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已故拜伦(注:拜伦(1788-1824),英国著名诗人,有作品《唐璜》和《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等。)的祖传宅第逗留了3周,写下几篇札记;在把它们奉献给读者之前,我想应该先简要讲讲与其历史有关的一些细节。在那些奇异独特、富于传奇的现存建筑中,有的杰出非凡,而纽斯特德寺即为其中之一;它们半是城堡半是寺院,至今仍然是英国古时候的纪念性建筑。寺院周围也充满了浪漫传奇。它位于舍伍德森林(注:舍伍德森林,英格兰诺丁汉郡林地,原皇家猎场。)中央,罗宾汉(注:12世纪英国民间传说中以勇敢、具有骑士品质和劫富济贫而闻名的绿林好汉。)及其反叛者们经常出没于此,他们在古代歌谣和幼儿故事中十分有名。的确,舍伍德森林已经名存实亡,这一大片土地曾经是那么僻静阴凉,现在变成了一个开阔而欢快的地方,开垦出一些庄园和农场,一座座村子使其富有生机。
纽斯特德大概过去在这一带是最有影响的寺院,它支配着粗野的林中居民的良知;最初它是一座小寺,于12世纪后期由亨利二世(注:亨利二世(1133-1189),英格兰国王(1154-1189)。他曾企图控制教会,遭到坎特伯雷大主教贝克特反对。)修建——当时他通过建造一些神祠和寺院,并采取其它显得虔诚的行为,力求为杀害贝克特作出补偿。这座小寺是奉献给上帝和圣母玛丽亚的,由圣奥古斯丁律修会修士居住着。这些人起初有着简朴节制的生活方式和堪称模范的行为,但他们似乎逐渐产生出弊病陋习来,将许多富丽的庙宇玷污。因为在其档案中,有文件表明修士们普遍作风恶劣,淫荡纵欲。在亨利三世(注:亨利三世(1207-1272),英格兰国王(1216-1272)。)统治期间一座座寺院瓦解,纽斯特德寺则经历了突变,它连同邻近的帕培威克庄园及教区长管区被给予约翰·拜伦爵士,他是曼彻斯特和罗奇代尔的管事,舍伍德森林的陆军中尉。在关于该寺院的传说及其许多鬼怪故事里,这个古老家族中的知名人物十分突出,有了“大胡子小约翰·拜伦爵士”这一离奇而生动的称呼。他将此座神圣的建筑改变成城堡般的住所,使其成为自己最爱居住的地方,成为林中的别墅。
拜伦家族后来被授予男爵头衔,因拥有各种财产变得富有起来,他们在纽斯特德过着高贵的生活,雇用了不少随从。而这座骄傲的寺院则经历了当时的变迁,拜伦在他的一首诗中,分别将它描绘成贵族们痛饮的场所和发生内乱的地方:
听,大厅伴随着音乐回响,
它在奇异的军乐声中震荡!
武士傲然地统治下的先锋们,
在城墙内把饰有纹章的旗帜高高摇晃。
远处换岗的哨兵传来低沉声音,
盛宴中的欢笑,闪亮武器的碰撞,
嘟嘟的喇叭,刺耳的锣鼓,
与越来越剧烈的警报同欢共唱。
大约在上世纪中期,寺院被转到另一个有名的人手里,他在有关寺院的虚幻的传说里与大胡子小约翰爵士同样出众。他便是诗人的叔祖,在寺院那些喜爱闲谈的编年史者当中,被人熟知为“邪恶的拜伦”。他被说成是个性情暴躁、报复心强的人,因不加克制而发生过一件事,从而改变了他整个的名声和生活,在一定程度上使寺院的命运受到影响。在他附近住着亲戚和朋友查沃斯先生,此人拥有安斯利宅第。1765年他俩都在伦敦,曾住在蓓尔美尔街(注:伦敦的一条以俱乐部多著称的街道。)“斯塔-加特旅店”的一间屋里,当时两人争吵起来。拜伦坚持当场单独决斗解决。于是他们在黯淡的烛光下没有副手便开始了决斗;虽然查沃斯先生是个极其老练的击剑手,但他却受了致命伤。他在奄奄一息时讲出了决斗的具体情况,使验尸官的陪审团(注:在审讯中协助验尸官对死者的身份和死因作出裁定。)作出故意杀人的裁决。拜伦被送到伦敦塔(注:曾先后用作王宫和监狱。),后来在贵族院受审,最终被判决犯杀人罪。
那以后他回到了寺院,成天关在屋里,对自己的耻辱念念不忘。他变得越来越阴沉忧郁、离奇古怪,而且时时发怒,举止反复无常,成了乡下人在惊讶和诽谤中谈论的话题。再疯狂或荒谬的传言一般人都会相信。像自己的继承者诗人一样,他被指责犯有各种狂妄邪恶的行为。据说他走到哪里都带着武器,好像一被触犯就要杀人。一次,有个附近的绅士要和他共餐,据说有一双手枪与刀叉一起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仿佛它们是餐桌上的部分常用器具,就餐时或许用得着。另有一个传言说,由于马车夫不听吩咐,他一怒之下当场开枪把对方打死,并将尸体抛进拜伦夫人坐的马车里,自己爬上驾驶位子赶马车。或许发生过一些区区小事吧,不过这些传言无疑将它们夸大了。但是这个不幸者反复无常的脾性使妻子离开了他,他最终让孤独包围起来,这一点却是肯定的。他为子嗣(注:儿子。指传宗接代的人。)的婚姻感到不满,对其表现出根深蒂固的怨恨。由于他无法断绝对寺院财产的继承权,因为那是通过限定继承人(注:法律术语。)遗传给他的,所以他尽可能地毁坏它,这样等到接手时它也许仅仅成了一片废墟。为此他让寺院陷入失修状况,让它的一切荒废下去,并将房产内所有的木材砍掉,将一片片古老的舍伍德森林伐倒,使得寺院完全丧失了古时的荣耀。儿子过早的死亡,阻止了他那种变态的报复行为;他的余生是在毁损荒废的大厅里度过的,他成了一个沮丧的厌恶人类者,在自己遗弃的地方陷入忧思。他那反复无常的性情使他无法与整个邻近的人交往,一段时间他几乎连佣人也没有。他厌恶人类,与所有人都不和,在这样的情绪下他开始喂养蟋蟀;因此后来寺院到处是蟋蟀,它们单调的乐音在夜里让寂寞的大厅更加寂寞。传说中又说,他死的时候蟋蟀似乎明白它们失去了自己的恩人和保护人,因为它们全都准备好,成群结队朝着各个方向穿过庭院和走廊,最后离开了寺院。
1798年,“老勋爵”或“可恶的拜伦勋爵”——两种称呼都为人们所知——去世,寺院转到诗人手中。他那时才11岁,与母亲一起在苏格兰过着卑微的生活。不久他们来到英格兰接手寺院。对于诗人最初到达自己祖先土地上一事,摩尔作了一个简单而引人注目的描述。(注:指托马斯·摩尔1835年写的《拜伦传》中的内容。)
他们到达了纽斯特德的通行收费处,看见寺院的林子延伸出来迎接他们;这时拜伦夫人假装不知道这里,问收费亭的女人那片地方是谁的。对方告诉她,它的主人拜伦老爷几个月前去世了。“继承人是谁呢?”骄傲而快乐的母亲问。“他们说,”老妇人回答,“是一个住在阿伯丁郡的小男孩。”“这就是他,为他祝福吧!”他母亲大声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转过去高兴地亲吻坐在她膝盖上的小主人。(注:见摩尔著《拜伦传》。――原注)
拜伦小时候,寺院被出租给格雷·德·鲁森勋爵,不过诗人在哈罗(注:伦敦西北面的一个市镇。)镇休假期间偶尔去看它,当时他和母亲寄宿在诺丁汉郡的住处。眼前这个租客对待寺院比先前的老主人好不了多少。所以1808年秋拜伦去那儿居住时,它已经给毁损了。下面这些他所写的诗句,可以让人多少想象到它的状况:
穿过你的墙垛,纽斯特德,低沉的风在呼啸,
你,我祖先们的厅堂,已在衰掉;
在你一度微笑的花园,铁杉与蓟
将曾经在路上盛开的玫瑰阻挠。
身披盔甲的男爵自豪地投入战场,
他们带领你的部属从欧洲打到巴基斯坦平原之上,
种种盾牌如今已成唯一可悲的遗物,
伴随着每一阵风发出阵阵声响。(注:见《告别纽斯特德寺院之诗》。――原注)
在另首诗中,他表达了接手祖传宅第时所感到的忧伤:
纽斯特德!你经历了怎样可悲的变化场面,
张着大口的拱门预示着你必将腐朽衰变:
一个高贵的家族最年轻的后人,
此时将你衰败的塔楼掌握在手边。
他审视着你那些显得灰暗的高塔,
你的拱顶——封建时代的死者长眠在那,
你的回廊——冬天的雨水从中流过,
这些——这些他看在眼里并且流泪啦。
然而他更喜欢你而非镀金的殿宇,
或者虚荣的伟人那些花哨的洞穴;
他流连于你潮湿多苔的墓地,
从不为命运的意志发出抱怨的低语。(注:见《纽斯特德寺挽歌》。――原注)
拜伦并没有足够钱财对寺院进行大修,也无法把它维护得像在先辈们手里那样。他修复了一些房间,以便给母亲提供一个舒适的住处;另外他为自己装修出一间奇特的书房,在那些书籍、半身像和其余藏书设备当中,有两副远古的修士的头骨,它们分别在一只古老的十字架两边呲牙咧嘴。纽斯特德经过这样维修后,他的一位快乐的同伴给它作了一幅画,此画现在已被完全遗弃。
“回廊有两层,周围是各种单人房间和小屋,它们虽然没人居住,而且那种状况也不适合居住,但把它们弄来住人并不难。许多最早的房间仍然用着,其中有一间很不错的石厅。至于寺院的礼拜堂,现在只剩下一端了。有着一长排屋子的古老厨房,如今成为一堆废物。有一间极好的屋子从寺院通向新式居住区,它长70英尺宽23英尺;不过除了目前的主人最近装修过的部分外,它处处显示出被人忽略、腐朽衰败的迹象。”(注:引自已故查尔斯·斯金纳·马修斯先生的信。――原注)
即使这样的修复也只考虑到暂时的利益,房顶仍处于毁损状况,雨水不久便渗入拜伦修复和装饰过的屋子,几年后使其变得几乎和寺院其余的部分一样荒废。
但他仍然为这座毁损的古老建筑骄傲。正是那种阴郁凄凉、毁损失修的状况,才使他产生出富有诗意的想象,并且让他喜欢上忧思与庄严,而这一切无不在他的作品中表现出来。“不管发生什么,”他在一封信里说,“我和纽斯特德都会同甘共苦。我如今已住在这里。我把心与它紧紧相连,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任何压力都不会使我把继承下来的丝毫东西拿去交换。我心中怀着骄傲,它将使我能够克服各种困难:即便我能用纽斯特德寺换取国内最好的财产,我也会予以拒绝。”
然而,他只是断断续续地住在寺院,并不稳定。他偶尔去那儿度过一些时间,有时独自看书学习,而闲散无事、毫无顾忌的时候更多些;他不时与年轻快乐的同伴们肆意狂欢,采取种种疯狂任性的举动。住在里面的这些喧闹的人决不会给寺院带来好处,他们有时在回廊上表演僧侣生活的哑剧,有时将堂堂正正的屋子变成练拳击和单棒的训练室,还在大厅里打手枪。附近的乡下人为这个新来者的狂妄行为大惑不解,正如他们为房子的“老主人”更加阴郁的脾性大惑不解一样;他们开始认为那种疯狂是拜伦家族与生俱来的,要么就是某颗不利的命运之星在支配着寺院。
尽管拜伦如此意味深长地表示他对寺院怀有偏爱,有着世袭的感情,但他仍将这座祖传房产卖掉了,当时的具体情况毋须详说。有幸的是,房子卖到一位多少有些诗歌气质的人手里,他对拜伦钦佩有加。他就是怀尔德曼上校(当时是少校),曾是诗人一个学校的同学,在哈罗时也曾与诗人同在一个年级。他后来在半岛战争和滑铁卢战役中超凡出众;拜伦放弃自己的家族财产时深感安慰,知道拥有它的人能够使其衰败的荣耀得以恢复,对于他诗中描写的那些纪念性建筑和纪念物,对方也会予以尊重和保护。(注:如下这封写于房产转让时的信,从未发表过:
“怀尔德曼先生――汉森先生正值返回前夕,因此对于你十分友好的来信,我只能向你略表谢意。对于保护好我家族的任何标记――它们仍然存在于纽斯特德――并于现在或将来都让你为种种类似之事操心,我感到抱歉,因为我的要求给你带来不便。你想要我那幅肖像,这让我高兴,不过它不值你花费心思和钱财跑这一趟;但请你相信,等有人再为我画出一幅肖像时你首先就能得到,它似乎才值得你收藏。
我相信,属于你的纽斯特德将依然如此,它会目睹你的快乐,正如我确信你会让侍从们同样快乐一样。至于我自己,你可以肯定无论在哈罗读4年级、5年级还是6年级,或者是在以后生活的变迁之中,我都将始终不无敬重地记得自己的老同学――我的同学和朋友,并且不无敬意地称赞你这位英勇的军人――在财富上有着一切优势,并且有着快乐生活的青春魅力,将自己贡献给了更加高尚的事业,并将在对国家怀有的敬意与赞美中获得报偿。
你永远真诚而亲切的拜伦
1818年11月18日于威尼斯。――原注)
拜伦相信怀尔德曼上校对房屋有着不错的感情和品味,结果证明他是对的。他眼光明智,出手大方,使得这座古老而浪漫的建筑从废墟中站立起来,完全恢复了昔日庙宇的壮观气派;并且他修造了一些附属建筑,其风格非常协调。周围又种植起果园和树林,湖水和鱼塘被清理,花园从“铁杉和蓟”中救出,从而恢复了它们原有的纯朴与尊严。
寺院周围的农田也得以彻底完善,此外又用石头修建了新的农舍,它们独特而舒适,具有古老的英国农庄的风味。世袭的佃户安然地住在父辈的房子里,受到极其周到的待遇。总之,所有这些都让人有幸看到一个多么慷慨慈善的房东。
然而,最让寺院的游人对眼前的拥有者感兴趣的,在于他那令人可敬的关心——他正是以这样的关心对拜伦家族的纪念性建筑和遗物,以及任何与诗人的记忆有关的东西,予以保护和修复。他已经在这座悠久的建筑上花费了8万英镑,并且工作仍在继续;诗人在与它作忧伤的告别时所微微表达的希望,纽斯特德是有希望实现的——
你那有幸出现的阳光,
可能使你焕发出正午的光芒;
你的岁月仍然会像过去一样灿烂,
祝愿你的未来像昔日一样辉煌。
到达纽斯特德寺
巴霍罗宅第是德贝郡的一座历史悠久的家族大宅,在那儿,我按照本地杰出古老的方式度过了一个欢快的圣诞节,然后动身前往纽斯特德寺好客的主人那里,与他一起度过我余下的假期。我坐马车赶了17英里,一路穿过令人惬意的乡村——有一部分属于舍伍德森林传说中有名的地区——然后到达纽斯特德园林的大门。园林的外表决非壮观,一度装点着它的优良古树已被拜伦那个任性的前辈砍伐。
进入大门,驿递马车(注:一种四轮车厢式马车,一般供二至四人乘坐。)缓慢地沿一条沙路驶去,两边是光秃的斜坡;路渐渐伸向下面平缓多荫的山谷,从前那些保养完好的僧侣就喜欢舒适地住在那里。我们在此顺着一条坡路绕过园墙一角,恰好来到古老的寺院正面,它隐藏于山谷之中,前面是一大片美丽的水。灰暗的寺院并不规则,显得混杂不一,这与拜伦的描述是吻合的:“它曾经是一座古老的寺院,如今成了一座更加古老的宅第,具有富贵罕见、丰富多彩的哥特式建筑特征。”寺院一端由城堡形的塔楼固守,表明它有过令人难忘的战斗日子;另一端则保持原有的寺庙特征。一座毁坏的礼拜堂——其侧面是一片阴森的树林——仍然伫立在整个正面。的确,人们曾经常出入的门口已长满杂草;巨大的尖顶窗一度装着彩色玻璃,光彩耀眼,但如今却爬满了常春藤。不过那副古老的修道院十字架,仍在礼拜堂的尖塔上勇敢地经受着岁月与风暴的考验;在它下面,用灰石雕刻着圣母马利亚和圣婴塑像(注:即指那幅著名的“圣母像”。)它们在壁龛中仍然完好无损,使寺院呈现出神圣的外表。(注:见《唐璜》(拜伦写的一首未完成的优秀长诗――译注)第3章:“在更高处的壁龛里面,戴着桂冠的圣母玛(马)利亚独自一人,她神圣的怀中抱着圣婴;她环顾四周;在身边一切都被毁损之时,不知何故她得以幸免:她使下面的世间似乎变成神圣之地。”。――原注)
