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间房舍都是一座烛台-三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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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想听我说吗?”他盯着她的脸。她的脸即便隐藏在夜色里,仍然是熟悉的。一瞬间,他仿佛到了许久以后。许久以后,他将会不断回想起这张脸。太阳下的、月色里的、灯光下的、夜色里的这张脸。每一次回想,都会让他心疼和惋惜。

    序曲

    “真是傻大粗啊。从头到尾就只听见枪声砰砰砰,根本不用动脑子。”他们得出了完全一致的结论,为此笑得很快活。走出放映厅,穿过长长的、幽暗的离场通道,没坐商场的直达电梯,从九楼到一楼,一层一层往下转。电梯和电梯之间,摆满了各种物品。她翻过一只猩红色手包的吊牌看了一眼,笑着问他:“你猜多少钱?”他说五十?她笑着让他看,五百都不止!他则翻看了一件衬衫的吊牌,她说两百?他哈哈笑着告诉她,差个零!他们几乎迷上了这游戏。每次,价格都要比猜的高出很多。高出越多,他们就笑得越快活。“哎呀,这地方真是不能待了。”她大口喘息着,“电梯和电梯之间,非要走上这么一段路,路边非要摆上这些东西,还让不让人活啊?怪不得你……”她忽然不说话了。他的脸色僵了一下,淡淡地说,“所以才把楼修得这么高嘛,想不开了很方便。”她欲言又止,低了头往前走。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夜色降临了。商业区被一团红光笼罩着,各种闪亮的店招争先恐后朝他们扑来。暑气散去后,风吹在身上,比白天凉爽多了。他们拉着手走出大楼,穿过红灯,穿过人群,踩着悬铃木大团大团的影子,朝学校走去。

    “你在那楼里待过吗?”卢丽心指了指校园里耸立的三十多层的标志性大楼。

    顾零洲抬头望了一眼,淡淡地嗯了一声,“我导师的办公室就在二十八楼,他不常到学校,就把办公室钥匙给了我,让我到那儿去吹吹空调看看书。”

    “你还有钥匙吗?”卢丽心拽了拽顾零洲的袖子。

    “没有了。快毕业时,我把钥匙给了师弟……你不会真想不开吧?”顾零洲调侃道。他听到卢丽心轻声叹了一口气,松开了他的手。

    前面是红灯。他们站着等红灯。不一时,数字开始闪了,顾零洲盯着数字,默默地跟着数:“十……九……八……”

    顾零洲眼角的余光扫到,卢丽心一直仰头望着高楼。

    “从那么高的地方看下来,上海应该挺漂亮的吧?”

    “要不,我带你到二十楼坐坐?那儿有个咖啡馆。你去过的……”

    “不用了吧?挺贵的,进门坐下,至少也得几十块钱……我又不是你……”卢丽心迅速别开脸,又回头挽了顾零洲的手,微笑着,左侧嘴角露出白玉米般的小小的鲍牙。

    他想起来,上次他这么提议时,她也是这么说的。

    上次,已经是两年前了。

    他们是异地恋。第一次见面,就约在学校的这栋楼前。他坐在草坪边的椅子上,想象着她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他看过她的照片,五官精致,嘴角微微上扬,有种不易接近的感觉。他心里是有点儿忐忑的。待她出现时,他吃了一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打扮成熟的女人拖着硕大的旅行箱,径直朝他走来。就是她。她的模样和照片上的似乎略有出人,但那种拒人干里之外的表情是不变的。“有你这样接人的吗?”她漂了他一眼,有点儿不高兴地说。他解嘲似的笑笑,感觉她更难接近了。

    “天气这么好,我想带你到草地上坐坐……”他支吾着。

    她没再说话,两手抱着,目光在四周遗巡,好一会儿,才挨着他坐下。他伸手揽住她的腰,她的腰硬邦邦的,她直直地望着前方。阳光耀眼,草地上有着绿色的火苗。慢慢地,她的身子软了下去。她看他一眼,把头靠在他肩上。

    那时候,他以为,他们会一直那么待在一起的。她太符合他曾经对恋人的想象了,朴素、勤奋、懂得生活的艰辛,更重要的,和他有着同样的事业。他真后悔没有早点儿遇见她,早点儿和她在一起。后来,她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说之前的恋爱都不是恋爱,只有遇到他,才知道爱是怎样的,这样的爱是她多年的梦想。然而,后来一切都毁掉了。是他先毁了她的梦想,接着,他的梦想也毁了。他们仇人似的相互砍研,终于,两人都伤痕累累,走到穷途末路了。他知道,她也知道。

    “怎么了?”她晃了晃他的手。

    “这都嫌贵,还跑来看电影啊?”他回过神,朝她笑笑。

    “那不同嘛!你不是说……”卢丽心笑了一下,不说了,身子朝顾零洲靠了靠。

    路过一家书店,已经打烽了,落地玻璃窗上贴着几张宣传册页,宣传的都是去年的旧书了。顾零洲凑近玻璃窗,朝里张了张,“我还以为他们早关门大吉了。”

    “回到学校附近,你会想起以前的事儿吗?”卢丽心站在他身后问。

    “还好……”顾零洲顿了一下,瞅着窗玻璃里映出的卢丽心,路上的车亮着灯,从她细瘦的身体里穿过。“总要往前走,不能老想以前。”

    顾零洲怕热,额头渗出了汗水,卢丽心却觉得夜正凉爽。走到他们去过三四次的那家小饭店,已经八点了。店里人不多。菜上来了,他们慢慢地吃着,很少说话。他们旁边,几个没事做的店员围坐在一张桌子边。有个男店员带来了三四岁的儿子,另外几个女店员围绕着小孩。“这是什么颜色?”一个女店员指着还没启封的七喜。小孩摇摆着身子,伸出手指碰了碰瓶子。“白色!”店员们都笑起来。“绿色!”男店员纠正道。女店员又指了指头顶的灯笼。灯笼里有一只亮着的白炽灯,映得灯笼通红。大家都仰着头看灯笼,小孩摇摆着,伸出手指了指那灯笼,笃定地答道:“白色!”店员们笑得更畅快了。有个女店员笑道:“你儿子真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是白色。”做父亲的脸上有些挂不住,拉了拉小孩的手,佯慎道:“傻呀你,怎么还是白色!记住了,这是红色!”

    卢丽心也仰着头,盯着灯笼看,水红的灯光映得她的脸红红的。

    “这是什么颜色?”

    “我又不是你儿子……”顾零洲嘟嚷了一句。

    “我就想要个儿子,一张白纸的儿子……”卢丽心淡淡一笑,低下头继续扒饭。

    吃好了,卢丽心抢着埋单。“说好了,我请你的嘛。”顾零洲略微争了一下,就不争了,看着卢丽心掏出一百块钱纸币,递给了服务员。“这家便宜多了,上次那家,一份猪蹄就六十多,我们这顿也不过六十多。我虽然不是富婆,这个钱还是有的。”

    顾零洲僵着脸,不说话。卢丽心扭过头去,用一只手蒙住了脸。

    “别说得这么难听行吗?”

    好一阵,卢丽心放下手,仰头呼出一口气,转过脸来看着他,“好,不说这个了。”

    到地铁站去,还得走二十来分钟。他们手拉着手,走得很慢。走了四五分钟,绕到了学校的侧门边,顾零洲略一迟疑,走了进去。卢丽心没问一声,也跟了进去。校门口的保安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如果我们探头探脑的,肯定会被拦下,只要装得若无其事,谁也不会来问什么。”顾零洲说着,指了指草坪上一座小型的雕塑,两个抽象的涂成靛蓝色的苗条女子拉着手仰望星空。“读研的时候,好多次喝完酒,我和一帮哥们儿常到这雕塑前坐坐。有一次,一个哥们儿过生日,趁着酒劲儿,还搭汕过一个韩国女孩儿。”

    “你不也一样?还记得三年前吧,你用那么笨的方法和我搭汕……”卢丽心笑着。

    “是够笨的……”顾零洲自嘲地笑笑。

    离开雕塑,拐上了一条小路,路边有几丛石榴树,都开着花,有黄的,红的,单瓣的,重瓣的。顾零洲给卢丽心摘了一朵红色重瓣的。

    “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石榴花。”卢丽心又惊又喜。

    “我老家后院就有一棵将近三层楼高的石榴树。南方热得快,石榴树春天就开花。整个春天,我和弟弟常在树下捡石榴花玩,感觉石榴花像小小的炮仗……”

    “有那么高的石榴树?”卢丽心拉开挎包的拉链,把两朵石榴花放进包里。“小时候,我爸种了一棵石榴树,是种在花盆里的,一到冬天,就得搬进屋。一年能结十多个石榴,我们就很高兴了。”

    顾零洲带着卢丽心拐来拐去,拐进了一个小小的园子,园子里有个小小的湖,湖边有个小小的凉亭。通往凉亭的路完全被两侧的石榴树枝遮没了。他们挡开树枝,走到了凉亭中。水汽扑面而来。顾零洲面朝着水,在暗红色的木椅上坐下。卢丽心在他右边坐下,他往左边挪了挪,她也往左边挪了挪。

    窄窄的湖面亮一块儿暗一块儿。暗的是树影,湖边围了一圈矮矮的云南黄馨,草地上还有柳树、香樟。树影使得湖水缄默、深沉,仿佛藏着什么秘密。在秘密表层,点缀着一片片塑料般的荷叶。总是三五片聚在一起,可见是新种的,还没生发开。顾零洲不记得读书时这湖里有荷花,但他莫名地撒了谎:“这儿漂亮吧?你想象一下,过上一阵子,荷花开了,晚上坐这儿乘凉多好。”

    “我都没怎么见过荷叶,我是个小北方……”卢丽心眼睛亮亮的,微笑着。

    顾零洲笑了一下,“小北方”是顾零洲给卢丽心起的绰号。“我老家那儿荷花就多了,村子外面有大片荷花田……”他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了也没什么意思。

    “我上初中了才在公园里见过荷花……”卢丽心叹息。

    有东西接连从湖面掠过,如同两只黑眼睛,迅疾得来不及朝湖面投下目光。

    “蝙蝠!”顾零洲喊。

    “啊!看见了……”卢丽心轻喊。她和顾零洲说过,她从未见过蝙蝠。“可它什么样啊,看不清。它会咬人吗?”

    “不会啊,我小时候有一次牙疼,睡在麦堆边,发现了一个黑黑的老鼠一样的小东西,和它玩儿了老半天,牙疼都忘了。后来,它忽地飞了,才知道是蝙蝠。”

    “你还敢和它玩?!”

    “就软软的毛茸茸的,没什么。”他心里生出一丝烦恶的情绪。没什么意思。

    对面湖边,一大排云南黄馨宛如一个个蓬松的大脑袋,中间有个空隙正对着他们,路灯的光刚好打在那儿,愈发衬得两侧的云南黄馨黑默默的。一只花猫走过来,卧在空隙处,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只花猫,嗅了嗅先前那只花猫,然后,并排卧在一起。

    “听起来挺有趣,但我还是害怕……小动物我最喜欢猫,小时候养得最多的也是猫。”

    “是么?小时候,我养得最多的是兔子。”

    刹那,一只硕大的灰兔大睁着被怒火烧红的眼睛,从遥远的记忆中飞奔至顾零洲眼前。

    “你都没怎么跟我说过你小时候的事儿。”她叹了口气。

    “你也没跟我说过。”

    “现在说还来得及吗?我以为你不会想听……”

    “那你想听我说吗?”他盯着她的脸。她的脸即便隐藏在夜色里,仍然是熟悉的。一瞬间,他仿佛到了许久以后。许久以后,他将会不断回想起这张脸。太阳下的、月色里的、灯光下的、夜色里的这张脸。每一次回想,都会让他心疼和惋借。

    “我以为你不会想听我说,所以我从没说过。”

    “你总是想当然……”他感觉到自己的语气生硬了,找补说,“那你现在跟我说说。”

    她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抿了嘴唇一下,又抿了嘴唇一下。

    女声

    一

    “我是猫……我是说,我养得最多的是猫。”卢丽心笑了一下,顾零洲曾说,她笑起来像猫。和顾零洲在一起,她似乎总在微笑,而他,总是沉默寡言。

    “小学三年级时,我养了第一只猫,黑色的。你都不知道那只猫有多乖。每天下午,它都会蹲在院门边的墙头上。我放学回来了,刚走进我家那条巷子,它立马就看见了,冲我瞄瞄地叫着。我进了院门,它嫂地跳下来,围着我转上两圈,好像要确认我是不是好好的。然后,它又嫂的一声,跳回墙头去蹲着。等我爸回来了,它再跳下来,等我妈回来了,它再跳下来……要一直等到我们全家都回来了,它才回到屋里。”

    黄黄的灯光打在卢丽心脸上,像是镀了一层釉。她盯着湖对面的猫看,猫蹲在那儿,扭头瞅着她。

    “我妈不大喜欢猫,嫌脏。这只猫好像知道我妈的心思,很少走到人身边。我妈对它也就不那么反感了。这样大概过了两年多。有一天,我们一家人在院子里的梨树下纳凉,它从大门外进来,走到我们跟前的太阳底下,站住不动了,盯着我们看,脑袋扭过来扭过去的。我们一家子正聊天。那天我们聊什么来着?我们难得聊那么开心。哦,是我爸提了副厂长,一上任就为五金厂谈成了一宗大生意。我妈破天荒地买了两个很大的西瓜,猫盯着我们时,我们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块西瓜。我弟还抠了一小块西瓜扔给它,如果在平时,我爸妈看他这么浪费,肯定会骂的,但那天没有。他们都笑着,看着猫,似乎很期待它吃掉弟弟扔给它的西瓜。但它没吃,只是瞄瞄地叫了两声。我妈皱着眉说,这猫到哪儿去了?弄了这么一身煤灰。似乎怕我妈责备,它垂下头,转身慢慢往院墙下走。我们没再注意它,继续听我爸讲他对以后生活的畅想。我爸话不多,可那天他说了很多,说要把厂子办得怎样怎样,说我们家的院子以后要怎样修整一下,我们都很高兴地听着,仿佛他讲的那些事,都已经发生了。不知什么时候,那只猫就不见了。大半天,都没见到它。我有些担心。外面有些小孩三天两头欺负小猫小狗,我就到外面去找,没找到。回到家来,才走到我的屋边,就看到了它。

