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一起恨天才-让我们一起恨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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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模特容易选出病(一)

    寻找新面孔这件事非常难办。在各类时尚杂志上看到每一个模特女孩,基本上是一道道筛子筛出来,被千百人指指戳戳,各种心理比较和专业眼光拉锯的结果。我认识的一位模特有个小本子,上面用各种字母代表了一天要做的事,比如M就是面试,S就是试装。于是我看到她的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SMSMSM,偶尔蹦出个P来,一问还不是PARTY,而是排练。所以对这样的姑娘我常常心生爱怜,直想一把揽在怀里。

    很难计算一个自身素质很好的模特出道究竟会遇到多少次面试,几年的活跃期里面会经历千百次怕是正常的。活跃在欧美的一些中国面孔,为了抢占机会,经纪公司可能在一天之内既流氓又敬业地为其安排多场秀的面试,一场到另一场之间为了节省时间(当然也是因为一般国外打车又堵又贵,地铁这帮姑娘还坐不明白),她们就甩开修长的大腿绝尘前往。

    由于工作需要我经常选模特,这中间出现了很多哲学、社会学甚至人类学问题。第一是我不爱迟到,但是如果面试的地方很远,以北京交通不可预判的堵车程度,迟到是家常便饭。哪怕只是5分钟,那种在车内的焦虑是不可言说的——眼前会浮现出一群女孩无所事事地咬着手指头,穿着高跟鞋站在一起,为了不把裤裙弄褶,连坐都不敢坐,只等着面试者的大驾光临。进门之后我常常气都喘不匀就赶紧把头发拢拢说:“让我们,开整吧!”如果是模特公司来人,我就更加惶恐。电梯里挤满了穿着高跟鞋一米八五左右的女孩,你走在最前面,后面是一排踢踢踏踏的高跟鞋声,迎面走来的人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你的身后,这种感觉就像是没登台,但是镁光灯已经打在心怀鬼胎的脸上。

    关键模特们的示好是让正常人类非常难以招架的。她们竞相表示自己非常符合条件,有的甚至在没有任何人提议的情况下,穿得过于符合男性审美,一眼就能看出是精心梳妆打扮,心里憋着用外貌1秒钟置你于死地的坏水的。即便我能用1秒钟判断一个女孩是否符合一组片子,为了她们远来需要尽兴的心理得到平衡,只能拿着相机假模假样地表示很感兴趣,拍一张正面,拍一张侧面,拍一张背面,拍一张站着,拍一张躺着,拍一张蹲着,拍一张趴着,拍一张拿大顶……所有人心照不宣地精疲力尽。有一次面试的女孩从另一个城市赶来,进屋的第一眼我就已经宣判了结果,但是为了人类最基本的道德,我陪着她痛苦了聊了20分钟两地文化差异。

    有位业内著名摄影师跟我讲,半辈子过去他仍旧受不了面对一群模特的状况,一是出于尊重,无法冷酷地对待在这个行业奔命的女孩,比如迅速地说出“下一个!下一个!”这样的话。二是在专业和人性的两难上苦苦挣扎,几轮面试就会口干舌燥内分泌失调。

    就在前几天,我见过第78个模特后,又从门口涌进一批人。所有女孩们像孔雀开屏一样排开,摆出自己最美的POSE,经纪人在耳边介绍起这个拿过什么样的奖,那个是怎样的黄金身材比例……一瞬间,我就像是电影《毕业生》开头那个汗流满额头的本杰明,身后是一面争奇斗艳的鱼缸墙,一个超我出窍,在天花板上流溢。而坐在那里双手紧张地握住拳头的我,像iPhone4s 里面的Siri,机械应答着一切。

    选模特容易选出病(二)

    我从来未归纳过自己的对女人的审美,身边的人对看女人也都有自己不同的注重点:看脸的,看锁骨的,看后颈的,看脖子的,看手脚的,看腿的,看胸和屁股的……还有一种玄幻说法叫“读一个人的气质”,说得自己跟读卡器似的。实际上,自己做出的评价都未必准,在任何的回答里可能都有为了给自己贴金而作弊的成分,只有让这些人面对成百上千的女孩,挑选出他们心目中的最佳,这时才看出,分歧之巨大,足以成就许许多多的相互嗤之以鼻。

    在最近的一次模特挑选中,我神奇地选择了三个胸大的姑娘,以至于摄影师在现场大呼:“简直像六只海豚朝读者扑过来!”胸猛,我现场多次晕肉只能靠掐人中醒过来。更让我疑惑的是,我完全没有想到自己选模特会选出六只海豚。

    所以,我相信一种说法,群态的展示暴露组织者的审美趣味,就是说毛病小了还不起眼儿,一旦选的人多了,就得多加注意别暴露了短板。很快我落了下一个病,如今每次面试要花一秒钟的时间用目光审查一下对方的心口,我怕再撮堆出一群丸子小姐来,须要控制自己的潜意识产生的负面作用。

    后来与模特公司打交道多了,各种类型的面试就会遇到熟络的模特。谁适合冷酷类型的片子,谁适合阴郁的,谁适合娇媚的……脑子里建立了一部百度百科。然后下次面试就尽量避免碰到与面试主题不符的熟人模特。不然,情况就会非常尴尬。

    因为在你跟某些人看过电影、话剧,被送过毛衫,一起吃过路边摊还推心置腹了半晌后,下次见面的面试对方就会闪烁着眼睛,让你觉得不选她就是罪过,就是对不住友情,就是黑脸包公。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女人内心的复杂和脆弱,以及失控时候的恐怖,相信多数人都领教过。有一天,半夜4点我迷迷糊糊接到个电话,我没好气地问啥事,对方答曰“睡不着”。这种情况下人都容易掏出刀来,但是我还是压抑住了,很明显,这个当日面试过的熟人模特没拿自己当外人,她幽怨地表达了我没有选她,羞愧和不爽让她抑郁了一天一宿。我能解释什么呢?

    模特红起来非常快,有时候一两年,有时候一两组片子,一两个品牌的秀。所以,昨天还在到处给杂志社试内衣的小姑娘,兴许很快就变成了炙手可热的国际知名“大咖”,然后配上几句蹩脚但可爱的英语,回国就变成“超模”。所以,跟这群女孩打交道要先存着士别三日的心,不然天天揪着人家小辫儿玩回头有天不理你了,还得半天缓不过神儿来。

    选模特容易选出病(三)

    把一个模特重头到脚打扮起来是很爽的一件事,造型师和服装编辑的快乐就在于此。于是,行业中的男编辑、摄影师无一例外喜欢年轻、漂亮、没有明星架子、不挑三拣四的女模特。她们往往涉世未深,被公司训练得“知书达理”,对各种匪夷所思的拍摄要求表现得恭顺可人。模特们早已经适应了指手画脚的面试,行业资深的模特偶尔会安排一天之内跑几个场子,有时候遇到不靠谱的面试者,等上几个小时也不稀奇。

    每当见到一群大老爷们儿围着一个姑娘打扮得起劲,我就想起小女孩们的童年芭比游戏,把一件件华丽的衣服在毫无反抗的对象身上变来变去。

    除了衣服在变,时尚行业人们的脑子也在玩命地转,每年都会有大把推陈出新的主题派对似的模特展示,一会是梦幻的儿童游乐场,一会是农场的大草垛,一会又变成了插着翅膀的天使爱翘臀。除了模特的选秀本身,奢侈品牌们和Victoria"s Secret这种高品质的品牌秀把一批批女模推上了明星般的高度,而在著名“芭比”身上指手画脚有另一番满足感。

    由于模特过多,残酷的竞争和面试,越来越多的不平衡出现了。原来模特公司和模特之间的平等关系被打破了,公司的经纪人变成了挥斥方遒的领导者,顺从的美女们成了高挑的小绵羊,不敢发声。

    我见过的摄影师里面各有各的本事。对模特进行精神电击的,譬如在拍摄的过程中为激发模特表现力,说“贱一点!再贱一点!不够骚!”这种话的大有人在,还有现在习惯用稳定的声音说“把左胸露出来”的。甚至我听过一种匪夷所思的要求:“控制一下你的牙齿,现在看上去太齐了!”还有在动作习惯上过分投入,像打了鸡血一样满场跑的黄飞鸿,在拍摄现场用沙哑的嗓音不断发出夸张赞美的主编,骑在模特身上把全部生命精力用十成功力通过镜头打出来的张三丰……有一次演员周迅作为模特,颓倒在摄影师家的沙发上,我顺口说:“有那么累吗?”她瞪了我一眼说:“你试试!”的确,工作5小时,搞出几张人神共愤的照片简直太家常便饭了。一个热闹的摄影棚,大布一拉,迎来送往。那白花花一片一片,要是关了音乐,还以为是精神病院呢。周云蓬那首歌能做《模特之歌》:“我在疯人院里,一切都很好,每天做着电击,没有烦恼。”