一群乌鸦——它们栖息在邻近的树林中——此时正在毁损的建筑上空盘旋,并在时刻有风的突出物上面站稳,在驿递马车从下面辘辘驶过时,它们用好奇的眼光俯瞰着,发出呱呱的叫声。
寺院的管家是一位极其礼貌的人,他身穿黑色衣服,在门口接待我们。我们在这儿还遇见了拜伦的一样遗物,即一只纽芬兰的黑白色大狗,它从希腊一路陪伴诗人的遗体回到故乡。(注:拜伦病逝于1824年,他的心葬于希腊,遗体运回故乡安葬。)它是名狗博兹温的后代,继承了其高贵的品性。它也是寺院里的一位受到珍爱的居住者,游人无不对其表示敬意,给予爱抚。我们前面有管家引路,后面有狗跟随——它协助着尽主人之谊——穿过了一条又长又矮的拱形走廊;此走廊由巨大的尖端拱门支撑,颇像大教堂的地穴,属于寺院的底层。
我们由此爬上一段石梯,其顶端有两扇折叠门,通过它我们进入一条环绕寺院内侧的宽阔通道。通道的一扇扇窗户朝向一个长有绿草的四方庭院,形成寺院空旷的中心区。正中间有一座高大奇特的喷泉,像寺院主体一样用灰石建造,拜伦对此作了很好的描写:
庭院当中正在喷水的是一座哥特式喷泉,
它十分匀称,不过有奇特的雕刻装点,
一张张怪异的脸像化妆舞会里的人们,
也许这儿是个妖怪,那儿是个圣贤:
泉水从狰狞的大理石嘴里喷涌出现,
它闪耀着流入水池,并让小小的水流
犹如人们徒然的荣耀,和更加徒然的烦恼,
消耗在成千个水泡里面。(注:见《唐璜》第3章。――原注)
方庭四周是低矮的拱状回廊,有一道道哥特式拱门,它曾经是僧侣们隐避的过道:我们此时经过的通道即位于这些回廊上方,人在里面每走一步空空的拱门似乎都会发出回响。至今,一切都带有庙宇那种庄严的神气。不过到达走廊一角,沿阴暗的长廊一眼瞥去,你会瞧见两尊黑黑的塑像——它们一动不动地靠墙而立,身穿紧扣的金属盔甲,手握盾牌,剑已出鞘。它们似乎是寺院在骑士时代的两个幽灵。管家在这儿推开一扇折叠门,随即将我们带入一间高大宽敞的厅堂,它与我们刚才穿过的奇异昏暗的屋子形成鲜明对比。它装饰优美,墙上悬挂着一幅幅画像,不过某种原始的建筑结构保存了下来,与现代装饰融为一体。有过去的石柱窗扉以及深陷的弓形窗。高高的天花板上有雕刻和嵌板的木制品,同样得到精心修复,种种独特的哥特式图案也按照古老的风格描画、修饰。
在这儿,也有属于寺院前后不同时期的图画,它们是一些肖像,其代表的人物在整个拜伦家族中产生过重要影响。在厅堂上端的门口上方,是“大胡子小约翰·拜伦爵士”的暗淡的哥特式肖像,他冷冷地从画布上俯视下面;另一端则是“地方守护神”(注:原文为拉丁语。)——即高尚的诗人——的白色大理石半身像,它十分显著地竖立在底座上面。
这屋子的整个外观和风格,更多地表现出宫殿的而非寺院的特征;窗外景色不错,有美丽的树林、平坦的绿地和银色的水面。窗户下面是个小花园,它用石栏围着,石栏上有一些显得壮观的孔雀,它们在阳光下展示着羽毛。前面的草地上,有一些色彩鲜艳的雄野鸡和长得丰满的山鹑,以及敏捷的水鸡,它们几乎处在极其安然的状态中吃着食。这便是人们初到寺院时出现在眼前的各种东西;而我发现,其内部与诗人所描写的完全相符:
大宅本身宽阔而古老,
它比别处保存的房屋更像寺庙;
回廊、小屋和食堂仍然稳定可靠;
仍然完好无损的精致的小礼拜堂,
一度将这地方点缀得很好;
其余的已经改造、更换或取消,
它们更多地体现的
是行乞修士而非寺庙修士(注:前者(friar)生活在世人中间,后者(monk)生活在寺庙里。)之道。
大大的厅堂,长长的走廊,宽宽的屋子,
决非在艺术上结合得十分合理,
它们也许会让一位鉴赏家惊讶;但当组合成整体,
虽然局部并不规则统一,
却给人留下非同一般的记忆,
至少对于这样的人:他们的眼睛长在心里。
对于院内的生活情景我无意揭示;我逗留在这座热情好客的地方时曾参加过一些欢庆,对此我也无意描述。我只想将寺院本身,以及与拜伦的记忆有关的人和情况,呈现在读者面前。
因此,对于亲切而优秀的男女主人所给予我的接待,我不拟详述,也不拟让读者了解住在院内的文雅之人——我在厅堂里曾见到他们。我将立即与读者一起来到安排给我的房间,是管家极尽恭敬地把我领到这里的。
这是一套相当不错的房间,位于回廊庭院和寺中花园之间,窗户面向花园。整套屋子就像昔日的贵宾室,在寺院受到忽视的日子里一度衰败下去,所以在拜伦那个时候它处于毁损的状况。从此以后它恢复了昔日的光彩,我住的房间就可作为一例。它高大对称,墙体下端用古老的橡木板镶嵌,上端挂着法国哥白林挂毯,上面描绘有东方人狩猎的场面,其人物与实际的一般大小,神态色彩栩栩如生。
家具显得古朴、尊贵而厚重。一张张高背椅上有奇特的雕刻,并且饰以刺绣。用色彩暗淡的橡木做的大衣橱,打磨得十分光亮,镶饰着彩色树林风景图。一架龙床又大又高,只能从活动的梯级爬上去;高高的华盖由大柱支撑,每角都有一蔟深红色的羽饰,富贵的深红色缎子床帘有一些宽大显著的折痕。梳妆台上竖立着一块古旧的厚玻璃镜,几百年来,也许一个个美人曾从中将她们的可爱之处凝视、打扮。房间地面铺着有方格斑纹的橡木板,因上了蜡看起来很光亮,其中一部分铺着土耳其地毯。中间是一张厚重的橡木桌,也上过蜡,打磨得像玻璃一样光滑,并摆设了一张发香的红木写字桌。
一点暗淡的光线从哥特式石柱窗照进屋里,一部分被深红色床帘挡住,一部分被花园里的树子遮蔽。这种变得幽暗的光,使屋内显示出更加庄严古老的模样。
有两幅肖像悬挂在门的上方,它们与屋里的场面保持协调。肖像上的人穿着古老的凡·戴克(注:凡·戴克(1599-1641),英国佛兰德斯画家,以贵族肖像画著称。)画中人物常有的服饰。其中一位是骑士,从前或许住过这间屋子;另一位是女士,她手里拿着一副黑色的丝绒面罩,也许曾经就在我已描述的那面镜前为爱情的俘虏打扮呢。
然而,在这套装饰富贵、十分独特的屋子里,最为出奇的遗物是一台很大的镶板壁炉架,其上刻着高浮雕,有一些壁龛或小室,它们当中都有一尊人的半身像,几乎完全从墙体上突出来。有些人像身着古代的哥特式服饰,最引人注目的是个女子,邻近的壁龛里有个凶猛的撒拉逊人(注:阿拉伯人的古称。)严密地注视着她。
寺院里有一些神秘的东西,这镶板便是其中之一,它像埃及的象形文字一样引起人们广泛思索。有人认为它表现的是在“圣地”(注:《圣经》中的巴勒斯坦地区。)的一次冒险经历,雕像中的女子,被家族里某个十字军战士从严密注视她的包头巾的土耳其人身边救出。在寺院其它地方也有类似的镶板,其中无不可见那个基督徒女子和她的撒拉逊保护人或情人,这就给了人们的推想以有力证据。在这些雕刻品底部饰有拜伦家族的徽章。然而,我无意对自己的房间或与之有关的秘密再作描述,把读者留在这里。由于读者将和我于寺院里度过几天,所以我们可以在空闲时对这座古老的建筑仔细观察,从而对它的内部及其周围均有所了解。
寺中花园
到达寺院之后,我次日便早早起床。日光明亮地在窗帘之间窥视,我把它们拉开,注视着哥特式窗户外面的景色,它与古老寺院内部的特征彼此协调。这便是年代久远的寺中花园,不过已经改变,以便适应不同的时间和所有者的趣味。一边是多荫的墙壁和小径,以及宽阔的露台和高大的树林;另一边,在灰暗的如庙宇般的角落下面——这儿长满了常春藤,顶部有一副十字架——是一块法国式小花园,它有着整齐匀称的花盆、铺上砂砾的路道和壮观的石栏。
早晨的美景和宁静,吸引着我早早地出去散步。因为独自欣赏这样的古老地方不无惬意,你可以纵情于富有诗意的思考,编织起轻盈透明的想象,而不受任何干扰。所以我很快穿好衣服,从贵宾室走下一小段楼梯,进入回廊之上的长廊,沿着它来到较远一端的门口。我由此到了户外,再往下通过另一段石梯,到达曾经是寺院小礼拜堂的中心区。
然而,这座神圣的建筑只留下了哥特式正面,它有着较深的入口和巨大的尖顶窗,这已如上所述。其中殿、边墙、唱诗班席位以及圣器室,全都不复存在。我的头上是开阔的天空,脚下是修剪平坦的草地。砾石路道和灌木丛取代了一座座多荫的小岛,雄伟的树木了取代了众多圆柱。
绿草在这儿渗出浑浊的露珠,
窒息生命的泥土像潮湿的棺罩,
神父们曾带着神圣的名望出现于此,
只是要抬高虔诚的声音祈祷。
蝙蝠在这儿舞动着翅膀,
不久黄昏展开其阴影警告,
唱诗班常将其晚祷融为一体,
或者向圣母玛利亚早祷。(注:出自拜伦的诗《纽斯特德寺挽歌》。)
然而此时并没有僧侣的早祷,有的只是礼拜堂坍毁的四壁回响起无数乌鸦的叫声;它们在暗淡的树林里展翅盘旋,正准备早晨出去飞翔。我沿着宁静的小路漫步走去,路边长着灌木丛,孤独的水鸡时时从我行走的路上迅速穿过,躲进灌木丛中。我从小路走上一条抬高的宽道,行乞修士们曾经很喜欢在上面行走;它沿着将寺中花园围住的、历史悠久的石墙,将整个古老的花园环绕。花园中间有一口僧侣的鱼池,一片长方形的水域像镜子似的,深深镶嵌在倾斜的绿草岸边。在明净的鱼池中央,倒映着邻近那片暗淡的树林,这是花园最重要的特色之一。林子有个险恶的名字叫“魔鬼林”,在附近不过享有可疑的名声而已。“邪恶的拜伦”最初居住于寺院时种下了它,那会儿他尚未与查沃斯先生进行殊死决斗。由于他有着某种异国的、古典的趣味,所以他在林子每端竖起森林神或农牧神的铅雕。这些雕像也像关于老勋爵的任何东西一样,受到人们的怀疑和毁谤——在他后半生中,他都被这样的阴影笼罩着。乡下人对异国神话及其森林之神一无所知,恐怖地看着这些偶像,只见它们长出角和偶蹄来,具有恶魔般的特征。他们大概认为这些东西,是那个阴郁而孤僻的厌恶人类者和有名凶手秘密崇拜的什么对象,并且将它们称为“老勋爵的魔鬼”。
我进入这片神秘的林子深处。这儿有一座座颇受诋毁的古老雕像,它们被遮挡在高大的落叶松下面,其上长出潮湿的绿霉。这些有蹄有角的奇异雕像竖立在阴郁的林中,使得头脑简单、怀有迷信的自耕农们感到困惑,这并不令人吃惊。富裕的人有着许多趣味和怪想,他们在未受教育的人眼里一定有神经错乱的味道。
然而我之所以被这片林子吸引,是因为有一些更加感人的记忆。它曾是已故拜伦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拜伦不再拥有寺院后,曾来向它作最后告别,并在妹妹的陪同下于林中度过一些时间,还将他们的名字刻在树皮上,以此作为最后的纪念。
在这最后的告别中,他注视着周围的东西——对于他的自尊,以及他青少年的回忆,它们都显得亲切珍贵,但因财力有限他无法继续拥有它们——他因此感到不安,此种心情,从他几年后写给妹妹的一封书信体诗文里即可得知:
我确实曾让你想起那座老宅旁边
已不再属于我的、亲切的湖水。
莱曼是公正的;但别以为我会抛弃
更亲切的岸边所留下的美好记忆:
在那个或者你让这些消失在眼中之前,
时间老人必定于我记忆中留下悲惨的浩劫。
虽然,像所有我喜爱的东西一样,
它们永远顺从了别人,或者相隔遥远。
我有时几乎觉得像快乐的童年,
与树林、花儿和小溪相伴。
它们的确让我想起从前的居住之地,
那时我年轻的头脑尚未奉献给书本;
它们仿佛来自于很久以前,
将自己的面貌融入我的心里。
我甚至有时以为看见了一些
喜爱的生动逼真之物——但没一样像你。
我在林中搜寻了一会儿,终于找到拜伦留下微弱的纪念的那棵树。那是一棵形状奇特的榆树,从同一根部生出两根树干,经过并肩生长之后将树枝融为一体。无疑,他选择了它来象征妹妹和自己。“拜伦”和“奥古斯塔”仍然可见。两个名字先前被深深地刻进树皮,但树的自然生长渐渐使得它们模糊不清,再过几年,外人就找不到这个记录兄弟般情感的东西了。离开林子后,我继续沿宽阔的斜坡漫步,俯瞰着一度是寺中菜园的地方。僧侣的鲁塘就我下面,那是一口黯淡的水池,上方悬垂着阴郁的柏树,有一只孤独的水鸡在里面游来游去。
再往前走一点,可从斜坡上俯瞰到寺院南边壮观的景色。那儿有花园,围栏用石头筑成,一只只孔雀十分华贵;也有草坪,其中可见到一些野鸡和山鹑;再过去是纽斯特德平静的山谷。在远处的草坪边缘伫立着拜伦的另一纪念物,那是他幼年时第1次到寺院便种下的一棵橡树。他生来有一种迷信的感觉,将自己的命运与这棵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我的命运将与它同行。”他说。数年过去了,其中有不少在闲散放荡中度过。他回到寺院时成了一个青年,还算不上成年人,不过他觉得自己的恶习和惷行不是他那样的年龄所具有的。他发现自己那棵具有象征意义的橡树被杂草和荆棘阻塞,从中获得启示。
年幼的橡树啊,当我深深地把你种进地里,
我就希望你的日子比我的长远,
你那些黯淡的树枝会舞动着身影,
你的树干上也让常春藤爬满。
幼年时,受到长辈赞扬我骄傲地将你种下,
而这就是我所怀有的希望。
长辈们已经离去,我用泪水浇灌你的树身——
你在杂草当中仍然让人看到衰亡。
我靠着斜坡上的石头围栏,一边注视纽斯特德的山谷,它那一片片银色水波在早上的阳光里闪闪发光。时值安息日上午,此刻对于眼前的景色似乎总有一种神圣的影响,大概因为这是一个宁静的日子,平日各种各样的劳作都停止了。我沉思着这柔和美丽的风景,以及人们反复无常的命运——暴躁的脾性迫使他们离开这宁静的天堂,去与世间的激情与危险抗争——此时,教堂悦耳的钟声从几英里远的村庄悄然穿过山谷。这天早上的每一情景和声音,似乎都有意唤起我对可怜的拜伦的感人回忆。钟声从村庄的哈克纳尔-托卡德教堂的尖塔传来,而在它下面即埋葬着他的遗体!
后来我曾去参观他的坟墓。它在一座古老灰暗的乡村教堂以内,教堂因有数百年历史令人崇敬。他被埋葬于主廓末端的路道之下。一线光透过哥特式彩色玻璃窗照到那儿,在旁边的墙上有一块牌匾,表明这就是拜伦家族的墓地。诗人曾怀着任性固执的意愿,要与自己忠实的狗葬在一起,要葬在纽斯特德寺的花园里亲手竖起的墓碑下。他的遗嘱执行者们显示出更佳的判断与情感,将其遗体运送到家族的墓地,把他安葬在母亲和其他亲人当中。在这儿,经过生活的阵阵狂热之后,他安然入睡。
国内的怨恨,国外的征收,
什么都再也与他没有牵连!
不过就在几年以前,他处于一阵忧郁厌恶的时候曾经写下自己的意愿,而他的临终时刻几乎让其得以实现:
岁月,迟早将无梦的睡眠带来,
让死者得以湮没无闻,平静安详(,)!
愿你用无力的双翅
轻轻挥动在我临终的床上!
