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店关闭后,海伦和拉尔夫在各方面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同意由谁去挂牌,牌上应该说些什么,什么时候挂出。他们同意如何应付雇员,如何应付邻居,如何应付查克。如果结婚就是成为一体,那么他们终于获得了他们在境遇好的时候没有得到的东西。甚至连他们的情绪都融为一体,一个人精神不佳,另一个人也会感到萎靡不振;如果海伦随遇而安,那么拉尔夫也会伸长脖子,清清喉咙,好像前景和明晰启迪了他的心智。“每条河都有它自己的河道,”海伦沉思道,“人们不会改变命运。”
拉尔夫耸了耸肩,应答道:“不能老是赚钱,有时得输一点。”
尽管困难重重,但他们像竹子一样,弯曲了,但是没有折断。
他们一致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拥有对方,拥有孩子——一个人人都会羡慕的家庭,尽管没有男孩。凯丽和蒙娜长得多快啊!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她们已经上学,而且还会跳绳,念祈祷词,弹钢琴。她们正在上芭蕾课。蒙娜想当芭蕾舞女演员。凯丽想当一个圣徒。拉尔夫和海伦又在谈论多要几个孩子,两个男孩将会非常美满。不过,即使没有儿子,他们也要比格罗弗幸运得多!他的生活多么空虚啊!他们同意他们决不和他换位置。“即使是出1百万美元也不干。”拉尔夫说。他们一致认为格罗弗有毛病。“他的大脑。”拉尔夫说。海伦说她曾在杂志上看到谈论这种人的文章。“或许他的家庭没有好好照顾他,”她说,“他像一个孩子,需要有人照看。”
“不像一个大人。”拉尔夫说。
“这种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海伦说。
“再让我碰到,我要他的命。”拉尔夫说。
听到这话,海伦说道:“我很可怜格罗弗。”
这时,拉尔夫的气消了,他意识到他也可怜格罗弗。“这个人,没有家。他所有的一切就是他的帝国,这么多的钱,不知道怎么花。”拉尔夫摇了摇头。
他几乎对所有的人都同情起来——不仅仅是对流浪汉,孤儿和鼻上长满了豪猪刺的狗,而且还有他在其他场合可能会羡慕的人。公司总裁,州长,还有电影明星——他不认识这些人,但是他知道他们很孤独,担心失败。他比他们聪明得多了!他翻着海伦的杂志,对着他们的照片说话,解释生活困境的性质——今日显赫一时,明日皆成幻影。他对他们说:“你们一定会感到吃惊,我的思想从来没有现在那么清静。百炼之后,我已确实成钢。”
有时候他驱车经过这屋,就是想感受一下他看这屋时是多么的冷静。他已获得了自控!他成了孔子。他成了佛陀。他成了空转车马达,看,看,看——从外表看,你几乎根本看不出里面将要倒塌,对于这一点,他感到一丝满足。屋外招牌上的那一个字母丢了,框架外倾得有点失调,但总体来说,它还和往常一样牢固。这种房屋不会可怜地下陷,而只会在逆境中变硬,特别是设计良好的扩建部分,一点裂痕都没有。
如果他能将这一部分和格罗弗的那一部分分开多好!
但是他当然无法做到。他泰然自若地接受了这一事实。他走出车子,四下走了走。他来回踱着步。这公正吗?格罗弗干了些什么?这对吗?
格罗弗空胜利了一场,他想他为格罗弗感到遗憾。他想象着格罗弗悄悄地告诉查克他刚刚想出的一个小方案:“告诉他我蹲了监狱怎么样……”
拉尔夫静静地踱着,脚步更快了。正好绕过这个街区,他甩着手臂,既神情冷漠,又情绪激昂。天灰蒙蒙的,乌云低沉,雨意颇浓,拉尔夫暗忖,这些乌云厚得只要被重重一击,就会哗哗哗地下起雨来。他多么为格罗弗感到伤心啊!多么伤心,伤心,伤心!他的同情就好像那一朵乌云,沉默,伤感——这就是他的伤心之处。这么伤心,伤心,伤心。怎么会这么伤心?他感到特别的伤心,伤心得送了叫化子一个美元,伤心得泪水都流了出来,他感到自己不知不觉地在为一位手拿两只购物袋的妇女和一位散步者拉门。他碰到一对夫妇要扔掉一箱汪汪叫的小狗,伤心之余,趁雨还未下,箱子还未淋湿,他迅速地从中捡了一条最吵最闹的家伙带回家送给女儿。
“一条狗?”一回到家,海伦就说,“现在,我们真的美国化了。”
这条小狗竖起耳朵,对着她狂叫不已,露出一排排牙齿,好像厨房里的碗柜就是给它用来保护自己生命似的。这是一条短毛狗,身上满是灰色、黑色和棕色斑点——说它难以形容就已不错了。它的头扁平,呈三角形,就像鳄鱼头一样;它的腿瘦得出奇,看上去根本就不是它的腿,而是它的亲朋好友出于好意而将多余的一副腿捐赠给它的。
“我很可怜它。”拉尔夫解释道。
海伦皱了皱眉。“你姐姐不久前弄到一只猫。我告诉过你吗?实际上是两只。”
“这与此无关,”他坚持道,“这是送给孩子们的。”
但是孩子们给吓坏了。这条狗变得越来越兴奋,狂叫着扑向凯丽,咬住蒙娜的袜子。
“站住!”拉尔夫大声叫着,想抓住它。
“它咬人。”蒙娜哭了起来。
“还尿尿。”凯丽说,她看到厨房的地板上有几摊黄水。
“你能不能把它唤回来?”海伦问。
这条狗仍然在叫,绕着孩子们跑,而孩子们则挤在房子的中间。拉尔夫在后面追它。“到这儿来,狗!过来!”
“滚开,”凯丽叫道,“嘘!”
“它为什么不咬你?”蒙娜哭着问道,“它为什么咬我?”
“因为你最小。”凯丽解释说。
“它为什么不追爸爸?”
“因为我不怕它。”拉尔夫压低了声音,严厉地命令道:“站住。”
小狗抬了抬头,歪着脑袋。它的舌头伸在外头,挂在嘴边上,长得不自然。
实际上拉尔夫也对狗保持警觉,但是由于孩子们在看,于是他把它抱了起来。小狗又叫了几声,然后舔了舔拉尔夫的手,喘着气,然后挣脱走了。
“请把它送回去吧。”海伦恳求道。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孩子们已经觉得小狗非常可爱了。拉尔夫下楼吃早饭,发现海伦和她们已经重新安装了几扇挡住婴儿外出的矮小的旧婴儿门;她们还摊开报纸给小狗尿尿,送一盘食物给小狗吃。它的爪子哗啦哗啦地抓在油地毡上,听上去就好像是在打麻将。
“它舔了我!”蒙娜说,“我们成了朋友!”
“我们准备像称呼你那样称它为爸爸。”凯丽说。
蒙娜吃吃笑了起来。
“孩子们!”海伦警告说,“我们要给它取个好名字。”
“不,爸爸,爸爸,”孩子们吟唱着,“我们想给它取名爸爸。”
“不行。”拉尔夫坚定地说,正像他驯狗一样,他对孩子们严厉起来。
至少是过了一会儿,凯丽又尖声地叫道:“叫作格罗弗叔叔怎么样?我们可以叫它格罗弗叔叔吗?”
“他不是你的叔叔。”
“他过去是。”
“他再也不是了。”
“不管怎么样,”海伦说,“那些是人,这是狗。”
“那么——”孩子们思索着。“那么——”
“格罗弗。”拉尔夫说。
“格罗弗!”孩子们尖叫道,“我们叫它格罗弗!”
格罗弗摇晃着它的花尾巴,抬起扁平的头,跨过报纸,又去尿尿了。
“它需要训练。”拉尔夫严厉地说。
拉尔夫从没听说过要让狗上学,但是海伦说狗在美国就是这样训练的,因此,他给狗报了一个名。不时地到处溜达溜达倒也蛮好,尽管他不喜欢狗与狗之间挨擦的样子——这么亲热!这么下流——但是他非常喜欢这个班。谁会相信人能理解狗?拉尔夫感到非常骄傲,他的狗在接受纸训练,它将纸揉成一团,成功地将它扔到窗外。他感到有一种巨大的成就感,所有的器官都感到放松,安静。他的胃一直不舒服,海伦认为是吞吃空气的缘故,但他觉得更像是火。不管怎样,他的胃口又好了,吃得也更多,将火气压了下去。
拉尔夫教格罗弗蹲,蹲的时间比班上其他的狗要长。教它不要急于摆脱束缚更难,但是拉尔夫始终不渝,好像是一个知道自己追求什么东西的人。过了一会儿,他可以带狗出去散步了,他为此感到狂喜不已。特别是格罗弗从不咬人,尽管它给人看上去常常是一副凶相。有一次,拉尔夫碰到了亚瑟·史密斯,后者对他非常尊敬。一个月前,这个史密斯曾问拉尔夫如何处理饭店,拉尔夫说:“我们有这么多的买主,我们得从中挑选一下。”当时,他曾暗笑。“我从前也曾做过生意。”他说。现在,他目不斜视,瘪着嘴巴,慢慢地走开了。他不是唯一的一个。总的来说,拉尔夫不必像过去那样随意乱聊,除非他们有狗。过了一段时间,随着狗的社会化,他可以按狗的风格进行聊天。他学会了在狗培训班上他应该说些什么——这是一条什么种类的狗?这条狗有多大了?它的名字叫什么?这很容易。
他带着格罗弗在附近一带安安静静地巡逻,宛如一位钢铁巨人。这给他时间去评估不同人家的草坪、灌木丛和汽车,给他时间去思索。“我们怎么办?”海伦已经问了一百次。拉尔夫知道,她是问他怎么办。
“办?”他开玩笑说。当然了,他意识到他们得做点事情。他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时间和狗一起漫步?
