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的风吹一阵,就凉一阵。九月底回到母校参加大学同学聚会时,我已穿上很厚的灰褐色纯棉长袖衬衫。十年前刚一毕业,我将一些衣服塞进旅行箱,就匆匆离开深城,南下打拼去了。我所在的公司有很多生意在深城,不可避免的,深城自然成为很多次出差的目的地。领导挺器重我,他们最先想到的就是让我去。他们想不到,我总是竭尽全力地拒绝,差不多要跟他们吵起来。渐渐的,一说要到深城出差,公司不会再考虑我了,不过,我总看到一些人对我意味深长地笑笑。那笑令我忐忑不安,甚至令我产生生理上的反应,有种胸闷得想呕吐的感觉。我在公司干得顺风顺水,如今已混到中层,且继续升的可能性非常大,但我有时感觉自己在公司里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大家对我的态度怪怪的,他们总是下意识地避讳着什么,又想让我知道他们避讳着什么。
上个月接到老同学刘铭的邮件,说回母校参加同学聚会,我很意外地在已确定的名单中看到了她的名字,那件事又从记忆中跳出来。我愣了一下,随即决定回校参加聚会。回复刘铭邮件时,手指竟然微微颤抖着,内心如同倾倒了一片沸腾的水。不过,我没跟任何办公室的同事说起这事,我找个借口和领导请好假后,影子似的,悄悄溜走了。
最终参加聚会的人也就二十来个,不足全班人数的五分之一,比我想象的要少,其中还有好几位家属。大家约好在学校的大草坪碰面,她撑着一把纤巧的黑绸布伞刚出现在草坪那头,我就认出她了。大伙本来坐在略微有些润湿的草坪上吹牛,不时开开对方的玩笑,这时候一齐静下来,目光转向她,静静地望着她走近。有个女同学喊了她一声,时雁!她似乎答应了,又似乎没答应,喊声过后愈加静了。阳光格外明亮起来。那几位家属,无论男女,皆困惑地在我们脸上探寻着,一无所获后,又转过脸去看她。路两旁高大的悬铃木正在落叶,微凉的风一阵阵拂过,一些干得发脆的落叶就在水泥路面滚起来,骨碌碌地滚向她,她踩在落叶上,落叶细微的碎裂声像一些小小的火焰僻啪作响。
时雁站在我们跟前,不说一句话,慢条斯理地收了伞,把伞仔细叠好,束上。她戴一顶白色软帽,一套白色及膝连衣裙,上下身被一条宽展的黑腰带突兀地切开。脖子上松松地系着一条黑丝缎带,缎带顶端悬着拳头大一朵蓝丝绸花。
“时雁!”我从人群中站起来,向她打招呼。
时雁不认识似的,打量了我一会儿,抿着嘴淡淡地笑了。
我们太熟悉时雁微笑的样子了。记得大一一开学,班里的许多男生就被她的微笑迷住了。时雁并不是班里最漂亮的女生,但男生们私下给女生排座次时,差不多一致将她推举为全班第一美女。许多男生或明或暗地喜欢过她,相信有些还意淫过她吧。老实说,包括我在内。但那时候我们大多数都很羞涩,不好意思向她表明心迹,只有几个在高中就谈过女朋友的,很老练地约她吃饭、看电影,却都被她拒绝了。有一次还在隔壁宿舍,听到一个男生打电话给她,说,你明白我的心……她终究不明白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心。参加聚会的男生中,有三四个就是当初喜欢过他的。他们都带了妻子来参加聚会,他们看到时雁,目光很复杂,不自然地流露出爱慕的神情,又怕身旁的人看出,又似乎,向时雁炫耀着什么。时雁似乎看透了他们的心思,只对他们秋风拂面似的淡淡一笑。
时雁除了把头发剪短了,和十年前刚毕业那会儿相比,再没什么变化。还像过去那样苗条清秀,不像我们,男人已经腆出啤酒肚,女人手臂变腰腰变水桶。大家都有些恍惚,都恭维她,你怎么不见老呀?又仿佛在嘲讽她,你怎么还不老呢?她仍旧只是那么淡淡地笑笑,有一点儿小女孩般的羞涩。晚上,从学校转移到了附近一家KTV,我听到曾经和她住一个宿舍的赵芳芳悄声对旁人说,你们看她笑起来时的脸,其实她也老了,撑着一张皮罢了,哪天这张皮垮了,比大家还要老得快。我不禁偷偷地端详时雁,她和两位女同学坐在角落,握着浅浅一杯红酒,不时抿一口,大家笑时,她也笑一下,眼角确实会很隐秘地绽出细细的鱼尾纹。那样子真有点儿恐怖,就像小姑娘怀抱里的洋娃娃,稚嫩的小脸蛋上忽然间露出皱纹来。我怔了一下,想,她这十年来怎么过的?她有没有忘掉那件事?我怔松着,想到她那边去,可中间还隔着好多男女同学,走到她身边,一定会引起注意,想想只好作罢,只不时朝她那边瞥一眼。
聚会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之前大家的主要话题是婚姻和孩子,她一来,就不说了。班长特别交代过,她至今单身。大家只好胡乱找些话题说笑。说笑归说笑,可总觉得欢笑如同浮在水面的千草,下面是冰冷幽深的暗流。有时甚至会冷场,二十来个人一齐静默,有人不得不扑救,勉强说几句笑话,那笑话冗长无趣,反倒让大伙更加尴尬。
就有人提议,让刘铭和赵芳芳合唱一个。
赵芳芳满脸粉红,眼神娇羞,扭捏了一下,瞅一眼刘铭,刘铭戴着两枚戒指的左手拍一下丰实的大腿,望着她,说来一个?赵芳芳眼睛一亮,说来一个就来一个!他俩很大方地站到大伙儿前面,各自手握麦克风,一副很职业的样子,显见不是第一次合唱了。赵芳芳嗓音扁扁的,很甜媚的样子;刘铭则不断伸手举过头顶,托炸药包似的,往上,再往上,似乎那样能让他的声音高昂。他们唱的是正流行的网络歌曲《两只蝴蝶》,每唱到“缠缠绵绵”时,便相互瞄上一眼,眼神柔媚而又略带哀婉,我随着大伙儿哈哈大笑着,努力把手掌拍红。总算等到他们飞够了,枯萎了,我长长舒出一口气,眼角笑出了泪水,怕别人误以为是被感动的,我背过身去,悄悄用手抹干了。刚巧瞥见时雁也背过众人揉眼睛。不知道她是像我一样笑出了眼泪,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她忽然抬起头,和我的目光撞上了。我匆忙一笑,她也害羞似的笑了,又匆匆转过身去。我心里一紧,忽有些恍然若失的感觉。
刘铭唱完歌坐下,胸口快速起伏着,显见得唱歌费了挺大力气。赵芳芳仍旧手握麦克风站着。她的目光从人群上空扫过一遍后,煞有介事地说:
“很遗憾,在我们全班这么多人中,只有我和刘铭走到了一起,”她脸红扑扑地瞅一眼刘铭,羞涩地用手蒙了蒙嘴,“但我相信,有心的不止我们,只是那时候年轻,大家没说出来罢了。今天在座的都是自己人,谁要还有这个心,不妨也和我们一样唱一个。可别说我试图破坏家庭,我只是希望有这么个机会,让曾经相互爱慕的人唱首歌。”
大伙儿先是发出一片嘘声,马上来了劲儿,相互说笑着,让谁和谁来一个,被提到的人必然脸红着,推诱着。不知怎么搞的,大伙儿渐渐把目光投向了我。赵芳芳灿烂着一张粉团般的大脸,把话筒朝我递来:“顾零洲,看来你是众望所归呀!这话筒非你莫属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蒙了,脸迅速变热变红,支吾着:“跟谁唱去?”
“那我可管不着。”赵芳芳撇了撇嘴。有人朝时雁望去,这真令我气恼。他们知道我和时雁曾经的关系不一般,但他们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
“我真不会唱。”我气恼地推辞着,感到赵芳芳的粉脸沙包似的压下来。
我几乎要后悔来参加聚会了。原以为和时雁能够像老朋友一样重逢,但至今没正经说过一句话,还要面临这样尴尬的局面,不知道时雁会有什么感受,忍不住偷偷朝她瞥了一眼,她端坐着,微笑着,似乎丝毫未感知到眼前的窘境。
我只能无休止地推辞。我感觉得到,大伙儿的热情在减退,赵芳芳的热情也在减退,可又找不到一个方法结束这场闹居IJ。这时候,幸好刘铭站了出来,他朝我眨了一下眼睛,抓过赵芳芳递向我的话筒,深情款款地说,“芳芳,我们再来一首,让那些不敢袒露内心的家伙扎扎实实羡慕我们一回。”
“你呀,真无趣!”赵芳芳瞪我一眼。
大伙儿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我颓然仰后,全身陷进沙发。这一瞬间,从未有过的疲倦在身体里弥漫开,如水渗人沙子。那件事压迫得我实在太久了。我闭上眼睛,恨不得立即脱离聚会,不愿去听赵芳芳和刘铭唱的是“两只蝴蝶”还是“两只老虎”。很久,歌声才停下。我睁开眼,看到刘铭油光满面地站在灯光下。
“再过十年,没准儿我们班就再也聚不齐了。”刘铭握着话筒,不无感伤地说。这样的话和这样的语调,让人依稀想起十年前附着在他身上的那个诗人。
“对啊,到那时没准儿你已经归西了!”赵芳芳尖刻地调笑。
大伙儿一阵笑,嚷嚷道:“赵芳芳你舍得呀?”
诗人刘铭西方人似的耸耸肩膀,两手一摊,说:“我又不是独自一个,到那边还有丛岸做伴儿。”
刘铭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说错话了,后来我想,没准儿他是故意说漏嘴的。他偷眼望了一眼时雁,大伙儿也下意识地朝时雁望过去。时雁淡淡地对大伙儿笑笑,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或许只有我注意到了,大伙儿的目光不好意思地从她身上离开后,她紧绷着的笑脸松弛下来,低头抿了一口酒,洁白的牙齿咬了咬玻璃酒杯的边沿。
刘铭说:“不去说那些了,干杯!干杯!”
