”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当一辆带有松开消音器的黄色切克牌汽车开来的时候,他让司机先按拉尔夫的地址开。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哪儿?”
“通过你的娴熟描述,记得吗?”他得胜似的笑着。“你的房东是我的一个朋友。”
拉尔夫目瞪口呆。
“这几天你会见到这个新房管员。”
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风里——格罗弗已经打开了四只窗子——他们按来时的路线开了回去。但是现在,飞进汽车的似乎是日常琐事,而不是魔术。砂砾,化学制品味。随着黑暗让位于光明,他们看到天要起雾。拉尔夫像格罗弗一样,将双脚跷在活动座椅上。他注意到他的蜜蜂叮处终于消失了。他们到了。拉尔夫放下腿,活动座椅立刻垂直地弹了回去,好像已经忘掉了他似的。
格罗弗握了握手。“再见。”
“谢谢你。”令拉尔夫吃惊的是,他感到眼睛里居然流出了泪水。“你告诉我这么多,我知道你不必这样做。”
“也许我喜欢上了你。”
“是吗?”拉尔夫抓紧了门的握手。“就像你那位肥肉和油老板喜欢你一样?”
格罗弗笑了起来。“好了,应该说晚安了。”
拉尔夫打开了门。
“噢,对了,我的名片。”格罗弗说。
“谢谢你,谢谢你!”
“给我打电话。”
“再见。”拉尔夫爬了出来。“再见!”
谁关的门?门好像是自己关上的。格罗弗向后倚去,随着欢快的黄色出租车的噗噗声而渐渐消逝,车子的消音器哐当哐当孤独地跟在后面。拉尔夫向空旷的街道挥了一会儿手,甚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汽车的浓烟似乎就已消散。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脚来,慢慢地走了几步,然后开始爬长长的楼梯回家。
等待
在此期间,特蕾萨、海伦和珍妮斯已经走下楼来,看到老赵正在来回踱着步。他摆动着一只手臂,像是要松动一下冻僵了的肩膀。他随意地活动了一下手指,解释了所发生的一切。他旋转着他的手腕。他调整着他的裤子,将右手伸进腰带,紧了一下腰带扣,这样腰带就恰如其分地系在腰上了。他笑着——哈哈——一个人绞尽脑汁,以对付恐怖事件。
哈哈。特蕾萨也小心翼翼地笑了起来。然后珍妮斯和海伦一起加入了笑的行列。哈哈。喜气洋洋。“真有趣!”他们开玩笑地说。哈哈哈哈。
微风乍起,增加了他们的希望。
“也许他们的汽油用完了。”
“也许他们转错了方向。”
只有特蕾萨知道他们没有。
“瞧那汽车!”
一辆折篷汽车驶过,但这辆车是白的,型号不同。
黑夜开始成为现实,他们每人都穿了一件黑外套。街灯忽明忽暗,发出阵阵嗡嗡声。他们什么时候意识到他们已陷入了危机?他们站在一棵新叶树下,灯光斑驳陆离地照在他们身上——一只耳朵,一根手指,一片躯干。他们已经成了他们的紧急自我,在这种摇摇欲坠的状态下,他们感到人性在他们之间扩展,就像一根长长的晒衣绳子。他们低声聊着郊区的学校,哥伦布节那天外套如何削价,还有美国在朝鲜所做的事情是否正确。老赵向特蕾萨请教他长期以来所患的一种疼痛。这就好像他们一起打桥牌,打桥牌为他们制定了社会标准,他们不必去思考和消耗,不必去思考和抑制,但只要放松,友好相处。他们是什么样的朋友啊!出乎意料的是,幸福振翅而过,柔软的羽翼掠过他们。这时,老赵建议他们可以在街区旁转一转,看一看,于是他们四个人采纳了他的建议。后来老赵又建议他们到邻近的街区去试一试。他们每人各走一个方向,形成一个四叶式立体交叉,然后再回到屋前碰面。他们打了许多电话。
一点回音也没有。
他们真的开始担心起来。晚上,他们挤成一团,直到海伦的头发像特蕾萨的一样铺展开来,而珍妮斯的头发则变成了狮鬣。海伦和特蕾萨借了拖鞋。这时房间里似乎有股香烟味。但是不,他们发现这股味道来自他们的衣服。那个格罗弗!最后,拂晓时分,消息来了。车子已被找到,丢在宾夕法尼亚的一家饭店里。
“他们一定是开到汽油用完为止。”巡佐说道。
格罗弗怎么样?拉尔夫呢?