那儿不要有任何朋友或后嗣哭泣,
也不要希望有假装的吹奏。
不要有头发凌乱的少女,
感觉或装出礼貌性的悲愁。
让我静静地进入土地之中,
不要有多管闲事的哀悼者在旁行进:
我不愿毁坏任何快乐的时刻,
也不愿流一滴眼泪让友谊震惊。
他在异国的土地上,在陌生的人们当中死去,身旁没有一个亲人替他合上眼睛。然而他死时并非无人哀悼。尽管他有那一切错误与过失,激情与任性,但仍有卑微的侍从对他满怀忠诚于他。其中有个贫穷的希腊人,他一直把拜伦的遗体护送到英国,再到墓地。我听说举行葬礼的时候,他始终怀着极大痛苦站在教堂的长凳旁,似乎要与主人的遗体一起入墓——一个能让人产生出此种忠诚的品性,必定是慷慨而仁慈的。
首耕周一
舍伍德森林仍然保留着古昔不少奇风异俗与假日游戏。我到达寺院一两天后,正在回廊里漫步之时,便听见乡村音乐的声音,还不时从这座房屋里面传来一阵欢笑。随即管家走来,告诉我仆役房间里有一群乡村少年在作“首耕周一”(注:“首耕周一”,指1月6日显现节后的第1个星期一,旧时英格兰许多地区作为首耕日庆祝。)的滑稽表演,并邀请我去看看。我欣然答应,因为对这些遗留下来的流行习俗有点好奇。表演某个古老的哥特式游戏,仆役的房间是个恰当的地方。这是一间宽大的屋子,在僧侣盛行之时曾用作寺院的食堂。一排大柱纵向穿过中央,并由此建起哥特式尖拱,将低矮的拱状天花板支撑。这儿有一群乡下人,其服饰多少表现出关于流行遗风的书中所描写的风格。有个人穿着糙面厚呢,头部用熊皮包裹,一只铃子在他身后摆来摆去,一动就叮当作响。他就是小丑,大概是古老的森林之神的传统代表吧。其余的人则用丝带装饰,并配备有木剑。队长吟诵着关于圣乔治(注:圣乔治,英格兰守护神。)和魔鬼撒旦的古老歌谣,长期以来它都流传于乡下人当中。队员们也同他一起吟诵并毫不做作地进行表演,而小丑则做出各种滑稽动作来。
随后出场的是一群莫里斯舞(注:莫里斯舞,英国的一种传统民间舞蹈。)者,他们身穿鲜艳的服饰,系着丝带和鹰铃hawks'-bells。这支演出队伍里有罗宾汉和梅德·玛丽安Maid Marian (注:梅德·玛丽安,英国五朔节游戏和莫利斯舞中的女王角色,传说中侠盗罗宾汉的情人。),后者由一个嘴上无毛的男孩扮演;还有别西卜Beelzebub (注:别西卜,《圣经》中的鬼王。),他手持扫帚,妻子贝茜在一旁——她是个好吵架的老泼妇。这些粗糙的表演便是“首耕周一”这个古俗长期遗留下来的东西,此时一队队乡下人穿着奇特的服装,配以管乐器和小鼓,把所谓的“惷犁”从一座房子拖到另一座房子,同时吟唱歌谣并表演滑稽动作,由此获得酬劳,受到欢呼。
但是这些古时的遗俗并非只流行于“令人欢快的舍伍德森林”。在特伦特河(注:特伦特河,位于英格兰中部。)北部的不少郡都可见到,它那条不朽的河流似乎成了原始习俗的边界。在最近的圣诞节期间,我曾逗留于德贝郡和约克郡(注:约克郡,英格兰原郡名。)郊区的巴波罗宅第,目睹了许多这个快乐季节所特有的乡村欢庆,它们被只有城市生活经验的人轻率地称为陈腐的东西。我看见圣诞节大原木在圣诞节前夕放入火中,盛满美酒的酒碗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我听见邻近村庄的唱诗班歌手在窗下唱出圣诞节颂歌,按照远古的习俗,他们午夜时要在古宅外绕着表演。我们还看到哑剧演员和滑稽演员,他们演出圣乔治和魔鬼撒旦的故事,吟唱歌谣,表演传统对话,以及有名的“小木马”幕间短剧——这些全都在前厅和仆役房间由乡下人演出,他们从前代人身上将种种习俗与韵文继承下来。顶部放有迷迭香的猪头,于圣诞节的欢乐之中占据着显要位置。在节日宴会上,从村里来的欢乐歌手和吟游诗人用一支支传统的歌曲款待大家。剑舞中古老的出征游戏——它是从罗马人时代传下来的——由一群小伙子在大宅的庭院里作了出色表演,他们个个身子柔和,动作优雅;我得知,圣诞节假日期间他们要在各个村庄和乡间宅第巡回演出。我逗留于附近时便看到这些乡村的表演和仪式,我之所以对它们详加说明,是因为人们认为我前面的文字中讲到的、有关假日习俗的轶闻趣事,与已经彻底消失的习俗有关。居住在城里的评论家们,对仍然流行于偏远乡村的原始习俗与节庆知之甚微。
实际上,跨过特伦特河时你便似乎回到了古时。在舍伍德森林的一座座村子里,我们置身于似乎是不当之处不祥的地方。那些长满绿苔的村舍,用灰暗石头筑起的低矮房屋,村子的每个末端竖起的哥特式十字架,以及位于中央的高大的五朔节花柱(注:五朔节花柱,饰有飘带的柱子,五朔节时人们持飘带围此柱舞蹈。),让我们在想象中回到了往昔的世纪,一切无不具有奇特而古老的风貌。
在这座寺院的地产上的租户也带有原始特性。有的家族已经在此租用农田近300年之久。尽管他们的房屋开始腐朽,并且一切无不呈现出拜伦时代那种整体的荒废与无序,但无论什么都不能将它们从本土上根除。我高兴地说,怀尔德曼上校已让这些极其忠诚的家族受到特别关照。他在租金上给他们以优惠,对他们的农舍进行维修或甚至重建,让几乎进入纯粹的乡村劳动者阶级的家庭,在自耕农们当中再次抬起头来。
我参观了其中一座修复的建筑,它不久前只是一堆废墟,如今成了很好的住宅。住在里面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好心的女人相当骄傲地带我们去看房子各处,因其舒适安逸和受人尊敬而深感喜悦。随着住房的改善,我得知她丈夫的地位也高起来,如今在乡下的邻居们当中都知道他有了“年轻乡绅”这样的称呼。
老仆
像纽斯特德寺这样古老陈旧、显得神秘的房子,总是让人萦绕着有关僧侣的、封建的和诗意的联想;在这样一座房子里,见到某个干瘪的丑老婆还是个奖赏呢,她在这儿度过了漫长的生活,所以成为其命运和兴衰的活编年史。南尼·史密斯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是一位可敬的老妇,年近7旬,长期在拜伦家当女管家。寺院以及属于它的范围组成了她的世界,她对这个世界以外的东西一无所知,不过在它以内,她则表现出天生的机灵与老派的真诚。拜伦卖掉寺院后,她的职业也随之终结,但她仍然在这儿迟迟不去,像猫一样有着对本土的依恋。她放弃了舒适的管家房间,在一座“岩石房”里住下来,它不过是附近的一些小室,系从采石场陡峭的墙体中开凿而成,那儿离寺院不远。从天然的岩石中开凿出的3间小室,构成了她的住处。她简单而舒适地将其布置出来。她的儿子威廉在附近干活,给她以帮助;她始终保持着快乐的面貌和独立的精神。人们于闲谈中曾对她说威廉应该结婚,带个年轻老婆回来帮助她,照顾她。“不,不,”南尼尖刻地回答,“在我的家里不需要任何女主人。”在这儿,人们对于惯常事物的喜爱到此为——可怜的南尼的房子只是岩石里的一个洞而已!怀尔德曼上校接手寺院后,发现南尼·史密斯住的地方如此简陋。他怀着特有的积极的仁慈之心,立即把威廉安排在他地产内的一个小农场里,在那儿南尼·史密斯晚年有了舒适的住房。儿子的条件改善使她产生自豪,她欣喜地说他现在成了农场上的人,受到的尊重远比做劳工时多。附近有个农民甚至极力要把他和自己妹妹配成一对,可南尼·史密斯已变得苛求起来,予以干涉。她说那姑娘年龄太大,不适合她儿子,此外她也看不出他还需要什么老婆。
“不,”威廉说,“我并不太想娶那个村姑:但假如上校和他夫人希望我娶,我是愿意的。他们对我这么好,我想自己有义务让他们高兴。”然而,上校和他夫人认为,让诚实的威廉所怀有的感激受到如此严肃检验是不恰当的。怀尔德曼上校发现,另有一个单调地生活在这里的可敬的人,那便是老乔·默里,他至少在此生活了60年。大约上世纪(注:这里指18世纪。)中期,他跟随“老勋爵”来到这儿时仅仅是个小伙子,直到老勋爵死前他都没离开过。乔年幼的时候曾在船上做过侍者,因此总自以为多少是个水手,负责湖上所有的游船,尽管后来他荣升为男管家。老拜伦在自己最后的日子里与世隔绝,只把仆人乔·默里留在身边——女管家贝蒂·哈兹塔弗除外,她因过分左右拜伦的生活而出名,在乡下人当中被取笑地称为“贝蒂夫人”。
已故拜伦接手寺院时,乔·默里也作为固定人员随同转交过来。他在寺院里恢复了男管家的职位,又是湖上的游船队长;他那坚定忠诚的獒所具有的品性赢得了拜伦,他甚至与纽芬兰狗一样受到拜伦喜爱。用餐的时候,拜伦常常斟满一杯上等的马德拉白葡萄酒递给站在身后的乔。事实上,拜伦在寺中花园里修建不朽的墓地时,他是打算为自己、乔·默里和狗修的,后两者将埋在他两边。博兹温不久后死去,被正式安葬,墓碑的一边刻着有名的碑文。后来拜伦去了希腊。在他离开期间,有一位乔·默里带着参观墓地的绅士说:“瞧,老兄,大约20年后你会躺在这儿。”“我不晓得,先生。”乔粗声大气地回答。“如果我确信阁下会回到这儿,我是很愿意的,可我不喜欢单独和狗在一起。”
乔·默里的衣着总是极尽整洁,他对自己的容貌也非常注意,有着相当令人可敬的外表。他的一副肖像仍然挂在寺院里,从中看出他是个年轻健壮的人,戴一顶淡黄色假发,身穿蓝色制服和浅黄色背心,手里拿着一只烟管。他履行一切职责时极尽忠实,公正得不容置疑,显得礼貌有加;但假如我们相信与他同时代的女管家南尼·史密斯(她和他一起左右着这个家)的话,那么他在小小的品行方面是很散漫的,在仆役房间的桌旁带着大伙用餐时经常唱些放纵污秽的歌,或者坐在傍晚的炉火旁喝啤酒、抽烟。在他年少的时候,英国的乡绅们正处于兴旺时期,乔显然从他们当中获得了寻欢作乐的念头。南尼·史密斯反感他那些粗俗的歌,但由于对她本人无伤害,所以她默默地忍受着。最后,见他竟在一个年仅16岁的少女面前唱,她忍无可忍了,把他教训得耳朵嗡嗡地响,随后她突然离开睡觉去了。据她说,这个教训似乎使乔十分震惊,次日早晨他告诉她自己夜里做了个可怕的梦:一位福音传教士拿着一部很大的荷兰语版的《圣经》,将印有文字的部分对着他,片刻后又推到他面前。此时南尼·史密斯开始对这种情景作出解释,从中读出很好的教谕,并推论出严厉的警告;乔因此变得非常严肃,不再唱了,并且读了一个月的好书。可是南尼接着说,那以后他旧病复发,变得和以前一样糟糕,继续唱放纵污秽的歌,直到死的那一天为止。
怀尔德曼上校成为寺院的主人时,发现乔·默里虽然已年过8旬,但仍然精力旺盛,于是让他继续担任男管家。老人对立即进行的大修感到欣喜,他不无自豪地预料,有一天寺院将从废墟之上恢复其的光彩,一道道大门将装备上链条等成套东西,一间间厅堂会再度回响起欢快好客的声音。
然而最与乔的自豪与雄心有关的,是上校计划要将寺院古老的食堂改变成仆役房间;那是一个由哥特式圆柱支撑的拱顶大房间。乔期待在这儿的仆人餐桌顶端带着大家吃烤肉,让哥特式拱顶响起四处振荡的、喝了不少酒后唱出的小调,它们让小心谨慎的南尼·史密斯感到恐怖。可时光很快消逝,他很担心这座房子在他有生之年修复不了。他急于加快修复的进度,经常早早地起床,打响铃子叫醒工人。尽管年事已高,但他仍然在寒冷的天气里穿着少量衣服出去砍柴火。他这样拿健康冒险,受到怀尔德曼上校善意的反对,因为其他人可以替他干活。
“老爷,”健壮的老人说,“这是我的空气浴,我这样反而更好些。”
不幸的是,一天早上他这么干活时,有块碎片飞起来弄伤了他一只眼。眼睛发炎并失明,后来另一只也看不见了。可怜的乔渐渐消瘦下去,越来越忧郁。怀尔德曼上校亲切地逗他高兴。“嗨,嗨,老兄,”上校说,“开心些吧,你在仆役房间会享有自己位置的。”
“不,不行,先生。”他回答。“我先前确实希望活到看见它——我承认自己曾自豪地期待着,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不久要回家了!”没过多久他便离开人世,活到86岁高龄,其中在寺院里就做了70年真诚忠实的仆人。怀尔德曼上校把他体面地安葬在哈克纳尔-托卡德教堂,在拜伦的墓穴附近。
寺院里的迷信
我听说了一些有关拜伦这位往日的女管家的轶事,很想去拜访她。因此我同怀尔德曼上校骑马来到她儿子威廉的小屋,她就住在这里;我发现她坐在炉边,一只爱猫蹲在她肩膀上,在她耳边喵喵地叫着。南尼·史密斯是个高大好看的女人,守旧传统的乡村主妇,她将古老的观念、偏见和极其有限的信息与天生的良好判断结合在一起。她喜欢闲聊寺院和拜伦的情况,不久便说起一系列轶闻趣事来,尽管它们大多普通简单,只适合于在女管家的屋子和仆役房间里讲讲。她似乎对拜伦怀有不错的记忆,虽然他的某些怪异行为显然使她大为不解,尤其是他采取种种办法阻止长胖。他用各种方式让自己出汗。有时他要在温水里躺很长时间,有时他会穿着厚重的大衣爬上公园里的一座座小山。“对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注:拜伦去世时年仅36岁。)真是太苦啦,”南尼补充说,“他的脚那么瘸(注:拜伦生下时,一只脚就带有残疾——这使他在年轻时候极为敏感,由此给他带来莫大的痛苦。)。”
他吃得很少,膳食也不好,那些东西南尼似乎不屑一顾——什么肉饭(注:肉饭,由大米加鱼或肉及调料煮成。)、通心面和松糕之类的。
有报道说他在寺院里过着放纵的生活,又说他从伦敦带回了情人,但她予以否认。“他大部分时间都躺在沙发上看书。有时一些年轻的绅士和他在一起,他们疯狂地相互恶作剧一番,但也就是年轻绅士们可能做出的事而已,啥伤害都没有。”
“不错,”她补充说,“他曾经带了一个漂亮的男孩作男侍,女仆们说是个女孩。就我而言,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怜的人,他的脚那么瘸,无法经常和男人们一起出去。他唯一得到的安慰就是和姑娘们待上一会儿,然而女仆们非常嫉妒,特别是其中有一个极为气愤。她名叫露西,深受拜伦的宠爱和注意,于是她产生了一些奢望。有个眼睛斜视的男人为她算命,她给了他两先令6便士。他告诉她要高昂起头,显得高贵的样子,因为她将遇到美好的事情。因此,”南尼补充说,“这个可怜的家伙一心梦想成为夫人,成为寺院的女主人。她还对我保证说,假如她有这样的运气,她将会成为我的好朋友。哎呀!露西根本就没遇到她梦想的好运,不过也比我想的好些。她如今已结婚了,在沃里克(注:沃里克,英国英格兰中部沃里克郡城市。)开了一家旅馆。”
南尼·史密斯见我们十分专心地听她说话,便继续闲聊。“有一次,”她说,“拜伦想到以前僧侣们曾在寺院里埋下不少钱,他只有让人将寺院内铺砌的石板挖开才行。他们挖呀挖,可只发现了全是尸骨的石棺。然后他非要把其中一口棺材放到大厅的一端,这样仆人们夜里就不敢去那儿。有几个头骨被弄干净后装在框架内放到他屋子里。我晚上常不得不去那间屋关窗,假如我看它们一眼,它们就好像全都对我龇呀咧嘴地笑——我想人的头骨总是如此吧。我说不准,不过我很高兴离开了屋子。
“有个时候(说到这一点现在仍然如此),人们曾大谈寺院里有幽灵出没的事。守门人的老婆说,她看见两个幽灵就站在小教堂对面的回廊内某个暗处,还有一个幽灵在老爷花园里的那口井旁。然后有个小姐,她是拜伦的表妹,当时留在寺院内,她睡的屋子在大钟旁边。她告诉我有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时,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从屋子一边的墙里走出来,之后消失在另一边的墙里。
“拜伦有一天对我说,‘南尼,他们胡说了些什么幽灵的事,好像真有过这样的东西。我在寺院里可从没见到任何这种东西,我保证你也没见过。’你明白,他这么做全是要把我的话引出来,不过我啥也没说,只是摇摇头。然而,他们说老爷确实看见过什么。那是在大厅里——是某种毛茸茸的黑家伙,他说是魔鬼。
“就我来说,“南尼·史密斯接着说道,”这样的事我从没见过——可我曾经听到了什么。有天傍晚我在长廊末端擦着小餐室的地板,当时天已黑了;我虽然随时期待着被叫去吃茶点,但还是希望把手里的活干完。突然间我听见大厅里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听起来像马蹄声一样。我拿起灯去看看是什么。我听见脚步声从大厅的末端传到中间的壁炉,在那儿停下,可我啥也看不见。我回去干活,一会儿后又听见同样的杂音。我又拿起灯过去,脚步声像先前一样停止了,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我又回去干活,这时第3次听到脚步声。于是我没拿灯走进了大厅,可脚步声同样就在大厅中间的壁炉边停止了。我觉得很奇怪,不过还是回去继续干活。干完后我拿起灯穿过大厅,因为去厨房要从那儿经过。我不再听见脚步声,也不再想此事,就在我走到大厅的末端时我忽然发现门锁着;然后,在门的一边我看见了石棺,里面放着从寺院内挖出来的人头骨和其他骨头。”