所有人站起来,举起酒杯。一大片声响填充了寂静。气氛紧了一下,骤然松弛。或许,大伙儿和我一样,因为竭力避免着那件事,都深深地感到了沉重,说出来了,反倒轻松了。
二
想起十年前在深城上大学的情形,真有点儿恍若隔世了。那时候,借丛岸喜欢用的一个词,我们都是“惨绿”少年。我们会用不多的零花钱买花生米,买豆腐干,买红星二锅头,鼓鼓囊囊弄上一方便袋,鞍拉着拖鞋,大摇大摆地拎回宿舍,在地上铺开七八张报纸,很慷慨地把所有东西摆上,然后脱剩个大裤权,在报纸边席地而坐。除了女生,我们还会说说诗歌,说说太史公书上好玩的事儿,也有时候会说说流行歌曲。我们谈论的流行歌曲其实早不流行了,都是崔健、齐秦那些人的。我至今记得丛岸穿个天蓝色裤视,肋条毕现地吼崔健《花房姑娘》的情形:
我独自走过你身旁,并没有话要对你讲
我不敢抬头看着你的,噢……脸庞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的惊奇像是给我,噢……赞扬
丛岸的嗓音并不好,唱歌老走调,高音唱不上去,低音唱不下来,但他总是唱得很投人。他带头一唱“我独自走过你身旁”,大伙儿都跟着唱“并没有话要对你讲”。唱到“噢”时,大伙儿忽然都不唱了,都微笑着盯着他,只见他仰起头,狼曝似的一扭,尖尖的喉结如小老鼠般颤动着,颧骨突出的脸上微微汗湿了,映着黄黄的灯火,眼睛里闪着隐微的光亮,“噢”字高亢而绵长,在整栋宿舍楼回荡,静了一时,大伙才慌忙想起要接着唱下去。有人忍不住笑了,歌声一时便稀稀拉拉的。
丛岸硕长,瘦削,穿衣服像竹竿挑着似的,远看上去,这根竹竿稍稍有些弯曲,因高度近视,以至于看到他微微驼着背走路,就让人想到,他是为了看清脚下的路。丛岸一人学就成为大家议论的焦点,他无疑是全班最博学的人,那会儿,在我们眼中,他在文史哲方面可以说是古今中外无不通晓了。许多男生对他打心眼儿里佩服,经常问他个问题,或找他聊天。我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后来,随着诗人刘铭的加入,三个人的小集团基本固定下来,同学戏称我们“三剑客”,我们也乐于接受,如今,想起“三剑客”这个称呼真叫我有点儿脸红。
还记得我们住一起印制过一本小册子,收录了丛岸的几篇历史随笔,我的几篇小说,还有刘铭的几首诗,书名就叫“三剑集”,丛岸当仁不让地写了激情澎湃的序言。印出来后,三个人都认为可以卖个干把两千册,用编织袋扛了一大包到校侧门摆摊,结果,暴晒一日下来,只卖掉十来册,且有一大半是班里同学友情买去的,还有一小半是说话尖酸刻薄的赵芳芳买去的。“我要五本!”赵芳芳尖着嗓音,摇晃着手里的钱,“我要买了回家送人,让他们知道我的三个大文人同学。”那天晚上,我们不约而同地猫在男生宿舍说赵芳芳的坏话,我们不约而同地唱起《花房姑娘》,那歌声多少有点儿无奈和忧伤。唱歌时,长得壮硕粗犷的赵芳芳粉团般的脸一定不约而同地浮现在了我们的脑海中。说实在的,三个人都很懊恼,不过,我和刘铭彼此取笑一阵就过去了,丛岸却有好长一段时间躲着我们,实在躲不开了,打招呼时,他只淡淡地点一下头。诗人刘铭就是从那时候起脱离“三剑客”组合,投向赵芳芳的怀抱的,面对我们的不解,刘铭只用了一句话便让我们哑口无言。刘铭神往地说,赵芳芳那才是热火朝天的生活哪。一毕业,我就和刘铭一样,一头扎进了热火朝天的生活,变得正常无比。我们一样地娶妻生子,一样地慢慢喝酒,一样地慢慢长出了啤酒肚。
聚会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和刘铭坐在一块儿,相对无言,彼此笑了笑,不约而同举起了酒杯,“干杯!”我们只找到这一句话来概括十年的岁月。这真让我有点儿感伤。
“这么多年,你觉得幸福吗?”我晃动着半杯啤酒,眯眼瞅着刘铭。
刘铭明显愣了一下,盯着我,忽地,笑了。
我也笑了。这个问题真够傻劲儿的。想不明白我怎么会问这么个问题,竟然用了“幸福”这个有点儿土气的字眼。
刘铭再次举起酒杯,我也举起酒杯,两只酒杯亮晶晶地碰了一下。
“你是想问我和赵芳芳在一起是否幸福吧?”刘铭单刀直人,逼视着我。他说出“幸福”两个字时,脸上别扭地笑了一下。我没承认,也没否认。他笑了笑,“这没什么好避讳的,还记得那会儿,我们在男生宿舍常取笑她。现在想来,我们才是真正好笑的人,人家长得不好看怎么了?也不是她自己的错,再说,人到三四十岁,漂亮不漂亮又有多大区别?”他俯过脸,酒气扑到我脸上,带着点儿下流表情,低声说,“你知道的,做那事也没什么区别。她那方面可是厉害着!”
我怪怪地瞅了他一眼。他无所谓地笑笑。
刘铭一只手搭上我肩,啪啪拍着,仿佛炫耀他的手劲儿。
“幸福?”他顺摸着这个字眼,“和女人一样,就是那么回事儿。不过,这个问题,你倒是可以问问时雁。”他扭头望了一眼静静坐在角落的时雁,又暖昧地压低了声音,“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还那么在意她吧?,我知道你在意她。”他不理会我,继续说,“你们这样憋在心里又幸福吗?十年前,丛岸和她又幸福吗?幸福的话,丛岸还会死吗?时雁是漂亮,漂亮又有什么用呢?”他抛出一连串问题,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
我对刘铭有些厌恶了,又不知怎么回答他,笑了笑,朝他举起酒杯。我知道,和他是再不可能回复十年前那样的关系了,如今的亲昵不过是礼节性的敷衍罢了。
时雁……我不禁想,或许她也变了吧,像我和刘铭一样。我感到心头掠过一丝凉津津的东西。十年了,她有什么理由不变呢?
聚会一共进行了三天,三天来我们把深城的知名景点转悠了一遍。我一直没和时雁找到独处的机会。除了第一天晚上有些落落寡合,她变了个人似的,和女同学们说笑玩闹,偶尔也会和男同学说上几句,那些和她说上话的男同学禁不住露出一点儿激动。唯有她一个人时,才会看到她的脸笼着宁静。大家全然放心了,她没有什么不妥的。她或许早已忘了十年前那件事了。我放了心,又为此有些莫名地失落。
转瞬间,就轻松了。事情本该这样,这是最合理的结果。我忽然想马上飞回南方,回到老婆孩子身边,对安稳的家的期盼从未如此强烈过。隐隐的,我还觉得有点儿对不住老婆。我参加这次同学聚会不但没跟同事说,也没跟她说。
最后那天吃完午饭就散了。我准备在校园里走一走就飞回南方。到这时,我仍没和时雁好好说上话,也不想再刻意跟她说什么了。我们和陌生人没太大区别了吧。就算回到十年前,我对她也说不上了解。即便当年对她有所了解,十年的岁月也足以让一切面目全非。再和她说起十年前那件事说不定会令她和我都感到厌烦。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好,都不再提说那件事,那件事也就过去了。那件事究竟又有什么大不了?世界上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死去。活着的人总要活着,不可能每个人都去死。为了彻底破除自己心里的障碍,我甚至有点儿兴冲冲的,想要再去丛岸死去的秘镜花园看看。,谁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死,包括我和他的朱婚妻时雁。如果他不死,一个月后他就会拿到一张名牌大学毕业证,凭此找到一份薪资不菲的工作;如果他不死,毕业一个月后,他将和时雁步人婚姻殿堂,成为全班最早结婚的人;如果他活着,不知道我们全班男生该如何羡慕嫉妒他。可惜,一根工地上使用的粗糙的尼龙绳吊死了他身上所有的可能性。
我最终还是没去,离飞机起飞的时间不多了。再说既然打开了这个心结,大可不必着急,以后有的是机会。整理好行李,站在旅馆房间的床后眺望深城鳞次栉比的楼房,我不得不感叹,深城这些年发展得真快哪。那些淡灰色的楼房,粗壮结实地耸峙着,把宽阔的长江阻在了视线之外。我忽然想到了江面上那些雨燕,它们像一些黝黑的枯叶,在被落日染红的江面上翻飞,细碎的叫声在迟缓的涛声中闪光一般乍隐乍现。那种凉丝丝的感觉又袭上了心头。原以为会有些什么不期然的事发生的,结果竟这般平庸。就像丛岸出事后,我陪伴时雁的那些日子,我深感罪恶,但又不可遏制地想,也许在我和时雁之间会有什么不期然的事儿发生。我花了很大力气协助时雁和丛岸家人料理后事。我第一次见到了丛岸的父母,没想到他父亲那么衰老,穿一件宽大的暗青色夹克,高大的身子犹如沙土堆成的大山般颤巍巍的,满头白发,脸颊虚肿,爬满皱纹,连同落向我的目光也布满了皱纹。而他母亲很年轻,四十出头的模样,穿着合身的黑色套装,明明是她搀扶着丈夫,看上去却是小鸟依人。她对我微微一笑,说麻烦你了。那一刻,我羞愧地红了脸,仿佛是自己害了丛岸。我明白,我那么起劲儿,更多的是因为时雁。在那些日子里,我有充分的理由陪伴着她。我隐隐地期待着一点儿什么。
丛岸的母亲看一眼时雁,说:“小雁,丛岸对不起你。”一直绷着脸的时雁,忽然红了眼圈,硬咽着,想要忍住哭声,可是泪珠早扑簌簌落下,哭声咕咚咕咚地倾倒出来。丛岸母亲拍拍她的肩膀,低声安慰着:“我明白,我都明白。”时雁把头伏在丛岸母亲的肩头,号陶起来。我和丛岸的父亲默默站在一边,红着眼圈,等待这两个年龄悬殊却有着同样疼痛的女人慢慢哭完。丛岸母亲很快止住了哭声,替时雁擦干了眼泪,说不哭了,我们不哭。
为丛岸守灵的日子,在丛岸母亲的指挥下,我忙前忙后,和丛岸沉默寡言的父亲料理着各种琐事。我很快发现,丛岸母亲在短暂的悲伤过后,便显出一副女强人的模样。丛岸高大的父亲,对她的话只有唯唯诺诺照样子执行的份儿。时雁则整日整日地坐着,一句话不说,有时,她会忽然很慌乱地望向四周,寻找着什么,这时,只消丛岸母亲看她一眼,她便又安定下来。丛岸母亲那种洞察一切、安抚一切的眼神,许多年后我仍然能够记起。那时候,我有种感觉,时雁很快和丛岸父亲一样,完全被丛岸母亲掌控了,我竭力避免着像他们那样,但只要丛岸母亲吩咐我做什么,我总是难以拒绝。我不敢再对时雁有什么企图了。
敲门声响起,我心头一晾,迟疑片刻,打开门,站在眼前的是时雁,她又回复了第一天的怪异打扮,脖上系一条黑丝缎带,缎带顶端悬着一朵沉甸甸的蓝丝绸花。
“有时间吗?陪我在校园里走走。”时雁淡淡地笑了。
这时,一个念头掠过心头,其实自己对时雁的期待从来就不会淡忘,自己一直等待着的就是这一刻。我不禁有些慌乱。
走在校园里,我尽量平静地去观赏四周的景色。校园里的悬铃木是很有名的,不过我从未觉得它们有什么美,经过园丁不屈不挠地一年年修剪,它们已然相当丑陋了。尽管树上的叶子看上去都还墨绿着,地上已落满了枯叶。我们并排着走,隔着还能走一个人的距离。脚下传来欲敏的落叶碎裂声,琐细地填满我们之间的沉默。我的脑袋固执地空白着。我担心她会提起丛岸,又明明知道,如果没有丛岸,我们便没有什么理由这样走到一起。死去十年的丛岸仍旧是连接我们的纽带,和十年前的情形如出一辙。这真令我气恼。十年前,我们仁经常一起出人,那是丛岸硬拉我去的。因为他,我和时雁才得以熟络起来,如果没有他,或许我和时雁到毕业也搭不上一句话。丛岸死后,我们也就渐渐地没什么联系了。现在我才发现,丛岸从未真正从我们之间消失,他一直存在着,在某个隐蔽的地方默默注视着我们。
刚入学的大一新生骑着崭新的单车从我们身边嫂一声掠过。我真佩服班长,想到要在开学后搞同学聚会,看看校园里拥挤的人群,看看满脸汗水的新生,心情也会好一些。若是在毕业季搞聚会,那非得让人满心凄凉不可。看到我注视那些从身边经过的新生,时雁也停下脚步,追随我的目光注视起他们。一会儿,她把脸慢慢转向我。
“我们去秘镜花园!”她不容商量地说。
她一定像我一样担忧着对方提起那件事,是这种担忧让她主动提起了那事。十年的光阴刹那消失。丛岸第一次约我和时雁去秘镜花园时,就是这样不容商量的口气:
“我们去秘镜花园!”