    让我们一起恨天才

    天才们的思考方式总是有些不同的,甚至让人怀疑这帮家伙是不是在故意标新立异,爱惜和维护着人们对他们“天才感”的认知。但是,必须要说这一点对我非常有杀伤力,我对有“天才感”的一切充满体恤和热爱。比如,遇到一个非常木讷的人,我首先会想到此人会不会是身怀什么其他的绝技。因为在我的概念里,上天赋予人们的能量总量是相当的。比如你跑得快,兴许就是数学不好;比如你漂亮,那注定谈吐无聊;上天把太多能量放在了你智慧的能量条上,足够思考时间和宇宙,那你就注定要坐在轮椅上,性生活靠志愿者解决……我这么说并不是凭空瞎白话,确确实实在文学这一神圣的殿堂里,有足够多的才华匪夷所思却丑到随心所欲的姑娘证明了这一点。

    那么,才华的来源究竟是哪里呢?它的燃料又是什么?

    这太神秘了。首先如果才华是一种物质,该用什么样的度量衡去描述它,克拉、牛顿还是焦耳。反正,你感到一个人有才的时候,在视觉上他是有光芒的。在听觉上,他让你耳朵里痒痒,味觉上就是喉头发甜,如果你妒忌他,真的会一大口血吐出来。我上学那阵常梦到一个如今已经成名的男作家(是谁就不提了,有搞基的嫌疑),梦到胸闷。因为才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啊,是高山流水也就罢了,生活中憎恶的人,怎么会鼓捣出那么优美的句子来呢?所以啊,才华的度量衡至少是公允与客观的,不会因为个人好恶而改变分毫,跟财富的数字一样。我以前想过写一个剧本,里面的人们充当交换的一般等价物的,就是才华本身。设计一种伟大的机器,一句唐诗放进去是多少分的才华,一幅画作放进去又是多少分。那样的世界得纯粹很多吧。

    才华的来源很可能是物理的。譬如,黑泽明在成年后的体检中被告知,他的脑子里有一根血管像问号一样弯曲,虽然手术可以治疗,但异于常人的才能也可能因此消失。所以,即便这样有可能改变他偶有癫痫发作的问题,但由于黑泽明本人对思考形态改变的厌恶,最终没有做手术。按这段资料说来,物理性状的改变也是“天才感”诞生的原因喽?

    解决掉妒忌天才的方法也就来了,一是你可以高度怀疑天才们终将走近“27岁俱乐部”2,变成脱力而死的英年早逝者。或者你可以指着一个毕加索,唱完一整首凤凰传奇的歌之后明确告诉他:你肯定是有瘤。

    不然,这世界也太没天理了!

    你不要伤心了

    我常年用一张黑白照做网络上的头像,是肖全拍的易知难。好多人问过我她是谁,也有源源不断的人来告诉我她是谁,甚至有人以为那个头像的照片是我。我照着镜子,一层胡子茬从唇上愣愣地闯出来,完全没有一点温柔的样子,更不像头像上的女人。但是我知道,我并不是出于单纯的欣赏,而是一种深深处的引为同类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是小说的名字。

    那张照片很多人都见过:女孩长发贴在两颊一路顺下来,像极了洗发水的广告,“蒂花之秀,青春好朋友”,一条花布的长裙,烟灰缸放在腿上。眼睛很大,眼神垂下来,显得很忧愁。也许就是这样忧愁的气质吸引了我,以至于我见到拍摄这张照片的摄影师肖全时,第一件事就是问这个如今40岁有余的女孩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他说“现在她不想被人打扰喽”,也显得满腹心事的样子。这种表情和对话简直对一个写作者是致命的,那意味着背后有许许多多被时光冲刷的故事。

    一位朋友跟我说,所谓女孩的气质,很简单,就是不爱说话。那是非常遥远的一次概括,当时我不理解为什么不说话就意味着有气质,只是朦胧地觉得他说得没错。后来我发现,凡是一种女人远远地看上去很舒服,落在我们心尖上都蹦出一两句小诗,秋叶静美什么的,但是一旦接近,就又会不断地发掘姑娘们身上的毛病。所以爱上画中人而伤心至死的小伙儿,并不只是出现在故事中,任何一个完美主义的人,都会被瑕疵击溃。

    随后的日子可能像流水,有一双无形环抱的手在你洗脸的时候说:不要伤心了。这不是一句无厘头的台词,充满悲观主义色彩的事情在每个心事重重的年轻人身上裂开,下雨天看蚂蚁搬家这帮人都要哭一场的,所以你不要伤心了,把自己当成一场话剧好了……索甲仁波切说,有些西藏的禅观大师在晚上就寝的时候要把杯子倒扣,杯口朝下放在床边,因为他们从来不确定隔天是否还用得着这杯子。甚至晚上把火熄掉,免得第二天余烬第二天还烧着,他们时时刻刻都会想到死。这样也怪累的,看似超脱但是实际上也好像是一种想不开。

    人们容易苦,只要你想得太多就会。在生命旅途中,人是住在皮囊这个旅馆里的客人,不必非要停止装潢这家旅馆,只要少用些罗马柱就好。但是悲观的年轻者什么都不用,那伤心是从少年时就开始的,他们一直就仰面躺在一张生活的案板上,凝视最远的星星,想到很多烦恼的事情——哪怕是春天来了一树白色的花朵,打开窗子一阵带着香气的风扑面而来,水淋淋地从梦中伸出的纤细白皙的手指。

    我们为什么不赴舞会

    老朋友见到我,点着一根烟,就会满脸跑眉毛地问:“嘿,怎么样!”

    我知道这群王八蛋心里在想什么事儿,就像一个糟糕电影里面能读懂人心的吸血鬼点破的那样,一半男人在闲暇时候在想钱,另一半在想着性。

    多数人对我的工作怀有误解:作为时尚男刊人物编辑,你会见到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让她们穿着性感内衣像好莱坞舞台那样排成一列,挨个潜规则;如果你不愿意让一个美人上杂志,美人因为有大款男友不愿意被潜,那么经纪公司就会不惜代价潜你。谁说中国人没想象力的?就像当年人们怀疑《PLAYBOY》上面的姑娘有几颗星,就代表这个姑娘跟主编赫夫纳上过多少次床一样。

    不得不扫诸位的兴,我不但没有那样大的权力,而且很遗憾,至今没有尝到过一个卸任多年编辑嘴里所谓的“肉包”。除此之外我相信,说出上个自然段这种话的人,也没蠢到相信这种逻辑,他们只是需要刺激来填补无聊的日子。如果我默许了这些,他们会高兴得要死,然后嫉妒得发狂,转头跟其他人聊到我时用“这孙子”作为开场白。

    《独唱团》的马一木来约稿的时候,第一个念想也是让我写一写“人民爱爆乳”的故事,唉,他太看得起我了。事实上,我每次跟姑娘见面都羞涩到没有胆量地正眼观察一下她们的胸——哪怕在片场,我都只是在摄影师的电脑里直视它们,完全放弃悬挂在我身边十几厘米处的真家伙。我在片场常说的一句话是:“别别,美女,盖上点车灯,太晃眼。”是的,我这样怯懦的家伙真适合开一辆切诺基。

    但是,我内心深处常会跟自己打架。“性是这个世界的驱动力,我们应该拥抱它,而不是视之为敌人。”是我深以为然的一句话。写作这件事,创作欲,你不可预估的力量,甚至是一场战争,都来自于性驱动。除了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样你们听烂的例子,还有大把故事能佐证这件事。越战和阿富汗战争的时候,印有伟大杂志LOGO的直升机满载着兔女郎忙碌穿梭于美军军营,这对不知道为什么而战斗的美国大兵来说等同于从天而降的节日。他们幻想着杂志女郎就是他们的情人,在这期间,许多人就是怀着美好憧憬在呼啸的子弹中倒下的。1965年曾去劳军的杂志女郎Jo Collins在20年后回忆时说:“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妙,最刺激,也最令我难忘的经历,但是战争是可怕的,他们让我去探望一个在直升机上中弹的伤员时,我清楚记得他奄奄一息地对我说‘甜心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然后就死去了,这一刻让我永生难忘”……美国军方为什么会同意这样的劳军行为存在?归根到底,军方认识到一点,年轻的战车,集体意识被催眠的“国家意志”是钢铁外衣,荷尔蒙是燃料。没有了性,他们没法继续推动一场战争,《华盛顿邮报》甚至说:“《PLAYBOY》在越战中起到的作用和美国国歌《星条旗永不落》在二战中起到的作用是相当的。”