    “站在窗前,落日的光从身后照进屋里,我的影子恰好投在对面的床上,床底下靠外面的地方,有一条暗影和我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正是黑猫。它的身上只剩下一丝丝暖气了。它一定是知道自己快死了,才那么走到我们跟前看我们一眼。可惜我们谁也没察觉出异样。”

    “猫有灵性的,”顾零洲说。似乎想说什么,又找不到可说的。

    “我想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它还不老啊,不可能是自然死。我一边哭着,一边翻动着它的身体。好久,才在它的肚皮的毛丛里发现了三个紫红的血点。摸了摸,每一个血点都有什么东西梗在里面。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什么?”顾零洲揽着卢丽心的肩。

    “每一个血点里面,都有一根钢针!”卢丽心硬咽着。

    “啊?!”顾零洲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找来镊子,才把三根针抽了出来。是用来纳鞋底的、大号的那种针。不可能是大人干的,一定是小孩子干的。是谁干的呢?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肯定是邻居的小孩干的。他们一定是知道我爸当上了副厂长了,心里不舒服,才使这样的阴招。我妈到门口骂了两句,有两个女人过来安慰了几句,可谁知道她们背地里会不会在笑?没准儿就是她们让自己的小孩干的。那阵子,每次从家门前的小巷走过,我就感觉芒刺在背,好像随时会有人往我身上戳几根针。”

    “这些人……我老家也这样,我考上大学那年,就有人心里不自在。”

    “我妈本来不喜欢猫的,她为了斗气,就撑掇我再养一只。再养一只!我就不相信那些狼心狗肺的人还能得逞!她把话说得恶狠狠的。那年,我刚上初中。初中就在县城里,离我家很近,我仍然每天吃住在家里。很快,我又养了一只猫,通体白色,只尾巴尖儿有一小撮黑毛。是一个男同学送给我的,不是男朋友啊,你别想歪了。他在路边捡的,拿到学校玩儿,我见了很喜欢,他就给我了。第一只猫死后,我其实不大敢再养猫了,心里有了阴影,生怕再养一只又给人弄死。可我知道,如果我不和他要那只猫,它也是死路一条。有一次,我见到那男生抓到一只鸟,你知道他们千了什么?他们把鸟脚从膝盖处割下,抽动脚里的筋,看脚是怎么动的.....一想到类似的遭遇也可能落到小猫身上,我怎么受得了?

    “我把猫抱回家那天,真是高兴极了,我想我妈也会很高兴吧,一进门就喊她,让她看猫。可真不凑巧,那天,刚好我爸妈为了什么事吵架,地上散落着碎瓷片。我听见我妈喊了一声:厂里的事重要还是家里的事重要?!我抱着小猫兴冲冲地跑进屋,差点儿划伤了脚。他们看见我,都眼瞪眼,谁也不说话了。我妈打量着我,看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很突然的,我妈指着我骂开了,什么成天吃饭不做事啊,就会发疯啊,不好好读书啊,这个家要完蛋了啊。真是劈头盖脸,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骂得呆住了。小猫很瘦弱,似乎知道周围的情形对它不利,簌簌簌抖成一团,使劲儿往我怀里钻。后来,我听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呕嘟嘟响了一声,小猫陡然耸起身子,跳到了地上,威了脚,尖叫着,一拐一拐地往门外跑。不过,那时候它还很小,连院门都没跑出去。”

    卢丽心两手撑在膝盖上,咧开嘴无声地笑:“虽然开局不利,我妈毕竟没怎么千涉我。小猫一天天大了,越来越漂亮,长成了个雪白的绣球。它是我养过的猫里面最机灵的,我写作业时,它会跳到桌上,眼睛亮亮地盯着在纸上滑动的笔尖,偶尔还会快速地伸出前爪碰一下笔尖,又抬头瞅瞅我;我去学校,它会一路把我送到巷子口;我到树下乘凉,它会爬到树上,趴在我头顶的树枝上,看那样子,恨不得变成片树叶给我挡太阳。”

    卢丽心目光落在湖对面的两只猫身上,嘴角微微上扬。

    “养了几年呢,这只?”

    “三年吧……”卢丽心的笑容转瞬即逝。

    “养了一年,我家就搬家了。我这辈子啊,可能都忘不掉那天了。再有两天就中秋节了,天一直阴着。县城里很多人家开始上街买这买那,准备过节了。我家呢,完全没什么过节的心思了。五金厂倒闭了,我爸刚当上厂长不到半年,就下岗了。下岗还是小事,麻烦的是,很多债主找上门来了。我爸对工作特别上心,为了把五金厂支撑下去,借了不少钱,相当一部分是问私人借的。虽说借钱的是五金厂,不是我爸,可人家不管啊,就认定了我爸这个厂长。逼得没办法,爸妈一合计,把院子卖了,到县城南的郊区买了一个小很多的院子,用倒腾出来的钱还了一部分债。为此,我妈和我爸大吵了一架,我爸不停地说,不是要用自己的钱为五金厂还债,只是暂时垫付一下。等以后五金厂卖了,就有钱了,到时候再连本带利把垫的钱拿回来。再说,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决定,是厂里的决定,他是厂长,得为厂里做贡献。我妈就是不同意,一个劲儿说,这院子她住了快二十年了,凭什么为了一个破五金厂搬家?做贡献凭什么单单要她一家做贡献?她无论如何想不通。可想不通归想不通,我爸还是把院子卖了。搬家那天,五金厂好多工人都来帮忙,我妈搬了一把躺椅支在门口,舒舒服服地躺着,跷着脚,时而睁眼看看,时而闭了眼装睡,不和任何人打招呼。我爸也不管她。我知道,她没破口大骂,已经不错了。来帮忙的人,搬东西时也都默不作声,一个个紧绷着脸。

    “后来,不知道怎么起的头,有人指责我爸不会管理,才导致五金厂倒闭。还有人说,我爸肯定私吞了五金厂的钱,所谓卖房还债,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大家看。有个人最好笑,看到了白猫,问我爸,家里怎么会养这么名贵的猫。听到这些,我以为我妈会骂人的,可她仍旧那么躺在躺椅上,很得意地冲我爸喊了几句:看看!看看!就再也不吱声了。和我妈比起来,我爸实在是个温和的人,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他发怒了。他责骂了闲话的工人,声音很大,话很难听。工人们本来有不少站在他一边,听他那么骂,差不多都改了立场,矛头一致对准了我爸。我爸一米八几的个子,被一群比他矮的人围在中央,人人面红耳赤,唾沫星子乱飞,朝他指手画脚。他越反抗,激起的愤怒越大。过不多久,我就看到,他两手抱着头蹲了下去。我真怕那些睁圆了眼睛的工人们会打他啊。我想走上去,有个女人拉住了我。我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那些人对我爸拳打脚踢的情形。幸好,没有。我爸做了一件事,让他们彻底闭了嘴。他突然怒吼着,两只手拍打着地,使劲儿拍打着。地是泥地,积了一层每天扫都扫不干净的煤灰,煤灰被他拍击得腾起来,罩住了每个人。人人伸手蒙住了口鼻,眯缝了眼睛。我爸继续拍打着,灰尘继续腾起。一下一下,地砰砰砰响。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地在颤动。一圈人呆呆地瞅着我爸,没人再说一句话。我爸两只手的虎口都拍裂了,血和煤灰混杂在一起,黑乎乎地沾满了两只手。工人们沉默着,陆陆续续散了。我爸在地上又蹲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手一挥,对我和弟弟喊道:继续搬!我妈不知道去哪儿了,院门口的躺椅空落落的。我们靠自己搬完了剩下的东西。到新院子布置好了,我才发现,白猫不见了。

    “天擦黑时,我妈出现在了新院子里。她神情淡然,默默地整理着满院子杂乱的家具。我问她,有没有看见白猫。她不回答我。我有种预感,她一定知道。被我问急了,她才说,她把白猫装进蛇皮口袋,骑上单车带到城北扔了。我们老家在城西,刚刚搬到了城南,和城北刚好是相反的方向。我妈竟然把白猫给扔那儿去了!我知道后,连吵架都来不及吵,慌忙骑上单车,直冲城北。我骑得太快了,听得到风呜呜地擦着耳朵刮过去。忽然,快骑到一辆轿车旁边时,看到车门打开了。我捏了刹车,但根本来不及。我直直地撞了上去。我脑子里竟然滑过一个念头,完了,车门要被我撞坏了。”

    卢丽心笑着,露出左边嘴角小小的鲍牙。

    “那你没撞坏吧?”顾零洲表现出了必要的担心。

    “我被弹了出去。想不到车门会有那么大的弹性。自行车摔在了一边,我软瘫在地上,动都动不了,气都憋住了,眼前有黑漆漆的一团东西转来转去。我想,我是不是要死了啊。渐渐才有了意识,喘出了几口气,咳嗽着,流出了眼泪,感觉到右膝上掉了一大块肉。周围有人围了上来,对着我指指点点的,有个花白头发的中年女人弯下腰盯着我的脸,说我认识她啊,你不是老卢家的吗?你躺着,我去喊你妈来。我一下子坐了起来,骂道:谁让你喊我妈?谁让你多管闲事!我站起来,摸了摸膝盖,锥心地痛,我没拉开裤腿看。我扶上单车,骑了就走。我看到司机站在车门边,冲我喊:小姑娘,要不要带你去医院?我头也不回,骂了一声:去你妈!哎,真是便宜他了,也没跟他要点医药费。后来,一整个冬天,我的膝盖都是酱紫色的,我没敢告诉家里人,就自己撑着,走路都竭力显得正常。

    “我找遍了城北的每一个角落,没有白猫的影子。慢慢地,我把搜索范围扩大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找了。好多荒僻的角落,平时我都不敢去的,那天都去了。垃圾堆、矮树丛、水沟,我全找遍了,就是没有白猫的影子。天色越来越暗了,风呜呜地吹着,很多人家的灯亮了,我仍骑着车穿行在越来越空荡的巷子里。听得到院墙里的说笑声。可我不能回家,我得找到白猫。直到夜里两点,我把整个县城细细搜罗了三四遍,一无所获后,才不得不回家。你能想象吗?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独自骑着单车,在那么荒凉的北方小县城里奔了大半夜!”

    “我还真想象不出,北方的小县城是怎样的……北方,我就到过北京。上大学前,我连雪都没见过。”顾零洲试着让自己想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灰灰的影像,再一细想,那影像就散了。

    “我们县很干旱,草和树都不多,主要产业是煤,小煤窑遍地开花,还有很多焦煤厂。空气里长年累月地浮着煤灰。最夸张的时候,往地上吐口唾沫,就是一个黑色的小坑,张开嘴笑,就看到两排黑牙。地上、墙上、树上,都积着黑黑的煤灰,连云彩都给染黑了,黑乎乎的像是飞着大群大群的乌鸦。放眼望去,县城就是一部五六十年代的黑白电影,旧得掉渣。县城里的日子也是。人的眼睛里没有绿色,没有任何鲜艳的颜色。”

    “真有这么夸张?”顾零洲努力按照她描述的想象着,“我们老家可不这样,那儿一年四季都有绿色,天空始终蓝得耀眼,黄昏里,常常有火烧云。我和我弟常常爬到后院的石榴树上看火烧云。”

    顾零洲想,以后是不大可能到她老家去了,不管喜不喜欢北方。

    “唉,”卢丽心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回到家里,家里人都睡了,没人找我。他们一定觉得我的行为不可理喻吧,他们就要用更加不可理喻的方式对待我。我和衣躺在属于自己的陌生的屋子里,蜷缩着身体,哭了。可我太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睡梦里,听到扑通一声,我急忙睁开眼睛,你猜我看见了什么?现在说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看见了白猫!刚刚是它从屋顶跳到窗台上发出的那一声。它怎么可能找过来呢?它从来没到过新家,又隔着那么远的路。我生怕是在做梦,急急奔过去,抱住了它。它被露水打湿了,抱在怀里,有一点暖热,又有一点冰凉。我又哭了,这次是喜极而泣。我抱着白猫一直哭一直哭,忍都忍不住地哭。院子里静悄悄的,透过积着煤灰的窗玻璃,看得到花盆里那棵石榴树肃立在晨曦中,仅剩的几片叶子血红血红的……”

    泪水从卢丽心的脸颊滑落,顾零洲装作没看见,伸手揽住她的腰,她顺势朝他怀里歪了歪,眼睛仍盯着湖对面的两只花猫。它们一直躺在那儿,彼此注视着。

    “白猫能回到我身边,我特别珍惜,常常带着它出去玩儿。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荒废了的五金厂。五金厂倒闭后,厂区一直说要出卖,但一直没卖掉。一方面是工人们始终达不成一致的意见,一方面是买家出的价格偏低。厂区也就一直闲置着,我爸这个短命厂长,就一直守着厂区。

    “我爸四处奔忙,做了许多事,没挣到几个钱不说,还弄坏了身体。有天吃完晚饭,我妈到邻居家去了,我弟和同学出去了,家里只有我和我爸。我正收拾碗筷,我爸站在我身后,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我意识到他有什么话要说,且肯定不是什么好的。我就一直低着头做事,不去看他。好一阵子,听到他喊了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仍低着头,盯着两只手。我知道他在努力想着怎么说,只听他说:‘我昨天去医院了,医生告诉我,我得了点儿病。’我转头盯着他,他脸上千干地笑着,很害羞似的,说:‘也不是什么大病……’‘什么病?’我咬着嘴唇,胸口噎着一口气。‘肾积水……医生说,不严重的。’他一只手按着腰,咧着嘴,努力笑了笑。

