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婆婆家的老房子下有一棵百年的大树,盘根错节,延伸出来的枝蔓都有一棵小树那样粗了,想必已经看透人生百态,纵观无数人情冷暖,可是接下来的听闻,若这大树通人性,看着这一场人间悲剧,会不会也随着恸哭起来呢……
此刻,这树下正围着一帮人在听人话家常,王奶奶摇着头,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真是老天做的事儿半点由不得人,这房子眼看住了半辈子,说拆就要拆了,想想还怪心疼的。”
杜婆婆咂了口茶说:“可不是,我虽然住的时候不长,可想来也有七八年光景了,我们家老头子都死了三年了。别说你们,我都有些舍不得。”
“杜婆婆,你有个好儿子阿,没了房子,不还有儿子么。”李奶奶说道。
杜婆婆叹了口气,“我儿子是好,可要比起他以前的那个儿子,我儿子就不够瞧了,要说我们老头子原先那个儿子才叫顶好的……可惜……福薄阿。”
“原先那个儿子?”众人疑惑。
杜婆婆斟了杯茶,滚烫的水,在这炎炎的夏日依然冒着热气,扑在人脸上更是燥热难耐:“事过境迁,也不怕和你们讲,我和我老伴是后到一起的,我以为他膝下无儿无女的,见他人老实,我一个女人拉扯一个孩子也不容易,谁知还是没能过到头……要说这事儿啊,我也是听我老伴临终前告诉我的……是段孽缘呐!”
一
故事要从那个烈日炎炎的夏天说起。
那天下午,太阳低的有些怕人,大朵大朵的云浮在空中像一团团脏了的棉花似的纠结着。连续一个星期的高温把人和畜牲都弄得没精打采。王奶奶就坐在那棵纹丝不动地果树下乘凉。那棵树刚好遮住她臃肿的身体,屋子里是怎么也呆不住了。王奶奶闭着眼睛,有节奏的摇着那把大蒲扇,汗还是涔涔的从后背往外冒。脚边的猫赖在地上昏昏欲睡。脏兮兮的毛有些打绺的贴在身上。这猫是它母亲与一只野猫私通所生。原本可以因为母亲是纯种波斯而身价倍增。如今只得被主人当作人情送掉。
猫是继红从天宝家要来的。刚生出来的那日,天宝就吵着要继红来看,继红看着窝里的小猫,虽然色泽不及母亲的纯正,白色的毛上零星的有机撮黄色。眼睛也不及母亲的蓝。可是继红看着圆润小巧的身体还是打从心底里喜欢,见这猫并非纯种,又是只公的,怕送到别处得不到善待,于是便问天宝要了去。初来到家里活泼好动,的确为王奶奶解了闷。可年长日久的,新鲜劲儿也过了,王奶奶年岁也大了,便不再那么精心的伺候了,猫的性情也开始大变,每天不是吃便是睡,继红一面忙着上班,一面忙着恋爱,哪有时间照顾个好吃懒做的畜牲!久而久之对这猫开始放任自流,随它进出,形同野猫一般,于是它便像得到了什么特许似的胡作非为起来,先是偷吃了王奶奶养了好多年的金鱼,又搞大了几只猫的肚子。
这时乌云开始渐渐布满天空,风开始把那棵果树摇得沙沙作响。王奶奶使劲儿得用手一撑,头往上一仰,有些短小的腿往上一蹬坐了起来。刚要起身回屋,天宝的妈妈,张太太气势汹汹的跨进了院里。举起地上的树枝就冲着那只猫砸去。那猫“喵”的一声窜进了屋。张老太太刚要追究被王奶奶拦下来,看着气咻咻的张太太笑着说:“今儿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张太太一跺脚,啐了一口,骂道:“我们家的那只死猫想来也是个贱胚。先前和个杂种私通剩下了这个死东西,也就算了。现在竟然又和自己的崽儿乱伦,这猫日渐年岁大了,顶多再下一窝,想给它找个纯种的交配,就这么败坏在那个死杂种手上了!”
王奶奶连忙笑着安慰道:“天宝他妈,瞧你,那畜牲不就那么回事儿么?它还管你是不是乱伦?犯得着生这么大的气么?不值,不值!”说完用那打蒲扇指了指天说,“你看,这马上就要下雨了,赶紧把衣服收收吧。回头我教训那畜牲!”
张太太用尖细的凤眼往上一挑,白了一眼王奶奶,嘴边挂着一丝冷笑道:“他王奶奶,您当我是你们家继红啊?说是什么信什么?这事儿是不是故意的都难说。”“天宝他妈,你这话怎么说?”