    弗洛伊德总是对的。为什么男人爱爆乳,我觉得那是长久不能度过口唇期3的一种表征。为什么人们习惯于压抑自我?那就会扯出更多,关于中国教育和文化传统从出生开始给我们的巨大催眠。世界度过了一个从荒芜、蒙昧向社会化和文明化的进程,然后人们开始发现,社会和文明压抑了动物体的本真性。我们的吃,我们的性,又一步步回归到尊重人的原始需求本身。现在的中国,这样“回归式”的文明进程处于初级阶段(正像它其他很多方面一样),但是它会成为未来时代的又一次主流。

    虽然你可能跟我一样,是一个派对中手足无措的人,但没办法否认的是,我们内心深处都希望自己是一个性感的人;虽然在接受性感馈赠的时候没有安全感并且感到尴尬,但是,逃避、甚至口不应心地鄙视性感,对内心的要求闪烁其词、优柔寡断,难道不是一件更可耻的事吗?我在忠诚于自我,并且学会控制自己区别于一个流氓。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敢凝视姑娘胸部,却愿意以更含蓄的方式去关注她们锁骨、漂亮的腰线、笔直的腿和脚踝,并且对漂亮姑娘的采访总之欣然前往的原因……在北京的时尚大厦21层,有一个办公室,利落、性感,模特走来走去,如沐春风;在芝加哥的市中心,有一座大厦门口铜牌有一句拉丁语镌刻的句子:“不会跳舞,请勿敲门。”经过这两个地方,各位不要犹豫,敲敲门,没什么大不了的。

    乱世出妖怪

    我在文学网站做版主的日子里,平均每天要阅读数万字。其中,天南海北的年轻作者们,用实验性的文字搭建起来的纵横交错的建筑世界,在我看起来却是另一番样子,我在密度很高的文字中间抽离出钢筋和混凝土,寻到它的结构,计算它的速度,还有整体的物理性状。对任何怀有野心的尝试保持着警觉。这是一份非常素美的工作,你淡定的阅读一整天,像朋友那样说出写作者的心事,让他们赞叹你的眼力和见识。

    写得好的作者并不多见。见到好的作者贴出的文章自然要兴奋上一阵子(如今,那些熟悉的ID已经化作真名摆上了文艺书架,不论多贵我还是会把它们买回家,放进自己的书橱,兴许读也不读,但就像是有人收集枫叶那样子,似乎里面是对某一阶段生活的全部纪念)。读得多了,自然发现了关于写作者风格的规律。在对主题选择、写作方法和语言方式的排列组合上,即便是盖上作者的名字,我仍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作者是谁。因为,对写作要素的排列组合,就像是人类的DNA,审美志趣是处在一个缓慢流淌的河流当中,改变缓慢。当然,也会有短暂的突变,譬如一个少女也会在写满了童话质感的天马行空中突然去描述手淫,但是审美志趣于人是非常强大的框架。很快,源于荷尔蒙、一支烟、瞬间心情的东西就会再次被压抑,人又回到了一个恒星状的表达。

    后来我去做时尚媒体,发觉也是如此。连续翻阅两期的某女刊,你会发觉其骨骼早已长成,在同一个主编执政的几年当中,如无意外(经营问题、外部环境概念),颠覆性的改造几乎很少。而且风格和杂志精神的划分即便表面上是含糊的,精当的创作者们仍旧在头脑里盘桓着什么是隶属于“我们的风格”,并纷纷主观地假设了一种与他者的区分。

    在电影当中,对风格一说的探讨更多。譬如后来的研究者们在归纳小津安二郎的时候,都会讲到他“独特”的镜头运用,摄像机永远地离地三尺,最朴素的蒙太奇,主题永恒是家庭。细细分析,这些特征又跟随着文化的缘因,“离地三尺”正是日本人一生跪在地板上的高度。

    这么说起来,一切风格都应该有它的道理。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可以容忍Lady Gaga制造的想象力氛围,却把中国某艺人在演出中夸张造型评论为“没有Lady,只有Gaga。”

    随着中国的经济和赋税都以奔突状行进,各路的扭曲和压力嫁接在外来审美上,作用于整个文化社会原本就已经被文革修理的七零八落的传统文化格局上,这应该让人从衣食住行上全面警觉。前几日去看了一场展。各类的视觉艺术品陈列在一起,人头熙攘过后,只留得一个苦涩的结论:乱世出妖怪啊!

    比透明更白

    有部书叫《红朝士林见闻录》4,古今中外无所不八。我不认识作者,只是觉得八卦到这个境界真有点周星驰电影里“气吞天相”的境界。我身边也有一群人,表面上我管他们叫“老师”或者“贱人”,实际上称谓后缀都是“猛将兄”,就像“jpg”一样。

    猛将兄一

    此人是我的一个青年时代朋友,被马原称为80后五虎将之一,代表作长篇算得上当年一部上乘精品。他生性风流,不拘小节。有一次在海边众人吃蟹,吃前众人目睹该君指甲甚长,藏污纳垢斤余,都暗自皱眉。不多时众人吃罢,他嘬着手指,做满足状大呼过瘾,指甲已经变得森白干净。

    猛将兄二

    此人是我大学时代的一位诗人朋友。有一次我去宿舍见他,之间此君蹲在一台电脑前战栗发抖。我关切问你丫怎么了?君曰:饿的,两天没吃饭。我说你怎么不吃东西?君曰:没钱。我下楼买了很多方便面上来,此君扒开包装,大口咬面饼,继续盯着显示器。上面是他管理的一个诗歌论坛。

    此君还有一个神奇的铁盒子,每次穿脏了的衣服就丢进去,数日后再度打开铁盒子,翻出来穿。这个铁盒子是实物,并非比喻洗衣机。

    猛将兄三

    中午起身,翻开短信来看,是一个国内一线女艺人的宣传总监发来短信,言道自己因为睡过头没有赶上去戛纳的飞机,并深深自责60多个未接电话她没有一个听到。我安慰之,她扬言今日必须走!后半夜,短信又至,原文抄录:飞了九个小时,终于到了迪拜,我都不知道这和北京是有四小时时差,也不知道汇率是多少,甚至不知道这是哪个国家。

    猛将兄四

    此君是京城著名博主,下笔有神,养了一只猫,还是三条腿。有一日她在网上形容一款茶叶“回甘”,措辞摘抄如下:“是那种冬天从凛冽的寒风中冲到一个涮羊肉馆子里遭遇到了雾气之后狠命一吸的清鼻涕进入鼻窦后的回甘……”

    猛将兄五

    由关锦鹏执导的昆曲《怜香伴》在保利剧院上演,一位大学著名教授咳嗽了整整一场,所有人出于礼貌没有把他掐死。该教授并非对剧不满,而是为两个古代拉拉在台上打情骂俏悸动不已,犯了哮喘。

    猛将兄六

    他酗酒、打架。四十多岁了还经常被人砍进医院。他穷得一塌糊涂,靠父母兄妹接济过活——因为他没有一份工作能做到超过一个月。奇怪的是,他身边总是有漂亮得一塌糊涂的女人,爆乳蜂腰。这个人是我舅舅,上次来北京我在出租车上还塞给他200元钱。

    电池人

    我的一位摄影师朋友决定独自骑着摩托车穿越欧洲了。他母语外的任何一种语言都拉不开栓,只是飞去德国租了一辆杜卡迪,搞了个GPS,就上路了。此时的他,刚刚伤愈出院,受伤是因为骑摩托在转弯处压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连人带车翻滚出去,头盔蜘蛛网状地粉碎了,他浑身的骨头断了一半,包括盆骨。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在跟看护他的人发脾气。医生的意思是,他恐怕后半辈子就只能躺着了。结果,仅仅过了一年,他不但活过来,还又没皮没脸地骑着摩托上路了。

    去欧洲之前,他骑着一辆同款新摩托,欢快地冲过自己出事的地点……这样的人是像两根相冲电线,啪啪地冒出粗壮的火星子,又像是身体里面同时拥有两个磁极。他本应该恐惧,但是他偏不。

    我觉得拥有两种磁极是人在社会现实中的无可奈何。我有一个非常自卑的高中同学,见人说句话脑袋恨不能埋进裤裆里,人长得像被人揍了一顿的罗永浩。但内心自觉风流无比,全校的女生都在跟他抛媚眼。他有一次非常忧郁地对我说,刚才他心上的姑娘非常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而他的内心全然明白那就是期待着他勇敢的表白。可是,他的性格不允许他勇敢,这让他陷入了幻想中的两难。为什么说幻想,我在姑娘已经为人妻的时候忍不住问起了高中操场上那个“幽怨的眼神”,姑娘当时就疯了,连嚷着我靠TMD这个死胖子太神奇了!

