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岁的浪漫-继父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旧社会熏陶过的人,能这么干净?

    李老师姓李,名叫李墨海,家里祖辈都是教书人,他也是一副遗传下来的私塾先生模样:瘦瘦的,戴一副老式黑框眼镜,讲起课来就像个说书的,绘声绘色,唾沫星子乱飞。这种人,在那个查三代的年月,自然成了“文化大革命”的重点。运动一开始,红星中学就把几个“走资派”和旧社会过来的老教师集中起来办学习班,李墨海自然在劫难逃。

    学习班的负责人是学校的青年教师,名叫张红兵。说起来,这个张红兵当年不单是李墨海的学生,而且还是李墨海上课注意的重点目标,因为张红兵老喜欢把课外书带到课堂上来看,影响自己不算,搞得周围同学也分心。这下好了,李墨海如今成了张红兵的阶下囚,当年课堂上的师道尊严全没有了,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态度不端正,他变得目光躲躲闪闪,嗓音沉糊嘶哑,问他话时从不敢与人对视,回答问题老是支支吾吾,特别是关于他自己的历史问题,越交代越糊涂。终于,他成了学习班上隔离审查的重点对象。有很长一段时问,造反派规定:不准他随便接近任何人;除了学习材料和报纸,不准他看任何东西;往来信件都要经过严格检查。每天,除了学习班组织的学习、劳动外,李墨海就是写材料、交代问题。

    一段时间审查下来,张红兵反复研究李墨海每次交代的材料,得出这样的印象:他父母早亡,老婆也早就死了,一个人孤身多年,只在江苏老家有个远房亲戚,但也没什么来往,他一辈子就是教书。但是,难道几十年的历史就这么简单?旧社会熏陶过的人,能这么干净?李墨海交代得越简单,张红兵就越觉得里面有问题。你想,平时一篇短小的文言课文,他能引经据典,讲得头头是道,怎么说到自己的问题就成一锅清汤了?张红兵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怒之下便勒令他:不把历史问题交代清楚,永远别想离开学习班。

    那个年代嘛,学生与老师的关系就时兴这样,学生与老师的界限划得越清楚,这个学生就越有造反精神。革命就是造反,绝不能温良恭俭让!张红兵成了学校里出了名的造反派头头。这天晚上,李墨海突然要求见张红兵,但站了半天却不说一句话。张红兵看他十分紧张的样子,以为他一定有重大问题交代,就拉了把椅子叫他坐下来,说:“终于想明白了吧,慢慢说吧。”只见李墨海抬起挂满汗水的脸,恳求的眼光直愣愣地望着张红兵,嗓子里咕哝了一声,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回一趟老家。”张红兵一听就来火:“你搞什么名堂?”当即断然拒绝。

    没过几天,李墨海又抖抖索索地站到张红兵面前,手里捏着一张报纸,说:“我,我还是想回一趟老家。”张红兵讥讽道:“你不是交代说你和老家没什么来往吗?”

    李墨海指指报纸上的一条消息,说:“老家发大水,遭灾了。”

    张红兵冷冷一笑:“有党和政府的关心,有全国人民的支援,要你着什么急。隔离审查期间,死了这条心吧。”

    却不料,从这以后,李墨海的精神和身体状况都发生了显著变化,经常答非所问,心不在焉,神情恍惚,进而又闹起病来,成天发高烧,说胡话,吃什么药都不见效。张红兵有些吃不准,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这天,李墨海老家打来一封电报。那时候,牛鬼蛇神是连收信自由也没有的,电报被张红兵拆开了,一看,上面写着:父病重,速回。张红兵立刻冲到李墨海那儿,质问道:“你不是说你父亲早就死了?”

    “是的。”

    “那这是怎么回事?”

    李墨海扫了一眼电报,两只眼睛突然直勾勾地盯在上面:“他、他确实是我父亲。”

    “那就是说,你以前交代的材料全是假的?”

    “不,不,是真的!”

    张红兵抖了抖电报:“那这又怎么解释?”

    李墨海支吾了半天,最后说:“我、我还有个继父。”

    “继父?为什么没交代?”

    “因为,因为我想……我想他不是直系亲属。”

    “既然这样,就不必回去了。”

    张红兵气势汹汹地说完,转身就走。

    只听李墨海在他身后急切地喊道:“可是,可是他一定病得很重!”