王奶奶收了笑,脸上有丝微红,方才知道,原来张太太找猫是小,找事儿是大,不禁打了个寒噤。“这话说明白了大家脸上就都挂不住了,咱们街坊邻居的住了十多年了,撕破脸也不好,我们张家可是要脸的人。天宝是对不住你们家继红,我打小看继红长大,真是打从心底里疼惜她,可是你也明白,时代变了,不时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想帮着说说话都难。况且这感情的事儿没办法勉强,如今我们家天宝找的这个女孩子模样虽然不如你们家继红,但是也出自名门,成天见继红上门找人也没办句怨言,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冲着这大方劲儿,我就更不好说什么了。你们家继红又不是没人要,何苦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这街坊邻里的也会传闲话的呀!”说到这里,语气开始软下来,拉着王奶奶的手继续说道,“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家继红好,她王奶奶,你是个明白人,女儿家名声最重要了,她的婚事儿我也一定给你留心着,有合适的一定介绍介绍,当我们家将功补过,成么?”“不劳您费心了,真要下雨了,回屋收衣裳吧,你说的,我都明白了。”此时她的心比什么都苦,比什么都酸。明明自个儿的孙女受了委屈却被噎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刚收了衣裳就下起了倾盆大雨。许多事儿在今天开始有了眉目,怨不得这天闷了一个多星期也不下一场雨,我们家继红委屈啊!老太太今儿才知道为什么这一个多星期整日的闷闷不乐,下了班就把自己锁在小屋里头。问她怎么了只说工作忙累的,不愿意多言语半句。为什么这些日子也不见天宝上门了,和着是另有新欢了!那傻丫头怕我为她担心一直瞒着我呢!我也竟然这般粗心不曾仔细过问,若明白了事情原委想来今天也不至于如此尴尬,硬生生的让张太太数落一番。老太太开始责怪自己没有照顾好继红,眼看自己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琢磨把继红交到天宝身上就可以去天上和她父母交差了,可是谁知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生枝节。于是越想越气,晚饭也没吃,躺在床上睡着了。
二
继红在昏黄的路灯下远远的看着天宝从那辆轿车上下来。继红躲在柱子后面像做贼似的很怕被发现。不一会儿便看见天宝高大的身影有远及近的走过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应该再没有第二个人了。继红与天宝从小便青梅竹马,都说两人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早是大家公认的一对儿。可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仗着有权有势便把天宝抢了去。想着此刻走来的已不是自己昔日唯一的天宝,心里开始怅然。怎么诺言还未海枯石烂,就已经惨败不全了呢?那些蜜语甜言明明还回荡在耳边,这边就已经物事人非了,你叫人怎么甘愿?莫非誓言爱情诸如此类不过是天上的一颗流星?一闪而过,再美也不过是瞬间。她不甘心,虽然他早就对她讲的明明白白,可是她确定他还爱她。她有这个自信。于是她决定最后再搏一次,想到这她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吓了天宝一跳,低声喝道:“谁?”
“天宝,是我,继红。”
“哦,怎么躲在这儿?吓了我一跳,刚下班?”
“我看见她开着车送你回来了。”她说这句话时是强忍着泪水的。
昏黄的路灯照在两个人的脸上,却找不亮她的心。她多想此刻就扑倒在他怀里痛哭一场。把她这些日子以来的委屈和不满统统地发泄出来,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再也不能了。“哦。刚下了雨,有点凉,赶紧回家吧。”他有意回避她的盘问,她的埋怨和她的委屈,若在当时,他定会温存的抱着她解释给她听,直到她再次笑逐颜开,可他不能,他知道她不能再心软,若已然无法改变,伤害便要伤害个彻彻底底,死了心才能忘了情,不留一丁点的余地和希望。这样她才能走出来,若不能给她幸福,就彻底的放了吧。可这些,她不明白。
“天宝,你真的一点也不爱我了么?”继红受不了他这样冷冷的样子,没了,全没了,她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即便尽量的压低嗓子。眼泪在大大的眼眶里不停的打转。
“继红,别问了,咱都不小了,爱不爱已经不能成为在不在一起的理由。爱你怎样?不爱你又怎样?我不能给你幸福,我就必须放手。”
“借口!”她终于哭出来,狠狠地说:“你休想骗我!变了心就直说,找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做什么?你们男人向来如此,爱你的时候你是宝,不爱你的时候你便连草都不是了。我告诉你,我王继红不是没人要的。明天,明天我就给你找一个去!张天宝,我恨你一辈子!”
她终于还是狼狈的跑开了,那个地方她一秒钟也呆不下去了。他忘了么?他曾经在哪个路灯下吻她,许诺照顾她生世,他曾抓着她的手霸道地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是我的人!天宝,我们那儿有那么多辈子呢?就这一辈子,我们都捱不过呢,这辈子的伤,想必我要用几辈子来疗,几辈子来痊愈,几辈子来忘却,这些你要怎么赔偿我?
