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见闻录-阿伯茨福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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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各特故乡阿伯茨福德之行

    多年前我曾游览阿伯茨福德(注:苏格兰19世纪著名小说家司各特的故乡。),答应过要向读者作一番描述;现在我即坐下来履行这一承诺。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对我期待过高,因为当时记录下的旅行笔记既不充分又不清楚,并且我的记忆也极不可靠,所以我担心自己提供的贫乏而粗略的情况让你失望。

    1817年8月29日较晚的时候,我到达了塞尔扣克(注:英国苏格兰东南部城镇。)这座古老的边境小镇,并在此投宿。我是从爱丁堡(注:英国苏格兰首府。)去的,一部分为了参观梅尔罗斯隐修院(注:1514年曾被英格兰人夷为平地,1822年由司各特主持修复。)及其邻近地方,但主要是为了看看那位“北方的大诗人”(注:指司各特。)。诗人托马斯·坎贝尔(注:托马斯·坎贝尔(1777-1844),苏格兰诗人,以写抒情诗闻名。)先前给了我一封介绍信,再说那位大诗人对我早期胡乱涂写的一些东西也感兴趣,因此我有理由认为自己不会被看作是个不速之客。

    次日早晨我早早吃过饭后,便乘坐一辆驿马车前往隐修院。途中我于阿伯茨福德别墅的大门口停下,让左马驭者(注:骑在领马附近引导马匹牵引马车的人。)把介绍信和我的名片送到别墅;我在名片上写明自己正去梅尔罗斯隐修院遗址,想知道司各特先生(他此时尚不是从男爵)是否乐意上午容我登门拜访。趁左马驭者前去办事的功夫,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座别墅。它距离下面的大路不远,位于一座小山的山腰之上,此山向下延伸至特威德河;它不过是一座绅士的舒适的小别墅,显示出某种乡村风味,别具一格。整个正面长满常绿植物,就在大门上方有一对颇大的麋鹿角从树叶下面伸出,使得别墅看起来像一座猎人屋。巨大而气派的建筑群——从某种意义上说,因为有了这座朴素的别墅它们才得以产生——正一一呈现出来。有一部分墙体周围搭着脚手架,已经升至别墅的高度,前面的庭院里堆满了大块的毛石。

    马车的杂音打破了别墅的宁静。像城堡一样的别墅的守门人很快冲出,还有一只黑色的猎犬,它跳上一块石头开始狂叫,所发出的警报将整个驻守的狗都引了出来。

    “一只只小狗和猎犬,都是出身低微的杂种。”

    它们无不张着大嘴高声嗥叫。我应该纠正自己的引语,因为在附近根本见不到一只杂种:司各特地地道道是个爱好运动的人(注:尤指打猎、钓鱼等。),对于纯种敬重有加,怎么会容忍有杂种呢。

    不久“城堡之王”(注:司各特1811年在特威德购置了一片领地,自建中古式城堡居住。)本人出现了。根据我读到和听到的描述,以及所公布的他的相貌,我立即认出了他。他个子高大,身材魁梧,强壮有力。他的衣着简朴,几乎显得土气。那是一件旧的绿色狩猎服,钮扣孔有一只狗哨;结实的鞋子在脚踝处被系住;头上那顶白色的帽子显然饱经风霜。他拄着一只粗壮的拐杖,跛行着走上砾石路面,不过他走得很快,也颇有精神。一只铁灰色的狩鹿大犬慢慢跟在他旁边,它举止十分庄重,绝不参与到那群狗的嗥叫之中,似乎为了别墅的面子,自认为有义务礼貌地接待我。

    司各特没等来到大门口,就用亲切的语调高声叫我,欢迎我来到阿伯茨福德,并且询问坎伯尔的消息。他走到马车门旁时,热情地抓住我的手说:“来,快让车驾到房子那边去。你正好赶上吃早餐,然后你会看到隐修院所有让人惊奇的东西的。”

    我本来要推托的,说已吃过早餐了。“听我说,朋友,”他大声说道,“一大早就驾车在苏格兰山丘的刺骨的空气中穿行,足以有理由再吃一顿早餐。”

    我因此被马车拉着来到别墅门口,片刻后便坐在早餐桌旁。除了司各特一家别无他人,他们是司各特夫人,大女儿索菲娅,然后是大约有17岁的漂亮姑娘安·司各特小姐,比她小两三岁的沃尔特——一个发育健全的少年——还有查尔斯,他是个活泼的男孩,大约十一二岁。我不久觉得自己像在家里一样,因受到热情欢迎而感到心中温暖。我原本想只在早上拜访一下,可发现他们是不会轻易放我走的。“你别认为我们这一带像报纸那样,一个上午就看完了,”司各特说。“对于一位喜欢旧世界的零碎事物和善于观察的旅行者,需要仔细观察几天才行。用过早餐后你可去参观梅尔罗斯隐修院。我不能陪你,因有一些家事要办,不过我会让儿子查尔斯陪你去,他对一切与旧的遗址遗迹及其周围有关的事无不精通;他和我朋友约翰尼·鲍尔将告诉你所有的真实情况,另外还有许多并不会要求你相信的事——除非你是个名符其实、毫无疑问的古文物研究者。等你回来后,我会带你去附近走走。明天咱们去看看亚罗坡,后天驾车去德赖伯尔修道院,那是个十分不错、很值一看的古老遗址。”一句话,没等司各特说完他的计划,我发现自己非得参观几天了,仿佛一个富于浪漫的小小王国突然在我面前打开。

    *****

    于是早餐之后,我与小朋友查尔斯一道前往隐修院,我发现他是个极为活泼有趣的同伴。对于附近一带他知道大量的轶闻趣事,都是从父亲那里听说的。他还了解许多奇异的说法和狡诈的笑话,显然也源自同处;他说话时无不带着苏格兰人的口音,其中掺杂着苏格兰人特有的用语,使其别有一番味道。我俩在去隐修院的途中,他讲了一些父亲提到的约翰尼·鲍尔的有关轶事。鲍尔是教区的教堂司事,也是隐修院遗址的管理人,受雇对它进行管理,并带领来客参观。他是一位可敬的矮小男人,虽然地位卑微但并非没有抱负。报纸上提到过他的前任之死,所以他的名字也曾出现在整个这地方的出版物上。当约翰尼接替守护这片遗址时,他讲定在自己死的时候,他的名字应该受到人们同样可敬的夸耀,并且要出自司各特的手笔。司各特已庄重保证,要对他死后的名字予以颂扬,所以约翰尼现在自豪地期待着将会像诗人一样不朽了。

    我发现约翰尼·鲍尔是个显得端庄的小个子老头,他穿着蓝色外衣和红色马甲。约翰尼接待了我们,不断问候,似乎高兴见到我的小同伴——他十分欢乐和逗趣,为了让我开心把他的种种奇特东西都搬出来了。老人是一位最可信而独特的导游,凡是司各特在其《最后的吟游诗人之歌》(注:司各特的长篇叙事诗,它奠定了诗人的地位。)中所描写的隐修院中的情景,他都指给我看;而且他还用显著的苏格兰人的口音,背诵着赞美它的诗节。

    就这样,在穿过一处处回廊时,他让我看到极其精美地雕刻在石头上的美丽树叶和花儿;尽管已经过去数个世纪,但它们仍然轮廓清晰,犹如刚雕刻出的一般。也正如司各特所说,它们可与所仿效的原物媲美:

    凡是在那儿闪耀着光彩的花草都同样美丽地雕刻于回廊的拱门之上。

    在那些雕刻作品中,他还把一处极其美丽的修女头像指给我看,说司各特总要于此驻足欣赏,“因为郡长(注:司各特1799年被任命为塞尔扣克郡副郡长,主要负责治安工作。)对所有这类东西都有一种神奇的眼光。”

    而我会说,司各特从周围事物中得到的结论,似乎更多地源自他是本郡的治安官而非诗人。

    在隐修院内,约翰尼·鲍尔把我带到一块石头旁:在那个值得纪念的夜晚,当巫士的书被从墓中救出时,矮胖的“德洛兰的威廉”和那个僧侣即坐在这块石头上。而且,约翰尼在其古文物研究中甚至比司各特更仔细,因为他发现了巫士的坟墓,其位置诗人先前是心存疑问的。这一点约翰尼自夸予以了证实:所根据的是凸肚窗的位置,以及月光晚上投射的方向——月光穿过彩色玻璃,将阴影投射到这儿的圣乔治十字(注:英国国徽。)上面,正如诗中所详细描述的那样。“我把这一切向郡长指出,”他说,“他无可否认这是相当清楚的。”后来我发现司各特对于老人的直率,和他对诗的每一节加以证实的热情,让司各特觉得有趣;那首诗仿佛成了可信的历史记载,他对诗人的演绎总是予以默认。这里我将诗人对巫士坟墓的描述附录于后,就是它使得约翰尼·鲍尔开始了古文物研究。

    瞧呀,武士!圣乔治十字指向了非凡的死者之墓;僧侣缓缓移向宽大的石板,血红的十字架描画在上面。他指着神圣的一角:武士手持一只铁棒,僧侣用干瘪的手示意一遍,墓穴的大门随即打开。凭借一时的力量,他终于将巨石移搬。我多么希望你曾看见光线怎样灿烂地闪现,直射向教堂高坛的屋顶,并穿过远处的廊台!光从坟墓中射出,将僧侣的服饰和苍白的面容呈显,又在武士黑褐色的盔甲上亮闪,还亲吻着他身上飘动的羽毛。那位巫士躺在他们眼前,好像他从来就没死去。灰白的胡须显得曲卷,他的年龄大约70左右。有个游方僧的披肩将他围缠,他身上系着精美的西班牙饰缎,像一位来自海外的朝圣者。他的左手拿着圣书,右手拿着银色的十字架,那盏灯就放在他的膝边。

    在真诚的约翰尼·鲍尔看来,司各特编造的故事成了事实。由于《最后的吟游诗人之诗》始终存在于梅尔罗斯隐修院的遗址当中,加之它指出了所描写的种种情景,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它与约翰尼的整个生活交织在一起;我还怀疑,他是否时时把自己与某些诗节里的人物混为一谈。

    假如人们更喜欢诗人其它的作品而非《最后的吟游诗人》,他会受不了的。“确实,”他对我说,“这正是司各特先生写得最好的东西——如果他此时站在那儿我也会对他这么说——然后他就会笑起来。”他大声赞扬司各特如何亲切和蔼。“他时时会来这儿,”他说,“有不少人陪同着;是他的声音让我首先知道他来了,我听见他高喊着,‘约翰尼!——约翰尼·鲍尔!’于是我迎了出去,必然会听到他说着某个玩笑或开心的话。他就像个老妇似的站在那儿和我一起哈哈大笑——想想看,他可是一位有着好多好多历史知识的人呀!”

    这位可敬的小个子男人有一些引以为豪的独创方式,其中之一便是让游人站在隐修院对面,背对着它,然后弯下腰从两腿之间看它。他说,这让人看到遗址截然不同的面貌。人们对这样的办法大加称赞,可是“女士们”对此讲究,她们满足于从胳膊下面看看就行了。由于约翰尼·鲍尔自豪于让人看到诗中描写的一切,所以有一节诗使他非常为难。那是某个诗节的开头部分:

    假如你想恰好看到美丽的隐修院,那么请在淡淡的月光下去参观:因为明亮的白昼那放肆的光线,只是轻蔑地将遗址涂抹得一片黯淡。

    由于有这样的告诫,许多到这座遗址来的最虔诚的游人不满足于白天看看,而是非要在月光下看一眼不可。瞧,不幸的是,月亮只在每个月的部分夜晚才有。更为不幸的是,在苏格兰它很容易被云块和薄雾挡住。因此约翰尼十分为难,不知如何给那些富有诗意的游客提供缺一不可的月光。最后,他幸运地发明一种替代办法,即将一只双倍大的牛油烛固定在竿子顶端,然后高举着它在暗夜里带领游客参观遗址,使他们大为满意,甚至最后他开始认为这比月光本身更好。“从此以后,它当然就把光投射到了隐修院上,”他总是说,“而且你还能四处移动,一点一点把古老的遗迹照亮,可月亮只能照到一面。”真诚的约翰尼·鲍尔!我谈到的那个时候现在已过去多年,很有可能,他那天真率直的头脑如今枕在了自己最喜欢的隐修院的墙下。希望他小小的心愿已得到满足,他的名字记录在了自己如此爱戴和尊敬的人的笔下。

    *****

    我从梅尔罗斯隐修院返回之后,司各特提议我们去走走,以便他带我看看周围的乡村。出发时别墅里的每只狗都来陪伴我们。其中有我已提到的叫迈达的狩鹿大犬,它是一只高贵的动物,深受司各特宠爱;有叫哈姆雷特的黑色猎犬,它是一只富有野性、没有头脑的小家伙,还不到明白事理的年龄;有叫菲内特的漂亮的谍犬(注:一种捕猎用的长毛狗。),它的毛发柔软光滑,长长的耳朵耷拉着,目光温和,是客厅里的宠物。我们走到房子前面时,有一只很老的猎犬也加入过来,它摇着尾巴从厨房里走出,司各特对它像老朋友老伙伴似的欢呼迎接。

    我们漫步时,司各特常于谈话中停下来观察他的狗们,对它们说点什么,仿佛它们是理性的伙伴。确实,这些人类的忠实伴侣看起来颇富有理性,因为它们与人有着亲密的关系。迈达举止端庄,这与其年龄和大小是相称的,它似乎自认为受到吩咐,要在我们面前努力显得尊严而礼貌。它缓步跑到我们前面一点,小狗们则在它身边嬉戏,跳着扑向它的脖子,咬它的耳朵,极力逗弄它一起嬉闹。但这只老狗很长时间都会保持沉着庄重,好像偶尔对小伙伴们的放肆斥责一下。最后它会突然把身子一转,逮住其中一只狗,将其撞倒在地。然后它看一眼我们,等于在说:“瞧,先生们,它们这样胡闹让我不得不让步。”之后它又像先前一样恢复了端庄的姿态。司各特对这些奇特的表现觉得有趣。“我毫无疑问,”他说,“迈达单独和小狗们一起时,它会把端庄抛开,像它们任何一只狗那样顽皮起来。但在我们当中它不好意思,似乎在说:‘别再胡闹啦,小家伙们——要是我也显得那么愚蠢莽撞,主人和另一位先生会怎么看我呢?’”