    张红兵根本就不理会,径直向门口走去。突然,就在他迈出门槛的时候,只听到身后一声惨叫,回头看时,李墨海已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脑袋都碰破了。

    张红兵心里一动:莫非他老家会有什么“文章”?看上去,这个继父与他的感情非同一般。张红兵思忖再三,决定放李墨海回老家。他断定,这样做肯定会对案子的审查有一个重大突破。有人劝张红兵不要上当,说李墨海肯定会趁机溜了。张红兵一拍胸膛:“天网恢恢,到处都是红色天下,他能往哪里跑呢?问题隐藏得越深,越得放长线。”张红兵主意打定,便批准李墨海探亲。

    一说准许走,李墨海对张红兵千恩万谢,感激涕零,顿时病就好了一大半。他一再保证,一定在规定的期限内按时回来,并且一定老老实实如实汇报回老家的情况。他当即就工工整整写了保证书,生怕张红兵反悔,还急不可耐地按上了手印。

    第二天凌晨,李墨海只拎了一个简单的包,就迫不及待地匆匆离开了学校。他前脚走,张红兵后脚就启程。为了缩小目标,他一个人只身跟踪。

    这个私塾先生跑到哪里去了?

    也许是病了几日,腿脚不太利索,李墨海一开始上路,走得并不快,而且总是贴着墙根走,一边走,一边还左顾右盼,让人觉得他不是心里有鬼就是不习惯没有人监督。转了几个弯,上了大街后,他的步子才开始加快,后来,索性甩开大步,直奔火车站。到那儿一看,离开车的时间还早,李墨海徘徊在进站口,活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像迟一步就要被抓回去似的。

    终于,进站口放客了,人流在伏天的太阳下缓缓向前移动,张红兵紧盯着李墨海的身影,上了站台,钻进车厢。暑热天气,挤在火车里真不是好受的,为了防止被李墨海发现,张红兵故意与他隔开一节车厢。

    列车严重超载,连走廊里也挤满了人,直到开了车,车厢里才算有了点风。张红兵好不容易透过气来,便时时刻刻提防李墨海中途溜走。每当停站时,他都要把头探出窗外,看看李墨海会不会突然下车;每次上厕所或在车厢连接处打开水的时候,张红兵也都要从人缝中悄悄看一看,李墨海有没有什么动静。

    那个时候,火车晚点是常有的事,这列车走走停停,总给别的车让道,完全打乱了运行时刻表。整整开了一天,夜晚来临的时候,燥热的车厢才稍微凉爽了点。张红兵觉得十分疲倦,好不容易坚持着熬到后半夜,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心里想着:这老家伙为什么一定非要选择这个时候回老家?闹水灾和回老家究竟有什么关系?“继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想着想着,就见李墨海跪在一个比他更老更瘦的老头面前,哽咽着说:“爹,你受苦了,我、我回来看你了……”老头哆嗦着扁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边说边从马褂袋里掏出一本变天账,“这个该你收着了,儿呀,我们这个家今后就全靠你了……”张红兵看到这里,心中一热,猛地大喝一声,蹿上前去,只听得“咚”的一声,头撞在车厢壁上,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此时,列车正停在一个小站,张红兵连忙挤到前面车厢,一看,李墨海的座位上已经换了人。张红兵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地打开车窗,伸出头去,前后扫视整个站台,站台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旅客。张红兵连连惊呼:“大事不好!”这时,开车铃已经响了,任凭张红兵怎么解释,列车员还是关上了车门。

    张红兵的脑子连轴似的转开了:会不会是因为李墨海发现我跟踪,躲到另一节车厢里去了?抱着一线希望,他穿过了列车上所有的车厢,可是一无所获。李墨海肯定是下车了!张红兵拉开包,找出地图册,急切地在地图上找了起来,又问列车员,才知此刻列车已经驶出李墨海行前交代的下车站名很远了。

    幸亏下一站没多久就到了。张红兵跳下火车,心急火燎地想挤出站口,被站勤人员不由分说拉到补票口。补完了票,才得知只有第二天中午的返程列车。车站周围完全是漆黑一片,根本搞不清楚方向,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看来最佳方案只有等待。张红兵不由得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候车室的木条椅上。