巡佐感到抱歉。
最好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担心开始悬绕着这辆弃车,然后又挤进车里,紧张的新乘客们脑海里转悠着各种念头。谁在路边碰到了拉尔夫和格罗弗,为什么?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这就是格罗弗在卧室里打那些电话所要做的吗?海伦开始断断续续地抽噎起来,就像打嗝。她使劲地咬着大拇指,结果大拇指给咬出了血。
特蕾萨为她们叫了辆出租车。这是一个闷热的早上,浓雾层层,看不到日出。
“我要回家。”拉尔夫解释说。
“你要回家。”
“我问他我们去哪儿。”
“你问了他。”
“我问了,但是我们没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只是在周围转悠。”
“噢。”
“我没有选择。”
“你被绑架了?”
“被绑架了。”他肯定地说。
“噢!他让你喝酒了吗?”
“正餐,”拉尔夫说,
“我们吃了正餐,然后午餐,然后早餐,在饭店里。他拥有这饭店。”
“正餐,然后午餐,然后早餐?”
“我要了一份汉堡包,还有番茄酱,芥末,调味品,番茄,洋葱和法国吐司。还有一杯黑白相间的冰淇淋苏打水。”
“这么多!”
“还有一些其他的。”拉尔夫补充说。
“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呢?”
“我是想打。但是我没法打。”
“你怎么逃掉的?”
“他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送我们回家。”
“有电话?”
“有电话。”
“出租车将你们两人都送回去吗?”
“它先把我送了回来。”
特蕾萨皱着眉,站起来泡了点茶。
“这全是格罗弗的错。”海伦作出了这个结论,好像事实就是如此似的。他们所要做的就是在这个问题上达成协议。
特蕾萨噘起了嘴唇。
幸亏编了这么一点故事,全家才不至于反目。
“就是。”拉尔夫松了口气。
但是后来,一想到让步,他就感到后悔。这就是白手起家的人所要做的吗?弓腰趴在小木桌上,他知道他本应说些什么。他应该以下结论的口吻洪亮地说,我是这个家庭的父亲。因为他是父亲,可以做他所喜欢的一切——一想到这,他就将柔软灰色的吸墨水纸一撕为二,用粗大的红字写下了:实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想他应该把那本书的这一部分再读一遍。在此期间,他把这张招牌用平头钉钉在了前面的墙上。然后他拿出了格罗弗的名片。他是一个想象家,看不见,拨号打电话。遮遮掩掩的,像海伦。格罗弗的电话响了。他要说什么?喂,不错。喂,他也想做一个白手起家的人。
没有回答。
他让电话响了20次,30次,又试了一次,让它响了40次。但是格罗弗那天没有回音。第二天,第二个星期也没有。这张名片是假的吧?这个号码是假的吧?拉尔夫无法相信。他是一个想象家!这种事不应该发生。他应该查对一下号码吗?他想他可以和新来的房管员,一个粗壮,说话粗鲁的老家伙查对一下。
但是拉尔夫根本就没有去查。部分原因是他害怕所查出来的结果。但是主要的原因是他要保持信念。想象不就是一个信仰问题,就像去教堂一样?实际上在教堂里,他经常想起格罗弗。他尽力想驱除对朋友的怀疑,就好像通过另一个考试,就好像他在公园里所受到的折磨。他坐在教堂长椅上,双眼紧闭。他摸着他的膝盖。
新闻:珍妮斯和老赵的孩子死产。“死了?”拉尔夫说,“一个小孩?”海伦做了一锅锅的饭。珍妮斯不想吃。“她成天哭,”海伦汇报说,“她不换衣服。她不洗碗。”后来,“她再也不要我去看她了。她认为她运气不好。”
这时拉尔夫开始思索着孩子的意义以及海伦应该如何多休息。他吩咐她,慢慢走,小心点,休息休息。
他买了一个新的坐垫,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他需要进行一种真正的生活,他可以申请博士学位,孩子的未来就依赖于此。《由计算机分析来看飞机躯体的应力》——他在寻求一种数字方案来解决分析无法解决的方程。他每天都冲卡片,冲,冲,尽量避免动摇、分心和曲解。
海伦在家
