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的美国佬-如此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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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家佬

    在普通话里,表达变化的方式很灵巧:句尾放上一个“le(了)”就行了,如tamen gaoxing le(他们高兴了)。到处都有限制,但是瘦变胖,阴变晴,干燥变潮湿,瘠地结硕果。

    真令人欣慰!拉尔夫在美国落脚已经九年了。特蕾萨已经开始了医学实习。他们一起钻研政府的三个部门,他们的进步很大,已经从永久居民变成了公民。拉尔夫和特蕾萨已经长出了第一批白发。海伦的手臂终于长出了肌肉,这是抱孩子的结果。除了中国的新年,他们还庆祝圣诞节,而且是拉迪奥城音乐厅的常客。拉尔夫买了一顶戴维·克罗克特帽子。海伦熟悉《国王与我》和《南太平洋》里大多数歌曲的歌词。不错,她仍然在问别人是否已经吃过饭,听上去确实有点奇怪。拉尔夫忙碌之中发明了他的语法。连特蕾萨都努力将中文思维注入英语。但是现在,她也有英语思维——这一点也是真的,他们都有英语思维。有些事情他们不知道中文怎么说。室外语言已经渗透到了室内——卡迪拉克牌轿车,派莱克斯耐热玻璃,地铁,科尼岛,林林兄弟—巴纳姆—贝利马戏团。晶体管收音机。特蕾萨、海伦和拉尔夫不断发生口误,就像海龟一会儿到陆地,一会儿又到海洋。尽管中国成分是他们更自然的部分,但是中国成分和美国成分两者对他们已经不可或缺。

    然而,感觉真正安顿下来仍然是件新奇的事情。现在他们多么容易醒啊!他们有种什么样的目的感!他们也许觉得自己幸福,也许不。他们所设想的幸福是一件所获得的事情,一种雄伟的状态,包括他们年老享福的时候惬意回顾过去。只有向回看他们才称内心平静也为一种幸福,尽管他们有时候觉得很惭愧,但是在其他的时间里,他们并不这样认为。因为如果他们能够点头,微笑,说话,当然他们也有可能会发愁。我们多么泰然自若啊,我们担心的所有这一切会结束。相反,像这样,他们全都天真,全都有自己的计划。正如拉尔夫所想的,他们每天都在“上升”,其余时间只够偶尔看看电影或玩玩球类运动,他们很高兴蒙娜和凯丽都很幸福。

    这些女孩要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蹒跚行走的凯丽,摇摇晃晃的蒙娜。她们似乎总是从厨房桌台下钻出来——凯丽执行一项神秘的使命,蒙娜则永远在角落边追她的姐姐。海伦和拉尔夫一致认为,再过几年,她们就又会有一个家庭,另外两个,如果运气好,也许是男孩。但是在此期间,蒙娜和凯丽会和她们的弟弟一样柔和,一样神秘莫测,任性,可笑。她们是他们的一种活泼持久的享受,就像海伦拧她们的脚时所说的:“爱——被爱!”她教她们jiao ren(叫人)。尽管她们只有一个亲戚要叫,但是特蕾萨进屋的时候,海伦还是会问:“那是谁?”凯丽就会正确地说gugu(姑姑)——意为她爸爸的姐姐。蒙娜就会鼓掌。

    这就是凯丽如何知道自己要变得聪明,像特蕾萨一样,大家都这么说。她甚至还知道她的美国年龄是3岁半,而她的中国年龄还要加1岁。蒙娜有一点像海伦:脾气好。

    “哪一个像我?”拉尔夫常开玩笑问,“啊?”

    “我我我我。”女孩们用英语吵闹着回答。

    她们爬到他身上,拽他的手指,他的鼻子,他的耳朵,好像要把它们取下来给自己似的。蒙娜将手伸进他的嘴去抓他的舌头。

    拉尔夫张大嘴巴哈哈大笑。

    “没出来。”凯丽告诉她妹妹。

    但是蒙娜格格地笑着,依然在拽,直到最后拉尔夫摆脱了她那只潮湿的手指,紧紧地闭上了嘴,将她放在膝盖上颠动,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没有舌头,”他呵斥着,“反正我的舌头不太好。你应该去拽姑姑的舌头。”

    凯丽站在一边,抱紧了他的另一条腿。“我是不是你的小女儿?”她声音凄切地问道。

    “是的,”拉尔夫安慰她说,“你是我的小女儿——你也是。”蒙娜开始扭动起来,于是他又搂住了蒙娜。“我是父亲,你们俩都是我的女儿。”

    “不是。”凯丽拉长了语调笑着说,她父亲也给逗乐了。蒙娜尖声地模仿着她:“不是。”

    “是的。”拉尔夫模仿着她们的语调说。

    “不是!”

    “是的!”

    “不是!”

    “是的!”蒙娜错误地叫了一声。

    “蒙娜,”凯丽像她妈妈一样拧了一下她妹妹的脚,“你应该说‘不是’!”

    “不是!”蒙娜于是说道。

    “这儿怎么这么闹?”海伦进来问道。

    “不——是!”蒙娜拉长声音叫喊。

    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不是!不是!”蒙娜大声叫嚷。

    “是的!是的!是的!”海伦笑着。这时特蕾萨跟在后面喊道:“是的!不是!是的!不是!”

    “不是!是的!”拉尔夫说。

    “是的!是的!不是!不是!”凯丽叫道,“是的!是的!”

    这时大家又笑了起来,直到晚饭开始。特蕾萨开始说要节制,笑得太多会影响消化,但是这也好笑,连她自己也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她的话没有一点作用。它们不是话,而是肥皂泡,或像汽车队里的小女明星所吹出的一个个飞吻。这就是新世界?他们都注意到,界限似乎再也不存在了。例如,海伦又和珍妮斯和好如初,而珍妮斯这时已经生了一个儿子,亚历山大,和蒙娜差不多大。似乎没人在意老赵不仅得到了终身职务,而且还是拉尔夫这个系的代理系主任。因此房管员所说的或所希望的不如海伦呼吸的方式或特蕾萨谈多少话那般重要了。“你们知道为什么我们过去说典型的美国佬是饭桶吗?”晚饭桌上,特蕾萨问道。“这是因为我们认为我们是饭桶。”

    “你是说我认为我是饭桶。”这些天来,拉尔夫什么都可以笑。

    “这个……”特蕾萨机敏地咬了一块油煎热狗,“不管怎么样,你现在是助理教授,生活换了一副样子,对吗?”

    “不错,一切都变了个样子。”吃完米饭,拉尔夫眼也不抬地将碗递给海伦。他心不在焉地将肘放在桌上,等着海伦将饭盛回来。他把手心伸向空中,就好像一个人在测试是否在下小雨。

    “那么我应该作点坦白,”特蕾萨说,“你还记得那被取消的奖学金吗?”

    “你的奖学金?”

    “它没有被取消。我告诉你就是想让你感觉更好些。”

    拉尔夫的前臂砰的一声击在桌上。海伦小心地将米饭放到他桌前。“不错,它确实使我感觉好些。”他终于承认了。

    “海伦还要告诉你些事,”特蕾萨说,“有关暖气炉的事。”

    “噢,不不不!”海伦说。

    “什么暖气炉?”拉尔夫问。

    海伦将注意力转向蒙娜。“嘴张开——好孩子!”海伦喂她,她却将手指去捅鼻孔。

    “嗯?”拉尔夫说,“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喔哦。”凯丽,这个早熟的小主人,真是个有用的捣蛋虫,她将她的筷子撞到了地下。“乘电梯。”

    “我来拿。”特蕾萨迅速弯身到桌下。

    “不管如何,我不在乎。”拉尔夫说。

    “现在你是一位助理教授,我想你不会。”特蕾萨说,一只手还在鞋之间摸索。

    “就像现在你是一位医生,你不在乎没有丈夫,对吗?”

    拉尔夫的语调是戏弄的,但是海伦还是大气不敢出,直到特蕾萨露面,炫耀着重新找回来的筷子。“不错,我是不太在乎。因为,既然我这儿有一个家,为什么我还要再组建一个?”

    “没道理。”他们一致认为。“没道理!”

    “如果她结了婚,她可以将那男的带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海伦说。

    “坐在这儿。”拉尔夫开了个玩笑,将椅子拖到跟前。

    “对!”蒙娜和凯丽高兴地叫道。

    “家庭成员意味着不许脱离。”拉尔夫向女儿们摆了摆手指。

    “我们是一家。”海伦回应道。

    “团队。”拉尔夫说,“我们应该有名字。中国的美国佬。简称张家佬。”

    “张家佬!”大家都笑了起来。

    球类运动更加有趣。特蕾萨解释说,去年,在世界职业棒球锦标赛中,扬基队输给了道奇队,但他们鼓足士气,准备东山再起。“让我们张家佬去!”这是他们在公寓里,在他们新买的天顶电视机前私下说的。有一次,他们去观看了一场实际比赛,人们谩骂他们,让他们回到洗衣店去。他们反过来像记分牌一样无动于衷。后来他们说他们内心在争气。不管如何,他们更喜欢呆在家里观看。“更舒服。”“更方便。”“看得更清楚。”他们一致认为。

    拉尔夫鼓动购买汽车时所持的也是这些理由。

    “看上去好像有人百分之百地美国化了。”特蕾萨开玩笑说。

    “什么美国化?我们有一辆车,成长了。你们忘记了?”拉尔夫争辩说,这样一来,他们可以避免太美国化。“无论到哪儿,我们都可以将孩子放在里边。她们就不会感冒。”

    “我想我们同意孩子们将要成为美国人。”海伦感到困惑。

    拉尔夫皱起了眉头。凯丽3岁的时候,他们决定蒙娜和凯丽先学英语,后学汉语。珍妮斯和老赵就是这样为孩子打算的,珍妮斯不想让他带有口音。在拉尔夫和海伦看来,这是一个更加实际的决定。外人有时候听得懂她,有时候听不懂,凯丽对此似乎感到困惑不解。和其他的孩子在公园里玩时,她有好几次哭了起来。还有一两次扔东西,就这样,她丢失了一个玩偶,还有一条小龙。还有,在随后而来的一次争吵中,一个贪心不足的小男孩丢掉了几颗牙齿。

    “没有几颗牙齿。”海伦想告诉小男孩母亲。

    现在拉尔夫有节奏地敲击着他的手指。他停下来笑了笑。“除了买辆车,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使孩子美国化!”