    “我爸没把他得病的事儿告诉我妈,也没告诉我弟。他一再叮嘱我,干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让他到医院去,他连说,忙过这一阵再说。为了省钱,他从医院开了针水,拿回来自己打。这打针的任务,一下子落到了我头上。当然不可能在家里,我爸就带着我到了闲置的厂区。我爸的办公室还保留着原样。他经常会去打扫一下,或许是要维持一种五金厂仍然正常运转的假象吧。办公室里很干净,也很单调,是印象里七八十年代的布置,白色石灰墙上贴着列宁和毛主席的半身像,靠墙摆放着一张磨得掉皮的咖啡色人造革沙发;另一面墙边,竖着几只装满废弃文件的铁皮柜子,柜子边是一张压着玻璃的大写字桌。玻璃下压着的全是我爸和朋友们的照片,还有几张是厂里发给他的奖状。

    “我爸歪坐在写字桌后的椅子上。我握着注满了药水的注射器,心里七上八下的。我爸的感觉肯定也是一样吧。第一次打针,我真想扔下注射器逃掉。那一刻,我爸喝醉了酒似的,脸通红着。他又歪了歪身子,终于还是松开了裤带,往下拉了拉裤子,露出了半个屁股。下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照得出他屁股上一个个粗大的鸡皮疙瘩。他用指头在上面按压着,低声说,就这儿,你大着胆子,我不怕疼。很奇怪,真的看到父亲露出的身体后,我反倒不害羞了,心里有种很悲壮的感觉。我在父亲身后蹲下,捏着针管,稍微犹豫了一下,擦着我爸的手指压按的地方扎了下去。可一下子就糟了,针头弯了。我爸哎哟了一声。我捏着针筒,脑袋里空荡荡的,盯着我爸屁股上慢慢沁出一大颗饱满的血珠子。换了一个针头,我不敢那么草率地扎下去了,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扎下去了。我爸的脸色恢复了正常,他一再说,没事,不疼,你离得近一些再扎下去。我把针头离得近近的,再次扎进去,可是,根本扎不进去。我爸其实很紧张,肌肉硬得像铁一样。我爸叹了口气,让我再换上新的针头。唉,我声音颤抖着说,爸,算了吧,我不行的。我爸一只手捏着裤腰,抬起脸盯着我,看得出,他有些生气。他说,那你让我怎么办?要让我自己打吗?我万般无助地站着,手中的针管越来越沉重,眼里的泪水越积越多。我爸软了声音说,丽心,你帮帮爸爸,再试一次吧,刚才爸爸太紧张了,你扎针时,针管也不能离得太近,要不远不近……我都不清楚,是怎么第三次蹲到我爸身后的,我捏着针管,盯着我爸的身体,再没有一丝丝羞涩,只感到无奈,就像面对着一面无坚不摧的石墙。我大大喘了一口气,稀里糊涂地,针头扎了进去。我爸抖了一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他咬着牙说,把药水推进去。我镇静着,缓缓地把药水推了进去。时间真是漫长啊,阳光照得药水明晃晃的,明晃晃的药水一点点消失。注射完了,我装作很老练地用酒精棉球按住针尖,拔出针头。我爸再次舒了口气,说,爸爸谢谢你了。那一刻,我再也没能忍住泪水。

    “那段日子,我常看到我爸一只手按着腰,锁着眉头走来走去。家里人只知道他为工作着急,只有我知道,他又犯病了。一直持续了三四个月,我爸才告诉我,他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好长时间,我都怀疑他的病是不是真的好了,但那之后,我很少再看到他一只手按着腰,咧着嘴的样子。他也没再让我帮他打针。不打针了,我仍旧经常到工厂里去,每次都会带着白猫。

    “仅仅闲置了一年,厂区的很多空地就长满了杂草,其中很大的几块地方,长满了牵牛花。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种子。夏天和秋天,厂区里到处在开花,紫色的、红色的、白色的,都有。我带了白猫到处转悠,白猫一进到牵牛花丛里,就瞄瞄地叫着,钻来钻去,抓蝴蝶啊追鸟啊,调皮得不行。我追着白猫跑,一边跑一边大笑。在北方,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牵牛花,后来,也再没见过。”

    “牵牛花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花,南方到处是,不过像你说的那么多,野外也很少见。”顾零洲想起小时候也在一座山上见过大片的牵牛花,想说,不知为什么,又没说。

    二

    “那段日子太快活了,简直像是假的。”卢丽心叹息一声。

    “怎么了?”顾零洲把她抱得紧一些。

    “五金厂附近原是五金厂工人的住宅区,有人养了鸽子,鸽子常到厂区找吃的,有时候,白猫会追鸽子。你想,鸽子飞得多快啊,白猫哪里能追得上呢?我从没见过白猫追上过。可养鸽子的人并不这么想。有个周末,我和白猫又到厂区里玩儿,我跑累了,就到我爸的办公室去。我在写字桌上做作业,困了,就躺沙发上睡一觉。那天,我躺了一会儿,睡着了,起来继续做作业,要回家了,才下楼找白猫。

    “它总是在楼下玩儿的。那天我没在楼下找到它,就往厂区大门走。有过那么两三次,它会躲在路边的牵牛花丛里,在我经过时,跳出来吓我一跳。我一边走,一边往花丛暗处看,‘咪咪,咪咪’地叫着它,还跟它说,我看到你了,别躲了。突然,我就呆住了。那一刻,我真是呆住了。就在我正前方的路中央,有一小堆白石头,被大太阳晒着,亮闪闪的,像是一小堆白色的火苗。火苗顶端,冒出了一小撮黑烟。我喊了一声,跑过去扒开了石头。正是白猫。那冒出的黑烟,是它黑色的尾巴尖儿。太恶毒了!那些人弄死了白猫,还开这样的玩笑。我一边扒开石头,一边哭,一边骂。四周闻寂无人,几乎听得到牵牛花在烈日下爬动的声音。我骂了半天,一句回应都没有。太阳落山时,我不得不把白猫埋在了牵牛花丛里。白猫死后,我再也没到过五金厂,不久,听我爸说,厂区被鸽子占领了,牵牛花叶子上,到处是白色的鸽子粪。唉,你想都想不到,世上竟然有那样歹毒的人啊!”卢丽心竭力掩饰着硬咽。

    “也不一定是养鸽子的人弄死的吧?”

    “那你说,会是谁?!”卢丽心挣开顾零洲的怀抱。

    顾零洲不言语,听着她低低地抽噎,半晌才说:“人心难测……”

    “谁说不是呢?”卢丽心坐直了,“后来,我又养了一只猫。本来,我是再不敢养了,不养,也就不会有伤心。可我一见到那只猫,就喜欢得不得了。它是金色的,毛很长,很小很小,能放在手掌心。我在外婆家的邻居家见到它,外婆家的邻居说,一窝小猫的另外四只公的都有人要了,这只是母猫,没人要。再没人要,小猫就会被扔掉。那它还能有命吗?我左思右想,还是把它抱回了家。可想而知,立即遭到了我妈的强烈反对。确实像她说的那样,那年我都高二了,不能再分心了。可我死活不愿意把猫送回去。小猫肯定也不愿被送回去,趁着我们争吵,它藏了起来,怎么喊它,它也不露头。它太小了,连门槛都跨不出去,肯定就在屋里,我和我爸翻箱倒柜,把写字桌挪开才发现了它。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啊,它竟然和一只比它还大的老鼠躺在一起!老鼠看到我们,动也不动,它也是动也不动……最终,小猫没被送回去,而是跟着我爸到农村去了。那时候,五金厂厂区终于卖出去了,卖得并不好。但我爸说,再不卖,估计连那点钱也卖不了了,买家都串通好了,会一致压低价钱。我爸算是彻彻底底没事可做了。他还不满五十,浑身还有使不完的劲儿,当然不甘心闲在家里,也不可能闲在家里。整个家都得靠他支撑。我爸我妈干方百计找亲戚朋友借了一些钱,到县城附近的农村租了几十亩荒山坡,圈起来,养鸡。

    “上大学前,我去过养鸡场两次。第一次是开张那天。家里请了一些亲朋好友和当地的领导吃饭,就在养鸡场的院子里摆了四五张桌子。小猫还认得我,躲在我那桌底下,低声地叫唤着。我嫌了鸡肉,随便啃两口就扔给它。它不吃,只是不停地叫唤着,用小脑袋蹭我的鞋。我莫名地很伤心。吃饭时,有好几个人上台讲话,当地一个副乡长讲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得,他说,首先,我们要恭喜老卢的养鸡场开张,给我们带来了财路。其次,我们得声明,老卢哪天把养鸡场办砸了,我们是不管的。说完了,嘎嘎地笑了两声。但他这说笑一点不好笑,开张的时候,谁愿意这么说笑呢?我看到我爸绷着脸,勉强笑了一下。那天放了好几挂鞭炮,为了更热闹些吧,男人们还喝了不少酒。好多人不停地敬我爸酒,我爸也不停地敬别人酒。他平时是不喝酒的,常说喝酒容易误事。那天却是来者不拒,他敬别人酒,别人不喝他还不答应。到最后,不仅他醉了,他曾经的几个下属也醉了。尽管如此,我总觉得,那天并不热闹。那地方太让人心酸了,几棵老榆树歪歪斜斜地长着,草很少,都枯黄着,养鸡场边有几间简陋的红砖房,我爸就住在里面。真想象不出,这样的地方能做成什么事。可我爸我妈一直坚持着,境况似乎并没我想象得那么糟糕,不多久就听说,养鸡场开始盈利了。一两个星期,我爸会回家一趟,带回钱,带回鸡肉和鸡蛋。我家的饭桌上从来没出现过那么多鸡肉和鸡蛋。家里有了笑声,也有了一股挥之不去的鸡屎味。我从家里刚回到学校时,总会担心同学知道我家是开养鸡场的,担心他们闻出我身上的鸡屎味儿。”

    “有那么厉害?让我闻闻……”顾零洲笑着凑近卢丽心。

    “现在哪里还可能有,”卢丽心笑着推开他,明亮的目光瞬即黯淡了,“可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担心……第二次到养鸡场,是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再次见到了那只猫。它完全变了,变得快认不出来了。浑身金色的毛闪亮着,有一层厚实的光泽,身子有这么长。”卢丽心两手比划着。顾零洲估摸,那猫将近有一尺长。

    “养鸡场每天都有碎鸡蛋,那只猫就专门吃碎鸡蛋。我爸很宠它,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它到鸡圈去找碎鸡蛋。我爸跟我说,他会一路和它说话,它一路静悄悄地跟着,一旦它伸出前爪轻轻地抓挠我爸的脚后跟,肯定是附近有碎鸡蛋了。从来没错过。吃完鸡蛋,它会伸出舌头,舔舔我爸的脚后跟。我想,如果没有碎鸡蛋,我爸也一定会敲碎几个给它吃吧。原来,鸡蛋是这么有营养的东西,竟把它养得那么大!”卢丽心又比划了一下,两只手又隔开了些。顾零洲估摸着,那猫足足有一尺半长了。

    “第二次去那天,太阳很好,天气很暖和。养鸡场的一部分鸡是放养的,我在山坡上走过,好几次看到树枝上蹲着鸡,不时还在草丛间看到一窝一窝白亮的鸡蛋。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一只正孵蛋的母鸡,母鸡夸张地咯咯叫着,扑棱着翅膀飞起,羽毛被太阳照着,真漂亮。我捡了不少鸡蛋,装满了两个衣兜,还不肯罢休,又在两只手里各摄了两个。走下山坡时,在一棵老榆树下,我再次见到了那只猫。它斜躺着,两条后腿并在一起。听见我的脚步声,它稍稍撑开眼皮,懒洋洋地觑一眼,又合上了,都没叫一声。它可能认不出我了。不过,我不介意。我就那么握着暖乎乎的鸡蛋,站着,看着它,心里有种奇妙的满足感。它原本那么小那么小,竟然能长到这么大。”卢丽心脸颊通红,快速地说着,再次比划了一下,两只手隔得更开了。顾零洲心里发笑,那猫有两尺长了!如此硕长的猫,该成精怪了吧?

    “后来……”卢丽心的情绪一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不会也被那些人弄死了吧?”

    “那倒没有……”卢丽心无限惆怅地说。

    “我就说嘛,它好好地待在你爸的养鸡场里,哪里还会出事?”