天宝多想去追她,可他不能,他想这辈子再也抓不住她的手了吧。他没忘,他曾经在这个地方吻她,许诺照顾她生世。他曾真诚地握着她的手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是我的人。”可他终于还是负了她,只为生活,生活得更好。我不值得你爱,继红,若能忘,便忘了吧,对我们都好。你可知道,你这个人早刻在我心里,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继红跑到家门口的时候门还虚掩着,她赶忙擦了擦眼泪轻声地推门进去,见灯也没开,便有些慌了神的唤着:“奶,奶,你在么?”继红开了灯,见奶奶躺在床上不动,便使劲儿的去摇晃奶奶,王奶奶被继红推醒了。继红“哇”的一声扑倒奶奶怀里失声痛哭,抽噎着说:“奶,你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怎么了呢!”
奶奶轻轻的拍着继红的背说道:“奶没事儿,兴许是这几天忽冷忽热的感了风寒,一下子就睡死了过去。我还没看见我们家继红嫁人,怎么能有事儿?你还饿着吧?奶给你做饭去。”
奶奶刚要下床被继红揽下,说道:“您坐着,我去。”说完现在抽屉里找了几片感冒胶囊给奶奶服下,正准备回厨房做饭,被奶奶一把拉住继红的手说:“继红啊,天宝他是个好孩子,奶知道你俩从小就情投意合。可这感情的事儿不能勉强。”
奶奶的眼睛里噙着泪花,摸了摸继红的头发继续说,“咱们娘俩从小相依为命。我就想着,若能把你许给个知根知底的最好,天宝若能真心待你,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可这女人不信命是不行的,天宝他妈说对了,感情的事儿不能勉强,既然咱高攀不上,那就别非一棵树上吊死,继红啊,咱放过自己吧,赶明儿奶奶给你找个好婆家,别再去找那天宝了。”
“奶,你别说了,我本想瞒着你的,没想到还是被你知道了。我知道了,真的死心了,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让你为了我的事儿操心,我真是不孝极了。奶,我王继红今后若再对张天宝念念不忘,必遭天谴!”
“孩儿啊,何必发这么毒的誓呢!”说完,祖孙俩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三
曾经以为爱情是一件百转千回的事儿,总有那么多非你不可,可转念一想,爱情和这季节一样,兜兜转转,日月更替,半点不由人,这不,夏天才刚冒个头似的,就倏然不见了,冬天便不怀好意的来了。仿佛才一刹那的功夫,雪就把整个世界都覆盖了,一片银装素裹,可这雪能遮住世界,能遮得住比海还要深邃的一片情么?
街上的人开始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那场雪下了整整三天,继红很费力的才把那扇铁门推开,这时候发现那只失踪了三天的猫死在了家门口,瞪着两只蓝色的眼睛,浑身僵硬的被雪埋着半个身子,继红先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随后心里开始开始酸溜溜的想哭,想着这猫好歹跟着自己这么多年了,似乎是留下的天宝唯一的东西了,如今也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了,兴许是不再有机会了吧,想到这里,继红摸了摸放在口袋里的请柬,那是天宝结婚的通知,此刻他们应该在那家最大的酒店里举行婚礼吧,天宝这天一定很帅气,听说结婚以后就要去南方了。从此天宝再也见不到这样大的鹅毛大雪了吧?不会想到在无数个寒冷的冬天,他们握着彼此的手,哪怕谁也不多言语半句都知道对方想着什么的那份默契。不会有了,再也不会了,继红最后扬起一抹苍凉的笑,重重的关上了大门,踩着雪去见武彦了。
为了绕过天宝家,特意多走了半个时辰,她不忍目睹那张灯结彩的画面,遇见天宝她将情何以堪?
武彦在电影院门口等了许久了,不停的跺着脚用以保持身上的温度。腕上手表看了许多次,想着怎么这晚继红还不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心里只有忐忑与担忧,这个女人,让武彦见到的那一刻就无法自拔,他知道除了继红,这辈子也无人再能走入他的心,占据分毫。这时候远远的看着继红走过来,高兴得跑过去,赶紧问:“怎么这么晚?出啥事儿了?”继红抱歉地说:“没事儿,出来得有些晚。让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没事儿,没事儿,也没等多长时间,我就怕你出事儿,天这样冷,地有这么滑。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咱进去吧,电影都开始了。”武彦笑着说。
“嗯。”继红应了一声,两人进了电影院。继红打从心底里感激眼前这个男人,他是工厂里的技术员。大学生。教师世家,身世清白。五官端正,人也老实,比继红晚几天来工厂的,工作表现突出,才在厂里干一年就又是加薪又是升职的。武彦虽风趣幽默,风度翩翩,对继红又情有独钟,可继红心里除了天宝容不下第二个男人,武彦也就一直默默关心着,彼此心照不宣的搁在心里头,不曾有过份的表示。直到继红与天宝分手,武彦才开始追求继红,一开始继红不愿意,心想着,假如心里忘不了天宝,就不能利用武彦来忘却或者麻醉,这样自私的事情怎能做呢?