    特蕾萨笑道:“再加上这样一来,她们就不会感冒,是吗?”

    “身体很重要。”海伦插话道。

    “还有,”拉尔夫说,“正巧老赵要卖掉他的车去买一辆新车。”

    “啊!”特蕾萨说,“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朋友之间相互卖起车来?”

    “亲爱的姐姐。请允许我解释——”

    “我知道。这不是中国。”

    “真聪明。”拉尔夫说。

    拉尔夫驾车

    每个星期天的9点半拉尔夫都要向一位特别教练学开折篷汽车。这位教练是一位邻居推荐的。“他本人过去就是一名考官,”邻居说,“他知道所有的技巧。”拉尔夫给他打了个电话。时隔不久,拉尔夫学会了驾驶技术和术语,例如镜子调整,刹车,护目镜戴上,道路畅通,等等。他将车驶离了路缘,像个离家的小男孩一样严肃。他回来时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告诉我们!”海伦推开住宅的门说。一边是蒙娜,一边是凯丽,他谦虚地叙述着这一天的经历。一个巨大的坑洞。一盏一闪一闪的黄灯。一辆消防车。他已经征服了三点转向。交通手势随时都会落到他头上。

    “当然,”他轻轻地提醒她们,“上课是一回事。考试又是一回事。第一次大多数人都会失败。”

    她们点了点头。

    但是当他真的失败的时候,她们几乎和教练一样感到失望。这位教练已经订约,通过需要多少课程,他就要提供多少课程。

    “好吧,好吧。”教练听到消息后说道。这位教练是一个长鼻子的纨袴子弟,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他现在不笑了。“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镜子。你不能只是向前看,你还要向后看。”

    “向后看。”拉尔夫说。

    这还不够。看的时候还得将眼睛睁大,这样就可以根据考官的吩咐做。“这儿。做这个。”教练眼珠睁得大大的。拉尔夫也睁大了眼睛。

    但是,两个月后,他又没通过。“撞到路缘上去了,”他解释说,“汽车出了毛病。”

    教练擦了擦鼻子。“好吧。现在听着。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镜子。”

    “上次你告诉我:‘行动之前先向后看。’”拉尔夫睁大了眼睛。

    教练又擦了擦鼻子。“好吧,”他说,“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信号。你得到了信号就像你知道了你要做什么一样。”

    拉尔夫第三次失败的时候,教练点起了一根香烟。“你知道你是什么?”他说,“你是我们所说的失败部分。我告诉你这个是因为我是一个好人。”

    汽车里满是烟。拉尔夫拉下窗户。教练迅速打开门臂上亮闪闪的铬钢烟灰缸,将他的烟灰弹入缸内。

    “你决不会拿到执照。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你激励不了别人的信心。我认识考官,这些家伙是我的朋友。他们看你一眼,你知道他们看什么?”

    “我已经支付过这辆车子了。”拉尔夫说。

    教练深吸了一口烟。“事故,”他说,“你想拿到执照,只有一个办法。我简单地跟你说,做一个好人。”

    拉尔夫将手伸到喇叭上。

    “这叫小费。在美国就是这样。某些美国的手掌需要某些美国——”

    “知道了。”拉尔夫紧紧握住方向盘,好像将自己移到别的什么地方是一个操舵问题。

    “我的意思是——”

    “你知道,”拉尔夫缓缓地说,“在中国,我父亲是一位政府官员。学者。百分之百的诚实型。”

    “那么我的父亲是一位牧师。什么——”

    “我父亲是一位大人物。”拉尔夫打开车门,爬了出来。他感到很强壮,像个运动员似的。“我是他的儿子。”他绕到车子的乘客座位一边,将那扇门也打开了。

    教练滑出座位。他那只擦生发油的头像保龄球一样闪烁。

    “谢谢你。我再也不要你的帮助了。”拉尔夫狠狠地推了一下门。

    他做得对吗?6月里,拉尔夫自己又进行了一次执照考试。考完之后,他每天工作一回家就满怀希望地迅速翻查家庭邮件。有时候他会转到外面去看看他的车,加快一下柴油机的转速,玩玩镜子。他会使头灯反光,思索着邮政系统。他们一天丢失多少信?他想象着他们用来归类的箱子。他想象着加班加点工作的职员。他想象着机动车队寄来的信,一封非常重要的信,呼呼呼在天空中翻转,飞近了正确的信箱,但是最后却落入了错误的信箱。他想卖掉车子。

    但是有一天,信终于到了——这是一封普通的信,通过普通渠道来的,没有出现事故,信上有一个他所需要的大大的圆珠笔标记×。拉尔夫将全家人带出来庆祝一下。连特蕾萨也来了,尽管她整个晚上都在医院上班。

    “你们感到有趣吗?”他问。

    “有趣?”她们回应道。然后说:“是的,我们感到有趣!我们很开心!”

    7月里出去相对而言还可以忍受。太阳太亮,温度太高,天气太闷,但是街道上的垃圾似乎不像以往那样释放臭气,大多数的人都穿了衣服,只有少数几个人挺着个大肚子在闲逛。海伦、蒙娜、凯丽和拉尔夫一起坐在有弹簧的前座上,快速地上下摆动。特蕾萨坐在后座中间,动弹较少。她倾身向前说,她可以和别人一样看得清,听得见——真的!

    拉尔夫方向盘一转,将车子开到了街区。“我调档的时候你们能够感觉到吗?”

    乘客们闭上了眼睛。拉尔夫格外小心地减小了离合器。

    “根本说不出来!”

    拉尔夫微笑着。“用镜子很重要,”他告诉她们,“行动之前,先向后看。”

    “我挡住你了吗?”特蕾萨用中文问道。

    “没有,没有。”拉尔夫说,但他回头所看到的全是她。

    又转到街区这儿。当一个流浪汉毫无目的地向他们咬牙切齿的时候,拉尔夫加快了速度。“让我们看看好东西!”他说。他们向中央公园驶去,一次又一次地穿过中央公园。有一次他们停下来购买“幽默冰淇淋”,然后一直向第5号大街驶去。当然,海伦、特蕾萨和拉尔夫以前都去过第5号大街,但是现在是开车去的,感觉不同。他们现在看的比经历的还要多,感到这地方很像上海,只是更新。没有人力车,也没有人在公共场合饿死。

    再往城里开,来到了唐人街。无论说不说英语,蒙娜和凯丽都知道这点中文:Dabao(大包)是大的包子,里面有鸡肉、鸡蛋和厚块中国香肠(除非他们在这上面涂些红点,这些是甜豆酱)。Chashao(叉烧)是烤猪肉。Zongzi(粽子)是一捆捆用荷叶包裹起来的糯米——女孩们喜欢这些美味可口,成对捆扎起来的粽子。“还要!还要!再买一点!”她们敦促海伦。Jiaozi(饺子)是肉馅包的,他们来到街区,一边用jiangyou(酱油)和醋吃饺子,一边还要数着:“我吃了6个!”“10个!”“11个!”

    离开唐人街的时候,拉尔夫刹车后停了一会儿,随意地向鲜肉铺点了点头。“我曾经在那样的店里干过。”

    “哪儿?”凯丽问。

    “真的吗?你从前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海伦说。

    回家的路上,拉尔夫又放慢了车速,来到了西区的中部。“这是我的导师从前住过的地方。”他惊奇地看到,这座褐色沙石建筑现在看上去多么平凡啊。紫杉树到处蔓延,黄黄的,不好看。石阶看上去像个城市机构,肮脏,没有人打扫。那扇门是什么颜色?一种阴阴的绿色。拉尔夫独自摇了摇头。门打开了。

    他快速地开车,驶过哈莱姆,在一些倒塌了的旧屋前第三次放慢了速度。

    “我们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凯丽问道。

    “你已经忘记了?”特蕾萨感到奇怪。

    和第5号大街一样,他们的旧房子从车里看和从人行道上看截然不同。例如,他们现在可以看到隔壁的建筑失去了两组三个或四个窗玻璃,看上去这就好像眼睛被射穿了似的。还有,他们的建筑已经失去了它的鼻子。这一直是这个样吗?他们绕了个圈。

    “快瞧!”特蕾萨惊叫道,“快瞧!快瞧!快瞧!”

    拉尔夫刹住车。他们那座有裂缝的墙角实际上已经倒塌了,他们的旧卧室和起居室的剖面部分都暴露出来了。

    “别告诉我。”海伦说。

    “这么危险,我们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真可怕。”

    他们凝视着。

    “我们真是幸运。”

    他们又凝视了几眼。

    “还是那些肮脏的旧墙纸。”海伦最后说道。

    他们经过老赵和珍妮斯的房屋,一个较为牢固的建筑。

    “老赵和珍妮斯刚买了一座房子,”拉尔夫说,“大家都说明年他要当正教授。”

    “真快!”

    “一个经历。现在我要带你们上高速公路。”他宣布说。

    “我想我们该回家。”特蕾萨说。

    “高速公路过后就回家。”

    “我们可以先把折篷盖上吗?”海伦不禁考虑起她的头发来。

    “不行不行不行,”拉尔夫说,“折篷拉上就没乐趣了。”

    高速公路上,他们的车子开得更快了。

    “我们去哪儿?”特蕾萨大声嚷道。

    拉尔夫没有回答。他们不顾后果地加快速度。有两次他们堵住了别人的车子,有一次他们差点撞到一辆卡车上。“嘿,老兄,悠着点!”卡车司机吼了起来,“你要撞死人的!”

    “小弟,”特蕾萨试着说,“我不知道你开得有多快?”

    “更快!”拉尔夫回答道,“越来越快!”

    蒙娜和凯丽像握紧了生命一样紧握着仪表板,而她们旁边的海伦则采取了更为成熟的办法——手和膝盖抱成一团,嘴唇紧闭,她看上去好像要以僵死来控制局势。

    拉尔夫拒绝接受建议。幸运的是,后来云层密布,遮盖了太阳,大家都开始起鸡皮疙瘩。“孩子会感冒的!”海伦大声叫道。

    “我们会的!”蒙娜和凯丽附和道。Ganmao(感冒)是一个中文词组,她们完全理解。“我们冻死了!”