这时南尼停下来。我问她是否认为那些神秘的脚步声与棺材里的尸骨有关,她摇摇头,但不愿说话表态。我们随后便离开了好心的老妇,她所讲的故事成了我们骑马回去时的话题。显然她对听到的东西没说假话,只是某个声音的奇特效果把她给欺骗了。在这种并不规则的大建筑里,会传出一些颇有欺骗性的杂音。一座座拱形回廊和起回音的大厅使得脚步声久久不去,并且产生回响。远处大门的吱嘎声和砰砰作响的关门声,一阵风刮过树林进入小教堂毁坏的拱形结构的声音,晚上无不有着奇特的欺骗作用。怀尔德曼上校根据自己的经历举出了一个这样的例子。他在这座寺院住下不久,就在一个月夜听见什么声音,好像有一辆马车正从远处经过。他打开窗子探出身去看看。然后又好像是大铁辗在碎石路和地坪上滚动,可什么也看不到。次日早上他看见花匠时,便问对方夜里怎么很晚了还在干活。花匠说根本没人干活,那个铁辗被锁得好好的。花匠被叫去查看一下,他回来时一脸惊讶的样子。铁辗在夜里被移动了,可他断言说任何凡人的手都不可能移动它。
“瞧,”上校和善幽默地回答,“我很高兴发现有个棕仙(注:棕仙,相传夜间替人干家务活的勤劳善良的小精灵或妖怪。)在替我干活。”
拜伦相信或声称相信这些与寺院有关的、带有迷信的故事,这对于它们的传布起到了很大作用。许多人认为他的头脑沾染上迷信,这种内在的弱点有增无减,因为他的很多时光都是在孤独中度过,在寺院一个个空荡荡的大厅和回廊里度过——它处于严重毁损、令人忧郁的状况——并面对其先前住户的头骨和肖像苦苦沉思。我倒是宁愿认为,他从这些超自然的主题中发现了富有诗意的乐趣,他在想象中乐于让这座阴郁而浪漫的建筑充满各种虚无的居住者。在黄昏和月光不同的影响下这座大宅所呈现的面貌,云块和阳光对其厅堂、长廊与回廊所产生的作用,必然足以在居住者们的头脑中引起各种想象——对于有诗意或迷信倾向的人而言尤其如此。我已经提到了寺院的某些虚构的访客,然而拜伦最为重视的莫过于妖僧。它夜里穿行于回廊,有时在寺院的其他地方让人瞥见。据说它的出现预示着寺院主人会有什么不幸降临。拜伦自称说在他与米尔班克小姐订下倒霉的婚约前约一个月,他曾见过它。
他在如下的诗歌中具体表明了这个传说,将妖僧描述成寺院往昔的一个居住者,它晚上凭借兄弟会的权力像幽灵那样拥有着寺院。然而在其余传说中,他被描述成为了赎罪注定要在此游荡的一个僧侣。不过来看看诗歌吧——
注意啊!注意!这个黑衣修士,
他坐在诺曼人的石头之旁,
于午夜的空气里低声祈祷,
并且讲述着往日的许多时光。
当阿蒙德维尔这个山中之王
使诺曼人的教堂遭到掠夺,
并将僧侣们一个个驱逐出去,
有个僧侣却不愿被赶出教堂。
山中之王势力强大,
他带着亨利王赐予的权力,
他手中持剑,还有火把以便照亮墙壁,
假如僧侣们说不就要把教堂夷为平地。
可有个僧侣却留了下来,没人追踪也没戴镣铐,
构成他的似乎不是肉体,
有人看见他在门廊,在教堂,
虽然他被人发现全都在夜里。
无论是好是坏,
都并非由我断言。
他依然日日夜夜
待在阿蒙德维尔的房前。
据说他待在君王的婚床之旁,
在新婚的前夕一掠而过。
他们信以为真,相信来到自己的临终床边,
——但却并不感到心酸。
当某个子女出生,有人听见他哀叹,
当什么东西于苍白的月光下面
降临于那个古老的家族,
他便从一个厅堂走到另一个厅堂。
你可追踪到他的形体,却看不到他的脸,
因为它让蒙头斗篷给遮挡。
不过他的眼睛可从折痕间看见,
它们仿佛是一个灵魂彼此隔断。
注意啊!注意!这个黑衣修士,
他仍然有着自己的影响,
因为无论俗人是谁,
他都是教堂的继承人。
阿蒙德维尔虽然白天称王,
但这个僧侣却在夜里称王,
任何美酒都无法让一位封臣
认为那个僧侣的权力并不恰当。
他穿过大厅时什么也别对他说,
而他也不会和你说话。
他穿着黑黑的长袍匆匆走过,
就像露水越过草坪。
那么多谢这位黑衣修士吧,
无论好歹上天都会保佑他,
不管他祈祷的是什么,
都让咱们为他的灵魂祈祷呀。
这便是妖僧的故事,由于有古老的传说和拜伦的诗歌的影响,它已完全在寺院中扎根,并且有可能与这座古老寺院永远共存。各种各样的游客或以为或自称看见了他,拜伦有个叫莎莉·帕金思小姐的表妹,据说甚至根据记忆画了一幅僧侣的素描。至于寺院里的仆人,种种带有迷信的想像让他们着了魔似的。在他们看来,一条条长廊和一座座哥特式大厅——其中挂着一幅幅古代的肖像,一个个人物身披盔甲、显得阴沉——无不是鬼魂出没的地方。他们甚至害怕单独睡觉,几乎不愿夜里冒险去远处做任何事,除非成双成对地去。
即使我住的那间华贵的屋子,也受到盛行于寺院的各种神奇影响,据说“大胡子小约翰·拜伦爵士”经常出没于此。这位家族名人的古老肖像显得阴沉忧郁,它悬挂在大厅的门口上方,听说他半夜偶尔会从相框里下来,绕着一间间堂皇的屋子走动。而且,他的造访不只局限于晚上,因为有个小姐几年后参观寺院时,声称说她在大白天经过我已描述的那间屋的门口时——它当时半开着——她看见了小约翰·拜伦爵士坐在壁炉旁,正读着一本用黑体字印刷的大书。有些人根据这一情况认为,约翰·拜伦爵士的故事也许在一定程度上与已提到的、壁炉台上的神秘雕像有关,不过这并没得到寺院最可信的古文物研究者们的认同。
就我而言,一旦我得知了与自己居室相关的美妙奇特的故事和迷信,它就成了我想象的王国。我夜里躺在床上,凝视着那些神秘的板面油画——上面的哥特骑士、信仰基督教的贵妇人和异教情人,像雕塑人物一样注视我——这时我就编织起上千个有关它们的想象。挂毯上的那些不同寻常的人物,也由于我想象的作用而几乎变得栩栩如生起来;凡·戴克(注:凡·戴克(1599-1641),佛兰德斯画家,曾任宫廷画师。作品尤以贵族肖像画著称。)画的骑士和女士的肖像带着苍白的面容从墙上往下看着,其目不转睛的注视和默不作声的陪伴差不多产生出一种幽灵般的效果。
因为在昏暗的光线里死者的肖像
显露出某种阴森、凄凉与恐惧。
他们隐密的面容仍然波动在画布之上。
他们的目光像梦幻一般向我们投来,
犹如某个黑暗的洞中的晶石,
不过在他们朦胧的目光里却包含着死亡。
我就这样经常想象出虚构的故事,让周围的东西蒙上了理想的趣味和重要意义,直到最后当寺院的钟声敲响午夜12点时,我几乎看见大胡子小约翰·拜伦爵士大步走进屋子,他胳膊下夹着书,在神秘的壁炉台坐了下来。
安斯利宅第
安斯利宅第离纽斯特德寺大约3英里远,与其土地相邻,它便是查沃斯家族古老的家宅。拜伦与查沃斯两个家族就像他们的地产一样,从前彼此相连,直到他们的两个代表人物之间展开致命的决斗为止。然而这种一时存在的世仇,由于两颗年轻的心所怀有的恋情而有了消除的可能。当拜伦还是个男孩时,他便注意到了美丽的姑娘玛丽·安·查沃斯,她是安斯利家唯一的女继承人。拜伦对女性的魅力十分敏感——这几乎在童年时就表现出来——所以差不多立即迷恋上了她。据他的一位传记作家说,他们的恋情最初似乎是相互的,隐密的。查沃斯小姐的父亲当时还在世,或许多少怀有一些家仇,因为据悉拜伦与小姐的会面是秘密进行的,地点就在从她父亲的土地通向纽斯特德的土地的大门旁边。
然而他俩那时都很年幼,这些会面不可能被人视为有任何重要意义:从年龄上说他们还只是孩子,不过正如拜伦自称的那样,他的感情超越了自己的年龄。
后来有6个星期他同母亲一起在诺丁汉(注:诺丁汉,英国英格兰中部城市,诺丁汉郡首府。)度假,使得这种早年怀有的情感熊熊燃烧起来。这时查沃斯小姐的父亲已离世,她和母亲住在古老的安斯利宅第。拜伦小时候纽斯特德曾租给格雷·德·鲁思勋爵,不过这位小主人在寺院里总是一个受欢迎客人。他每次总要在那儿度过几天,并由此经常去安斯利宅第。他的拜访受到查沃斯小姐的母亲鼓励,她并没有丝毫家仇,大概还不无得意地看待那段恋情——它也许会消除昔日的分歧,将彼此相邻的两家连结在一起。
6周的假期像梦幻一般在安斯利美丽的花丛中度过。拜伦刚满15岁,玛丽·查沃斯比他大两岁。不过正如我所说,他的感情超越了自己的年龄,他对她所怀有的柔情深厚而热烈。这些早年的爱情,像未经压榨的头等葡萄,是喷涌而出的最为甜蜜、强烈的情感;尽管在随后数年里它们可能被其余的恋情替代(注:拜伦生活浪漫,恋爱事件不少。),但是他会不断地想起它们,在心中留下美好的记忆。
他对于查沃斯小姐的爱,用拜伦自己的话说,是“他生活里最浪漫时期的浪漫事件”;我想我们可以从他整个作品中追寻到这一感情的影响,它时时显现出来,像某个潜在的主旋律贯穿一支复杂的乐曲,用一系列四处弥漫的悦耳音乐将一切连接起来。
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多么温柔而悲哀地回忆起这些感情——那段热烈而天真的恋情在他那童蒙的胸中将它们唤醒,他说这些感情在人生的交往中要么丧失,要么变得坚定。
对更美好的事物和日子予以热爱;
带着无限希望,对所谓的世道与世界
怀有的无知非同一般;
从一瞥中获得的真爱时刻,
比未来所有的骄傲或赞扬更令人愉快;
它们将男性的气慨点燃,但无法进入
处于自我生存状态的那个胸怀,
只有另一个人的心中才是它所属的地带。
是否对方真正回应了他的爱恋,无法确定。拜伦有时的讲话让人觉得他得到了她亲切的回应,但有时他又承认,她从未让他有理由相信她爱过他。无论如何,很可能最初时她心中有过某种颤动。她正值敏感的年龄,尚未产生别的恋情;而爱恋她的人虽然在年龄上还是个男孩,但在智力上已是个男人,在想象上是个诗人,并且那张脸蛋非常漂亮。
这次短暂的浪漫事件随6周的假期告终。拜伦对查沃斯小姐满怀依恋地回到学校,如果他确实在她心中留下过任何印象,那也太微弱了,无法经受住彼此分离的考验。她处于一个女孩即将成为女人的年龄,将自己带有男孩子气的情人们远远抛在后面。正当拜伦继续在学校念书时,她已融入社会,并遇到一位名叫马斯特斯的绅士,据说他有着非同寻常的男人之美。有人说她第1次是在安斯利宅第的顶部看见他的,当时他带着猎犬手持号角正骑马冲过园林,一队追狐的人跟随在后面;她让他那副神气以及令人钦佩的马术给打动了。有了这些不错的条件,他向她求婚并且被接受;等拜伦再次见到她时,他沮丧地得知她已经与别人订婚。
拜伦心中怀着骄傲——他在这方面总是很突出——控制着自己的感情,表现得沉着镇静。在谈到她将要举行的婚礼时,他甚至假装说得很平静的样子。“下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他说,“我想你就成了查沃斯太太吧。”(因为她将保留自己的姓氏)她回答说,“我希望如此。”
在我对所参观到的、上述年轻人的浪漫故事的现场予以描写前,我事先讲述了这些简短的细节。我了解到安斯利宅第大门紧闭,疏于照管,几乎处于荒废状态,因为马斯特斯先生很少去那儿,他和家人住在诺丁汉附近。在怀尔德曼上校的陪同下,我骑马前往宅第,纽芬兰大犬博兹温紧跟在后。我们于骑马的途中,参观了一个在我讲述的爱情故事里值得纪念的地点。那便是查沃斯小姐结婚前,与拜伦作离别会面的现场。只见高地上长长的山脊向着纽斯特德谷延伸而去,像岬一般伸入湖中,以前那儿覆盖着一片美丽的树林,是与邻近乡村相接的某种地标。拜伦在他的诗《梦》里面,对这片树林和岬一般的地方作了生动描述,并对他自己以及他做男孩时所崇拜的可爱偶像,作了优美细腻的描写——
我看见两个人好像是青年,
他们站在小山之上——那是一座青山,
它的坡度十分平缓,
仿佛它由长长的山脊形成的海岬,
只是没有海水冲刷它的根基,
不过这儿的风景生机昂然,
有人的住所,还有树林与麦田。
它们一个个四处分散,
缭绕的烟雾从乡村屋顶上升起。
山上覆盖着奇特的树冠,
它们稳固地形成圆形阵列,
所依靠的是人的行为而非自然:
那两人一个是少女一个是少男,
他们注视着——一个注视整个下面,
那儿像她一样美丽——可男孩注视的却是少女。
两人都白皙,一个还好看,
两人都年轻,但也并非是同年:
少女像地平线边可爱的月亮,
已经到了女人的边缘;
而男孩却少了一点岁月,
不过他的心已远远超越年龄,
在他眼里世上只有一张可爱的脸蛋,
它面对着他,光辉灿烂。
我站在这因难忘的会面而变得神圣的地点。“生机昂然的风景”展现在我身下,那对恋人就曾经在这儿注视着它。纽斯特德温和的山谷丰富多彩,有树林,麦田,村庄的尖顶,闪亮的水波,以及远处那座悠久的寺院的高塔与尖峰。然而树冠没有了。诗人对它产生的关注,他将它与当初对玛丽·查沃斯的爱恋联系在一起的浪漫之举,惹恼了她易怒的丈夫;另一个人用迷恋的诗句给她妻子带来的充满诗意的声望,使他难以忍受。那片有名的树林就在他的地产以内,他一气之下让人将它夷为平地。我参观时只能看见树根了,不过凡是富有诗意的朝拜者都会对将其砍倒的人加以诅咒。
从山上下去,我们不久进入一度是安斯利园的地方,骑着马穿行于古老悠久、饱经风暴的橡树和榆树当中,只见树干上爬满常春藤,树枝中间筑有一个个白嘴鸦的窝巢。一条驿道穿过园林,我们经过它来到安斯利宅第的门楼。这是一座老砖房,内战期间或许用作宅第的前哨或外堡,那时每位绅士的房子都容易成为要塞。墙壁里仍然可以见到枪眼,不过平静的常春藤已爬满墙边,并且爬上了房顶,几乎将前面的古钟遮挡,它仍然显现出自己衰败的时光。一条拱道穿过门楼中央,这儿有一些露在外面的铁栅门,其上雕刻有花饰。由于门是打开的,我们便进入一个铺上砾石的庭院,它用灌木和古花盆装点起来,中央有一口用石头修建的已经毁损的喷泉。整个入口处类似于一座法国的古堡。庭院一边是一排简陋的屋子,此时没有人住,不过仍可见到那个猎狐乡绅的踪迹;因为那些屋子被好好地收拾起来,猎人们打猎回来后可以在里面休息一下。
在庭院的下端,就在门楼对面便是宅第本身。这是一座并不规则整齐的建筑,在各个时代有过风格各异的修补;它有山墙端,石栏,以及大烟囱,它们像扶壁一样从墙中伸出。宅第的整个前面长满常绿树。前门的门廊很厚重扎实,我们敲门要求进去。大门牢牢地堵着,我们的敲门声在荒废空荡的厅堂里回响。一切无不显示出废弃的样子。不过片刻之后,有个孤独地居住在里面的人从宅第较远一角应声走来。这是个显得不错的老妇,她从远处的一扇边门出现,似乎是一位居住在这座古老宅第里的可敬的人。事实上她随同宅第1起变老。她说她叫南尼·马斯登,假如活到次年8月她就71岁了;她的大半生都是在这座宅第里度过的,自从这家人迁到诺丁汉去后,她便留下来照看房子。由于最近诺丁汉发生暴乱,这期间主人的宅第曾遭到暴徒洗劫,所以房子的前面被小心谨慎地堵塞着。为了预防有人对宅第怀有任何类似的企图,她才使其处于这种防卫状态,尽管我颇认为整个的驻守者也就是她和一个老弱的花匠而已。“在这座古老的房子里生活了这么久,”我说,“你一定很依恋它吧。”“唉,先生!”她回答。“我岁数大了,在安斯利林有自己的屋子,家具也不缺;我开始觉得想回去住在自己家里了。”
这个身材小巧的可敬老妇看管着要塞般的宅第,在她的带领下我们穿过她走出的那扇边门,不久发现我们来到一个宽敞但有些阴郁的大厅,这儿一部分光线从正方形石窗照进来,窗户上爬满常春藤。周围一切都显露出一位老派乡绅的宅第所具有的风貌。大厅中央有一张台球桌,四周墙上可见悬挂着赛马、猎犬和宠物狗的画像,它们与这个家中的人像不加区分地挂在一起。楼梯从大厅通向各个房间。老妇领我们在一间屋里看到两件浅黄色短上衣,一双骑士时代的古旧的长统靴,另有一些在英国古老的家宅里常常见到的遗物。然而这些东西有着特殊的价值,因为身材小巧的好心老妇让我们相信它们是罗宾汉的。我们置身于那个有名的绿林好汉曾经大显威风的地方,虽然对于他拥有这些珍贵遗物的权利不该由我们否定,但我们或许可以提出异议:这儿展现的衣物所属的年代远在他那个年代之后。然而凡是舍伍德森林的古物,都易于让人们联想到罗宾汉和他手下的那些人。
我们在大宅里四处漫步时,我们的四脚随从博兹温悠闲地跟在后面,它仿佛在巡视周围的房屋。我转身叱责它闯进来,不过年老的女管家一旦明白它是拜伦的狗时,便似乎对它产生了同情。“不,不,”她大声说,“让它来吧,它想去哪儿都行,这儿欢迎它。啊,哎哟!要是它住在这里我会好好照顾它的——它会啥也不缺。瞧呀!”她继续说,一边抚摸它,“谁会想到我竟然在安斯利宅第见到了拜伦的狗呢!”