后来武彦来几次家里,深得王奶奶的喜爱,经不住王奶奶劝说,武彦的细致周到,天宝的无情伤害,这事儿也开始变得顺理成章,两人在一起也没正式的言语,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儿,继红也说不上是不是爱他,女人向来分不清感情与感动的界限。只知道武彦给了她那份踏实,不想和天宝在一块,每天都心惊胆战的,很怕第二天睁开眼睛天宝就不在身边乐得患得患失。后来继红明白了,爱一个就是这种有一搭没一搭的忐忑,近似于神经质的无聊猜测。可对于武彦,仿佛从来都不曾有过。
两人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其实当时并不算晚,东北的冬天黑的早,亮的却晚,两人在电影院大门口的玻璃门里商量去哪儿吃饭。“继红,咱去哪儿?”武彦笑着问。“不知道,听你的吧。”继红从玻璃门里向外面看,对面居民楼的灯都亮了,热气腾腾,窗子上是做饭时留下的哈气,忙碌的身影都变得模糊,此刻天宝的婚礼应该已经结束了吧?他是不是拥着自己的妻子勾勒着往后幸福生活的蓝图?从此,天宝的世界里彻底的没有自己了。
“奶奶在家么?不然我们接奶奶一块去吃吧。”武彦说道。“那干脆去我家吃吧,估计这会儿奶奶也没吃呢。”这句话把继红从胡思乱想里拽了出来。“成啊!”武彦笑着答道,两人说完就往外走,这个时候继红身上的请柬掉到了武彦的脚边,武彦打开看了看,递到继红的手上,抱歉说着:“继红,我不知道今儿他结婚,不然也不会拉着你来看电影的。”
“说什么呢?我也没打算去啊。”说完继红推门走出了电影院。
四
转眼都腊月了,天气这样冷,他们在一年之内就匆匆完婚,这样迫不及待是不是怕夜长梦多?我还是横在他们中间的问题么?难道天宝心理还装着我?一路上,继红仍旧这样无端猜测着,张天宝这三个字一直在继红脑海里打转,他的眼神,他的温存哪怕到这一秒仍旧异常清晰。如今他结婚了,新娘不是她。就这样心事重重的想着,任由武彦在旁边怎样口若悬河她都听不进半分。他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他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是他不言语,他相信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够感动她。
继红这样走着,脚底一滑,险些跌倒,武彦顺手一扶,继红就跌进了他怀里。他想也没想的吻了下去。狠狠的,箍着她紧紧的,像是要把她吃了。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推开他,摇摇晃晃的又险些跌倒:“你,你这是做什么?”
“一时难以自禁,对不起,对不起……”武彦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憨厚且真诚,继红心想,假如从来不曾遇见过天宝,她也许真的会死心塌地的和他好吧。可是,怎么就偏偏遇到了呢?
继红不再说话,他们是男女朋友,旁若无人的时候亲一下怕什么,他可以不用道歉的,可是他道歉了,她还怎么能怪罪他?她的心已经不能给他了,行为上补偿一下算得了什么?继红这样想着,顺手把胳膊搭在了武彦手臂上,武彦立刻笑逐颜开,紧紧抓过继红:“继红,咱们结婚吧,我……我想给你幸福,我能照顾你一辈子。”
这句话比那个吻的力道还大,吓得继红往后推了一大步。结婚?和他?是的,和他,也只能和他,若不是天宝,和谁不是结呢?他带她还那样好,好到可以容忍她的不贞。
“武彦,婚姻大事,我自己做不了主,需要和奶奶商量下。”
“好,好,应该的,那,那咱们一会问问奶奶。你看成么?”
继红没有说话,点了点头。继续和武彦往家走。
继红想了想脚突然像灌了铅块一样动弹不得。武彦回头看着继红一脸的惊慌,若不是这灯光太暗,想来继红煞白的脸会吓天宝一跳。连忙不安问:“怎么了?”