三
大二大三时,班里的男生们差不多都恋爱了,没恋爱的也蠢蠢欲动,积极寻找着猎物。刘铭脱离我们这三人小集体后,很快投向了赵芳芳的怀抱。每天晚上十一点,我们站在宿舍楼五楼的阳台上,保准可以看到他和赵芳芳在楼下自行车棚旁边缠绵。他一次次想要脱身,又一次次被赵芳芳拽住,赵芳芳竟然那么柔情蜜意,实在令我们惊诧莫名。有些日子,我们还赖在被窝里,赵芳芳就拎着早点上楼来了,恍当一下推开门,径直走到刘铭床边,把早点往床头一搁,扁着嗓子,柔声道,起床了!刘铭缓缓将脑袋探出被窝,懒懒地说,“早,哪,”那声音柔媚得好似赵芳芳的儿子。我们恶心得不行,又不好意思穿个裤权起床,在床上干鱼一般挺了半天,赵芳芳还不走,我们就一个劲儿催刘铭起床。刘铭磨磨蹭蹭起了,和赵芳芳勾搭着手走了,我们才吐出一口气,从床上一跃而起。
刘铭和赵芳芳把宿舍的恋爱气氛搞得如火如茶,我们都纷纷摩拳擦掌,想着什么时候也找个女生来恶心刘铭一下,唯独丛岸岿然不动,除了偶尔和我们吃饭喝酒,再唱唱歌,他每天准点出门看书,晚上回来就趴在桌上写东西。这家伙太书呆子气了,我们私底下议论。
大三下学期一个闷热的夏天晚上,我躺在上铺凉席上看闲书,丛岸的脑袋出现在床边。看到他果呆地瞅着我,猛然间吓了一跳。
“可以陪我去做件事吗?”他迟疑地说。
我跟他在校园里走了许久,汗水塌湿了衬衫后背,他才说,要我陪他去见个人。我跟随他进人校园西边的小花园,在一架繁茂的紫藤下,一排靠背木椅上坐着个人,路灯照在她脸上,我认出那是时雁。我莫名地紧张起来。丛岸在她面前站住了。她站起,困惑地望着我和丛岸。在此之前,我和她从朱说过话,我们拘谨地相视一笑。
“顾零洲,”丛岸很果决地对我说,“从现在起,我和时雁在一起了。”
丛岸看了一眼时雁,很郑重地看着我。我有些尴尬地躲开他的目光去看时雁,时雁低着眉,感到我的注视,微微抬了抬头,脸倏地红了。再看丛岸,他转过脸去,侧脸背对路灯光,黑黑的一片,灯光从对面勾勒出脸的轮廓。
事发突然,我愣怔一时,觉出自己所处位置的尴尬,笑着说自己可不想当电灯泡了,丛岸却说没事。我只好留下,和他们在花园里走。谁也不说话,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按理说,一对男女捅破了窗户纸成了男女朋友,该是件高兴的事,但我怎么也感受不到一丝喜兴的气氛。我终究难以忍受这种别扭的情形,笑着说,还是不打扰你们了,不然时雁该在心里骂我了。匆匆忙忙逃一般跑掉了,我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回到宿舍,我还心跳得厉害,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丛岸很晚才回宿舍,也不跟大伙儿说话,径自刷牙洗脸睡了。我莫名地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又想不出有什么对不住他的。
没想到,他们果真从此在一起了。
为了那晚的事儿,我有好几天不大愿意搭理丛岸,我像班里许多男生那样,暗恋着时雁。他觉察到我暗恋时雁吗?如果不知道还好,若是知道,他那样做也太恶毒了。可那天之后,他们约会时,丛岸经常喊我一起去,这样看来,他是真不知道我喜欢时雁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我想时雁也不明白。一开始,时雁看见我,总要暗暗皱一下眉头。我痛苦着,却又乐意充当电灯泡。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会有机会接近时雁?所以,我一般稍作推辞就会跟去。渐渐的,我发现时雁也欢迎我去了。我当然不敢指望是她喜欢上我,我想的是,丛岸跟她打过招呼了,不允许她再对我皱眉。事实和我想的并不一样。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时雁单独把我约出去了。那时候班里开始有些传言,说我们三个人一起谈恋爱。不得不承认,我对这种说法既感到气愤,又有些满意。毕竟把我算上了。时雁要单独约我出去,我的激动就很正常了,我开始浮想联翩,甚至很离谱地想,难不成时雁要和丛岸分开,转而跟我在一起?我为内心里的想法激动着,也羞愧着。如果真这样,我多少对不起丛岸,他信任我,把我当作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挖他的墙脚呢。
“你知道我和丛岸怎么在一起的吗?”时雁盯着我的眼睛,令我感到不舒服。
“他追你的啊。”我心里隐约难受了一下,故作轻浮地笑着说,“我可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事儿。从来没听说过有谁那么向喜欢的人表白。”
“不,”时雁站住了,盯着我说,“是我先喜欢他,先向他表白的。”
时雁说,她和丛岸高中时就在一个学校,高中时的丛岸就已全校知名了,有许多女孩子暗地里喜欢他,她就是其中之一。她和其他那些女孩子有所不同,她的父母和丛岸的父母就是很好的朋友,她和丛岸从小就认识。他们进人同一所大学后,她对他的喜欢不再是小女孩式的仰慕了,而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双方父母看出了她对丛岸的感情,也默许了。可她好几次放下女孩子的羞怯,向丛岸表白,丛岸皆置之不理。
“以前我对他有很多地方不了解,以为在一起就会了解了,可我发现,现在愈加不了解他了。”时雁怅惘地说。“我知道他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一直放在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每天他都要在里面写上一些东西。有一次,我趁他离开,把那笔记本打开来看,不想他忽然回来,抢过笔记本啪地合上,恼怒地瞅着我,大声问我想做什么。难道作为他的女朋友,就不能看看他的笔记本吗?我想了解他不对吗?”
我知道时雁说的笔记本,那是十六开本的软皮黑色笔记本。我也曾好奇过,想要打开看看里面到底写的什么。和时雁的经历类似,我刚匆匆打开笔记本扉页,扫到一行字就听到他回来的脚步声。那之后一段时间,他很少跟我说话,短时出门也必定将笔记本锁进抽屉。我怀疑他知道我偷看过他的笔记本了。我有些内疚,渐渐打消了偷看的念头。
时雁说起这本笔记本时,我再次想起了在扉页看到的那句话:“他多想变得年轻,多想费南德也变得年轻,那么,他俩就可以远走高飞,跑到大海的那一边去。”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是加缪小说《沉默的人》的最后一句。
“或许,那是日记吧?日记总是隐私,不想给别人看。”我安慰时雁。
“一个人有那么多隐私吗?我对他就没有,什么事都会告诉他。”
我们沉默着从悬铃木下走过。悬铃木间的草坪上,有毕业班的人在狂欢,再有一年就轮到我们了。我们站着看了一会儿。
“你知道吗?为什么我和他约会时,我喜欢你也在一起?”