“我们得做点事情。”她说。
“不要着急,”他安慰她,“放松。你将会看到‘死灰复燃’。我们将‘东山再起’。相信我吧。”他一直无法告诉她他不在的时候,格罗弗假装也不在;他注意到,尽管如此,她睡得还是不好。“我在研究各种可能性。”他说,“我有一种感觉,也许我们在税务上错了。也许我们还可以欺骗。”
“我们怎么还好欺骗?你说不要着急是什么意思?”她似乎已经没有信心,只有睡觉。“你做了什么?”
“当然了。我有办法。”
“什么样的办法?”
从什么时候她开始盘问起他来?他不喜欢她的语调,他想他应该像训练格罗弗一样训练她。第一步要保持镇静。“这个,比方说,我们也许可以拆掉扩建部分。将大梁再拿出来。”
“你刚才说过这样做没用。”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笑了笑。镇定自若。他看着远处岸边的火,说道:“我是在开玩笑。”
她已失去信念。在拉尔夫看来,这是主要问题。他正在考虑,比方说,也许他应该打电话给老赵,问问学校情况怎么样。这时,海伦打乱了他的倡议,说:“如果你想签名教暑期班,最好现在就打电话。他们正在排课。”
“你怎么知道?”
海伦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是珍妮斯告诉我的。”她说。实际上,不是珍妮斯,而是特蕾萨。
“珍妮斯告诉你?珍妮斯?你对珍妮斯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一点也不假。
“什么也没说?”拉尔夫盯着她。
“她会对老赵说些什么?你想过这吗?”
“我没有。”
“你没有?但我认为你想过,你一定想过。”
海伦的脸又红了起来。
“我知道,”拉尔夫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我就像这里的格罗弗,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
“你不能老是带着格罗弗到处转悠。”
这时她把银行存折拿给他看,第二天又拿给他看,过了几天又拿给他看,希望引起他的反响。
但是这没用。“你以为我不知道?”拉尔夫说,“我知道。”
海伦的房屋
“他说他知道,”海伦告诉特蕾萨,“他说他知道一切。”
她们互访越来越多。此刻她们坐在幽暗的房间里,背对着窗户。特蕾萨的双脚可以靠地,海伦则弯脚钩住椅子的横档。两只猫则悄悄地走向纸袋。
海伦双手捧着茶杯。“你知道,我们有了一条狗。”
“一条狗!”
“我们将它取名为格罗弗。”
特蕾萨咯咯笑了起来。“这是谁的主意?”
海伦也笑了起来,忘了回答。一只猫大胆地跳到她的大腿上,她忙握紧茶杯,高高举起,让它够不着。
拉尔夫报名参加了优秀狗培训班。格罗弗终于掌握了衔回猎物的诀窍。现在,拉尔夫教它装死。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这项计划上,甚至做着示范,教狗怎么做。“像这样。”他说,仰面朝天躺在书房的地上。他将手指捏成一个爪形,抬起手臂和腿。格罗弗好奇地看着他。
电话铃响。
拉尔夫接完电话,又躺了下来。
“老赵,让我回去教书。”海伦将头探进门来时,他主动地说道。他用一只手搔鼻子。“邀请我。”
“那么你怎么说?”
“我说不行。”
有时候海伦觉得真正的格罗弗就躺在她和拉尔夫之间,就在他们两张床之间的过道上。这就好像她以前放在床垫下面的一堆杂志有一本不见了,只是这本不是杂志,这是一个人躺在地板上,提醒她可以离开了。她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健谈,拉尔夫最近问道,她摇了摇头,作为回答。她自己也感到奇怪,大概是自从扩建开始,她的话就多了起来。打破一个大原则就可以使她打破其他原则吗?她可以离开——现在她知道了。当然她决不会离开。但是她居然会有这种想法,这是多么大胆啊!
她有胆量向拉尔夫坦白格罗弗吗?
她思想斗争着:是否应该?结论总是一样的。是的。她下结论说,她应该告诉他。她的秘密迟早会露出来,纸包不住火。问题只是要寻找一个适当的时间和地点。反正拉尔夫似乎已经知道了。
但是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她还是没有告诉他。这是灯光的问题。她简直无法想象关灯之后,她会在黑暗之中宣布她曾和别人有过关系。同样,她也无法想象开着灯宣布这项秘密。她躺在床上得出她的结论,脑袋里的灯光一闪一灭,直到她看到了别的东西。有一次,她看到拉尔夫和狗在一起。格罗弗的链条是红色的——她想,红线,然后她又看到她自己在学装死。跟着。当然了。妻子应该服从丈夫,这是儒家的三从四德所规定的。但是她仍感到不寒而栗。
又一次,她看到拉尔夫在甩着一根套索一样的东西,在他的头上甩来甩去。起先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后来她意识到这是格罗弗,奇怪地蜷缩着。住手!她想对他说。你会把这套到别人的脖子上的。
拉尔夫转向她。是的,我可以扼死一个人,他简单地说了一句,然后又去甩。他向她靠拢。我这么冷。
我应该如何对你说?如何?
我是一个疯狂了的人。
我要开灯。
我是一个钢铁巨人。
我要关灯。
拉尔夫似乎没有听见,身体靠得更近了。
她填着这些表格,觉得自己高高地飘浮在上面。她回忆着(她把她的生活全都挤进这一栏栏空白和横线里)自己曾想去做房地产生意,像珍妮斯一样。“这很简单。”珍妮斯说过。她是怎么回答的?不会,不会。她不想得罪她的朋友。
完全是礼貌。谁能相信她不会?但是现在看来,许多人是这么认为的。到了黄昏,她只希望在一家百货公司做女店员。这又不差,她对自己说,无论买什么东西,她至少都可以拿个折扣。
但是如何应付这场新的战争,失业率据说是在下跌,仍有那么多的女人待业,商店就此可以吹毛求疵。他们要雇用白人女人,她们的英语没有外国口音。“你知道,我经常到这家商店买东西。”她告诉人事部门的一个办公人员。随意地——她并不想让人看出她是在表白自己。“我在这儿买了许多东西。”
“太好了,”办公人员说,“你想申请管理吗?”
她又去试了几家小店——书店,文具店,礼品商店。“你是外国佬吧?”有人问她。“外国佬?”她说道。她又试了小零售店。
她让特蕾萨请老赵再给拉尔夫挂个电话。
“小张!老朋友!”老赵说他想请他帮个忙。他并没有提拉尔夫上次挂断电话一事。
拉尔夫担心地听着。
夏天两门课,那么他秋天的位置呢?他回来吗?这是他的位置,老赵强调了一下。“我们需要你,我们真心希望你回来。”
“这是珍妮斯告诉你的吧,嗯。”拉尔夫说。
“什么?”老赵说,“珍妮斯?”
“他对我说谎。”拉尔夫告诉海伦。
“我到处去找工作。你不知道找工作有多难。”
“他对我说谎。”
“我们再也不能不工作了。”
“你知道我们承担不起什么?我告诉你我们承担不起什么。”
海伦作好了准备。
“我们所不能承担的,”拉尔夫说,“就是你这座房屋。”
“我的房屋,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房屋,”他坚持道,“你只是想把这座房屋的照片寄回家。”
“你在说些什么?我甚至连家在哪儿都不知道。我怎么能把照片寄回家?”