“武彦,我已经把自己给了天宝,你还肯要我么?”那声音幽幽的,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怕惊了什么似的。这声音不大,可却着实震了武彦的耳膜,脑袋嗡的一下,险些没有站稳,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怎好娶个媳妇已经不是处了?这样的事情怎么就让自己贪上了呢!可他爱她呀,他只觉得周遭极静,心里乱糟糟的,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强迫自己笑笑,“继红,回头再说吧,先回家,奶奶恐怕要吃饭了。”
继红一直揣着忐忑的心和武彦交往,几次想告诉他却总是话到嘴边生生给咽了下去,如今终于道出实情,心里不觉松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若这个男人连这个都能容得下自己,那定然一无反顾地嫁给他,若不能,那也许就真的没有缘分了吧。
到底是路过了天宝家,说好结了婚就随女方去南方的,所以天宝家草草布置做了新房,可依然遮不住的喜气洋洋,天已黑透,他家依然门庭若市,远远的看着张太太张罗的不亦乐乎,小小的院子装不住她的快乐,没有遇到天宝,也没有遇到新娘,洞房花烛,春宵一刻呵。
张太太出来送客,刚好遇见继红和武彦。细眉一挑迎了上来:“呦,这不是继红么,你还真是忙呵,连你天宝哥的喜酒都不肯来吃,真是不够意思。”
继红强颜欢笑:“对不起,实在有些忙,礼物已经差人替我送到了。”
“看着孩子说的,我们家天宝还缺你一样东西?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家天宝现在身价不同了,往后你和奶奶有困难尽管跟阿姨开口,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你奶奶拉扯你也不容易。”转眼看了看武彦道:“这就是他们说的你新交的朋友?恩,不错,比我们家天宝差不了多少,到底是明白孩子,这么一个美人胚子还怕找不着好婆家……”继红实在听不下去了,匆匆打断道:“恭喜张阿姨,您赶快回去忙吧,天凉了,别在外面冻坏了,我们先回去了,奶奶还在家等着。”说完拉着武彦匆匆离开那个是非之地。心理堵得慌,堵得几乎透不过气。
“继红……”武彦像是要说什么,眼睛有些微红,继红从来没见他这副样子,继红停下,心里还在为刚才张太太那些话发堵,她恐怕再经不起什么折腾了,不想武彦却坚定地说:“继红,我要你。”
五
“继红,我要你。”若干年以后,继红每每动了要离婚的心思这句话都在耳旁打转,为了这五个字感动了半辈子,这在很多情侣间稀松平常的五个字竟然让继红在此刻无比动容,这岂止是一种承诺,更是一种担当,她觉得他是值得她托付的。
她眼眶温热,走过去,轻轻的执起武彦的手,眼泪噼啪噼啪的往下掉,“武彦,我会尽力做你的好妻子。”武彦无声的把她拥在怀里,良久。
一进家门看见奶奶的小脚在地下忙活,连忙走过去:“不是说了我回来给您做饭么?这么大年纪了……”说着接过奶奶的铲子开始炒菜:“你们都去外头等着吧,一会就好。”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还以为你们要在外头吃呢,别把我想的跟七老八十的,奶奶我还能帮你门看孩子呢。”说完,笑盈盈的拉着武彦进屋:“武彦,甭管她,厨房冷,咱俩进屋去。”
武彦笑呵呵的随着奶奶进了屋子,这屋子已经很老了,到了冬天寒风顺着窗子嗖嗖的钻风,奶奶穿这一件补了又补的夹袄,黑色的棉裤,蹬了一双小布鞋,盘腿的上了床:“来,武彦,炕头热乎,冻坏了吧。”
武彦一面给奶奶倒了杯茶一面说:“不冷不冷,我年轻,这点冷算什么。倒是奶奶,这样简陋的房子我看你们往后都别住了,赶明儿我和继红结了婚,你们都搬到我那去吧,怎么说也是个楼房。去年我爸单位刚分的新房。”
奶奶立刻笑逐颜开:“你们要结婚了?”这个时候继红从厨房端出菜来,看着武彦:“你怎么这样沉不住气。”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责怪还是害羞。
武彦依然呵呵的笑着:“我不是等不及了么,奶奶我们想和你商量结婚的事儿,不知道我合不合格做您老的孙女婿。”
“合格,太合格了。我做梦都盼着继红结婚呢,你知道,继红爸妈死得早……”话才说到这就开始哽咽。
“行了,奶奶,您别说了,武彦都知道。奶奶同意就行了,”说完向着武彦:“婚姻大事,你不回家和你爸妈商量下么?万一他们不喜欢我呢?”
“再喜欢不过了,其实我早就和他们说过,他们只说要能说服你是我的福气来着。你瞧,没有我想得那么难,我对自己还是挺有信心的。”说完又开心的笑了起来,他是真的开心,他日思夜想的女子,他想要照顾一生的女子。虽然,虽然带着那么一点意外,可是今天天宝妈妈的话着实触动了他,他知道继红只剩下他,他知道他有责任照顾他,不过是那一摊血,在爱情面前算得了什么?
奶奶被武彦逗笑了:“那回去和你父母定个日子吧,我看明儿开春儿就挑个吉日算了。”继红嗔怪着看着奶奶:“您就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不想多留我两年啊?”