    卢丽心茫然地望着对岸的两只猫,摇了摇头,两只手往膝盖上一摊,大大吐出一口气,说:“我高考没考好,进了离家百十来公里的师范大学,在我们省里都只算得上三流的一所大学。离家近,但整整一学期,我没回过一次家。我恋爱了,和一个省城来的小男生。哈哈……或许是家里管得太严了,我一离开他们,就想尝一尝自由自在的滋味儿。”

    卢丽心咧开嘴笑着,露出左边嘴角小小的鲍牙。

    “我只顾着谈恋爱,成天昏头昏脑的,什么都忘了,直到放寒假,才想起回家。家里一个人没有,我放下行李后,问了邻居,才知道爸妈都在养鸡场。我决定去找他们。那是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到养鸡场。

    “头天刚下过雪。站在晃晃荡荡、挤挤挨挨、臭烘烘的公交车上,我冷得浑身直发抖。透过肮脏的车窗玻璃望出去,熟悉的小县城恍若盖了一张粗糙破旧的白布,没盖住的地方露出了湿哒哒黑沉沉的煤灰色。真的,那时候我脑袋里立即跳出了一个想法,这小县城就是个死掉的人,一个即便没有死也活不了多久的人。我有些为自己庆幸。不管怎么说,哪怕只离开一百多公里,我也算离开了……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客车倒垃圾似的,把我倒在路边,那儿有一堆矮矮的煤堆,煤堆边有两只精瘦的黄狗在打架。

    “还得走一段山路才能到养鸡场。路上的积雪融化得差不多了,露出一块块烂疮疤似的煤灰,新换的白色运动鞋很快染了一圈黑。走到养鸡场,快下午了。太阳探出头了,淡黄的光温吞吞地照在山坡上。太阳光似乎也沾了煤灰,照在什么上面,什么就灰头土脸的。不过两年光景,养鸡场就破败了,篱笆墙大段大段地倾纪了,大门已看不出木色,黑腻腻的。推门进去,就是大片草坡和几间红砖盖的房子。泥地里有一堆堆黑乎乎的积雪,积雪没覆盖到的地方,东一丛西一丛地颤动着枯黄的草。我在鸡舍边找到了爸妈,他们正和几个小贩讨价还价。

    “我爸见到我,脸上有了喜色,说,怎么回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回来?拉我走到一边,慑懦着,想跟我说点儿什么,却只搓着两手,脸上堆满了笑。我盯着他的手看,手很脏,指甲里黑漆漆的,看不出是糠皮还是鸡屎。但我闻得出,我爸浑身都有一股鸡屎味儿。他背光站着,一只手按着腰,微微俯着身子,这让他一米八几的个头看上去矮了一截。我心里一紧,他立马说,没事,只是偶尔疼一下。说着赶紧漂我妈一眼,说你妈还不知道,你可别和她说。我又急又气,说你这样不行的,有病了就得治,得赶紧到医院去啊。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照旧说,等忙过这一阵再说。我知道他不会听我的,不高兴地说,你这一阵子究竟要多久?!他不答话,近乎讨好地笑着。两鬓花白了,一根根白色的鬓发被阳光照得透亮。

    “我问我爸,养鸡场怎么回事?他还是搓着手,很不好意思似的,半晌,才说,因为禽流感,养鸡场的鸡死的死,病的病,好的也没人买,虽然政府给了一些补偿,养鸡场还是办不下去了。他说出‘办不下去了’这几个字时,我感觉到了他那种源自内心的衰颓。第一次,我意识到,我爸老了。而且,他服老了。他不再是那个对未来生活有着无限畅想、充满信心的人了。他开始变得对眼前的东西斤斤计较了。他告诉我,死鸡病鸡都深埋了,好的鸡还得卖掉,能换一个钱是一个钱,不然太可惜了。正规渠道卖不出去,只能偷偷卖给附近市场上的小商贩们。我说,他们把鸡卖给谁呢?人吃了不会有事吧?他躲避着我的目光,慑懦着,这些鸡又没病,哪里就会有什么事。小商贩们知道他们急于把鸡卖出去,一个个都摆出无所谓的架势。这些人,真是他妈的!以前来跟我买鸡,哪个对我不是毕恭毕敬的?现在一个个挑三拣四,成大爷了!他粗鲁地抱怨着,忽地,看了看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眼皮低了下去,笑着说,你还没吃饭吧?我让你妈给你炒几个鸡蛋。被养鸡场里乌云般的鸡屎味儿包裹着,我哪里还有胃口吃鸡蛋?就撒谎说,吃过了。你们先忙吧,不用管我,我去找猫。实际上,还有个原因,我不想看也不忍心看他们为了几毛钱和小贩们争得面红耳赤。我爸眼神躲闪了一下,喃喃地说,那好吧,你四处走走,饿了就回来。我答应着,朝我妈那边看了一眼。自始至终,她没和我说一句话,只是朝我和我爸这边瞅了几眼。沿着草坡间的一条小道往山上走,走到了小山顶,朝山下望去,天是铅灰色的,地上的草都萎黄了,积雪东一块西一块的。我爸我妈都变得小小的,仍那么站着跟小贩讲价,两边都打着幅度很大的手势,嗓门很响,令清冷的空气有着些微的颤抖。

    “积雪在融化,草叶很湿滑,我好几次差点儿滑倒。树上、草间,看不到鸡也看不到鸡蛋了,只能看到鸡屎的灰白色痕迹。直到日薄西山,我走遍了整片山坡,都没找到那只猫,只好回到山下的小屋。小贩不见了,不知道鸡有没有卖掉。我爸坐在屋前抽烟,我妈坐在旁边择菜。他们都不说话,见我回来,我爸抬起头看了一眼,说回来了?又低下头抽烟了。我妈眼都没抬。我说,那只猫呢?没人回答我。我又问,那只猫呢?到哪儿去了?他们仍不说话,我有些急,说话就失了轻重,说,不会也被你们卖了吧?这话刺激了我妈,她忽地把手上的菠菜朝地上一摔,抬起眼,盯住了我,恶狠狠地说,你爹你娘怎样了你都不问问,就知道那只猫,它是你亲爹亲娘啊?!我怔着,半天说不出话。我爸瞅了我妈一眼,说千吗把气撒孩子身上,我爸告诉我,养鸡场里老鼠很多,我妈要在养鸡场里放老鼠药,我爸反对,怕害了猫,但我妈还是偷偷地放了。她认定那猫只会吃鸡蛋,既不会吃活老鼠,也不会吃死老鼠的。我爸这么一说,我妈的脸色更难看了,说,你什么意思?你千吗又把气撒到我身上?我爸大了声音,说,我没说什么啊,你非要吵架不是?两个人也不顾忌我,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凶。”

    “那只猫究竟怎样了?”顾零洲有些急了。

    “我妈放药后,不到两天,猫就吃了死老鼠,死了。”卢丽心轻描淡写地说。

    “还是死了?”

    “死了。”卢丽心淡淡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就不该养它们……”

    湖对岸,后面来的那只花猫站起来,和另一只花猫鼻子凑鼻子,嗅了嗅,离开了。

    “都说猫有九条命,你的猫死了三次了。”

    “后来我再没养过猫,或许,我的猫就只有三条命吧。”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

    卢丽心对着湖对面喊:“咪咪,咪咪!”

    剩下的那只花猫纹丝不动。

    “那你爸呢?他现在病好了吗?”

    “不知道啊……”卢丽心摇了摇头,“他那翠脾气,很多事只会自己扛着……”

    “你和你妈的关系好像不怎么样?”

    “也不是..…她人很好,只是因为生活得不容易吧,几乎从来不跟我们说笑。我妈和我出门,从不会牵我的手。每次看到那些牵着手散步的母女,我就羡慕不已。”

    “我家完全不一样。爸妈对我们很宽松,家里总是笑声不断。”小时候的一些片段木头似的浮过顾零洲眼前,他对每一个片段微笑着。

    “每次听你说起你小时候的趣事,我就想,你有多快乐的童年啊。我就没有。或许,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不同吧。”

    “是吗?你这么觉得?”顾零洲侧过脸,盯着卢丽心。

    卢丽心端直坐着,两手平放在腿上,眼睛里漾动着点点光亮。

    “你知道我小时候见得最多的是什么花吗?不是石榴花,是大白菜的花。你见过大白菜的花吗?北方一到冬天,望出去就是光秃秃的,我们那个小县城,真是死了一样。我小时候,冬天吃的菜基本就是秋末囤积的大白菜。大白菜搁久了,芯子就会开出花来。白色的,小朵小朵的,一点儿不漂亮。但我很喜欢它们,它们开得多么辛苦啊。外面的白菜叶吃掉后,我会留下白菜花,插在灌满清水的罐头瓶里,把罐头瓶放在窗后。太阳一出来,就会照亮白菜花。一整个冬天,白菜花都不会死。一整个冬天,我每天都会看着它……你生活在南方,有石榴花,还有别的很多花,北方没有的,我只有白菜花。”

    “很多人都不喜欢自己的生活,总觉得别人的生活才是好的。”顾零洲想了想,慢吞吞地说,“知道我小时候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什么花吗?除了石榴花,还有一种蒲公英的花。黄色的,也是小朵小朵的,一点儿不漂亮……”

    “嗯?”卢丽心扭头看着他。“那你给我讲讲吧。既然……都这时候了,反正以后……”卢丽心顿了一下,努力咧开嘴笑着,“和我在一起,你成天绷着脸,老不说话……”

    “我哪有……”顾零洲绷着脸说,“再说,你每天笑每夭说的,我也和你一样,得有多烦!”他意识到什么,住了口,偷偷看她,她脸上仍旧挂着笑容,注视着他。

    男声

    一

    “这得先从我爸说起。”顾零洲顺了一下嘴,“我爸个头不高,但很结实。脸上轮廓分明,脸颊有笑窝,头发浓密刚硬。我家的生活水平在村里只算中等吧,却是村里第一家买录音机的,也是第一家买电视机的。我小时候,家里常听得到港台流行歌曲。做木活时,我妈有时会给我爸打下手,他们常边干活边唱歌。”顾零洲顿了顿,瞅着卢丽心说,“我们认识三年了,你听我唱过歌吗?我小时候唱歌,后来就不唱了,从来不唱。”

    “那是为什么?你从来没和我说过。”卢丽心说。

    顾零洲犹豫了一下,接着说:“还是先说我爸吧。现在,我爸是我们老家有名的细工木匠,雕花刻草,样样精通。说起来真让人难以置信,我爸并没有师傅,差不多算是自学成才的。他就年轻时候,跟我舅舅学过几天,能做个板凳啊椅子啊,就到县城一个木工建筑队做事去了。去了,就当了师傅。怎么当上的呢,靠打架。建筑队都是年轻人,木工上懂得都很粗浅,彼此不服气,但又非得有个领头的才行,就商量好,大伙打一架,谁最后胜出,谁就是师傅。我爸就当了师傅。他的很多徒弟比他会的东西多,他就利用师傅的权威,命令徒弟教他。

    “机缘巧合,有个邮局要盖房子,邮局里有人认识我爸,人家问他会不会盖房子,他想都没想,就说会。其实,他哪里会!建筑队没一个人会。他跟大伙一说,大伙都埋怨他,说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他们那点儿微末技术,就是骗骗人的,可不能接这么大的活儿。他不管,说难道师傅答应的,能不算数?他就到处去看房子,一进屋就抬了头看屋顶是怎么结构的……几个月后,他真带着建筑队,给邮局盖好了房子。那伙人算是彻底服了他了。到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据说那房子还在用。你看,我爸够天才吧?那之后,我爸和他们那一伙人,算是立住脚了,我爸也正式开始木匠生涯了。一年年过去,他们越做越好,知道他们的人越来越多。

    “不过,也有了危机。城里越来越多地盖钢筋混凝土的房子了,农村也渐渐时兴用铝合金装修了,木匠的活少了。我爸带的建筑队,因为起步早,有了些名声,一时才没断了活路。但他肯定也担心。

    “还有一件事,嗯……你知道木匠最容易伤到身体什么地方吗?是手。很多木匠的手要么少了几根手指,要么多了几块乌青,至于添几个茧子,那是完全不值得说了。我爸的手是个例外,十多年过去了,我爸的手一直全模全样。我常看到他伸出两只手,向人夸耀,你看我这双手!有几个木匠能有这样一双手?有一双好手的木匠才是好木匠!我和弟弟都特别喜欢听我爸这么说,暗暗模仿着他说话时伸出两只手的动作。

    “我小学三年级那年,那年我爸三十四五岁,有户人家要娶媳妇,我爸他们赶着装修门面。我爸和他的徒弟兴武用刨木机解木头,兴武很快地拉了一下木头,我爸没注意,右手食指就给刨木机锯掉了半截。兴武唬了一跳,忙到处找断掉的指头,堆得小山样的刨木花和锯木灰里都翻了,没有,劝他快到医院去,他笑笑说,没事没事,把木头解完再去,流这么点儿血就吓到你们了?他胡乱抓了脚下一把锯木灰,往食指断口处一糊,止住了血。‘徒弟们’拗不过他,只好和他继续做事。很快,他们就看到,他的食指又开始流血了,糊上的锯木灰被小溪流一样的血冲掉了。他疼得直咧嘴,却仍旧说,没事没事。我爸往食指上糊了一次又一次锯木灰,淡黄色的锯木灰一次又一次被血浸湿变红,一次又一次被血冲掉。后来,兴武对我妈说,我爸脚下堆着的锯木灰都快全部变红了。解完了木头,我爸仍没立即去医院,他像往常那样,气定神闲地在桌边坐下,泡了一壶茶,可他的手抖得端不起茶杯了,茶水很快被手指再次涌出的血染红了。食指的骨头像收割后的玉米茬戳了出来。

    “关于断指这一段,我和弟弟一再缠着兴武给我们讲。很快,兴武就发现,我和弟弟并没像他那样在脸上挂满哀痛,我们脸色通红,满是嗜血的兴奋,嘴巴里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兴武忽然停住了,瞪着我和弟弟的眼睛,皱了眉头,挥了挥手,说,去,去!小孩子家!

    “由于处理不当,我爸的整只右手都肿了……在我们刚刚看的那电影里,不要说掉一截手指,就是掉一只手,都算不上多大一回事儿,现实中可不是这样。那时候,我们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屋子里,爸妈的床在里间,我和弟弟的床在窗边,两张床用一大块印着月季花的布帘隔开。夜里躺下后,有时会听到我爸痛得低低地呻吟。有天晚上,他竟然哭了。我和弟弟都醒着,直挺挺地躺着,不敢动一动。那是夏天,听得到窗外的蟋蟀卿卿卿地叫,我和弟弟呼味呼味地喘着粗气,脸上挂满了汗珠。我知道,我妈也醒着,她假意咳嗽了一下,也一声不吭。只听见我爸在哭。我爸多要强的人啊,可那会儿,他在哭。我感觉真不好意思,我想我弟也是这感觉。爸爸那么大个人了,怎么能哭呢!许久,我妈幽幽地说,忍忍吧,别让小孩儿听见了。就这一句话,哭声即刻止住了。夜愈发静了,只听见窗外的蟋蟀在叫,哪卿卿的。那会儿,我心里失落得要死,爸爸怎么能像我和弟弟那样哭鼻子呢?