“我们多幸运啊,”他说,“结了婚尔夫先是彬彬有礼,成了家。”他像捡一碗蒸米饭一样,将一只青铜花瓶随手扔出了起居室的窗外。
一个黑洞
争吵就是这么开始的,大家都想了结。这件事本应加上标点,记在书里,然后将书合上。蒙娜和凯丽找回了花瓶。幸好,花瓶没有给刮破。肯尼迪家的房屋像海市蜃楼般闪烁了好几天,景致奇远,但很好看,房子外面,灯光五颜六色,闪闪发亮。
后来拉尔夫用一块四方形胶合板将窗户挡住,这块胶合板很大,外面的世界根本就看不到。“需要开几盏灯。”走进起居室后,海伦轻声说了一句,但是拉尔夫说她在浪费电。于是房间就这样黑黑的,成了家庭中心的一个黑洞。当然,他们还得修补被打坏了的窗台。但是拉尔夫说他不愿为此付代价。“你可以支付。”他躺在睡椅上告诉海伦,他一整天就是这么躺着。“既然这是你的家。”他抚摸着格罗弗,格罗弗身上的斑点似乎随着它的喘息而一张一缩。“在这座房屋里,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拉尔夫发出了一声怪笑。有一天,他在前面的草坪上挂出了“出售”的牌子。
海伦还在找工作,省吃俭用。他们喝奶粉而不是新鲜牛奶。他们不再订报纸。有一天晚上,街沟里的水溢了出来,屋前是一大片水。“就像尼亚加拉瀑布,”拉尔夫评论道,“我们辉煌的蜜月。”幸运的是,这个问题原来只是一只网球落到了水落管里。但是又一个晚上,屋顶上有好几片木瓦都给风吹走了。海伦第二天找到了它们,零零落落地撒在草坪上,好像是巨人撒的肥料。
“我们的屋顶为什么有这么多的麻烦?”拉尔夫想知道。
“我们要赶紧采取措施,”海伦回答道,“否则就要漏了。”
拉尔夫表示同意。他终于意识到必须采取措施!他们进行了一番争论,得出的结论是他们需要一个专业人员。但是,由于他们请不起专业人员,因此,拉尔夫自告奋勇地去想修补办法。
“一位老家伙,他想重新开始,”时隔不久,他宣布说,“他只希望,如果我们满意的话,我们可以将他推荐给别人。”
“太好了。”海伦说。如果他不是一脚踏在木瓦下面的木瘤上,扭伤了他的脚踝,那么他本来是可以成功的。
拉尔夫和海伦两人之间的争吵将他们俩隔了开来。她怎么会像青铜花瓶那样,漂游出了卧室窗外?后来,他们都无法理解自己;他们严肃地筛选着事实。他们在破碎的玻璃前面叫嚷着什么?如果他们的生命是他们自己的,他们为什么不能再占有这一部分?他们尽心尽力地去思考这一问题。但是谁也记不起究竟说了些什么,说过的话早已烟消云散,只留下紧张气氛。上,还是下,这很重要。她在找工作。当然还有房屋。他们在厨房里吵了一会儿。楼上,海伦打开了收音机来掩盖噪声。“孩子们,”她警告说,“安静点。”如果他无法保持安静,那么她就告诉他许多事情——说她想离开他,说她但愿没有嫁给他,说有许多男人在追求她。她的话真多,一辈子的话全在这儿了。但是她说的话算数吗?她的话从来没有这么淋漓尽致。她说这些话是想伤害他,但是一旦成功,她又感到惊愕。她不停地叫他失散者,失败者,失散者。拉尔夫一把将她推到地上。她反手拿起一把发刷向他扔去。这是一把她最喜爱的发刷,象牙一样白,后面还有浮雕图案。她以前从没扔过东西,所以扔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实际上只是投——她把发刷放在耳边,发刷梳理了几绺头发,然后才像直升机一样向拉尔夫冲去,既沉重又危险,使人感到吃惊。甩出之后,她才想起,这把发刷是他给她的,看到发刷砸碎了照片,而不是他本人,她感到松了一口气。他向她扑来时,她感到吃了一惊。他不是也应该感到宽慰吗?但是他没有感到宽慰。收音机里,有人在用柔和的颤音唱歌,这时他的大拇指钩住了她的气管。他的脸看上去阴郁,淡黄,令人感到奇怪。他的手就像是一根根蜡烛,而他则好像是圣灰星期三的一个牧师,准备为她祝福。但是,当她准备从圣坛围栏里站起来的时候,他几乎是毕恭毕敬地掐着她,好像他只是暂时要让她屏住气。屋子仍在旋转,后来他回过神来,用他那双刽子手一般的手猛力将她推了出去。这时,他像父母一样大声喊着:“Xiaoxin(小心)!”——但是太晚了。玻璃哐啷一声,后来她感到一阵剧痛,被坚硬、冰冷的玻璃穿破了。
阖家团聚
令人惊奇的是,海伦没有打破什么东西。由于有一排蔓生的铁杉,所以她摔得不怎么重,她没有落在石板天井里,而是跌到了厚草坪上。从前,没人想到过后院的斜坡,但这条斜坡倒也帮了忙。她滚了几滚才停下来,这个帮助真不小。也许是帮了忙,谁知道。他们想弄明白是什么力量救了她。他们未来的命运要落在哪个偶然的细节上?
“你真是一个幸运的活宝宝。”医院里,蒙娜说道。
但是,除了切伤和刮伤——很明显,有些是三维的——海伦还有脑震荡。头疼,她向孩子们解释说。她无法再去找工作了。现在医药费也在急剧上涨,但是,还有一根钢梁威胁着要把他们全部撂倒。他们应该请特蕾萨搬回来吗?
“随你怎么办。”拉尔夫小声地同意了。“我感到十二分的抱歉。”悔恨之余,他主动提出要将格罗弗送走,但是海伦却说,他给老赵打个电话怎么样?于是拉尔夫打了个电话。老赵答应全力帮忙。“谢谢你。”拉尔夫说他现在遇到了麻烦。他把草坪上的“出售”牌取下,将草籽喷洒到地里。他修好了卧室和观景窗,小心翼翼地给窗户配好了玻璃。他擦着窗格玻璃,直到他的映象毫无斑点地映在玻璃上。
与此同时,特蕾萨在打点着行李。这是她的责任,她自言自语。在许多方面,她已经美国化了,但在这方面,她仍是个中国人——全家前进时,她和他们齐步走。这不就是她所渴望的吗?团圆,这是中国人的理想,她像过新年一样,一吃橙子,嘴里就要念叨着:全家团圆。她的流放已经结束。海伦给她打了电话。特蕾萨真希望她能在另一种情形下和他们见面。但是——她要回家!她不停地收拾着。她的皮箱鼓鼓囊囊,塞满了她所累积的东西。这些东西真多,她感到很吃惊。照片,书籍,锅子,罐子,四只一套的蓝白碗,她并不需要这些碗,她买它们只是觉得好玩,一只空调窗扇,一副棒球手套,还有几条围巾。她变得多么大手大脚啊!三条新裙子。一朵天竺葵花。她卧室里的光线够吗?两只猫怎么办?会喜欢呆在那儿吗?
问题够多的了,她用胶带纸将盒子封好。她已经作出决定。此刻,她已振作精神,准备碰到意想不到的事情。真的有回家这件事吗?她不愿这样去想,她很清楚。一旦离开,事情就会发生变化,回来时已面目全非。时间挫伤了一切。她已无法偷偷摸摸地通过这个粗鲁的门卫,即使是回到一个人所熟悉的自己的院子里。
尽管如此,她还是要勇敢地突破这道边界。
“欢迎回家!”
“小弟!”特蕾萨觉得她会受到疏远,因而作好了充分准备,但是拉尔夫——这个留着洗瓶刷似的头发、两耳鼓出的弟弟对她那么亲热,她倒是觉得大吃一惊。
“姐!”拉尔夫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目光敏锐,镇定自若,像个外交官一样。“来救救我们。”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海伦说。
这种交流语调,特蕾萨也知道。
“特蕾萨姑姑!”孩子们大声嚷了起来,“特蕾萨姑姑!是的!特蕾萨姑姑回来了!”
格罗弗露出牙齿,尾巴一甩一甩的,像把剑。
“这是格罗弗。”拉尔夫说。
“真幸运,”特蕾萨说,“我的猫在箱子里。”
“猫?”拉尔夫说。
“我有两只猫。”特蕾萨笑了起来。“蒙娜和凯丽。”
孩子们一下子沸腾起来。“蒙娜和凯丽。”
拉尔夫皱起了眉头,特蕾萨转过身来叹了口气。
格罗弗汪汪地叫了起来。
拉尔夫先是彬彬有礼地请特蕾萨给猫重新取个名字。大家都表示同意,因为她现在可以尽情地看真正的蒙娜和凯丽,而猫则应该恢复本来面目。但是取什么名字呢?“你们选吧。”特蕾萨对孩子们说。这样猫就成了巴比和肯,尽管它们俩都是雌猫。拉尔夫的第二个恳求——两只猫应该关在特蕾萨的房间里——却不太容易得到答应。尽管蒙娜和凯丽发誓她们决不放它们出来,但是巴比和肯还是挣脱了。有一天发生了一起争吵,结果格罗弗的鼻子给抓破了,肯掉了一块星状毛。最后他们决定,两只猫可以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而院子和车道则是格罗弗的天地。拉尔夫给格罗弗盖了一间狗屋,狗屋装有窗户,还配有一道有铰链的门。他用三根木桩给狗屋标出地盘,这里面全是它的。至于第四个角落,他钉了一颗钉子。大家都满意了。
只是如何处理猫的垃圾箱?拉尔夫想把它放在特蕾萨的房间。特蕾萨想把它放在地下室里。拉尔夫认为,放在地下室里会使他的办公室臭气熏天。最后,垃圾箱给放到了厨房的一个角落里。从前,双人沙发曾放在这个地方。
“我想就这样吧。”海伦叹了口气。“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拿到新房子?”