奶奶笑吟吟的说:“把你嫁出去你好给我报销曾孙回来呀。”说完哈哈大笑。羞得继红半天说不出话,“不和你们说了,我去端饭。”
饭后继红送走了武彦,奶奶拉着继红到炕上来坐,从锁着的小柜子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样式很老了,雕花却很精致。奶奶从里面取出一只金戒指,和一张存折,递给继红:“咱们家条件就是这个样子,这些年也没攒下很多钱,这个戒指是奶奶的嫁妆,样式已经老了,你拿去再打副耳环阿,戒指阿都可以。当奶奶给你的结婚礼物。另外还有三万块钱当作你的嫁妆。奶奶有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继红看了看戒指,又看了看存折,说:“戒指我留着,钱还是给奶奶保管吧,武彦他们家不缺这个,您年岁大了,手头没钱可不成,现在不时兴什么嫁妆不嫁妆了,他若嫌弃我寒酸大可不用娶我。”
“你这丫头,成天净说傻话。奶奶知道你的心,开始女人最终是要找到一个归宿的,你全当是认错了人,况且那天宝已经结婚了,你们是有缘无份,这辈子肯定没有指望了,你还能一辈子不结婚?难得武彦宅心仁厚,条件又这样好,把你交给他我死也瞑目了。”
“奶奶,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我听您的就是了。”
奶奶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知是为继红惋惜,还是放了心。
六
大年一过,天宝就随妻子去了南方,天宝临走也没和继红道个别,走的前一天,天宝来家找继红,继红正巧不在家,奶奶看见天宝来了没什么好脸色,但语气也算客气:“我们家继红和武彦出去逛街了,要筹备些结婚的东西,你要走的事情我回头转告吧。”
天宝听到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继红要结婚了?他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结婚?这么快?”后一想自己言语不妥:忙说:“哦,哦,那请奶奶帮我转告吧,我明天就走了。祝她幸福。”
奶奶不耐烦地“嗯”了一声,重重的把门关上了,把天宝的心都震疼了。
他在门外踌躇半天,还是走了。
他前脚离开,武彦和继红后脚回到了家。
就这样错过了。一步之遥,幸福却遥不可及了。
奶奶没有告诉继红天宝来过,只说听说天宝明儿个要走了。继红心理像被石头狠狠的铬了一下,走?明天?这样急,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张天宝,你是真的一点情面不留,一点余地不讲,真的要和我老死不相往来阿。继红心理恨,却不知与谁说,终于在心理告诫自己,罢了,真的罢了吧。这样一个负心人,要他做什么?
转眼四月,天气晴好,万物复苏。一夜之间花儿次第开放,太阳懒洋洋的照在人身上。这天是继红大喜的日子。亲朋好友几乎都是武彦这头的,婚礼举办的甚是隆重,家里底子不薄,又只有天宝一个儿子,隆重是应该的。
继红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美,真是美,可是这样美依然没有留住天宝,他还是被生活硬生生地夺走了。想到这里狠狠地咒骂自己一句:“都快是人家的媳妇了,怎么还这样想着别人,怎么对得起武彦?”
正想着,武彦推开门进去,按说武彦长相的确不俗,一米八的个子,浓眉大眼,虽然没有天宝看上去那样俊朗,但也算潇洒。穿上这一身西装,更显得风流倜傥。“继红,你真美,我肯定咱们工厂里的那些光棍都怄死了,往后我可得好好待你,恐怕你让人抢了去。”
“呸,大喜的日子说这些晦气的话,我都是你的媳妇了,谁还敢来抢?”继红嗔怪地说。
“怕,怕极了。做梦都怕。你是我这辈子都要守护的女人,继红,我一定让你觉得幸福,我不骗你!”说完在继红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先出去招呼客人,一会就举行仪式了。”
席间两人敬酒,相敬如宾,奶奶看着继红幸福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突然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昏了过去,大家手忙脚乱的赶紧抬进了医院,送进医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脑溢血,才一个时辰的功夫,奶奶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生命无偿。
继红穿着婚纱跪在奶奶身边,谁劝都不肯离去,武彦只好陪着继红在医院里守着。喜事变成了丧事,洞房花烛夜成了守灵日。武彦父母那样好脾气的老人都忍不住心理有疙瘩,叫回来也不是,不叫也不是,大喜的日子出这样的事情真是触霉头,婚礼也没有举行,匆匆让客人吃了饭就都散去了。
什么都快不过流言,不肖三日,人尽皆知。武彦家成了个大笑话。
圆房是三天后的事情了。武彦一直照顾继红的感受,非要等奶奶火化了之后才肯回去休息。劳累过度的继红真的有些支撑不下去,可是碍于武彦父母已经开始颇有微词,不好意思再这样下去。待处理好后事,变卖了那老房子,便随武彦去了新房。可是心理这样难过,哪有心情做那档子事?武彦怎样柔情,继红都提不起兴致,疼的不行,武彦几次想要放弃,说:“不然……明天吧。”
她知道自己亏欠武彦太多,摇了摇头,没关系,我能忍着。可是每一次想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不是天宝就怎么都过不去,她仍旧记得那次一身相许,哪怕仅有一次,但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忘却的,天宝那样温柔的在自己耳边念叨着:“爱你,爱你……”她那样疼,她一直哭,天宝一直说着:“这样疼么?”“马上就不疼了……”