我的脸热热地红了。
“因为你在时,我和他才能有说有笑。我和他单独在一起时,几乎无话可说。我们要么呆呆地坐着,要么漫无目的地走上一通。现在,可能以前也这样,我甚至有些怕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
我感到时雁正竭力忍耐着什么。
“我觉得,他对我的感情还不如对你的。”时雁犹疑地说,“他一定更喜欢你。”
我一脸愕然地看着时雁。
那以后我总是想尽办法,不再跟丛岸一起去见时雁。时雁的那句话实在让我感到别扭。更不舒服的是,从此我对丛岸的感觉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有一次,我和他坐一块儿看书,心里竟然冒出一个念头:不知道握一下他的手是什么感觉。丛岸的手经常出汗,我曾看到大滴汗珠哒哒哒从他蜷着的手心滴下。夏天的时候,他看书时书本经常会被汗水浸湿,他不得不在旁边放一张干毛巾,不时伸手擦一把。他再次伸手擦汗时,我几乎不能禁止这个念头,只得慌忙站起,跑到卫生间去了。
丛岸对我,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情感。情感两个字放在这儿实在说不出的别扭。可不是情感,那又是什么呢?我被自己这个转瞬即逝的念头弄得心烦意乱,从此尽量少跟丛岸在一起。有好几次,看得出丛岸被我拒绝后很伤心。他约会回来,不跟同宿舍的人说一句话,闷闷地在那本黑皮笔记本里记着什么,完了把笔记本锁进抽屉,然后一声不吭地洗脸刷牙睡觉。大家很不解,有那样漂亮的女朋友,还有什么好愁闷的?他成绩好,家庭条件好,找工作也丝毫不犯愁(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找)。不像其他同学,一进人大四就忙乱得四脚朝天,又是忙活毕业论文,又得为工作奔波,我也加入了这奔忙的队伍。那阵子,不少人对丛岸成天只看书写东西,内心里暗暗地都有几分抵触吧。他凭什么可以不找工作?凭什么活得那么轻松?凭什么轻而易举地获得我们费尽心思仍难以得到的东西?奇怪的是,他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让大家稍感安慰,也愈加愤怒。他凭什么得到了这么多,还那么故作姿态?偶尔看到他和时雁在路上走,中间总是隔开还可以走一个人的距离。我们好几次躲在阳台上,等着看他们约会回来分别时会不会也像刘铭跟赵芳芳那样纠缠不清,可每次都让我们很失望,他们一起走回来后,只淡淡地彼此点一点头,就迅速分开了。
他们引起大伙的强烈关注是论文答辩结束那天,大伙儿正忙于庆祝,多嘴多舌的赵芳芳说,你们要不要听个消息?绝对震撼人心的消息。大伙儿自然说要,有人说,是不是你跟刘铭有了?赵芳芳慎怒道,你爹和你妈才有了!然后,她一脸灿烂,瞥一眼时雁,说,咱们班的美女时雁订婚了。我们立即明白了和她订婚的人是谁,嘴上还是说,和谁呀?赵芳芳不明白男生们的心思,说你们真够笨的,除了咱们班的大才子丛岸还有谁?时雁早红了脸,一个劲儿拉赵芳芳坐下,赵芳芳扔开她的手,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昨晚还跟我说了半夜嘛!男生女生轰一声笑了,纷纷要他俩发表“结婚感言”,丛岸躲避着众人的视线,时雁则红着脸,瞅一眼丛岸,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笑意,说毕业后一个月就结婚,到时请全班同学都去。大伙儿顾不得满嘴的酸葡萄味儿,起哄着要他俩当众亲一下。
丛岸被一帮男生推操着,拖拽着,朝时雁拥过来。时雁也被赵芳芳从位子上拉起,强行推到身前,时雁眼见拗不过,便静静站立,满脸通红,低着头,抿着嘴笑,不断拿眼角的余光去漂丛岸。眼看两人就要碰上,谁也想不到,丛岸忽然大吼一声,干什么?!趁众人发愣,挣出身子跑了。时雁站着,脸上一片青紫。
第二天,丛岸找到我,要我跟他去见时雁。我照例推脱着,他严正地盯着我的脸,不容商量地说:“你一定要去。”
我以为他和时雁的关系出现什么变故,就跟着去了。我对时雁有些担心,生怕丛岸再做出类似头天那样不像话的事儿来,再那样的话,我会坚决站在她一边。
三个人很久没聚在一起了。我和时雁都有些感慨。丛岸却似乎无动于衷。他找我来应该是为了昨天的事吧,或许又要我为他们做什么见证。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说不清为什么忐忑不安。我看时雁也有些忐忑。他们昨天应该吵过架,看样子,丛岸又占了上风,从时雁望着丛岸时怯生生的眼神就知道了。在我们共同的忐忑中,丛岸说起的却是决然不相干的事。他问我们,知不知道学校周边有一个花园。我们从未听说过,他就很得意地告诉我们,那花园在离学校后门不到一公里处,穿过肺科医院,再穿过一连串逼仄的小巷道,绕过两排杂乱灰暗的老房子就到了。“深城地图上都没标出来,但它确实存在,且存在两百多年了。两百多年来,它一直是这片城区最漂亮的私家花园。当然,解放后就不再是私家花园了,早向公众开放了。可是,仍旧很少有人去那儿。知道为什么吗?”他的颧骨高高的,发着黯淡的油光,高度眼镜片后的眼睛油灯似的明亮,目光兴奋地在我们脸上遗巡着。我们自然只能说不知道。他灼亮的目光瞬间变得渺远了,深邃了。“因为它的建造者死在了里面,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他不无得意地说,然后就斩钉截铁地对我们说了那句话:
“我们去秘镜花园!”
四
穿过学校后门车水马龙的大路,就是肺科医院。肺科医院门口有好几家鲜花店,想必绝大多数鲜花最终都放在了临终病人的床头。这么一想,那些鲜花就让人不舒服。在花店前,一些穿着白底蓝条纹衣裤的病人在散步,有单个的,有让人搀扶着的。他们都是肺科医院的病人,他们有可能将疯狂的病菌传染给旁人吧?即便不会传染给人,也会传染给花店里的鲜花。再这么一想,那些娇艳的鲜花几乎变得面目狰狞了。我三岁到四岁的日子是在医院度过的,差点儿就出不来,如今脑袋里保存的最早的记忆就和医院相关。从肺科医院的大院和楼房间穿过时,我和时雁说起了这个记忆。
“我躺在床上,透过病房的后窗,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孩子上山。那孩子死掉很久了,脸上长满茂密的青草,被女人露珠似的眼泪沾湿了。”
时雁淡淡一笑,看上去很虚弱。
“那不过是你的幻觉。”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至今想起来还像是真的,和真的没什么区别。”
我不愿进行任何辩解,这么一说,感到很无聊。
我们在肺科医院门口站了一会儿。肺科医院除开门面扩宽,装了一些霓虹广告牌,并没太大变化。院子里的楼房也不过老了一点点,总之比人老得慢。十年前,我和时雁来到肺科医院门口时,也这么迟疑着站住了,丛岸却毫不迟疑地径直走进去了,门卫都没盘问他。
还记得那时候我闻到一大股医院特有的阴郁的药水味儿,不禁紧张起来,手下意识地蜷起,臀部肌肉变得僵硬。时雁不解地瞅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我们跟随丛岸穿过大片阳光灿烂的水泥地,绕过静穆的住院楼,从后门拐出去,我这才长长舒出一口气。紧接着进人了一条破败的小巷道。两侧的房子都很破旧,腐烂的蘑菇似的趴在大太阳底下。多数门户洞开着,一眼看进去黑黔黯的,好一会儿,才看清屋里有人。多数是老人,大裤权,小背心,坐着小板凳,袒露一身松皮的肉。积满灰尘的电风扇支在对面,吱啦吱啦地吹,手中的蒲扇有气无力地扇动着,可老人们仍旧热得连连抹汗。偶尔有一两个孩子忽然出现在过道中,警惕地打量着我们,眼睛闪烁着小兽的光亮,倏忽间,人又消失不见了。
我心里莫名地慌张,很想立即走出这些巷子。丛岸很快地走在前面,微微皱着眉头,并不往两边看。时雁拽着他的手,小跑着才能跟上。拐来拐去好一阵子,忽然,他在一扇朱漆剥落的暗灰色木门前停住了。就是这儿。他对我们说。在我看来,那扇门和小巷里的其他门并无太多特异之处,然而丛岸的表情令人不容置疑。他敲了敲门,门内毫无声息,停了一会儿,他伸出双手,十个指头空空地撑在门上。我和时雁紧张地盯着他。有什么隐秘的事物正在到来似的。他回头对我们笑笑,那笑恍若一个诡异的谜语。他说,不用紧张。他推开门,我和时雁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时雁甚至低低地喊了一声。定下神来一看,眼前黑洞洞的,不过是一条普通的过道,一蓬轻飘飘的霉臭味迎面扑来。过道右手边,有一间小屋,灰蒙蒙的玻璃窗后,仅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后面墙上的一个钉子挂了一件敝旧的深蓝外衣,旁边的三四个钉子空着,没关严实的门背后顶着一把秃了的扫帚。门兴许是坏了吧。这应该是守门人休息的地方,不知道人去哪儿了。那股似有若无的霉味正是从小屋的窗口飘出来。时雁拧着眉头,捂着嘴巴和鼻子,扭身轻轻地咳了一声。丛岸并朱注意到朱婚妻的不悦,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淡淡地漂了一眼小屋,摄着脚步走了进去。我和时雁稍作迟疑,也跟进去。
屯出过道,秘镜花园一下子呈现在眼前。
那以后我到各地旅游时,每进人一个新的景点,一进大门,眼前便会浮现出第一眼看到秘镜花园的情形。沿着围墙是上百株高大的香樟,大门正对面被一堵薰黑的巨石挡住,石头上有些土,杂乱地生长着生机勃勃的青草和灌木,看上去荒寂苍凉,定是久没人迹了。青砖小路从巨石两侧绕进去。两条路皆被高大的紫藤架遮覆,每一株紫藤皆有盆口粗细,枝繁叶茂,葱绿异常,外面的紫藤花早谢了,这儿的却还蓬蓬勃勃的,一串串铺满了花架顶部又一串串垂挂下来,恍若绚烂的紫色火焰。我绕到巨石后一看,眼前是一池幽蓝的水,水面静静地浮着睡莲叶子。水池对面,是另一块差不多大的巨石,巨石表面磨出一个光滑的椭圆形,好似一面镜子。被紫藤覆盖的路从对面巨石前的假山穿过。园子很小。
“走哪条路?”丛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过脸,看到他正狡黯地瞅着我。
“哪条也一样,不过绕个圈子,就这么点儿地方。”我有些失望地说。
丛岸看我一眼,也似乎有些失望。他把脸转向未婚妻。
“你也去看看。”
时雁站在我旁边看了一会儿,也说,哪条都行,反正最后还是回到原点。时雁随手一指,我们就从右边的路进去了。透过紫藤架,阳光零星地散落在地,青砖湿腻腻的,在六月燥热的天气里,砖面上竟有一蓬蓬冷气上升,不时碰到一串垂下的紫藤花穗,竟然冷得手臂上冒起一层鸡皮疙瘩。从幽暗的过道望出去,池水格外耀眼,锡箔纸一样晃动着。圆圆的睡莲叶子仿佛要融化在水中,水池周围植着一圈碧绿挺拔的黄葛蒲,小朵小朵黄色的花似一些窃窃私语的小火苗。整个花园一片静谧,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着我们。我和时雁不停地就花园的景致议论着。即便如此,我仍看到时雁眼中藏着慌乱。丛岸似乎无动于衷,直走到另一块巨石下,他才停住脚步。
“果真是这样,”丛岸自言自语,转向我们,“知道为什么这花园叫做秘镜花园吗?”
我瞅瞅丛岸激动的脸,望着身边巨石磨出来的椭圆镜面。仔细一看,镜面竟然凝着一层细细的小水珠,一股森冷之气沁人肌肤。
“可能你们都想到了,不过你们肯定想得不全。你们只看到这块石头被磨成镜子的样子,你们不知道,所谓的镜子,要到晚上月亮出来才真正看得到。月亮一出来,照亮水池,水影便映在石头磨平的地方,那时石头才成为镜子。那时候,从高处往下看,整个花园也是一大面镜子。”丛岸得意洋洋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问这话时,不知为什么心神不定。
“我从深城的史书上看到的。”丛岸仰面望着巨石镜面之上的紫藤。“那个女孩子就是在月亮升起来后,在石镜前上吊死的。”
我和时雁也随丛岸仰起头看,几根粗黑的紫藤茎悬在巨石顶端。紫藤茎怎么能够承受住一个人的重量呢?我暗自思忖,恍惚就看到一个人长长的身子挂在上面晃荡,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手臂上又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我偷眼看时雁,她也正求救似的望向我。
“死了还照镜子?那么臭美……”我想让时雁笑一笑,反倒让她越发紧张了。她慌乱地看看我,又看看丛岸。
“她上吊后,得有多少影子!石镜里一个,地上一个,水里还有一个,水里的石镜里还有一个……”丛岸自顾自地算计着。“你们说,不远处的江面上会不会也有她的影子呢?”
“啊!”时雁尖利地喊了一声,“不要说了!”
丛岸嚓了声,很无辜地盯着时雁看,像看个陌生人似的。
“你干吗要吓人?!”时雁委屈地说。
“我……”丛岸的表情凝住了,“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死。她过得好好的……”
“我说了不要说了!你没听见吗?”