大家都表示同意。特蕾萨的薪水勉强凑合,他们的银根不像以前那样紧张,但是他们还得留心开销。他们到底如何处理双人沙发?放在那儿也没人用。
后来老赵开始来看特蕾萨。“我们是一起回来的,”特蕾萨告诉海伦,“现在他想娶我。但是珍妮斯怎么办?他们的孩子怎么办?我告诉他,我不能同意。他说这样也许更加诚实。但是诚实的是应该与此断绝。我甚至让他告诉珍妮斯。当时我曾确信会出什么事。但是没有,什么事也没出。”
海伦犹豫了一下。“她告诉我,她对此事已习惯了。”
“真的?”特蕾萨想了一下,然后说道:“我对你说,反正我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意思。你知道,我年龄太大了,无法生孩子。”
尽管如此,老赵还是到这儿来,他不由自主,她无法拒绝他。他来访特蕾萨起先很尴尬。老赵和特蕾萨互相僵坐着,在海伦面前手足无措。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大家都适应了。
“老赵变了。”海伦评论道。这不仅仅是他的病全都好了,或者说他现在开始去看电影,玩棒球游戏。他和特蕾萨一起在后院里种植草莓,这是真的。他还和她一起烤鱼,争吵。有时候他们互不理睬,有时候他们玩相互传接的手球游戏。当然了,他从没有这么顽皮。但是海伦注意到的主要是别的,一件小事——老赵并不监视特蕾萨。珍妮斯当然在监视着他——她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丈夫经得起监视。他也在冷冷地监视着她,但是看上去不太明显。她倒可以成为一个正在进行着的试验品。他们俩从没有过沉思的表情,但是现在老赵有时候却会出现这种现象。过去,他的脸看上去一直很光滑,在现在的这种新状态下,看上去更光滑了。他几乎使海伦想起一个和尚——一个男人极为悠闲。这就是信赖的结果吗?老赵已经变成了一个懒洋洋的人。他休息得越来越多。他懒散度日。
在猫屋里
老赵一来,拉尔夫就将自己关进卧室。“因为太吵。”他告诉海伦。
“他们的声音并没有那么大。”
但是在拉尔夫看来,老赵和特蕾萨即使是在安静的时候也在大声喧哗。或许安静的时候尤为厉害。因为谁知道他们在嘀咕着什么?有时候,拉尔夫像儿时一样将双手捂在耳朵上。但是他仍然听到他们在说话,在笑。他们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时更糟。他真希望他们能坐在厨房的角落里,这样他们至少可以不外出!但是他们在第一层楼面上来回走动,从厨房到餐室到起居室,好像这地方是他们的。他甚至连书房都无法使用,因为书房有一扇窗通向车道,透过这扇窗,老赵很有可能会看到他。
“他看到又怎么样?”海伦说。
“那么我就得打招呼。我怎么好不打招呼呢?他是我的头儿。”
“那么就下来打个招呼?”
“他们的道德感哪儿去了?”
他穿着短袖圆领汗衫和裤头,摊开手足躺在床上。他的脚趾头在不断地拨弄着床脚坚板,他希望能有一瓶啤酒。他似乎看到自己一口气喝下了六箱啤酒。他的卧室里还需要一台电视机,这样他就像亚瑟·史密斯了。他想他现在理解了亚瑟·史密斯;他很想自己有杆枪。亚瑟就像房管员彼得,傲气多,尊严少。这至少比没有傲气和尊严要好——他自己的情况就要看秋季班了。他想象着老赵不停地从汽水机里拿走最后一瓶汽水。他拉尔夫怎么会成为这样一种人,发现汽水机是空的?
阵阵笑声雀起,好像是烧菜味从楼下传来。那么老赵得了一分。那么,不对——真的是烧菜味。海伦在做什么?拉尔夫翻身下床,双手撑在长绒地毯上,慢慢向门口靠近。他伸长了鼻子使劲一嗅:里面有火腿。什么?他又嗅了一遍,但是嗅不出来;他意识到地毯上有一股猫味,除此以外什么也嗅不出。
又是笑声。海伦和特蕾萨的声音像矶鹞一样栖息在牢固的防波堤上,而这防波堤就是老赵。
这是他的家吗?拉尔夫双肘撑在地上,双腿依然跷在床上。为什么他的妻子要给另一个男人做饭?他教书的时候,海伦有时候会帮他穿衣服——他多么喜欢她帮他正正领带,掖掖衬衫啊!这样衬衫的四周就很平坦了。有时候她帮他刷刷夹克衫上的头发和头皮屑;而他则整整她那件穿旧了的睡袍,拽拽肩膀,扣上莱茵石纽扣。他将手悄悄地放进她的纽扣眼里,里面很暖和,她的法兰绒睡衣更暖和。但是,即使是在这些时候,像这样亲热的时刻的可能性也不太大。这些时刻从其他的时刻中跳出来,如同青蛙从孩子们的口袋里跳出来一样。
他,一个遭人抛弃的人,又嗅了几嗅。他弯下腰,将耳朵靠在门后。现在是特蕾萨说话,她在说医院里的事。海伦祝贺她。老赵高声叫着。拉尔夫用手臂搂抱着头,哭了。
最后,老赵一来,他就带狗出去散步。他来回走着,不时绕着房子转转,看是否能进屋。老赵这辆最新的车他看了有一千遍了。这是一辆福特车,紫酱红色,里面是米色的凹背单人坐椅和空调。拉尔夫一看到它就感到心痛。但是车比房子好,现在他知道这座房子已经成了特蕾萨的房子,满是猫味和猫毛。
有时候老赵晚上来访,这时孩子们已经入睡了。或者说他们猜想是入睡了——有一次她们醒着,拉尔夫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到了。灯开着,他看到蒙娜和凯丽依附在老赵的沙发扶手上,簇拥着他,就像在电视里一样。他像父亲一样一会儿转向这个,一会儿又转向那个,逗她们乐。他用什么逗她们乐的呢?拉尔夫看到了小小的月亮,几棵窗花格般的小树镶在深蓝色的天空。邻居的草坪相互衔接——一条连绵不断的地毯;灌木丛密密匝匝,枝叶繁茂。这一切表明了富裕,安静,是一个永恒的世界。那天晚上,他要是能多吸进一些安宁多好!但是他还不如再去绕平克斯家的住宅转一转——景色似乎涂刷上了一层虫胶清漆,把他隔开了。他的女儿,他的女儿啊。有这么一天,凯丽和蒙娜会希望他像老赵一样吗?她们会尊敬他吗?他意识到他以前的绝望又出现了,一颗个人的扫帚星。他的女儿!生活有法则吗?他可以用方程来加以描述吗?如果能这么做,如果能设计出方案,知道曲线的尽头,从而不再一直下跌,那么他会感到莫大的安慰。但是没有保证。连偌大的中国都在下跌,衰败,成为回忆的往事。现在这似乎已成了一项试验,而这项试验的前提就站不住脚。一个稀奇古怪的想法。一个使人误入歧途的想法。他怎么才能证明自己更经久不衰?
他仍在绕着圈子走。一条条街道形成凹形,像走廊一样;树变得黑了。头上飞过的一架飞机使他的骨髓都在发颤。他紧紧地抓住链条,让格罗弗带他去他最喜欢的几个地方。他想了解一下树篱的魅力。格罗弗被死动物迷住了,只要得到许可,它就低着尾巴,向它们大声狂吠。拉尔夫觉得这倒衬托出宁静。“大声点!”他对格罗弗说,“再大声点!”他开始教格罗弗冲着链索狂吠,这是一种有益的冒险精神。墙角一带越来越暗,小偷躲在阴影里,但是在凶猛的格罗弗的威逼下,不得不三思而行。
格罗弗,格罗弗,格罗弗。
院子后面的格罗弗屋又给了他一丝小小的安慰。他为什么这么看重它?这并不是一个真屋。即使当狗屋,它也摇摇晃晃的。地上的标桩立得也不合适。但是他仍然告诉特蕾萨:“我就不想看到猫在外面。”
“它们根本就没出去过。”
为了得到保证,拉尔夫开始训练狗去辨认猫味。他把一块旧的洗碟布在猫身上擦一下,然后把它拿到格罗弗前,使劲一拉链索,格罗弗就叫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只要一看到洗碟布,哪怕是链索,格罗弗也会狺狺狂吠。有一天,格罗弗一口咬住了洗碟布,疯狂地摇着头,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很好,”拉尔夫说,“很好。如果猫一出屋子,你就这么干。”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倒真希望猫会出来。
但是海伦、特蕾萨、蒙娜和凯丽都知道规矩。所以他等着,就像他等别的事情一样,徒劳无益。这就好像在等这个世界翻个个儿似的。多么荒唐的想法!