    他说,迈达让他想起某次在一艘武装艇上的情景,当时他与朋友亚当·费格斯桑一同出游。他俩都尤其注意到了水手长,他是一位优秀健壮的海员,显然因引进他们关注而高兴。有一次水手们“伴着管乐取乐”,合着船上乐队的音乐跳舞,并且以种种方式嬉闹起来。水手长在一旁观看,露出渴望的目光,好像他也想加入进去。但他瞥一眼司各特和费格斯桑,表明他在与自尊作斗争,担心在他们眼里贬低自己。最后有个船员走上去抓住他的胳膊,邀请他跳一种快步舞。司各特接着说,水手长略为迟疑一下后照办了,像我们的朋友迈达那样笨拙地欢跳了一两下,很快作罢。“啥用也没有,”他说,猛拉腰带,斜眼看我们一下,“一个人不能总是在哪儿跳舞。”

    我们正谈论着狗伙伴们的各种脾性和奇特举动,这时什么东西惹怒它们,一只更小的狗发出尖利狂暴的吠叫;过了一些时间才把迈达唤起,它两三步猛地冲过去加入到它们的吠叫中,发出低沉的汪汪声!

    不过它只是短暂地发作一下,随即便返回去了,一边摇着尾巴,疑虑地望着主人的脸;它拿不准自己是该责备它们呢,还是该赞赏。

    “啊,啊,老伙计!”司各特高声说,“你可创造了奇迹。你的叫声把艾尔登(注:在苏格兰博德斯行政区内有称为“艾尔登山”的3座锥形山。)山都震动了。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你可以爬在大炮旁休息啦。迈达就像君士坦丁堡(注:土耳其西北部港市伊斯坦布尔。)的大炮,”他继续说,“需要较长时间才能准备好,让那些小枪小炮先发射出一打的炮火;不过一旦它发射了威力可就大啦。”

    这些简朴纯真的轶闻趣事,让人看到司各特在其私人生活中所表现出的乐观脾性与心情。家畜就是他的朋友,似乎他的面孔一出现周围一切就会高兴。连最卑微的侍从见他走来都会喜形于色,好像料到他会说出什么亲切热情、令人开心的话。有一次我们去参观采石场,我曾有机会特别注意到这一点,当时有几个男人正在为新修房子开采石头;他们全都暂时停下手中的活,要“与主人说说愉快的笑话”(注:文中有些地方用的是苏格兰方言,所以用了引号。)。有一个是塞尔扣克(注:苏格兰东南部城市。)的自由民,司各特就如下古歌和他开起了某种玩笑:

    与塞尔扣克的鞋匠一道起床,同合恩(注:南美最南端的一岛名。大概是由于时差关系,意指他们早出晚归。)的伯爵一道睡下。

    另一个是教会的领唱人,他除了在礼拜天领唱赞美诗外,还于冬季的周日教附近的少男少女跳舞,因为此时户外很少有活干。还有一个身高挺直的老者,他有着健康的面容和银色的头发,戴着圆顶白帽。他正要用肩头扛起什么,但是停了下来,站在那儿看着司各特,蓝色的眼睛微微闪烁,好像等待轮到自己,因这位老者自知特别受司各特喜欢。

    司各特用和蔼可亲的语气与他搭话,要吸他的一撮鼻烟。老者取出一只牛角鼻烟盒。“哼,老伙计,”司各特说,“不是那只旧烟盒:我从法国给你带回来的那只漂亮的法国鼻烟盒哪里去了?”“真的,大人,”老者回答,“那么好的烟盒根本不适合周日拿来用。”我们离开了采石场,司各特告诉我他去巴黎时,曾买了一些小玩意作为礼物送给侍从们,其中就有提到的华美的鼻烟盒,老者小心翼翼地把它保存起来,只在礼拜天才用一下。“让他们高兴的与其说是礼物的价值,”他说,“不如说是念及主人在那么远的地方竟会想到他们。”

    我发现,这位老者颇受司各特喜欢。如果我没记错,他早年曾是一位军人,那挺直硬朗的身姿,红润粗糙的面容,灰白的头发,蓝眼睛里显露出的精明的目光,使我想起伊迪·奥奇尔特里(注:司各特的小说《古物研究者》(1816)中的人物。)所描述的情形。我发现,此后威尔基(注:威尔基(1785-1841),苏格兰风俗画家、肖像画家和版画家。)在他作的司各特一家的画中也把老者画了进去。

    *****

    我们漫步在苏格兰歌谣中常见的景色之中,它们因为有了司各特的诗而显得丰富多彩;不过早在这之前,一首首田园诗已经使它们变得不朽。我第1次看见科登娄维斯(注:苏格兰爱丁堡东南边的一座城堡,它因古老的苏格兰民歌《科登娄维斯的金雀花》而不朽。)那长满金雀花的顶端(它们从特威德灰暗的山上隐约显现出来)时,高兴得激动不已。还有埃特里克谷、盖拉河及亚罗坡,它们的出现让人产生多么感人的联想!每每转向一处,你都会想起某支家常的歌谣——某支几乎忘记了的儿歌,我小时候就是听着它们进入梦乡的。而伴随它们的是那些歌者的音容笑貌,他们如今已不复存在。正是这些悦耳的歌——它们在我们孩提时吟唱于耳旁,与我们记忆中所爱的人联系在一起,而这些人已经离开人世——使得苏格兰的景色充满了如此富有温情的联想。一般而论,苏格兰的歌都带有某种固有的伤感,这很可能归由于作者那种孤独的田园生活。他们常常只是些牧羊人,在寂寞的峡谷中照料羊群,或者把它们圈在光秃秃的山丘中。许多这些乡村的吟游诗人死后连名字也没留下,留下的只有他们悦耳动人的歌谣,这些歌像回声一般回荡于他们居住过的地方。田园诗人们流露出的朴素纯真情感,大多与其常去的某地联系着。这样,凡是苏格兰的大山或山谷,城镇或高塔,绿色的树林或流动的小溪,都必然与某首流行的歌有关,从而使其名字成为一系列美妙想象与情感的基调。

    让我及时往下说说吧,讲讲在一次参观罗伯特·彭斯(注:罗伯特·彭斯(1759-1796),苏格兰诗人。)的出生地艾尔时,我对那些朴素纯真的歌谣是多么敏感。我在“漂亮的多恩堤岸与斜坡”附近度过一上午,彭斯那温柔短小的情诗出现于我脑际。我发现,有个穷苦的苏格兰木匠在阿罗威教会的遗址中干活,这座遗址将改为校舍。他明白我的来意后放下手中的活,同我在一座多草的坟墓上坐下——这儿就在彭斯的父亲被埋葬的地方旁边——和我谈着他本人认识的诗人。他说连最贫穷、最不识字的乡下人都熟悉诗人的诗歌,“他好像觉得这乡村越来越美丽了,因为彭斯为它写下了短小漂亮的诗歌。”

    我发现司各特对故乡的流行歌谣满怀热情,他似乎很高兴看见我对它们颇有感触。这些歌使我想起第1次听到它们时的情景,他说他也因此想到如下诗句:

    在青春时节那快活的清晨,

    滚滚岁月像晨梦留存于记忆;

    在它们尚未逝去之际,

    我听见沿蒂维厄特河(注:苏格兰南部特威德河支流。)的岸边,

    飘来了优美的韵律,

    那声音清澈而婉转。

    那是一些甜美的声音!

    常使我坦诚的心中的悲哀得以平息,

    像魔法似的驱走我幼稚的眼泪;

    你的诗歌会让欢喜的记忆再现,

    像遥远的回音,非常惬意,

    旅行者在原野中听在耳里。

    司各特继续详细讲述着苏格兰的流行歌谣。“它们是我们民族的一部分遗产,”他说,“是我们可以真正称之为自己的东西。它们没有受到外来的感染,有着石南丛生的荒野和山风那种纯洁的气息,有着从古代大不列颠人传承下来的、纯正的民族特征。像苏格兰人、威尔士人和爱尔兰人,都具有民族的风格特征。而英格兰人(注:英国由英格兰、苏格兰和威尔士组成。爱尔兰1948年独立。)却没有,因为他们不是本土人,或者至少他们是混种人。他们的音乐都是外国废弃的东西,犹如一件五颜六色的夹克或一块拼凑出的制品。甚至在流入不少外国人的苏格兰东部,我们的民族歌谣也相当少有。一支纯真古老的苏格兰歌就是一块烟水晶,它是产于我们自己的大山里的宝石;或者不如说是往昔的珍贵遗产,其上面承载着民族特性的印记——像一枚刻有浮雕的宝石,让人看到这个民族在仍然纯正时的面貌。”司各特这样说着,此刻我们爬上一座峡谷,狗在左右两边闲逛,一只黑色的雄松鸡突然展翅高飞。

    “啊哈!”司各特喊道,“沃尔特少爷会好好打一下了。咱们回去后就让他带上枪到这里来。沃尔特现在成了家里的猎人,让我们一直都有野味吃。我差不多把猎枪都交给他啦,因为我发现自己的行动不能再像以前那么轻快了。”

    我们漫游至可以俯瞰到广阔景色的山上。“瞧,”司各特说,“我像《天路历程》(注:1678年英国作家约翰·班扬写的作品。)中的朝拜者一样,把你带到了‘快乐山’的山顶,让你看到附近所有优美的地方。那边是拉麦穆尔和斯马霍麦,那儿是加拉谢尔兹、托尔沃德列和加拉沃特。在那个方向你看见特沃达尔和亚罗坡。埃特里克溪像一条银线蜿蜒而行,最后汇入特威德河里。”

    他继续这样一一列出苏格兰歌谣中有名的地点,它们近来大多引起了他那富于浪漫的兴趣,被他写进作品。事实上,我看见辽阔的边疆地区展现在眼前,能够追寻到产生那些诗歌和浪漫故事的场面——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把世界给迷住了。我对周围凝视片刻,心里怀着惊讶,几乎可以说是失望。就目力所及,我所见到的只是一排又一排灰暗起伏的山丘。其面貌单调乏味,一片光秃秃的景象,你差不多可以看见一辆结实的马车沿着山边穿行。驰名的特威德河似乎就是一条光秃的溪水,流淌在毫无遮蔽的小山之间,其岸边连一棵树或一片灌木丛都没有。然而,就是这整个地方笼罩着诗歌与浪漫故事的魔网,在我看来,它比我在英格兰见到的最为丰富多彩的景色更有魅力。

    我不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司各特自个哼了一会儿,显得严肃的样子。他全然不知自己的诗歌受到称赞,是以故乡的山为代价的。“大概是偏爱吧。”他最后说。“不过在我眼里,这些灰暗的山丘和整个荒野的边疆地区,本身就有着奇特的美妙之处。我喜欢的正是那光秃秃的土地,它具有某种醒目、严峻和孤寂的东西。爱丁堡附近有着华美的景色,它就像一座装饰起来的如花园般的地方;我在其中待了一些时间后,便开始希望回到自己这些灰暗朴实的山中。假如一年里见不到一次这儿的石南,我想我会活不了的!”