    “最好将折篷拉上。”特蕾萨建议。

    拉尔夫在下一个出口停了车。

    “我们在哪儿?”

    “康涅狄格。”

    “什么是康格?”凯丽想要知道。

    “另一个州,”特蕾萨用英语回答,“我们到了另一个州。”

    “这离老赵和珍妮斯搬家的地方不是很近吗?”海伦问。

    “不太远,”拉尔夫说,“这是格罗弗·丁住的地方。是他的住宅之一,和税务有点关系。”

    在随后的年代里,当海伦教女儿如何说话的时候,她会教她们什么时候不再继续下去,就像她所说的。她说,这是表明一个观点的礼貌办法,但是她说这话的时候,女孩们知道她所说的是指刺人的话。然而,她们沉默不语的时候,怎么没人感到刺痛?“美国孩子,他们的母亲什么也不教,”海伦说,“典型的美国佬,你能说什么。”

    但是在他们家里,沉默占据了一切。现在,只要一提到格罗弗,大家就不说话了。拉尔夫向四周看去,不知这些女人是什么意思。他瞥了瞥海伦,又在镜子里看看特蕾萨。然后,他彬彬有礼地将她们带出去转一圈。

    无论何时,康涅狄格都会是美丽的。但是那天下午,在一排排哨兵似的树和温柔的花园的点缀下,街道上看上去赏心悦目,连太阳自己似乎都在动摇,停留在原地,不愿离去。正是旁观者的出现才使一切变得举足轻重起来。这些街道富有色彩,有翠绿色,草莓色,还有各种童话色。这么安宁!这么寂静!或许在开了那么长的时间后,他们发现了一小块土地纹丝不动,令人难以置信。无论如何,他们叹了口气——家乡——感到他们已到了某个地方,于是将车停下。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意识到像这样的一座城就是他们的命运——如果他们抽出过去的那条线索,那么它就得通过这一点,不管它以后如何曲折,总有一天,他们会住在这样一座房屋里,并有一个院子和一个车库。他们的集体憧憬在喉咙里得到加强,特别是海伦。“真美。”她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透过窗户,她看到了窗帘、蜡烛和碗橱,总而言之,一个女人在她所挑中的物体当中来回移动。“真美,真美,真美!”

    “是很美。”拉尔夫表示同意。

    “几乎和中国一样美。”特蕾萨说。

    “因为美国——”

    “真美。”海伦坚持道。

    “真干净。”拉尔夫表示同意。

    蒙娜和凯丽在路边一蹦一跳。“我们在蹦跳!”凯丽叫道。“蹦跳!”蒙娜附和着,差点绊倒。

    “孩子们最好能有个地方游玩。”

    “一个后院。”

    “这是一个家庭住的好地方。”

    他们在街上来回踱着步。陷入沉思。

    “老赵和珍妮斯现在搬到了什么地方?”

    “塔里敦。”

    “这在韦斯切斯特。”

    “对。”

    “下一次,也许我们会到那儿去看一看。”拉尔夫说。

    海伦心潮起伏。“下一次!”

    激情

    他们每个周末都来。他们不是像海伦说的来“买房”。一位房地产商劝他们,只有等拉尔夫取得终身职务他们才可以采取行动,否则他们就会发现自己“超过承担”。不管怎么样,他们没钱支付“定金”。所以他们“只是看看”。

    但是,他们充满了奢望。海伦很快区分了传统式和现代式,错层式和牧场式以及中门进入的殖民式。都铎式,平房式,A字结构,她解释道。灰墁,砖块,墙面板。护墙楔形板。

    “还有,”她常说,“双间车库,有不同的入口。精致的地下室。滑动玻璃门。”

    特蕾萨愣住了。“你的英语提高得这么快!”

    “Bu bu bu(不不不)。”海伦谦虚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拉尔夫摇了摇头。

    “我是偶然学到的。”

    他们“只是多看了”一些。直到有一天早餐的时候,海伦说:“也许我该去工作,攒点钱来支付定金。”

    “去工作?”拉尔夫感到震惊。

    “珍妮斯准备去学房地产,当一个经纪人。”

    “你想去工作?离开家?给陌生人?”

    “如果她想工作,她当然可以去,”特蕾萨说,“为什么不行?”

    海伦揭开茶杯盖,看看茶叶是否已经沉到杯底。

    拉尔夫建议他们尽量xiang banfa(想办法)。

    “什么banfa(办法)?”海伦坐在床上。

    “我不知道,”他说,“但是也许我们可以找人帮忙,某个精明的人——”

    “什么样精明的人?”

    “这个,比方说那个人,你也许记得他,格罗弗·丁……”

    海伦没有问下去。

    或者说至少那天晚上没有问下去。但是,几个月后的又一个晚上,她感到纳闷。“格罗弗到底做什么?”她问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真正期待回答。拉尔夫正在打鼾。

    但是一提到格罗弗这个名字,拉尔夫回答起来就特别带劲。“做许多事情。还有许多房地产。”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两床之间的过道,身上披着毛毯。“他人人都认识。”

    “你知道怎么和他联系吗?”

    “大姐怎么样?”

    “我想我们什么也不该做。”她很快地退回到她那不宁的睡眠之中。

    拉尔夫在旧纸堆中费力地寻找着,一个箱子又一个箱子,找得他直打喷嚏。不知怎么回事,这些东西在搬家中都变脏了。他依然能够想象出格罗弗,晨雾,和出租车关门的情景。他依然能够听到关门的声音,还有那卡嗒卡嗒消音器管的声音。他能够嗅出疲倦。那天早上,格罗弗那张皱巴巴的名片就躺在他的手上,突出来的字母闪闪发光。他想象着这张名片又到了他手上——他是一个想象家,他会找到它的,他很确信,这时特蕾萨拖着脚走了进来,一双旧拖鞋像沙纸一样刮擦刮擦地拖在地板上。

    “你没事吧?”她说,“你好像在生病。”

    “没有,很好,”拉尔夫软弱无力地说,“我只是翻一翻旧箱子。”他又打了个喷嚏。

    “进行一些清理,是吧。”

    “不错。”

    “噢。”特蕾萨犹豫不决。

    拉尔夫的脸红了。灰尘悬在空中。

    “好吧。”特蕾萨说道,脸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与其说这是一种表情,还不如说这是从她的毛细孔里所散发出来的某种东西。“我刚好听到你在打喷嚏,就这些。”

    拉尔夫眨眨眼。她向门口转去。在明亮的门厅灯光下,她那瘦小的身材开始变软,渐渐消失,这时他才想起她真的只是为他打喷嚏来看看的。他还想起他从没见过哪个人这么疲倦。她的实习已经进行了多长?她还不如游过一条大洋。她一走就是几天,回来的时候脸也不洗,牙也不刷就直接上床。但是尽管如此,她还是来看看他——她,这个成天给病人看病的人——因为他是她的弟弟。

    “大姐。”他说。

    她的拖鞋已经没有声音了。

    他想说什么?他脸又红了起来。

    “你有话说吗?”

    “如果我们买了房子,你会和我们一起住吗?”

    “我希望这样。”

    “很好。我就是要弄清这一点。你知道——全家在一起。”

    “你得知道要多少卧室,嗯。”

    “一点不错。”

    “你很快就要买了吗?”她感到吃惊。

    “暂时不会。”他耸了耸肩,“没有定金。”

    特蕾萨端详着他。他为什么这么尴尬?过了一会儿她想她知道了。“噢,我希望我能凑点钱作抵押支付。你知道,我的实习很快就要结束了,那时我就会有一笔可观的收入。”

    “喔,不不不。”拉尔夫说。

    “为什么不?我凑钱付房租。”

    “不不不,这不一样。抵押是一个大的承担义务。”

    “是吗?我要在那儿住好长一段时间,对吗?为了我,我们得另外买一座更大的房子。”

    如果你结婚怎么样?拉尔夫想说,但不忍心。“我是一家之主,”他反过来解释道,“房子是我的任务。你只是——”

    “我只是什么?”

    拉尔夫咽了下去,感到后悔。

    “不要担心,我哪儿也不会去。你听我说。从现在起,30年,40年,50年,我会依然呆在这儿。”

    “你会吗?”拉尔夫不知道该想什么。

    “从前的张家佬,永远会是个张家佬。”她说了句俏皮话。

    “不错!”拉尔夫叫道,“真是一个好笑话!”此时他笑了起来,他的内心充满了家庭感,这个巨大而内在的团结。

    所以这一次,当她消失进了白色过道时,他很高兴让她离去。

    考试

    拉尔夫在干吗,不想让她知道?特蕾萨的睫毛粘到了眼睑角上。她关上门。开始脱衣服,她将衣服一层一层地脱掉,然后再将它们挂起来,这时她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简直无法忍受。这种感觉是什么?她的衬衣下摆成天塞在裤腰里,从腰以下全部皱掉了。温顺的金属丝衣架喉咙扭歪,头部弯曲——它们服侍得太有耐心,太整洁了,每一次都是一位老处女。

    这就是她照着那面带有棕色斑点、多条纹和缺口的绿色镜子时对自己所作的猜测——实际上,她全错了。每天,她在无情的医院照明下看到病人是如何地欺骗自己——欺骗自己的体重、自己的饮食和自己的呼吸困难——没想到现在她觉得自己比他们任何一个都差。冷冰冰地亲吻着听诊器,她既是医生又是病人,既问问题又回答问题。她的生活是她自身的错误吗?在中国,据信一个人的性格写在她的脸上,未来新郎的照片要放在好的灯光下研究。翻过来转过去。特蕾萨有一次觉得这很傻。现在,她一本正经地思考着她的形象。她还向里看,看她心脏的质量,看她心脏的收缩,看她心脏的沉淀。她发现心脏的血管已为词语所阻。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发现。当她第一次来美国的时候,她的英语老师就曾警告过她,不是因为说得太多,而是因为说得太少。“大胆地说!”她的老师将她的手臂举在空中,就像一个牧师吩咐全体教徒站起来,这样她的错误就可以昭示,单调,刺耳。“大胆说!大胆说!”当时,特蕾萨没有这个胆量。后来她虽然学会了专业会话——介绍病例——通过了鉴别诊断和治疗计划,结果一如既往,不善言谈。这就好像她的老师将她的内衣暴露出来,但却什么用处也没有。

    除了这——上课太迟了,特蕾萨有一肚子的话要说。8月份到公园里去炫耀一下怎么样。或者说那顿正餐怎么样?正当她想起英语里“愤慨”一词的时候,她想起了一句中文成语:lao xiucheng nu(恼羞成怒)。

    她的心脏确实是只拳头,就像教科书里所描述的。

    如果她睡得多一点,或许她会更好地控制住自己,她想。她想象休息和睡眠就像是中国村民所建造的泥土防洪岸壁。但是一旦缺乏休息,她就成了黄河,波浪翻滚,威胁着要成为成千上万人的悲哀。她想象着臃肿的格罗弗在水中翻筋斗,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是患了海绵肿。

    医生会考虑什么样的一种办法?