后来终于出现了变化:有一天,他通过亚瑟·史密斯发现,他们家后面的一片树林已被一个中国人买去了。
“我希望这不是姓丁的家伙?”拉尔夫说。
他在家里没有地方,现在,格罗弗·丁一回来,他连外面的地方也没有了。拉尔夫绕着房屋走来走去。给他留下了什么?狗屋?再过六个星期才好动工。这给了他一点时间。去干什么?拉尔夫带着狗走进树林,冥思苦想。他不知道他的老搭档在计划些什么。路在何处?这个一直帮着他的格罗弗为什么一下子和他反了目?他的胃在熊熊燃烧。他是多么想再度和格罗弗合作啊!只是他如何能和一个向他出售下沉商店的人工作呢!他考虑着,如果碰到格罗弗,他应该说些什么。他是否该说,格罗弗,我想让你见见格罗弗?想到这,他不禁大声笑了起来。格罗弗,见见格罗弗!他打定主意当着格罗弗的面笑。
就在他排练的时候,他看到了他的老搭档。这个场面很平常。格罗弗正向一座小山顶上爬,查克跟在他后面。他停了下来,自负地做了一个手势。查克点了点头,也做了一个手势,明显是在模仿他。他们倒可以玩一出儿童游戏。两人都穿着外套。格罗弗的那件是淡棕黄色,查克那件是蓝色。格罗弗的夹克衫开着,查克的夹克衫则给拉上了,一直靠近屁股。和往常一样,查克穿了一双牛仔靴,但是这一双拉尔夫以前却没见过,是血红色。拉尔夫惊奇地看到,在树林和查克的映衬下,格罗弗的个儿看上去是多么的矮小。但是很明显,格罗弗是个大亨。他大步向前走着,他巡视了一下周围环境。他把手伸进胸部口袋里去掏烟。暮色渐浓,他为背后的夕照所陶醉——阴影,半阴影。
拉尔夫爬到了半山坡。“格罗弗?”
格罗弗斜眼向下瞥了一下。
“我是拉尔夫,拉尔夫·张。”狗的链索缠住了他的胫部。
“拉尔夫·张,”格罗弗说,“我最喜爱的打电话者。”
查克笑了起来:“你怎么能和他说话?他在坐牢?”
“我当然记得你。”格罗弗说。
“这个有老婆的家伙。”查克说。
格罗弗转过脸去,点燃了香烟,吹了一口烟圈。
“她的手不错。”查克进逼了一句。“对不对?双人沙发蛮好吧?”
格罗弗咧着嘴大笑。“我确实欣赏你的……沙发套子。”在阴影罩上的面孔的映衬之下,他的金牙闪闪发亮。
拼命
“我带你出去兜兜。”拉尔夫告诉海伦。他使劲地抓住她的上臂,将她向车子推去。
“怎么了?”她说,“出了什么事?”
“出了点事。”他冷笑着打开了车门。
她爬了进去,按摩着手臂。“给你捏红了。”她告诉他。
拉尔夫看也不看,脚踩车底板,猛然倒车开出了车道。一辆正在向他们这儿开来的车子突然停车,差一点给撞上。尽管如此,还没等拉尔夫改变方向,汽车保险杠就已轻轻地撞了起来。“你撞上了那辆车子,你不能就这样开车。”海伦向那辆车里的一对招了招手。他们都头发灰白,双颏下垂,戴着一副绿色太阳镜。“我想你把什么东西给弄瘪了。”
“我告诉你什么给弄瘪了,”他说,“我会告诉你的。”但是他并没有告诉她,他正集中精力将车子开到邻近的街道上。“你疯了?”她说,“你一定疯了。你已经疯了。”但是他仍在不停地开着,穿过十字路口的停车标志,穿过红灯。尖叫声。“警察在追你。”她说。但是他们的这座小镇已经成了一个没有警察的镇。他们跃过路面的凸块,车子一蹦,结果汽车上的贮物箱门砰的一声给撞开了;海伦吓得一声尖叫,然后哭了起来。“那些空头支票,”她说,“停车。一切全完了。”他们已经来到了旧城区,这里“景观优雅”,如果有钱,他们本来是应该搬到这儿来的。海伦曾希望,再过20年,他们的邻里就会像这个样子。富有田园风味。过去,这些布局零乱的街道,石墙和巨大的树给人一种恬静之感,而今同样是这些东西,但它们却给人一种不祥之感。拉尔夫加大油门,开上一座长长的小山,沿边擦过一只金属垃圾箱;空的,垃圾箱吵吵闹闹滚下了斜坡。一声小孩尖叫。海伦想转过身来看看出了什么事,但她的脖子吓得扭不动了。山坡越来越陡。“出了什么事?”她小声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他们开到了山顶。拉尔夫第一次放慢了速度。车子停下了。马达空转着。“你告诉我,”他说,“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她想,如果他是个孩子,她会因为他发高烧而把他放在床上。她会用冷水浸浸洗碟布,然后放到他的前额上。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她手捧着的他的面颊,潮湿,热乎乎的。
车子开始向下开去。“你呼吸,”他告诉她,“你深深地呼吸一下,然后告诉我你和格罗弗之间出了什么事,要不我就把车子撞到这棵树上。”
他向一棵橡树驶去,这棵树有一间小木屋那么粗,但是到了最后一刻,他还是来了个急转弯。海伦给重重地摔到了门上,头撞到了窗玻璃。拉尔夫歪歪斜斜地又向另一棵树开去。“没有刹车!”
他嚷道,“你听见没有!没有刹车!你说!你说!”
海伦张开嘴巴,她给吓坏了。但是说不出来。
他又来了个急转弯,哈哈大笑。他又加快了速度。“格罗弗!格罗弗!格罗弗!”他大声嚷着。“说!”他把车子从路缘反弹回来。“说!”
海伦紧紧地抓住车门的把手。门给撞开了。
“我听不见!”拉尔夫吼叫着,车子径直向山下驶去。海伦边上的门像一只断了的翅膀来回摆动着,海伦紧紧地抓住仪表板。“我听不见!我听不见!你说了些什么?”海伦滑离了座椅,一屁股坐在座椅下的脚坑里。“大声点!”拉尔夫吼道,“再大声点!”
喂狗
出了什么事?将蒙娜和凯丽单独留在家里,这不像是拉尔夫和海伦的行为——特蕾萨发现孩子们在向小猫扔锡箔纸球。“爸爸和妈妈哪儿去了?”她们问。她们说她们放学回家的时候,门就开着,屋里没人。“去什么地方了?”
“我不知道。”特蕾萨说。
晚饭——蛋炒饭和剩菜。她们挤在电视机前。“我们应该打电话问问吗?”凯丽最后问道。
“再过一会儿吧。”
“过多久?”
“一个小时。然后我们打电话给警察。”
应该有人把电视打开,但是为了这一小时,她们都挤在空白屏幕前,和猫偎依在一起,直到她们身上弯弯扭扭地沾了许多猫毛。
一个小时过去了。凯丽说道:“我想有一个小时了吧。”
“一个多小时了。”蒙娜说。
“好吧。”特蕾萨说。
但是警察没有线索。“该上床了,”特蕾萨宣布道,“等到你们醒来,你们就会知道一切。”
“他们上哪儿去了?”凯丽埋怨道。
“也许他们给谋杀了,”蒙娜说,“是用机枪扫的。”
“这会儿就上床去。”
怎么回事?特蕾萨将孩子们引上楼,尽量不去担心。她想吃完饭后再给警察挂电话。她准备喂狗,这条狗也许几小时前喂过了。罐头而不是干粮,特殊待遇。
外面,天还没黑,人们很难想象一场灾难正弯弯曲曲地向她驶来。她松了一个腰带口,闻着空气中的烤肉和新草的味儿。天空闪烁着虎黄色,她不知道这是大气效应的结果。她惊奇地看着它,就像她惊奇地思考着自己的人生一样。她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她几乎不知道。珍妮斯说她习惯于此,这是什么意思?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自从海伦第一次说起这事后,这个想法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几乎可以想象出这样一种未来:她和老赵与珍妮斯重归于好。希望得太多了。但是,她将空碗从格罗弗旁边拿走之时,她仍是这么想。再也不用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可以享有一半老赵,珍妮斯和孩子们可以享有另一半。这个安排将会公开。得到众人同意。为什么不?在中国,小妾很多——她根本不想做这种人,但是这证明人性可以承受不同的婚姻。也许应该有个仪式,这样一来,像她这样的人就会被纳入家庭。一想到这,她就感到格外幸福。一群萤火虫在草坪上一闪一闪的,好像它们也为此而充满热情似的。为什么不呢,它们眨着眼,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她想象着老赵咧嘴笑时耳朵隆起的样子——实际上它们竖起来了,她从没见过哪个人的耳朵这个样子,她告诉老赵时老赵还不相信。但是这是真的,她坚持道。他们应该到百货商店去买一面三用镜子,这样他就可以自己看了。
格罗弗对着她嗥叫。“怎么回事,你不觉得这样很好笑吗?”她问它,“要不你就是想知道我是如何将食物从罐头里取出来的?”她意识到她应该带一只调羹或别的什么东西。
格罗弗又叫了起来,声音更加深沉,然后又向前扑去。狗屋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向旁边歪去。
“安静。再过一会儿就好了。”
她用棍子缓缓地将食物拨进碟子。拉尔夫和海伦出了什么事?一只瓢虫落到了她的右手腕上,她一动不动。薄暮时分,瓢虫的褐紫红色外壳像珍珠母一样光辉灿烂。
格罗弗又向前冲了一下。它的鼻子皱起来了,它看上去好像是在笑。特蕾萨用那只空手将半碟食物轻轻推向它。“安静一点。这不是吗,你不用再等了,对吗?”