时雁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丛岸呆’爵房地瞅着她,一时间手足无措了。我从未见过时雁发这么大脾气。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雁转身往前跑了。
时雁朱能跑回原点。我们追上她时,她正蹲在一堵墙下抱头励哭。,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看到这条路转回原点的,怎么被一堵墙堵住了?透过黑色砖头砌成的墙窗望出去,正是穿城而过的长江。即将人海的长江宽阔、平静,江对岸是一带泥地,长着一些柳树,还有一些红色的低矮灌木,有水牛在灌木丛边低着头吃草。对岸不比深城,还远朱开发,岸上是一排歪歪倒倒的小平房,或许是外来务工者们的住所吧。一些黑色的雨燕枯叶似的,在小平房上空旋转着,转瞬间飘落到江面上,身子和江水轻轻一碰,又飞快地扬起。江面被太阳照得血红,血红染上了雨燕的翅膀。时雁背对我们,头抵着墙窗,要将墙顶垮似的,可墙自始至终纹丝不动。她肩膀耸动着,一个劲儿哭,哭声仿佛水声中小小的漩涡。我眼前浮现出她满是泪痕的漂亮的脸,我真想走上前安慰她,却只能那么站着,焦急地看看她,又看看丛岸。丛岸神经质地用左手捏着右手,脸色苍白,可我分明看到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痉挛般的微笑。
丛岸在时雁身边蹲下,一只手搁在她的肩头。一会儿,时雁拽住了他的手,把脸伏在手上哭泣,一口咬住了手掌边沿,目光单纯而凶狠。丛岸整着眉,眼圈红了。
我转过脸去,心里慌乱如野地,不明白他们这是怎么了。他们有什么好哭的?时雁已经在一家外企找到一份薪资优握的工作,虽然丛岸没工作,可那是因为他没去找。他们绝对是全班最幸福的人了。
时雁站起后,眼睫毛湿滴液的,脸颊排红,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我们只能原路返回。谁也不说话。有一点儿什么东西改变了,我说不清楚。
回到一进门的巨石前,时雁死活不愿再深人园子,无奈,只好留下等我们,我出于好奇心,和丛岸尝试着走了另一条路,最终同样被一堵墙挡住。墙外是另一段长江。“这就是秘镜花园得名的另一个原因,没有一条路是可以回到原点的。”丛岸解答了我的困惑,原来两条路都在第二块巨石旁的假山里错移了,而外面看上去仍然连在一起。丛岸说,这一点史书上没有记载,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你们知道希腊神话里那个关于米诺斯的牛的故事吧?这也是一个类似的迷宫。没有那个复杂,却远比那个接近迷宫的本质。迷宫和谜语的本质是一样的,应该是简单,简单得让人找不到突破口,找不到方向。”
“照你的意思,那女人是牛咯?”大概是因为他刚把时雁惹哭了,我故意挑衅道。
“或许,可以这么说。”丛岸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一下,看着我,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所以她才自杀。与其让别人杀死,不如自杀。”
我不愿再和他就这个事讨论,很快回到进门处的巨石下,时雁看到我们,大大舒了一口气。我问时雁要不要走,时雁嚼着眼泪,微微点了点头。这一刻,似乎我和时雁才是恋人,我心里掠过一层暖意。
丛岸丝毫没理会我们,他望着整个园子,脸上浮着薄薄的夕光。看得出,他不愿意就此离开花园,他或许想等月亮出来,好看看月光和水光反射到石镜上是什么样子。我和时雁都装作不明白他的心思,一致要求走。他只好跟我们走了。凭我对他的了解,我知道他会再来的,哪怕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刚跨出门,一阵冷风从后面吹来。两道木门吱呀呀响,随后,恍当一声关上了。我不由得一凉,时雁则吓得一哆嗦。啊!她低声喊道。我们看看丛岸,丛岸面不改色,对门自动关上丝毫不以为意。门对他形如虚设,他还定定地朝园里望。时雁说,走了,我也说,走了,他说好,兀自定定地盯着门。时雁不理会他,扭身走了,我也随着时雁走了。走了百十米,时雁停住,我也停住,回过头看到丛岸还站在门前。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天上正上演着一场热烈的火灾,就在秘镜花园的正上方,一朵鸡血红的云犹如水里死掉的金鱼慢慢下沉。黄昏正迅速降临在这个城市,降临在我们中间。
五
大约三四天后,时雁又一次单独约了我。
“他又去那儿了,还把手机关了!”一见面,时雁就焦急地说。“你说那地方有这么好看吗?巴掌大一点儿地方,去一两次就够了,可自从我们一起去过后,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去,还要待到晚上十来点才回。问他去做什么也不说,你说说,他去那儿究竟会做什么?”
我生怕时雁再像那天一样哭起来。
“也许,他是去那儿考察历史?”我思索着安慰她的理由,“丛岸同学和我们可不同,将来肯定能成为大学者。”我略带醋意地调侃道。
“那么大点儿地方,连地图都不肯标出来,有什么历史好考察?”她不理会我的调侃,也嗅不出我话里的酸味。
“你想知道他做什么,怎么不跟他一起去?”
“那鬼地方,我再也不愿去了。”
我不知道再怎么安慰她,因为我也想知道,丛岸究竟到那儿去干什么。丛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那种类型的人,做事往往超出旁人的料想。不知道他这次又捣什么鬼。
“你们男人都在想什么啊?!”时雁叹了一口气说。
我的脸蓦地红了。那一刻,看着时雁晶莹饱满的嘴唇,我内心里忽然潮水一样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吻她一下。丛岸是怎么吻她的?我努力掐灭了这个念头。我笑笑,说出的话免不了又有些酸:
“你应该问,丛岸到底在想什么。丛岸和我们这些一般的男人可不同。”
“都一样!”时雁轻轻地哼了一声,倪我一眼。
“他要是……”她犹豫着该怎么说,“……有问题,我爸妈和他爸妈都饶不了他!”
“他能有什么问题?”我觉得好笑,原来时雁这样漂亮的女孩子也会为男人吃醋,还以为只有男人会为她们吃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几乎不跟女生说话,他能跟谁有问题?除非……跟花园里那死人。”
我原本想说句笑话,不想话一出口,就觉得疹人,时雁的脸色也倏地变了。
“怎么,你们……煮成熟饭了?”我慌忙调侃道,心里刹那间有种莫名的轻松。
“瞎说什么呀你!”时雁嗅怪地瞪我一眼,一时间满脸飞红。
那时候正是落日时分,我们站在草坪边的悬铃木下,落日余晖把时雁脸上淡淡的绒毛涂成金色,把宽展的草坪上无数草尖儿涂成金色,把远处高楼的海蓝色窗玻璃也涂成了金色。就连淡蓝色的空气中也浮动着金色的微粒。我心里泛起一阵怪怪的感觉,像是,有一点儿感动,又有一点儿忧伤。
晚上我问丛岸是不是刚从秘镜花园回来,他没有否认。问他三番五次去那儿做什么,他却不说,反倒问我,是不是时雁让我问他的。我向他保证,绝对不是,是我自己想知道秘镜花园有什么东西那么吸引他。
“说出来你不会相信的。没人会相信。”丛岸淡淡地说。
话虽这么说,丛岸热切地盯着我,我知道他想说。
“你说,我相信。”我已隐约意识到什么了。
丛岸冲我笑了一下,我心里忽地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我关注秘镜花园很久了,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个女孩子为什么在石镜前上吊自杀。”丛岸微微整着眉,缓缓地说,“我查了很多资料,从朱发现她经历过什么不幸,她漂亮可人,是最得老爷宠爱的小妾,就连丈夫的其他妻妾也很喜欢她,那种喜欢绝对不是巴结讨好,而是真心喜欢她,她有那种让所有人喜欢上她的本事。她丈夫是当时深城最有名望和财力的盐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没出现一丝一毫败象。玲珑精巧的秘镜花园正是由她设计,丈夫请人花了两年多时间盖好,在她十八岁生日时送给她的。生日那天她进人花园后再没跨出门一步,直到一个月后,她用一根粗制滥造的麻绳,在花园里一丝不挂地上吊自杀。她向丈夫要这么贵重的生日礼物,就为了在里面自杀?”丛岸两道浓黑的眉毛中间皱出一条刀疤似的凹痕。
“那你现在搞清楚了吗?”我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丛岸的眉毛突突地跳动着。
“应该说搞清楚了,”丛岸叹一口气,有些失落地说,“其实,没什么原因,就那么自杀了。问题就在于,什么特殊的原因都没有,她和她的生活完全正常,完全可以说很‘幸福’,她或许只是厌烦了这种太过正常的日子和太过正常的自己。”
“你怎么知道的?我的语气又禁不住带上几分嘲讽。
“她告诉我的。”丛岸得意地说。
丛岸如同一个故意打碎珍贵花瓶的孩子,挑衅地盯着我的眼睛。我没有上他的当,尽管被他搞蒙了,我仍然竭力镇定下来。我想他不过跟我开个玩笑,但一转念间,我又禁不住用带着几分嘲讽的语气问他:
“你不是说她死了?你还能见到她?她活到现在得有几百岁了吧?”
“那是你的逻辑。”他不屑地说,“生和死只隔着.....一根麻绳的距离。生是继续,死是停止;继续可以存在,停止也可以存在,两者不过是存在的不同方式。”
“你是说你见到鬼了?”我不愿听他讲歪理,粗鲁地打断他的话。
“那是你的逻辑!”他也粗鲁地重复道,“世上没有鬼!”
“那你见到的是什么?你书读多了,真成书呆子了。”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有点儿可怜他,又莫名地有些恨他,想要戳穿他的谎言让他难受。“你以为自己是柳梦梅或者谁谁谁吧?就算这世界上有鬼,也得有那么痴情的鬼等着你。想想时雁吧!你们再有两个多月就要结婚了!不要那么自私,想想她的感受!你出去时她得有多担心!”
“她担心什么?还不是女人的胡乱猜疑!没准儿是她自己心里有鬼。”他得意洋洋地盯着我,目光尖利得像锥子。
我感到,内心里一些隐秘的东西被他窥破了。为了掩盖自己的怯懦,我转而感到了愤怒,胸口闷着一腔怒火,不知道如何发泄。灯光打在他脸上,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有一种疯人般的阴鹜。我想起他第一次带我去见时雁时的情形,深深地可怜起时雁来了。她为什么非得跟丛岸这样一个书呆子,她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她吗?比如……我。若她跟我在一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好,让她幸福。可以预见,她和丛岸在一起是不可能幸福的。为了时雁,抑或为了我自己,我想把丛岸拉回到正常人的思维。我暂时顺着他的逻辑跟他讲:
“既然她把原因告诉你了,你就不用再天天往那儿跑了吧?”