    还好,返程列车总算正点,中午开出,傍晚时便到了李墨海老家那一站,铁路旅行终于结束了。李墨海的老家,其实离铁路还很远,水灾又使许多公路线路停运,张红兵搭乘的汽车也只通一小段。尽管挤在汽车上难受,但那毕竟还比较省力,到了连汽车也不通的地方,就只好凭两条腿走路了。

    到处是洪水过后的痕迹,有路和没路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反正都是稀泥,张红兵就这样一脚泥、一脚水地向前走着。条件确实艰苦,张红兵已经好几天没有像样地吃饭了。至于睡觉,就更别提了,大多数房屋坍塌,老百姓自己都没地方住,好赖弄到个躺的地方,就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

    那么,这个李墨海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一路上都没见他的踪影,张红兵不禁感到迷惑:他年岁比我大,身体没我棒,又刚刚大病一场,走这样的路,难道能比我还快?对了,说不定这家伙是个大孝子,听说孝子不顾一切奔丧的速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事情总有熬出头的时候。张红兵仗着年纪轻,跋山涉水,深入灾区几百里,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当地房屋多是土墙,水虽然退去,可是村落也几乎不存在了。几个孩子把张红兵领到村支部。树底下一张简陋的桌子,上面放了盏马灯,这就是村支部的临时办公地。张红兵向老支书说明来意,支书皱起眉头,思忖半晌,说道:“没错,他老家是这里,可是最近没回来过,十几年都没有回来了。”张红兵一听,真是泄了气,心里凉透了,不由骂了句:“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

    谈起李墨海的历史问题,老支书拉开话匣子,告诉张红兵说:“他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本村的老私塾先生,家庭成分不算好,不过也没干过什么坏事。他早年去上海读书,后来在外边找了工作,结婚时候回来过一次,老人死的时候又回来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媳妇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好像也是教书的,听人说没几年就得病死了,连个孩子也没留下。”

    老支书说的这些情况,同张红兵原来掌握的材料差不多。张红兵追问李墨海在村里有没有别的亲戚,老支书想了又想,说:“好像他有个姨表姐姐,大概六十多岁了,来往不多。”

    “她住哪?”

    “离这儿起码五六十里路。”

    “怎么走?”

    “等两天找个人陪你去,这条路不好走。”

    “不必了。”张红兵站起来想走,但两条腿沉得迈不开步,头重脚轻,像飘在云里一样。他本想把李墨海继父问题说出来,又怕打草惊蛇,影响以后的进一步审查,但因为心里老想着这个问题,心里一急,“继父”两字脱口而出。

    “什么继父?李墨海有继父?哈哈,没有,从来没有听说过。”老支书说得十分肯定。

    张红兵心里一沉,解释道:“‘继父’,不知你们这里怎么称呼,就是说,他父亲死后,有没有再找一个父亲?”

    “他妈没有改嫁过。别的不敢说,这一点我可以证明。”

    “就是说他没有继父?”

    “那还有假?”

    “能不能写个材料?”

    老支书一口答应,但翻腾了半天没有找着一张纸,最后就写在张红兵的本子上,还按了手印。

    于是,张红兵又踏上了新的征程,按老支书的指点,急冲冲地向五六十里外李墨海的姨表姐姐家走去,一路上,他不住地给自己打气:“一定要坚持住。”直到第二天傍晚,张红兵来到一个偏僻的村子,经打听,确定这正是他要找的地方,而且也搞清了,李墨海的姨表姐姐家,就是村头的那间茅屋。这里属丘陵地带,地势较高,所以灾情相对就轻多了。不知怎的,张红兵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紧张起来,他找了块地方坐下,稍事休息一下,顺便又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只见几间茅舍七零八落地散布在隆起的土丘下,掩映在暮色降临的竹林之中。李墨海究竟会不会跑到这里来?假如再没有新的发现,他这些天付出的艰苦努力将前功尽弃。但本能告诉他,猎物就在附近。瞧那战前的静谧似乎笼罩在这里的每一片竹叶上。为了不打草惊蛇,张红兵决定等到天黑再行动。

    天终于完全黑下来了,张红兵整了整衣服,便向村子里摸去。张红兵高一脚、低一脚地悄悄接近那个窗口,把脸贴了上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盏油灯,接着又逐渐看清了,油灯搁在桌子上,桌上摞着很多书,有一双手正在颤颤巍巍地翻着。那个熟悉的、有点秃顶的头还能是谁呢,正是该死的李墨海!好啊,果然看继父看到这儿来了!张红兵的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太阳穴都快要迸开了,一股按捺不住的兴奋感腾然而起,他差点喊出声来!