    还有一种明显的两极症,就是总有一部分人,爱往自己的各种ID后面加上VIP这三个字母——邮箱、微博、各类需要起名字的地方全这么干。VIP所有人都理解,是Very Important Person的缩写,就是“非常重要的人”。这应该是一个人对他者的尊重和客气:“先生,您是我们的VIP!我愿意为您跪着服务!”但是自己拿自己当“非常重要的人”,甚至起个网名“兰花哥哥”还加个VIP就明显是loser,是一种自信心严重不足需要幻觉补偿的表现。类似于一个叫“暴龙”的人,另一个名字一定是“小白兔”。类似在乔布斯的概念里,工程师不是神坛上的天才就是狗屎和白痴一样,答案必须像一块电池一样阴阳调和。

    “疯子和智者。不拍电影的影像大师。渴望惺惺相惜难逃同病相怜。无政府主义左右派。热衷谩骂的温柔大丈夫。地狱里的天使。引领战争的逃跑者。高谈阔论的行动派。热爱汉堡包的素食家。后后现代古典主义者。逻辑元原子论生活料理师,理性主义顿悟专家。”这是另一个朋友形容两极体的原话,其实我们每个人多少都会有一点这样的分裂。所谓物极必反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遇到事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表现出潜藏的本心。

    稗类自动逻辑说

    我在中关村遛弯的时候被一个神秘兮兮的人叫住了。

    “哥们儿,买点东西吗?”他掀开衣服,里面挂满了杂七杂八的玩意。

    我目光掠过一张东京热的光盘和一本食指的诗集,停在了一个逻辑器上面:这可是稀罕物件,输入一些简单的新闻要素进去,机器就会自动生成一个短篇小说。

    输入:吃章鱼

    一个世界杯,章鱼被愤怒的球迷消耗掉了2450万吨,多数球迷和写球评专栏的人脑袋里都装了一只会爬的章鱼。我打电话给一个圣地亚哥的朋友,她第一句话是她们每顿饭都要吃一道章鱼做的菜,来中国还要捎上章鱼罐头。

    这个简单又愚蠢的逻辑就像是那个进了乌龙球而被枪杀的哥伦比亚国脚埃斯科巴,由于泄愤的需要,倒霉蛋就诞生了。这一届世界杯,除了意大利黑手党要扬言干掉的裁判,全世界的人都要弄死个把章鱼表示对一届乱七八糟世界杯的愤恨。

    输入:快递

    中午醒来,我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想走路上班。

    我给快递公司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们来上门取货。刷完牙洗完脸,果然,快递到了,对方问我要递什么,我说“递我”。

    哥们认真地拿出一张快递单,运送内容一栏,他想了想,写了个“物品”。

    输入:飞信

    打长短信是件头疼的事儿,于是有人说飞信是个好东西,可以在电脑上打完一条论文长度的短信,发到自己的手机上,再转发给别人。

    还有一件好玩的事是拨给自己的手机号码。我记得一个朋友经常干这事,闷的时候除了拨打10086,就是打电话给继承了自己电话号码的姑娘淡逼。

    输入:票根

    洗衣服的时候从兜里掏出一沓厚厚的东西。几张票根,故宫,话剧,还有北京到伦敦,伦敦到艾伯丁的机票,一包被压扁的中南海,一包酒店的火柴。我把已经压得弯弯曲曲的烟在手里捋顺一下,叼在嘴上。然后一头倒在床上:这到底是怎么了,如果没有这些证据我基本上忘了最近都去了哪里。

    以及细节,完全想不起来。

    输入:杨梅

    我有个朋友是娱乐圈的百事通,他的消息像宋大嘴笃定真诚。有一天他跟我说,你知道韩庚女朋友是谁吗?我说不知道,不是李小璐吗。他动作缓慢地点燃一支烟,然后说,打死你也猜不到。然后又吐了一口烟圈。

    我低头看书。

    过一会他受不了了,你知道这一届世界杯为啥梅西脚软吗?

    我说这得问他19岁女友啊。

    他从鼻子里出了口气:“跟您说吧,他来中国的时候,让杨二给办了。”

    迅哥是我的

    这次我去厦门大学,看了鲁迅纪念馆,一进门就是一副鲁迅的油画大像,捐赠人落款是:77级中文系。转念一想,倘若是77级的中文系毕业时候送来的,这画也挂了近三十年了,比我的年岁都大,于是心生敬仰。

    鲁迅,已经是个符号人物了,头发“倔强地”根根竖起、以笔为枪的超级赛亚人。之前基本没想过他的生活会有什么趣味,直到浏览到他与许广平的私密信件,才冒出惊叹来:鲁迅最开始管许广平叫“广平兄”,私下料想,许广平是个平胸,于是有广平胸;许广平称鲁迅为“my dear teacher”,其中羞涩,颇有不伦之恋的意味。后来许广平怀孕了,两人之间信中称谓越发有趣起来,鲁迅高喊“乖姑”,许广平也“冲破封建藩篱”称对手“小白象”——鲁迅这种有留日背景的,让人不得不想到跟日本漫画《蜡笔小新》里面喻作“大象”之物作为平行参照。

    之所以会对鲁迅有兴趣,第一我是承认《在酒楼上》是一篇非常出色的小说;第二,我的母校一直悬挂着巨大的鲁迅喷绘,上书“北师大的老师,中国人民的导师”。从个人理解上讲,鲁迅就是北师大的,不光是北师大的骄傲。也是北师大各个校区的骄傲。不光是各个校区的骄傲,还是各个二级学院的骄傲,不光是二级学院的骄傲,还是各个附属中学的骄傲——但是事实上,鲁迅只是给北师大女子学院上过一阵子的课。

    可我人在厦大时,分明感受到了“鲁迅是我们的人”这般意味。纪念馆里面,陈列了鲁迅的信件、小说草稿。有记载还说,《藤野先生》等著名篇目,都是在俺们厦大写成的——不信你看,你看你看,这么多草稿,还有从他纸篓里捡出来的;俺们还有他用过的床单,没洗,现在还有汗味呢!

    迅哥还在中山大学教过书,不用问,中大也一定是卯足了劲,想拿迅哥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

    回去的出租车上,我打电话给一个20岁的小姑娘,正巧她老家是绍兴的。这可不得了,说起来鲁迅,就像说自己家的拐弯亲戚。“你知道吗?我们这还有那张刻着早字的桌子呢!”