“在那儿我才真正明白了自己。”丛岸又回复了那种淡淡的语调,“很多东西,若不是到了那儿,我永远也不会明白。”
“明白什么?”我忽然感觉口干舌燥。
“我看到一根绳子弯曲的影子,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淡然地说。眉毛间出现很深的印痕,又渐渐舒展开,眼睛里有一点儿什么东西。我仍旧不明白他明白了什么,只是感到他有点儿可怕,有点儿怕他。那是一种怎样的惧怕?就像是,他和自己不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
我们的交谈到此为止,没想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深谈。
思来想去,我最终没把我们的谈话跟时雁说。这是出事后我很后悔的。也许,我和她说了,她会引起注意,悲剧就不会发生,可谁又知道呢?那时候我只是想,丛岸向来有点儿神神叨叨,行为与常人殊异,性格又比较敏感,胡思乱想些生啊死啊的没什么大不了。再说,读书将近二十年,一旦要离开学校了,谁都会有些不正常,我们上一届的毕业生中还有人在校园里裸跑拍照留念,在全国引起很大反响。相比之下,丛岸的“不正常”又算什么?
几天后的一个大清早,时雁再次找到我,劈头就问:
“昨晚丛岸没回来吗?他手机一直关机。”
“他不是和你在一起?……我以为你们情不自禁了。”我嬉笑道。
时雁的脸颊瞬间红了又白,顾不得理会我开的玩笑,喃喃道:“这么说,他真没回来。”她凶狠地瞪着我,喊道,“那么这一夜他会去哪儿?!”
秘镜花园立即浮现在我眼前。时雁也一定想到了。直到这时,我才和她说起那晚和丛岸的谈话,仅仅省略了最后那句关于绳子的怪话。
花园木门上丛岸的十个手指头印竟还很清晰。盯着十个指印,推开门的欲望潮水一般在心中涌起,还夹杂着莫名的激动和不安。我又有了看到丛岸推门时的那种感觉:有什么隐秘的事物正在到来。时雁紧张地注视着我,我下意识地把十个手指严丝合缝地按在丛岸留下的指印上,似有一股电流被接通了,我忽然朦朦胧胧地预感到将要看到什么。
六月清晨的阳光是那么耀眼,那么热闹,恍若每一片树叶、每一串花束、每一片石块、每一片水波都滚动着一个小太阳。在无数太阳嘶喊着疯狂地旋转中,丛岸用一根麻绳挂在石镜前紫藤茎上赤裸的身体显得那么硕长,那么安静。瘦瘦的肋骨一根一根凸露着,长而瘦的双手恭敬地垂着,两只很大的光脚板调皮地微微晃动。他不再像活着时那样让人难以理解了。他虽是洞察一切的姿态,又是一片空白,柔弱无比的,羞涩得近乎谦卑地等着我们走上前去。我们看着他,他似乎随时会很不好意思地朝我们露出微笑。
我看到时雁的目光从他胯下迅速移开,漂亮的脸颊苍白中泛出一丝红晕。在丛岸胯下繁茂的草丛中,那东西像一只被小孩子抛弃的气球,干瘪地垂挂着。我还注意到,他的大腿根上有两滴精液,这无疑是他身体上最大的败笔,因为那看上去很像两条恶心的鼻涕虫。
尸检报告说,丛岸自杀前有过性活动。
六
我下意识地寻找门上的指印,十年光阴沉积,门上的朱漆完全剥落了,又覆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指印自是踪迹全无。我感到自己的荒唐,转过脸,不好意思地朝等在一旁的时雁笑笑,她略微皱着眉,两手握成拳头,僵僵地垂在身侧,脸紧绷着,想要朝我笑一下,却咬紧牙,怕冷似的吸了一口气,脸上紧张的肌肉动了动。我不知说什么好,又对她淡淡地笑了一下,转回头面对木门的刹那,眼前倏地浮现出那十个指印,如水中冒出的莲叶,我毫不犹豫地照准了按下手指,不过,十年前出现的奇异感觉未能回归。刚才不过是我的幻觉罢了。
进门左手边的小屋和十年前也没太大差别,还是一桌一椅,墙上那件敝旧的蓝衣服竟然还那么挂着,所不同的是,门后的扫帚不见了,门洞开着,有风由门而人,衣服袖子便轻微地晃动着,像是穿在一个隐身人身上。
花园比记忆中的还小,建筑物比十年前更显颓纪,草木倒愈发汪洋悠肆了,已经初秋了,不少紫藤兀自怒放着,一串串淡紫色的花穗随风轻晃。我真怀疑,这儿是不是与世隔绝到连季节都不一样。我们伫立在一进门的巨石前,仰头看午后的太阳照耀着巨石上的草木,有轻微的风吹过,草木摇晃,投在地上的影子簌簌作响,如金石之声。有鸟啼从树上传来,滴溜溜,滑溜溜,水珠一样从耳轮滚过。我蓦地一惊,转过脸去看时雁,她一脸平静,额头落了一片鲜红的阳光,脸颊上淡淡的绒毛金灿灿的,胸口的蓝丝绸花显得很诡橘。
“走哪一边?”我问她。
“你不是跟我说过,两边都一样?”她转过脸看着我,嘴角牵动了一下,“都是绝路。”
我们做了不同于第一次的选择。左边。
最近落了几场雨,高低不平的青砖地面湿滴液的。时雁穿着黑色高跟鞋哒哒哒走过,鞋跟细得像一截干枯的指骨,我不由得为她担心,生怕她威到脚。她竟丝毫不以为意,只是不时停下,看一眼紫藤架外的水池。水面波动着耀眼的阳光,睡莲开满紫红色花朵,斑驳鲜亮的光影使得水池有一种梦幻的感觉。这时,我恍恍惚惚看到,地上的青苔正慢慢地朝时雁脚下移动,鼻涕虫似的,一点一点爬上她的小腿,爬上她的白裙子,爬上她的身子……我吓得使劲儿摇了摇脑袋,也去看满池的睡莲,可这念头仍执拗地在脑海里蠕动着。
“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吧?”我找话问她。本想问她,这些年过得是否幸福,话到嘴边,我把幸福两个字硬生生咽下了。
她偏过脸,斜觑着头顶繁密的紫藤。绿叶间滤下的两粒阳光落在她眼睛旁,风从紫藤架顶部吹过,叶子仿佛无数的小手掌摇摆着,那两粒阳光便跟着欢快地晃动。她眯起眼睛。阳光落在眼睑上,隐隐照出细细的弯曲的淡蓝色血管。
“就那样吧。”她闭着眼睛说,嘴角挤出笑意,“你不记得了?哪条路都是绝路。”
“别老这样。你又年轻,又漂亮,有多少人喜欢你啊。”我不愿和她谈论这个,故作轻松地说,“你没看出来吗?参加聚会的那几位男同胞,十有八九看到你就激动得两手发抖。”
“是吗?”她睁开眼睛,一道冷冽的光斜飞出来。
她的脸苍白中透出红晕,眼睛被阳光浸染,也淡淡地水红着。我心里暖暖地动了一下。
“你也像他们那样吗?”她的语气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厌恶。
我怔怔地望着她,她也始终目光硬硬地瞅着我。
“那是,”我感到心漏跳了半拍,笑笑地说,“你这么漂亮,哪个男人敌得过?”
她的眼珠子活活地转动着,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认真地说:“别开玩笑。”
“谁开玩笑了,我真的……”我忽地认真了,凝视着她的眼睛,不知该说什么。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对她说这样的话,心里腾起一片激动的热流。
她的目光有一瞬间软了,宛若透明的温暖的液体在流动。“可是你从来没和我说过……你从没说过,你怎么可能喜欢我,你们……”她软软地望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慢慢地浮上一层水雾。
是啊,我居然从来没说过,甚至没想过要说!我茫然地看着她,对她做出一个笑的样子,尽量轻松地说:“这有那么重要吗?说不说还不是一样。”
“当然不一样!”她眼圈里的泪水蓄积着,又薄雾似的消散了,宛若夏日里短暂的一场雨水。我听得见她喉咙响了一声,把泪水咽下去了。她的目光又奇怪地变硬了,生生地擦着我的脸,让我感到莫名地羞愧。
“那现在说了,也不算晚吧。”我看着她,“以后,我们经常联系,经常说说话。”
“我不想说话,我想有人陪我一起睡觉,你想过和我睡觉吗?”她逼视着我。
我感到脸热辣辣地红了。这还是结婚后第一次有女人让我脸红。
“那个……是有过。”我身体里一阵难以抑制地颤抖,发疟疾一般。为了不让她看出来,我强忍着,牙齿磕碰着,说话都有些结巴。
“你还蛮老实的。”她轻轻地笑了一下,脸颊露出浅浅的酒窝,“丛岸怎么就……”她的目光忽地黯淡了。“他为什么要那样呢?可他死前还……这么多年,我总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语带硬咽,望向池子对面的石镜。
我热切的心平静下来了。我们终究躲不开丛岸。虽然陪她到秘镜花园,我并不愿太多地提起丛岸的事儿。那么多年过去了,该从他的阴影里走出了,我还以为她已经从他的阴影里走出了。其实她从未忘记。我们都没忘记。
“你还相信纯粹精神上的恋爱吗?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你信这个。”她转过脸看着我,眼里似闪着朦胧的泪光。
“也许吧,”我有些敷衍地说,“年轻时和年老后没准儿会那样。你不相信?”
她又一次停下脚步,仰脸望着头顶闪烁着阳光的紫藤叶子。我忽然想,她之所以一路上不断停下,或许是为了拖延到石镜下的时间。
“我想我是老了吧,不再为孤独而安然了。”她轻声问,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不会骗我吧?”她忽地转了语气,迅速问道。
“为什么要骗你?那有什么好处?”
“你可别骗我就是。”她喃喃说,“可你喜欢我什么呢?”