    “大概就是这次受伤,直接导致我爸下了改行的决心。他和我妈说,木匠只是他为了混口饭吃才做的。我妈问他,那你想干什么?他说,开车,开大车。开车当然很威风,还比做木匠挣钱多。我爸要去开车,不光我妈不同意,他的那一伙‘徒弟’也不同意。他们到我家来看我爸时,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话,师傅走了,大伙还混得下去吗?我爸也不断重复着回答他们,他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师傅,他们可以重新找个师傅。后来,我爸干脆跟他们说,木匠快没前途了,大伙儿还是趁早改行吧。他的徒弟们面面相觑,算是明白,他下了死决心了。

    “我爸虽只有初中文化,但在驾校里学得很好。记得驾校给他发了一本笔记本作为奖励,我和弟弟常常翻来看。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我爸的字很潇洒的。当然,我们不是看那些字,是看笔记本里的十来张漫画插图。在某张插图的下面,写了一首诗,笔迹是我爸的。其中一句是‘人到中年万事愁’,我一直没问我爸,那首诗是不是他写的。几个月后,驾照拿到了,又有新问题了。得买车啊。家里的积蓄考驾照去了一大半了,只能跟亲戚朋友借。我家最大的债主是外婆家。外婆家的日子显然要比我家好得多。在村里的小孩儿面前,我和弟弟常常会有意无意地提到外婆家。有一次,我和弟弟指着语文课本上的电话机说,这个我外婆家有,指着电冰箱说,这个我外婆家有,甚至指着电梯说,这个我外婆家也有!小伙伴们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了。然而,我和弟弟到了外婆家,常常不敢说话,总隐隐地觉得低了一等。”

    “那是啊,”卢丽心叹了一口气,“钱会让人低下头。”

    “是啊,钱能让人低下头。”顾零洲重复道。

    有风吹来,湖面有了细细的毅纹,把灯光揉皱了。“最终,家里买了一辆二手的茶花牌汽车。那车我和弟弟坐过一次,就一次。车头只有两个座位,由我爸我妈坐,我和弟弟坐在车厢里。车厢是全封闭的,关上门后,黑咕隆咚。我和弟弟就在黑咕隆咚里叉开腿坐着,我们看不见路边的任何东西,身体像土豆似的,在颠簸的车子里滚来滚去,我和弟弟一直大笑不止。个把小时后,到县城的汽车修理厂了,我和弟弟还意犹未尽。

    “车子在修理期间,建筑队的人到家里吃了一顿饭。每个人都带了礼物,有的是一包藕粉,有的是一只鸡,有的是几斤肉,和我爸一起解木头的兴武拎了一只很大的蛇皮口袋。那是我和我弟第一次见到兴武,他才二十一二岁,瘦得像一根挑东西的肩杆,套了一件领口很大的发黄的白色T恤,留着长头发,神情有些郁郁的。别人说话时,他怔怔地瞅着我爸的右手。食指已经痊愈了,只是短了一截。虽说只是短了一截,整根食指却几乎没用了,因为使不上劲儿。我爸以前抽烟,总是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夹烟,伤了食指后,他就改用中指无名指夹烟了,食指高高地跷着,闲置在一边。我爸往后缩了缩右手,大笑着说,兴武,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兴武脸上勉强透出一点儿笑,说不是给你带的,是给两个侄儿带的,你开车走了,让侄儿们有点儿玩头。他蹲在地上,往下拉开了袋子口。是一只灰兔。我和弟弟盯着灰兔,笑得嘴都合不拢了。你知道那兔子有多大吗?有这么长,”顾零洲两只手比划着。

    卢丽心知道他在学她比划猫,手肘拐了他一下,笑了。

    “那天,十多个人挤在我家逼仄的堂屋里。他们带来好多瓶白酒,我还记得,那酒叫做‘白兰地’,度数很高,大概和城里人所说的‘白兰地’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们有的喊我爸师傅,有的喊老顾,一再敬我爸酒。我爸向来好酒量,他那些‘徒弟’没有一个喝得过他。他自然来者不拒,喝完了敬的酒,还要再敬回去一杯。我妈负责在灶房做菜,忙得手脚不停歇,我和弟弟则负责在灶房和堂屋之间传菜。我和弟弟端着碗盏,跑来跑去,暗暗地比赛着,谁跑得更勤快些。当然了,偶尔,我们会从盘子里偷几颗花生、几片火腿肉、一两块鸭蛋吃。我爸的‘徒弟们’过意不去,不停地说,侄儿,你们也坐下来吃,去喊你妈也来吃!爸妈和我们有约定,碰到有人喊我们吃饭啊给我们钱物啊,可以的话,他们会悄悄地给我们打个手势。没那个手势,我们是无论如何不会接受的。那天,我爸没打手势,我们当然不会照做。忽然,兴武拉住了我和弟弟,朝我们手里塞钱。我们背着手,樱着拳头,不肯接钱。兴武就不断拉我们的手。兴武满脸通红了,也没把钱塞进我们手里。大伙儿都笑,我爸也微笑着看着。兴武转向我爸,说,师傅,你就让他们收下吧,是我的一点儿心意。我们看到我爸招了招左手,我们这才接下了。其他人也跟着给我们钱,我爸接连招手,我们就接连收钱。我和弟弟一共收了三百来块钱。虽然知道他们一走,钱就得上缴,我们还是很高兴。

    “堂屋里酒气弥漫,一片狼藉。他们都醉了,还在和我爸碰杯,我爸站起来喝酒时,身子摇晃着,也醉得差不多了。他们口齿不清地回忆着,怎么在一起弄的建筑队,怎么一起打拼,很多细节,我都没听我爸说过。还是兴武,他说了怎么认识我爸,我爸教会了他多少东西,又说到我爸之所以会伤到手,都怪他。我爸挥着手,让他别再说,说不关他的事。他还是说,说着说着,就像个小孩子那样,呜呜地哭了。好几个人也跟着哭。哭了,又笑。我和我弟看着他们哭哭笑笑的,觉得很好笑。我妈把堂屋的地打扫干净了,又煮了姜汤,给他们醒酒,折腾了很久,他们才慢慢醒了,说了很多抱歉的话,不管我爸我妈怎么挽留,他们还是走了。十多辆单车,从我家后院鱼贯而出,骑出去很远了,还听得到丁零零的铃声。那时候,东边的天已经显出鱼肚白了。

    “过后十来天,我爸的汽车总算检修完了,总算可以出门了。那天,我妈在车上贴了许多保平安的符,我爸在车头旁边放了一挂鞭炮。我爸上了车,汽车突突突响了几声,就开动了。我妈拉着我和弟弟在后面追。我们吸进了多少灰啊,气喘吁吁了,大汗淋漓了,鞋子跑掉了,仍然紧追不舍。回家路上,我和弟弟本已疲惫不堪,垂头丧气,一进村子,面对围上来的小孩,就昂着下巴翻着白眼。”

    二

    “在院子边上,我爸用几十块红砖,给我们砌了个一尺见方的小房子作为兔舍。我爸一边砌兔舍,一边和我们说他也养过兔子。他说,初中时候,他成绩特别好,但家里穷,一年五块钱的学费都交不起。他常被老师留下,问什么时候交学费。实在不好意思,就想自己挣钱。怎么挣钱呢?他想办法弄到了几只长毛兔,剪了兔毛去卖。后来呢?我和弟弟问他。他哈哈笑着,说后来你们都知道了嘛,书还是没读成。我爸说,你们养兔只是养着玩儿,不是用来挣钱的,你们要好好读书,其他的事儿都不用操心。

    “我和弟弟每天下午一放学,做完作业,都出门给兔子拔草。你知道兔子最喜欢吃什么吗?根本不是小学课本上说的什么青菜和萝卜,萝卜叶倒是喜欢吃。兔子最喜欢吃的是一种蒲公英,我们老家叫它‘小鹅菜’。贴着田埂的侧面生长,矮矮的,叶子很肥大,似乎一年四季都有,一年四季都能开出纽扣大的鹅黄色花。花谢掉后,就长成我们在电视上啊图册上啊常见到的那种小伞一样的蒲公英种子,大概所有的蒲公英开花后长出种子来都是那样子。我不记得我和弟弟那么抒情地吹过蒲公英种子。我们只是为了找到小鹅菜,作为兔子的粮食。一天接一天,我和弟弟在傍晚时分背着篮子提着镰刀,在村子附近的田地里转悠,几乎翻遍了每一条田埂。我们看了好多次落日,也被雨水淋湿了好多次。不管刮风下雨,只要看到小鹅菜,我们就激动,就会不顾一切地弄到它。就是到了现在,我看到了小鹅菜,仍然会条件反射似的一阵激动。

    “我和弟弟把小鹅菜放进兔舍,并不离开,会蹲在一边看。灰兔很温驯,动作轻柔,在草垫上走动,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太阳照着,它一身丰厚的灰毛微微发亮。我们看到它咬住一片肥绿的小鹅菜叶,三瓣儿红嘴唇快速地挪动着,叶子颤动着,从嘴的右边挪到左边,又从左边挪到右边。我们盯着叶子,暗暗担心叶子会掉下来,可就是不掉。肥绿的叶子在鹅黄的阳光里一点一点少了,没了。像是冰融化在水里了。

    “大概是我爸开车走后二十来天,我和弟弟在兔舍角落的草垫里发现了四五只小红老鼠一样的蠕动着的东西。喊我妈来看了,才知道是小兔。真没想到,灰兔是只母兔子,更没想到,兴武带回来时,它已经怀孕了。我们赶紧给兔舍换上新的柔软的干草,轻轻地抓了小兔子放进去。我们第一次知道了兔子刚生下来时只有细细的绒毛,且是闭着眼睛的,成天不是睡觉,就是晃动着小脑袋找乳头。放学回家后,我们常把小兔捧在手心,让它仰着肚皮烤太阳。一个多星期后,小兔终于睁眼了,有两只还没睁眼,我们等得实在焦急,就帮它们撕开了眼皮。它们长得飞快,一个多月,就很像模像样了。这时候的兔子是最可爱的,嘴短短的,四处嗅,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放到后院里,院子外有人路过,它们便会竖起耳朵,立起来,四处张望,嘴巴快速挪动几下,停一停,又快速挪动几下。又过了一阵,大兔子又生了。”

    “那不是乱伦吗?”卢丽心笑了。

    “是啊,”顾零洲也笑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和弟弟什么都不懂,就让它们母子待在一块儿。一天天过去,一窝窝小兔子被不同的母兔接二连三地生出来,我爸盖的兔窝早就不够用了。我们勉强同意我妈把兔子卖掉一些,可我妈装了十多只兔子到街上去,站了一天,一只都没卖掉。问都没人问。那时候,我和弟弟从没想过要吃兔子,你想想,我们怎么可能吃自己养的兔子呢?

    “那么多兔子,有灰的,白色的。第一窝生出来的兔子只有两只是白的,后来差不多有三分之一是白的。它们住哪儿呢?真成了大问题。先是我妈腾出装糠的敦箩给我们,分流了十多只兔子。后来,我和弟弟决定用竹子给兔子们造一栋大房子。我们找来被爸爸抛弃多日的斧头、凿子、钉子,认真干起来。我妈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只叮嘱我们不要伤到自己。千了两天,房子搭起来几次,就倒了几次,我和弟弟开始想念爸爸了。如果我爸在,他一定会帮我们造房子的,而且一定造得又快又好。我爸比我妈有玩心得多,常常跟我们干些小孩子才干的事儿,比如,给我们削陀螺啊,给我们弄抓黄鳝的夹子啊。可我爸不在。他不再做木匠了,他是大车司机了,他开着摇摇晃晃的茶花牌汽车离开快半年了。

    “我妈好歹帮着把房子搭起来了,可在我和弟弟看来,那房子糟透了。我们想,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妈一定也想知道。那时候还没手机,家里也没固定电话,我爸又没写过信,只偶尔打电话到村公所,村公所在半山腰的一块空地上,我家在山脚。每次村公所的人来喊我妈,电话!我妈先是愣一下,接着就往山上跑,一路跑一路骂,骂着骂着就哭了起来。我和弟弟一路跟着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滋味,却一句话不敢说。

    “那些日子,农忙时种田种地;农闲时,我妈就把竹子破成蔑子编‘毯笆’,一种像毯子一样的东西。为了编毯笆,我妈一双手都给蔑子割破了,十个手指缠满了白胶布。就这样,也挣不了几个钱。连破蔑子带编,一个星期才能挣七块钱,还得刨掉买竹子的成本。外婆家有竹林,说是可以送给我们一车。我妈很高兴,就和我们拉了车到十多公里外的外婆家。不料,到的那天,我妈就查出右肩上长了一个脓疮。之前几天,我妈一直说肩膀痛,没当回事,那天跟舅舅说起,舅舅非要她去医院查。医生很诧异,问我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长了脓疮,得赶快开刀,不然整只右手都要废了。我妈一听就哭了,她连连说,那得花多少钱啊!半年了,我爸还没往家里寄过一次钱,却已经有人上门讨债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最终,我妈大概跟舅舅借了几百块钱吧。还是开了刀,又抓了一些药。我给我妈上过药。揭开纱布后,肩膀上豁开一个紫红的大洞。我吓了一跳,我妈自己看不见,问我,怎么样?怎么样?我连连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往洞里填药,填啊填,总也填不满。我妈浑身战栗,我也跟着浑身战栗。

    “两天后,我妈坚持要回家了。舅舅给我们装了满满平板车竹子。我妈的右肩仍旧很痛,没法把车的背带搁上去,她就把背带搁到左肩上。可她使不上力气。拉一段,停一段。我和弟弟早就嚷嚷着要拉车了,我妈不让。那一年,我十岁,我弟弟九岁,还没多少力气。走了两三公里,我妈实在痛得没力气了,才答应由我们拉车。我和弟弟并排站在车前,一齐拉背带,我妈就在车后推。我们并不觉得辛苦,反倒很高兴。中途遇到邻村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用扁担挑了两捆竹子。她笑逐颜开地和我们打招呼,说想把她的竹子放到我们车上,帮我们推车。我们答应了。虽然车更重了,但有了她在后面大力推,拉起来反倒轻松了些。拉了大概有三四公里吧,女人的儿子骑着单车来接她了。她儿子二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的。他从我们车上解下两捆竹子,绑在单车两侧,又让女人坐上单车后座,骗腿儿上车,走了。就在前一分钟,我和弟弟,还有我妈,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救星,仅仅一分钟后,救星就抛下了我们。我和弟弟身上好不容易爆发出来的力量,转瞬间就泄尽了。但只用了一分钟,失去的力量就回来了。我说,要是我爸在,十车竹子还不够我爸一车拉!我弟接着说,二十车才够!我说,可能得二十五车!我们为此争辩不休,兴奋不已。