“那么我想,”我说,“你记得拜伦的什么事吧,那时他常到这儿来?”“啊,上帝保佑他!”她大声说道,“我当然记得!他经常骑马来这里,每次待上3天,就睡在那间显得阴郁的屋子里。啊!可怜的人!他深深地迷恋上了我年轻的女主人,常和她在花园里和平台上散步,好像就是喜欢她走过的地方。他常把她称为他安斯利明亮的晨星。”
我感到,这富有诗意的美丽语句让我激动。“你好像喜欢回忆起拜伦。”我说。
“哦,先生!为啥不呢!他来这里时总是对我非常好。瞧,瞧,人们说他和小姐没能结婚真是遗憾。她母亲本来是喜欢的。他总是个受欢迎的客人,有人认为他娶了她会很不错,可结果并没有那样!他离开上学去了,然后马斯特斯先生看到了她,于是事情就自然发生啦。”
这位纯朴的人现在把我们带到查沃斯小姐特别喜欢的起居室里,其窗子下面有个让她很开心的小花园。拜伦常坐在这间屋内听她弹唱,怀着一个苦恋的男孩那种热烈的、几乎是痛苦的情感注视着她。对于自己心中的偶像崇拜,他本人给我们展现出了一幅充满热情的画面:
他的呼吸和生活全在她身上。
她是他的声音,他虽没和她说话,
但却为她的话语所颤动。
她是他的视觉,因为他的目光将她跟随,
见她之所见,让一切都有了色彩。
他已不再独自生活,她是他的生命,
是他思想之河的海洋,
让所有东西都被终止。
她的每个声调与触摸,都会使他的血液起落,
他的脸颊发生着剧烈变化,
他的心可不知道为何如此痛苦。
有一支叫《玛丽·安》的威尔士歌曲,由于和她同名,他便与她联系起来,常常让她一遍又一遍地唱给他听。
这间屋像宅第所有其他的部分一样,呈现出悲哀和被人忽略的模样。窗子下面的花盆在玛丽·查沃斯的亲手照料下一度鲜花盛开,但如今长满了杂草。那台钢琴曾经让她弹得响遍四方,使她年轻情人的心为之颤动,可现在已弦松走调。
我们继续在荒废的屋子四处漫步,它们大小形状各异,并无什么高雅的装饰。有的悬挂着家族的肖像,老妇指出其中一幅便是查沃斯先生的,他让“邪恶的拜伦勋爵”致于死命。
这些看似阴郁的肖像,在年轻诗人初次来到大宅时对他的想象产生了极大影响。它们从墙上盯着下面时,他认为是在对他怒目而视,仿佛它们由于他祖先的决斗而对他心怀怨恨。他甚至把这当作是自己不在大宅睡觉的一个理由——虽然或许是开玩笑——他声称害怕它们夜里从相框中下来缠住他。
他在《唐璜》(注:《唐璜》,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拜伦的代表作,通过主人公唐璜在西班牙、希腊、土耳其、俄国和英国等不同国家的生活经历展现了19世纪初欧洲的现实生活。)中的一节诗里表达了这样一种心情:
阴沉的骑士和画中的圣徒
好像生活在月球之上。
你前后转身,朝向脚步发出的微弱回响,
声音仿佛从坟墓中醒来,
一个个影子奇怪又狂妄,
它们开始在相框里活动,现出严肃的面庞,
似乎问你怎么竟敢在此守夜,
这儿只是死者睡觉的地方。
也并非只是年轻的诗人想象奇特。这座宅第像大多英国古宅一样——其昏暗的长廊和荒废的房间里悬挂着古老的家族肖像——本身就有着与死者的苍白纪念相联系的幽灵故事。我们这位心地纯朴的向导在一位小姐的肖像前停下,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在最为妩媚漂亮的时候曾住在大宅里。她的故事中有着某种神秘或悲哀的东西。她英年早逝,但很长一段时间都像幽灵般出没于这座古宅,使得仆人们大为惊慌,让不时前来参观的人感到不安,好不容易她那烦乱困惑的灵魂才被魔法镇住,得以平息。我们从大宅后面出去,进入花园,拜伦与查沃斯小姐就常在这儿一起悠然漫步。花园呈现出古老的法国风格。有一条长长的平台走道,两边是厚重的大石栏和饰有雕刻的坟冢,上面长满了常春藤和常绿树。平台一边是没人照管的灌木林,一片高大的树林里居住着一群珍贵的白嘴鸦。从平台上下去有一大段阶梯,通往一座布置得井井有条的花园。宅第的后面俯视着花园,留下了几百年来风吹雨打的痕迹;它那些用石头支撑的窗户和墙上的古日规,让人回想到从前的时光。
这座幽闭宁静的花园,一度是爱情与浪漫的小小的世外桃园,如今完全变得黯淡荒凉;但即便在它衰败之时也是漂亮的。它这被人忽略、显得荒凉的模样,与两个情人的命运是一致的,他们在年轻美丽、充满生机的时候曾漫步于此。花园也像他们年轻的心一样,走向了荒废与毁灭。
我们回到大宅,此时参观了一间建于门廊或大门入口上方的屋子。它处于毁损状态,天花板已脱落,地板也已走样。然而,这是一间因富有诗意的联想而变得有趣的屋。它被认为是拜伦在《梦》这首诗里提到的小教堂,他在其中描绘了得知玛丽·查沃斯订婚之后自己离开安斯利的情景——
那儿是一座古老的宅第,
墙前有一匹俊马身着盛装。
在昔日的小教堂里,
站着一位我说到的男孩。
他孤单而苍白,来回走动。
不久他坐下,拿起一支笔,
写下我猜测不到的字句。
然后他双手捧住低垂的头,
仿佛抽搐似的摇着,随即站起,
用牙齿和颤抖的手撕碎写的东西,
但是他没有流下眼泪。
他让自己镇定,表情平静。
这时他所爱的小姐再次走进。
她显得安然,面带微笑,
不过她明白他爱着自己,
因为她很快知道
她的身影给他的心留下阴影,
她看到他难过,
但她并没看到全部。
他站起身,淡淡地、轻轻地抓住她的手。
重要的时刻从他脸上掠过,
一些无法形容的思想显露踪迹,
然后又像出现那样渐渐消失。
他放下握住的手,慢慢返回,
但是并没向她告别,
他们分手时都面带笑意:
他走出了古宅厚重的大门,
骑上俊马沿路而去,
从此俩没在那古老的门槛上把脚提起。
拜伦在他的一篇日记中,对自己这样离开小教堂后的心情作了描述。他来到一座小山顶上——这儿可以最后远望一眼安斯利宅第——他勒住马,既痛苦又深情地回头凝视那片遮住大宅的树林,想到可爱的人儿就住在那里;直至他对她充满了柔情蜜意。但他最终再次深信她决不会成为自己的人,这时他忽然从沉思中醒悟过来,用马刺踢着马向前冲去,好像要在飞奔中把思绪抛在身后。
然而,尽管在前面引用的诗节中有他所作的声明,但他确实又经过了安斯利宅第“古老的门槛”。不过那是在几年以后,这时他已长成大男人,经历了种种欢乐与激情的考验,并且受到过其他漂亮女人的影响。查沃斯小姐也做了妻子和母亲,她丈夫请他去安斯利宅第吃饭。于是他就在曾经充满自己柔情的地方,遇见了早年崇拜的对象——正如他说,她的微笑一度让这儿成为他的天空。这片地方几乎没有变化。他此时就在那间屋内,往日他曾经常在这里入迷地听着她那富有魅力的声音。乐器和音乐也是一样的。花园仍然在窗子下面,还有那些他陶醉在富于青春活力的爱里时和她一起走过的路。他置身于这些温柔的回忆里,周围的每样东西都被视为在复苏着,他少年时代的柔情觉得意外,不过他沉着镇静,能够将其控制。可他的坚定注定要进一步经受考验。正当他坐在自己暗自迷恋的人身旁,心中颤动着所有这些回忆时,她幼小的女儿被抱进屋里。看见孩子他吃了一惊,她打消了他最后的一丝残梦;他后来承认,此时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是最为严峻的事。
他的此次安斯利宅第之行既充满柔情蜜意,又痛苦难堪,两种感情在胸中发生剧烈碰撞,这在他随即写的诗中作了动人的描绘;诗虽然不是直呼其名写给她的,但显然意在让安斯利宅第的那位漂亮女人看到,让她铭记在心:
啊!你是幸福的,我感到
我也应该和你一样——
对你的幸福我的心仍然满怀热情,
——它总是处于这种状况。
为你的丈夫祝福,虽然看见他更好的命运,
会带来一些痛苦:
不过让痛苦过去吧——啊!我会多么恨他,
他不爱你了——假如!
晚些时候我看见你可爱的孩子,
感到会破碎了——我嫉妒的心;
但是当毫无意识的婴孩露出微笑,
我便给她以亲吻——为了她母亲。
我亲吻她,克制住叹息,
从她脸上可以看到她父亲的脸面;
不过她却长着母亲的眼睛,
我全部的爱就在那里出现。
别了,玛丽!我必须离去:
你幸福之时我没有怨气;
可是我决不能待在你的身旁:
那样我的心不久会再次属于你。
我认为那个时刻,我认为那个自尊,
已最终扑灭我少年的火焰,
直到我坐在你身旁才知道,
我的心除了爱一切依然。
然而我是平静的:我知道那一时刻,
我的心会在你面前颤动;
但是现在颤动是一种罪恶——
我们相见,一根神经都未曾抖动。
我看见你注视着我的面庞,
但没在我脸上见到任何迷茫:
你只能在那儿发现一种情感,
那便是平静中的忧郁与绝望。
去吧!去吧!我早年的梦幻,
记忆永远不要醒来才对:
啊!忘川(注:忘川,希腊和罗马神话中冥府的河流之一,饮其水者会忘掉过去。)那寓言中的小溪在哪里?
我愚蠢的心平静些吧,否则会破碎。
他提到,这种早期情感的复苏以及那些令人忧愁的联想——它们遍布于纽斯特德附近的景色当中,而他身处英格兰时必然经常前往那里——是他第1次去欧洲大陆的主要原因:
男人被赶出伊甸园时,
在门旁有片刻逗留,
每一场面都使他想起消失的时光,
让他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予以诅咒。
但在穿越遥远地方的时刻,
他学会了承受悲哀,
对于其余的岁月他只是叹息一声,
并在更加忙碌的场面中将安慰找来。
这么看来,玛丽,我必须如此,
我再也不能看到你的美丽,
因为当流连在你身边之时,
我会为过去知道的一切叹息。
在随后的6月他便通过海陆出发远游了,此次出行后来成为他那不朽诗歌的主题。玛丽·查沃斯的形象正如他在少年时所见所爱的那样,跟随着他到了海岸,这在他上船前夕写给她的热情洋溢的诗中展现出来——
结束了——帆船在大风中摇荡,
把雪白雪白的帆张开;
风在弯弯的桅杆上发出呼啸,
清风的高处传来的歌声多么响亮;
我必须离开这片土地,
因为只有一个人在我爱的胸膛。
我将跨越卷起白沫的海洋,
寻找一个国外的家园;
在忘记一张虚假的美丽面容之前,
我永远找不到安身的地方;
我无法回避自己忧郁的思绪,
不过永远爱吧,只有一个人在我爱的胸膛。
想到每个早年的情景,
想到我们的现在和过去的时光,
温柔的心就会被悲哀所淹没——
不过,哎呀!我的心经受住了打击,
但仍跳过不停,像最初时那样,
它真正爱的只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被深爱着的人会是谁,
普通的眼睛看不出她的模样,
那个早年的爱情为何被取消,
你最知道,我最清楚;
不过天底下的人很少爱得这么长久,
并且爱只存在于一个人身上。
我也已经试过让另一人束缚,
或许她看起来魅力完全相当;
我本来愿意给她以同样的爱情,
但某种不可征服的魔力
禁止我流血的心胸另有所爱,
它允许我的爱只存在于一个人身上。
久久地看上一眼会给我安慰,
我在最后的告别中向你祝福;
但我不希望你那双眼睛
为漂洋过海的他流下悲伤;
他的家庭、希望和青春都已离去,
但他仍然爱着,爱只存在于一个人身上。
在安斯利宅第这次痛苦的会面,极大地恢复了他早年的强烈情感,给他的记忆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似乎在他“穿越遥远地方”之后仍然存在——他把那里视为某种遗忘性的解药。那次事件两年多以后——此时他已完成有名的远游——他再次住进了纽斯特德寺;由于这儿与安斯利宅第邻近,整个情景又栩栩如生地出现于他面前,他在写给一位朋友的书信体诗中这样回忆到——
我看见我的新郎成为别人的新郎,
看见她就坐在他的身旁,
看见她怀中的婴儿
显露出的微笑像母亲的那样,
那微笑我和她年少时曾经有过,
它温柔而完美,和她的孩子想像:
我看见她那不屑一顾的眼睛
在问我是否没感到心中的悲伤。
我的角色表现得完好无比,
我让脸颊把心儿藏起,
对她冷淡的目光作出回应,
但此刻我仍觉得成了那个女人的奴隶;
我好像随意地吻了婴儿,
他本来应该是我的后裔,
哎呀!我在每次爱抚之中,
显露出时光并没减少我的爱意。
“大约这个时候,”穆尔(注:指托马斯·穆尔(1779-1852),爱尔兰诗人,讽刺作家,作曲家。拜伦和雪莱的朋友。)在他为拜伦写的自传中说,“一位他所爱恋的真正对象使他受到巨大打击,他为此深感痛苦,并予以表达;于是他就虚构的‘热娜’写了一些诗。”与此同时他为失去几位最早的也是最亲密的朋友悲哀,他们是他快乐的学生时代的同伴。现在再说说穆尔那优美的语言吧,他怀着一位真正诗人所具有的那种亲人般的、令人感动的同情写到:“所有这些关于年轻的和死去的朋友之回忆,在他心中与她的偶像融合在一起;她虽然活着,但在她看来就像朋友们那样失去了一般,使得他通常感到悲喜交加,并将这种情感在诗中予以表露……他那既悲又喜的情感在记忆与想象中融为一体,从而产生出某个理想的对象——她将记忆与想象最好的特征结合起来,他因而创作出最为忧伤也最为温柔的情诗;我们从中发现了超越现实的真情所具有的一切深度与强度。”
一种早年产生的、天真不幸的情感,无论对于男人多么痛苦,对于诗人却是有着永恒的好处。它是一口源泉,不乏既甜蜜又辛酸的想象,既微妙又温柔的感情,既庄严又高尚的思想;它隐藏于内心深处,使其在世界的凋零衰败中保持青绿;它偶尔奔涌而出,时时让人想起年轻时候的一切活力、天真与热情。拜伦意识到这个效果,有意对早年的感情所留下的记忆,以及所有与之有关的安斯利宅第的一个个场面,加以珍惜和思考。正是这种记忆,使得他的内心与某些最为高尚正直的品质保持一致,并让他最优秀的作品具有了难以形容的优美与悲怆。
我就这样追寻着这个小小的爱情故事的踪迹,止不住要将它们联系贯穿起来,因为这些踪迹时而出现在拜伦的各个诗节里。他后来去了东方漫游,时间和距离已使他“早年的浪漫”缓和下去,几乎变成愉快而温柔的梦的记忆;这期间他听到了自己梦中人儿的一些传闻,其中说到她仍然住在父亲的宅第里,身处安斯利天然的凉亭,周围是一些精神焕发、十分优雅的家人;可她仍然暗自感到极度忧郁——
她住在家里,
住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家里,
身边有渐渐长大的婴儿,
还有家中漂亮的子女们,可是看呀!
她的脸上现出一丝忧郁,
那是内心冲突留下的不变的阴影;
她的眼睛不安地低垂,
仿佛充满了没有流出的泪水。
一时间,少年时被埋没的柔情以及伴随它产生的焦躁不安的希望,似乎在他胸中复活;他闪现出一个念头,觉得他的想象也许与她心中的悲哀有关——但这想法一旦形成他就几乎立即打消了。
她能有何悲哀?——她得到了所爱的一切,
而把她爱得如此深切的他并不在那里,
用错误的希望或恶劣的意愿
或不幸地压抑的感情困扰她纯洁的思想。
她能有何悲哀?——她并不爱他,
并没给他自认为被爱的理由,
他也不可能成为折磨她的部分原因
——一种往日的幽灵。
她悲哀的原因在纽斯特德和安斯利一带成为乡下人议论的话题。它完全与拜伦的想法没有任何联系,而倒是与某个人无情任性的行为有关——她曾有一个神圣的要求,希望得到他的慈爱与感情。家中令人懊恼的事长期暗暗折磨着她的心,最终影响了她的才智,使得这颗“安斯利明亮的晨星”永远黯然失色。
他所爱的女人,唉!
仿佛让病态的灵魂改变;
她的心智已游离到居所之外,
她的眼睛丧失了自身的光彩,
而她的表情也不再属于这个世界;
她成了想象之王国的女王:
不过她的思想将杂乱的东西混在一起;
别人看来无法理解或觉察的模样,
她却十分熟悉。
世人把这称为发狂。
尽管时间流逝,地点改变,并且拜伦在各国也遇到了一系列激动人心的美妙情景,但他少年时的爱所经历过的平静、亲切的场面,似乎对他的记忆有着神奇的影响;而玛丽·查沃斯的形象似乎像某种超自然的东西突然闯入他心中。在他与米尔班克小姐结婚之时便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安斯利宅第及其所有让人充满柔情的联想,像某种幻影一般漂浮在他的思想前面——即便在圣坛上,在他发出婚誓之际。他凭借某种魅力和感情对此进行了描述,让我们对其真实性毫不怀疑。
一种变化来到我梦中的灵魂上边。
漫游者回来了。我看见他同温柔的新娘
站在圣坛之前。
她容貌美丽,但可不是那张
成为他少年时的星光的面孔。
即便他站在圣坛之上,他的眼前
也出现了那张完全一样的脸面;
不停的颤动在这古老的教堂里,
震荡着他孤寂的心灵。然后,
好像就在此刻,他的脸上
隐隐显露出一丝说不出的思绪,
之后它们像来时一样消失;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嘴里说着恰当的誓言,
可他并没听见自己的话语;
一切东西在他周围旋转:他看不见
眼前的东西,也看不见应有的东西,
不过那座古老的房子,他所习惯的大宅,
以及记忆中的房间,地点,
日子,时刻,阳光,还有树荫,
一切与那个地点和时刻有关的东西,
以及成为他命运女神的她,
全都返回并置身于他和光之间:
这个时候它们在那儿有何相干?
拜伦的婚姻史众所周知,用不着在此讲述。伴随着它产生的错误、羞辱和怨恨,使他初恋的记忆受到了额外的影响;假如他成功地追求到了安斯利可爱的女继承人,他们两个的命运或许更加有幸,这一想法使他深受痛苦。他结婚很久以后有过一部稿子,其中偶然提到查沃斯小姐时把她称为“我的M.A.C.(注:M.A.C.,查沃斯小姐的英文缩写。)”。“哎呀!”他突然激动不安地大声说,“干吗要说我的?我俩的结合或许可以消除世仇——我们的祖先们曾经为此流血牺牲;可以将宽广富饶的土地连接起来;至少可以将两个在年龄上并非不般配的人的心连接起来——然而——然而——然而结果怎样呢?”