“有些事没什么原因的,就像一百年前同样在这儿上吊的女孩子,也没什么原因。”我对她的提问有些厌烦了,又不好说因为她长得漂亮,遂转了话题,以断然的语气道,“总要有一些人死去,也总要有一些人活着。这事儿太正常不过了。”
时雁没再说什么。我隐隐有些后悔,还有些担心,生怕出什么事儿,提议说,时间不早了,不如回去。她没吱声,兀自慢悠悠地往前走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这条路和另一边的路稍有不同,有一段矮墙坍记了,我们站在豁口那儿,往江面上看。江水沉郁地流动着,许久才听到水声。对面江岸不再是十年前的滩涂。柳树、红色的灌木丛、悠闲地吃草的水牛,都不知哪儿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临江而建、设计精巧的私家别墅。只有雨燕还在。那些墨点般的雨燕,上下翻飞着、追逐着,像被风刮乱的枯叶。时雁胸前那朵诡异的蓝丝绸花被江风吹得晃荡着。“走吧,该到了。”时雁忽然回头淡然一笑,拐了个弯,那块巨石赫然立在眼前。
时雁在巨石侧面的假山边坐下,看看一绍一绍挂着淡绿色水渍的石镜,又看看琉璃一样碧蓝的水面。我想就让她坐一会儿吧,她兴许会好受一些。她又把目光转回石镜,重新拾起刚才断了的话头,“怎么会没有原因?凡事总有个原因。一个人出生有原因,一个人死也就会有原因。”她目光尖锐地盯着我,语气渐渐激越,“我究竟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他要那样逃避?还差一个月我们就结婚了!请柬都发出去了!”她别过脸去,似乎在抽泣。
我忽然觉得她和丛岸很像,有些怕她,又有些可怜她,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进园子时,她蹲在路尽头哭泣的模样。我该如何安慰她?又有什么资格和能力安慰她?忽然就感到自己的无力和疲乏。我只能陪她坐着,离得很近,又很远。我不自觉地就伸手搭在她的肩膀,她慢慢扭过脸看着我,目光平静,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我把她揽人怀中,抱紧。她的身体是那么小,那么柔软,有一点儿冰凉,又有一点儿温暖,小女孩儿似的。这么柔弱的躯体,怎么抵御十年来岁月的磨蚀呢?我不自觉地朝她俯下脸,笨拙地碰了碰她冰冷的嘴唇。突然,她咬住了我的舌头,疼痛猛地袭来,我想摆脱,反倒使我们更紧密地吻在了一起。仿佛为了这一刻,我们足足等待了十年。我们是那么从容镇定,那么柔情蜜意,那么疼痛难忍,那么满心悲悯,仿佛了然了人世的全部沧桑变幻忧喜哀乐。
我略微闭了一会儿眼睛就睁开了。这一切真切得仿佛虚幻。落日红红地照着,余晖穿过香樟树的枝叶,涂红了水池花草,涂红了巨石石镜,涂红了时雁的脸颊。整个园子充盈着红色,暗藏着细小的爆裂声,透露出令人心慌意乱的气息。我突然内心里热血翻滚,直往上涌。我一扭身,总算摆脱了时雁的咬啮,使劲儿抱住她,翻转过去,压到假山石上。她不解地扭头也斜我一眼,略一挣扎,就顺从了。她两只手按住潮湿坚硬的假山石,身子俯在手上。我脑袋嗡嗡作响,闻到一丝异样的血红和满园子的红色混淆在一起。我看着她雪白的脖颈被夕光染上了暖昧的水红,她微微仰着头,痛苦地拧着眉,瞅着冷硬的石镜。我猛然想起她瞅着丛岸下身的情形。那一刻,在从朱有过的激动中,我同时感到了彻骨的虚空。
原来,我是那么在意丛岸,应该说,是嫉妒。我一直幻想着他和时雁顺理成章应该发生的种种而深感心痛,一直幻想着时雁离开丛岸到我身边,却怎么也没料到,丛岸根本不在乎时雁,也根本不在乎我,他置身事外,却让我们痛苦不已。这么一想,他的离去完全是对我们的一种不屑。然而,即便离开了,他仍旧控制着我们,却又高傲地置身事外。只有我和时雁,我们像平凡的芸芸众生,为一些丛岸根本不屑一顾的东西活着,痛苦着。
在倦怠和空虚的情绪里结束后,我还是有些不解地问她:“你没和丛岸,你竟然……”她虚弱地笑笑,摇了摇头。我抱紧她,心里一阵钝痛。她是那么可怜,我和她都那么可怜。我注意到她白色连衣裙的前襟有指甲壳大一小片绿色,想必是刚才被假山石上的青苔蹭到了。我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捻了一下,绿色反倒涸得更开。我把她又抱紧一些。
落日又大又圆,持续地降落。园子氰氢在血红的光晕里,就如同,小时候透过塑料糖纸看到的。我们静静坐着,等待着。江水的声音紧紧地填满了四周。“我们竟然会这样……”她悄声说。我亲一下她的脸颊,她模住了我的一只手,很用力地操着,抬头看我一眼,毛茸茸的目光温柔地触到脸上,我摔然感到一阵忧伤从心头涌起。“这是真的。”她伸出有些凉的手轻抚着我的脸,声音更低地说。“疼吗?”我问她。她摇了摇头,抿嘴淡淡地笑笑,脸上的红晕一直延伸到发际。“我不该那么粗暴……”我胸口涌上一阵愧疚的浪潮。她又抿嘴淡淡一笑。我羞愧地把头埋进她的胸口,她母亲似的抚摸着我的头发。听到她的心跳,我宁静下来。原来,十年的岁月已把她像裂痕一样留在了我的心里,此刻,裂痕弥合了,心又完整了。从未有过的完整。无论是丛岸,还是一百年前园子里死去的女孩;无论是这座奇诡的园子,还是十年的日日夜夜,都不过是纽带,为的就是把我们紧紧缩联。让那些虚幻的烦扰滚蛋吧,从此我们不再是孤独的,要在世俗的世界里,一起面对共同的命运了。我们静静坐着,等待着。我把脸挨近她的心跳,被她胸口的蓝丝绸花冰了一下,蓦然感到一阵酸楚。
“对我来说,你的身体才是真正的秘镜花园。”我凑近她的耳朵说。
她的脸倏地红了。我抱紧她,很紧,想要把整个身体嵌进她的身体,而不仅仅是那么一点儿。多可怜,最接近时,也只有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儿。我把这个想法和她说了,我从来没有和谁说过。她定定地望着我,眼里波光澈艳。她说,你怎么这么想,怎么这么想。她紧紧抱住我。我感到了拥抱的幸福和幸福本身难以避免的忧伤。
太阳沉到城市的背面后,暮色四面笼罩过来。雨燕在我们头顶翻飞,带着江水的气息。风吹得树木沙沙作响,竟然有些冷。或许就要下雨了。我感到时雁更紧地抱住了我。在又一阵风过后,我回头一看,发现月亮终于穿破云层,把光辉洒满池面,池底的月亮和天上的月亮好像隔得很远的两只眼睛,彼此瞪视着。这时,怀里的时雁猛然战栗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月光和水光映上了石镜,石镜散发着凛冽的光芒。镜子里的我和时雁脸色苍白,如同两具死尸搂抱在一起。
“走吧!”她紧紧拽住我一条胳膊,赶紧将目光从石镜上移开。
“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嘛。”我看看她,又打量起那块石镜。事实上,石镜并不是那么特别,一面磨光的石头映着月光水光而已。我希望能在园里待到月亮出来照亮石镜,也好破除时雁心里的迷障。
“影子……”她犹豫着,目光露出惊恐,焦躁地说,“不要说了,走吧!”
我心头一震,刹那间想起丛岸对我说过的话。我握紧她的手,她的手冰块似的在融化,随时会变成一条滑溜溜的鱼游离我的手心。
我们摸索着走过黑洞洞的紫藤架,到了一进门的巨石前,她紧张的情绪仍未消除。我问她怎么了,她回头迅速看一眼水池对面的石镜,然后两眼空茫地望着我。
“再有一个多月,这一片的老房子就要拆除了,包括秘镜花园。”
“你就为这个才回来参加同学聚会?”
她没回答我,拽了我匆匆走到门口,又拽着我往外面的大路走。
“该走了,该走了。”她一遍遍急躁地说,我看到她眼里闪过一点类似厌恶的东西。
黄昏正慢慢变冷,如濒临死亡的八爪鱼的触须般慢慢伸人夜的黑洞洞的喉咙。这时候,我方才发现,小巷两侧敝旧的房屋山墙上圈起来的大大的“拆”字。所有的房屋竟然全是空的。我恍惚觉得,进园子前还看到很多老人坐在房屋的过道上摇着扇子,孩子们还在跑出跑进,怎么一晃就不见了?一阵穿堂风吹过,房屋的门窗轻微地嘎吱着,又似乎,真有些幢幢的人影待在过道间。我吓得倒吸冷气,赶紧拽着时雁往肺科医院奔去。黑暗在身后紧追不舍,好似小时候暗夜里追上来的一群野狗。时雁老往后坠着身子,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是一个劲儿往前跑。总算跑出小巷,进人肺科医院,医院的房间灯火明亮,路上行人却极少,一大股药水味浮荡在空气中,我拽着时雁继续走,直到一辆推车挡住去路。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样一辆推车,四个轮子,金属质地,大部分身躯隐藏在一条白布单下,有种沉默寡言的质地。白布单静静凹凸出一个躯体的形状。那样宁静的起伏。应该是一个女人。我不知道她是否年轻,只知道她这会儿安静无比。突然,路两边的灯光亮了,白布单被光衬托得似乎动了一下,又悄然止息了。白布单的影子细雨般洒落在水泥地面。我茫然站立,扭头看到时雁也如我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推车。运送推车的是两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和一个年纪稍长的小伙子,看得出,他们早已熟稳这样的工作,低声说笑着打我们面前经过。下班后,小伙子会约她俩中的一个吃饭吧?那位丰满活泼的,还是那位清瘦宁静的?我莫名其妙地想着,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不会约推车上的那一位。
推车经过后,我们眼前的空间瞬间被灯光和夜色填满。我和时雁的影子挨在一起,显得那么不搭。我皱了皱眉,想尽快摆脱眼前的状况。我说走吧,时雁没说话,默默跟上我。站在医院门口,面对人流如织的大马路,我才想到,还不晓得接下去该做什么,我们能做什么?按照原定的计划,我这会儿已经在开往机场的车上了。可现在,我怎能说出告别的话?突然之间,真是,突然,世俗的生活和考量重新撞上来,碎不及防。刚在秘镜花园里发生的一切显得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私下里,我还觉得那有些幼稚。两个成年人竟然弄了一场那样的戏剧,真有些做作。我的眉头一定皱得更紧了,两道浓黑的眉毛之间,会有一条疤痕似的凹痕。我转过脸,装作往花店里张望。秘镜花园和里面刚刚发生的那一幕,恍若黄昏灯光下一具尸体。我心里忽然跳出这个念头。这时,时雁两手搭在我肩膀上,紧紧勒住了我,不知她哪来那么大的劲儿。
“我是爱你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她怕冷似的毅棘着,咬着我的耳朵一字一句说。我感到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顺着耳朵边沿往下流,流到我的腮帮下,滴进了胸口。好一会儿,这样的涓涓细流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源源不断。
她抬起头,那朵蓝丝绸花又冰了我的脸一下,心头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
“可是我现在要走了,你也走吧。我要走了。”她喋喋不休地说。
我呆呆地望着她泪水满面的脸,那张脸在黄昏的灯光下,已然迅速地离我远去了。
“你不和我……”我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又有一些儿惋惜,还有,疼痛。
“我真要走了。”时雁又说了一遍,不管不顾地拦了一辆出租车,车尾幽蓝的灯光如一条身份可疑的鱼,迅速游进茫无涯际的夜色深处。
“什么时候……”我没来得及把话说完,甚至来不及跟她挥手。我木头似的柞着,好半天回过神来,现实造成的烦扰稍微减弱了,秘镜花园里发生的那一幕再次让我心族摇荡。是她迅速、决然的离去挽回了这种感觉。难道刚刚那会儿,她和我的感觉是一样的?我们一起感觉到了生活中的脆弱,非但无法彼此依靠,几乎彼此生出厌恶。只有离开才能让温情继续下去。我心里不由得酸了一下,想,应该买一束花送她的,转念又想,还是不送的好,这些花店里的花没有不带着死亡气息的。打她手机,关机了,只好给她发了短信。“我也爱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在短信里说。
七
我照原计划飞回南方。没回家,直接去了公司。同事们看到我,纷纷同我打招呼。“顾经理,气色不错呀。”“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我本不打算说的,迟疑了一下,盯着问话那人,笑了笑,很随意地说出了“深城”两个字。我分明看到了他和其他人眼神里的讶异,在自以为我看不到后,一个个脑袋很快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我由衷地感到快意和不屑,大大方方扔下他们,如扔下一地琐碎的瓜子壳,大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我彻夜待在办公室,想尽快把积压的事情处理掉。原以为会很累,不想身体一直神经质地亢奋着,烦乱的工作令我狂热,恨不得不眨一下眼睛。一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出红光缭绕的秘镜花园,时雁漂亮而略含哀楚的脸和石镜慢慢重叠,最终如同刻在了石镜上。我竭力甩开这个念头,疯狂地工作着。很快处理完工作,我又打了几次时雁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也许她对我们关系的急速发展不大适应吧。我只好又发了几条短信,表明我对她的感情,但总觉得那些短信隔靴搔痒,连我自己都感到厌烦和疲倦。我想,周末一定飞到她的城市去找她。我开始激动地想象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她如何一脸的惊讶和兴奋。
第二天傍晚,我略眯了一会儿,有职员敲门进来,说有警察找我。我茫然地看了一眼职员,他疑惑地望着我。在大厅里,我见到两位长得很精干的警察,有一位向我出示了一份什么证明,我没看清。“你是顾零洲先生?”那个还像个孩子的警察说,我盯着他右嘴角的黑痣,茫然地点点头。他上上下下打量我几眼,和同事迅速交换了眼神,各伸出一只手扣住我的肩膀。我下意识地反抗,嚷嚷着怎么回事。黑痣警察低声说,关于时雁的事儿,又看看站在远处围观的员工,对我笑笑,说不是什么好事,就不要让你的员工知道了吧?