    黑暗中,他们摸火柴的手碰到一起

    李墨海的继父在哪里呢?他不辞辛苦,跑了几千里路,不是要回来看继父吗?张红兵又贴近窗口朝里张望,屋子不大,很简陋,地上除了搁着一只大大的木头箱子,没有别的东西。箱子盖打开着,里面塞得满满的,全是书。张红兵看遍了屋子的角角落落,确实只有李墨海一个人,而李墨海对周围的一切全无察觉。只见他小心地抚摸着书面,细心地掀翻着书页,与其说在看,不如说在欣赏。他搁下一本,又拿起另一本,一会儿心疼地摇摇头,一会儿满意地笑一笑。有的书放下去、拿起来好几回,捧在手里没完没了。他在折腾啥?跑这儿来多久了?那是谁的书?张红兵脑子里闪过一连串的疑问。奇怪,此时此刻,他居然想起自己当年,对课外书的那种痴迷,当初在课堂上,被李墨海没收书的事何止一两次,那个时候,哪里会想得到会有今晚呀?张红兵转过墙角,“嘭”的一声撞开门,冲了进去。

    李墨海做梦都没有想到,张红兵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简直惊呆了,愣了半晌才恢复神志。他扶了扶眼镜,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嘴皮子动了动,但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张红兵不想听他编故事,跨步走到书箱前,做了个命令的手势,要他站到一边去、随后就挑亮油灯,借着灯光仔细查看书箱。乖乖,这是一些多么诱惑人的书呀!张红兵只一瞥眼,就被放在最上面的一批书名吸引住了:《红与黑》、《战争与和平》、《母亲》、《悲惨世界》……这些书他没看过,但这些书名却是早就听说过的。张红兵伸手就要去拿,站在一边的李墨海这时候却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什么意思?难道书箱里有诈?张红兵坚定而又迅速地把整个书箱翻了一遍。除了书,还是书,其他什么都没有。只是这些书全都受潮了,越往下翻,潮得越厉害,有的书页甚至掀都掀不开。张红兵疲惫地靠在箱子上,用疑惑的眼睛打量着李墨海。李墨海垂手而立,不发一言。张红兵明白了,其实,李墨海刚才是不想让自己碰他的书。

    张红兵两只眼睛死死盯住李墨海,问道:“回来的事情都办完了?”李墨海低头不语。

    “继父呢?病好了,还是已经送葬了?”

    李墨海仍然不吭气。张红兵的嗓门抬高了:“说!他在哪里?不是病危了吗?怎么不急着去给他看病?”李墨海沉默良久,先是低声啜泣,继而号啕大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凄惨。他流着眼泪说:“我对不起组织的教育,我欺骗了组织,可我的确是清白的。”

    “清白?”张红兵瞪了他一眼,“如果不抓着你,回去你能说实话?老实交代,电报是怎么回事?我看你根本就没有什么继父!”

    “我、我交代。”李墨海咬了咬牙,说,“我请求回来,其实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看看这些书……”

    “看书?我看你是不想出学习班了!”

    “确实是回来看书。”李墨海的态度显得很诚恳,“这不,都在这里。”

    “是谁的书?”

    “我的,全是我的,这都是我多年积累和祖上传下来的。”

    “既然是你的,为什么藏在这里?”

    “我是怕……怕被没收。”

    “你把它转移了?抄家前?”

    李墨海点点头:“我这辈子就一个嗜好,喜欢书。报上说老家发大水,我担心极了,晚上睡不着觉,连梦里都是书。我偷偷写了封信回来,给我的姨表姐姐,让她无论如何找人给我发个电报,我一定要回来看看。这不,箱子被水泡了,等老乡们捞起它的时候,箱子已经在水里泡了好几天。幸亏书挤得紧,没都湿透。”

    张红兵随手抓起箱面上一本浸过水的书,说:“湿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保存价值?”