关于安斯利宅第以及与之相关的富有诗意的主题已说了不少。我感到,似乎自己可以在其毁损的小教堂、寂静的大厅和被忽略的花园里流连数小时,直到周围完全成为一个理想的世界。不过时间很快到了黄昏,傍晚给周围投下越来越深的令人忧愁的阴影。因此我们告别年老可敬的女管家,对她的礼貌服务表示了一点酬劳和许多感谢,之后我们便骑上马返回纽斯特德寺。
湖水
大宅前有一片清澈的湖水,
它宽广、透明又很深,
一条河流给它以清新的水源,
它温和地让水进入更平静的地段:
野禽偎依在灌木丛和莎草里,
它们于水中的床上孵卵:
树林倾斜着向湖岸延伸,
其绿色的容貌始终对着流水一面。
昔日僧侣们曾将一条小河拦住,形成一片片美丽的水域,上面的诗便是拜伦对其中一片湖水的描写。他白天经常来此游泳并驾驶帆船,享受自己特别喜欢的休闲活动。那个“可恶的老勋爵”在他企图对乡村景色进行毁坏时,将湖边曾有的树林全部砍伐。拜伦长大成人后努力得到恢复,他所种植的美丽年轻的树林如今很快在水边长起来,覆盖于寺院对面的山腰之上。怀尔德曼上校给这片茂盛的角落取了一个恰当的名字——“诗人角”。
凡是与寺院内外有关的传说和言论这湖水都有所继承。它是一片小小的“地中海”,“可恶的老勋爵”常在湖中满足自己与海有关的趣味和滑稽念头。他在岸边建起模仿的城堡和要塞,在水上组成起模仿的舰队,常常开展模拟海战。他那些残存的防御小工事仍然引来游人们好奇的询问。他有过种种异常举动,其中之一便是用车子将一只大船从海岸运来放到湖中。乡下人看见船这样行进在旱地上,不无惊讶。他们想起了那位平民百姓有名的预言者希普顿大妈(注:希普顿大妈(1488-1561),英国传说中的人物,以善于预言闻名。)说的话,即任何时候只要载着帚石楠的船经过舍伍德森林,纽斯特德就会从拜伦家族中失去。憎恨老勋爵的乡下人迫切想证实这个预言。帚石楠在诺丁汉的方言中就是欧古楠。在命中注定的船经过时人们给它装满了那种植物,因此它满载着石楠到达纽斯特德。不过关于这片湖水,最重要的故事讲述的是据说埋藏在它底部的宝物,它们或许产生于某件真正发生过的事。有一次曾从湖的深处捞起一只用黄铜铸造的大鹰,它两翅展开,站在用同样金属铸造的基座或架子上。它无疑曾在寺院小教堂里被用作讲台或读经台,以便放上一本对开本的《圣经》或祈祷书。
这件神圣的遗物被送到一个铜匠那里清洁,这当中他发现基座是空的,由几块部件构成。他将这些部件上的螺丝拧开,取出一些与寺院有关的羊皮纸契约和契据,上面有爱德华三世(注:爱德华三世(1312-1377),英格兰国王,1327年到1377年在位。)和亨利八世(注:亨利八世(1491-1547),英格兰国王,1509年到1547年在位。)的封印;僧侣们就这样将其密封并最终沉入湖里,以便将来某一天证实他们对于这片领域拥有的权利。
在这样发现的羊皮卷中,有一卷不太雅观地显露出寺院的僧侣所过的某种生活。他们得到允许在某几个月里可以放纵一下,无论犯下什么罪过事先都保证要给予充分宽恕;其中特别提到几件最为恶劣和淫荡的事,提到他们在肉欲上容易出现的软弱。在仔细查看舍伍德森林地区有关僧侣生活的这些证据后,我们对于罗宾汉及其“不法之徒”的那种正义的愤怒,对于寺院里那些圆滑的好色者们,就不再感到惊讶意外了:
对于耕地的农夫,
我从不把他们伤到,
在林里跟随鹰、狗的猎人,
我也从不动刀。
我怨恨的主要是僧侣,
这些日子他们称王称霸;
我主要抢劫的
还是胆大妄为的僧侣呀。
——罗宾汉古谣
这只黄铜鹰已被转交到索撒尔教区与牧师会主持的教堂,那里离纽斯特德约20英里;如今在高坛(注:高坛,教堂圣坛旁供祭司及唱诗班用。)中央也许仍可见到它,它上面仿佛很久前就放置了一部厚重的《圣经》。至于它里面的文件,怀尔德曼上校小心翼翼将它们与他的其余契约等珍藏起来,放在一口用非常不错的专利锁锁好的铁箱里,使得它们与某种魔法几乎没有两样。
正如我已暗示的,这只黄铜遗物捞起来之后,僧侣们遗弃寺院时抛在湖底的财宝之事便引起了种种传说。大家最喜欢的故事是,那儿有一口装满金子、宝石、圣杯和十字架的大铁箱。而且,在湖水异常浅的时候还有人见过它。它的每端都有一些大铁环,但所有要把它搬走的企图都徒劳无益。要么是它里面的金子太沉重了,要么更有可能的是,它由一种通常在隐藏的珍宝上面所施过的魔法保护着。因此它至今留在湖底。人们希望,有一天眼前这位可敬的业主会发现它。
罗宾汉与舍伍德森林
在纽斯特德寺时,我颇喜欢骑马去附近溜达,仔细研究欢快的舍伍德森林,并游览罗宾汉经常出现的地方。这片古老森林里的遗物寥寥无几,并且四处分散,但对于一度像强盗控制着它的那位英勇的“不法之徒”,这个地方几乎没有一座山丘或山谷、悬崖或洞穴、井水或源泉不让人想起他。就连纽斯特德这片地产上的某些居住者的名字,例如比尔达尔和哈兹塔夫(注:原文分别为Beardall和Hardstaff。前一词由Bear(熊,鲁莽汉)和dall(野大白羊)组成,后一词由Hard(强壮的)和staff(人员)组成。据此可以想象。),听起来都仿佛像过去那帮“不法之徒”中某些强壮勇猛的人的后代。在我小时候,有一本最早时期出版的书引起了我的想象,那是一部罗宾汉歌谣集,书中“饰有木刻画”;我用整个假期的零花钱从一个年老的苏格兰小贩手里买下了它。我多么贪婪地读着这本书,又是怎样凝视着它那一幅幅粗糙的木刻画啊!一时间我的头脑里充满了“欢快的舍伍德森林”的种种画面,以及勇敢的森林居民的壮举与狂喜。罗宾汉、小约翰、塔克修士(注:小约翰,据认为是罗宾汉的主要副官。塔克修士,罗宾汉传说中的人物,是罗宾汉的牧师兼管家。)和他们那些刚强的同伴,成了我富有传奇的英雄。
当我就置身于这片遐尔闻名的森林中心时,上述早年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得以复苏;正如我前面说的,我怀着一种孩子般的喜悦,去追寻这片古老的舍伍德森林及其骑士精神留下的一切踪迹。最初我是在怀尔德上校和他夫人的陪同下,骑马去作与古迹有关的漫游,她带领我去参观林里一个个毁损的纪念物。其中有一个正好位于纽斯特德园门口的前面,它以“朝圣者橡树”的名字在整个这一带为人所知。这是一棵历史悠久的大树,将道路遮挡了很宽的面积。到了某些假日,附近的乡下人便聚集在它的树荫下庆祝自己的乡村节日。这一习俗从父到子已经传了几代,最终橡树获得了某种神圣的名声。
然而,在“老拜伦勋爵”眼里没有任何东西是神圣的,他对纽斯特德的大小林子进行毁坏时,也注定要让这棵传说中的树被砍伐。幸运的是,诺丁汉那些好心的人听说了他们喜爱的橡树面临危险,急忙把它赎了回来,使其免遭毁灭。诗人来到寺院时,他们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他,这棵“朝圣者橡树”有可能在以后许多代里继续成为乡下人的聚集之地。
从这棵高大壮观、历史悠久的树旁,我们继续在林中探索,寻找另一棵更加古老但却长得不那么好的橡树。我们骑了两三英里远——后面一段路穿过开阔的荒地,这儿一度森林覆盖,但现在却光秃无趣——来到所说的树前。这便是“雷文谢德(注:雷文谢德,当地一个村子的名字。)橡树”,是古老的舍伍德森林最后的幸存物之一,它显然曾经在这片森林里高昂着头。如今它只是成了一堆残骸,岁月使其出现裂痕,闪电使其遭到摧毁;它孤零零地伫立在光秃的荒地上,宛如沙漠上的一根毁坏的柱子。
这地方如今光秃又荒凉,
而它曾是一片茂盛美丽的森林,
那时荒芜的峡谷长满杂树,
同时居住着雄赤鹿与雌马鹿。
孤独的橡树是否能说出
最初的小山谷发生的变化,
那时它还是一有微风就舞动的幼枝,
如今变得灰暗而固执。
它是否能说出树荫多么浓密,
那是上千条交织的树枝所形成。
我置身于树荫,心想它会说
大牡鹿中午的时候趴在那里,
而优良的雌鹿、牝鹿、赤鹿和野兔,
都蹦跳着穿过生机勃勃的绿林。
离“雷文谢德橡树”不远有个名为罗宾汉棚的小洞穴。它位于一座小山正面,是从褐色的毛石中开掘而成,当时还曾拼命想开凿出柱子和拱道。里面有两处像壁龛似的地方,据说是用作那位勇敢的“不法之徒”的马厩的。在被警察紧追时他就退避到此处,它是个连同伙都不知道的秘密地点。这个洞穴由一棵橡树和桤木挡住,即便如今也难以发现,而在当年森林茂密的时候它就被彻底隐蔽起来了。
在我们骑马的路上,有很大一片地方虽然荒凉孤寂但却不无惬意。我们沿着弯曲的路下去,一时间置身于多岩的小山谷中,顺着蜿蜒的溪流和僻静的水池前行,胆怯的水鸟经常出现在这儿。我们经过了一片林地边缘,它尽管更像是现代人种植的,但却被视为古老森林无可非议的后代,通常让人称为“舍伍德森林的苏格兰佬”。我们骑马穿过这些宁静幽僻的地方时,松鸡和野鸡时而突然展翅高飞,野兔也会从我们面前一下跑掉。
我们就这样骑马四处寻找一处处大众喜爱的古迹,其中之一便是来到岩石众多的峭壁,它称为“柯克比峭壁”,位于“罗宾汉山”的边缘。我在此把马留在峭壁脚下,从崎岖的峭壁边爬上去,坐在一个称为“罗宾汉椅”的岩石壁龛里。它宽广地俯瞰着纽斯特德谷,据说那个勇敢的“不法之徒”当年即坐在这里监视下面的道路,观察商人、主教和其他有钱的旅行者,随时准备像鹰一样从巢里向他们扑去。
然后我从峭壁上下去,重新骑上马,沿着狭小的所谓的“强盗路”继续前行了一两英里;这条路蜿蜒着进入山里,两边是陡峭的岩石,它通向一个在峭壁上开凿出的人造洞穴,其门和窗也都是从原生石头中开凿而成。它取名为“塔克修士屋”,或称隐士住所;根据传说,那个天性快活的隐士常在此同自己的强盗同伙们大肆饮酒,寻欢作乐。
这些便是古老的舍伍德森林及其有名的“自耕农”们所留下的某些遗迹,后者我曾在纽斯特德附近参观过。可敬的牧师——他在寺院担任专职教士——见我热心于事物的原由,便告诉我在约10英里远处有一大片古老的森林仍然存在。他说那里曾有许多生长了数百年的不错的老橡树,但现在已经毁损,变成了“鹿头状”;就是说它们的上部枝条已光秃枯萎,像鹿角一样伸出来。其树干也是空的,里面有不少乌鸦和寒鸦,它们把这些橡树当成了巢穴。在漫长的夏日傍晚这位牧师时时骑马来到林子,于黄昏里漫步在青绿的小路上和一棵棵历史悠久的树下,以此为乐。
牧师的描述使我迫切想参观古老的舍伍德森林留下的遗迹,他也热情地主动提出给我引路,陪我前往。因此一天早上我们便骑马出发作这样一次森林之行。我们穿过一片地方,约翰王(注:约翰王(1167-1216),中世纪英国的一位颇有争议的君王。)一度将它作为狩猎场,其废址至今仍然可见。当时整个附近一带都是广阔的皇家森林,或所称的自由猎取地;因为约翰王仇视一个个园林、小猎物繁殖场和其他围场——猎物被围在里面供贵族和神职人员私人享用与娱乐。
在此处一座平缓的小山顶部,伫立着另一棵纪念碑似的树,它下面曾是一片广阔的森林;在我看来,它使周围显得特别有趣。这便是“议会树”,这么称它是为了纪念约翰王在其树荫下召开的类似集会。600多年过去了,这棵曾经茂盛的大树已仅仅成为一堆废物;不过就像古老的雕塑那巨大的躯干一样,这棵残缺的树干所显示出的宏伟证明它在辉煌之时曾是什么样子。我凝视着它腐朽的遗骸,不停地想象当时一定出现在其树荫下的情景——这阳光明媚的山上全是尚武的和喜欢狩猎的皇室成员,场面好不壮观;一处处丝绸大帐篷和武士帐篷将山顶装点,王旗、男爵旗和骑士旗在微风下飘扬;神职人员、朝臣和身披盔甲的骑士云集在君王周围,远处是身穿绿衣的森林居民以及所有乡村的、狩猎的队伍,他们准备着侍侯君王在林中狩猎。
上千个诸侯聚集在四周,
他们带着战马、猎鹰、号角和猎犬;
森林看守员在丛林中悄悄行走,
用鹰狩猎的人随时把鹰拿在手头;
森林居民们身着绿林服装,
个个用皮带牵着凶猛的灰狗。
这些便是一时出现在我想象中的幻景,它使得眼前这片寂静的地方充满了昔日空洞的影子。然而幻想是短暂的。君王,朝臣,身披盔甲的武士,身穿绿衣、带着号角和猎鹰猎狗的森林居民,无不再次变得湮没无闻;我醒悟过来,看见这一度激动人心、体现着人的强大威力的场面,如今所唯一留下的东西——一棵衰败的橡树和一个传说。
“我们就是一个个梦想构成的东西!”(注:引自莎士比亚的戏剧《暴风骤雨》。)
再往前骑了几英里路,我们终于来到舍伍德悠久不朽的林荫。我在此高兴地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地道的野林,这儿的植物原始自然,在这个人口密集、高度耕种的国家很难见到。它使我想起了祖国的原始森林。我骑马穿过一条条天然的小径和一片片绿林,其地上长满杂草,高大美丽的桦树投下阴影。然而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注视着周围资深巨大的橡树,它们是一些纪念碑似的古树,是舍伍德森林的元老。的确,它们都已破损空洞,生满苔藓,“叶茂的荣耀”几乎丧失。不过正如腐朽的高塔一样,它们在衰败中也是庄严高贵、生动别致的,即便在毁损之中也显示出昔日的辉煌。
我注视着这些曾经是“欢乐的舍伍德”留下的遗迹,头脑里开始产生了少年时所想象的情景,罗宾汉和他的人似乎就站在我眼前。
他身穿红色衣服,
而他的人都穿着绿衣;
全世界任何地方的场景
也无法与这相比。
哎呀,看见他们排列成行,
那是个多么英勇豪侠的场面;
每人手里拿着一把上等大刀,
外加一支不错的紫杉弓箭。
罗宾汉的号角似乎在森林里回响。我仿佛看见这些森林的骑士,他们半是猎人半是强盗,成群结队穿过远处的林地,或者在树下举行盛宴和狂欢。我小时候,歌谣里的所有场景曾使我感到喜悦,我正要这样让它们浮现于眼前时,忽然远处传来樵夫砍伐的声音,把我从白日梦中惊醒。
声音所引起的不祥恐惧很快得到证实。我没骑多远便来到一片开阔的地方,这儿正在进行着毁坏。一些古老悠久的橡树倒在我周围,它们曾经是这片森林高大庄严的君王;不少樵夫正在砍劈另一棵大树,使得它摇摇欲坠。
唉!这片古老的舍伍德森林已落入一个高贵的农场主手里,他是个现代的功利主义者,对于诗歌或森林美景毫无情感。不久这壮丽的森林将被夷为平地,它那青绿的林地将变成牧羊场,一座座富有传奇的凉亭将被萝卜地取代,“欢乐的舍伍德”也将只存在于歌谣和传说中。
“啊,古时那些富有诗意的迷信!”我想着。“它们让每一片树林显得神圣庄严,让每一棵树都有了保护神或林中女神,让凡是干扰这些置身于浓荫中的树神的人面临灾难的威胁。唉!现代人有着这些卑鄙的倾向,他们把一切东西转变成金钱,把这片曾经是我们度假的星球般的地方仅仅变成了“工作日的世界”。
我错综复杂的想象开始逃离,我感到格格不入,于是怀着与进入这片林子时截然不同的心情离开了,默默地骑马前行,直到来到一个平缓的高处;此时晚钟的声音从远处的村子乘着微风穿过荒野。我停下来倾听。
“这不过是曼斯菲尔德的晚钟。”我的同伴说。
“曼斯菲尔德!”在附近这片历史上有名的地方,这是又一个富有传奇的名字,它引起了我最初那些令人愉快的联想。我立即想起有关君王和“曼斯菲尔德的磨坊主”的有名的古歌,于是这晚钟的声音再次使我心情惬意起来。
再往前一点,我们又来到留下过罗宾汉的遗迹的地方。这便是“泉水谷”,他正是在此与那个剃光头发的壮汉塔克修士相遇——修士成了某种神圣的斗士,有时戴着头盔有时又身穿蒙头斗篷(注:蒙头斗篷,天主教隐修士所穿的服饰。):
身穿僧袍的僧侣把“泉水谷”保护了7年有余,任何君主、骑士或伯爵以前都无法让他屈曲。
那条壕沟仍然可见,据说它曾将那位快活善战的僧侣的堡垒围住。他和罗宾汉在这里让自己的力量与英勇受到严峻考验,它纪念着那场冲突,这冲突从那天10点钟持续到下午4点,最后通过友好的谈判结束。至于“身穿僧袍的僧侣”凭借剑与战壕所展示出的勇猛顽强的武艺,请注意,难道它们最终没在古老的歌谣和《艾凡赫》(注:《艾凡赫》,司各特(1771-1832),英国19世纪著名的历史小说家、诗人、作家。最出名的小说,也是他描写中世纪生活的历史小说中最优秀的一部。)这本神奇的书中记录下来吗?