    多少年后,她或许会意识到:愤怒在她生活中的地位就像在刺绣活中配错了颜色——凯丽会将此告诉她的。她可能会觉得这是鲜艳的色彩,会给设计好了的刺绣品带来生命。但是现在,她要约束自己。她一直注重道德;她现在更注意道德了。这个国家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地方啊!一个自由的荒野。她感到不寒而栗,小心翼翼地坚持走她的道路。有一次,她允许其他的住院医生向她眨眼,有时候她也向他们眨眼。现在她是睬也不睬,转身而去。

    只是时隔不久就出现了一个意外。生活将这些东西抛向我们,机遇来自生活的绿波:她从预约表上注意到她诊查一位36岁的中国男性病人,身高约1米78,体重170磅,血压略高于正常数,但是一切都很正常,身体健康,探访原因:疑是血痔(为什么患痔疮的人要到急救室来?当然,晒伤和肠气也会到这儿来),她已经意识到,如果这位患痔疮的赵先生知道给自己看病的是位女医生,那么他们之间就会出现某种尴尬场面,一向如此。不过她还是为此作好了准备。她像个权威似的昂首阔步走进房间,眼睛盯着预约表,神情冷漠地问道:“那么今天是什么病把你带到这儿?”如果他不回答,那么她会一点也不知道她在和谁说话。

    荧光灯嗞嗞地叫着。她放低了写字夹板。“老赵!”

    老赵又羞又怒,脸噌地一下子红了起来。他感到自己在膨胀,他的血细胞在剧烈活动,想要溜掉。在他的教育中,他还从未碰到过这种事。他坐下来,眨了眨眼。“我得了,嗯,鸡眼。”他终于说道,“在脚上。”他将鼓出来的公文包轻轻地放到椅子下。“好久不见了!真是没想到!”他说,“你!一位女医生!他们没有告诉我。他们告诉我是张医生。我想他们应该告诉我,如果是位女医生。我的固定医生是布鲁姆·伯格博士。一个男的。他在度假。我还以为你在医学院。”

    “我在实习。”

    “真的?我的医生不在。”

    特蕾萨内行似的笑了笑。

    “度假?”“度假。”老赵放松了一点,就好像步行在黑暗中,他终于走了出来,找到了一根扶手。

    “你想看另外一位医生吗?”

    “喔不不不不。”老赵说,但是说完之后他又站了起来,好像要离开似的。

    “你要走吗?”

    “喔不不不。”他又坐了下来。椅子发出了呼哧呼哧的响声。

    “那么我们是否看一下那些,嗯,鸡眼?”

    “当然。”老赵点了点头,一下,两下,三下。他解开了右脚上的鞋带。

    “那么你把脚搁在桌上吧。”

    老赵换了个座位,手上拿着翼尖皮鞋。特蕾萨礼貌地瞧着他那只无鸡眼的脚。她用手心托着他的脚后跟。死皮像雪片一样飞到她的手心。“系里的情况怎么样?”

    “系里的情况,系里的情况,嗯,还不错,看到了鸡眼吗?——系里一切很好。当然,我们很高兴有你的弟弟,尽管他——”

    “这里?”

    老赵皱了皱眉,一副痛苦的样子。

    她轻轻地将他的脚放下。“所以系里的事情……”

    “很好,是的,谢谢你,拉尔夫干得不错,只是,你知道,也许他在‘缘木求鱼’……”

    如果老赵想要将她的注意力从脚上移开,那么他就成功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木?什么鱼?”

    “我的话是什么意思?”老赵穿上袜子,似乎恢复了常态。他一心一意地在系他的鞋带。

    特蕾萨笑了起来。“好吧。我想我很高兴为你的鸡眼开一张处方。”

    老赵又去系他的另一只鞋带。

    “这些鸡眼,”她直截了当地又说了一句,“我从未见过这种鸡眼。”

    她想她看到了他一阵脸红,但是过了一会儿,老赵将两只鞋带都系好了。他用英语说道:“你们这些中国女孩,真难对付。”

    现在是特蕾萨脸红了。

    “好吧,一报还一报。”

    拉尔夫不会得到终身教职,至少说还没确定。太空,老赵解释道。卫星。火箭。机械学已经过时了。“现在重要的是等离子区。流体。拉尔夫正犯一个大错误。我一直想告诉他。”

    最后,老赵没要处方就走掉了。特蕾萨开始给他写,但是他向她挥了挥手,要她不要写。他趁她没看见,将钢笔拿了过来。“没必要。”他说。然后他又将钢笔轻轻地夹进她的指缝。

    与此同时,拉尔夫正在向凯丽和蒙娜解释自己。“你们知道你们的爸爸是什么吗?你们的爸爸是学者。”他给她们画了一个金字塔。塔底是研究生。往上是讲师,再往上是助理教授,再往上是终身教授。“我在第三级,”他解释说,“一个三级学者。”

    凯丽发出了“嗬”“啊”的赞叹声。蒙娜则垂涎欲滴。“你什么时候达到四级?”

    “快了,快了。当然,三级也不错。”

    “不错,你是在开玩笑吧?”海伦骄傲地说。

    终身职务,终身职务,终身职务。她们说,如果拉尔夫得到了这个终身职务就好啦。她们说。如果拉尔夫得到了那个终身职务就好啦。

    “当然,我也有可能拿不到。”一天早上,拉尔夫说道。

    海伦将这只尘球扫掉。“但是为什么?”

    特蕾萨没有发表评论。

    “你不认为,”海伦很有把握地说,“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事,那么老赵——”

    “这就是他妻子说的话吗?”拉尔夫问。

    海伦剔掉蒙娜脸上的眼睫毛。

    “老赵做不了主,”他接着说道,“再加上我又不想通过他拿到这个职务。我想通过自己,通过最正当的渠道。”

    坦率地说,他想他会拿到。这倒不是因为他才华横溢,而是因为政府刚刚宣布了计划,要送一颗卫星去绕地球旋转。他系里的大多数人似乎都和此项发射有关。因此,学校不是还需要机械工程学方面的人吗?

    “嗯。”特蕾萨说。

    “他们发疯了吗?”海伦说,“他们怎么能让这样大的一个机器永远留在空中?连飞机都要下来加油。”

    拉尔夫画了几张画。磁场,他解释说,力,曲线,速度,轨道。

    海伦给迷住了。

    “是的,理论上来说,他们能够实现。但也没那么容易。当然,老赵反正会研究太空方案。你知道老赵。他不问问题。大家都说太空方案了不起。他要研究太空方案。但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想这个世界总会需要机械工程学的。这个世界总会需要机嚣的,对吗?齿轮能使一切旋转。”

    “一点不错。”

    “你以为我害怕开辟新领域?我不怕。但是我是一个机械工程师。这就是我的一切,舍此无他。”他砰的一声敲着桌子,好像和谁吵架似的。“让别人都到空中去吧。我就是我!我就是我!”

    特蕾萨在看她的最后一个病人。她已经看完了七个,再过一个小时她才能够结束。有两起车祸。一个是摩托车司机撞断了脊骨。另一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没有心跳。他们打开她的肚子,要找出出血点,他们还打开了她的胸腔,做内心直视按摩。住院医生将一把切骨刀嘎吱嘎吱地穿过病人的胸骨,而特蕾萨则做了一根动脉梗。屋里充满了臭气,一个实习生昏倒了。住院医生一面诅骂,一面开始活动心脏——一个可怕的场面。特蕾萨掉过头去,看到尽管女孩的珠宝像衣服一样被脱去,但是她的指甲油仍在。这是一种粉红色,像夏天的西瓜一样,这正是那种一个无忧无虑的年轻小姐面临生活时所要挑选的颜色。特蕾萨感到浑身战栗。

    然而,实习最苦的还不是这种恐怖,不是时间,不是责任,或痛苦,或病人,或政治,或脑海里所缠绕的一堆堆信息,就像马戏场上的各种汽车。不是记忆方法,就像事实一样难以回忆。(“阿盖尔·罗伯逊的学生适应了但却没有反应。”但是,这个笑话是什么意思?和一个妓女有关。)不是疲劳。或者说不完全是。对特蕾萨来说,实习最苦的是要和男人一起睡在那间阴湿的小屋里。“如果能有更多的女人就好了……”有人耸了耸肩,解释道。现在,疲倦之下,她向那儿走去——终于,终于结束了——她想这些男人睡得多香啊。她想着这些男人的打鼾和翻身。他们大叫。他们呻吟。他们放屁。他们抓自己,甚至更糟。甚至一些安静的人,他们睡得很沉,四肢优雅地蜷曲一团,甚至他们也打扰着她,她能够感觉到他们喜悦的存在,她得对他们提高警惕。也许他们,这些安静的家伙,最使她感到烦扰。这么安静,但是如果她睡着了,谁知道他们会在她的心中搅起什么样的梦想,全身悸动,全身滑动。老处女的欲望在上升,她的需要是多么的突出啊,她无法入睡,无法想象别人看她入睡。如果她呻吟,大叫,抓自己,甚至更糟,那会怎么样?

    因此,当老赵打电话来的时候,特蕾萨正疲倦得发晕。一惊之下,她不仅扔下了话筒,而且还向他承认她有过一次小的亲昵举动。更大的亲昵举动还在后头呢,谁会预测到?