    他说到最后时怀着真诚的热情,同时用手杖在地上重击一下,以示强调,表明他说的是心里话。他也对本来就是一条美丽的河的特威德予以维护,说他并不因为没有树就不喜欢它,这大概由于他一生中不少时间都在钓鱼吧;而钓鱼的人是不喜欢河流上方有树垂悬着的,它们会妨碍他施展鱼竿鱼线。

    我对于周围景色的失望,也乘机同样地为自己早年的联想辩护。我对覆盖着森林的山丘以及穿过茫茫树林的河流,均习以为常,因此我心中所有富于浪漫的景色都常常是树木繁茂的。

    “是的,那是你的国家巨大的魅力所在。”司各特大声说。“你爱森林,正如我爱石南——但我并不会让你认为,我感觉不到眼前出现一大片森林的那种壮观。我最喜欢的,莫过于置身于你们那雄伟野性的原生林,心中想到周围是数百英里人迹罕至的森林。有一次,我在利思(注:爱丁堡的一个港口。)看见一根刚从美洲运到的巨大树木。它生长在本土上时一定是棵参天大树,高耸蓝天,枝桠繁茂。我不无惊叹地注视着它。它像一座时时从埃及运来的方尖巨塔,使得欧洲的矮小纪念碑相形见绌。事实上,这些巨大的原始树木——它们在白人闯入之前曾为印第安人提供了庇护——就是你们国家的一座座纪念碑和古迹。”

    谈话转向了坎贝尔的诗《怀俄明州的格特鲁德》,它所展现出的诗歌素材都来自美国的景色。司各特开明大方地谈到这首诗,在说到同代人的作品时我发现他总是如此。他十分高兴地列举了几节诗。“真是遗憾,”他说,“坎贝尔没有更经常地多写一些,充分发挥他的才华。他有着会让自己飞上天空的翅膀,确实他也时时奋力展翅,可随后又将它们收拢并栖息了,好像害怕飞走似的。他不知道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力量。即使他写了一篇很好的作品,他也常常心怀疑虑。他把《洛切尔》中几节优秀的诗删除,不过我让他恢复了其中一些。”司各特此时用极好的方式复述了几节。“就预感而言,”他说,“或者照一般说法就敏锐的洞察力而言,这思想多么美妙——‘未来的事情会先投下阴影。’”

    “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想法,表达得也非常完美。还有一首叫《霍亨林登》的优秀小诗,他写下之后似乎并不看重,认为有些诗节‘像锣鼓喇叭似的大喊大叫’。我让他背诵给我听,相信正是我所感到和表达出的喜悦促使他把这首诗印出来。“实际上,”他补充说,“在某种程度上坎贝尔对于他自己就是一个怪物。他早年成功的光辉妨碍了所有更多的努力。他害怕自己的名誉在前面投下的阴影。”

    我们这样聊着时,听见山中传来枪声。“我想是沃尔特吧。”司各特说。“他已完成了上午的学习,拿着枪出去打猎啦。如果说他遇上了那只松鸡,我也不会意外。要真是那样,我们的食物中又增加了一份,因为沃尔是个相当可靠的射手。”我询问沃尔特的学习情况。“的确,”司各特说,“在这方面我没啥说的。我并不一心要把孩子们培养成天才。至于沃尔特,他小时候我就教他骑马,打猎,讲真话。而他其余的教育,我则交给一位很值得钦佩的年轻人去管——那人是牧师的儿子,我所有孩子都是由他教的。”

    后来我认识了提到的这个年轻人,即梅尔罗斯牧师的儿子乔治·汤姆森;我发现他颇有学问,非常聪明和谦虚。他通常每天从梅尔罗斯父亲的住处,前来指导小孩子们学习,偶尔在阿伯茨福德留下吃饭,在这儿他很受尊重。司各特常说,造物主把他造就成了一个强健的军人,因为他高大、健壮、活泼,喜欢运动锻炼;可是意外事故又毁损了造物主的杰作,使他少年时失去一只腿,不得不安上假腿。因此他从小受到培养做着教会的工作,在那儿时时让人称为“老师”(注:原文为“Dominie”,苏格兰地方语言。);他集学问、纯朴及温和的独特个性于一身,被认为具有“汤姆森老师”应有的许多特点。我想在司各特写作小说时,他一定经常充当文书。每天上午孩子们一般都是同他一起度过的,之后他们才去户外参加各种有益健康的活动,因为司各特很希望让他们的身心都得到加强。我们没走多远,就看到两位司各特小姐沿着山坡前来迎接。现在上午的学习结束了,她们便出来在山上散步,采摘石南花,用来打扮头发,作好吃饭准备。她们像小鹿一样轻快地跳过来,衣服在夏日纯净的微风中飘动,这使我想起司各特在《马米恩》的一个诗篇中,对自己孩子所作的描述:

    我的小鬼们,坚强、勇敢而野性,

    这与山中的孩子最为相合;

    他们在夏日的嬉戏中嘀咕与述说,

    焦虑地询问春天何时回来哟,

    那时鸟儿和羔羊又会快乐,

    山楂的枝头上将重新开出花朵。

    是的,小孩子们,是的,雏菊花

    又将装扮上你们夏日的凉亭;

    山楂也会再次长出

    你们喜欢戴上的花环;

    草地上的羔羊会欢跳不断。

    野鸟的歌声一遍遍传来,

    当你像它们一样欢喜之时,

    夏天的日子会显得多么短暂。

    她俩走近时,狗全都扑上前去围着她们欢跳。她们和狗玩了一会儿,然后来到我们身边,一脸健康喜悦的样子。索菲娅是最大的孩子,也最为活泼欢快,谈话颇具有父亲的种种特点,似乎父亲的言语和风貌使她兴奋激动。安的性情则温和一些,她十分沉静,这无疑多少与她小几岁有关。

    *****

    吃饭时司各特已脱掉半具乡村风味的外衣,换上一件黑色衣服。姑娘们也都梳妆打扮完毕,把从山坡上采摘到的紫色石南小枝别在头发上,先前轻松愉快的散步使得她们个个看起来容光焕发。

    饭桌上我是唯一的客人。有两三只狗守候在桌旁。老狩鹿犬迈达蹲在司各特身边,渴望地望着主人的目光;而受宠的谍犬菲内特则紧挨着司各特夫人,我不久发觉夫人对它大为宠爱。

    谈话偶然转到司各特的狗的长处上时,他十分激动、满怀深情地说起自己的爱犬坎普——它被雕刻在早期的一幅画里,放在司各特身旁。他谈到它时仿佛失去了一位真正的朋友,索菲娅·司各特顽皮地望着他的脸,说可怜的坎普死的时候她爸还流下了几滴眼泪。关于司各特对狗的喜爱,以及他所表现出来的滑稽方式,我在此还可提出另一个后来遇见的证据。有天早上我和他在别墅附近散步,注意到一座古朴的小墓碑,上面用黑体字刻着:“此处躺着勇敢的珀西。”我停下来,以为那是昔日某个壮实的武士之墓,但司各特把我领了过去。“啐!”他大声说,“这不过是我愚蠢地修造的墓碑之一,你在周围会发现不少。”随后我得知那是一只受宠的猎犬的墓。用餐时曾出现了一些享有特权的重要家庭成员,其中有一只大灰猫,我注意到它时时享用到餐桌上美味的食物。主人和主妇都喜爱这只一本正经的老母猫,它晚上就睡在他们的房间里。司各特笑着说,他们的房子最不明智之处,就是晚上让窗子开着以便猫能进出。在四足动物当中猫占据着某种优势——它堂而皇之地蹲在司各特的扶手椅里,时时置身于门旁的一把椅子上,每只狗经过时它都要在其耳边抓搔一下。而对方也总是欣然接受。事实上,就老母猫而言这纯粹是表示一种君权的行为,意在让其它动物别忘了自己臣属的地位——它们对此完全予以默认。在君臣之间存在着普遍的和谐,它们无不乐意共同在阳光下睡觉。

    吃饭时司各特讲了许多奇闻,他谈得很多。他对苏格兰人的性格作了一番称赞,极力赞扬邻居们举止文雅有序、诚实正直,他说这在那些老骑兵和边境居民的后代身上是难以指望遇到的,因为这儿过去曾以各种吵骂、争执和暴力闻名。他说自己凭借治安官一职多年来维护着法律,在此期间需要审判的案子很少。不过他说,昔日的不和,地方的利益,彼此的敌对和苏格兰人的仇恨,仍然潜伏在灰烬里,会很容易被点燃。他们对于名誉的世袭情感仍然很深。甚至在村子之间举行橄榄球比赛,都不会总是安全的,过去的宗族情绪极易于爆发。他说,苏格兰人比英格兰人更满怀深仇,他们胸中的仇恨持续得更久,有时他们会数年将其置之一旁,但最终必定是要报复的。

    苏格兰高地人与低地人之间那种由来已久的嫉妒,在某种程度上仍然存在,前者把后者视为更低级的种族,不如他们勇敢顽强;但与此同时,他们又因为想到自己高人一等而装腔作势。所以一个初次来到他们当中的外人,会觉得他们暴躁易怒。只要有一丁点机会他们就会被惹恼,准备拼命和你干一仗,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讲外人不得不与之拼搏,奋力迎战,最终才能得到他们的好感。他举了一个恰当的例子,说有个叫芒戈·帕克的兄弟,他去苏格兰高地附近的一片荒地里居住。不久他发现自己被视为入侵者,山上的头目们有意要对他动武,相信他这个苏格兰低地人会示弱的。

    他一时非常冷静地忍受着他们的嘲弄和奚落,直到有个人无视他的忍耐,拔出匕首伸到他眼前,问他在自己住的地方见过那种武器没有。帕克是个身材魁梧的大力士,他一下抓住匕首,只把手一挥就将它插进一张橡木桌。“见过的,”他回答,“并且告诉你的朋友们,有个低地的人把匕首插进了魔鬼自己都拔不出来的地方。”所有人都为这一武艺和他说的话高兴。他们与帕克一起喝酒,彼此更加熟悉起来,从此成为始终不渝的朋友。

    吃过饭后我们来到休息室,它既是书房又是藏书室。一面的墙边有一张长写字桌,桌上有抽屉。它的上面是一个小橱柜,其木料打磨得很光滑,折叠门上装有不少黄铜饰品,司各特将最重要的文件放在里面。橱柜之上有个像壁龛一样的地方,其中放着一件完整光亮的钢制甲胄,头盔合拢,旁边是些铁手套(注:中世纪骑士戴的一种手套,用皮革和金属片制成。)和战斧。周围悬挂着各种战利品和遗物:有蒂波·沙布(注:1782年于印度迈索尔继任伊斯兰教君主权的一名武士。)的弯刀,从佛洛顿战场(注:英国人在布兰克斯顿附近打败苏格兰人的战场。)获得的高地腰刀,一双从班诺克本(注:苏格兰的一座小镇。“斑诺克本战役”是苏格兰历史上的一次大决战。)得到的里彭(注:英格兰北部一郡的小镇,出产上等靴刺。)靴刺。尤其是有一支罗布·罗伊(注:罗布·罗伊(1671-1734),著名的苏格兰高地亡命徒。在司各特的同名长篇小说中对他有夸张的描述。)的枪,上面有他名字的首字母R.M.G.,我当时对这件东西特别感兴趣,因为人们知道,司各特实际上在出版一本以这个有名的“不法之徒”(注:自然平民百姓并不认为他们是不法之徒,而是绿林好汉。不过他们被官方视为强盗。)的故事为根据的小说。

    橱柜的每边都是书架,上面很好地存放着用各种语言写的浪漫小说,不少都非常罕见古老。然而,这只是司各特别墅里的藏书室,他主要的书藉还存放在爱丁堡。从这个放着珍奇东西的小橱柜上,司各特取出一份在滑铁卢(注:比利时中部靠近布鲁塞尔的城镇。拿破仑在滑铁卢上役中(1815年6月18日)遭到了决定性失败。)战场拾到的手稿,里面抄写了几首当时在法国流行的歌。只见纸上沾有血迹,“很可能,”司各特说,“是某个快乐的年轻军官的生命之血,他把这些歌当作远在巴黎的情人的纪念物珍藏起来。”

    他温和而高兴地提到那支喜忧参半的小小战歌,说它是由沃尔夫(注:沃尔夫(1727-1759),从法国人手中夺取魁北克时的英军司令官。)将军创作的,并且他曾于魁北克(注:加拿大魁北克省的首府,1759年,在这里的亚伯拉罕平原上,由伍尔夫将军率领的英国军队击败了由蒙卡尔姆将军率领的法国军队。)暴风雨般的时刻的前夕在集体餐桌上唱出——他即十分光荣地在那儿阵亡——

    为什么,战士们,为什么,

    我们这些男儿要忧郁?

    为什么,战士们,为什么,

    ——我们要做的就是死去!