我们骑马穿过这些在“不法之徒”的故事中有名的地方时,傍晚很快来临,夜色越来越浓。我们沿路前行,眼前的景色似乎笼罩着忧愁,因为我们要经过阴暗的林子,穿过荒凉的石南,一路都孤寂偏僻;这儿有一些险恶的名字,英国的乡下人常常以此让本来阴郁的地方更加阴郁。“窃贼林”、“凶手石”和“女巫角”所产生的恐怖在这渐渐阴暗的傍晚总会遇到,它们威胁着要在我们途中带来非同寻常的危险。然而,我们有幸安然无恙地经过了这些凶险的地点并到达纽斯特德寺门口,对这次绿林突袭深感满意。
乌鸦屋
我逗留寺院期间,最初住在一间堂皇古老的屋里,小约翰·拜伦爵士的幽魂常出没于此;后来我便换到这座古宅远角的一个住处,它紧邻坍毁的小礼拜堂。这屋在我眼里更为有趣,因为拜伦住在寺院时它曾是他的卧室。家具原封未动。他睡过的床就在这儿,那是他从大学里带回来的。其镀金的柱子顶部饰有小宝冠,表明他有着贵族的情感。这里还有他大学时用过的沙发。墙上是一些他最喜欢的老乔·默里和颇不一般的朋友——拳击手杰克逊——的肖像,以及他就读的哈罗中学和剑桥大学的图片。这间寝室被称为乌鸦屋,因为它邻近乌鸦们栖息的地方,自从很久很久以前它们就占据了小礼拜堂附近那片幽暗的树林。我住在此屋期间,这群可敬的乌鸦让我有了不少可资思考的东西。早晨我常听见它们逐个醒来,好像在彼此叫醒似的。片刻后整个乌鸦群都骚动了。有的在树顶上站稳并摆动身子,有的停留在教堂的尖塔上,或者盘旋于空中,它们的叫声不断回响于坍毁的墙体中。在早上的前段时间里,它们就这样在自己群居的地方及其附近闲荡着,当显然都到齐后它们便开始清点,决意排成飞行的长队,无不前前后后飞到远处去劫掠一番。它们会飞行数英里寻找食物,整天在外,只偶尔某个侦察员会飞回来,仿佛要弄确实一切正常。傍晚时则可见到所有乌鸦,它们像远方的一团乌云一样飞回。它们好像发出呱呱的叫声,高高地盘旋于寺院上空,先排列出种种队形后才飞落下来;然后它们在树顶不停地叫着,直至渐渐入睡。
在寺院里人们注意到,乌鸦们尽管整周出去掠食,但礼拜天却待在这座古老的建筑周围,仿佛它们把对于这一天的敬重,从古时的会友即僧侣们那儿继承下来。的确,一个信仰灵魂转生的人,会容易将这些貌似粗野的鸟想象为古代僧侣们肉体化了的幽灵,这些幽灵仍然盘旋于其神圣的住所之上。
我不喜欢打破任何流行的和富有诗意的信念,因此对于纽斯特德寺的乌鸦是否对安息日有着神秘的敬重,我无意质疑。不过就在我逗留于乌鸦屋期间,我确实发现它们在一个明媚的礼拜天早上,采取了某种明目张胆的骚扰与劫掠。
除了从乌鸦栖息的地方时时传来叫声外,邻近的废墟中还常有一种不同的声音传到我远处的房间。礼拜堂前面的大尖顶窗正好与房间的墙体毗连,夜里从它那儿传出的神秘声音拜伦作了很好描述:
吹过浮雕细工的风时而大声时而疯狂,
猫头鹰常常将赞歌高唱,
而唱诗班的人默不作声地躺着,
他们的哈利路亚(注:哈利路亚,赞美上帝用语。)被扑灭,像火一样。
不过在月亮高挂之时,
风从天上某处由远而至,
并且响起神奇而悦耳的怪声,
——它被驱赶着穿过大拱,时高时低。
有人认为不过是瀑布从遥远的地址
向夜风发出的回音,
在传出合唱声的古老墙上
变得和谐一致。
其余的声音保持着原样,
它们也许形成于衰败之中,
带着富有魅力的声音给了这阴暗的废墟力量。
声音掠过树顶或高塔,平静而忧伤;
其原因我不得而知,也无法解答,
但事实上我听见了——或许一次已足够份量。
寻求浪漫传奇的旅行者,从来没有像我这么幸运的。事实上我还在寺院另一间鬼魂萦绕的屋里住过,因为拜伦曾说,在这屋里他不只一次于午夜时被某个神秘的访客打扰。一个形状怪异的黑东西会坐在他床上,瞪着双眼看他一会儿后便离开消失了。据说有一对新婚夫妻曾在此屋度蜜月,也是这个奇怪的幽灵扰乱过他们的睡眠。
我注意到,乌鸦屋是通过一段螺旋石梯上去的,仿佛从寺院上方阴暗的长廊进入角楼,那是“妖僧”午夜散步的通道之一。的确,他在这偏僻孤寂的屋里所产生的想象——其中掺杂了寺院种种漂浮不定的迷信——我们无疑要归功于《唐璜》中所描写的鬼怪情景:
夜晚虽然寒冷但是却睛朗,
于是他大打开寝室的门走出屋子,
步入色彩昏暗的走廊;
这儿装饰着价值不菲的旧画,时间很长,
画中有骑士与贵妇,英勇又高雅,
因为高贵的人无疑就应该这样。
此时只是传来他发出回响的哀叹,
或者忧愁地穿过古屋的脚步声音;
忽然他听见,或以为听见,
附近有个超自然的东西——或是一只老鼠,
它玩着的地方是那幅挂毯,
其轻微的咬啃会让很多人不安。
可那不是老鼠,瞧,是一位僧侣,
他穿着黑黑的僧侣服戴着珠玉,
时而出现在月光里时而从阴影中消失;
他脚步沉重但却悄无声息,
他的衣服只发出轻微的声音,
他像影子一般移动,犹如怪异的修女,
不过他走得缓慢,当经过唐璜的时候,
他边走边用明亮的目光向对方盯去。
唐璜惊呆了,他曾经听说
在这些古屋中有着此类幽灵,
不过他像许多人一样认为里面
有的只是这种地方所展现出的传言——
它们在现存的迷信造币厂铸造出来,
这工厂让幽灵像金币一般流传,
它们像被比作纸张的金币难以看见。
他看到了吗?或者那只是一种蒸气呢?
那个东西1次、两次、3次经过了他,
它来自空中、地下、天上或别处;
唐璜目不转睛地将它盯住,
但却无言以对或移动一下;
不过它像雕塑般立在那里:他摸着对方的头发,
头发如蛇一样缠绕在脸上;
他的舌头极力要说话,
但却不能问问那可敬的人需要啥。
第3次停留了更久之后,
那影子消失——但是去了哪里?
走廊长长,至此没有任何充分理由
认为它的离去不同寻常:
门有许多,按照物理学的要求,
无论高矮的身躯都可进出;
可是唐璜却无法讲述
那幽灵似乎是从哪扇门溜走。
他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好像有一个时代,
他软弱无力地在期待,
两眼紧盯住那影子最初显现之处:
然后他渐渐恢复了活力,
本来会将一切像梦一般打消。
可他无法醒来;他确实以为自己正醒来,
并终于回到寝室,
力气已经有一半被剪裁。
如前所说,拜伦是否真受制于那些转嫁给他的充满迷信的想象,或者他只是让其在仆人和家眷中流传并以此自娱,是难以确定的。但不管口头上还是书信中,他无疑都从不犹豫地表示相信有超常的东西出现。如果这是他的弱点,那么乌鸦屋便是产生这些幻觉的绝好地方。我夜里醒着躺在床上时,曾听到各种神秘的呼呼声从邻近的废墟中传来。还有远方的脚步声,以及寺院远处的关门声,会沿着走廊与螺旋梯发出回响。事实上,有一次我正是被寝室门口一种怪声惊醒。我一下把门打开,只见一个“两眼发光、黑色怪异”的形体站在我面前。然而事实上,它既非幽灵又非妖怪,而是我的朋友博兹温,即那只纽芬兰大狗;它已像朋友一般喜欢上我,时时找到我的屋子来。即使忠实可靠的博兹温的出没来访,我们都可将有关“妖僧”的某些神秘故事归结到上面去。
白衣小女人
有个早上我和怀尔德曼上校骑马在寺院的地域内溜达,发现来到一小片所能想象出的最为漂亮的野林中。先前我们一路穿过灌木丛生、岩石众多的山谷,此时蜿蜒行进在桦树谷,置身于美丽的榆树和山毛榉里。一条清澈的小溪闪闪发光,它犹如迷宫一般弯曲迂回,一次次从我们的路上穿过,所以看起来这林子流淌着许多小溪似的。怀尔德曼上校说,这片林地显得偏僻孤寂,富有传奇,它那迷宫般的溪水时常出现,这使他想起那个水中女仙(注:水中女仙,据称是一位女水仙,她能通过与凡人结婚并为他生育小孩而获得灵魂。)的德国小童话,其中记录着一位娶到水中水仙的骑士的冒险经历。当他骑马带着新娘穿过她出生的林子时,每一条小溪都声称她是自己亲戚,有说是她哥哥的,有说是她叔父的,还有说是她表弟的。我们一边骑马前行,一边不无趣味地将这个富于想象的故事运用到周围迷人的景色中,直至我们来到一座用玄武石修建的低矮农舍;它年代久远,位于寂寞僻远的峡谷里的溪水边上,掩映在古老的树林中。我听说它叫韦尔-米尔农舍。有个现实生活中的小故事与这座乡村住宅相关,某些情况我当场得知,其余的我则在逗留寺院期间都收集到了。
就在怀尔德曼上校买下纽斯特德的房地产不久,他来这儿看了一下,以便计划维修改造。那是一个傍晚,他在建筑师的陪同下四处漫步,穿过了小林地;其非同一般的特征打动了他,然后他第1次将它比作水中女仙的那片幽灵出没的林子。就在他这样说时,有个小小的、穿着白衣的女人身影一言不语地掠过,或者她确实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她过去时你几乎听不到脚步声,她的身躯在黄昏里也模糊不清。
“这个仙女或精灵的身材真好啊!”怀尔德曼上校大声说。“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点出现这样的离奇东西,一个诗人或富于浪漫的作家真可以好好创作一番了!”
他开始庆贺自己,因为在他这片幽灵出没的林里居住了个精灵;他朝前走几步,忽然发现路上有个白色饰物,显然是从刚过去的那个身影上落下去的。
“唔,”他说,“毕竟这既非精灵又非仙女,而是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女人。”他继续往前走,来到经过寺院前面的老磨坊的路旁。磨坊的人待在门口。他停下来,问是否寺院来过客人,但他们回答说没有。
“有人路过这儿吗?”
“没有,先生。”
“这就怪啦!我确实遇见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她一定是从这条路上过去的。”
“哦,先生,你说的是白衣小女人吧——啊,是的,她刚才从这儿过去了。”
“白衣小女人!请问白衣小女人是谁?”
“唉,先生,谁都不知道。她住在韦尔-米尔农舍,就在下面的林子边。她每天早上来寺院,整整一天都待在附近,晚上才离开。她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们对她怀有戒心,因为搞不懂她。”
这时怀尔德曼上校断定,那是某个请来给寺院作画的专业的或业余的艺术家,于是他不再想此事。他去了伦敦一段时间。这期间他新婚的妹妹和丈夫来寺院度蜜月。而白衣小女人仍然住在幽灵出没的树林边的韦尔-米尔农舍,继续每天去寺院。她总是穿着同样的衣服,即一件白色长裙,里面穿着黑色的小胸衣;她另外戴了一顶白帽,短小的面纱将脸上部遮住。她生性腼腆,孤寂,沉静,不和任何人说话、交友,只是拜伦的那只纽芬兰狗除外。她抚摸它,时时给它带去吃的东西,因此和它结下了友谊,在孤独的散步中有它作伴。她避开所有的陌生人,漫步在园中僻静地方。有时她在拜伦刻上名字的那棵树旁坐上几小时,或者坐在他竖立于寺院废墟中的纪念碑旁。她有时读书,有时在一块随身携带的小石板上用铅笔写东西,不过大多数时间都陷入某种沉思。附近的人对她逐渐习惯了,让她平平静静地四处漫步。后来他们发现她之所以有怪异孤僻的习惯,主要由于她不幸既聋又哑。但人们仍然对她多少存有戒心,因为大家普遍认为她的脑子不很正常。
寺院里的仆人们将这一切情况告诉了怀尔德曼上校的妹妹,在他们当中白衣小女人成了经常谈论的话题。由于寺院及其周围是个幽灵出没的地方,所以一个被视为受到精神幻觉影响的这类神秘访客,自然会在不习惯于此地的人心中引起敬畏。一天怀尔德曼的妹妹正沿着花园平台散步,突然注意到白衣小女人朝她走来,她一时惊讶不安,转身跑进了房子。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再也没见到那个奇特的人。怀尔德曼上校终于回到寺院,妹妹向他提到自己在花园里遇见的人和吓得跑掉的事。这使他想起自己在仙女林中与白衣小女人的奇遇,惊讶地发现她仍然神秘地游荡在寺院周围。这个秘密不久有了解释。
上校一回到寺院就收到白衣小女人写的信,字迹非常细致优雅,语言讲究,甚至意味深长。她注意到怀尔德曼上校的妹妹一看见自己在花园里散步就突然离去,为此感到震惊,并为自己使得他的家人惊慌觉得苦恼。她解释说自己为何长期以来经常去寺院,原来她对拜伦的天才怀有一种异常狂热的崇拜,颇喜欢独自经常去他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她暗示由于自己有残疾,因此与所有人断绝了一切社交往来;她还暗示说自己生活孤寂,丧失了不少东西。最后她希望他不会剥夺自己唯一的安慰,即允许她时时参观寺院,并在那些走道和花园中漫步。
怀尔德曼上校对她作了进一步了解,发现她很受所寄宿的那座农舍的人喜欢,因为她举止文雅、温和、天真。在家时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一间小起居室里读书写作。上校立即去农舍拜访了她。她接待他时有些窘迫不安,不过他表现得坦率有礼,不久她就变得自在一些了。她已不再年轻,显得脸色发白,神情紧张,身材瘦小,显然身体器官多有欠缺,因为除了聋哑外她的视力也不好。她从网格拎包里取出一块小石板,他们即通过它来交流,在上面写下问答的话。她读写时眼睛总是离得很近。
除了身体上的欠缺外她还过于敏感,几乎成为病态。她并非生来就又聋又哑,而是在一次生病后丧失了听力,随后说话也变得口齿不清。她生活中显然有诸多波折和不幸。她也显而易见没有家人或朋友,是个孤独凄凉的人,由于残疾而与社会隔绝。
“我总是生活在陌生人中间,”她说,“即使在本土上我也仿佛处在世界上最遥远的地方。所有人都把我看作陌生人和外人,谁也不愿承认与我有任何联系。我似乎不属于人类。”
这便是怀尔德曼上校在谈话当中所能讲出的情况,它们使得他对于这个可怜的狂热者很感兴趣。他自己对拜伦也是个忠诚的赞赏者,因此对于拜伦的一位狂热的崇拜者不无同情;他请她再去寺院,保证此座建筑及其所属场地总是向她敞开的。
白衣小女人这时又每天在僧侣园中漫步了,并时时坐在纪念碑旁。然而她很腼腆羞怯,显然担心打扰别人。如果有人在花园中散步,她便会避开走到最偏僻的地方去。她悄然穿行在树林灌木丛中,人们只是瞥见她像个幽灵。在这些孤独的漫步中,她的许多感情和想象都写进了诗歌——先是记录在写字板上,晚上回到农舍时再抄写到纸上。有些诗此时就在我面前,它们写得非常和谐融洽,不过主要在于热切地表明了她那奇特而狂热的崇拜——她几乎就是这样来崇拜拜伦的天才的,或者说凭借想象对他的浪漫形象加以崇拜的。这里作一些摘录也许并非不受欢迎。如下摘自她写给拜伦的一首长诗:
你用什么可怕的魔力支配大脑,
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洋溢着无法说明的情感,
难以解释它们由何处至此。
难以说明的还有激情所流露的喜爱,
以及燃烧的年轻的心胸;
灵魂表现出更加崇高的敬意,
并向你的英名鞠躬。
我们常常有着缪斯(注:缪斯,掌管文艺、音乐、天文等的女神。)的本领,
证明具有歌唱的能力,
不过更悦耳的音调也唤醒不了
只属于你诗歌的刺激。
这一点----并且远远更多----我们为你证明,
证明某种东西的名声更加神圣至善,
而不只是最初的爱中所包含的纯粹梦想,
或友谊的更为崇高的火焰。
某种神圣的东西----啊!那是什么,
唯有你的思考能够述说,
那样的快乐多么甜蜜,又多么深厚,
以致我们担心将它的魅力打破。
这种异常而浪漫的迷恋——确实可以这么说——完全是精神上的和理想化的,因为正如她在另一首诗中所说,她从未见过拜伦。在她眼里,他只是头脑中的一个幽灵。
我从未欣赏过你一眼,
我的肉眼从未看见你的身影,
虽然你热情出现在我的想象之中
在充满喜悦的梦里将我欢迎。
欢迎我,就像欢迎神圣的先知
——犹如某个光芒四射的访客忽然出现;
此时上天的旋律回响在他耳旁,
将他的灵魂包围在狂喜里面。
她那富有诗意的漫步与沉思并不局限于寺院及其所属地方,而是延伸到整个与拜伦留下的记忆有关的附近,其中包括安斯利宅第的小树林与花园,拜伦对于查沃斯小姐的初恋正是由此产生。她在所写的一首诗中提到曾于安斯利园的赫威特山看见某个“窈窕的身影”——它坐在一辆由乳白色的马拉着的车里,马车从山脚下经过;原来那就是拜伦在查沃斯小姐婚后与她的难忘会面中,所见到的“特别可爱的孩子”。这可爱的孩子如今成了个妙龄女郎,她似乎对眼前这位奇异的访客的特点与故事知道一些,对她怀着温和的同情之心。白衣小女人在写给她的诗中,以动人的言词表达了她对这种善意的感受。“那个亲切而有趣的小姐,”她说,“对于这些简单诗歌的不幸作者表现出的仁慈谦逊,将铭刻在充满感激的记忆中,直到此时那使得有一颗心——它太敏感,也太少遇到这样的好意——充满活力的灿烂火花永远熄灭。”
与此同时,不时来见她的怀尔德曼上校对这个陌生人的故事又了解到一些细节,发现在她的不幸中除了孤独凄凉外还很贫穷。她叫索菲娅·海特,父亲是个乡村书贩,不过父母几年前已去世。他们死后哥哥成了她唯一的依靠,他每年分给她一点父亲留下的财产,这笔财产掌握在他手中。她哥哥是个商船船长,举家迁移到美国,几乎将她孤零零地留在世上;因为她除了在英国有个表哥外别无亲戚,而她对这个表哥差不多一无所知。一段时间她还能定期收到年金,可遗憾的是她哥哥死在西印度群岛,把自己的事情弄得一团糟;几起商业索赔也使得他的财产面临危险,它们威胁着要将一切吞没。在这些惨重的情况下她的年金突然停止。她极力让成为寡妇的哥嫂继续支付,或者说明一下哥哥的事情怎样,但是徒劳无益。过去3年里她一直写信,至此未收到任何回信,若非英国的表哥每个季度给她一点钱,她便会面临最为贫穷不幸的可怕之中。
怀尔德曼上校怀着特有的仁慈得知了她所遇到的麻烦。他看出她是个既无助又缺少保护的人,因患有残疾和对世界无知而无法通过起诉获得正当权利。他从她那里得到她在美国的亲戚的地址,以及她哥哥的商业客户的地址。他答应通过自己在利物浦的代理人,对她哥哥的事情进行调查,并把她可能写的信转交出去,确保它们送到收信人手中。
在某些微小希望的鼓舞下,白衣小女人继续漫步在寺院及其周围。她举止温和腼腆,这更增添了怀尔德曼夫人已经对她怀有的兴趣。夫人以其惯常的友好善意结识了她,给她以自信。她邀请姑娘去寺院,无微不至地予以关心;看见姑娘很喜欢读书,夫人便把自己有的任何书籍都借给她。她借了几本,尤其是沃尔特·司各特爵士的著作,但不久便归还。拜伦的作品似乎才是她唯一喜欢研究的,在没有读它们时她就极力对他的天才加以思考。她的热情把她包围在一个理想的世界,她在这个世界中走动和生存,仿佛置身于梦里,时时忘却在她凡人的状态中将其困扰的现实悲哀。
然而,她的一首充满激情的诗却显得十分忧郁,它预示着她自己的死亡;而由于她身体柔弱,残疾越来越严重,这是很有可能的。诗前有如下一段话:
“写于克罗霍特山上的一棵树下,我希望
将来葬于此地(如果我会死在纽斯特德)。”
我在这里引用几节她写给拜伦的诗:
当你站在这棵树下的时候,
当你脚旁的泥土被紧压,
想想吧,这儿就是那个流浪者的骨灰——
你会说,好好地安息吧!