    “这么笨,”她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他大笑起来。本来这种会话会出现无穷的尴尬,但是相反,它却一帆风顺。人人都会觉得他们一直在打电话。“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他说,“你知道吗,我把公文包丢在检查室了,在那只椅子下面。”他们约了一个时间让他来取。

    但是她找不到公文包。第二天,她打了个电话,并在系里留了张条子。

    “什么条子?”在医院的过道里,老赵调整了一下裤带。

    “不管如何,既然你来了,我们还可以再找找。”

    检查室挤满了人。他们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等,一边聊。天气。他的各种疾病。这时,他问道:“你弟弟怎么不参加下个月的会议?”

    “什么会议?”

    “太空会议。系里的其他人都要去。”

    门开了。没有公文包,他们所问过的人也没有见过。失物招领处已经关门。

    “我们应该先到那儿去试试。”特蕾萨灰心地说。

    “看来我明天还得来。”老赵说。

    特蕾萨告诉拉尔夫,他不再去开会使她感到很吃惊。她说她自己期待着去开会。她感到奇怪,学校是不是出钱给工程师去开会,就像医院有时出钱给医生去开会一样?

    “他们出钱,”拉尔夫简慢地说,“实际上有个太空会议老赵让我参加。但是我希望写完手头上的这篇论文。”

    “他有一篇论文要写,”特蕾萨告诉老赵,

    “他想他的时间最好花在那上面。”

    他们一起来到失物招领处。在这儿!老赵的公文包。老赵查看了一下马尼拉文件夹。

    “没丢什么吧?”

    “什么也没丢!”

    为了庆祝,他请她到自动餐馆去吃斯帕姆三明治。

    拉尔夫对还是错?他是否会驶向灾难?特蕾萨无法决定。她所知道的就是,与阴影相交叉,她们的家庭生活出现了辛酸,比她所能忍受的要强烈。

    “蓝色。”蒙娜高兴地指着一个红海龟。

    “红色,”凯丽说,“红色。”

    “蓝色。”蒙娜啃着她的膝盖。

    “蒙娜,这是红色。红色!”

    “蓝色。”

    好像从她妹妹的语调中看出无法纠正她似的,凯丽圆滑地翻到了下一页,一头绿马。

    “蓝色。”蒙娜说。

    “绿色。”

    “蓝色。”

    “绿色,蒙娜。绿色!”

    蒙娜看上去厌倦了。凯丽不耐烦地翻看书。海伦不得不大声喊,要她们小心书。但是后来,两个小女孩处于忍让之中,特蕾萨看到她们眼泪汪汪的。

    “紫色。”凯丽说。

    “蓝色。”

    好像她妹妹同意了似的,凯丽一直向后翻。“黄色。”

    “蓝色。”

    拉尔夫给她们编故事。一个是蚂蚁上树。另一个是猴子爬山。往上,往上,往上,他说,越爬越高。

    每次他都要讲一个故事,好像要平衡一下活动。特蕾萨的心往下沉。

    她应该怎么办?特蕾萨分析了动与不动的相对价值,直到后来她的选择似乎已不再是走哪条路的问题,而是在一片平凡的森林中盲目地向左拐还是盲目地向右拐的问题。她真累!问题开始膨胀,既深远又荒诞。他们怎么会碰到这种危机?理智现在对她有什么用?为什么要去改变命运?

    这时有人叫她接电话,她得到了解脱。

    “我把公文包丢在了自助餐馆。”老赵说。

    “不可能!”

    “我不知道在想什么。”奇怪的是,老赵的声音粗糙,困惑,同时还夹有一种欢快。“我看上去保不住公文包啦。”

    爱的激励

    地球,太空。看不见的力量。万物相互吸引,有时成功,有时失败。特蕾萨回家发现,海伦正沉湎于一堆分析器具之中,这些器具全都放在厨房的台桌上。爱的动力真大啊!海伦从不懒惰,这一点特蕾萨可以看出,但是她似乎总是具有一定的能量,她可以将这能量运用于任何项目,甲,乙,丙。现在,平衡突然之间没有了;能量再也不是一个常数。她有了笔记本,指数卷宗,表格,图表,地图。铅笔的颜色有好几种,甚至还有一把计算尺,对此她眼下正皱眉头。一张报纸摊开在她的腿上。

    “工作?”特蕾萨开了句玩笑。她随手把门关上。

    “计算。”海伦将计算尺翻过来。“这样对吗?不对。”她又将它上下颠倒过来,然后摇了摇头。“这样也不可能对。”

    “这样。”特蕾萨教她,“你将过个刻度放到这个刻度上面。”

    “噢,对了!我现在想起来了。像这样。”她试着用二乘以二,结果成功地得到了四。“对了,我们很感谢你捐钱作抵押金。真的,你不应该这样。”

    “我很抱歉我还不能很快地赚钱。这样你们就可以很快买一座房子了。”

    “喔,那没关系。”

    特蕾萨记得,海伦从前拿报纸的时候非常小心,生怕手上会沾满报纸上的铅字。现在她热心地抓住报纸,手指上的黑墨都印到了报纸边上。

    “两间卧室,外加可派其他用场的一些空间。靠近市场买东西方便,这是建房者的特色。现代牧场,还有大量的额外好处。”她抬起头来。“今天珍妮斯带我去了这座有螺旋式走道的房子。真诱人!但是价格太高,按他们索要的价格,他们要卖出去会有麻烦。昨天,我看到了一间幽静的早餐室,里面还有凳子——”

    “小心别陷进去。”特蕾萨摇了摇手指,笑了起来。

    海伦跟着也笑了起来。

    但是六个星期后,特蕾萨又和老赵吃了一顿午餐(这是第四次了),回家后却发现海伦神情沮丧。

    “噢!你得看看。真漂亮,真完美,全新的式样,你不会知道有多么便宜。珍妮斯说,她办公室的人从未见过这么一桩好买卖。房子的地点较偏僻,因而就比较便宜一点,再加上造房者想尽快脱手。他要脱手的唯一原因是原购者的抵押没有兑现,他要开一座购物中心,所以他需要现钱。”三间卧室,一间半洗澡间,一个有出口的地下室。“这么多额外的好处!”厨房外边有一个幽静的角落。一个砖铺花架。一个大后院。“外加地点完美,在一个死胡同边上,非常安静,都是些年轻人的家庭。”海伦停顿了一下。“我们要马上挤进去。还有好的学校。”

    “这一个比较理想。”

    海伦的眼睛模糊了。“当然,还会有其他的房子。但是不会像这一幢,也不会有这种价格。我们决不会付得起这样一幢房子。我想我真不该期待这如意的事。”

    “谁也不知道她想期待什么。”特蕾萨解开外套的纽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有一次,特蕾萨正在询问一个满眼发亮的人的病史,这个家伙抓住了她的腰,将他的嘴放到她的耳旁——或者说她后来猜测是这样。她记得清清楚楚的是她的尖叫,尖叫某个她既不认识又不信任的人,这声尖叫令人毛骨悚然,连急救室——它每天应付的就是祸患——都变得死一样的寂静。后来,住院医生的头儿开玩笑说,特蕾萨就像是维苏威火山,其他的人则是庞培。“没想到你这么受人欢迎,”他开玩笑说,“你肯定知道如何吸引男人的注意力。”

    那时她所能做的就是请他离开,让她单独呆一会儿!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她感到多么羞愧,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不住地想着,人人都看到了我,人人都听到了我。但是他还在说,正是这种无情的嘲弄使她看上去迷住了有妇之夫,直到最后,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已恢复正常,令人快慰。这是在几个月后。最后,她很感谢他的帮助,这是真的,她感谢所有结过婚的男人所给予的帮助。他们的调情又有什么害处?

    或者说她是这么想的。老赵爱她吗?她爱老赵吗?在她看来,他们之间的调情确实造成重大危害。如果坐下来谈谈就是调情——如果确实有什么事,那会怎么样。她想她应该将此情况和海伦谈谈,但是她什么也没说。老赵怎么样?他和珍妮斯谈了吗?

    她鼓足勇气去问他。他轻轻地说,没有。当时,他们是阴谋家。她不会将他看作阴谋型的人。但是她又忍不住想起他的许多神情来。例如,他喜欢看电视里的溜冰运动员和冲浪运动员,他会扔石片打水漂——这是校外考察旅行时一个学生教他的。他很了解水,了解水的结冰,了解水的表面张力,了解水的紊流和流动。有一次,他向她解释旋涡,在向下游漂流之中,它们是如何地变换形式,脱离主流。他还会忘记他的学问,非常欣赏所出现的各种现象。渐渐地,她意识到了这点。她很钦佩这一点。

    这就是“开始了解某人”了吗?她对其中的乐趣知道得多么少啊!现在,她能够想象出一个男人的骨架,他的肌肉系统。她能够描绘出他的淋巴结的运转情况。但是他所记得的,他所珍视的和他所担心的——所有这一切都是新闻。侧耳倾听,她感到陶醉。他的头脑一定不像她,她想知道他的男性魅力隐含在什么样的思想里。她也说话,对方也听到了。她说得更多,自己也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惊奇。一个人还会问什么?他们之间的会话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没有考虑情欲。情欲!内疚冷冰冰地抓住了这种快感。

    “但愿我能帮点忙!”特蕾萨感到遗憾,她想安慰海伦。“你要我去看看吗?”

    这只会使事情更糟。

    “也许还有某种其他办法?”

    海伦摇了摇头,学会了容忍。她假装生病。除了休息,什么也不能做。“无论如何,不要问我为什么为这套房子而变得这么傻。”她说,“一座房子!房子是什么?四面墙,一个屋顶。”

    三天之后,特蕾萨发现海伦欢欣雀跃,喜不自胜。

    “一种特别贷款,”特蕾萨闷闷不乐地告诉老赵,“一个鼓励人们搬到郊区去的新计划。”她解释说他们如何只要削减百分之十就行了。但是,分月付款却很高。“就我们的收入,他们计算了一下我将赚多少,又算了一下拉尔夫拿到终身教职后会赚多少。”

    银行会同意,老赵感到很惊奇。“他们意识到——?”