    因为假如下一场战役

    将我们送到造物主那里,男儿们,

    我们也就摆脱了痛苦:

    不过要是我们得以幸存,

    一瓶酒和一位温和的女店主,

    又会使一切完好如初。

    “所以,”他补充道,“这位在滑铁卢倒下的不幸的人,很可能于战斗打响的前夜在帐蓬里唱着这些歌,心中想到教他唱它们的美丽女人;并且保证如果在这场战役中活下来,他就会无比光荣地回到她身边。”

    后来,我发现司各特把这些歌的译文与另外一些比较短小的诗一起发表了。

    这晚,我们在半是书房半是休息室、显得离奇的屋子里愉快地度过。司各特从《亚瑟王》(注:亚瑟王是中世纪传说中的不列颠国王,圆桌骑士团的首领。)古老的浪漫故事中读了几段,声音低沉洪亮,十分优美;语调庄重,这似乎与古色古香的黑体字书籍相吻合。听这样一位人物在这样一个地方读这样一部作品,真是一个富有意味的款待。他坐在一把大扶手椅里朗读着,脚旁是心爱的猎犬迈达,周围有一些书籍、遗物和从边疆获得的战利品——这情景本来就可以构成一幅令人赞美、极其独特的画。

    在司各特朗读的时候,那只已提及的一本正经的老母猫于炉火旁的一把椅里蹲着,它两眼凝视,举止严肃,似乎在倾听朗读。我对司各特说,他的猫好像能够鉴赏用黑体字印刷的文学作品。

    “哈,”他说,“这些猫是一种很神秘的动物。它们脑子里想的事总是比我们以为的多。这无疑由于它们非常熟悉巫婆和术士。”他接着讲了一个关于某位好心人的小故事,此人一天夜里在返回村舍的途中,突然在一个偏僻地方遇见由猫组成的出殡队伍,它们无不戴着孝,把棺材里的一只猫抬到墓地,棺材上盖着黑色的天鹅绒棺罩。那位可敬的人对这样一支奇特的队伍感到惊讶,吓得半死,赶紧跑回去把见到的情景告诉老婆和孩子们。他刚说完,一只蹲在炉边的大黑猫就站起身,大声叫道:“那么我就是猫王!”随即便爬上烟囱消失了。那个好心人所看见的出殡队伍是属于猫王朝的。

    “我们这只老猫,”司各特补充道,“所表现出的那种君主的神气,有时让我想起这个故事。我对待它通常很尊重,因为想到它有可能是一位隐姓埋名的大王子,迟早会登上王位的。”

    就这样,即便身边不会说话的动物,司各特也会让它们的习惯和癖性成为幽默谈话和奇特故事的主题。在他的要求下,女儿索菲娅·司各特时而唱上一支歌,这也使得我们这个夜晚充满了生气。她从来不需要求两次,而是坦然愉快地照父亲的话办。听她唱歌真是开心,她唱的都是苏格兰的歌,没有任何伴奏,虽然简单朴实但却充满精神,富于表现;由于是用本地语唱的,所以格外富有魅力。她轻快而活泼地唱着那些高尚古老的二世党人(注:指英王詹姆斯二世的拥护者。)的歌——它们曾流行于“苏格兰的觊觎者”的追随者之中,他在这些人里面被称为“年轻的骑士”。

    司各特极为喜欢这些歌,尽管他是个很忠诚的人。因为那不幸的“骑士”在他看来总是一位浪漫英雄,这个英雄还有许多其他汉诺威王朝(注:统治时期为1714-1901年。)的追随者——既然斯图亚特王朝已经不再令人畏惧。谈及这个问题时司各特提到一个奇特的事实,即在“骑士”的文件里——政府把它们提供给他审阅——他发现一份美国的追随者给查理二世的请愿书,请求在边陲拓居地竖起他的旗帜。我后悔当时没就此更详细地询问司各特。不过所说的文件,很可能仍然在那位觊觎者的文件中,由英国政府掌握着。晚上,司各特讲述了悬挂在屋子里的一幅奇异画像的故事,那是他认识的一位女士为他画的。它表现出来的,是古时一位可敬英俊的年轻英国骑士所怀有的、不无悲哀的困惑;这位骑士在边疆的袭击中被俘,并让人带到一个固执而横暴的老男爵那里。不幸的青年被丢进地牢,在城堡大门前面搭起了高高的绞刑架,准备将他绞死。一切准备就绪后他被带到城堡大厅,严厉的男爵端坐在那儿,周围是一些全副武装的武士;男爵让青年作出选择,要么在绞刑架上吊死要么娶他的女儿。后面一个选择也许被认为不难,但不幸的是男爵的女儿丑得可怕,嘴巴大得出奇,所以无论为了爱还是钱都没人向她求婚,整个边疆地区的人均知道她叫大嘴巴玛格!

    所说的那幅画,表现出英俊的青年不幸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在他面前坐着严厉的男爵,作为那样一个女儿的父亲其面目是相称的;他对着青年怒目而视,十分狡诈。他的一边是大嘴巴玛格,她整张脸露出多情的笑容,那秋波足以让一个男人惊呆。另一边是听取忏悔的神父,他是个圆滑的修士,此刻轻轻推一下青年的肘部,并指着打开的门口外面看得见的绞刑架。

    根据传说,青年在圣坛和绞索之间经过长久的苦苦斗争之后,对生活的热爱占了上风,他让自己屈从于大嘴巴玛格的魔力。与浪漫故事所有的可能性相反的是,他们的婚姻证明是幸福的。男爵的女儿即便说不美丽,但却是一个最好的模范妻子。她丈夫从来不为任何怀疑和嫉妒所困扰(这些问题有时损害到婚姻生活的幸福),并成了一个公正合理、确实合法的父亲——这种状况在边境仍然很盛行。

    我根据并非很清晰的回忆,只对这个故事略为讲了一个大概。司各特讲述时曾带着令人愉快的幽默,而如果有人具有某种这样的幽默,那么故事也许会讲得更有意味。

    我就寝时发现几乎难以入眠。我想到自己就睡在司各特的屋檐下;想到自己身处特威德的边疆地区,就在它的中央,过去一段时间曾是浪漫故事最常出现的场景;尤其是我想起自己有过的漫步,漫步中的同伴,以及我们的谈话——这一切无不使我心中激动,差不多将我所有的睡眠赶走。

    *****

    次日早晨阳光从山上投射过来,照进低矮的花格窗里。我早早地起床,往垂悬在窗扉上的野蔷薇枝中间看过去。让我吃惊的是司各特已经起床并到了外面,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正与受雇修建新房屋的农民聊着。在他前一天把时间浪费到我身上后,我曾以为他这天上午会忙一阵子了,可他似乎像个悠闲的人,除了沐浴在阳光下让自个开心外没啥做的。

    我不久穿好衣服,来到他身边。他谈着自己对于阿伯茨福德别墅所怀有的计划。假如他能满足于那座爬满葡萄藤的令人惬意的小村舍——我拜访时他即住在里面——那么他就将是快乐幸运的。而庞大的阿伯茨福德别墅,所必需用在仆人、家臣、客人和男爵生活方式上面的巨额费用,把他的钱财给耗尽了,使他身心都有了沉重的负担,最终把他压垮。

    然而,所有这些至此尚在考虑和构思中,司各特乐于设想出将来的住房,正如他会在想象中创作出一个奇特的浪漫故事。“这是我的一座空中楼阁,”他说,“我将用石头和泥灰让它成为实在的东西。”只见周围散放着各种从梅尔罗斯隐修院的废墟中弄来的少量材料,它们将被用于修建他的住房。他已经用类似材料在一口小源泉上建造了一座哥特式神殿,并在顶端用石头竖起一副小十字架。

    从隐修院弄来的遗物散布在我们面前,其中有一只极为奇异古老的小狮,它要么是用赤石做的,要么是漆红的,这让我产生了想象。我忘记它是谁的家族徽章,但它时而引起的关于老梅尔罗斯隐修院的有趣言论,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座隐修院,显然唤起了司各特所有不乏诗意与浪漫的情感,他通过早年最为离奇可爱的想象,表现出自己多么热烈地依恋着它。我可以说,他谈到它时充满了深情。“不知道,”他说,“在那座荣耀而悠久的建筑里都有些什么宝藏。这是一个供古物研究者‘掠夺’的著名地方,里面有供建筑师利用的古老丰富的雕刻品,有供诗人创作的古老故事。在那儿采集到的东西是稀罕的,就像斯提尔顿干酪(注:英国的一种有青霉的优质白奶酪。)那么珍贵,并且品味一样——青霉越多越好。

    他继续提到与隐修院相关的“非常重要”的情况,它们从来没人提及过,甚至约翰尼·鲍尔在其研究中都遗漏了。苏格兰英雄罗伯特·布鲁斯(注:即罗伯特一世(1274-1329),苏格兰国王(1306-1329)。)的心脏就埋葬在院内。司各特详细讲述着布鲁斯那奇妙的故事,说他临死时虔诚而侠义地提出请求,希望把他的心脏带到圣地巴基斯坦,埋葬于圣墓里,以便完成朝圣的誓言;詹姆士·道格拉斯爵士如何忠诚地出发护送光荣的遗物。在那个充满危险的年代詹姆士爵士经历了种种冒险;他在西班牙命运坎坷,最终在与摩尔人的圣战中死去;后来布鲁斯的心脏也命运多变,直到最后被带回到本土,珍藏于神圣古老的梅尔罗斯隐修院里——这些素材都是可以充分利用的。

    司各特坐在一块石头上这样谈话,用手杖敲着俯卧在面前的小红狮,灰色的眼睛在粗粗的眉毛下闪烁。他就在讲下去时,头脑里不断出现了各种情景、形象和事情,它们与神秘和超自然的东西融合在一起,这些东西又与布鲁斯的心联系着。仿佛有一首诗或一个浪漫故事正朦胧地出现在他的想象中。从他为《修道士》作的序言中,明显看出他随后有过某种类似的思考——它与这个主题以及他喜爱的梅尔罗斯遗址不无联系。遗憾的是他对这些虽然朦胧但却满怀热情的意念,再没有坚持到底追寻下去。

    这时传来吃早饭的叫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便请求司各特对我的小红狮朋友予以关照——是它引起了这么一个有趣的话题——我希望它能在将来的宅第里,获得某个与其显然古老的历史与尊贵的身份相配的壁龛或位置。司各特幽默中不无庄重地向我保证,说勇敢的小狮会受到最体面的待遇。因此我现在希望它仍然活跃于阿伯茨福德。在放下隐修院遗物的话题前,我要再提及一个遗物,它说明了司各特丰富多样的幽默性情。那是一具人头骨,大概很久以前为某位快乐修士的,这在如下昔日的边疆歌谣中被非常敬重地提到:

    啊,每个礼拜五斋戒之的时候,

    梅尔罗斯的僧侣便做出美味的甘蓝;

    只要邻居们的存在能够持久,

    他们就不需要牛肉和啤酒。

    他让人将这具头骨洗净并作了修饰,把它放在自己房间的衣柜上,正好对着他的床。我在那儿见过它,极其阴沉地裂着嘴。在迷信的女佣们看来,这是一个相当令人敬畏恐怖的东西,她们的惧怕常常使司各特觉得开心。有时他换衣服,会把围巾像穆斯林的头巾一样系在它上面,没有一个“女佣”(注:原文为苏格兰语。本篇原文中有不少地方用了苏格兰特有的方言。)敢拿开。主人竟然如此“喜欢一个怪模怪样的老头骨”,真让她们大为惊讶,想入非非。

    那天用早餐时司各特有趣地讲述了一件事,说有个叫“北方的坎贝尔”(注:应指苏格兰神学家坎贝尔(1800-1872)。)的小个子高地人,就房地产边界问题与毗邻的一位贵族进行了多年诉讼。这是小个子男人生活的主要目标,是他所有谈话中不断提到的主题。他对遇见的每一个人,都要把一切情况详详细细讲出来;为了有助于对房屋进行描述,让自己讲述的事“更加准确”,他对自己的房产画了一张大图——那是一个有几英尺长的大卷筒,他经常扛在肩上,走到哪儿都随身携带着。坎贝尔身长腿短,罗圈腿,总是穿着高地人的服饰。每当他扛上大卷筒出去时,苏格兰方格短裙下面小小的两腿就像一对括号,那模样看起来真是怪异。他犹如扛着歌利亚的枪杆的小大卫,“枪杆粗如织布的机轴”(注:语出《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第17章第7节。)。

    一旦剪羊毛的季节结束,坎贝尔通常就会启程去爱丁堡处理诉讼一事。在各家客栈里他无论吃住都要付双倍的费,让老板记住多给的钱,等到他回来,那时他就可以不用再付费了。他说,他明白自己会把所有钱都用到爱丁堡的律师们身上,所以他想最好能确保回家的费用。

    他有一次去拜访律师,被告知对方不在,家里只有律师的夫人。“也一样。”小个子坎贝尔说。他被带进客厅,打开地图,详详细细讲述了自己案子,之后拿出通常的费用。夫人本来会拒收,可他坚持让她拿着。“我把整个这事告诉你所得到的满足,”他说,“与告诉你丈夫所得到的一样,而且我相信所得到的好处也一点不少。”