到了此时,海伦已变得越来越安静。她成了她足智多谋的自我,但是从本能上来说,她也是拉尔夫活动的砝码——一个固定的中心。尽管她不知道拉尔夫已经变成了一个想象家,但是她可以感觉到——感觉到如果不是为了她和特蕾萨,那天晚上他和格罗弗也许就不会回来。没有什么要回来的,再过10年,她也许就可以将家人比作宇航员,在太空中漂浮。他们就是这样毫无根基。如果有一个人要偏离出去,那么重要的是另外要有一个人待下来。
这无所谓——这使她感到自己更接近家庭的中心,无论这意味着什么。她太疲劳,也太拖累,无法到处走动,更不用说太热了。现在她要竞争的是一对饱满的乳房和一个大肚子,这两者之间还有一个新的深深的缝隙,像蒸气孔一样火红。拉尔夫有时会在这上面敷上一块凉爽的揉成团的浴巾,作为特殊照应。他们现在的关系比以前更亲近了。尽管他对她和珍妮斯之间的关系感到不满,但他无权多说。他现在似乎也有自己的秘密,他们之间的障碍同时也是一个契约。
这够吗?她希望如此,祈求如此,正像她的脑海里萦绕着一个最新也最危险的秘密:那天晚上拉尔夫失踪的时候,她不仅为他担心,也为格罗弗担心——眨眼、富有、潇洒的格罗弗。这个人真是一个恶棍!她知道这点。但是,她仍感到自己是在杂志里。又是一位淑女,而且——她感到自己陷入了疯狂的恋爱之中。他为她,也只有为她而生。在她的睡梦中,她也为他而生,这个她父母决不会选中的人。
凯丽——她的中文名字叫开兰——早产两个星期,是暴风雪时所生。风暴螺旋状地绕着外套,就好像一个问号。食品。毛毯。海伦,拉尔夫和特蕾萨像别人一样将食橱塞满,最后还得丢弃它们。这是一次难产,既漫长又痛苦。海伦觉得她是在缓慢地生一块石头。窗外,光芒四射的天空在嘲弄着她。直到最后出现了一阵滑动,一声声嘶力竭的嚎叫。一个女孩!特蕾萨无所谓,但是海伦和拉尔夫却感到失望,直到他们抱起她,看到她将胖胖的脸蛋缩在肩膀里,好像她没有脖子似的。在中国,农民经常将女儿淹死——这叫作给婴儿洗澡,但是他们无法想象这些农民怎么会这么忍心。赢得了他们喜爱的是,她那只受挤压的鼻子,她那毛茸茸的耳朵,她那双微小的手指及其微小的指甲和皱巴巴的指节,她的脚趾——每只脚上都有五个粗短趾,就像一个小小的粗短趾家族。她的头是圆锥形的,也是一个极端,黑发很浓,差不多要理个发。什么不完美?轻轻地试着她的运转部分——她的肘,她的手腕,她的膝盖——他们决定下次要个男孩,这个男孩可以做个学者,也许还可以成为百万富翁……反正为小男孩要做的事情多着呢,所有这一切是教育。事实上,他们正忙于学习如何忙乱。包裹得体很重要,这样她就不会感冒了。所有的孩子都这样松垮垮的吗?他们尝试着各种不同的方法。
最后的进展
格罗弗这时成了一个最好不要提及的人,言下之意是正是他和凯丽使他们最终成了一个真正的家庭。有些东西要保护,有些东西要被保护。这组人坚强得像块肌肉。他们相互之间的玩笑比以往都多。海伦的中国属相是头牛,拉尔夫的是头猪,特蕾萨的是条狗。但是拉尔夫开玩笑说他是真正的狗,同时也是猪。“你怎么会是狗?”他问特蕾萨。“太潇洒了!”他们哞哞地向海伦学牛叫。他们再也不谈特蕾萨出嫁的事了。尽管海伦还是给珍妮斯打电话,让她知道孩子已经出生,但是她们之间所发生的变化似乎变不回来了。可怜的珍妮斯!海伦一空下来就想起她的朋友,但是没有多少时间。凯丽患急腹痛,对药过敏,这种小孩嚷嚷得多,睡得少。在学校和功课之余,特蕾萨挤进来帮忙,很高兴避开解剖尸体。一个活生生的小孩多好玩啊!海伦很感谢她的帮忙。
至于拉尔夫——等到凯丽会爬,舒舒服服地蜷缩在洗衣篮里的时候,她的父亲还在做他的计算。等到蒙娜出世(这么活泼,这么好动,她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下地;海伦给她取名叫蒙娜),拉尔夫终于计算完了。握握手,拍拍背。
毕业典礼那天,气温华氏98度,这种天气连刮风都感到像是毛茸茸喘吁吁的动物在友好地靠近。但是拉尔夫仍在聆听着每一个句子里的每一个词,就好像这是冰块编钟的晶状音符。为了这一机会,特蕾萨又借了一架照相机,这样他们就不会在这一重大时刻依赖于一个摄影师了。此时,拉尔夫一边接受文凭,一边感到犹豫,他想让他姐姐给拍张好照片。人人都在鼓掌。他转向观众,挥了挥手,像个电影明星。他,拉尔夫·张,现在是张博士!