    “珍妮斯安排了这事。”

    老赵玩着他的叉子。“你知道,无论是谁,我妻子都会竭尽全力。人人都会喜欢她。人人都会喜欢我。”他将叉子放到叉尖上。

    他们的餐厅火车座离厨房很近,因而餐巾一跃而起,随着双开式弹簧门的强劲节奏而逐渐安顿下来,而弹簧门虽没转动,但却发出了哐当哐当的响声。“那么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知道,拉尔夫认为他的生活将会改善,改善,改善。”

    “或许我应该告诉他……?”

    她皱了皱眉。“不,我不这么认为。”

    “你很肯定?”他抓住了她的手。他的触摸坚强,温暖,他的出手不知怎的没有什么与众不同。

    “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他的面子就好了。”她说道。还没有等她意识到她在干什么,她已经将手从老赵那儿挪了开来。她也许可以用这只手来按摩她的眉毛。

    在她的生活中,这还是第一次有个男人触摸她,而她所做的一切就是为她的弟弟发愁!她感到自己给罩进了蜘蛛网,一个献身于家庭的女人。

    “譬如说是拉尔夫找到了一种工作,”她第二天说道,“他从中得到的报酬和他现在所拿的差不多。如果除了我的实习我再在急诊室兼点活,那么我们就可以对付了。”

    “你怎么能在实习之余再干活?”老赵问,“你什么时候睡觉?”

    “我习惯不睡觉。现在我不睡觉。”她希望老赵再把手放到她的手上。

    “瞧瞧你。”他却温柔地说。

    “这是我的责任。”

    老赵招呼结账。

    新居

    他们真幸运!来到这个国家的人有几个买到这样的房子?时间过得太慢,但也太快。拉尔夫、海伦和特蕾萨等不及地要搬,但是一旦要搬,他们又一时反应不过来。搬家车似乎很大,但是新居更大。这是错层式,还附有一间车库。他们再也不用将茶杯放到窗台上了。现在蒙娜和凯丽有了一个房间,特蕾萨有了一个房间,海伦和拉尔夫有了一个房间。此外,他们还有一间起居室和一间餐室,一间可以辟为书房的小房间,一间可以辟为娱乐室的地下室。当然,不用说还有厨房(有海伦所喜欢的那种紧靠厨房的一小方天地),全色长绒地毯和他们自己的半段楼梯。楼梯的一边有一段铁制的黑色扶手,蒙娜和凯丽起先不愿扶,墙看上去更熟悉,但现在这是她们的墙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进的,这时海伦告诉她们,连看上去干净的手都留有印痕,于是她们停了下来,什么也不扶,便跑上了五个梯级。这成了一场游戏。她们常不用扶手,两个梯级两个梯级地单腿往上跳,往下跳。然后她们就会伏下,肚皮贴楼梯,像鳄鱼一样颠下来。上去下来,上去下来,上去下来。蒙娜喜欢往下跳,尽管她的脚感到刺痛,但是凯丽却喜欢往上跳。她喜欢这种游戏,感到她正在进入某种境界。她也喜欢居室的景观,她的眼光从彩格呢沙发移到三合板鸡尾酒桌,再从鸡尾酒桌移到观景窗,通过观景窗,她几乎可以看到对面肯尼迪家起居的一切活动。这对她来说真是饱享眼福。

    他们的房子是这一带最近新建的,但是当他们搬进来的时候,这一带仍很新,连地图都标明这是一处树林地带。刚铺好的死胡同乌黑发亮,就像他们锅炉的搪瓷墙一样,他们将所有的院子都打桩,用牵牛花等蔓藤围起来,因为只有肯尼迪家有草皮(他们那富有的叔叔让人给他们铺了草皮)。其他的人家则种植了一些瘦瘦的豆荚色幼苗,它们散布在地上,斑斑点点。他们根据气候,每天浇水两次、三次或四次。下雨不浇水,天晴再浇。有些兴趣浓的人家还种植了一些灌木丛和树(灌木矮矮的,蹲伏在地,像一捆捆间隔匀称的树叶,而树苗则是瘦瘦的,孤零零的)。但是草坪是联结邻居关系的真正希望,只是在张家往地里撒石灰、腐殖质土和肥料时,他们才开始相互认识。奥康纳夫人借给他们旋耕机;罗西先生借给他们撒播机;桑桐先生向他们提供大量建议。很快他们的洒水器就洒出了一些社区魔力,和它的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同伴魔术师一起在地里穿来穿去。

    他们了解美国多少?晚上,他们独自摇了摇头。我们没有弄懂。

    我们以为我们了解,但是我们不了解。

    我们以为我们生活在这里。

    但是实际上我们一无所知。

    几乎什么也不知道。

    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吃晚饭,饭后精神倍增,于是又继续——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令他们既感到吃惊又感到高兴的是,他们发现,他们从前的生活在无知的泥泞里陷得越深,他们现在的生活似乎弹跳得就越高。这种生活光彩灿烂,充满了真理和新发现!这就好像他们以前一直居住的土地变得根本不是土地,而是一个近海岛屿,一个平凡的土堆,上面长满了沾污泥的灌木丛,还有攀附着藤壶的岩石,狭窄得既不够盖医院,也不够办工程学校。而这个新世界——现在是一座大陆。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一座天堂。同漏洞百出的划艇相比,这是一条远洋航轮。同公共汽车上的靠过道座位相比,这是一辆卡迪拉克轿车。每一个梦想在朦胧之中都成了现实。

    但是几天之后,他们这座天堂之角似乎就汇聚了成群的小鸟,而不是乱蓬蓬的野草。一大群小鸟,不是有一圈圈花羽的鸣禽,而是吵吵闹闹、声音粗哑、长牙齿的棕色鸟。凯丽发誓它们有牙齿,海伦轻轻地想纠正她说:“鸟没有牙齿。”“在美国,鸟有牙齿。”凯丽回答道。“我看到过鸟牙齿!这些是美国鸟,有牙齿!”她的回答这么坚决,于是海伦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外边,要好好地看一下。牙齿?她正双手撑地跪在石板上观看,他们的邻居亚瑟·史密斯正好逛了过来。

    “有问题么?”亚瑟·史密斯从前很瘦,现在更瘦了,除掉他衬衫里所玩耍的浮水气球还可以鼓得胖胖的。他斜眼瞧着,噘起了嘴。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海伦可以看到他那张粉红色的和棕色的头皮上所渗出的汗珠。

    “这么多的鸟。”海伦微弱地说。她随意地搓了搓手,掸去膝盖上的灰。

    “这是生活。”他仍站在那儿。

    “也许我们用的种子有点问题?”

    史密斯先生在想着小鸟。“你们是日本人?”

    “中国人。”

    “这就是,”他说,“这就是我对玛丽安说的。我告诉她,搬进来的不是日本人。他们日本人是农民。这些人区分不出好坏。”

    海伦勉强笑了笑。

    “从前养育过草坪吗?”

    “没有。”

    “这就对了,我也对玛丽安说过。只要从我们的起居室这儿我就可以看得出这个了,”他吹嘘道,“透过窗户观察。”

    他真的透过窗户观察吗?白天,她不自然地来到院子里。晚上,她向回看。这样她发现他有一杆枪。“一支长枪,”她告诉拉尔夫,“他一边看电视,一边擦枪,将它擦得亮闪闪的。”

    草没有长出来。他们等待着。

    鸟更多了。

    直到最后,一个晴天里,地上冒出了绿色阴影;海伦得再次双手撑地,跪在那儿仔细查看(希望亚瑟·史密斯没有看到),以防这是苔藓,或霉菌。幼苗!他们的一个邻居有枪,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小鸟之中,有幼苗!这时小鸟变少了;这以后地上长出了超凡脱俗的绿草,在夕照里,光彩熠熠,宛如一幅发冷光的钟面。看到这,谁会不赞赏地摇头?张家全家一致认为,这样的草坪超出了自然,超出了生活。这样的草坪是美国。这是了不起的美国蓝天,穹苍覆盖,令人陶醉。这是土壤,新鲜,肥沃,其质量超过了中国土壤;几千年来,中国的土壤一直占着优势。草皮现在有点贫瘠,但它们会肥沃起来。毫无疑问!因为这毕竟是优质草,长在优质土壤里。

    正如优秀家庭来自优质的房屋一样,或者说海伦是这么认为的。下午,她在起居室的睡椅上休息,双脚搁在三台板鸡尾酒桌上(她正攒钱,准备买一张新的鸡尾酒桌,或许还买一张双人沙发,到紧接厨房的一小方天地里休息),她不禁感到奇怪——一座房子就可以给一个家庭带来勃勃生气吗?这想法真蠢。但是这座房子看上去确实充实了许多,给全家带来了许多活动。她记得搬家的那天,他们簇拥在起居室里,像肉圆。有一阵子,她几乎认为他们将永远呆在那儿,就在前门之后,他们内心的恐惧像一阵浓汤向他们涌来。但是这一刻终于过去了。如释重负。他们是人,而不是碾成碎末的猪肩肉。但是他们会不会一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就像在百货商店一样,看看是否有人丢失?看上去像真有这种可能哩!空间似乎成了一种威胁,一种挑战。

    如果没有房子,那么他们的生活会怎么样啊?他们更加活跃了!海伦从未看到孩子们这么爱跑,这么爱摸,这么爱叫。他们随心所欲。为什么不?海伦注意到,特蕾萨有时候自言自语,有时候大喊大叫。拉尔夫走路的时候大摇大摆,坐着的时候四肢伸开。连他的论文都多了起来。至于她自己,她开始成天开着收音机,做各种各样的饭菜,一碗接一碗。她的呼吸也多了起来。或者说发生了变化,这样,她一生中第一次注意到了气味。她依然不相信她的呼吸会像拉尔夫所说的那么奇怪。但是这看上去确有可能,在城市里,她不愿吸进烟和气,这是别人释放出来的气味;这种空气就像是废气。与此相比,她喜欢土壤,小草和花的温馨,还有雨。谁会想到雨会产生气息?各个季节也有它们的气息;室内。她嗅出干净的房子、涂满肥皂沫的孩子、学医的姑子和性欲旺盛的丈夫。搬家之后,拉尔夫变得多么性感啊!他向她眨眼,在孩子们面前和她调情。“你们知道你们的妈妈在和我谈恋爱之前有多少男朋友?”他常问她们,于是她们就会回答“1千”,或者“1百万”,或者“1千1百11亿”,这是她们所能想到的最高数目,但是他总是笑着对她们说:“还要多。”

    最后,她们就会转向她问:“那么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她会说“因为他最好”,或者“因为他最聪明”,或者“因为他最潇洒”。

    他也会常加一句:“最幸运。”

    后来,谈起这件事他们往往觉得好笑,结婚这么多年了,他们还像情人一样,真是不可思议。“我母亲曾经告诉我,婚姻就是这个样子,”她有一次告诉他,“但是我当时不相信她的话。”

    “什么样子?”他问。

    “她曾经告诉我,婚姻就像是火上的一锅冷水。她告诉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水会很冷,但是慢慢地它就会煮沸。”

    “像冷水?”拉尔夫好像受到了伤害。“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几分钟之后,灯熄了,他将手伸进她的睡衣,四下抚摸。“煮沸,煮沸,”他小声地说道,“我们现在煮沸了吗?嗯?我们煮沸了吗?”