我茫然地跟随警察走出公司,身后传来大片瓜子壳般的吵嚷。
警察带我去抽血。看着血从手臂涌出,眼前再次浮现出红光缭绕的秘镜花园。回到讯问室后,警察离开了,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他俩才回到讯问室。黑痣警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了一些我和时雁的事儿,我隐约预感到什么了,强忍着身体里的颤抖,很配合地把同学聚会的情形说了,还说了丛岸的事,甚至说了我和时雁如何到秘镜花园,在秘镜花园里做那事。我眼睛放光,滔滔不绝地讲着,对一些细节的描述精确到令人厌烦。我感觉自己简直在巴结他们,而我莫名地获得了偷悦。黑痣警察皱着眉,打断了我的叙述。他盯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时雁死了。
“死了?”我虽然早已有了不祥的预感,嘴角的肉还是突地跳了一下。
“经尸检确定,大概九月三十日晚十点,用一根黑丝缎带吊死在秘镜花园石镜前,死时赤身裸体。死前两个多小时,死者发生了第一次性行为。现场没有搏斗痕迹,但不排除奸杀的可能。检查的结果是,留在死者身上的精液确实是你的。另外,我们在距离死者不远的衣服兜里发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有你的名字。”黑痣警察照本宣科般冷冰冰地叙说着,不时抬头看一下我的反应,终于念完后,他看着我好一会儿,又说,“你,还算配合。”
我忽然为他的夸奖感到委屈。
“还有个问题,什么是弯曲的影子?”
我感到脑袋被一根钢针刺了一下,浑身抽搐着疼痛。
“弯曲的影子……”我结结巴巴地说,“就是……就是……”
他们奇怪地瞅着我。
他们离开后,我再难止住身体里的颤抖。跟告诉时雁我喜欢她时一样,颤抖霉菌般迅速扩散。每一块肌肉、每一块骨头,每一根毛发,在这剧烈的颤动中,都要离我而去似的,只有脑子像一块扁扁的僵硬的巨石,纹丝不动地压迫着神经。不知过了多久,黑痣警察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看到他吃惊地张了张嘴,瞅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你怎么一下子长胡子了?”他喃喃自语。“经过进一步调查,基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不过,你还不能离开,需要协助进一步的调查。”他照样冷冰冰地说。或许他期待着我会有点儿反应吧,我努力了一下,也没法指挥脸上的肌肉。他也放弃了,朝我挥了挥手。
“我会被绞死吗?”
黑痣警察瞅着我,拧起了眉头。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问……”我笨拙地辩白着。
“如果证明了她是被你强奸了才自杀的……”
“会枪毙我?”我急迫地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你不用担心,”黑痣警察也斜我一眼,忽然明白了什么,狡绘地说,“你的律师会帮你辩护,你也可以为自己辩护嘛。只要有点儿道理,法官总不会判你死刑,只能判个无期。”
脑袋嗡了一声,无数辩护的话荒草一般在脑袋里疯长。我反手樱紧椅子的铁后背,铁的冷硬从手心传遍全身,使得皮肤底下爆起一层细小的苍白战栗,嘴唇难以自制地抽动着,阴沟里的水蛙一般。我怎么能够在监狱里忍受无数个相同的日子!怎么能……“我是清白的,我什么也没做,我……”我突然喊出了声。声嘶力竭。我为每一句喊出口的话羞愧,可还是忍不住喊出了声。他鄙夷地包我一眼,打开门走出去。另一名警察试图从椅子上拽起我,我固执地坠着身子不愿走。黑痣警察拧身面对我,眉头皱成疙瘩。
“我能不能看一眼那张纸条?”
我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粗糙、虚弱,灰扑扑的,如同坟墓底下钻出来的。想必他也被吓到了,他怔怔地盯着我好一阵,皱着眉想了想,又怪异地看我一眼,嘴角的黑痣如一只硕大的苍蝇缓缓爬动。他竟然同意了。
他回来后,用两只手拉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隔开一臂的距离让我看。我看到一个古怪的图案,类似飞速漏着时间的沙漏,沙漏和时间皆由时雁娟秀的字迹构成。我的名字和丛岸、时雁的名字一样被塞进了漆黑的长方形框里:弯曲的影子,丛岸,像一只藏在椅角沓异的眼睛,默默地望着我和时雁。
我感到一阵浸透心胸的恐惧,丛岸一直躲藏在死亡的面具后面,时刻监视着我和时雁,洞察一切,预料到了一切。恐惧过后,我被他这种高傲深深激怒了,可只能空自愤怒,什么也做不了。死亡如挡在我们之间的高墙,我的愤怒撞上去,不过反弹回来,伤了自己。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如此强大的力量和魅力。
黑痣警察迅速收起了纸条,古怪地瞅我一眼。你还有什么话说?他说。我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我被他们带离原来的屋子,黑痣警察走在我前面,我紧盯着他有些往外翻卷的制服下摆,感到一阵阵难受。穿过一条条通道,拐过一个个弯,宛若拐过一条条窄巷走向秘镜花园,在一条通道尽头,一扇铁门打开了,我愣神的当儿,被推了个翅超,刚来得及回头,灰黑的铁门恍当一声关上了。屋里有些暗,面对门站着,门上浮现出时雁留下的那个图形。图形下部的几个字渐渐扭曲成一根麻绳。
我久久地在黑暗中伫立着,恍若置身庞大的迷宫,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一根麻绳,秋风一阵阵吹过,麻绳黑漆漆的影子轻轻晃动,向我靠近,在脖子上缠成一圈。我顿感呼吸艰难,情急之中,大喊救命。一道光豁然射下,陡然之间,呼吸通畅了,原来自己正站在秘镜花园里,丛岸和时雁小孩子似的裸着身子,拉着手,站在不远处鲜亮的花丛中向我招手。他们面含微笑,全身肌肤如清晨的玫瑰花瓣,挂着大颗大颗露珠,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令我不敢逼视。我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竟然那么粗糙、肮脏,再低头看看,肚子难看地凸出来,那是十来年频繁应酬导致的,我不敢向路边的水池看上一眼,知道自己的倒影必然面目可僧,和他们一比,真真令人羞愧。
我不觉就跟着他们走。他们步履如风,悄无声息地穿过山石和花草,很快把我落下一大截。我再次感到呼吸受到阻滞,大声向他们呼救,他们再次停下,转身朝我微笑,向我招手。我抬头看了一眼他们闪亮的玫瑰色的肌肤,抱歉地笑了一下,硫忙低下头赶路。可走不了几步,我就像许多脑满肠肥的中年人一样气喘吁吁了,不得不弯下腰,扶着膝盖,又一次朝他们呼救。他们不得不再次停下,我抬头看到,他们拧着眉头,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我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休息片刻,笨拙地迈动两条腿,慌忙赶上去。气恼的是,两条腿很快酸得沉甸甸的腌萝卜似的,脚下的路好似一条工厂运送货物的履带,不断往前跑去,我被狠狠地甩在后面,脖子上的麻绳瞬间抽紧了,我忍耐了一会儿,不得不绝望地呼救,羞愧的冷水涌出眼眶,流到了脖子上。可他们只朝我匆匆回头瞥我一眼,就不耐烦地掉过头去,毫不犹疑地走远了。他们恍若一阵秋风,倏忽间钻进了那块巨大的石镜。
我无助地蹲在地上,形同气喘吁吁的老人,捏着脖子,无奈地任由呼吸如丝般抽离。泪水还在不断涌出,凉凉地、细细地、慢慢地爬向胸口。抬头望望四周,是个陌生得让人眼晴生疼的地方,而我将独自待在这儿度过余生,一天天慢J漫地僵化,直到手指头也不能动弹。
啪啪的铁的声响在眼前爆开。
“怎么回事?”黑痣警察拍着铁门嚷道,“少给我来这套!我知道你什么病也没有。”
我默默垂下捏着脖子的手,仰头瞥见屋顶昏黄的灯泡。一道强光洪水般泻下,转眼间灌满屋子,光明的波浪激荡得屋子晃晃荡荡。我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又伸手摸摸脖子,凉凉的,麻绳似乎还在。我陡然被一阵缺氧般的眩晕击中,闭上眼睛,两手在半空里挣扎,总算撑住墙,这才勉强站稳,一只手挡在额前,慢慢睁开眼睛,盯着铁门。
“装吧!你就装吧!”黑痣警察的声音从铁门外抛进来,“反正没人理你,你尽情装。这么怕死,当初就不要胡来嘛。”他吹着口哨走远了。他吹的居然是丛岸经常带着大伙儿唱的崔健的《一块红布》,略带忧伤的歌曲由他吹出来格外轻巧: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
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
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
我说要上你的路
皮鞋后跟敲击着水泥地面,咔哒……哒……哒……小小的声响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切断了歌声。我艰难地打捞着记忆中残存的旋律,总被鞋跟敲击地面声打断。咔哒……哒……哒……铁门上麻绳的影子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有了生命似的,悄悄地、怯怯地蠕动着。那是一条黑漆漆的小蛇,好奇地吐着信子,冷冷地探到我脸上,我感到恶心和恐惧,身子却僵硬得犹如一根木棍,只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我无比清晰地感到小蛇爬上脸颊,缓缓下移,无比依恋地在脖子上盘成一圈,犹如一根绳子。
那一刻,我突然就洞悉了自己无法规避的命运,不打算再做任何辩白。
2009.8.4-6初稿,云南汉村
2009.10二稿,复旦北区
2010.4三稿,复旦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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