但是格罗弗没有静下来。它竖起双耳,露着牙齿,第三次向她扑来。什么事它不喜欢?她的表情?她的味道?这时,瓢虫的壳裂开了,展开了羽翼,而狗屋摇动了,格罗弗直着脖子,拽着狗屋,想向前奔跑。铰链门给撞开了。“你要的就是这个吗?”特蕾萨追着将罐头向它扔去,罐头擦着它那张咆哮的嘴巴而过。幸好它只是拖房子,她想,这时狗屋后墙和边墙已同前门分开了。它那双瘦长的腿开始飞奔起来。天变得多么黑(沼泽般的棕色,极不自然),变得多么快啊。特蕾萨无法将狗拖到前门,于是就向开着的车库跑去,在这儿她至少可以用铁锨或草耙武装自己。但在这时——汽车!一切都很正常!随着车子飞速驶进车道,驶入角落,特蕾萨看到拉尔夫和海伦都在车里——谢天谢地——如果她再追,拉尔夫就会把格罗弗撞死。“狗!”她大声叫着,挥舞着手。她向车灯冲去。
走进白色走廊
特蕾萨是唯一一个没有尖叫的人。孩子们在尖叫,海伦在尖叫,没准儿他也在尖叫。格罗弗困惑不解,摆着尾巴,抬起头,希望得到抚摸。警察在哪里?救护车在哪里?我杀了她,我杀了她,拉尔夫想。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他感到奇怪,狗屋怎么了?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血?
他们匆匆忙忙地把她托上车,她还温暖,他感到很惊奇,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急急匆匆,因她还活着,没有死,尽管血顺着她的嘴巴和鼻子往外淌。此刻,他又像疯子一样,将车子开得飞快。这些路使他感到困惑,它们纵横交错,漆黑一片,与他为敌。他勇敢地向它们冲去,为爱而战。这时他记起他有一次打喷嚏的时候,她曾去看过他,疑虑地看着他。或许那是一种更好的帮助法。或许他只要再打一次喷嚏,她就会爬起来,显得忧心忡忡。即使是现在,他也在想象着她的帮忙。他仍然在开,开,最后,急诊室终于露出了笑容,那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白色,他必须将他姐姐送进去。急救。最后,护士们认识了他,和海伦站在一起,她们全都知道他,人人都知道。他是最后一个接近电动玻璃门的。
特蕾萨浑身是血,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轮床上。她披头散发,脸部松弛。医生们全都围在她身边。拉尔夫走进灯下时,他们突然奔跑起来。叫喊着。特蕾萨在前头,他们绕过了尽头的一个转弯口。去哪儿?他应该跟上去吗?他急急忙忙跑进走廊,绕过转弯口。什么也没有。海伦也不见了。只有他迷了路。他又试了一个走廊,一个又一个,他想他认得一只洗涤槽,他推开一扇自动门,结果却踩到了亚麻地毯上。最后,他又独个儿走回到休息室。他坐在一张黑椅上。休息室里的同伴们都看着他。他身上的血真多啊!他还没意识到他身上有那么多的血。他应该把它们洗掉,但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人来告诉他出了什么事。他姐姐哪儿去了?他等着,悬在那儿,脑袋里计划着如何去道歉。如何道歉?他希望能想出一个办法。他内心一直在盘算。他想树起信念。他为特蕾萨祈祷。他站起来。他坐下。他回忆起特蕾萨在他车灯前的情形。回忆起袭在他身上的寒冷。他感到人性是如何地在攫住他的手,而他又是如何地放开这只手,就好像一个小男孩面对着一个过分热情的崇拜者。不错,他妻子刚刚说给他的那些话使他心潮起伏。她的话如同一把把刀子在他耳朵里搅动。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看到了他姐姐。在她身后还有一位第二个自我,她那僵硬的阴影靠在车库的后墙上——这个他也看到了。他看到这个阴影在增长,蔓延,一只怪物在挥动着一双畸形而有触毛的手臂。它够到了天花板。它没有脸。
他想停车。他能回忆起刹车时那甜蜜而牢固的感觉。但是他的脚动作得多快啊?尽管他一下子就闪出了这个念头,但是除了这个念头,他这颗冷酷的心又怎么样?他不是哲学家,但是他知道,没有善意的行动等于半个等式。他看到自己在方向盘上。他想象着亚瑟·史密斯和他的那杆枪,知道装备好意味着什么——一个人的房屋就是他自己的庇护所。在中国,人们住在自家的房屋里。在美国,人们总是可以说得出住在谁的屋子里;住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屋子里就等于没怎么成人。在美国,一个人需要一柄武器。他本该杀掉格罗弗·丁,那个闯入者。但是相反,一个影子从墙上滑了下来。突然闪耀之下,特蕾萨的身体砰的一声撞到了汽车保险杠上,软绵绵的。这时他看到了她——她的姐姐,没有影子,她的手臂伸到了摇摇晃晃的汽车发动机罩上,那刺耳抖动的马达声赋予她纤细的手指和突出的手腕奇怪的一息生气。他回想起来,她的双手像乞丐一样抽搐着,她的指尖咚咚地敲着,有气无力地恳求着,尽管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曾见过这些眼睛放大,闪现红色吗?这些眼睛一定如此,他一定见到了。但是他没有目睹过。她面露惧色,他也从没见过这种现象。
她颓然倒下,摔到了地上。他关上了引擎。
现在特蕾萨处于昏迷状态。拉尔夫请医生为他拼出这个词。
“昏—迷,昏迷。”他仔细地重复了一遍。“懂了。”他说,就好像人人都可以懂似的。睡眠怎么这么严重?这就好像是蒙娜和凯丽的童话故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书里,她会被一位浪游的王子所亲吻,然后他们幸福的结局就会蔓延全书,涡卷形花体字信件就会出现,红黄小旗就会飘扬。但是在这个故事里,没有自由自在的王子;游来游去的只是她的思维。但是他们仍然希望他会碰到她那伤痕累累,缠满了绷带的躯体。他们希望,在那一刹那的亲吻之中,她会复活过来。这时他们会挥动什么样的旗帜啊!
但是她仍然躺在那儿,躺在那些管子和机器之中,成了她自己的人体模特儿。绷带蒙住了她的脸。在心电图屏幕上,他们可以看到她心脏的正常努力。有多少次他们希望她能屏住气,现在他们所需要的一切就是她的呼吸能够通畅。一次又一次,她的呼吸管道给拿走后,有人就会看到她动了动嘴唇,像是要叹气或说话。
但是进展不稳定,从医生那儿他们知道,这只是盛衰。他们知道这要盛衰好长时间。他们观察着进展图像。
没有进展。没有进展。
医生们用绷带轻轻地蒙住了特蕾萨的眼睛,他们还用绷带将她的手臂绷到了夹板上,用一团团纱布裹住了她的一双手。但是她的手指仍像爪子一样紧握着,她的身体也蜷曲着。随着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变成了一个月又一个月,她缩得像只最僵硬的胎儿,枯萎,她的皮肤既蜡黄,又灰黄。医生的神情也更加严肃。她的机会,他们说,然后摇了摇头,不会多久的。守夜摊开了,既残忍又不分季节。蒙娜,凯丽和海伦坐在一起。拉尔夫单独坐着。老赵也坐在一边,双手抱着头。他偶尔和珍妮斯一起来,尽管他们俩正在办离婚手续。大家都对这事感到吃惊。她难道不是一个圣徒?!但是珍妮斯摇了摇头,说不,她不是。随着折磨的延续,更多的圣徒册封会出现。有好几个护士认为海伦是圣徒,甚至还有一位护士称拉尔夫为圣徒。
但是不,拉尔夫神情哀伤地说,他不是。
他独自坐在一边,这样他可以祈祷。一位牧师给了他一本玫瑰经,并教他怎么念。拉尔夫一天又一天地数着念珠,张动着嘴唇。他害怕他会丢掉这一串,于是又买了一串放在衬衣口袋里,后来又买了一串象牙的挂在特蕾萨的床头板上。我们的圣父,他祈祷道,万福玛利亚。有时候,他还呼唤祖先的灵魂,父母的灵魂,他甚至希望他们没有死,或行将死去。他也没忘了呼唤佛陀和他所能记得的菩萨,特别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慈悲——他希望有个人能发发慈悲。求求你发发慈悲。他祈祷着。他乞求着,双手握成拳形——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一个奇迹。一种解救。但是这一次,既没有奇迹,又没有解救。他是个普通的人,一个恶毒的人,没有别的,只有一个姐姐,但却快死了。震惊已经变成了悲哀,变成了伤痛——越想越悲痛。血的变化。这个变化又带来了思想变化——想象已让位于思旧。有时候他凝视着一动不动的特蕾萨,看到她又移动了。他看到她走路,说话,看书。他看到她在背书,取笑仆人。他记得她是如何随和,也乐意将鱼放到人的床上闹着玩。一想到他的姐姐,他就感到心碎了!但是这颗心是为他所不认识的姐姐而悲伤的。他以前从未见过她打棒球,但是现在却见到了——她旋转着身体,戴着棒球手套,伸出手,像摘水果一样从空中接住了棒球。她真是那么好吗?他得作如此想。他充满感情地给他的想象着了感情色彩,因为没有别的颜色。他看着她检查病人,她的医术是无可挑剔的。他看着她亲吻老赵。他像一个陷入了危机的国家,不断向回看——其历史也许是丑陋的,但是其过去却是闪闪发光的。
展望未来,前途未卜。他如何才能弥补?他可以把狗送给邻镇的一个小男孩。他可以在厨房门口装一道宠物门,这样肯和巴比就可以自由出入。他可以善待它们,永远善待它们。不过这又有何用?