    她紧紧地依偎着他,四肢舒展。

    “我们再生几个孩子吧。”

    “你要多少就生多少。”

    “再生两个。”

    “男孩,对吧?”

    “如果我们能够对付就好啦。”

    “男孩正出来了,”拉尔夫说,“感到像个男孩吗?”

    “无论如何也要一个男孩。”海伦笑道。

    “嗯。”拉尔夫说。

    这房子,什么都能做。

    秋天,凯丽开始上幼儿园。海伦给她买了一套口袋上绣有鸭子的连衫裤,一件浅蓝色小圆领衬衫,一双色彩协调的浅蓝色至踝镶边短袜,一副海蓝色吊袜带,还有一双色泽光艳的棕黄色皮鞋,凯丽很喜欢这双鞋子,都不愿将鞋从商店穿回去。“真漂亮!”她一边亲,一边说,“瞧,妈咪,真漂亮!”“它们真漂亮。”海伦表示同意。那天晚上,她允许凯丽拿一只鞋子上床睡觉,而满脸羡慕的蒙娜则在旁边看着。

    “我可以拿一只吗?”

    “明天。”凯丽作出了保证。

    “我要一只!”

    “明天!”

    “我现在要一只!现在!”

    “好吧,”凯丽说,“小宝贝。”

    第二天早上,鞋子不见了。

    “鞋子哪儿去了!”凯丽尖叫道,“鞋子哪儿去了!”

    “快点,蒙娜,”海伦说,“我们得走了。”

    “在监狱里。”蒙娜说。

    “在监狱里!在什么监狱里?哪儿?”

    蒙娜咯咯笑了起来。

    “我的鞋子。”凯丽哭了。

    “蒙娜!”海伦说,“那只鞋子呢!把它给我!听见了吗?快点!”但是,尽管海伦打她的屁股,叫她坏孩子,蒙娜还是不愿拿出那只鞋子。结果,凯丽一脚穿旧鞋,一脚穿新鞋去上了学。

    “你坏透了。”凯丽叫道。

    蒙娜耸了耸肩,一点也不在乎。

    “快点,”海伦说,她已经到了前门台阶上,“该走了。”

    “你是一个宝贝!”她们走时,蒙娜大声嚷了起来。

    “你是!”

    “你是!”

    “快点!”海伦喊道,“我们得走了!立刻!”

    “再见,宝贝。”凯丽说。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蒙娜的头发甩到脸上,到了嘴里。她嚼着。

    拉尔夫从她身后走了过来。“味道不错吧?”

    她一言不发。

    “或许你应该吃点别的?”

    她摇了摇头。

    “来块”——他想了一下——“来块糖?”

    蒙娜眼泪流了出来。

    他拿出手帕。“哎呀,蒙娜。”他轻轻地拭着她的眼睛。他的办公室通常是不给人进的,作为特殊照顾,他允许她在里面玩。当她爬进办公桌的容膝空隙时,他将一件衬衫挂在它的前面作帐篷。“啊!”蒙娜大吼着从里面爬出来,“我是一条龙!”拉尔夫假装吓坏了,直到蒙娜玩厌了。然后他又让她在他的抽屉里乱翻,按她所喜欢的样子去随意排列。

    终身教职

    第二天,凯丽的鞋子在洗衣机里找到了。过了一个月,海伦开始和乔伊斯·吉诺维斯、艾米·哈洛伦和托比·朗在街区的另一端打桥牌。到了2月份,他们精心准备了一个中国新年正餐,除了平常的罐闷土豆牛肉和金链豆丝外,他们还准备了小巧的水饺、汤团和小圆糕点。到了春天,凯丽学会了认字。到了6月,特蕾萨开始专科实习(妇产科)。到了9月,拉尔夫和海伦为草坪的事吵了一架(他确实该把它修剪一下,她是对的,草坪看上去像一堆杂草),这之后,别人送给他一个大的有盖纸板文件箱,他要把一切“和他的研究有关”的材料收集在里边。

    当然,他一直深信他会拿到终身教职。这是驱除恐惧所树立起来的信心。现在,每天早晨,每天下午,每天晚上,他都要想到那只文件箱,想呀想呀,想得一份份由于紧张而胡乱夹挤在一起、呈现棕黄色斑点的文件,看上去像一块块土块被冷漠地扔在一种悲惨的命运上。他的悲惨命运——这不仅要将他锁进文件箱里(而且还是一只小箱子,甚至比贫民的箱子还要小),而且还要先将他进行防腐处理。他看上去得栩栩如生,至善至美,富有教授气派!因为天国的守门人要郑重地评估他,从而作出他们的决定:这个人会给天国带来荣耀吗?你能把他想象成你的同事吗?你的同事——永久的?

    他们之中几个有长白发的人点了点头,说行。有的人则摇了摇头,表示反对。一半对一半,拉尔夫算了一下。

    他会升级还是会降级?

    用不了几个月,他就会知道了。

    在此期间,他像一只心神不安的啄木鸟似的反复推敲他的申请书。他想他应该用中文写,然后再译成英文,但是等他坐下来的时候,他又任性地发现他想用英文写。哪种方法更好呢?他又试了另一种方式,然后又回到原来的路子上,然后将他所写的再写一遍,一次又一次,直到他都无法说出他现在所写的和他从前所写的是否有什么不同,有时他认为他不能过分小心。与此同时,他想知道过分小心是否根本就不会写完他的申请书。事实上,他害怕完成;只要他没有完成,他就仍然有希望。(他看上去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好,但是你知道,防腐工作没有做完。)然而,他发觉当他开始写他的申请书的时候,他可以在一个段落上花好几个小时,经过一番练习,他会花上几天,甚至几个星期。然后他还得考虑一下老赵会对此有何看法,或肯·弗里德伯格,他也许会投票反对,无论如何……所以拉尔夫希望他至少能够相信。因为他想,或许他可以利用时间来改变肯的看法,或尼尔·尼克森,或娄·拉丁,或克里斯·奥尔森等人的看法,他想这些事的时候是他感到最为痛苦的时刻。什么字眼儿能够有效?但愿他会想起这个字眼!但愿这个字眼会跃入他的脑海!

    他所想到的反而是责备别人的方式。你也许会认为别人会为你清晰的思维感到目瞪口呆,但是实际上我们恰恰担心,如果你找不到方法,你就会哭。他喜欢这句话。但是,簇拥在他脑海里的这些想法常常缺乏真正的刺激。如果你母亲看到你变得这么庸俗,她会感到羞愧的。或者,那么你被投票否定了,你便有一头脑的粪蝇,更糟的是,你失态。这句话不尽人意,但是,随着规定日期的临近,他继续不停地写着,有时候通宵达旦。

    我希望你下一辈子做一只海蛤。

    休息的时候,他作了一番分析。凌晨四点,腰弓在厨房的桌面上,他列了一份清单。他列出了他的所有论文。他列出了他所有的打过等第的论文。他认为各种各样的委员会成员也会打同样的等第。他列出了所有他的得到名副其实等第的论文。他列出了各种各样的他认可的委员会成员,他注意到这份名单和要投他票的名单何其相似。他列出了那些狂热地工作在太空上的人员名单。人造地球卫星!俄国人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麻烦。所有这些有关猴子和火箭启动飞机的胡言乱语。气象卫星。人人都像上了月亮。月亮火箭!他希望他是一个医生,像他姐姐一样。自从有了小儿麻痹疫苗以来,医学界发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他列出了精通机床的人员名单。

    你们满鼻孔的毛,为什么我要听你们的?

    白天,他继续教书,遵守办公时间,他那副权威的样子给各种会议增添光彩。他仍然笑嘻嘻的,别人说话的时候他和蔼地点点头。“你是对的!我百分之百地同意。”他尽量使自己相信他会拿到终身教职。别人问他对决定的看法时,他回答道:“什么决定?”他很惊奇,觉得这是多么的容易。他尽量不要避开委员会的任何一个成员,即使是那些他认为会投票反对的人。正相反,他对他们非常友好,问他们的孩子怎么样啊,他们的妻子怎么样啊。

    没有孩子?没有结婚?

    这种失误是极为罕见的。他认为自己表现不错,只是这世界闹嗡嗡,乱哄哄的,而他一直在发抖。究竟还有谁会听到这个世界在闹嗡嗡呢?他不时地会随意发问:“你听到了一种声音吗?”没人能听到这种声音。(听不见!)至于发抖,他就将石块放进口袋——右边口袋放一块粗糙的,左边口袋放一块平滑的。这两块他捏紧的石头有压制颤抖的重量。他想石头一定在起作用。没人和他说:“拉尔夫,你在发抖。”他们只是说:“你一定感到紧张,决定快要出来了。”

    “什么决定?”