    “大概过了一个月,我爸终于寄钱回来了。起初我和弟弟不知道我爸寄钱回来了,只感觉到我妈有些不对劲儿,动不动就大声地笑。等我们找了小鹅菜回来,我妈终于喊住了我们,低声说,到屋里去!进屋,关门,开灯,又拉上两张床中间的布帘。我妈让我们都坐到里间的床上。‘给你们看样东西,不要出去说啊。’我妈很小声地说,有人偷听似的。我和弟弟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心扑通扑通跳着。转眼间,我妈也脱了鞋上床盘腿坐着。忽然,她的手一晃,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沓百元面值的人民币,一张一张摆在我们之间,一共八张,八百块钱!昏暗的灯打在我们身上,在我们的影子中间,八百块钱安静地躺着。我和弟弟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我妈满脸堆笑,说:‘没见过这么多钱吧?’我和弟弟连点头都忘记了。我们手心出汗,喉咙发干,频频咽着唾沫。”

    顾零洲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

    卢丽心歪过身子,偎在他怀里。他搂着她,拨开她脸上柔顺的长发,亲了亲她的脸。她不说话,脸上印着笑。他很想告诉她这个故事的后续情节:花了半个小时,他和弟弟摩擎了每一张百元大钞,妈妈决定把钱收起来了。可妈妈数了一遍,发现钱少了一张。他们搜遍了床上的每个角落,枕头底下,被子底下,被单底下,都没有。床底下也找了,隔着老远的柜子底下也找了,都没有。妈妈满脸大汗,不停地嘟嚷着,不会啊,不会啊,怎么会丢呢?忽然,妈妈直直地盯住了他和弟弟,你们没看到吗?他们都一惊,说,没有!妈妈的目光软了下去,说再找找,你们帮妈妈再找找。他看到妈妈眼中嚼着泪水。趁妈妈和弟弟不注意,他把手中樱得汗湿了的纸币塞进了床下的一个纸盒底……但他想了想,没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没跟任何人说起这事儿。如果和她说了呢?她会怎么看他?表面上,她当然不会笑话他,可内心里,她会怎么看他呢?他并不知道。他拿不准。

    “后来呢?”卢丽心问。

    “后来……”顾零洲怅然地说,“刚好,第二天就有债主上门讨债,那人好像知道我爸寄钱回来似的。我妈推不过,只好把才放了一夜的钱全部给了人家。我和弟弟知道后,很是失落了一阵,但同样没过多久,我们就想到,爸爸很快又会寄钱回来的,寄回来的更多!我们讨论着爸爸将会寄多少钱回来,眼里闪动的都是钱的影子。”

    卢丽心怔怔地盯着湖对岸的猫,半晌,才说:“你爸还往家里寄过钱吗?”

    “我以为你不想听了。”

    “不会啊,我在听……你常说我们没话说,不是没话说,是你不和我说……”

    顾零洲嗯了一声,接着说:“那以后,我爸又是好几个月没寄钱回家,也很少打电话回来。他简直像是失踪了。我妈的情绪很不稳定,时常发脾气,我和弟弟都有些怕她。不时有人来讨债,我妈总和人家苦巴巴地说,再等等吧,再等等吧。后来,只要听到单车或者摩托拐进院子,我和弟弟就想,我爸寄钱回来了!我妈却嘀咕,糟了!讨债的人又来了!大概出门一年后,我爸寄钱回家的次数才多起来。但钱一到手,还没悟热,就给债主们讨去了。家里的用度,全靠我妈种地和编毯笆支撑。

    “饭桌上很久很久没出现肉了。我想吃肉,弟弟也想吃肉。我们每天吃青菜、白菜、洋芋,实在吃够了。我们想吃肉!每天放学回家,没在饭桌上看到肉,我和弟弟就绷着脸,就故意把碗筷弄出声音。

    “一天下午,一条灰色的手腕粗的蟒蛇沿着后院的墙角缓慢蠕动。弟弟发现后,指给我看,我们静静地注视了它一会儿,它似乎感觉到了我们灼热的目光,加速朝墙洞爬去。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袋,我脑袋里闪烁着一团光亮,朝蛇奔去,抓住了它留在墙洞外的大半截身子,一面回头朝弟弟喊,快点儿啊,抓了吃肉!弟弟迟疑了一下,跑过来抱住了我的腰,他的身子颤抖着,热气一下一下吹向我的脖颈。他气喘吁吁地喊,抓了吃肉!我把冰凉的蛇尾缠在手上,我第一次看到,手臂上一层层起了鸡皮疙瘩,又一层层消退,接着又一层层冒出来。我和弟弟使劲儿把屁股往下坠,身子弯成了一张弓。蛇只稍微往外退了一点儿,就纹丝不动了。最终,你知道怎样?你一定猜不到,忽然,刺啦一声响,我和弟弟朝后倒下,弟弟坐在地上,我坐在弟弟身上。我手里软软地摄着一截软塌塌的蛇皮,一条白里泛红的肉迅速地消失在墙洞口。真没想到啊,蟒蛇的皮竟然被我们活活给拽脱了。几天后,我和弟弟从后院的小河里挖了许多稀泥塞住了墙角所有的洞口,仍阻止不了灰蒙蒙的恶臭源源不断地钻出来。”

    顾零洲不管卢丽心连连惊叫,接着说:“我妈终于忍不住了,瞪着我们,说谁不想吃肉?可拿什么去买肉?转了屁股给人家瑞两脚吗?我和弟弟满脸羞红,低下头不吭声。许久,我妈说,我看这样吧,我们杀一只兔子。我和弟弟差点儿蹦起来,杀兔子!怎么能杀兔子!我妈想必是预谋已久了,对我们的反应,她一点也没觉得意外。她向我们摆事实,讲道理:我们的兔子是那么多,新造的兔舍又快装不下了,我和弟弟都快找不来东西给它们吃了,再这么下去,非有兔子饿死不可,兔子饿死是死,被我们吃掉,也一样是死。并一再向我们描述,兔子肉有多好吃,可以清蒸,可以红烧,可以爆炒,总之,很好吃很好吃!最终,我们禁不住想象中的兔子肉的诱惑,勉强答允了。

    “得先把兔子溺死,然后剥皮。这是我老家那边的一贯做法。我和弟弟一听要淹死兔子,心里又过不去了,又不允许我妈动手了。我妈又不断给我们畅想即将摆上饭桌的兔子肉。我和弟弟左思右想,想出了个办法:给兔子耳朵上的静脉注射空气!谁也没告诉过我们可以这么干,我们就是凭着本能,认定了这样可杀死兔子,而且,比较舒服地杀死。然后,我们挑选出一只常欺负同伴的兔子,由弟弟抓住它,我找来一支一次性针筒进行注射。你知道结果怎样吗?”

    “怎样?”卢丽心的脸侧放在他的大腿上,一只眼睛大睁着瞅着他。

    “死得非常快,只蹦挞了两下,就死了。”顾零洲舔了舔嘴唇,“真是快得超乎想象,我和弟弟总算放心了,认为兔子确实没受什么苦。,上大学后,我才偶然从一个学生物的朋友那儿知道,这样被弄死,非常痛苦,接下去的事,就交给我妈了。我和我弟都不敢看。剥皮啊,只要想一想,我和弟弟心里就过不去。跟你说过,我家后院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树。我妈就把兔子的两只耳朵钉在石榴树上剥皮。我和弟弟一直躲在屋里,我妈弄完了,远远地喊我们,好了。我和弟弟才跑到后院看。石榴树干上,留着两个钉子,锈蚀的钉子上有淡淡的红。地上,有不多的几滴血。那时正是春天,如果不是事先知晓,我们很有可能会把那几滴血误认作散落的石榴花瓣。

    “那天晚上,餐桌上有了肉。果然如我妈为我们畅想的那样,兔子肉很好吃。炖了一盆,又爆炒了一大碗,都很好吃。奇怪的是,我妈并不怎么吃兔子肉。才过了一个多星期,我妈没开口,我和弟弟先开口了。我们说,再杀一只兔子吧。我妈愣愣地瞅了我们一会儿,还是同意了。仍旧和上次一样,我和弟弟用注射空气的方法杀死了兔子,再交由我妈剥皮。不同的是,我和弟弟没再躲进屋里。我们就站在石榴树底下,看我妈坐在小板凳上剥兔皮。

    “阳光耀眼,我们脸上很快有了一层汗水,亮晃晃的,如同贴了薄薄一层金箔。我和弟弟嘴唇发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妈,盯着我妈的手,盯着我妈手上的刀子,那是我爸用的刮胡刀,我爸走后,它总算又派上了用场。刮胡刀在阳光照射下发出凛冽冷静的光,一刺棱间,便令人心中一颤。给兔子剥皮实在是件技术活,我和弟弟看了不久,就意识到,母亲做得并不算好,她总是割破兔皮,让兔肉沁出汗珠似的血粒。我们还发现,我妈有个不大容易理解的习惯,她剥一会儿皮,就仰起头来看看石榴树的枝丫。石榴树枝丫虫L结,细密的绿叶间,开出了许多花。每一朵花都是一个小炮仗,随时准备在大太阳底下爆炸……可是,这有什么好看的?石榴树在后院已经生长了十几年了,比我和弟弟都大了,我们一家对它早就习以为常了。更不可理解的是,我妈眼里还闪动着泪光。我和弟弟不敢看她,又或者是,不好意思看。我们也抬头看石榴树,暗暗念叨着,快点儿剥吧,快点儿剥吧,今晚还要吃兔子肉呢。

    “我和弟弟太久没吃肉了,一旦重新吃到,简直欲罢不能。很快,我们又提议我妈,再杀一只兔子,兔子太多了,再杀一只!说这话时,我们眼睛里都闪着灼热的光吧。

    “第三次给兔子剥皮,我妈仰头看石榴树的时间更长了。那时候,兔皮正剥到一半,兔子像是穿了一条皮裙的粉红色婴儿,安安静静地悬在褐色的树千上,轻轻地荡来荡去。我妈却捏着刮胡刀,呆望着满树的石榴花,忘了它的存在。我和弟弟等得口干舌燥了,心里不知道催促了多少遍,快点儿剥吧,快点儿剥吧……不知道是弟弟还是我,我们一不小心就把心里默念的话从嘴巴露出来了。快点儿剥吧!我妈瞅了我们一眼,重新捏紧刮胡刀,刮胡刀挨近了兔子粉红的身体。忽然,我妈扔下刮胡刀,站起身来,跑到一边,弯下身子,连连呕着。我和弟弟跑过去看。我妈连连说,别看别看,脏!我们害怕地问她怎么了,她一只手伸在身后,划船似的摇摆着,嘴里呜噜呜噜地不知道说什么。又干呕了几声,她直起身子,脸上湿了,嘴唇发紫,无力地说,我不能再给兔子剥皮了,我看到兔子那样子就……受不了……你们兄弟俩剥吧。我们愣怔了一下,低头看看地上的东西,又看看我妈。我妈泪水涟涟,眼睛像兔子眼睛一样红红的。我们有些纳闷儿,心里却是高兴的,我妈并没因为我们催促她而生气,她是真想让我们剥。

    “那一瞬间,我和弟弟异口同声地欢呼了一声,抢着要坐到小板凳上。闪闪发亮的刮胡刀太诱人了,刮胡刀嚓嚓嚓地割开兔皮的声音太诱人了,露出来的鲜红的兔肉太诱人了!最终抢到位子的是我,弟弟嘟嚷着站在一旁,眼珠子像钉子那样死死地盯着我,只要我稍一出错,他就出语警示,并用鼻孔哼上一声。那时候天气热起来了,有苍蝇被血腥味吸引,嗡嗡嗡绕着兔子飞,弟弟主动承担起赶苍蝇的任务。轮替了几次,我和弟弟的剥皮技术就都炉火纯青了。我们手中的刮胡刀一碰到兔皮,兔皮就像香蕉皮那样剥离开。嚓嚓嚓,我们听着那细微的声音,嚓嚓嚓嚓,甚至不用刀,也能将一张完整的兔皮剥下来,千干净净,地上不会留下一滴血。散落了一地的,只有红色的石榴花瓣。”

    顾零洲伸出手掌,在卢丽心脸上快速滑动着。

    “啊……”卢丽心惊呼一声,坐直身子,一把挡开顾零洲的手,“你把我当兔子啊?”

    顾零洲歉疚地笑笑,嘴上却说:“害怕了?”

    “你以前为什么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卢丽心大大喘了几口气。

    “说我怎么杀兔子?”顾零洲笑了一声。

    “不是……”卢丽心惊道,“别再说这个了……”

    “说我们怎么应付讨债?”