    桌子刻着“早”,这事我印象太深刻了,学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先生的那句“以后要早到”刺激到的不光是鲁迅一个。几乎每一张课桌上,都有用小刀刻出来的“早”字。字体多样,七扭八歪,皆是我们幼小的自勉之心啊。

    永不消逝的赵本山

    今儿看新闻,赵本山身体抱恙,加上“极度疲惫”,惜别龙年春晚。不知道多少人叹了口气,觉得春晚再无盼头。当年的几个经典的小品又在我脑子里过了几遍,好多桥段作为东北人的我还能背出来。

    舞台上的迎来送往本是常态,谁捅了篓子谁就会被春晚拒绝,去年的某著名民歌手肯定是难登台了,可是当年的金童玉女毛宁杨钰莹又钻了出来。说实话,这点跟小虎队出来合唱似的,对一部分人来说是青涩原初的记忆,所以当年被赖昌星事件株连的这位柔美小女子的出现更坚定了一点,没有永恒的封杀,大家慢慢在对娱乐演艺事业变得理解和宽容。

    第一波消失的春晚大腕恐怕是陈佩斯和朱时茂们,1999年初拿到了16万的央视下属企业版权赔偿之后,一夜之间就被央视封杀的他们为自己的维权付出了代价。墙倒众人推,逼得陈佩斯们去卖石榴。因为他,也有网友表示,“买石榴就买最丑的,省得那些长得好看的在旁边太过沾沾自喜!”今年听小道消息说陈佩斯也受到了上春晚的邀请,但是他被过去伤了心,最终还是没有登台再跟老观众们见面。

    逐渐消失和不断被替代的是主持人们,从刘晓庆作为第一位春晚女主持,到后来的倪萍。当然倪萍偶尔也会从电视剧里冒出来,但是每次出现都怪怪的,像是没化妆的特型演员,再无当初做主持人时候的风致和美感。

    春晚上不见了赵本山,人们就开始怀念,那批“爬烟囱去了”的和“地下工作者”们。赵丽蓉和高秀敏,这种自发的怀念不亚于人民怀念赫本、杰克逊和张国荣,只不过在特别的时刻,譬如春节,他们的作品就被各个电视台、广播站一遍遍地翻出来。

    宋丹丹这种老当益壮型的春晚笑星还是聚拢了大量的人气,怪只怪她活得明白,不想再给自己加砝码。她的经纪公司曾跟我感慨,宋姐姐一年的宣传照就那么几张,让她再拍新的挺难,因为她完全知道自己该花时间做什么。有些有的没的,对她来说完全无所谓。所以,作为一个聪明人,在搭档渐渐消失和随着年龄增长想法变化的前提下,急流勇退,连连拱手把春晚的席位让给新人。

    与之比较,一些当年的地方小品王就有些神伤。从前被称为东北小品王的潘长江在近十来年都是作为买卖半送的形象出现,或者干脆不出现,只作为人们砸挂的对象。冯巩就常拿他开涮:“哟!名人,潘长江!我还以为是无人驾驶呢!”

    春晚为什么会是人们心里美好的回忆,从心理上说,恐怕是因为节日的喜悦让人们对看到的人都徒增几分好感。这帮人出现,老脸往银幕上一挂,就告诉所有人:过年了!很多人从兜里揣着鞭炮跑来跑去,到今天自立门户跟儿女一起,都是看着这一茬一茬的老脸过来的。即便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表示不再以看春晚作为过年的主打消遣项目,但是没完没了的正月重播让人不看也得看。

    可是,没赵本山的春晚到底会怎样,一个在真正意义上笑星和小品作品青黄不接的时期,春晚的期待究竟几许,我们不会跟怀念老一波和“地下工作者”们那样,去迎来一个再没赵本山们出现的春晚舞台吧?无论怎样,春晚是一个期待英雄的时刻。

    糖尿病晚期的晚风

    我爷爷和姥爷都是军人,在军队里也有一官半职。爷爷来到我所出生的小城时,在河西的水坝边上画了个圈儿,于是就有了一家交通工程局。后来,这局子建设了不少座中国大桥和特大桥5,养活了好些个孤儿寡母。姥爷呢,更传奇些,看照片的意思,长得颇有些俊秀,银牙白面二目如电,枪法那是极好的,据说每次都是全军第一。正因为这本事,在师长的屋檐下混了个警卫员。该着运气好,抗美援朝整个部队哩哩啦啦回来的人里面,他是其中一个。靠什么,饥餐渴饮晓行夜宿,抓心挠肝了就半夜出来打只朝鲜人民的鸟吃。回来变成了我们这小城的汽车队队长。说到这,记录的可都是二位老人一辈子最亮堂的事儿。

    潮有几起起落,人有为难召窄。爷爷很快在小儿子娶了一房王八蛋儿媳之后不堪抑郁驾鹤西游了。而我重点要说的,是我这位得了重症糖尿病,半辈子靠药罐子顶着的姥爷。四十几岁得病,很快眼睛就受到了影响,反反复复地全国各地手术之后,终于是瞎了。上次我过年回家,他激动得全身哆嗦,迎着冬日里明晃晃的太阳,他突然问我:“你——这是梳了个辫子?”我糊里糊涂地算过,姥爷也该90岁了。就像是巴金进了医院,对身边的人说:我现在就是为了你们活着了。是啊,他每天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喘着气,收音机在枕边终日噼噼啪啪地响着,他似乎几年没有出去过自己的房子,吃喝拉撒全都是家里人伺候着。但每次我去找他聊天,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事情他都明明白白。他自己慢慢地穿上衣服,一粒粒地系上扣子,摸索着塑料袋,十几种药一粒不错地张嘴吃掉,每一种药为了记录上差别,要在瓶子上做各种各样的记号。

    他仍旧可以背上近百个地名,就跟《我的团长我的团》里面的伪团座那样,年轻时的四处败兵和打仗,让他记住了走过的每一个大大小小的地方。于是在他日渐萎缩的脑子里仍旧有一张清晰的世界的模样,中国的模样。市里的领导们到了年节也要来看看他,说些话,送得钱从几百块涨到了几千块。姥爷坐在那,两只失明的眼睛对着别处,听了一箩筐的拜年话儿半天,只倔强地说一句“好”。

    有时候他会自己想着一些事情流下泪来。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行将就木,他原来强硬得让每个人感到害怕,可是现在,他对死亡也充满了恐惧,在烟雾缭绕的全家谈笑的酒席间,姥爷扎着围裙,呆坐在中央,缩成一辫老藤。我会逗问他一些问题:我们到底该不该恨日本鬼子?他会突然笑起来。有时候他也试图逗我,说:“我给你猜个谜语,看你聪明不聪明。”他哪儿记得,他的谜语从我六岁起,就开始一遍遍的重样了。

    美人儿

    照片是世界上欺骗性最大的东西。良善的修图者兴许还会保留一个人应该有特点,比如高颧骨,蒜头鼻,大豁牙子,雀斑。无良的修图师会把人弄得千人一面,胸型的圆度甚至都是一模一样。网上不是有张流传的照片,几个KTV包厢里的姑娘,看上去就像是葫芦娃,除了衣服不同,眼睛鼻子嘴毫无差别。旁白很欠揍地问:走进这样的房间,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说个屁。

    安迪·沃霍尔说他看能欣赏众生之美,这个众生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概念。有一回,他画一个美女,发现美女的嘴唇在蠕动,大惊失色以为自己进入了化境,仔细一看,原来是红唇的颜料里有一直蚂蚁在挣扎。这个家伙试图救蚂蚁,又在蚂蚁苦苦求生的过程里找到了令自己神驰的美感。

    众生皆美是境界大的人的想法,但是很遗憾,反复自我审问后,我发现我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屁派,挑毛病找茬儿,看什么都不顺眼。比如一个公认的美女,我见时,往往先是失望,眼睛比想象的没神啦,痦子有一颗长得太随意啦,左脚第三根脚趾的指甲盖忧郁中略带一丝沧桑啦,一根支棱出来的鼻毛能把对方大将挑落马下啦。所以,我完全不能成为沃霍尔那样的人。但是有一个事情是确凿的,我们的美感都是带有经验性的。前几天,我从近100名模特中,选择了3个入围女孩。服装师给她们试衣服的时候惊奇地发现,3个姑娘同样都是长发垂顺,眉眼之间带着黛玉的神情,说话声音娇柔让人怜爱,并且胸大得像两个要跳出来的海豚。

    究竟是什么给我这种丰胸蜂腰的美人儿概念?兴许是童年时代的日本漫画,兴许是听到过某个内心认可的人当着我的面给过某个女人赞美。于是,像走过刚刚刷好的水泥路面,上面的拓印完整而具体地帮我完成了一个时期的美人概念。

    唐朝太远不说,近一百年,中国美人概念也有一套进化论。1900年的时候,会说洋文的大脚女人是个标准,那是洋货和西方传教士带来的;五四时期,有身段的才女成了标志型的美女,譬如林徽因,出身世家、见识广有才华、美丽高雅、知进退;40年代,政治之花如宋美龄,她的一袭婚纱引发了上海婚纱热;建国后,青春奉献型如喀秋莎;60年代的“同志关系”,让女人变成了男人,有了邢燕子这样的形象,短发黝黑健壮;改革开放之后,人们开始在伊甸园里思想活络,有了邓丽君,很快又有了刘晓庆这样第一个叉着腰说“我漂亮”的美人……美的概念本身跟时局有关,跟自己的格局有关:别笑陈丹青在飞机上偷瞥过范冰冰,你们还在被老师骂的年纪抱着电视啃过白娘子这个法老呢!