    上次他见到司各特时,说他相信与贵族的问题几乎解决了,因双方同意彼此把房地产的界限缩小到只有几英里。如果我没记错,司各特曾补充说,他建议小个子男人把自己的诉讼事由和地图委托给“迟钝的威利·莫布雷”去处理,此人想起来就令人乏味,他是爱丁堡的一位名人,乡下的人经常聘请他;他总是不断登门拜访,说话慢声慢气、冗长啰嗦,从而让每个握有职权的人感到厌烦,最终赢得每起诉讼。

    司各特的谈话中有许多这些小故事和趣闻,它们自然而然从话题中流露出来,丝毫也不勉强。虽然,他在讲述时它们彼此并无关联,也没有引出它们的言谈或情况——这些言谈或情况我已不再记得——就是说,故事和趣闻缺少了适当地予以讲述的背景条件。然而,它们却可以让人看到司各特心中的自然活动——看到它的随和状态,以及它生动而特有的丰富细节。

    在家人中,女儿索菲娅和儿子查尔斯似乎最能体会和理解他的脾性,乐于听他谈话。而司各特夫人就不总是那么在意,偶尔会随便说些什么不免有点扫兴的话。这样,一天用早餐时——家庭教师汤姆森也在场——司各特兴致勃勃地讲述着麦克纳布的地主的趣闻。“可怜的人,”他说,“已经死了好久了——”“哎呀,司各特先生,”仁慈的夫人大声说,“麦克纳布还没死吧?”“确实死了。”司各特回答。“如果他没死的话,他们就对他太不公平啦,因为他们已经把他埋葬了。”

    这个笑话并没引起司各特夫人的注意,也没让她受到什么伤害,但却让可怜的家庭教师震惊,他当时正把一杯茶端到嘴边;他突然发出一阵笑声,把半杯茶溅了一桌子。用过早餐后,司各特忙着修改了一会儿刚寄来的校样。我已说过的小说《罗布·罗伊》当时将要付印,我想这大概就是那部作品的校样稿吧。“威弗来小说”(注:出版于1814年,当时轰动了文艺界。)的作者身份,仍然是个猜测和不确定的问题,虽然很少有人怀疑它们主要是司各特写的。我认为他就是作者,他从不提及它们便是一个证明。假如这些作品是另一人写的,那么一个对苏格兰的任何东西,任何与民族历史或地方传说有关的东西,都如此喜爱的人,对于这样的作品便不会沉默。他喜欢引用同时代的作家的作品,经常朗诵边疆诗歌的某些章节,或者讲述一些边疆故事的趣闻。但对于自己的诗和它们的长处,他则闭口不言,同他在一起时,我注意到他对这个问题也谨慎地保持沉默。

    在这儿我可提到一个奇特的事实,对此我当时并无意识,即,对于自己的作品司各特在孩子们面前相当低调,他甚至不愿让他们读自己的浪漫诗歌。我是后来某个时间,从他给我的信中某段话里才得知的,这段话提到一套他的美国袖珍版诗作——我回到英国时转交给了他的一个女儿。“我匆忙中,”他写道,“没有代表索菲娅感谢你那么关心,使她有了美国版的书。我不能十分肯定自己可以再送她些什么,因为你已让她非常熟悉了父亲的拙作,否则她对之是不会这么熟悉的。这是由于,我特别注意让孩子们早年时不要读到任何这些东西。”

    言归正传吧。司各特完成了他简短的文学工作后,我俩便出去散步。孩子们陪着我们,但他们没走多远,便遇见一个可怜的老农及其穷困的家人,于是把他们带回家并给予帮助。

    我们走过阿伯茨福德的边界,来到一个显得惨淡的农场,这儿有一座十分荒凉、极不安全的老住宅或农舍,四周光秃秃的。然而司各特对我说,这是一座称为“劳肯德”的古老的世袭财产,其价值与唐吉诃德(注: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所著同名小说及其主人公。)的祖传财产不相上下;对于其所有者,它同样给予了一种世袭的尊贵——那个所有者是个地主,他虽然非常贫穷,但却自豪于古老的血统以及家族的名望。苏格兰人有按照家族财产取名的习俗,所以他便被称为劳肯德,不过在附近一带人们更普遍地知道他叫“长腿劳克”,因为他的腿很长。司各特这样说着他时,我们看见在远处沿着自己的一块田地大步走着,身上的格子花呢飘动着;他似乎很配那样的称号,看起来两腿和格子呢占了一大半。

    劳克对于周围地区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司各特战后即去过法国,他告诉我自己回到阿伯茨福德后邻里们大多来拜访他,向他询问外国的情况。在众多人当中就有长腿劳克和一个同他一样无知的老兄。他们对于法国人的事问了不少,似乎认为法国人是某个遥远的、半野蛮的部落。“那些原始人在他们本国是啥样子?”劳克问。“他们能写字吗?能计算吗?”当得知他们差不多和阿伯茨福德善良的人们同样文明时,他大为吃惊。

    劳克打了很长时间的光棍,就在我去过那儿后不久他突然想到要结婚了。邻居们都很意外。而他的亲戚——他们虽然贫穷但也不无自尊——却感到很不光彩,认为他想要娶的年轻女人极不相配。尽管他们反对他将有的不恰当的婚姻,可是没用,他毫不动摇。他穿上了最好的衣服,给一匹可与罗西南特(注: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所著小说《堂吉诃德》的主人公所骑的马的名字。)相比的瘦马装上马鞍,并在马鞍后放上一个后座;然后他出发娶那个卑微的姑娘去了,他要把她带回家,她将成为劳肯德古老的小屋的女主人——她就住在特威德对面的一座村子里。

    像类似的一件小事,在周围宁静的小乡村都会引起巨大轰动。长腿劳克已去特威德把新娘娶回家的消息,不久传遍了梅尔罗斯村。所有好心的乡亲们聚集在桥旁,等待他返回。然而劳克让他们失望了,他从远处的一个浅滩过了河,不知不觉把新娘安全接回家中。让我将事情经过往后说吧,讲讲可怜的劳克的命运——那是一两年后司各特在信中告诉我的。自从结婚后他就不得安宁,因为亲戚不断进行干涉,他们不让他照自己的方式过得幸福,而是极力让他与妻子不和。劳克拒绝相信任何对她不利的传言,但是为了保护她的好名声他不得不坚持抗争,弄得身心疲惫。他最后在属于父亲的房子前与亲兄弟们发生冲突,彼此猛烈地指责着。劳克竭尽全力为妻子的忠实辩护,说她极其正直,然后倒下死在自家的门前。他的人格、品性、名声、经历和命运,都可以在司各特的某一部小说中变得不朽,而我也期待着在作家后来的某些作品中认出他,但结果没能如愿。

    *****

    经过诚实的劳克的地方时,司各特指着远处的艾尔登石。古时候那儿曾长着艾尔登树,根据流行的口传,在这棵树下面诗人托马斯(注:托马斯(1220?-1297?),英国诗人,预言家。因司各特搜集的歌谣《诗人托马斯》闻名。)发出过预言,有的预言古老的歌谣里仍可见到。

    我们在此转入一座小峡谷,一条小溪潺潺地顺着它流下去,偶尔形成瀑布,在有的地方与花楸和白桦的垂枝一起垂悬而下。司各特说,我们此时正漫步在历史古迹或仙境之上。诗人托马斯曾经常出现在这里,他遇见了仙境中的女王和这条奇特的小溪——她骑着有灰色斑纹的小马,银铃在马笼头旁发出声响。

    “这儿是‘亨特利岸’,诗人托马斯躺在它上面思考、睡觉时,看见——或者梦中看见——了仙境里的女王:

    托马斯真的躺在亨特利岸,

    他的眼前呈现出奇异的景观;

    他看见一位光彩耀眼的女人,

    骑着马在艾尔登树旁出现。

    她的裙子是草绿色的丝缎,

    她的披风是精美的天鹅绒;

    59只银色的铃铛

    挂在每一绺马鬃旁边。

    司各特这时又背诵几节歌谣,并讲述了诗人托马斯遇见仙女和他被带到仙境的情景——

    直到7年过去之后,

    托马斯的确才终于出现。

    “这是一个不错的老故事,”他说,“可以写成一篇极好的童话。”

    司各特继续照常在前领路,蹒跚着沿富有魔力的峡谷而行,一边谈着话;不过由于他背对我,我只能听见他低沉嘟哝的声音,犹如从管风琴发出来的一般,我无法听清楚他说的话,直到他停下把脸转过来,我才知道他背诵的是关于诗人托马斯的某部分边疆歌谣。我和他在那片传说中著名的地方漫步时,一直都是这种情况。在他头脑中,充满了与周围每一样东西相联系的流传故事,他会边走边讲,显然这是为了让自己和同伴都高兴。

    我们沿着小山小溪向前行进,

    它们都有自己的歌谣或传说。

    他的声音低沉洪亮,带着苏格兰人的口音,又带点诺森伯兰(注:英国英格兰的一个郡。)的“喉音”;在我看来,这使他的讲话具有了英国土方言的魅力与纯朴。有时他把诗歌背诵得相当完美。

    就是在这样的漫步中,我想我的朋友哈姆雷特——即那只黑色的猎犬——陷入了糟糕的困境。那群狗当时像平常一样在峡谷和田野里跑来跑去,一段时间没了踪影,然后我们便听见左边远处传来吠叫声。随即我们看到一些羊在山上奔跑,那群狗在后面紧追。司各特吹响了象牙口哨——它总是挂在他的钮孔上——不久便把“罪犯”们召集过来,只是不见哈姆雷特。我们赶紧爬上一处土堆,这儿可以俯瞰到一个羊栏或山凹边缘;我们注意到,黑黑的丹麦王子(注:原指莎士比亚剧中的主角哈姆雷特。)正站在一只流血的羊旁。尸体还有热气,喉部留下有致命的抓伤印痕,哈姆雷特的嘴上沾着血迹。再没有哪个罪犯被这么完美地当场抓住。我想可怜的哈姆雷特的命运将注定了,因为在一个充满牧羊场的地方所犯下的罪行,是再大不过的了。然而,司各特对狗比对羊还更看重,它们是他的同伴和朋友。哈姆雷特虽然是某种不够规范、行动鲁莽的幼兽,但它显然也受到司各特宠爱。他一时不愿相信羊会是它杀死的。一定是附近的某只杂种干的,然后见我们靠近时逃跑了,让可怜的哈姆雷特陷入困境。可是证据也很充分,哈姆雷特受到普遍的谴责。“唔,瞧,”司各特说,“我也有一些错。过去一段时间来我已没追猎了,可怜的狗没有了追击猎物的机会,所以其锐气不减。假如时时让它追击一只野兔,它就根本不会去打扰那些羊。”

    后来我得知司各特确实弄来一匹小马,时时带着哈姆雷特出去追猎,它因而对羊肉不再显得有兴趣了。

    *****

    我们在山里又漫步了一会儿,来到司各特说的罗马人营地的遗址;我们坐在一座曾经是部分城墙的小丘上,他指着界线和壁垒等留下的痕迹,显示出所具有的扎营术知识,即便古文物研究者奥尔德巴克(注:司各特的小说《古物研究者》中的人物。)本人也不会为之感到丢脸。确实,在我拜访期间,我所观察到的关于司各特的各种情况无不同时让我相信,蒙克巴斯(注:司各特的小说《古物研究者》中提到的地名。)中的古物研究者的脾性大多来自于他那丰富的多重性格,并且那部受人赞美的小说的某些场景和人物都取自于他周围的环境。

    他给我讲了一个名叫安德鲁·格默尔斯(或如所发的“加默尔”音)的几件趣事,此人曾经就在阿伯茨福德对面的盖拉河岸兴旺过;小时候司各特看见过他,还同他说话开玩笑。从那些贤明的流浪汉的典范和乞丐们的内斯特(注:特洛伊战争中希腊的贤明长老。)伊迪·奥奇尔特里身上,我立即看出其相似之处。我正要说出这个名字,承认其相似的地方,忽然想起司各特涉及自己的小说时是要用化名的,于是止住没讲出来。不过在许多作品中,这也是让我相信他就是作者的小说之一。

    他对于安德鲁·格默尔斯的描绘,在身高、姿态、军人般的风度以及顽皮和具有讽刺意味的性情上,正好与伊迪的相符。他的家——如果他有家的话——在加拉希尔斯(注:苏格兰的一座制造业城市。)。不过他“四处漫游”,沿着绿色的杂树林和小溪步行,在整个特威德、埃特里克以及亚罗谷成了某种活的编年史。他把闲言碎语从一家带到另一家,并对居民们及其关心的事进行评说;对于他们的任何错误或蠢行,从来都会毫不犹豫、直截了当地予以嘲讽。

    司各特补充说,一个像安德鲁·格默尔斯这样的乞丐——他能够唱古老的苏格兰歌谣,讲述一些故事和传说,与人闲谈度过长长的冬夜——在一座偏僻的住房或村舍决非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孩子们会跑去迎接他,把他的凳子放在壁炉旁暖和的一角,老人们会把他当作贵宾接待。

    至于安德鲁,他看待他们无不像牧师看待教区居民,并且将自己得到的施舍看作应得之物,正如别人应该交纳什一税(注:自愿交付或作为税收应当交付的个人年收入的十分之一,特别是用于供养教士或教会。)一样。“我确实认为,”司各特补充说,“安德鲁与其说把自己看作是为生活艰难奔波的人,不如说是一位绅士,以致他心中看不起那些给他吃住的辛苦农民。

    他偶尔可与一些小小的乡村贵族有并不稳定的交往,他们不时需要人陪着消磨时光,这在某种程度上使他产生出贵族思想来。他时时同他们玩牌掷骰子,赌博时“兜里的钱”从来不缺;他神气十足,仿佛钱对于他是小事一桩,再没有谁输钱的时候更像绅士那么冷静了。

    在那些时时愿意与他亲近的人当中,有盖拉的老约翰·司各特,他是个有门第的人,住着从托沃德勒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房子。而这位地主也仍然维持着某种优越的社会地位。他坐在窗户的里面,让乞丐坐在外面,两人就在窗台上玩牌。

    安德鲁时而把自己的某个想法很直率地告诉给这位地主。特别是有一次,地主说他把父亲的一些土地卖了,用赚来的钱给自己建造了一座更大的房子。诚实的安德鲁所说的话,就带有伊迪·奥奇尔特的那种精明。

    “很好呀——很好呀,托沃德勒。”他说。“不过谁会想到,你父亲的儿子会卖掉两座不错的房产,在山腰上的小树林中给自己修一个(布谷鸟)窝呢?”