    5月。海伦正摘去杜鹃花上的枯花。该把他的材料呈交给系里了。在家里,他拿起材料时觉得材料似乎很轻——没有躯体感到惊恐。他想象着委员会聚集在一只天平盘旁,摇着他们的脑袋。而外边,当他将材料塞进汽车时,他突然感到有了信心。或许他正是为此而绞尽脑汁。无论如何,他感到清晨正通过他的耳朵、鼻子、嘴巴,甚至还有眼睛而流进他的脑海。当他考虑他的文件箱——就是刚才开的那只文件箱,太轻了——时,他认为,是的,他的箱子确实会回归到他的手上,同时还有祝贺。他不会失去工作,有了工作就有这座牢固的房屋,就有这片常绿的草坪和正趋成熟的有观赏价值的灌木丛。他不愿去想象这种事儿。他所想象的是将材料交给老赵。老赵曾对他说过,不用担心,你会得到的。

    真的吗?

    人人都这么认为。我们甚至都不用去投票表决。感觉是,大家都一致同意的。

    真的吗?

    但是在学校,老赵办公室的门给关上了。拉尔夫可以听到老赵正和什么人在里边说话。他将一只空手放进外套口袋,用石头将衣服往下压。抑制颤抖。他决定过会儿再来。

    他刚在办公室里坐下来就听到了过道里老赵的脚步声——坚定,急速,不慌不忙,吱吱嘎嘎。他一跃而起。老赵刚刚转过走廊尽头的角落。拉尔夫连忙跟上他。老赵本人走得很轻快,所以拉尔夫跟不上。他应该跑吗?他又不是职业运动员。拉尔夫挟着材料,追老赵绕过了又一个过道,跟着又是一个过道。他们绕过化学系刚刚废弃的一间侧厅,向一间很少有人光顾的酒吧间走去。

    “一件风流韵事!”拉尔夫告诉海伦。

    “不可能,”她说,“中国人不做这种事情。”

    “老赵已经不是中国人了。”

    “你能肯定?”

    “我看到了他们。”

    “她像什么样子?”

    “中国人。”

    “你能肯定这不是珍妮斯?”

    “这个人更瘦。我看得不太清楚,因为门关上了。而且,我大为吃惊,文件箱从我腋下滑了下去。”

    “丢到了地上?”

    “论文到处都是。”

    “噢不不不。”海伦摇了摇头。“他们干了什么吗?”

    “在吃午餐。我看到他们在打开棕色袋子。”

    “我应该告诉珍妮斯。”

    “最好什么也别做,免得过分。”拉尔夫引用道。“别找麻烦。”他又开了一个清单,老赵的风流事意味着什么。

    1.或许心事重重。

    2.或许在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3.或许不会永久做系主任。

    不会永久做系主任。这可能吗?这个想法看上去像一种蹩脚的新发现。

    “一个中国女人。”海伦沉思道。

    拉尔夫又开了一张清单,如果老赵引咎辞职,那将意味着什么。

    1.再也不必看到他。

    多好的一个机会!拉尔夫感到精神振奋,于是他马上又开了一个清单,如果我再也不必看到老赵,那么我将怎么办。

    1.想念他,拉尔夫想,但是他无法写下这句。

    “一个中国女人!”海伦摇了摇头。

    到了决定的那一天,拉尔夫劝说自己放弃教授一职。第一,他对工程不感兴趣。第二,他对研究不感兴趣。第三,他对教学不感兴趣。所以他为什么要做一名学者?就因为老赵是?他认为他还不如做一名消防队员,一名殡仪员。一切不需要书或计算尺的工作。他希望余生再也不要看到计算尺。

    “你得到了!”

    听到老赵的喊叫,拉尔夫感到非常吃惊,几乎听不懂他的朋友在说什么。

    “你得到了!你得到了!”

    “终身教职?”电话波似乎在他的肚子里发出了泛音。

    “终身教职!你得到了!祝贺你!大家都去研究太空,我们也确实需要有人从事纯机械学研究。”

    海伦邀请老赵和珍妮斯过来庆祝一下。

    “你知道我要买什么?”她告诉拉尔夫,“香槟酒!”

    “多么有趣!”他兴致勃勃,“好主意!”

    唯一的遗憾是特蕾萨不能来。

    “工作餐。”她一边帮海伦收拾碟子,一边解释。

    “最后一分钟的决定。”海伦说。

    特蕾萨精心地洗着碟子。“这个,你知道,”她说,“典型的美国佬不考虑别人。”

    “也许我们可以改个日期。这不礼貌,但是——”

    “噢,不不不。不要为这担心。”特蕾萨个子高,于是她就负责碗橱的上面几层。此刻她正伸出手臂,想给一个大的派莱克斯耐热焙盘腾个地方。

    “我不知道这是否能放进去。”海伦警告说。

    “这个,应该能进去。”特蕾萨尽量想把它挤进去。

    “我们给它找另一个地方吧。”

    “不用,不用。这样能行。”

    “不要担心。”

    特蕾萨把下巴一沉。“它能进去。”

    海伦仔细地看了看她。“你累了吗?”

    “累?”

    “你看上去有点……”

    特蕾萨把其他的一些碟子重新安排了一下。

    “今天才知道,嗯,这个会议。”

    “对,今天。”

    “你到今天才知道?”海伦又问了一句。

    “你为什么要问?”特蕾萨反驳道——她希望这是随意的。

    但是她正在讲话的时候,焙盘歪出碗橱,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坐在牛奶瓶洋铁皮箱上

    10点1刻,特蕾萨回家的时候,大家仍在说笑敬酒。海伦忘了香槟酒,晚饭之后才想起。本来宴会正准备结束,现在又重新开始。此刻,一阵阵笑声回荡在草坪上。特蕾萨避开众人,在车道边上的奶品箱上坐了下来。她不时地站起来暖暖身子;要不她就坐在坚硬的牛奶瓶洋铁皮箱上,耐心地等待着。

    10点半。

    这是一个悲惨的夜晚,潮湿,充满雾气。从车道那儿传来了一阵一阵的尖叫和争吵。特蕾萨发现一只小松鼠跑进了垃圾箱,正疯狂地想逃出来。垃圾箱急促地颤动着,歪来歪去,好像有一个幽灵在操纵着它似的。多闹啊!特蕾萨一脚将垃圾箱踢翻,蓬头垢面的小松鼠快速逃跑,奔向自由。它那裸露出来的斑点在模糊的光线之下一闪一闪的。

    一件小事。但是,当她坐回到奶品箱上的时候,她这位奶品箱卫士似乎更为孤独,她身边只有一件东西了。她的听觉变得敏锐起来。一个邻居的铁丝网门被打开,随后又被砰的一声关上了。

    一辆警车上的广播发出了刺耳的噪音。蟋蟀。这个月特别的潮湿。车道上又出现了一个个水池。实际上,特蕾萨已经认出了它们,三大,一小。

    10点45分。最后,她蹑手蹑脚地来到屋前,双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她不想惊动杜鹃花,于是就从厨房的窗口向里看。他们全都在里边,一小圈人。两对,一半对一半,只有四个人。瓷碗搭配协调。枝型吊灯闪闪发光,吊灯上的水晶般泪痕像一个个镀了金的太阳。她决不会坐在那样的一张桌子上吗?每个人都在向前倾,相互依靠,甚至连老赵似乎都感到心满意足。凝神细听,特蕾萨可以听出他的话音,他喝了酒,满脸红扑扑的,正重复着那天下午她告诉他的那个笑话。她等着妙语出现,一双鞋湿漉漉的。

    她和老赵在酒吧间里吃午饭。“他们认为我们有过关系。”

    他大拇指来回抚摸着她的手。

    “我弟弟当面叫我坏蛋。‘中国人不做这种事情。’他说。”

    “你告诉他们真相了吗?”

    “我试过了。”她双眼盯着脚。“不管怎么样,别人怎么想,我不在乎。‘真金不怕火’,对吗?”

    她这么说。但是,在三个礼拜的指责后——海伦变得粗暴无礼,拉尔夫变得冷淡,甚至连孩子们都提防着她——她开始感到她的态度在减弱。直觉造就了她,证明她只是一个人,一个社会存在。她对受到误解感到很失望,她从没这么生气过——这次她不能将自己幽闭起来——这些感情带来了其他的感情。不顾后果。她无法弥补这些。她家里的指责就像是一块硬壳,她在这下面找到了某种自由。一天——多久之后?——她终于让老赵吻了她。这带来了快乐。随着快乐及其断断续续的陪伴而来的是懊悔。她认为,所有这些年来,她一直抵御着生活。她研究过它,突袭过它,但是当别人勇于面对它的时候,她却站在一边。她爱老赵吗?她不知道如何去爱某个人——尽管她相信他爱她,他发现她这个医生能够治好他的许多疾病,无论是说得出的还是说不出的。她相信他会像他们现在一样永久继续下去。但是现在,为了报答他的爱,为了找到一个回爱,她答应了他更多的事情。更有甚者,他的嘴唇在她的脖子上上下挤压,她惊奇地感到他的嘴唇是多么的温柔。她惊奇地感到他在她耳边的舌尖能够使她浑身颤抖,好像发了高烧一般。他坚硬的抚摸也使她感到惊奇,她身上有多少个部位被他抚摸过,这种抚摸在她的乳头上激起了什么样的一种温柔?她发现她既喜欢粗鲁又喜欢温柔,回吻更使她感到脸红。停止的时间来到的时候,她感到痛苦。有一天,他抚摸着她的后背,直到她靠到了沙发扶手上,然后他抱起了她的脚踝。她一动不动,生怕他会强奸她。但是他没有强奸她。他只是和衣躺在她的上面。她可以感觉到他的两条腿正放在她的腿上,感到他在继续。他很重,她得逼迫肺来呼吸。她给肺充气,给肺充气,由于注意力过分集中,她几乎都没注意到老赵已经开始按照她的节奏移动。她不愿叉开两腿,但是他仍在用力挤,在她身上悸动,但是却正推进骨头。这是性欲吗?她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她坐起的时候没有这么强烈,直到差不多和她想的一样,他的身体在缓缓地向下移动。他不再挤压她的骨头了。现在她可以感觉到他的下身鼓起来像个梨子似的。她放松了下来,觉得这样下去是错的,但是中止他,中止他的摇晃也是错的。她更加放松了,轻轻地叉开两腿——允纳了他。现在他们相配在一起,现在他们移动在一起,她的全部身躯都在收缩,形成弓形。

    “你在看什么?”他小声地说道,“不要看。”

    “我在看吗?”

    “你不必看,”他敦促道,“什么也不要看。”

    她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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