能够给予指引和保护,是的,拜伦!
甚至会给六翼天使增添极大快乐哟——
你那时也许是神圣的受其托管之人——
而这样的荣耀现在都留给了我啦。
如果下面的悲哀可以向上发出恳求,
恳求原谅我脆弱的心犯下的错误,
我会飞向“崇高的世界”,在那儿
留下的爱构成了天堂的极乐之处。
啊,无论我灵魂的新家
被分配在天堂的任何地点,
我都会怀着六翼天使的爱看你,
直到你也高飞上来与上帝相见。
在这儿,在这棵孤独的树下——
在你的脚踩过的地下我的骨灰将长眠不起,
——这些景色对你曾是多么亲切,
流浪的人会在此休憩!
正当她陷入沉思并写出一首首富有激情的诗时,拜伦过早去世的消息传到纽斯特德。这位卑微而热情的崇拜者如何得到此消息的,我无法确定。她的生活太不起眼,太孤寂了,无法提供较多的个人轶事趣闻;不过在她抒发感情的诗中有几首写得支离破碎,显然她承受着巨大的不安。
如下这首十四行诗写得最为连贯协调,也最好地描绘出她特有的心境。
啊,你去了——不过你先前对我是什么呀?
我从未见过你——从未听到你的声响,
但我的灵魂似乎要与你缔结信约。
罗马的吟游诗人已在歌唱幸福的天堂,
灵魂来到大地之前就逗留在那个地方。
无疑在那儿我的灵魂认识了你,拜伦!
你的形象像往日的梦幻将我萦绕,
它将自己置身于我的胸膛。
它是我灵魂的灵魂,充满了天地万物。
因为我只生活在那个理想的世界,
我的沉思中不乏明媚的幻想;
你在那个世界中是一位真正的君主,
从来没有哪个世间的国君统治王国时,
有你统治心灵的诗歌的力量那么又大又强。
考虑到所有这儿举出的情况,不难看出这种极度的兴奋和对某个对象独有的思考——它们作用于高度过敏异常的机体——对引起称为偏执狂的精神错乱不无危险。这个可怜的小女人意识到自己危险的处境,并在下面写给怀尔曼上校的信中暗暗提到此事;就人们所预料的种种不幸而言,它显示出人的大脑能够想象出的一种最为可悲的画面。
“很久以来,”她说,“我就十分敏感地觉得自己的神经官能在衰退,我认为这无疑预示了那个自己非常恐惧地料想到的可怕灾难。有个怪念头早就困扰着我的头脑,即斯威夫特(注:乔纳森·斯威夫特(1667-1745),英国著名的讽刺作家。)那令人畏惧的命运会降临到我头上。我极其担心的不是一般的精神错乱,情况更加糟糕,那就是变得彻底痴呆!
“啊,先生!想想吧,这样的念头一定让我多么痛苦,在我处于悲哀之中时却指望不到一个世间的朋友保护——面临这样的情景我总会产生可耻的羞辱。可是我不敢仔细去想:这会使我如此担心、想起来非常可怕的事情变得更加严重。然而由于人们有时对我表现出的举止,以及我随后反思的自己的行为,我不禁想到那种疾病的症状已经显而易见了。”
5个月过去了,但是她写的信——怀尔德曼上校转到了与她哥哥的事务有联系的美国——却未得到回复。而上校的调查也同样毫无结果。她的心中这时似乎更加忧郁沮丧。她开始谈到离开纽斯特德去伦敦,隐隐希望通过某种合法程序对已故哥哥的遗嘱予以查明并要求强制执行,从而获得救济或赔偿。可是过了数周,她才有了足够决心离开这片富有诗意魅力的地方。那时她写了许多朴实的诗,如下几节即选自其中,它们以普通的韵律表达了折磨着她心灵的忧愁:
别了,纽斯特德,你那些被岁月撕裂的高塔,
再也见不到这流浪者满怀欢喜的目光;
她将不再漫游穿过你的道路和凉亭,
于傍晚沉思的时刻也不会在你的回廊中冥想。
啊,我将怎样离开你,你的山丘和山谷,
——当陷入忧思,虽然忧思并非没有福气;
我是个孤独的流浪者,唉!流浪在这些寂寞的谷中,
我希望,徒劳地希望,这样的流浪会得到休憩。
不过休憩的地方很远——在死亡的黑暗之谷,
我这个凄凉地被遗弃的人将独自把它找到;
从此抱怨是徒劳无益的,命运已经
在生命的早晨将所能带来的一切安慰夺掉。
难道人不是从出生时就注定四处流浪,
被狂风吹着走过世上沉闷阴郁的荒野。
在他的路上如果开出某朵快乐的小花,
它也会被撕碎,散落一地是片片花叶。
她最终选定了离开的日子。就在走的前一天她去寺院向它告别。她漫步于这儿的每个地点,在对于拜伦的记忆有着特别联系的各处停下,或者流连徘徊。她在那座纪念碑脚下坐了很久,她常将其称为“我的圣坛”。她找到怀尔德曼夫人,把一个密封的包放到对方手里,并恳求等她走后再打开。之后她满怀深情地离开了夫人,满含痛苦的眼泪告别寺院。
傍晚回到屋里后,怀尔德曼夫人便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个非凡异常的人留下的东西。她打开小包,发现里面有许多即兴诗,字迹非常优雅细致,它们显然是白衣小女人在孤独的漫步中所思考的成果,对此我在前面已作了摘录。另有一封长信,它哀婉动人,意味深长,富有真情实感,用忧郁而痛苦的色调描绘出她特殊的状况和异常的心境。“上一次,”她说,“我很高兴在花园里见到你,你问我为什么离开纽斯特德。我说处境迫使我这样做,这时我觉得自己注意到你的面容和举止都显得担忧,若不是我无法用口头表达出来,我真会受到鼓舞当时就把情况说清楚。”
然后她详细确切地讲述了自己的经济状况,似乎她生活的整个依靠就是表哥每年给她的13英镑补贴;而他给这点钱也是出于自尊,以免让亲戚去依赖教区。在两年时间里她有过其他来源,使这点钱增加到23英镑;不过去年钱又缩减到最初那么多,并且给得很勉强,以致她没有把握会一季度一季度地付下去。钱不止一次由于某些微不足道的借口给扣留了,她一直担心会完全取消。
“至此我极不情愿地把自己不幸的处境暴露出来,”她说,“不过我先前认为你期望知道更多东西;我担心怀尔德曼上校由于受到表象的欺骗,会认为我并非处于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状况,认为调查的事搁上几周或几月都无关紧要。上校应该彻底知道我究竟处于怎样的状况,这对于此事取得成功绝对必要——他可以向任何打算引起关注的、有身份的人作出正确陈述,我想如果他们本身不是美国人,也与那儿有些联系,通过他们我的朋友便会相信我的真实困境——假如他们声称怀疑的话,我想他们会的。不可能说得再清楚一些了。要详细具体说明我不幸陷入的难堪局面——我极度的困境——会很丢脸。把一切暴露出来,也容易让人作出某种推断,而我希望自己不要太缺少敏感和天生的自尊,以致容忍别人那样去想。夫人,原谅我这样添麻烦,我根本没权力这么做,即不得不依赖于怀尔德曼上校的仁慈,恳求他为了我竭尽全力去做,因为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办法。不过别因为我如此屈服于极度的贫困就很鄙视我;这不是生活之爱,相信我这不是的,也并非我一心要保留它。我不能说,“有些东西让我觉得世界是亲切可爱的,”因为在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让我想多在这儿呆一小时--即使我能在坟墓中得到在世间得不到的休息和安宁——我担心在这儿自己无法得到它们了。”
在前面摘录的信的末尾,她更加彻底地暗示出心中的忧郁沮丧,让人看到一个精神病态的可悲例子;她置身于忧伤与灾难里面,徒劳地从宗教信仰中寻求美好的安慰。
“我的生活至此被延长了,”她说,“常常超过我所以为的命中注定的期限,这让我惊讶。我的处境是极端危急、令人绝望的,或者如果可能的话,比目前更糟糕;此时上帝便常会出其不意地干预,将我从似乎不可避免的厄运中救出来。我并非特别提到最近的情况或最近几年,因为我从小就是上帝的孩子,既然如此,为何我现在要不相信他的关爱呢?我并非不信任他,也并非信任他。对于未来我毫不担忧,毫不着急,也毫不关心。但这不是信任上帝,不是唯一有权要求得到他保佑的那种信任。我明白这种漠不关心应该受到责备,并且不仅如此,因为它影响着漫长的未来。它几乎厌恶地与光明的前途背道而驰,而宗教为了给可怜的人以安慰和支持,总是让其呈现在大家面前;自己几乎是崇拜的母亲,早年也教育我要充满希望和乐观地向前看。可是对于我它们给予不了任何安慰。这倒不是我怀疑宗教所灌输的神圣真理。我不能怀疑,虽然我承认自己有时极力这样做,因为我不再希望它所向我们确保的永恒。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休憩和安宁——没有止境的休憩。‘希望休憩,却感受不到这是休憩,’(注:引自拜伦的诗。)但我不能欺骗自己,希望命中将会得到这样的休憩。我觉得有一种内在的迹象——它比推理或信仰所能给予的任何论证更为有力——表明我心中有着不朽的东西,它并非起源于‘山谷中的泥土’。怀着这个信念(但并没有让可怕的未来呈现光明的希望),我不敢看坟墓那边一眼,也不能希望它之前的平安。
“此种不幸的心境,夫人,我相信一定会引起你同情。也许这是因为——至少部分因为——我所过的可以说是孤独的生活,即使我生活于社会当中,加入到社会里面。因为由于身患残疾,心灵相通的美好交流被彻底剥夺了,那种精确细致的谈话给人以亲切的安慰。任何时候我与周围的人短暂的交流不能称为谈话,那不是心灵相通;即使环境允许我与有地位和教养的人交往——他们并没不屑于让我进入其社交圈,不过这种情况确实少有——他们也无法通过一切慷慨的努力,从我忧郁的灵魂中引诱出喜欢隐藏在那儿的思想,即便在早年的时候;也无法让我产生勇气,试图让他们向我表露心迹。然而在高雅生活的所有乐趣中——在我的想象里它们常常是光辉灿烂的——没有一种让我满怀热情地渴望得到,不像思想上令人惬意的交流,那是在社交中心胸开明的人所能获得的极大乐趣。可我知道这注定是不会让我得到的——
不过我天生就是这样。
“自从我丧失听力后,我就一直不能开口说话了。然而,夫人,这我用不着告诉你。你最初赐我一面时,很快就发现我在这方面特别不幸。你从我的举止中发觉,任何让我谈话的企图都白费——否则,或许你不会不屑于时时安慰我这个孤独的流浪者。我看见你在路上,有时想象着你似乎想鼓励我朝你迎上去。我的想象太容易用这些美好的幻觉来欺骗自己,假如它使我在此错误地产生了极其放肆的念头,原谅我。你一定已注意到,我通常都极力避开你和怀尔德曼上校。那是为了让你们宽宏大量的心免受痛苦——目睹你们无法减轻的不幸的痛苦。于是我仿佛与整个人类社会隔绝,被迫生活在一个我自己的世界里;而与我的世界中的人一起时,我当然懂得如何与他们交流了。不过虽然我喜欢孤独,也从不缺少使我的想象变得有趣的东西,但过于陷入孤独了则必然会对大脑造成不良影响——当它完全从自身内部寻求资源时,便会不可避免地于忧郁沮丧中产生腐蚀人心的想法,这些想法会折磨着人的精神,有时最终会变得愤世嫉俗——特别是那些身体欠缺或早年不幸的人,易于感到悲哀,看到人性黑暗的一面。我陷入忧思不是也有原因吗?我命中极度孤独,仅仅这点就会使我这样一个人的生活成为诅咒:我天性中充满了热情洋溢的社会情感,但却没有一个表达情感的对象;我在世上无亲无友可以求助,让自己不会被人蔑视、无礼和侮辱——遭受遗弃的我经常面临这些情况。”
我已从这封信中作了长段的摘录,并且不禁想要再摘录一些,它们描述了她与纽斯特德有关的情感。
“允许我,夫人,再次请求你和怀尔德曼上校接受我所承认并且不会经常重复的这些事,因为你们对一个无礼的陌生人有着空前的仁慈。我知道,自己不该如此经常利用你们极其善良的天性。在你们的同伴逗留于寺院期间我不该去花园的,可是我知道在他们离开前我一定早就走了,所以禁不住想放纵一下,因为你们如此慷慨地允许我继续在那儿漫步;不过这样的漫步现在结束了。我已向每个可爱有趣的地点作了最后告别,永远不希望再见到它们了,除非允许我的游魂重访它们。然而,啊!假如上帝竟然让我又能够维持生计,在某种程度上有了体面,并且你们又给我提供一间普通的小屋,那么我会多么高兴回来,重新开始这种令人愉快的漫步。不过尽管纽斯特德在我眼里是可爱的,但在目前这种不幸的状况下我决不会再来了,除非我至少有足够的办法让自己不被人蔑视。我觉得纽斯特德多么多么亲切可爱,我对它的迷恋多么不可战胜,对此我要提供一个很令人信服的证据。在提出请你们接受与此信附在一起的、微不足道的东西时,我希望你们相信我决非想要取悦你们。我不敢指望让你们想到它们是你们自己花园的产物,其中大部分是在那儿写的,是我坐在‘我的圣坛’脚旁在小小的写字板上写下的。我过去和现在都无法阻止这一真诚的渴望:即把这个让我在那儿享受了许多幸福时光的纪念物留下来。啊!别拒绝它们,夫人。让它们留在你身边吧,假如能承蒙你仔细读读就好了,读的时候如果可能的话,克制住我知道你也会自然露出的微笑——此时你回忆起那个可怜人的模样,她曾敢于将整个头脑用来思考超越人类美德的东西。然而,虽然这种献身在有些人看来会显得可笑,但我得说,如果我对那位高尚的人所怀有的情感能够得到恰当赏识,那么我相信人们会发现,它们所具有的品质即使由他产生出来也不会丢脸……
“我现在要最后、最后看一眼这些景色,它们太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无论如何都永远无法将其抹去。啊,夫人!我所忍受的痛苦也许你决不会明白也无法产生——我不得不让自己与这个世上所包含的、对于我既亲切又神圣的一切分离:在世上我能希望获得安宁或安慰的唯一地点。祝愿这个世界所能给予的每个幸福伴随着你,或者,祝愿你在一个没有真正幸福可以给予的世界的隐蔽之处,长久地享受着自己天堂的乐趣。现在我要走了——啊,假如我敢于希望在你享受这些令人喜悦的景色时,偶尔想到一下那个不幸的流浪者,我将得到多么大的安慰——假如我敢于沉迷于其中的话。如果你此时能看见我的心,我就根本用不着让你相信我所怀有的、充满敬意的感激,以及满怀深情的珍重——我这颗心一定会永远怀念你们。”
对于怀尔德曼夫人那颗敏感的心来说,这封信的效果更容易意会而非言传。她的第1冲动就是给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家,让她住在构成她世间天堂的景色当中。她把自己的希望告诉了上校,它们在他慷慨的心中立即产生回应。事情当场决定下来,即在一座新农舍里为白衣小女人布置出一个房间,为她能在纽斯特德舒适、永久地生活下去作好一切安排。怀尔德曼夫人怀着敏捷的仁慈之心,睡觉前给穷困的陌生人写了如下这封信:
送纽斯特德寺,1825年9月20日,星期二晚。
我今晚回到卧室后打开了你的信,看后迫不及待地向你表达它给我和上校引起的强烈兴趣,因为信中详细讲述了你特殊的处境,并且语言细腻——让我补充一下——也很优雅。我迫切想让这封短信在你离开前送到你手中;假如为你的食宿所作的任何安排使你没必要作出此行,我确实会感到高兴。上校请我让你相信他会竭尽全力调查你委托他的事情;如果你此时还留在这儿,或者短暂外出后会回来,我相信我们彼此会设法变得更加熟悉,让你相信我所感到的兴趣,以及从想方设法让你舒适快乐中获得的真正满足。现在我只需另外感谢你随信送来那小包东西,我得承认你的信完全把我给吸引住了,因此还没来得及专心读读附随的诗。相信我,亲爱的女士,我对你怀着诚挚美好的心愿。
你真诚的路易莎·怀尔德曼
次日一早她就让一个仆人带着信赶到韦尔-米尔农场,可他带回消息说白衣小女人在他赶到前,已经在农夫的妻子陪同下坐二轮马车去了诺丁汉,以便乘坐前往伦敦的四轮大马车。怀尔德曼夫人吩咐他立即骑马火速赶去,在大马车出发前把信送到她手中。
这个带去好消息的人快马加鞭飞快赶到诺丁汉。在他进入城镇时,大街上有一群人挡住了他。他勒住马,让它静静穿过人群。人们从左右让开,他看到有个人躺在人行道上——原来正是白衣小女人的尸体!
农夫的妻子似乎在到达城镇并从马车上下去后,离开了白衣小女人去办一件事,而白衣女人则继续走向马车站售票处。在穿过一条街时一辆二轮马车飞速驶来。车夫大声喊她,但耳聋的她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或马车的辘辘声。随即她被马撞翻在地,车轮从她身上辗过,她甚至没呻吟一下就给压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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