“祝贺你。”大学校长又一次大声地说道。他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像根大理石柱子,只是热汗背后,他微笑得更多。
拉尔夫又和他握了握手。“很遗憾,”他说,“我只是希望我的父亲和母亲能够在这里。”
校长耐心地擦去眉毛上的汗水,说道:“我理解。”
照片印出来很美,因此海伦几乎不知道将哪一张装框子。最后,她请专人将两张照片和一张文凭装入框内。她将这些挂在起居室里结婚照的旁边。水平?拉尔夫后退了几步,看了看。“一样高。”他肯定地说。然后,令他惊奇的是,他开始哭起来。“爸爸,”他说道,“妈妈。”
“他们一定会感到骄傲!”特蕾萨也动了感情。“你知道,在照片里,你看上去像父亲。”
“是吗?”拉尔夫不这么认为,直到特蕾萨拿出了一些旧照片。令人惊奇的是,在外形上他确实像他父亲。
海伦从中挑了一张照片挂在拉尔夫的旁边;接下来又挑了一张拉尔夫与特蕾萨的母亲的照片,和他们的父亲作伴;一张她自己的父母的合影,旁边还挂了一只花篮。他们的父母没有死——他们不是向这些照片献祭品,就好像他们的父母已经成为祖先。不过,花篮挂上去不久,拉尔夫就有幸得到了一个终身职位(老赵为他说了句话),这时他们感谢他们的父母所能做出的一切帮助。
特蕾萨拿到医学博士后,他们又感谢了一番。
秋季学期开始的时候,海伦已经在华盛顿海兹找到了一个新的更大的地方。她热情很高。牢固的天花板,一个房间给蒙娜和凯丽,一间餐室可以用作特蕾萨的房间。女孩子帮忙拆箱子,速度几乎和海伦装箱子一样快。但是最后,海伦将最后一张报纸揉成一团。拉尔夫租了一辆车。他们多么开心啊!——但是到了最后一刻,他们也出乎意料地感到担心和伤感。住在这里时间这么长了,这座老公寓。蒙娜和凯丽向所有的墙吻别。她们还吻了炉子、散热器和后面卧室的裂缝——现在裂得更厉害了。一旦将文件柜从墙边推开,他们就可以看到一弯天空从这里射入,亮光光白花花。
海伦和拉尔夫皱了很长时间的眉。然后拉尔夫通过活板门爬上屋顶,回来汇报说这幢房子确实需要拧紧螺丝帽或采取别的行动,否则这个角就要向外倒塌了。就像这样——他在餐巾上画了一个图。蒙娜和凯丽模仿着别人摇了摇头,那一绺绺细发一甩一甩的。
“房子会倒吗?”凯丽问。
“随便哪一天。”拉尔夫说,拍了拍她,又转向海伦。“随便哪一天,这个角都有可能倒下来,特别是存放重文件的那个地方。”
海伦对此感到不寒而栗;凯丽也一样。只有蒙娜笑着。
但是碰巧的是,房子已经挺住了,现在他们正在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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