但是,他仍然做着各种无济于事的事情。他每天梳理着特蕾萨毫无光泽的头发。护士说他可以这么做,并给他作了示范。有时候他还将头发洗一洗,在海伦的帮助下,他给她剪过两次头发。他们用一瓶水和一只脸盆将她的头发浸湿,然后再将它们分成各个部分。她的头皮真白!她的头发似乎渐渐变白,太残忍了。她的生命已为时不多。他们开始用理发师的剪子为她剪发。这之后,他看着海伦修剪特蕾萨的指甲,这是她的工作。特蕾萨的手指无法伸直,但是海伦尽量将它们修剪得光滑些。她工作的时候无法看他——他们之间既亲密又疏远。他还看到她在修剪特蕾萨的脚趾甲。他从地板上拾起剪下来的脚趾甲。他们听着特蕾萨的呼吸。一进,一出,她的呼吸和常人一样,但是她呼吸的气味却很沉重,难闻,就像凝固了的牛奶,他们无法将其同生命联系在一起。最后,他们开始感到惊奇——他们不得不感到惊奇: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国家里,有可能出现死亡吗?当然会有。他们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们也开始认识到,在他们生存的神经纤维之中,他们差不多已忘却了死亡,就像忘却了黄包车一样。因此,对他们来说,死亡已经是双重死亡,双重荒诞——在某种程度上,死亡就像是第一朵开放的番红花。它带着露珠,纯洁而清新。世上根本就没人死过。他们用手抚摸着特蕾萨凸起的蓝色血管,感到不寒而栗——随着理解的渐渐渗透,他们颤抖得更加厉害。她好像已经消失,进入了一个旋转门;取代她的是一位男子,坐在晚饭桌旁,却咽不下一口饭——这个人的眼睛盯着每一个人,甚至海伦,凯丽和蒙娜。
方寸已乱
光想着特蕾萨又有什么用呢,但是他们也没别的办法。医院天天将账单送来。由于格罗弗已准备取消抵押品赎回权,因此受伤而未得到社会保险的屋面工请律师来向他们讨钱。尽管拉尔夫已回去教书,但是他们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因此,他们取下“出售”牌,修补一番,然后将其钉到屋前的草坪上。由于地面的泥土已经变硬,因此要想把牌子钉进去尚需费点力气。
如今,陌生人陆续来查看房子。他们打开壁橱。他们折叠起椅子,掂量着长绒地毯,而他们的经纪人则大谈“潜力”。“想想看吧,”他们说,“想想看吧。”海伦知道,这些话的言外之意就是房子“看上去不怎么样”。如果换个房主,他们“会大加装修”。本来她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但是她不在乎另一个房主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她穿着浴衣,头发未整,拖着脚走,不在乎买主怎么看她。这有什么关系?在她看来,万物意义均已消逝,就像镀的金一样。
他们谈妥了的买主是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妻。这倒使海伦感到为难。他们应该把秋千架取下吗?房屋的其余部分就像是真正的房地产。有时候她记起,曾几何时,这对她来说是多么宝贵啊,这个回忆萦绕在她的心头,排遣不出。那时特蕾萨还在这里。此刻海伦却意识到:是特蕾萨使这一世界成为可能。一旦她不在,这一切就成为泡影。有一件事格罗弗是对的——海伦一点也不懂得爱。她一点也不懂人们是如何区分她的。例如,她把自己来到美国的时间作为伟大的分水岭。来美国之前,来美国之后。但是她错了。这根本就不是分水岭。
她开始想去找一套公寓。她知道,这需要她精心打扮,打电话,查地图。她尽量迫使自己想象已经行动了。但是最后,珍妮斯为他们在附近找到了一套花园公寓。孩子们不必换学校。海伦很高兴。但是,悲哀冲散了每一个幸福,就像灰泥一样。她想起了一句中文成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丝小小的安慰。她仍在飘浮。无所企求,无所加快,无所减慢。她的时光已经一个又一个地驶去。懒散度日。
什么能改变这一切?也许只有她和拉尔夫所一直谈论的儿子。最好是及时怀个孩子。但是怎么个怀法?她和拉尔夫彼此非常客气,无尽止地客气——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爱情飘浮在他们的婚姻之上,神圣不可企及。拉尔夫的胃开始剧烈疼痛,不得不到医院去检查,回家后只能吃一些食物,即使如此,她也不闻不问。这倒不是她为所发生的事情而责备他,或者说不单纯是——她也责备自己。当他无精打采地搅拌食物时,她握住了特蕾萨的手;当他变瘦了的时候,她觉得她失去了控制。
搬家之前得把特蕾萨的房间清理干净。这些天来,海伦累得连路都走不动,于是这项工作就落到了孩子们的身上。她们已经承担起许多家务活。除了不乱扔东西,她们还一直自己铺床,盛饭,切菜。她们用吸尘器打扫,用拖把拖洗。她们不断地留心着洗澡间的头发。她们买了一顶新的淋浴帘。她们的变化真大!她们为自己感到骄傲。蒙娜变得尤为乖巧。凯丽不必再去踢她,摆她,或捏她。有一次,蒙娜告诉一个人说,她爸爸用车子撞倒了她姑姑,姑姑现在还昏迷不醒,但是她这句话没有说完,此后她再也没有提起。“我们家出了一点事。”她常说。这话不错。要不她就学凯丽(抬起头,学着可怕的罹难模样):“我们出了一场家庭悲剧。”
过了一段时间,这两个女孩自然而然地可以多帮些忙。一个晴朗的星期六早晨,凯丽穿上了一件灰色的圆领长袖运动衫,蒙娜穿了一件红花衬衫,外面又罩了一件海伦的黑衬衫。她们工作非常小心,用午餐袋包好特蕾萨的鞋子,将她的衣服折叠好,这样就可以一丝不差地放进她们爸爸的旧黑皮箱里。她们扣上所有的纽扣,拉好拉链。她们把行李整理在一起,悠闲地把上面和下面放放好,心中既感到满足,又感到悲伤。她们只争过一次。尽管特蕾萨买了一件乳白色的衬衫来配一件绿裙,实际上她穿着这件衬衫配米色裙,这样绿裙就没有衬衫配了,这使凯丽很为难。如何处理她曾经穿过的那件淡紫色运动衫?蒙娜觉得她们可以将这两件衣服单独放在一起,为什么不呢。但是凯丽却觉得这样不妥——淡紫色和绿色?最后,绿裙和米色裙之间夹进了一件乳白色衬衫,而淡紫色运动衫和凯丽觉得特蕾萨有可能穿的一件灰色裙放在一起。如果她能征询她姑姑该多好,如果她能认可该多好!她们将卫生片撒在里边,然后将箱子锁上。
工作还没完,还要处理特蕾萨的书。她们将这些书放进纸箱里,按照她书架上的顺序摆好。但是哪本归哪类?她们可以看出医学书籍是放在一起的,但是有许多书是中文的,不可思议。其中有几本书的边缘还有中文写的简短笔记。它们是什么意思?凯丽翻着一本画了特别记号的书,开始哭了起来。这些衣服宽松,熟悉,但是这本书却属于陌生者。她把手中的书向房间里扔去。接下来又是一本,又是一本。“住手!”蒙娜叫道,“你在干什么?你把它们全弄脏了!”她的话不错。凯丽看到有一本书中的一页给她扔撕了,还有几本给弄皱了,于是哭得更厉害了。“不要哭了,”这时蒙娜说道,“不要紧。也许她再也不会看它们了。”凯丽仍在哭。蒙娜假装记起凯丽一本又一本扔的是什么书。但是她们俩都知道她只是想使她的姐姐心情好受些,实际上次序已经没有了。后来,她们一声不吭地用胶布将纸箱封住。“现在,”蒙娜说,“一切都完成了。”凯丽表示同意。她们把特蕾萨的天竺葵搬到窗外,发誓天天给它浇水。
是珍妮斯叫来了搬运工,是珍妮斯看着箱子一只一只给卸下来。她冲着这帮人喊道:“小心!这个容易碎。”她双手放在后面,确信起居室的东西仍放在起居室里,厨房里的东西仍放在厨房里。她用手指着。她就是这个样子,永远这么忙。海伦想谢谢她的光临。这种事毕竟发生了。如果她不理解,谁会不理解?
珍妮斯缓慢而优雅地回答着。双手非常柔软。“我根本就不怎么骄傲,”她说,“我根本就承担不起。”过了一会儿。“亨利只是想离开我。我说,如果你想哀悼,我可以和你一起哀悼。但是他说他只要自己一个人哀悼。”她不说了。
海伦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珍妮斯斜眼看了一下椅子,感到奇怪。“这是擦伤吗?”这时,尽管海伦认为不是,但她还是斜眼望去,附和地说道:“是吗?”