    *****

    那天阿伯茨福德来了两个英国游人。一个是拥有动产和不动产的绅士,另一个是年轻的牧师,绅士似乎是他的资助人,带着他一同旅行。

    这位恩主是个富有教养、普通平常的绅士,这样的人在英国不少。他对司各特十分敬重,极力在学问上成为司各特的朋友,不断进行一些抽象的研究,而司各特对此并没什么兴趣。后者的谈话也像平常一样充满了趣闻和传说,有的颇富意味和幽默。富有教养的绅士要么是太迟钝了,感觉不到其中的要义,要么是太礼貌端庄了,无意放纵于发自内心的欢喜。相反,那个真诚的牧师就并非高雅得无法寻求开心,而是对每个玩笑都久久地哈哈大笑,他怀着一个心中有更多欢喜而非兜里有更多金钱的人的热情,享受玩笑带来的乐趣。

    他们走后,其不同的行为举止受到一些评论。司各特很敬重地谈到那个有钱人良好的教养和和稳重的举止,不过对于真诚的牧师却怀着更加亲切的情感,以及朴实而由衷的快乐——他就是以此来欣赏每一个笑话的。“我怀疑,”他说,“是否牧师的命运不是最好的。即使他不能像自己的资助人那样,凭借金钱支配世上那么多好的东西,但当别人将这些东西摆在他面前时,他在享受它们方面是远远为资助人所不及的。总之,”他补充道,“我确实认为更喜欢真诚的牧师不错的性情,而不是他恩人的良好教养。我很看重一个衷心的欢笑。”

    他继续谈到英格兰游客大量涌入,近年来充斥了苏格兰,并怀疑他们是否没有损害到古老的苏格兰人的性格。“以前他们只是偶尔作为猎人来,”他说,“以便猎取沼地上的猎物,根本没想到去看风景。他们在这里四处活动,勇敢朴实,以本身的方式面对乡下人。可如今他们带着各种装备到处周游,看遗迹花金钱,其挥霍奢侈的行为伤害了普通人——这些人在对待来客时变得贪婪起来,他们开始贪财,哪怕是一点点服务都要敲诈勒索。过去,”司各特继续说道,“我们那些更贫穷的阶层的人,比较起来是无私的。他们在促进人们的娱乐或帮助人们满足好奇心上,免费提供各种服务,即使最小的补偿也让他们满意。可是现在他们把带人看岩石和遗迹当成生意来做,像意大利的导游一样贪婪。他们把英格兰人看作是许多活钱袋,越是摇动、搜取他们,他们留下的就越多。”

    我对他说,在这方面他起了不小的作用,因正是他的作品给予了苏格兰许多偏远地方富于浪漫的联想,才使得那些好奇的游人纷纷涌来。

    司各特笑了,说他觉得我多少是正确的,因他回想起一个相关的情况。有一次他在格伦罗斯时,有个开了一家小旅店但顾客不多的老妇,异常殷勤地招待他,对他极尽礼貌,这倒让他感到完全不适。其中的秘密最后才得知。就在他要离开时,她一次次地对他行屈膝礼,说她明白他就是那个写了一本关于卡特琳湖的好书的人。她恳求他也写点他们的湖,知道他的书给卡特琳湖的旅店带去了很多好处。

    次日,我同司各特以及他的女儿们去德赖伯尔修道院游览。我们乘坐一辆由两匹毛发光滑的老黑马拉着的敞篷马车,司各特似乎对它们有感情——他对自己的每一只不会说话的动物都如此。我们一路穿过各种各样的景色,它们充满了诗意与历史的联想,大多与司各特有某种联系。在途中的某处,他指着几英里远一座光秃的山顶的边疆古堡,说那是斯莫霍姆城堡,位于多岩的小山“沙罗崖”之上。他说回想到小时候的情景,他觉得那地方特别亲切。他父亲曾住在斯莫霍姆农舍或农家。由于腿瘸,他才两岁就被送到了那儿,以便能够呼吸到山里纯净的空气,并受到祖母和姑母们照顾。在长诗《玛米恩》一个篇章的开头,他对自己祖父和农舍炉旁的场面作了描述,并有趣地描绘了少年时的他:

    我仍然怀着不无自负的向往,

    再次追寻到每一张和蔼可亲的面庞,

    它们在傍晚的炉火旁喜气洋洋;

    茅草房里坐着头发灰白的祖父,

    他没有学问却聪明、坦率而善良,

    并且出身于苏格兰高贵的血统;

    他那老年的目光敏捷、清澈而锐利,

    显现出年轻时多么炯炯有神。

    他的命运与邻居们的并不相当,

    他满足于不是收买来的公平;

    可敬的牧师经常来到他家里,

    牧师是我们常有的客人,

    他的生活与举止很能展现出

    学者和圣徒两种不同的模样;

    哎呀!我常用无礼的嬉闹与不妥的玩笑

    把他说的话给阻挡;

    因为我任性、大胆又狂妄,

    是个固执的顽童,祖母的子孙;

    不过那一半是麻烦,一半是玩笑,

    大家仍然予以忍耐、关怀和珍藏。

    他说,正是住在斯莫霍姆崖期间,他第1次对传奇故事、边疆传说、古老的民歌与歌谣产生了激情。他的祖母和姑母们对此十分精通,它们在苏格兰的乡村生活中很流行。在漫长阴沉的冬日,她们常于夜晚围聚在有炉火的一角进行讲述,与爱闲聊的客人们悄然长谈。小沃尔特总是坐在那儿贪婪地听着,因此在他幼小的心中埋下了许多精彩故事的种子。司各特说,有一个替他们家干活的老牧羊人,他常坐在阳光明媚的墙下,一边织袜一边讲述绝妙的传说,并吟诵古老的歌谣。每当天气好时,司各特就常让人用轮椅推出去,坐在老人身旁数小时地听他讲述。

    沙罗崖所处的地方,对于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都是有利的。它俯临整个广阔的边疆地区,有一座座封建时代的城堡、鬼魂出没的山谷以及富有魔力的溪流。老牧羊人讲述故事时,连发生地点也能指出来。因而,司各特还不能走路时就已熟悉了将来的故事的一个个场景。它们仿佛通过富有魔力的媒介完全能看见,并且蒙上了浪漫色彩,这样的色彩从此存在于司各特的想象中。可以说,从沙罗崖的顶点,他首先遥望到自己未来的辉煌的乐土(注:语出《圣经》。也称福地、希望之乡。)。

    提到司各特的作品,我发现此次谈话中讲到的许多情况——比如古老的城堡和他小时候与之有关的场景——都记录在已经说到的《玛米恩》的开头。司各特常常如此,出现在他作品里的事件和感情,往往融合在他的谈话中,因为它们源自于他在现实生活里的所见所想,与他居住、活动与生存的那些场面紧密相连。在此我毫不犹豫地引用一下与城堡相关的章节,虽然它栩栩如生地再现的大多是往日的情形,但效果却相当不错:

    这样,我对故事传说如痴如狂

    它们使幼小的我着迷异常,

    故事虽不精美却听着和谐,

    早年的思想回到了我身旁;

    在人生之初所产生的情感,

    在诗行里闪光,

    然后出现了峭壁,那座山上的城堡。

    它们让我的想象于醒来时陶醉,

    虽然没有宽阔的河流奔腾激荡,

    或许还要求为它唱一支英雄之歌;

    虽然在夏日的大风中没有树林的声响,

    把爱讲述成一个更加温和的故事;

    虽然几乎没有一条小溪的速度

    能够让牧羊人的箭产生敬意;

    然而那绿色山头和清澈蓝天,

    也让人有了诗意的冲动。

    那是一个贫瘠而荒野的地方,

    光秃的悬崖原始地重叠其上,

    不过在它们中间时时出现

    最为可爱的柔软绿草;

    孤独的小孩子十分明白

    哪儿是有桂竹香的幽深之处,

    金银花也喜欢从那里爬上

    低矮的峭壁和毁损的墙体。

    我想太阳在它整个循环之中,

    从这种角落俯瞰到最可爱的阴影;

    我还认为那座毁损的城堡

    是人类之力创造的最大奇迹;

    年老的庄稼汉真是令人惊异,

    他让我入迷的故事不同寻常,

    他说有些劫掠的家伙,

    策马飞奔,直冲而下,

    在遥远的切维厄特(注:位于英格兰与苏格兰之间。)

    又开始了南边的扫荡,

    他们返回之际,大厅里充满

    狂欢、盛宴和喧唱——

    我仍然感到入口处破裂的拱门,

    在重重的脚步与铿锵声中回响;

    留下伤痕的可怕面容,

    明显地出现于生锈的格窗。

    在冬夜的火炉之旁,

    我总是听到或悲或欢的故事,

    它们讲述情人的怠慢,小姐的漂亮,

    女巫的符咒,勇士的武器;

    正义的华莱士和英勇的布鲁斯

    昔日所赢得的爱国者的战役;

    还有最近争夺的一个个战场,

    那时苏格兰的一些宗族,

    勇猛地从高地上直冲而下,

    把身穿红衣军服的士兵消灭打光。

    最后我爬在地板上面的时候,

    又把每一战斗再打一场。

    我将鹅卵石和贝壳整齐地排好,

    模拟着让它们的阵容犹如真正打仗;

    “苏格兰之狮”仍然冲锋向前,

    溃散的英格兰人还在逃走,如此仓皇。

    我们骑马向前,司各特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远处沙罗崖顶,说他曾经常想到买下那里,将古城堡修好用作住所。然而,他多少已将早年感激的债务偿还,因为他写的故事《圣约翰前夕》赋予了它诗意与浪漫的联想。希望对司各特早年的一座纪念性建筑确实颇感兴趣的人,将会使其不再毁损下去。

    离沙罗崖不远,司各特指着另一座古老的边疆要塞,它位于山顶,他小时候觉得曾是某种魔幻城堡。那是贝麦赛德城堡,是黑格或黑加——边疆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堂皇的宅第。“以前它在我看来,”他说,“由于诗人托马斯的预言它几乎笼罩着一种魔力;我年轻时对于这个预言颇为相信: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发生什么,

    黑格也将是贝麦赛德的黑格。”

    司各特又补充了一些细节,它们表明就眼前这个例子而论,可敬的托马斯证明自己并非是个虚假的预言者,因为在边疆的所有变化与出现的偶然中,那是一个有名的事实。在经过了一切家族间的争斗、掠夺、洗劫和烧毁之后——它们使许多城堡成为废墟,使曾经拥有它们的骄傲家族变得贫穷——贝麦赛德城堡仍然保持完好,仍然是黑格古老家族的堡垒。

    然而,预言也常会确保自身的实现。很可能诗人托马斯的预言将城堡作为黑格家族的安全之石,与他们联系起来,并几乎是迷信地让他们在种种艰难麻烦中紧紧地与城堡密不可分,否则它便会被人抛弃。

    后来在德赖伯尔修道院,我看到那个命中注定、十分坚韧的家族的坟墓,其碑文显示出他们如何重视自己昔日的东西:

    贝麦赛德古老的黑格家族之墓

    想到自己小时候的日子,司各特说他幼年时因腿瘸造成的伤残逐渐减轻,不久他的两腿便有了力量;尽管他总是跛着脚,但他甚至还是个少年时就很会走路。他经常从家中出去,在周围乡村一连漫游数日,偶然获得各种当地的传言,看到种种大众场面与人物。他父亲常为其漫游的爱好烦恼,摇着头说这孩子将来只能当个小贩。长大些后他成了一个很好的猎人,把不少时间用来打猎射击。野外运动使他得以进入最为荒野、人迹罕至的地方,这样他便了解到许多当地的见闻,并在后来写进了作品里。