    与苍井空的调频

    日本女人遇到新情况时,喜欢用一个词:“哎——?”是个扬声,表示惊讶。我和苍井空的问答过程里,她每回答前都会发出“哎——?”的声音,并持续十秒思考,让我有些不耐烦。不光是这样,她的一个助手和一个中国经理人、一个日本经纪人,三个在旁边,都在为我们对话寻找准确的措辞。于是在我再一次发问后,可以安稳地点上一支烟,盯着三个手舞足蹈互相翻译的“翻译团”:他们一个是中国人,日语听力不错,但口语不行;一个是日本人,有中国血统,中国话不行;一个是日本经纪人本人,看上去压根就是北海道渔民,什么都不行,但打哑谜很行。于是,整间屋子“哎”来“哎”去,像个排练中的合唱团。

    这是2011年4月末北京一个气温回暖、绿意盎然的大晴天。万豪酒店的房间隔音超好,窗口看去只有一片绿地和少量车子,有时候你会对这样的空间感到离奇,毕竟面前似乎是存在于硬盘里的一个人物,她引导了太多压抑青年,像穿过迷雾航行的舵手,或矗立在广场的雕塑,人们会对她的存在产生恍惚。这个仿佛乔治·奥威尔笔下杜撰的一等奖那样。现在,这个一等奖活生生地坐在离我不足20厘米的地方,认真而迷茫地对我每次发问发出“哎——?”的回应。

    一种被猜测的得意过后,忧郁慢慢聚拢。类似情况曾发生在戴高乐机场,大鼻子们即便能听懂我的蹩脚英语,也假装用法语回应我的焦虑,这让一个可怜异乡人感到手足无措。如果拍成一个电影镜头,该是摇臂摇起,一个微小的我站在熙攘擦肩的人群里,无助地东张西望。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听到走过的人手机响起,铃声是一首让人热泪盈眶的《家在东北》。

    由于房间密封过好,我甚至开始产生幻觉:开阖的嘴唇们吐出句子,撞在墙壁上反弹回来,打在苍井空胸口,又弹开……嘟嘟囔囔的声音,一种被文明压抑的相互低声诘问,以及反复,尾音带着原始动物求偶的气息,传播这些声音的介质由空气转化成液态物质,一句话打开像一锅炒热的豆子,忽而加速、忽而缓慢。

    我很想说,我只是想问1983的日本什么样,想问你的童年是不是也曾在沙堆上穿着新拖鞋踩过一坨新鲜的屎,但你们让我相信世界语的重要性。后来,在一群脊椎动物的叫喊声中我打开电脑,点开了一首日文歌《手纸へ拝启 十五の君へ》6,歌里的故事很简单,一个15岁少女写给未来自己的一封信,信里讲述了成长的烦恼和不知相信、不知往哪走的忧虑;后来女孩长大,又写了一封给15岁的自己,告诉她女孩必须长大,请勇敢前行。“脚都骂爹!”我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杂音休止,只有这首《手纸へ拝启 十五の君へ》在北京这件密闭房间里飘散开来……事后经纪人说,小空空表示这是一次奇妙的采访。这是他唯一翻译完整的一句话。

    Hayoung Kim

    我每次旅行都会爱上新的姑娘。就像工作时候,每一次采访,如果对方是女孩,我都要用最短的时间爱上被采访者。当文字随着思绪流去,合上笔记本,那种热力才会消退。

    这回来到北欧,来到一家生产威士忌的酒厂,这里在实施一个艺术家驻村计划,就是全球各地的艺术家,花三个月生活在这里,创作属于自己也同时属于酒厂的艺术作品。在晚宴上,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们坐在一起,我的英语比自己想象中要好,跟各种族同胞聊了很多关于艺术创作的方法。坐在我旁边的台湾女人说:“我准备画苏格兰地图,但是写实就没意思了,怎么办还没想好。”我说你就说了“地图”俩字儿,他们就让你来了?她说是啊。我说这什么玩意啊。她说实际上艺术家会对自己负责的。我心说你狗屁艺术家,太拿“艺术家”仨字儿当回事儿了。

    晚宴吃得像模像样。头盘是各种鱼做的冷盘,然后是一个像瑞秋在老友记里面做的圣诞节的多层果冻那样,上面是一层土豆,然后是牛肉,下面是一层果冻,沾着奶油汤,总之不在中国人对食物的理解范围内。主菜是鹿肉,最后收尾的是一道味道还可以的甜品。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亚洲面孔的女人,我对她说了句“你好”,她并没有任何的反应。询问后才知道姑娘来自韩国,名字叫做Hayoung Kim。当时她穿着一件厚厚的大衣,上面还沾着一些丙烯,头发松松地挽了个髻。我没话找话说:“我名字跟你在中文里是一个意思哎。”她惊奇地说真的吗?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ocean,你的名字就是golden ocean。她做出韩国人特有的长调:“啊啊啊——我喜欢这个名字!”

    我心说姥姥的韩国妞儿太让男人有成就感了。

    没什么聊的,我就跟她说你知道SJ吗,她说“啊啊啊——我好喜欢SJ。”我说你喜欢韩庚吗?她说“啊啊啊——我好喜欢韩庚。”我说我喜欢宋慧乔,她说“啊啊啊——宋慧乔!”

    聊完这些基本就山穷水尽了。

    回到酒店后,我发现果然“恋爱”了——因为酒店的壁画都看上去像那个韩国妞。可惜的是,我的行程里面很少有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匆匆数日后,我就要离开艾伯丁奔往伦敦。临行临别,我把她叫了出来,郑重地从背包里翻出了一本中文小说。那是我觉得最值得送的一样东西了。我说那我就走了。她说你保重。

    我转身的时候她突然叫住我,大声用英语说:“That’s all?!”

    我心少了一跳!身体微微抖动,但是此刻转身拥抱这个桥段就太韩国电视剧了。于是我大踏步地离开了草地并且说着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含义的此生难忘的韩语:“三斤大辣椒炒一大马勺。”

    后来我在回程的飞机上我做了个梦,飞机越飞越高,在大气层内肢解成一块一块。我在梦里深叹了口气后转身心想专栏还没写呢,于是打开了笔记本。

    跟巩俐的一夜

    我跟一个同事讨论过,哪个女艺人的唇印值得拥有?此刻的中国除了劳改犯已经无人饥渴。研究的结论是,唯有巩俐。这个女人给我的全部感觉是丰满,而且浑身充满魅力,她浑圆的躯干像母系社会的召唤那样,胸部在黄金甲里面桀骜的表演只能用“骤雨将至”来形容。那里容纳了一个社会变革的全部秘密,神秘又充满力量,可以征服和哺育万物。

    昨夜匆匆一梦,跟巩俐对谈。当时颇有些惴惴,拣些真诚而耸人的词句说开去,我说:“我回想你的戏不过是一部红高粱,里面九儿有血有肉,后来的事情就是别人对你东方之美的期许,譬如那条网络上对你的总结——‘不言自美’。戏,却是一部也想不出来了。”她显然觉得这话中肯,这梦中一晤,竟然竹筒倒豆子般地说出很多实际的心思来。

    梦中的这一“场”,是个授衔仪式的现场,巩俐授了中将衔,同时授中将衔的还有一堆我叫不上名字,靠一首晚会红歌跻身上流派对的女高音。跟一群那样的女人一同授中将衔,她表现得果然不安而火爆,非捉个工作人员来问问这一安排的合理性何在。“我一会儿上台肯定是要说说这事儿的。”她压低声音说。我连忙劝阻说,没意义啊,你已经是第一名了,不要再闹了。干吗让牛虻们捉住小尾巴,何况这一闹又是负面大于正面。她不听我的,我一着急,就醒了。

    我躺在床上,一身的汗,想:这不是看三国掉眼泪么,我真为地球人操碎了心。白日里看多了娱乐八卦,连梦里也跟着艺人们神经紧张。以前老觉得,上台的人就不该出错,唱得多好,跑得多快都是应当应分。基于这个原因,杂技我就不爱看,一千个人叠罗汉,也不该跌落下来,跌落了,还用得着你们在电视上表演?可是,慢慢接触登台的人多了,就发现,这艺人的营造,是门大学问。

    有些个经纪公司习惯把艺人包裹得严严实实,营造一种水泼不进的氛围。工作人员想跟艺人说句话,还得过几个人的嘴,口口相传,艺人发回话来,又像是垂帘听政,从遥远的化妆间里传出一句半句的意见。顺带着,加长凯迪拉克里面香槟,所到处红毯铺地,白毛巾侍候。接受了这般阵仗的艺人,更加需要一丝不苟,不可出错,不然满盘皆输。