    三

    “你知道我们怎么应付讨债的吗?”顾零洲又笑了一下,说,“有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正吃饭,忽听得摩托声响。离我家的院子应该还有百十来米吧,我妈不扒饭了,弟弟不扒饭了,我也不扒饭了,就那么端着碗,举着筷子,听着。我和弟弟艰难地意识到,这大概不会是爸爸寄钱回来……忽然,我们不约而同地放下碗筷,我迅速地关上了灶房门,我弟迅速地拉灭了电灯,我妈迅速把菜饭塞进碗橱。我们一起站在门后,屏着呼吸。不多时,就听见摩托进了院子,突突突突,熄火了,有人跳下来,应该是个男人。他的皮鞋后跟敲击着水泥地面,崇崇地走进了。他喊了我爸的名字,又喊了我妈的名字,又喊我和我弟的名字。但我们始终没听出,他是谁。我们只是从直觉上认定了,他是来讨债的。我们就一直屏着呼吸,脸红脖子粗,眼睛冒金星。许久,有位邻居路过,对他说,他家大概是到他们外婆家去了。两人攀谈了一会儿,才听见摩托突突突地发动了,拐出院门,声音渐渐弱下去了。

    “那晚,我和弟弟睡了一觉醒来,还听见我妈在里间床上唉声叹气。我和弟弟也睡不着,但我们学会了装睡,装的时间太长了,就真睡着了。但感觉没睡多久,我妈就喊我们起床了。我妈说,起来了,上学了。,哦,忘了告诉你,那阵子我家唯一的计时工具闹钟坏了。我妈一直没拿到街上去修。她说,反正她每天早上都会自动按时起床,没必要花钱再修闹钟。我和弟弟睁开眼睛,窗户还黑乎乎的,只听见房前屋后竹林里有鸟在叫。我们又闭上眼,躺了一会儿。我妈又喊了一遍,快起来,到学校去。我们这才磨磨蹭蹭地坐在床边,闭着眼睛,两条腿在黑暗中摸到鞋子,然后无声无息地刷牙、洗脸,背上书包,带上门,走到外面。天还黑着。一出家门,我们就得相互提醒,不要掉到路边的水沟里。,我上了大学才知道,上学时间是按照沿海地区的情况制定的,所以,沿海地区的小孩儿们上学时,太阳可以对他说‘早早早’,我们那儿,只有星星对我们眨眼。小学没大门,我们径直进去了。校园里黑漆漆的,一个人没有。我们竟然是最早到校的!我们有些意外,很兴奋。我和弟弟是各自班的班长,都有教室的钥匙。我们进了各自的教室,揪了电灯的开关,灯没亮。我们大声喊着,你那儿灯亮了吗?没亮?看来,一定是学校的总闸还没开。我弟跑到了我的教室。教室外面仍旧完全黑着。我们意识到,起早了。为了壮胆,我们开始唱歌。我们把老师教的、家里听的歌,一首一首唱着过来。唱完了,天还是没亮,就从头再唱一遍。许久,听见哒哒哒急促的凉鞋声,我和弟弟都闭了嘴,屏住气。哒哒声越来越近,一道光在窗子上晃过去,又晃回来。我和弟弟捏紧了对方的手,猛然间,光亮处,一个蓬松着头发的脑袋出现了。我和弟弟惊叫一声,镇定下来。是我妈。

    “好多年过去,我从来没淡忘过那天的场景。课桌上竖着一支手电筒,圆筒形的光射向教室的天花板。我和弟弟簇拥着我妈,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圈越来越黄弱的光,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其他歌都忘了,只记得我妈唱的一首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才有人陆续进校,我妈才捏着几乎发不出光亮了的电筒回家去。

    “还有天晚上,也是快到中秋的时候,我和我弟都睡着了,院子里的狗忽然大声狂吠,接着听到脚步声进了院子。我和弟弟都醒了,我妈肯定也醒了。我心里想着,不会又是讨债的人吧?这么想着,那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前,停住了,笃笃笃,门响了三下。我们憋着气,心跳加速。过了一会儿,又笃笃笃三声。我妈在里间突然喊道,敲敲敲!催命啊!借的钱会还的,放心吧,不会赖!敲门声止住了,听得到门外那人在呼味呼味喘气。好一会儿,那人说,是我,开开门吧。

    “我妈猛地一拉灯泡开关,嗒的一声,线断了,屋里仍旧一片漆黑。我和弟弟穿着裤权,光着脚丫跳下床,拉开门门,拽着我爸的手,进了里间。月光很亮地从窗户透进来,只见我妈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两眼失神地瞅着我爸。我爸说,是我,我回来了。我妈说,你回来了。我爸低下头说,我回来看看,三年了。我妈说,哦,三年了。我和弟弟看看我妈,又看看我爸。我爸说,油壶在哪儿?我妈好像一下子惊醒了,刚刚她仍在梦中,迅速拢了一下头发,推开堆在腿上的被子,坐到床沿,两只脚在床下寒寒寨率地摸索,鞍了拖鞋,起身到堂屋找来了一只油漆桶做的油腻腻的油壶。油漆桶是好多年前我爸从工地带回来的。你有火吗?我妈说,好长时间没用油壶了。我爸说,有。他的手在身上寒寒率寨地摸索着,摸完了这个口袋摸那个口袋,摸了三个口袋,才摸出一个打火机。嚓啦嚓啦,打了好几下,打火机才打着,点燃了油壶。屋子里弥散开浓重的油味儿。我爸摸了摸我的头,说,去把门关上。我蹦过去关了门。屋里迅即暗下来。我妈重新坐回床上,瞅着油壶黄豆粒般的火苗。我爸放下身上硕大的背包,脱了鞋坐到床上,我们本就没穿鞋,也爬到了他们的床上。四个人在大床上围坐,已经三年没有过了。

    “好一阵子,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呼味呼味地喘气,油壶的火苗惊魂不定。我妈忽然扭过头,盯着我爸的脸,说,车呢?你把车停哪儿了?我爸张了张嘴,低了一下头,慢悠悠地说,你们听我说……他忽地跳下床,在他的背包里翻找着,不一时,拎着一个塑料袋回到床上。他把塑料袋搁在我们中间,打开了,是十多个白煮鸡蛋!那几年,除了兔子肉,我们几乎没再吃过其他肉,也没吃过鸡蛋。我们盯着鸡蛋,眼睛也瞪得像鸡蛋一样大。我爸往我和弟弟手里各塞了一个,我们看看彼此手中的鸡蛋,暗暗比对着大小,我爸笑了笑,又给我们手里各塞了一个鸡蛋。我们不看对方手里的了,只盯着自己手里的看,我们在想,这样子怎么剥鸡蛋呢?我爸也往我妈手里塞了一个鸡蛋,我妈接过了,又放回去,她盯着我爸,说,汽车呢,停哪儿了?

    “我和弟弟这时候才意识到,没听到我爸的汽车声。汽车呢?我们也盯着我爸,仿佛他脸上停了那辆茶花牌汽车,同时,这并不妨碍我们狼吞虎咽鸡蛋,咽得太快,蛋黄像结成团的粗糠,不止一次梗住嗓子眼儿,我们不得不翻着白眼,我爸的样子就在我们眼里变得怪异起来。

    “我爸又笑了笑,看看我妈,目光弱了下去。他的手下意识地摸着塑料袋里的十来个白煮鸡蛋,那根残缺的食指僵硬地跷着。他的头越来越低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彻夜未眠。那天晚上,我们才知道了这三年里头,我爸在外面经历了什么,我爸开着经过大修大补后的茶花牌汽车,到了边境地区的一个县,那儿有个搞建筑的朋友和他约好了,到那边帮他拉建材。我爸到了那儿,他朋友不在。那时候还没手机,大哥大也不普及,我爸最终没能找到他朋友。我爸临时找到了一家白糖厂,帮着拉甘蔗。他那车用来拉甘蔗是不大合适的,却也管不得了。拉甘蔗是个时段性的活儿,到了秋天,就得闲下。千了几个月,快没活可干了。我爸再次和厂长提出结算运费。之前说过一次了,厂长都对他说,年轻人放心,等轧季(轧糖季节)结束了,会结给你的。我这么大个厂子,难不成还能欠你这么几个小钱?他也就不好意思再说。再次和厂长提起,厂长拉下了脸,说年轻人啊,你这样不对啊,怎么一点儿耐心没有?我爸仍然没拿到钱。

    “过了几天,他拉了一车甘蔗回来,到了一段山路上,他从后视镜看到车后挂了几个小孩儿,我和弟弟小时候也常干这样的事儿,看到拉甘蔗的车子,就会跑上去,抓住甘蔗的一头,整个身子挂上去,很快就能抽出一大根甘蔗。我爸回头骂了几句,并不大在意,拐了两个路口,小孩儿仍那么坠着,他担心小孩儿摔下来,干脆停了车。三个小孩儿见他走到车后,仍那么坠在车上。他斥道,快拿了甘蔗下来!小孩儿们却只盯着他,眼珠子一轮一轮的。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一时气恼,伸手在他们脑袋上各拍了一下。糟了!三个小孩儿大哭起来。不一会儿,从四周的山坡跑出好多山民,挥舞着锄头和镰刀,团团围住了我爸和车子。三个小孩儿仍旧大哭不止,山民们怒不可遏,都说,你从我们山里过,就不兴我们吃你一根甘蔗?你就下得了狠手打他们?有个女人把一个孩子搂在怀里,连连怪叫,说小娃给打成脑震荡了!……我爸辩驳着,双方的声音越来越大,忽然,又是那个怪叫的女人,盯着我爸捏成拳头的手说,你们瞧,他还想打人!几乎像一声号令,女人这么一喊,所有人的拳头都奔向了我爸。二三十个人揍我爸一个人!我爸起初还喊叫着,还击着,很快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听到嘀嘀嘀的喇叭声,是一辆小车给挡住了去路。山民们并不理会,仍旧大打出手。喇叭声更锐利地响了几声,听得两个人吼道,住手!山民们真的住了手,看看那两个人,立即茸拉下了脑袋。两人问山民们怎么回事,山民们完全没了刚才的暴庆,低着头,结结巴巴地回答了。我爸在一旁听他们胡说,一再插嘴,都被另一个穿军装的人挥手制止了。山民说完了,他们又问我爸是怎么回事,一边听我爸说,一边拿眼去瞅刚刚说话的山民,那山民垂着头,一句话不说。我爸说完了,两个穿军装的人点了点头,对大伙说,你们等一下,又回到了小车边。他们低着头,对车里的人说了一阵,重新回来,问我爸话的那人说,你们有什么要求,就到糖厂去找王厂长,和这个人没关系。又对我爸说,你不要紧吧?车我们帮你开到糖厂,你跟我们走。我爸那时完全昏头昏脑的,只想着摆脱山民们,就点头答应了。一直没说话的穿军装的人上了我爸的车,问话的那个带着我爸,到了小车上。

    “我爸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身边有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身上有股很奇异的香。那女人一直没和他说话,只和开车的穿军装的人说。我爸听穿军装的那人喊女人‘三小姐’。小车拐来拐去,走了和糖厂不同的方向。许久,我爸仿佛睡了一觉醒过来,瞥见车窗外山坳里大片大片的红色,我爸问,那是什么花啊?身边的女人幽幽地说:婴粟花。

    “这家人姓童,是北缅甸的望族,自家养着军队。那天救了我爸的女人,在童家排行老三,她前面还有两个哥哥。我爸几次想要回去,都被三小姐拦下了。半个月后,我爸身体完全好了,又说要回去,三小姐让管家和我爸回,说是有个照应。我爸再次见到王厂长,王厂长对我爸很客气,一再问我爸身体好了没有。当我爸向他提出结算运费时,他睁大了双眼,说哪里还有什么运费?山民们讨要医药费,我都帮你赔给他们了,我还垫了不少进去呢,看在三小姐的面子,我就不要你还我了……不管我爸如何争辩,都没一点儿用处。出了厂长办公室,我爸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了。管家劝他,还是到三小姐家去,那边有许多活可以给他做。我爸想了想,只能如此了。幸好,车还在。

    “就这么着,我爸在三小姐家帮着拉货。工钱比在糖厂里高出三四倍,每个月初,就会发放下个月的工钱。不到半年,我爸就攒下了几万块钱。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已经是一笔巨款。遗憾的是,我爸没法把钱寄回来给我们。只有外出拉货,他才能走出三小姐住所的大门,但身边始终有荷枪实弹的士兵跟着。他感冒了,想到路边的小诊所拿点儿药,他下了车,进了诊所,诊所的医生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他也回头看看,原来,两个当兵的正提着抢,站在他身后盯着他呢。只有一次,他到中国境内拉货,路过一家邮局,他和副驾驶座上当兵的说了又说,那人才同意让他进邮局。那人当然跟着他。他进了邮局,多了个心眼儿,没让当兵的看到汇款地址。那就是我妈收到的八百块钱。那是我爸身上所有的钱。三小姐好几次和他说过,他外出都不要带钱,他要买什么,都由随从的人付钱,由他付钱的话,会丢了他们童家的脸。

    “我爸很勤快,外出拉货从没出过一次错。渐渐的,童家对他越来越倚重,他攒下的钱也越来越多。三小姐外出,常常会带上他,有时让他开车,有时干脆让他一起坐在后座。经过一大片婴粟花地,三小姐忽然对他说,还记得这儿吗?他说记得,得谢谢三小姐救了我。三小姐微微笑了笑,说,你很好!车上很安静,开车的士兵机器人似的。三小姐目光直直地盯着他,他只觉得车里憋闷得很,一动也不敢动。在童家,经常和我爸说话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三小姐,一个是三小姐的厨师老赵。其他人见了我爸,越来越客气,一律微笑着,点一点头。我爸若有所思,又觉得太不可能。”

    “在这一点上,你和你爸倒真是一脉相承……”卢丽心插言道。

    顾零洲也斜她一眼,继续说:“三小姐的厨师老赵五十多岁,是中国人,老家就在我们县旁边。有一天,三小姐院子里没什么人,老赵和我爸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老赵和我爸聊起了家里的老婆、孩子,说快二十年没见到他们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说着说着,眼泪花直打转。我爸说,那你干吗不回去呢?老赵说,你不也有老婆孩子?你干吗不回去?我爸说,我才出来一年多啊,再多攒些钱再回去。突然,老赵盯住了我爸,说,你到底还想不想回去?我爸愣了一下,说想啊,怎么不想?老赵说,我看你是不想回去了!你以为三小姐真的喜欢你吗?你以为你帮童家拉的货是什么正经东西?告诉你,每趟货里面,都夹带着白粉!哪天搜出来了,你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去死!童家呢?他们会说,你和他们完全没关系!这么多年,我见得多了!我爸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你怎么知道?老赵说,就你不知道!童家是北缅甸最有名的几家毒贩之一啊!三小姐的两个哥哥都是地方高官,三小姐就卖白粉!我爸身上喇地冒了一层汗,说,那怎么办呢?老赵叹了一口气,说快逃吧!越早逃掉越好!我爸盯着老赵,说那你怎么没逃?老赵又叹了一口气,说我逃过三次了,连中国国门都没看到,就被他们抓回来了。第三次被抓回来,三小姐跟我说,老赵,你以为自己有三条命吗?三小姐喜欢吃我做的菜,但我知道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不能再逃了。我爸身上的汗越来越多,老赵所说的三小姐,完全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三小姐,但细想三小姐做事的干练、滴水不漏,又觉得确实就是同一个人。我爸颤着声音问老赵,那你说我能逃得掉吗?老赵说,能!我爸说,你怎么知道?老赵再次叹了一口气说,你至少可以逃三次。受苦的人都有三条命!”