    他说,他最初来到卡特琳湖是少年的时候,那次他外出打猎。那座岛子——他让它成了“湖上夫人”(注:亚瑟王传说中的人物之一。也是司各特的一部作品的名字。)富于浪漫传奇的住处——当时由一个老头和他老婆“驻守”着。他们的房里是空的;他们把钥匙放在门下,出去捕鱼了。那是一个宁静的住处,但后来成为走私犯常去的地方,直到最后他们被查出来。

    在以后几年里,司各特开始将这种本地的见闻用文学方式讲述出来时,重访了许多他早年漫游过的场面,并努力获取到使尚为少年的他着迷、易于流失的残存传说和歌谣。他说在为《边疆歌谣集》搜集材料时,他常从一座村舍走到另一座村舍,请老妇们把知道的全都复述给他听,即使两句也行。然后他将这些支离破碎的材料组合起来,从而让许多优秀典型的古老歌谣、传说得以留传。

    我遗憾地说,对于我们参观德赖伯尔修道院的情况自己记得不多。它位于巴肯Buchan伯爵的土地上。这座宗教建筑只是一片废墟,有着丰富的中世纪的遗物;不过特别让司各特感兴趣的,是其中有他们的祖坟和祖先的墓碑。它们属于伯爵——他被人描述成一个性格古怪的贵族——的地产,受到他的干预,为此司各特似乎感到懊恼。不过,这位贵族对那些坟墓的遗迹倒是非常重视,并且已经表示出一种强烈的期待,即某一天有幸让司各特埋葬在那里,将其墓碑增添到其余的墓碑之中——他打算要让它与“北方的大诗人”相称,但这个未来的恭维又根本不为恭维的对象(注:指司各特。)所欣赏。有一次我和司各特愉快地去阿伯茨福德附近散步,他的管家威廉·莱德劳先生Mr.William Laidlaw陪同我们。这是一位司各特尤其看重的绅士。他生来是个有能力的人,受过良好教育,头脑里有着各种丰富的信息,并且他也道德高尚aman of sterling moral worth。后来他遇到不幸,生活变得艰难起来,司各特便让他管理自己的家。他住在阿伯茨福德上方的山坡上的一座小农场里,司各特把他当成一个珍贵可信的朋友而非侍从。

    因下着雨,司各特由一个名叫托明·伯迪的侍从照顾,他替司各特拿着彩格呢披风,此人值得特别提说一下。索菲娅·司各特常把他称为父亲的大维齐尔(注:伊斯兰教国家元老,高官。),并有趣地讲述说,一天傍晚她天挽住父亲的胳膊时他俩切磋起来——他们经常会就与耕作相关的问题进行切磋。伯迪固执己见,他们本来会对于在房产周围将做的事争论很久,最后司各特厌倦了,意欲放弃自己的立场和理由,大声说:“唔,唔,汤姆(注:昵称。),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伯迪出现在客厅门口,说:“我一直在仔细考虑这事,总之,我认为我会接受大人您的建议。”

    说到这件关于司各特的轶事时,他开心地笑起来。“我与汤姆,”他说,“就像一个年老的地主和一个受宠的仆人——地主对仆人十分纵容,直到他确实变得忍无可忍。”“这不行!”老地主激动地叫道,“咱们再也不能一起生活了——必须分开。”“大人到底打算去哪里呢?”对方回答。

    此外,我还想再说说伯迪——他是个坚信幽灵、术士和老妇们讲的各种传说的人。他也信奉宗教,同时在自己的虔诚中也融合进去了一点苏格兰人的骄傲。因为,尽管他的工资每年才不过20英镑,但他却设法花费7英镑买一本家用《圣经》。不错,他在世上足足有100英镑,被同伴们看作是个有钱人。

    我们于早上散步时在一座小房前停下,它是庄园里的一个农民的房屋。司各特走访的目的是要查看一件曾在罗马人的营地里挖到的遗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那是一把钳子。农民的妻子把它拿出来,她是个显得红润健康的妇人,司各特称她埃利。他站在那儿把遗物翻来覆去地看着,一边半严肃半幽默地评说,农舍里的人围聚在他身边,个个都时而插一下话,此刻我又想起了蒙克巴斯里那个独特的人物,仿佛看见古物研究者和一些幽默诙谐的人当中的那个名人,正在眼前对没有文化、不信宗教的邻居滔滔不绝地讲着。

    司各特一这样说到本地的古物,亲切地谈到本地的传说和迷信,就总是有一种巧妙与从容的幽默流动在其言谈的深处,并显露于他脸上,好像他在拿这个话题的玩笑。我似乎觉得他并不相信自己的热情,有意取笑自己的幽默和特性;但与此同时他眼里那富有诗意的目光,又总显露出他确实对它们非常欣赏,颇感兴趣。“遗憾的是,”他说,“古物研究者们一般都是冷冰冰的,而他们面对的东西都充满了历史与诗意的联想,栩栩如生的细节,离奇英勇的特征,以及各种奇特陈旧的礼仪。他们总是在最为罕有的材料中探索诗歌,但却完全不知道把它们转化成诗。瞧,往日的每一件残片在一定程度上都有自身的故事,或者使人约略看到它那个时代所特有的某种境况和习俗,并因此使人产生想象。”

    就我自己而言,我从未遇到过如此令人快乐的古物研究者,无论在其著述还是谈话中。那种易于融合在司各特的研究里的从容自如、略带酸味的幽默,在我看来赋予了它们一种特别而非凡的意味。不过实际上,对于与自己有关的任何事他似乎都不很在乎。他的天才很容易表现出来,以致他意识不到其巨大的力量,并且也不看重那些使别人的努力与辛劳相形见绌、富有机智的玩笑。

    这天早上我们再次漫步爬上诗人谷,并走过亨特利岸和亨特利林,只见银色的瀑布与花楸和白桦的垂枝一起垂悬而下,纤细优美的树木给苏格兰的绿林和小溪增添了光彩。石南花——它遍布于光秃的大小山上,为苏格兰的风景编织起精密的衣裳——给周围增添上柔和丰富的色彩。我们爬上山谷时,眼前出现了一片片景色。有着一座座高塔的梅尔罗斯隐修院坐落在下面。那边是艾尔登山、科登娄维斯、特威德、盖拉河以及附近所有历史上有名的地点,整个景色变化多样,既有灿烂的阳光又有巨大的阵雨。

    司各特照常在前面领路,他跛着脚颇有活力、心情愉快地一路走去,同时讲述一些边疆的诗歌和故事。在我们漫步的过程中,有两三次下起毛毛雨,我想将不能再漫步了,可同伴们却继续满不在乎地朝前走去,仿佛天气一直是晴朗的。最后,我问是否找个躲雨的地方更好些。“确实,”司各特说,“我没记起你不习惯我们苏格兰的雨雾。这是一种仿佛爱哭泣的气候,总在下雨。然而我们是这雨雾的孩子,一点不在乎阴云的哭泣,正如一个男人不在乎歇斯底里的老婆的哭泣一样。自然,你不习惯在早上的漫步中浑身湿透,所以我们还是在堤岸这儿躲一躲,等雨雾过去。”他在一片矮树林下面坐下,让乔治把格子呢拿来,然后他转向我说:“来,像老歌唱的那样到我的格子呢下躲一躲。”于是他让我紧靠在他身旁,把一部分格子呢裹在我身上,如他所说受到他的庇护。我们这样紧靠在一起时,他指着峡谷对面的一个洞,说那是一个老灰獾似的人住的山洞,在这坏天气里他无疑舒舒服服地躲在里面。

    有时他看见“老灰獾”站在洞口,像个待在小屋门口的隐士,或拨弄珠子喃喃祈祷,或念着经文。他对这个老隐士颇有敬意,不忍打扰他。他是诗人托马斯的某种继承者,或许还是从仙境回来的托马斯本人呢,只是还受着仙境的魔力影响。某个偶然的事让他们把话题转到了诗人霍格(注:霍格(1770-1835),牧羊人出身的苏格兰诗人。)身上,坐在旁边的管家莱德劳也加入到谈话中。霍格曾是一个替他父亲干活的牧羊人,莱德劳讲了许多有关他的趣闻轶事,可我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莱德劳还是个男孩时他们常一起放羊,这时霍格便会把他当初努力构想的诗吟诵出来。晚上,莱德劳在农舍里舒适地躺到床上后,可怜的霍格便会回到山腰上田野里的牧羊人的小屋内,在那儿一连躺好几小时,他望着天上的星星作诗,次日再把诗复述给同伴听。

    司各特说到霍格时言词热情,并从他优美的诗“克尔梅尼”中复述了几节,对它们给予应有的高度赞扬。他还讲了霍格及其出版商布莱克伍德的一些趣闻轶事,后者当时正在书目学方面取得重要地位——从此他便开始享受着这个地位。

    霍格在他的一首诗里——我想是《太阳的朝拜者》吧——涉足了一点玄学上的东西,他像自己的男主人公一样进入阴云之中。已经开始影响文艺批评的布莱克伍德坚决地与他展开了争论,说对于某段朦胧模糊的诗节有必要删除或者加以说明。但霍格坚持不予改变。

    “可是,老兄,”布莱克伍德说,“我不明白你这节的意思。”“听我说,老兄,”霍格不耐烦地回答,“我自己也并不总是明白我的意思。”有许多玄学诗人,也像诚实的霍格陷入同样的困惑中。

    司各特答应在我拜访期间,邀请那位牧羊人到阿伯茨福德;根据所得知的有关他的风格特点和言谈举止,以及我从其作品里获得的巨大喜悦,我预料与他想见将会非常满意。

    然而,司各特因情况有变未能履行承诺,我离开苏格兰时也没见到它的一位最富有独创性和民族性的人物,这让我大为遗憾。

    雨停之后我们继续漫步,直至走到山中一片美丽的水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它叫考德谢尔湖。司各特很为自己疆土内的这片小地中海骄傲,希望我没有太让美国的一片片大湖所宠坏,以致不能够欣赏它。他提出带我到湖中去,那儿的景观不错,为此我们登上一只小船——那是他的邻居萨默维尔勋爵放到湖上的。我正要上船时,注意到一只凳上面题有“搜索2号”几个大字。我稍停片刻,大声重复着这些文字,极力回想我曾经听到或读到的它所暗示的什么。“噢,”司各特说,“它只是萨默维尔某种毫无意义的东西而已——快上船吧!”不一会儿,《古物研究者》中与“搜索1号”有关的情景闪现在我头脑里。“哈!我记起来啦,”我说,笑笑后坐下了,但以后再没有提到这事。

    我们在湖中愉快地划着船,看到美丽可爱的风景。然而根据司各特的说法,与湖水有关的最有趣的,是有一头水牛模样的怪物经常出没,它生活在深深的水里,时而来到旱地上,并发出剧烈吼叫,震得地动山摇。这个故事自古以来就在附近一带流传着。有个在世的男人声称他见过水牛,许多天真的邻居们也都相信他。“我无意反驳这个传说,”司各特说道,“我乐意让那片湖里有鱼、兽或禽——凡是邻居们认为适合有的都行。这些老妇人的传说成为苏格兰的一种财富,它属于这一片片土地,并与之共存。我们的溪流和湖水就像德国的河流和水池,里面的水巫应有尽有,而我也喜欢这种两栖怪物。”

    *****

    我们上岸后,司各特继续讲了很多事,里面包含着有关奇异生物的独特趣闻;苏格兰人喜欢让原野中的溪流和湖水拥有这些生物,而那些溪流和湖水会出现在大山里幽暗、孤寂的地方。他将一个个趣闻与欧洲北国类似的迷信相比较。但是他说苏格兰在如下方面胜过所有其余国家:由于它那特有的景色,朦胧而壮美的气候,狂热、阴郁的历史事件,它所给人的想象是放纵而生动的;它的人民具有不同宗族,有着地方情感、观念和偏见;他们的方言独具特色,各种各样奇异独特的看法融合于其中;他们的山民们过着隐居生活;田园中的人们习惯于孤寂的日子,他们的时间大多在僻静的山坡上度过;他们传统的歌谣,让世界上古老的故事无不存在于每一块岩石和每一条溪流,世世代代地流传下来。他说,苏格兰人的头脑富有诗意和很强的常识,正是后者的力量使前者变得不朽和兴盛。那是一片肥沃顽强的土壤,一旦诗歌的种子落到里面就会深深地扎下根,结出丰硕的果实。“你永远无法将这些流行的传说、歌谣和迷信从苏格兰铲出。”他说。“与其说人们相信它们,不如说喜欢。它们属于自己所喜爱的本土的山丘和溪流,属于为之骄傲的祖先的历史。”