忠诚取代了希望。没人知道如何或什么时候出现了变化,但是他们知道他们到医院来主要是表达他们沉痛的慰问。所以有一天,医院说有消息,他们都感到目瞪口呆!进展!海伦大叫着,说她听到特蕾萨开始断断续续地呻吟,如果使劲擦一下她锁骨下部,她的呻吟就会更大些。“这是好消息,好消息,”海伦啜泣道,“我真高兴。”
家里的其他人大吃一惊,仿佛特蕾萨已经死去了。他们安安静静地挤在她的床脚前。等待着。
什么也没出现。
“她呻吟了好长时间。”护士声称。
什么也没出现。
“嘿,你怎么了,像个好孩子一样,给你家人呻吟一声。”护士又用手擦了一下她的胸。
像个好孩子一样,特蕾萨温顺地呻吟了一声。
“她哼了!”蒙娜叫道,“她哼了!她哼了!”
特蕾萨又呻吟了一声,仿佛做噩梦。
“她哼了!她哼了!”孩子们又蹦又跳,碰撞着床脚竖板,海伦轻轻地拍了拍手。现在是拉尔夫高兴地哭了。进展!特蕾萨又呻吟了一声,全家人像经常看歌剧的人一样倚在扶手上,为这声音感到欣喜。
但是她什么时候会睁开眼睛?什么时候能说话?医生们直截了当——进展只是进展,他们说。拉尔夫和海伦点了点头。他们把进展解释给了孩子们。但是她们谁也不懂。在新公寓里,蒙娜搬进了凯丽的房间,两人合住,这样特蕾萨就可以有一间了。她们将房间打扫干净。她们打开了皮箱。根据花园中心的一位老人说,特蕾萨的天竺葵已经淹死了。于是她们买了一棵新的,同样的颜色,发誓一个月至多浇一次水。
特蕾萨又不呻吟了。为了透露这一消息,护士们给两个孩子准备了一些棒糖。复发,她们从口袋掏棒糖时说。
进展,复发,进展,复发。一次次的进展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进展。全家人对这些进展有思想准备,就像他们面对这些复发一样。没有消息的这几天倒是更为安心。至少他们可以平静地忍受着痛苦!这种痛苦使得他们无法安宁,这看上去简单,但却很残忍,就像地质循环期一样:冰冻,融化。这种痛苦可以劈开巨砾,而且它也确实劈开了巨砾。
如今,拉尔夫做完工作后有时会看看电视,就像亚瑟·史密斯一样,他根本就不想去调频道,而只是想让对白和图像冲洗他。这些故事根本就不像故事,为此他感到有一种几近爱恋的感恩之情。关电视的时候,他看到图像一个一个消逝,就好像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本来他的世界应该是真实的,但现在却被吸回到电视里去了。空空的绿色屏幕回视着他,他看到自己上了曲线玻璃中,他的故事非常安静,就像其他的故事非常乖张一样。这个故事只有一个人物,无所事事。这个故事谁也不会把它安排在黄金时间。他摇动身子,看着他的鼻子、嘴巴和耳朵变大。一切都被歪曲了。
他静静地坐着。有一天晚上,他正这么坐着,海伦给他打电话,报告了消息。他真希望他在场!特蕾萨眨了眨眼,她眼睛上的棉纱带晃动了一下,就好像是假睫毛。凯丽看到了,她尖叫一声,于是蒙娜和海伦急忙奔去。特蕾萨的眼睛略略睁大了一点,这眼神就是她的,而她脸上的棉纱带,鼻子上的管子——一切他们认为理所当然的医院措施都敷得吓人。她又看了一眼,瞳孔放大,她的眼睛浮向右边,避开她的家人,然后像电梯一样停在地板中间。这是眼睛移动,还是视力?她们顺着她泪汪汪的眼睛向窗户看去——外面正下着大雪。呆在家的一天。她也是这么想的吗?显然如此。当她们回神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又闭上了。海伦开始哭了。“醒来吧,”她恳求道,“醒来吧,醒来吧,醒来吧,醒来吧。”
“汗。”这时特蕾萨睁开了眼睛,声音嘶哑地说道。
海伦僵住了。
这一刻膨胀了。特蕾萨真的苏醒了吗?她漂浮在饥饿的大海上,一颗脑袋在远处忽隐忽现,随时有可能再次被大海所吞噬。虽然他们对此已有所准备,但他们还是作好了欢迎她回来的准备。
“凯丽。”特蕾萨又说道。她虚弱地伸动着手臂。“蒙娜。”
信念
拉尔夫的心像火箭一样发射了出来。“我来啦!我来啦!”海伦讲完之后,拉尔夫高兴得大叫起来。海伦说特蕾萨想见他。“我马上就到!”
但是他如何面对他的姐姐呢?他刚砰的一声放下电话就已感到四肢沉重,几乎站不起来。但是他仍要去,他神情严肃地说,他是一个男子汉。这毕竟是一个好消息。他提醒自己注意这一点。
这么惊人的消息!真令人难以相信。如同有人告诉他说,他已经死了。直到他看到她还活着,这时他感到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幸运感。他的神秘精神开始膨胀。她活着。活着,活着,活着!这是一个奇迹,一个恩赐。
他在孩提时代曾有一次溜离跷跷板的一头。此刻他记起他的姐姐一下子跌到了地上,像一只打翻了的花瓶一样侧卧着。后来她站了起来。他们沿着那条非常熟悉的小路走回了家。他记得脚下的砂砾如何嘎吱嘎吱地在响,他们如何单腿第一步就跳上了桥。
当时,他们的脚啪哒啪哒地踩在木板上,就像踩在一张旧的厚鼓皮上一样。他们跺着脚,增大这种效应。另一方面,他们甩着手臂,双腿一蹦一蹦蹦回到了砂砾上,然后开始奔跑。他们穿过精心围拦起来的大牡丹园,进行赛跑。当然是他姐姐赢了。最后,他们挖起前一天所埋藏的石头。这些石头只是被拿着——尽管天很热,但是石头摸上去很凉爽。他记得他把石头放在脸上,高兴地喃喃自语,他姐姐也是一样。
这就是孩提时代的单纯,他现在想道——往事已逝,无话可说。他把一条围巾披在脖子上,欣喜之情不见了。这一次已是大人了,他应该说点什么。但是说什么呢?离开公寓后,他感到自己好像是穿着一件冬天穿的大兽皮外套。事实上,他的确穿了一件外套——外面正下着大雪——外套很重。但是他的骨头似乎都给压弯了,这真奇怪,他可以想象出所有压力线的一个光测弹性图像。如果他能把外套脱掉多好!他慢慢地寻找帽子。他的钥匙。他拍了拍裤子,摸索着钱包。他的胃开始收缩。这么令人高兴的消息!
海伦已将车开到医院,拉尔夫只好坐出租车。出了门之后他才意识到,他应该在公寓里叫一辆,但他又不愿走回去。走回去多少总给人一种没有进展的感觉。于是,他举起了沉重的手臂。早些时候,雪就像蒲公英叶一样纤细,雪花随意地堆积起来了。但是从那以后,风暴就变得湿漉漉的,这好像不是暴风雪,而是某些工业品未经许可,却以反常的吨位从天上倾泻了下来。汽车停住了。驾驶员坐在冰封玻璃之后,紧紧地握住方向盘。拉尔夫的帽子浇铸在他的头上。寒冷遮盖了他的脸。
没人停下来。
他外面的那层外套僵硬,如同监狱。
有可能逃掉吗?他站在那儿耐心等待的那一刻觉得他似乎陷进了自己的外套里,一个人在中国注定要灭亡,在这儿也同样要灭亡。看不见,听不见。他不是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人。一个人就是他自己限度的总和,自由只不过使他看清了自己的限度所在。美国根本就不是美国。拉尔夫抑制自己强烈的感情。
但是,尽管他领悟了此种凄凉的道理,在这冬天最冷的一天里,他仍回想起夏天最热的那一天他亲眼目睹的情形。这个记忆涉及观看——透过他卧室的窗口看看特蕾萨和老赵在干什么。那天下午真热!他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出来。所以他偷眼看了一下:窗外,在供孩子玩耍的一对浅水池里,特蕾萨和老赵各自浮在一只充了气的气垫筏上。他们像飞机推进器一样转来转去。特蕾萨俯卧,老赵仰卧。两人都在用吸管啜柠檬汽水。“一起来,一起来!”他们轻浮地向他妻子喊道。
海伦站在院子里笑道:“这是谁的主意?”
“他的主意。”
“不,她的!这是她的主意。”
“他的!”
“她的!”
“不对!”特蕾萨将水泼到老赵身上。
老赵迅速坐起,准备反击。“小心。”他开玩笑地警告着,双手窝成了一个杯形。
这些就是他所认识的人吗?拉尔夫伤心地看着他们打水仗,根本没想到这一景观有一天会使他振作起来,就像现在这样。说不出来。谁能说得出他的用意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他做了些什么?然而,拉尔夫还是把手臂高高地举在漫天的雪中,想起他连特蕾萨有一件游泳衣都不知道。一件橙黄色的!老赵的是灰色的,一种更加可以预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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