    李墨海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我请教过裱糊匠了,他们说有办法,有的要散开晾干,重新装订,有的只要把受潮的纸边刨掉就行了,大部分书都能恢复如新。”李墨海说到这儿顿了顿,见张红兵没言语,又壮起胆子继续说,“这都是些难得的好书。古人说:‘聚书藏书,良匪易事。’能基本上恢复,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没有亲人了,书就是唯一的亲人,见书如见友,见书如见父,不回来看看,我死都不能闭眼。”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时至今日,批判封资修的战鼓擂得冲天响,李墨海居然还有胆量面对一个造他反的学生,讲出这样一番话来,是因为他身上那种难以抑制的对书的痴迷?如果这番话放到学习班上去讲,大批判的拳头或许早就落到他头上来了,奇怪的是此情此景,张红兵居然没有跳起来,他沉默着,只是深深地看了李墨海一眼。

    转而,张红兵在大木箱前蹲了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了,除了红宝书,他没有摸过别的书,冲冲杀杀的日子里,他早已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是一个书迷,可能是刚才李墨海的一番话,好像突然唤起了他对自己学生时代的回忆,他蹲在书箱前,在李墨海的眼睛里,好像他又回到了当年的课堂上。

    箱子里大部分是文学书籍,除了比较熟悉的古典名著,还有各种版本的演义、话本、传奇。除此之外,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契诃夫、左拉、莫泊桑等世界名家的名著也不少。张红兵一本一本地翻看着,放下一本,又拿起另一本……

    李墨海见张红兵依然对书有兴趣,颤巍巍地说:“当时没收你的书,主要是怕你影响学业。一个人喜欢读书是好事,立身以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为了读书,古人囊萤、映雪、刺股、凿壁……”李墨海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响,甚至那只右手不由自主地又挥了起来,这是他上课时的习惯动作。一看李墨海这副得意忘形的样子,张红兵的思绪又回到了眼前:不对!这些书竟然使自己差一点忘了自己的使命。张红兵立刻清醒过来,严肃地对李墨海说:“这些书全是封、资、修的东西。批判会才开过几天?嗯?书全部没收!”

    李墨海惊异地大张着嘴,眼睛瞪得老大,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他的嘴唇颤抖着,好不容易咕哝出几个字:“你、你说什么?”

    张红兵重复了一句:“书全部没收!马上就走。”说完,张红兵“砰”的一声把书箱盖合上了。

    只见李墨海痛苦地摇着头,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他一反以往在学校里那种蹒跚迟钝的样子,敏捷地一步蹿过来,护住书箱,说:“有毒也好,四旧也好,这都是我个人的珍藏!躲日本鬼子的时候,我从上海跑到四川,几千里路,什么都丢了,就是没舍得把它们扔掉。老祖宗留下的东西,有很多是无价之宝,没有糟粕,哪有精华?就说诗词歌赋,岳飞的《满江红》气壮山河,屈原的《离骚》称得上是千古绝唱,它们都是我国文学宝库中的不朽之作。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很多诗词就用了古典诗词的形式,毛主席著作里的很多成语和寓言故事,也都是出自典籍:‘愚公移山’出自《列子》,‘自相矛盾’和‘滥竽充数’出自《韩非子》,‘狐假虎威’出自《战国策》,《为人民服务》里‘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一句是引用《史记》里司马迁的话……”

    李墨海据理力争,还要说下去,张红兵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头,说:“现在不要你上课!你跟着我马上回学习班去!”

    谁知李墨海根本不理会,继续说道:“我家祖宗几代都是读书人,书就是我们全部精神的寄托。藏书,读书,终身所好。饭可以三天不吃,书不能一日不读。旧的东西不一定全是坏的,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应该继承……”说到这里,李墨海又挥起了右手,而且,他大概是为了表达自己一种坚定的信念,竟然用了政治家演讲时的下劈动作。那有力的手势,却不小心把微弱跳动的灯火苗给扑灭了。

    黑暗中,两双摸火柴的手碰到了一起。李墨海的手冰冷,骨节不停地哆嗦。只是油灯再次点亮后,李墨海仍然没有恢复往日的沉默,还是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他自己对书的看法,而且,任凭张红兵如何命令他走,他就是一动不动。

    张红兵急得脑门上青筋直蹦,一把揪起李墨海的前襟,冲着他嚷道:“你要是不走,我就把书烧给你看!”张红兵说这话原本是吓唬李墨海的,原以为这样一唬,李墨海就会乖乖地跟他走。可谁知道,李墨海瞪红了两只眼,毫不示弱地反冲着他说:“你敢!”