    “我们许多穷苦的乡下人围坐在炉火一角(它通常十分宽敞)度过漫长、阴暗而沉闷的冬夜,倾听某个老妇或游荡的乞丐讲述世界上关于妖怪和巫士的古老故事,或者关于袭击、劫掠以及边疆冲突的故事,或者唱出某首歌谣——它充满了那些斗士的名字,它们像号角声一样唤起一个真正的苏格兰人的热血——看到这样的情景你会高兴的。这些传说和歌谣长期以来纯粹通过口传,从父亲到儿子或从祖母到孙子流传至今,成了穷苦农民的一种‘世袭财产’,要想从他们身上夺去是很难的,因为他们没有流动图书馆提供虚构的著作将其取代。”

    我并不声称精确地转述了司各特说的话,而只是根据不足的记录和模糊的记忆,尽可能讲出了司各特的主要意思。然而我始终意识到,他那丰富多彩、意味深长的东西自己远远没有传达出来。

    他接着谈到经常出现在苏格兰的传说中的精灵和鬼怪。“不过,”他说,“我们的精灵虽然身穿绿色衣服,月光下在堤岸、树林和小溪附近欢跳,但它们并不像英格兰的小矮人那样快乐,而是更具有巫师的特性,玩弄一些恶作剧。小时候,我总是满怀渴望地看着那些据说经常有精灵出现的绿色山丘,有时感到仿佛想要在它们身边躺下睡觉,然后被带到仙境去;只是我不喜欢偶尔对客人玩弄的某些恶作剧。”

    司各特此刻形象生动、十分有趣地讲述了一个曾流行于附近的小故事,它说的是塞尔扣克一个诚实的自由民,他于皮特罗山上干活时在一座“仙女丘”上睡着了。醒来时他擦擦眼睛,惊讶地盯住四周,因为自己正处在一座大城市的集市里,许多人在他身旁发出噪杂声音,他一个人都不认识。最后他向一个旁观者搭话,问对方此地的名字。“听我说,朋友,”对方回答,“你不是在格拉斯哥(注:苏格兰西南部克莱德河上的一个城市。)中心吗?还要问它的名字?”可怜的人大吃一惊,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他坚持说,半小时前他还躺在塞尔扣克附近的皮特罗山上睡觉。他几乎被人当成疯子,幸运的是忽然有个塞尔扣克的人走过,他认识此人,便负责照管他,将其带回到自己本土去了。但是他在这儿不可能生活得更好,他突然说到自己睡着时被从皮特罗迅速带到了格拉斯哥。人们最终得知了此事的真相。原来他在皮特罗山上干活时,有人发现他的外衣搁在“仙女丘”附近,失去的帽子则被人在拉纳克塔的风标上发现。所以事情一清二楚了:就在他睡着的时候,他被精灵们抬着穿越空中,他的帽子也一路让风给吹走了。

    我只是根据一份不足的记录简单讲述了这个小故事,而司各特在给他的一首诗的注解中讲述得略有区别。不过在叙述之中,他给了这些轶事趣闻以从容不迫、令人可喜的幽默,以温和亲切,并且他那浓眉之下显露出会意的目光——他讲述时总是伴随着这种目光——一件件轶事正是从这一切中获得了主要的趣味。那天用餐时莱德劳先生和他妻子也在,还有一个陪伴他们的女性朋友。这位朋友是个非常明智可敬的人,大约中等年纪,司各特对她特别关心和客气。这顿饭吃得极为开心,因为来的人显然都是这家的贵客,觉得自己在这儿受到重视。

    他们走后,司各特满怀热情地谈到他们。“我想让你看到,”他说,“我们某些真正杰出的普通苏格兰人——不是高雅的绅士和女士,这样的人你处处可以遇见,他们也无处不在。一个民族的特性不是从其高雅的人身上看出来的。”

    接着他对陪伴莱德劳夫妇的女士给予了特别的称赞。他说,她是个贫穷的乡村牧师的女儿,牧师死时欠下债务,使她成为一个穷苦的孤儿。由于她受过普通的良好教育,因此她随即创办了一所幼儿学校,不久即拥有许多学生,她也挣到一份不错的生活费。然而这还不是她的主要目的,她首先关心的是付清父亲的债务,以免让人说坏话或怀有恶意,使他的名声受到影响。

    凭借苏格兰人的节俭,并且有孝敬与自尊作后盾,她做到了这一点,尽管十分艰难;她让自己吃尽苦头。她并不满足于此,遇到某些情况她还不收一些邻居孩子的学费,他们曾在她父亲困难时帮助过他,后来便陷入了贫穷。“总之,”司各特补充道,“她是个优秀传统的苏格兰姑娘。我更喜欢她,而非许多我所认识的高雅女士——那些最为高雅的女士我认识不少呢。”

    *****

    不过,现在该结束这篇散漫的叙述了。几天日子照我所努力描述的那样度过,我几乎不断与司各特进行着亲密而快乐的谈话。仿佛我得以与莎士比亚有了交流,因为我面对的是他的一个同胞,如果说他们的天赋并不相等。每晚我就寝时,脑子里都充满了当天那些可喜的回忆,而每天早晨起床时我都确信将会得到新的快乐。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我会总是回顾它们的,因为它们也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当时我就意识到自己的幸福。在阿伯茨福德我唯一忧愁的时刻就是离别,但我期待着不久会再去,所以得到了安慰。我答应过去高地旅行之后会再到特威德河岸度过几天,那时司各特打算邀请诗人霍格见我一面。我友好地告别了司各特全家,对他们每个人我都非常喜欢。如果说我没有详细讲述他们的某些特征,分别说出他们的轶事趣闻,那是由于我认为他们让神圣的家庭生活保护起来。相反,司各特是属于历史的。然而当他陪我步行走向他房地产以内的一扇小门时,我不禁表示出自己在他家中所有过的喜悦,并对刚离开的几个年轻人加以热情赞扬。我永远忘不了他的回答。“他们都有善良的心,”他说,“这是人获得幸福的关键。他们互相爱着,可怜的人,而这是家庭生活的一切。我能对你给予的最好希望,朋友,”他补充道,把一只手搁在我的肩头上,“就是你回国后能把婚结了,将来身边有一群孩子。假如你幸福,他们会分享你的幸福,否则他们会给你安慰。”

    此时我们到达了小门边,他忽然停下,握住我的手。“我不愿说再见,”他说,“那总是一个让人痛苦的词;我愿说再来吧。你去过高地旅行后,请到这儿来,再给我几天时间——不过你随时乐意都可以来的,你总会发现阿伯茨福德向你敞开着,衷心地欢迎你。”

    *****

    我就这样以粗陋的方式讲述了自己主要的回忆,介绍了我逗留在阿伯茨福德时的一些情况;我感到羞愧,因为对于本来如此丰富多彩的细节,我却讲得贫乏散漫、枯燥乏味。我在那儿度过的几天里,司各特都兴致很好。从一大早到用正餐时他都同我一起漫步,带我四处去看看;从用餐时直到很晚了,他和我进行着社交谈话。他没给自己留下任何时间,似乎唯一的工作就是款待我。可我对于他差不多完全是个陌生人,他素不相识,只是我写过一本没啥用的书,几年前曾经让他觉得有趣而已。但这就是司各特——他好像无事可做,而只是把时间和关注慷慨地给予身边的人,并与之谈话。很难想象他找到什么时间,写出源源不断出版的一本本书,这类书无不需要认真去阅读和研究。我总发现他过得悠闲自在,随意地消遣娱乐着,正如在我拜访时那样;此外他没别的事做。他难得拒绝一个娱乐聚会或远足打猎,很少以自己的事为借口推掉别人的事。在我拜访期间,我听说先前他就有过一些客人,他们一定占用了他多日;我因此有机会了解到他随后一段时间的日常生活。我离开阿伯茨福德没多久朋友威尔基来了,他要为司各特一家画一幅画。他发现房子里全是客人。司各特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去周围乡村骑马、驾车了,或者在家里进行社交谈话。“整个那段时间,”威尔基对我说,“我都不敢擅自请司各特先生坐着让我画,我看见他一刻不空。我等着客人离去,可是一个人刚走另一个又来了,这样一直持续了几天,而他对每一批客人都全力以赴地接待。最后都走光了,我们也安静下来。然而我想,司各特先生现在要把自己埋在书本和报纸里了,不得不夺回失去的时间,所以我这时请他坐着让我画像是不行的。负责管理他房产的莱德劳走进屋,司各特把身子转向他——我是这么想的——同他商议起事情来。‘莱德劳,’他说,‘明天早上咱们过河去,把狗也带上——我想有个地方咱们能发现一只野兔。’”

    “总之,”威尔基补充道,“我发现他想到的只是娱乐消遣,而不是什么正事,好像他在世上没别的事做。所以我也就不再担心打扰他了。”

    司各特的谈话坦率、真诚和生动,富有表现力。在我拜访期间,他讲述各种轶事传奇时显得幽默而非严肃,我听说他通常都这样。在社交中他喜欢开玩笑,或者有一点幽默,并怀着美好的善意发出欢笑。他谈话不是为了做样子、装门面,而是出于精神愉快、记忆丰富和想象得力。他在叙述方面有着天生的禀赋,他的叙述和描绘毫不费力,而且极其栩栩如生。他会将情景像一幅画似的展现在你眼前。他用恰当的方言或特殊的词语讲述对话,用其著作中所表现出的精神和巧妙的语言对人物的面貌或特征加以描述。的确,他的谈话使我不断想到他的小说。我觉得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整个时间里,他所谈的话足以写出一本本书,并且这些书是最让人惬意的。

    他不仅是一位健谈的人,而且也是一位不错的听众,重视别人说的任何事,无论他们的地位或资格怎样微不足道;他们的谈话中所包含的任何要点,他都很快表示理解。他并不把一切东西妄称为自己的,而是相当谦逊,毫不装模作样,全身心地与大家一道投入到当时的事务或娱乐中,或者我差不多已说出的傻事中。似乎没有什么人所关心的事,所怀有的想法和意见,所具有的情趣或乐趣,会不值得他参与。他与那些偶然相识的人完全成为朋友,他们甚至一时忘了他的社会地位高出许多;只是在一切都过去时他们才回忆起来并感到惊讶——与他们关系如此亲密的人竟是司各特呀,而正是在与他的交往中他们觉得非常轻松自在。眼见他谈到所有文学方面的同时代人时颇有雅量,令人高兴;他引用他们作品中写得好的地方,而这也包括那些被认为在文学或政治上与他有分歧的人。有人认为,杰弗里(注:杰弗里(1773-1850),文学评论家,苏格兰法官。)在他的一篇评论中曾表现出愤怒,但司各特仍然给予他高度热情的赞扬——无论他是个作家还是常人。

    他在谈话中所表现出的幽默,就像在作品中的一样温和,毫无讽刺意味。他对错误和不足很敏感,但他用宽容的目光看待不好的人性,欣赏好的和令人愉快的,容忍薄弱的,可怜邪恶的。正是这种仁慈的精神,使司各特的整个作品中所具有的幽默有了一种温和的气度。他拿同伴们的缺点和错误开玩笑,从许多奇异独特的角度把它们展示出来,不过他那仁慈宽容的天性不允许他成为一位讽刺作家。在他所有的谈话中,也正如在他所有的作品中一样,我记不起有任何讽刺嘲笑之处。

    这便是我对司各特所画的一幅素描,正如我在他私人生活中所看到的一样——不只是在此说到的那次拜访,也包括随后数年里我与他偶然的交往。至于他在公共场合表现出的特性和优点,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作出判断。在四分之一世纪里,他的著作已将其特性和优点与整个文明世界的思想以及所关心的事融为一体,并对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产生出巨大影响。可有哪一个人产生过比他更为良好有益的影响呢?有谁在回顾自己的大部分生活时,没有发现是司各特的天才给予了他快乐,缓解了他的忧虑,使他孤独中的悲哀得到安慰?有谁还不把他的著作视为一座纯粹能给人带来欢乐的宝库,一座需要时去求助的军火库,以便找到武器击退生活中的邪恶与忧伤?就我自己而言,遇到沮丧的时候,我曾为出自他手笔的一部新作的公告欢呼,把它看作是我将必然获得欢乐的保证;我期待过它,像荒漠里的旅行者期待着远处的一块绿地,确信自己将在那儿得到安慰,身体得到恢复。在我过去的生活中,他对我不少时光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他的作品有时仍然使我享受到欢乐而不受世人的约束;想到这些,我便赞美将自己命运安排在他这个时代的命运之星,我因而为他所表现出的天才感到欢乐喜悦。我觉得这是我从文学生涯中得到的最大好处之一,我因此得以与这样一位具有可贵精神品质的人物亲切交流。为了对他所给予的友谊表示感激,对他死后的名声表示崇敬,我在此为他献上一块卑微的石碑;我相信不久会有更具才能的双手献上别的石碑,将我的高高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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