    回头咂么那梦,无比真实,声音、温度,巩俐与我交谈时的种种,心里反而生出对这个熟悉的陌生人的几分好感。于是,我不禁想到,梦如果能用蓝牙接通该多好——可以把自己与另一个人的梦接通,人们可以在梦中跟任何想接近的人谈谈心。人前人后地,梦里梦外。

    在中国该怎么做性感

    写完标题我就完了,心说有一种写无可写的感觉。但是又是那样朦胧地感伤着,一个人人都露出一点腿,世界将卖光防晒霜的国度,居然在性感这件事上如此拧巴。

    我梦幻地以为自己是中国对性感最有发言权的人之一,但是冷静地想,作为一本拍了多年性感杂志的编辑,拍了几百组以性感为题的图片,这件事上面的完成度连东莞一个大堂经理都不如——因为她们的实现是绝对的,而我们的实现只能兜圈子。

    在收件箱里遇到那种“我来告诉你们怎么拍姑娘性感”的家伙我往往就一个字“滚”。找点借口说,作为直男并非不知道如何为读者提供一份舒服的性感阅读,而是你拍舒服了,看舒服了,最终就会得到不舒服的结果。我被毙掉的一些图片,带着严重的“意识形态问题”至今躺在硬盘里无法公诸于世。聪明的办法是,在性感和时尚之间找到那薄如蝉翼的平衡,这个平衡点中肯地说是存在的,但是作为定期上报刊亭、滚滚向前的杂志产品来说,双核处理器的脑子也没法永远找到那个点。

    我曾经发微博说,中国式性感,有点厨子式性感的意思:切丝、切片、切丁、切段儿,滑溜糖醋红烧挂糊——就是千万别白灼。我们向来对此类食材的尊重程度有限,这一点在亚洲地区来看,日本做的好些。看森山大道和荒木经惟的片子,里面有些纯粹让人动容,可是那是艺术范儿的。艺术范儿是什么意思呢,十张片子放在一块要是还没有一张露点的,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艺术家。但是很遗憾,在杂志上我们做不到。因为中国的报刊亭没有“18禁”,只有全禁。这个感觉特像《疯狂的石头》里面的摄影师说“城市像子宫,我们生活在她的子宫里”来泡妞儿时,旁边的大妈狠狠白了他一眼说“你个流氓”。艺术的裸露在中国是难度系数最高的动作,即便是玩到了米开朗琪罗的境界又如何,大卫的鸡鸡照样被国家媒体打上马赛克。

    可能有人又说了,大卫那不是性感,性感也未必裸露。这话对,但是让人有见一个抽一个的冲动。我这几年听过最多的话是“性感未必裸露”、“性感是由内而外的一种xx”、“性感来源于自信”和“我接受不了比基尼”……确实,中国女人的性感给人的感觉是含蓄、内敛的,欧美杂志们的要求是打开的、热情的。中国式的性感要把这二者糅合在一块,形成内外兼顾的审美。这太难了,好端端的从业者自此纷纷谢顶,为自己的“办不到就是办不到”而谢罪。

    时代的可爱

    网上常有编辑看着人家国外的封面说,啧啧,这样的创意在中国肯定是被主编扔在废纸篓里的。这倒是个实在的说法,对向西方时尚形态无比虚心抄袭的中国时尚杂志,对一个编辑(当然主编是顶最大压力的)在魄力上的考验更加大——他们精灵古怪的点子未必逊色于国外同行,但是中国时尚杂志行业的整体形态没到,对商业机构来讲,任何出格的举动都可能带来波澜甚至是祸患。老板不在乎你某一期多漂亮,他只盼稳定增长的月度、季度、年度数据。所以中国的编辑们更多选择了平静得田园牧歌的选题态度:走别人的路,岔子让“年轻”的编辑们去出吧!

    正因为环境如此,我挺佩服那些勇于担当的同行。比如大主编洪晃,上一期杂志《谁代表中国软实力》又借着挺张颐武的“要像重视孔子一样重视章子怡,中国文化才会有未来。”开了腔。她认为,章子怡在这个时代的作用是大于孔子的。所以,《iLOOK》选章子怡上封面,“这就算是我们为中国软实力做的贡献吧……这(封面)要是孔子,不就歇菜了吗?”

    在传播的立场上,洪主编说得也没错。她是站在功用立场上说的这些话。她对传播的特点太熟了,知道什么样的谈吐方式能被电光火石地传播。某种程度上,她还是认为文化是需要符号的,文化需要被代表。实际上文化就是文化,中国没必要扯嗓子非要让其他部落民族认为我们有文化。孔子也不能代表中国。其实这事儿挺可悲的,人生来就被一个圈子的文化给驯化了。好容易出个不爱正常升学,说点真话,又很聪明知道自己选什么样的敌人来啐的韩寒,大家就都觉得“哎呀,你说的都是我想说的”。要我看,文化叛逆是必然的,没必要用一个符号挟持任何人。说文化进步,那是文化接受的进步。世界注定多元,任何小格局都会在世界里活得很憋屈,难以满足。

    子怡是个偶像,她至多偶了12年,孔子偶了2000年。12年的伟大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2000年的伟大是一件惯性的事情。章子怡我猜想,她兴许有朝一日变梦露(目前的泼墨也好,灾区善款也罢,无非是钱能解决的事情,别看群情纷涌,章国际不会被一次搞死),但她会停止在下一个梦露诞生的时候。

    整理这篇文字的话,我还是要站好队:洪晃我还是爱的。我们老说着有朝一日找洪晃闫妮芙蓉姐姐和春春一起上一期谈话栏目呢。时代的可爱不就在这吗?

    纽约马拉松

    这几天接到的约稿电话,我都婉拒了。说忙有点做作,实际上是自己累了,换个角度讲,也没有人拿文字作者当盘菜。编辑们像哄女孩子上床那样哄你做了采访,剩下就是事后烟式的催稿,这个过程冰冷透了。但是,昨天的一份社内约稿让我踌躇了半天——因为对方提出的采访对象的名字。“刘镇伟,”电话里加重语气说,“就是那个‘菩提老祖’!”

    “就是那串葡萄?葡你老母?”

    从田壮壮拍《狼灾记》,地方政府开出的那串又长又绕又干燥的配合人员名单里能看出,一部有影响力的电影对一个区域、一个产业、一个品牌、甚至一种动植物的发展都会有反射作用。所以我敢说,因为刘镇伟,不止一家葡萄园主买上了第二套别墅。因为大话西游,社会上多了许多脚底板用烟头烫出三颗痣的脑残青年。

    爱会泛起涟漪,也就是连带反应,这件事蛮有意思的。比如你爱庄雅婷,也就捎带手了解一下沈宏非,然后也就会在日记里写其实艾未未蛮好;你支持韩寒,就骂一骂游泳池里托盘漂来各种进口水果的菊花教主(其实这都挨得上吗?);当然如果你好斗,你可以挺曾轶可,随时准备掏刀子杀人……所以书商们都看到了人们爱屋及乌这一点,喜欢在一本烂书上来一道腰封,往往是斗大的几个字,“叉叉叉,叉叉及叉叉叉联名推荐”。不够劲又画红,“吐血推荐”!这么多年,这些鼎鼎大名的人吐了多少血已经数不清了,但是他们依然像单身汉的午夜MSN头像那样闪耀不断,不得不让人觉得生命真是充满惊奇。