    这还了得!张红兵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于是抓起一本书就要在油灯上对火。李墨海见状,立刻拼了命似的掐住他的胳膊。张红兵没想到李墨海竟敢对他动手!两个人你争我夺,各不相让。油灯的火苗在他们的扭动和喘息中摇曳着。突然,火苗又熄灭了,眼前一片漆黑。多日路途的劳累,气候和环境的影响,加上激动、紧张、气急败坏,张红兵不仅没有把李墨海抓住,自己反而重重地倒了下去。

    继父的事,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红兵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是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好几天没有享受过的床上,而且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张红兵想支撑起来,但四肢无力,头上直冒虚汗,一阵头晕目眩,又倒了下去。张红兵使劲睁开眼睛,眼前模模糊糊活动着一个身影,细一看,是李墨海。李墨海见他醒了,忙给他端茶递药。很显然,张红兵昏迷的时候,是李墨海一直在忙里忙外地照顾他。

    但是,张红兵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他推开药碗,硬撑着坐起来。李墨海一急,按住他说:“别动,你身上还有烧。”张红兵逼视着他:“书呢?嗯?”李墨海却装作没听见,答非所问地说:“医生很难找,我自己调了点药,土办法,试试。”一边说一边给张红兵灌药。张红兵一时无力反抗,只好任其摆布。

    张红兵在床上一连躺了三天。奇怪的是,这三天中,他睁眼闭眼,满脑就是那一大木箱书,一个个书名争先恐后地跳到他的眼前,心里总有一种抑制不住想去窥视的冲动。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提醒自己:警惕,一定要站稳立场。

    在李墨海的照料下,张红兵恢复了健康。这天,他把李墨海叫到面前,耐心解释党的政策,要求他主动把书交出来,争取宽大处理。李墨海沉默良久,膝盖一弯,竟然诚惶诚恐地朝学生跪了下来,说:“都安排好了,如果能网开一面,叫我干什么都成。”

    张红兵一惊:“安排好了?什么意思?你以为你自己挺聪明?就算书藏得没人能找到,除了以后变成出土文物,又有什么用呢?告诉你,凡是过高估计自己的人,终归是要失败的,不要让几本旧书毁掉自己的政治生命,成为旧文化的殉葬品。”张红兵痛痛快快劝了李墨海一通。

    但是,他们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张红兵的劝说,李墨海根本没有听进去,李墨海只顺着他自己的思路说话:“书的事只要回去不说,不管给我扣什么罪名,你都恩比天高,就像是我的再生父母!”李墨海的口气软中带硬,丝毫没有示弱的意思。瞧着他那副认真而又凄惨的样子,张红兵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一个比他大三十多岁的堂堂男子汉,就为了几本书,可以管他叫爹;追来追去,他那个可疑的继父竟然就是这一大堆旧书。真是天大的笑话!

    不过,从那天起,李墨海就摆出一副任杀任剐的架式,任凭张红兵怎么劝都再不吭气。又是几天过去了,情况毫无进展,张红兵琢磨道:不能总在这里泡下去。我来的目的是什么?是查他的历史问题!既然拗不过他,而且这么一大堆书,真要带回去,也确实是个麻烦事,路又难走。于是,张红兵决定先打道回府,回去再说。

    回程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虽说只是相差几步远,但张红兵却觉得与李墨海之间好像远隔万里,尤其是上了火车后,李墨海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窗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天知道他心里在作什么打算。他的问题,现在看来,说来说去就是书,张红兵搞不明白,为了几本书,为什么李墨海非要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难道学习班对他没有一点帮助一点触动?