可这疼从未停止,从他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一直到他从她身体彻底的剥离,而这一切的疼痛都没有后者来的强烈,来的残忍,来的决绝。
她的心渐渐平复,只能感受到天宝一个人的力量,那是怎样的力量呵,像是有什么要把自己吞没,她从来不知道这样了解一个男人感觉竟是这样美妙,她心甘情愿的为了他疼……然而她一抬眼,看见的是武彦,顿时泪流满面,不见得比第一次好到哪里去,疼,依然疼,就这样强忍着疼痛,仓促的完成了她们的“洞房之欢”,几乎像要把身体掏空了似的。
他也不见得多舒服,两人别别扭扭的做完了,眼泪终于不自觉地从继红的脸上滑过,落在武彦的肩膀上,凉凉的,武彦心里别扭,却依然轻轻的吻去继红的眼泪:“媳妇,对不起,弄疼你了。”
继红摇摇头,翻了个身:“我累了,快睡吧。”
武彦没有作声,关掉了墙上的壁灯。
七
武彦父母虽然都是读书人,可是免不了为了继红奶奶的事情对继红疙疙瘩瘩,结婚数年,对继红始终不温不火,婆媳关系弄得紧紧张张,直到两年以后继红产下一名女婴,唤作武蝶。继红曾在武彦的脸上读过一丝惋惜,但是武彦是真心爱继红的,无论如何,是自己的孩子,对孩子也疼爱有加。武彦父母终究因为这名女婴的诞生对继红热乎了点,退休了之后,那孩子成了二老的寄托。成日放在身边,孩子又格外漂亮聪慧,画画极有天分,常让二老喜上眉梢,母亲常常抱着小孙女说:“以后我孙女准保是个大画家。”
这个孩子给风平浪静的家庭带来了太多欢笑,添了不少颜色。偏偏是个可人儿,旁人常常抱起她,在脸上轻轻的琢那么一口,问道:“小蝶最喜欢谁?”
她用那滴溜圆的小眼睛瞟一眼笑眯眯的奶奶,小手那样一指:“我最喜欢奶奶了。”
奶奶顿时喜上眉梢,好不得意。旁人刮了一下小蝶的鼻子:“真是个小人精,以后长大了准有出息。”
小蝶为继红挽回了些许疼爱,武彦父母渐渐放下了偏见,不再像往日那样苛刻。可惜好景不长,一场灾祸应运而生。
时光不动声色的嘀嗒嘀嗒,吹白了老人的头发,吹皱女人的脸颊,武彦的工厂结婚不到三年就因不景气面临倒闭,武彦顺应潮流下海经商,凭借强有力的时机和能耐,赚了些小钱,继红索性就在家相夫教子。房子已经换得越来越大,一恍七年过去了,武彦对继红的疼爱连旁人都感动的无以复加,都夸武彦是好好先生。虽不曾经历什么大风大浪,两人过得也倒算安稳。
无数个夜里,继红看到身旁睡得如此酣甜的武彦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受,这个男人是真的爱她,他睡觉的时候脸上都有一种满足感,这么多年,他从不对她红脸,他包容她的任性,观察着她的脸色,只要她脸上浮起笑意无论他心里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也顿时笑逐颜开。她常想这辈子应该就这样了吧,有一个如此疼惜自己的男子,该是几生修来的福气,纵然午夜梦回,她的心里始终有着一个高大而英俊的面容盘踞,宁可永远不要从那梦中醒来,可到底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那样久远,远的只能怀念无法触及。
怎叫老天爷总是习惯让人不安生,这人间越是乱套它越快乐。当继红一点点的接受了上天的种种编排,逆来顺受的接受命运给予她的种种冷暖,偏偏这个时候领她魂牵梦绕的天宝再次出现,将她几年来整理起来的思绪一下子给打散了,那样残忍,却令她束手无策。
那日,有人组织同学聚会,继红接了电话心理隐隐有些不安,却又不知道错在哪儿里,并没当时应下,撂了电话有些心事重重。武彦走过来埋在她的脖子上:“同学聚会怎不答应?”
“小蝶要上学,我恐怕接送不了。”继红含糊着。
“你去吧,明天我接送就是了。同学这么多年没见,你天天在家闷着恐怕你生出病来。”继红听他这样说也好不太托辞,怕武彦反而多想,便应承下来:“好,我去。”
聚会在一家酒楼里,到了吃饭的时间人声鼎沸,继红这些清静惯了,到了之后和同学们打个照面,看还没有到齐便跑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你们可记得张天宝?”隐隐的听人提起天宝,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哪儿忘得了,那样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呵。”那人像是自己提到的话题得到大家关注,好不得意,继续往下说:“听说天宝在南方做了大买卖,有了一子,可是老婆却因难产死了,一个大老爷们拉扯一个孩子可真是不容易,那天宝有能耐,什么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眼看越做越大呢。听说要回来开拓生意。到底是大忙人,你瞧一屋子的人都等着他。”
听到这,继红似有五雷轰顶之感,她本以为这么多年,对天宝的感情已经随着时间逐渐风化,再无当年那般炽热,可谁知一听到天宝的名字还是这样坐立不安,也终归知道为何接到通知这样心神不宁,原来隐隐怕的就是这个。
没等继红逃离现场,一声磁性豁达的嗓音在门口传来:“这样热闹,不知道我是不是来晚了?”继红发誓,这声音任凭一辈子也忘不掉。她讲目光移过去,不料天宝也正好望着自己,只一刹那的光景,她竟然莫名其妙的脸红到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众人故意起哄,将两人挤兑到一起,“天宝来晚了,当罚三杯。”天宝爽朗的应着:“该罚,该罚。”说完咕噜咕噜的喝下了三杯酒。
此刻,他们挨的这样近,近到可以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她坐在一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小心迎合,生怕出了什么纰漏被人发现。
席间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继红有些酒到底无法推托,恰巧自己不胜酒力,几杯下肚有些晕乎乎的,天宝突然凑过来,在耳旁呢喃:“继红,你好么?”