    当然了,诸位要举荐一个人,也要承担风险。

    第一,你是碍于面子,则容易被人说成是圈子。比如,孙甘露爱跟陈村、宝爷什么的一同推举毛尖老师。害得我在机场那么不想负重的情况下,看到毛尖的书还是买了一本。不薄不厚的精装,卖到29块几,上海到北京的飞行时长能有几多?这本书我能反复看三遍。第一遍是从前往后读,第二遍是从中间往两遍读,最后一遍是捞出几句蛮有意味的干货,准备下次写专栏的时候打个小抄,援引一下:著名作家孙甘露推荐的著名作家毛尖说过……第二,推荐他人容易被人看穿你的品味。这种事情罗永浩同志前一阵子就干了一次。他听了曾轶可的歌曲后不能自拔,决定当一回最天使的无脑粉丝,扬言下次上鲁豫有约要穿上曾桑的T恤。结果在校内网上骂声滚滚而来,很多小鬼儿正好借机跟老罗干上一架。这场论证在某种意义上又被老罗的“轴”赢了一回。我说过要挺他——这分明也是连带反应,当然也趁机暴露一下我的品位——曾轶可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第三,你的粉丝会因此无脑一把,造成无脑性伤亡。比如“韩白论战”的时候,有人花钱请我写挺韩的文章,当然了不是韩寒本人。我冷静观察了前因后果,花了三分钟看网页,觉得韩寒说得蛮好,在赢定了的阵营里丢两块砖头,虽然贱格,但至少没有为了面子和稿费把良心颠倒过来说。但是并非所有人是这样的,如果我没记错,那次被开刀的倒霉鬼叫白烨,但是不久事态发展到以讹传讹,很多韩粉开始骂一个叫白桦的诗人老同志……前几天看了部叫《少年手指虎》的日本电影。手指虎就是手刺,讲的是一个超越年龄的朋克乐团的人生征程。里面一段唱蛮有意思,听起来像“那那那那那那那,纽约克马拉松……”,音乐公司大爱,觉得时尚又超前。可惜戏到最后主唱的舌头变好了,唱出来词这回人人都听清了,居然是“不穿内裤餐厅,让他喝巴拉松……”现场直播出去,之前爱得要死要活的人都傻眼了。还得解释一下,巴拉松是Parathion,一种农药。

    话说回“菩提老祖”刘镇伟的约稿,我想来想去,爱一个人,距离远一点未必是坏事,于是又狠心婉拒了。时隔几日,出席一个饭局,酒过三巡,我见旁边靠码字为生的朋友面带菜色,问起缘故。他苦着脸说:“赶稿子嘛,不是你丫跟谁谁推荐的我,去采访‘葡你老母’嘛——这面子我哪敢不给啊?!”我顿时呆住。

    其实问题不在于“纽约马拉松”和“让他喝巴拉松”,而在于你根本没搞清自己爱的是什么,甚至没搞清是谁让你爱的。

    保护才能

    这是陈卫新书的名字。我认识这个人在2005年,那时候的爱好是凭栏远眺女生楼,吃5块钱的外卖,喝啤酒,抽4块钱一包的白沙,还有拿文学当正事儿谈。那时候偷偷从隔壁宿舍弄本雅明、纳博科夫、博尔赫斯之类的,囫囵吞枣。弄的觉得明白了些,就拿出去给人讲。就这样,还赢得了不少中文系女孩子的喜欢。我挺满足。

    那时候的陈卫非常严肃,他对文学异常热情,对我这种人,几乎见得多了,聊得也不多。而我只是写着自己认为对的东西,然后在网上花大量的时间跟人吵架证明自己的英武。人阶段性地,会寻找一个榜样。2005年,我的榜样之一是陈卫。后来随着时间,我知道了很多榜样们的八卦,知道他们的女朋友是谁,知道日子过得如何如何的传闻,这些人跟我在某个角度长得很像。

    后来随着时间,你会发现,原本重要无比的东西,也会慢慢变得可有可无。可是当时那种“很重要”的感觉,填补了那一段时光,而时光本身的美好,让我回忆起来,还有书香,有年轻姑娘的笑容,哥们间光着膀子在走廊里争论的声音,所以显得格外美好。人和外物环境有着相互改变的关系,很快我就摸索到了让我灰心丧气的东西:我似乎永远不可能写得像某一位榜样那样好。这很致命,写作一旦认怂,便距离搁笔不远。果然,为了糊口,我转去替人写剧本。没日没夜地、黑白颠倒地、混乱地、饥不择食地写下去,每周可以写好几集,把烟灰缸抽成刺猬,身体严重损毁,可是仍然家徒四壁,只有一麻袋一麻袋往老家里寄在北京路边买来的书。这种状态我不用赘述,有兴趣的人去翻翻石康的《支离破碎》,基本上就是那波人的日记。

    后来,从介质上说,我发觉影像比文字更容易让读者接受。新的兴趣点发现后,生活谈话的重点,上网、看书的关注点瞬间挪到了视觉上。家里更多的视觉的书开始积压,直到突然有一天,一封快递寄到我的办公室。我抽出来,是一本书,上面写着《保护才能》,多熟悉的名字啊,作者陈卫。翻看了一下,他前后20年的文字都在里面。20年啊,很多人挪了无数个生活重心了,他还在那里。

    我不是替他卖书,只是觉得人忙忙碌碌的像走过一个又一个站点,遇到一波又一波新人。你忘记了一个人曾经像榜样照耀过你,很快你将过去遗弃了。如今看来,他提出的保护才能的办法仍然有趣,仍然可以作为有趣的鞭策,摘录几条:

    01、除非你有十足的自信认为上班不会伤害你的创作,否则请尽量不要上班。

    03、当你升起“先解决生计,再开始创作”的念头,意味着你最危险的时刻诞生。必须保持“无论生计怎样,都必须创作”的信念。

    04、不要把写作的快乐建立在你的文字给你带来了经济利益或获奖所得的名誉之上。

    06、不要因为你创作的快感而夸大你创作之外的其他领域的能力。创作之内,你只是这个队伍中的一个果农,创作之外,你更是一个和农民一样的平凡之人。

    17、每天写作。哪怕很少,但最好每天都写。福楼拜说:“所谓灵感,就是每天定时坐到书桌前。”

    21、结婚或同居后至少一半以上的时间保持独睡。

    22、锻炼身体。起床后尽快吃第一餐。

    不能说的冒犯

    真是尴尬,我又续签了三年给时尚这份工作,忽然在一个时尚派对上面,失去了站立的位置。那天我端着一杯酒,穿着皮衣,坐在外围,和多数人一样,在人群里搜索着面熟的人。一场派对总会有核心人物,分三类:吕燕,芙蓉姐姐和洪晃。

    她们在黑洞洞的地方按照“∞”的轨迹逡巡,脚下踩着弹簧,刚做好的头发也会一跳一跳。

    坐在我旁边模特样子的姑娘,修饰得非常漂亮,她看了我三次,我别过头给了她三次后脑勺。她一定对我的背影心生厌恶,但是我在体察这里奇妙的无聊,哪里有工夫搭理一个今天搭理了永远也不会浪费一毛钱发个短信的人呢。

    这儿,到底算怎么回事呢?有人在说话,有人拥抱,还有非常著名的女星在接吻。多数人类还是这样原地不动,像站在舞池中央不知所措的新手。你能在人群中看到香水、很多记不住字母排列的化妆品,只能用颜色分辨的酒水,金子,大理石,眉毛像贴上去一样的人,还有发电车和无所事事的困倦。我粗鄙地概括他们,1,2,3,4,A,B,都,来,米,法,老虎棒子鸡。我除了想故事没事可做,看,这么多漂亮服帖的头发今晚回到寓所一定会被一双大手揉得乱七八糟,带着口臭在次日中午醒来,又要花上几个钟头在镜子前画到天黑。演艺圈的女人都是画家。

    “停一会儿,闭上你的眼,让你的呼吸停止大约三秒,听听世界子宫里的内在寂静,中断你的双手和神经末梢,重认出你忘掉的喜悦,空和本质和曾成为以及要成为金色永恒的极乐。这是你忘掉的一课。”

    一个摄影师朝我走过来,他等待我问他新拍的一部电影怎么样。我做了,他满意地故作谦逊,我只能掏出一根烟,低下头。我们彼此搜肠刮肚了几秒钟去想新的话题,我看他的脸上一片红光散开来:“有机会咱们再搞一次?”“你有特想拍的东西?”“呃……”我很想说你妈比你没想好不要开这个头,我说:“好啊,你知道现在我有多迷恋一夫一妻制,现在一个编辑要对多少个……人(摄影师。我本想说对多少个摄影师,但是转念觉得这样说对面前的人有失尊重)?!一对多,要一一磨合,跟婊子一样。”他感觉到了,总之我们的频道并没有对上。我转过头去看人群,人群里适当地发出了一阵尖锐的喊叫。

    模特穿上类似军装的衣服显得英挺美妙。

    我喝了一杯红色的酒,甜得嗓子眼难受,又来杯蓝色的,喝了一口放在了桌上。

    走出门的时候派对正开始,人往里进。刚一出大门,北京夜风就带来一阵寒意,轻松了不少。这时收到了一条短信:塞林格挂了。我心说关我屁事。

    晚上上网看到标题里有塞林格的帖子还是点进去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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