    车轮每一下有节奏的响声,都把张红兵的思绪又拉回到当年那个读书的年代。想想那些书,的确是诱人的东西,否则,张红兵当年也不至于会忍不住把书带到课堂上去看。他想起当年学校图书馆墙壁上那句醒目的名言: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他心里不禁有点迷茫:如今把书都“革命”掉了,那么人类进步的阶梯又是什么呢?张红兵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回到学校,张红兵把李墨海交回学习班,他自己借口身体不好,足足在宿舍里关了三天。李墨海这个“继父”问题该怎么了结呢?原以为会搞出一个什么大案,可实际上历数他的罪行,一是旧书,二是旧脑袋瓜,够不上罪大恶极,充其量不过是旧文化的卫道士。想来想去,张红兵决定让李墨海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交代“继父”问题。

    高音喇叭把人们召唤到大礼堂时,学习班的牛鬼蛇神按惯例站在台上,背后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标语。张红兵由于多日没在学校露面,所以上台以后非常引人注意。他回头望了一眼台前低头站着的那排人,李墨海的脑袋格外突出。张红兵清了清嗓子,宣布开会。

    几个陪斗的人很快过了场,接着就轮到李墨海了。人们对他这些天的去向十分关注,全场鸦雀无声。只见李墨海不慌不忙地展开一厚摞稿纸,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眼镜,说:“首先,感谢领导和革命群众的关心和信任,给了我一个宝贵的机会,允许我回趟老家,看望病危的继父。”

    什么?这家伙竟敢明目张胆地撒谎?

    只听李墨海继续在往下交代:“这次,要不是回去得及时,继父恐怕就已不在人世了。幸亏他体质好,虽然水灾很严重,但在乡亲们的精心照料下,还是挺过来了。其实,继父的事情早就应该交代,由于种种原因拖到今天,我心里非常内疚。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党多年的教育,辜负了领导的信任,我一定要痛下决心,如实交代问题,老老实实改造自己。”李墨海说话不打一个“格愣”,完全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下面,我就把继父的问题原原本本向大家交代。我的继父出身于书香门第,从小喜欢读书……”

    乖乖,他越往下扯越不着边际,但他编造的故事却使台下的人感到非常可信,他凭着深厚的文学素养,满脑袋瓜的词汇和课堂上练就的嘴皮子,足足使会场安静了两个多小时。

    简直不可思议!李墨海的所谓认罪表演,使张红兵在台上的形象黯然失色。但人们尽管听得津津有味,到底有没有继父,是不是那么回事,最后还得听张红兵评判。可是,话该怎样说呢?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张红兵清了几回嗓子,终于找到了话头:“这次外调,十分艰难,继父的问题是搞清李墨海的政治和历史问题的关键。”

    这时候,全场一片肃静,台下几百双眼睛都注视着张红兵。张红兵脑子里急速地转开了:李墨海刚才这番交代,分明是铤而走险。如果对它全盘否定吧,他的政治生命就此完结;如果肯定它吧,那么当初这个问题是作为大案要案来抓的,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对大家总得有个交代。怎么说好呢?他沉吟着,突然也挥起了右手,用了一个政治家演讲时的下劈动作,说:“正像李墨海刚才说的那样,他不应该到现在才交代这个问题。事情只能隐瞒一时,不能隐瞒一世,既然有继父,就要正视这个问题。经实地调查,可以证实,李墨海的确有一个继父,之所以要隐瞒多年,是因为他的继父出身封建世袭家庭。由于对出身问题抱着不正确的看法,他的继父过早地退出了工作单位,在乡间几乎过着隐居的生活,现在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又患了重病,这才暴露。任何人都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但是任何人都必须对自己的一生负责。他这次回去,对继父问题处理得很好,没有简单了事,杜绝一切来往,而是既从思想上彻底划清界限,又从生活上热忱地进行关心帮助。所以,他的继父深受感动和教育,表示病好之后,一定要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为国家出力。李墨海在复杂的形势面前经受了一次真正的战火的考验,接受了一次庄严的战斗洗礼,充分体现了一个党教育多年的人民教师的高风亮节,这也是在学习班认真接受再教育的结果。所以我宣布:对李墨海的审查到此结束!”

    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会终于散了,李墨海站着没动,久久不愿把头抬起来,他肯定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结局。其实,就是张红兵自己,事先也没打算作这样的了结,但是,既然话这么讲了,事情也就只能这么决定了。离开会场的时候,张红兵经过李墨海身边时,发现他腮边一滴晶莹的泪水滴落在衣襟上。他心里怦然一动,回到家里,便悄悄地把当初村支书写给他的那个材料销毁了……

    (张湃)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