    “受苦的人都有三条命……”卢丽心默念。

    “我一直记得这句话。”顾零洲沉吟道。

    “……那次谈话后,我爸随时会带一些钱在身上。但不敢带多,怕三小姐发现。两个多月后,终于等到一个机会。他到中国这边拉货,坐副驾驶座上的士兵闹肚子。我爸看他进了厕所,估摸着他脱了裤子,我爸立即启动汽车,往中国腹地跑。他想着老赵的话,浑身汗水淋漓。他本想着,要一口气把车开回家的,可天不遂人愿。到了怒江边,他发现,水箱里的水在沸腾!再踩刹车,失灵了!一慌张,车子就朝路边的陡坡冲过去,急中生智,我爸踢开了靠山一侧的车门,跳了出去。

    “坐在怒江边高高的陡坡上,我爸揉搓着摔破了皮的膝盖,又怕,又急。怕童家追上来,又不知道拿摔在江边的汽车怎么办。,我爸没说他那时候哭了没有,我想,他一定哭了吧。我爸说的是,他坐在翻车的地方,瞅着怒江对岸的崖壁坐了三四个小时。我爸说,那一段怒江江水平缓,不是通常那么黄浊,而是深蓝色的。蓝色的江面上,是五彩的崖壁。我爸说,他一生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悬崖。落日照着,好看极了!三四个小时后,公路上来来往往好多汽车,有几辆停了下来,听他讲完,勾着头望了望江边的汽车,又开走了。谁也没有办法。天快黑了,有人从我爸身后走过。那时,我爸已经不想再拦住人求救了,他只是麻木地坐在陡坡顶,守着坡下的汽车。那人却开口了,大哥,怎么了?我爸心里一暖,回头瞅着那人。那人二十三四岁,长头发,黑脸膛,花衬衫上的纽扣只扣了两个,露出领口处黝黑的胸脯。我爸顿感失望,这人一看就是个小痞子。我爸淡淡地说,你不会自己瞧吗?小伙子也像其他人那样,伸长脖子朝坡下望了望,望见江边横着一辆汽车。他嘿一声笑了。我爸气恼地瞅了他一眼,他浑然不觉,说,这好办,你等着!我爸哼了一声,小伙子早鞍拉着拖鞋踢踏踢踏跑远了。过了半小时左右,七八辆东风车满载着化肥,颤颤巍巍地出现在了山间公路上。

    “小伙子叫大华,彝族人。他舅舅开化肥厂,姐夫开酒厂。他那天喊了两个厂的车,帮我爸把车拖了上去。当天晚上,大华和我爸聊了很多,或许因为之前太紧张了,忽然这么松弛下来,我爸一年多来的经历一股脑儿对他说了。大华听着,张大了嘴巴,我爸讲完了,大华说,大哥,你怎么把什么事都告诉了我?你就不防着我?我爸陡然一惊,却听大华笑着说,大哥,你是真把我当兄弟啊!第二天,大华就通知全家,要和我爸结拜兄弟。对彝族人来说,结拜兄弟是大喜事。大华的整个家族都来了。我爸说,结拜有一项仪式,结拜的人要割破手指,将血滴进酒碗,一口干掉酒。我爸有些怕疼的,想了想,割了残缺的不大有感觉的那根手指,大华看到了,反倒异常感动。,说到这儿,我爸连连摇头,好像为什么深感惋借。

    “我爸用身上带的钱重新修理了汽车,帮着大华的舅舅、姐夫两个厂子拉货,钱从来都按时结算,只有多的,没有少的。大华一家对他越来越热情,因为三小姐的事儿,他心里有了顾虑,有时会想,大华一家会不会也别有用心,所以,总有些待不安稳,一次次提出要回家。大华家只是不让,说让他再待些日子,再攒些钱。他心里的顾虑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他外出拉酒,很偶然地听几个人说,最近缅甸的三小姐家出了个新闻。他所待的地方离缅甸有一百多公里,很久没听说过三小姐了,不由得一惊,仔细听,一个人说,三小姐的厨师老赵怎么会淹死在厕所里呢?另一个人说,听说是三小姐的仇家干的,那人知道三小姐从小喜欢吃老赵做的菜。又一个人说,那人抓住了吗?消息灵通的那人说,三小姐家正到处找呢,那人在三小姐身边卧底了很久,还帮她开过车。几个人连声感叹,我爸呢,早一身冷汗了。当天晚上,他再次说要回家,大华一家仍竭力挽留。他急了,心想,赌一把吧,就把白天听到的话和大华说了。大华也吓了一跳,先说不怕,他舅舅和姐夫都不是好惹的,迟疑了一会儿,又说还是躲一躲为好。第二天,大华家杀了两头猪,请了好多亲友吃了一天,算是给我爸践行。塑料袋里的白煮鸡蛋是大华妈妈煮的,我爸路上吃了几个。我爸的车呢?那车本就毛病多多,几年折腾下来,更多了。我爸也不想再开车,就和大华商量,把车卖给了他舅舅……

    “这是我和弟弟听到的关于我爸的最棒的故事,我们大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爸爸的脸,他的嘴像一个神秘的洞口,有无数秘密潜藏。村里有谁能像我爸这样,经历如此多的传奇呢?简直可以拍电影了!我弟一边吃着鸡蛋,附和道,可以拍电影了!我们被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鼓舞着,仿佛看到爸爸已经待在电视银屏后面了!我爸成了明星,我们自然也会跟着成为明星!无限美好的生活画卷不可遏制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这时,弟弟提出了个疑问,爸爸能演自己吗?这是远远超出我们经验的难题,我和弟弟七嘴八舌地议论,完全忘了愁眉不展的爸妈。我爸一面下意识地把一块块鸡蛋壳捏碎,一面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

    “第二天,我爸在院子里看到了三年前他的徒弟兴武送的那只母兔。母兔见到我和弟弟,毗牙咧嘴,蹦来跳去。由它发展出来的几十只兔子,已经全部被我和弟弟吃进肚子里了。我爸什么都不知道。我爸说,这只兔子长得真壮实啊。我和弟弟拉了他的手到后院去。他抬眼一看后墙,整个呆掉了。暗黄的土墙上,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地钉着大大小小几十张兔皮,几十只兔子趴在墙上,用空洞的眼睛瞪着我们。我爸倒吸一口冷气,拧着眉头,说,这三年,你们兄弟俩都干了些什么啊?我和弟弟潮红着脸,紧握着拳,兴冲冲地大声回答:杀兔子!

    “在家待了几天,我爸就去找他的‘徒弟们’。不料,只有兴武还在做木工了,他已经是几十个人的工头了。兴武拉着我爸说了许多,说我爸离开后建筑队如何很快就散场,他如何接收了建筑队的工具,如何一天天发展壮大,有了目前的局面。他热情地邀请我爸加盟,不用做事,就负责指挥。我爸很感动。但干了两个月,我爸就回家了。没人听他指挥,他又不干活,旁人的意见越来越大。他要兴武派给他活干,兴武只说,那怎么行?!你是我师傅啊。我爸后来说,是兴武要让他知难而退吧?谁也不想天天有个所谓的师傅盯着。回来后,我爸就一个人搞装修。我和弟弟很少再听到爸妈唱歌,常听到的,是他们在夜里议论欠谁家的债该还了,谁家的还可以缓一缓。”

    顾零洲舔了舔嘴唇,结束了漫长的讲述。

    [尾声]

    “以前的你和现在的性格完全不一样。我们都经历了那么多,我们在一起就该相互温暖啊,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卢丽心紧紧抓住顾零洲的手。

    “过去的你和现在的性格也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顾零洲又舔了舔嘴唇。他感到虚弱、虚空,刚才的讲述几乎让他耗尽了气力。想了想,又说,“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痛苦。我有我的痛苦,你也有你的。可是,痛苦能理解痛苦吗?……”

    “痛苦能理解痛苦吗?”卢丽心重复着顾零洲的话。

    “你对世界的看法,和我对世界的看法不一样。看看我们的过去就知道。”

    “借口!”卢丽心忽地大声喊道,“全是借口!是你毁了这一切,是你!”

    “是我毁了这一切……”顾零洲低下头,万分懊恼,可他一点儿办法没有。

    “你竟然会为了钱和那女人在一起!算我看错人了!”卢丽心咬牙切齿道。

    “不是那样的……”顾零洲想要辩白,又觉得无话可说。他从朱想到过自己会因为钱去爱一个人,可他不是因为钱才跟她在一起的吗?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绝对不是!可不是吗?他被这个问题弄得烦不胜烦。

    “人渣……”卢丽心掩面而泣,“可我为什么舍不得你……”

    偶尔有鱼跃出,搅乱了湖面的光影,很快,湖面又趋于平静。卢丽心的哭声像水面的涟漪那样惊扰了夜色。顾零洲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挡开了他的手。她坐在夜色里,屈着身子,肩膀耸动着哭泣。夜很深了,附近早没了人。除了他,没人听到她哭泣。没有人知道,在这样的夜色里,有一个女人撕心裂肺地哭泣。

    “不哭了,我们还是在一起吧,我会好好爱你。我错了……”这些虚假的话在他的嘴巴里左冲右突。他咬紧牙关,生怕它们从牙缝间露出。他看着她哭,想起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心疼得要死。可他最终什么都没做。

    “时间不早了。”他小声说。

    她似乎没听见,又哭了一会儿,忽地站起身,往校外走去。

    他看了看表,只有不到两小时火车就要开了,还得回住处取行李。

    两年,多半是她来看他,多半是火车,头晚黄昏上车,第二天中午到。刚开始,他每次都会接她送她,后来就不了,她自己来,自己走。每次来,都和他待三四天,最多待一周。刚开始,她刚到两人就会匆匆抱到一起,之后才会平静心绪,一起吃饭、逛商场和公园。渐渐地,周围的饭店、商场和公园都被他们逛遍了,做爱也越来越少了。不做爱,她就帮他拖地、洗衣、整理杂物。他不让她做,她嘴上答应着,他下班回来,她已经把屋子整理得清清爽爽了。哪怕他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后,她仍这么做。这既让他感激,又让他愧疚。可再怎么感激和愧疚,他还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儿。

    人真是他妈的够恶心的。

    他伸手去抓住她,她甩开了他的手。他汕汕地缩了手,紧跟着她。他瞥见,云南黄馨中间的空隙处,那只花猫不见了。它什么时候走掉的,他们谁也没注意。唯有蝙蝠还一次次掠过头顶。一只只黑眼睛迅疾掠过头顶。黑眼睛盯着他们。

    他们沿原路拐出学校,过街,又过街。

    等红灯的时候,卢丽心回头望了一眼已然相距百多米远的校园。当然,她只能望见那幢三十多层高的标志性大楼。它一言不发地矗立在那儿,外墙的装饰灯变幻着颜色,红,黄,蓝,靛,紫……它用变幻不定的目光,俯瞰着上海这座大城。

    卢丽心再次问:“你真的是为了钱吗?”

    顾零洲不说话。

    “不是的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以为我也有三条命吗?也可以死几次吗?没有的,没有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卢丽心大了声音喊。

    顾零洲仍不说话。

    “我为什么要认识你啊?”卢丽心又快哭了,一把拽住顾零洲,指甲使劲儿掐进他的手臂,“你说话,你说话!这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吗?”

    顾零洲脑袋里晃动着一树艳红的石榴花。忽然,他在意念中挥动了一下光闪闪的刮胡刀。他感觉自己又握住了刮胡刀,面对着一只毫无反抗能力的静待剥皮的兔子。

    “是!”

    他努力把这个字说得饱满、凶狠、充满破坏力。

    静了一会儿。好一会儿。

    “如果,我早些跟你说今晚这些话,你也早些跟我说今晚这些话,结果会不会不同?”

    顾零洲听到,卢丽心低低地嚷泣着。路上车来车往,众声喧哗,他仍能辨出她的嚷泣。像一条细细的黑黑的蛇,嚷泣声倏地箍住了他的心。

    “你爱过我一天吗?”

    “说过多少次了?烦不烦啊?!”他皱了眉,心里忽地又有些不能确定。他不能确定。

    “你是要赶紧甩开我,跟那个女人结婚吗?”

    顾零洲想起“那个女人”,在意念里挥动了一下刮胡刀。

    “是!”

    他喜欢这种破坏一切的感觉。

    卢丽心眼睛空空地望着前方,喃喃自语:“我想我爸了,我想我爸!……”

    “你爸怎么了?”

    莫名其妙的,顾零洲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高大的身躯坐了一把小椅子,一只手按着腰,满面的愁苦。

    “我想我爸了……”卢丽心的声音越来越大,像个丢失玩具的小孩,咧开了嘴,喉咙里阻塞的许多泡沫般的哭声泊泊地涌出来,闪耀着,在潮闷的空气里迅速破灭。

    路人纷纷转过脸,一个个大睁着眼。

    “我想……我爸……我想我爸!”哭喊声像夏天冷冰冰的大雨兜头泼洒。

    顾零洲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巴,又奇怪地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试图再挥动一下刮胡刀,可脑海里出现的是一树石榴花。他什么也没做,任凭她的哭喊引来更多的目光。前面是红灯。他们等红灯。很快,数字开始闪烁。他盯着数字,默默地跟着数:“七……六……五……”他稍稍歪过头,瞥见站在右边的她,低着头,咧着嘴,露出小小的白玉米般的鲍牙,白哲的脸扭曲着,下巴尖儿悬着一大滴摇摇欲坠的泪水。在路边小店灯光的映照下,泪滴闪耀如血。她的右手垂在裙边。他的左手紧贴裤缝。他默默数着:“四……三……二......一……”绿灯亮了,车来人往。

    2012年5月20日 4:37:31 初稿

    2012年5月26日 18:59:08 二稿

    2012年7月9日 1:42:14 三稿

    2012年8月3日 17:06:41 四稿

    2013年3月25日 2:41:42 五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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