这一声差点让继红从椅子上跌下来,天宝立刻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待她坐稳轻轻松开,她的心像是要蹦出来,她不作声,脸颊绯红,像是受到什么惊吓,可却有一种独到的美。天宝见她不作声也不强迫,继续和同学打着哈哈。
转眼天已黑透,星光点点,酒足饭饱之后,纷纷要打道回府。继红早有意撤离,听说要散场连忙起身告别,就匆匆的下楼。谁知此刻电车已经停了,只好叫一辆出租车,谁知站了五分钟还是没见一辆车经过,这时候一辆黑色别克停在继红身旁,天宝探头:“上车,我送你。”
继红冷冷道:“不必。”
天宝没说话,打开车门,抓住继红的胳膊霸道的塞进了车里,对着挣扎的继红说:“这里叫不到车,除非你想今晚露宿街头。”
“你凭什么?”无数个夜,继红都想要这样问他,你凭什么?凭什么不要我?凭什么不和我告别,凭什么不给我个理由,凭什么移情别恋,如今,又凭什么如此霸道的走进我的生活?她越想越歇斯底里:“凭什么,你凭什么?”几乎带着哭腔,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统统地倒出来。
终于那句“凭什么”淹没在两人的唇齿之间,他用力的箍着她,让她没有一丝反抗的力量。她知道他期待这一刻何止几年,旧梦重温,仿佛是许久的梦在这一刻实现,可她心里却没有幸福,此刻她以嫁作人妇,这个动作,竟然完了这么多年,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终究还是用力的推开他,狠狠的挥了他一巴掌,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噼啪噼啪的往下掉:“张天宝,你……你还可以怎样欺负人?”
天宝眼神越发的痛苦,伸出手像是要安慰,却终究悬在了半空中:“继红,对不起……我……我一时无法自控。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在哪里?”
继红回到家已经深夜,天宝为继红留了盏灯,听到继红回来的声音立刻起身:“继红,怎么这样晚,担心死我了。”
继红红着眼,看到武彦莫名的心里发酸,一头扑进他怀里,细声啜泣:“对不起,害你担心,同学数年未见,变化这样大,说的有些多了,下次我注意。”关于天宝她只字未提,她是想要保全这个家的,她在心里暗暗发誓,这天宝是万万不能再见了。
武彦轻轻揽她在怀里,没有半分埋怨:“我又没怪你,只是担心你。好了,这么晚,快点休息吧。”
两人躺下,继红翻身上了武彦身上:“武彦,我们再给小蝶添个弟弟好不好?”
那晚,继红梦到奶奶,奶奶叫她发誓,不准在与天宝有丝毫联络,她泪流满面,声嘶力竭的说:“若再与天宝有丝毫瓜葛,必遭天谴……”那样真实,像时光倒退了若干年,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魇,是奶奶为武彦不平才托梦于我么?继红这样想着,就再也没有睡着过。
八
又是一个冬天,雪没过了脚面,风涩涩的吹进人的领口,又是冬天,他在冬天离开,又在冬天回来。像是说好的,可这巧合总觉得是那样不怀好意。
继红照例早上送小蝶去幼儿园,小心的提小蝶拽了拽领口,一路上小蝶开心的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妈妈妈妈,你昨天几时回来的?你昨天不在爸爸哄我睡觉,他讲的故事没有妈妈好听,我好不容易才睡着的。”
继红在小蝶的笑脸轻轻琢了一下:“好宝贝,妈妈不好,以后每天都哄你睡觉。”
小碟伸出小拇指,肉乎乎的小手,一本正经的说:“妈妈说话算数,拉钩。”
继红宠腻的望着小蝶也伸出手,小蝶认真地说道:“拉钩上吊一半年不许变。”
猛一抬头却看到天宝远远的站在不远处,脸上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心神不宁的目送了小蝶进了幼儿园,她故意不让自己往天宝那看,快步的像车站走去。他到底迎上去拉住她的手臂:“继红,借一步说话。”
继红冷冷的看着他:“我很忙,我老公在家等我。”
天宝不由得退了一步,眼中有一丝失望,只一刹那的功夫又说大:“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继红明明知道不该再与他有半分交集,深知不该触碰他分毫,可她仍旧鬼使神差的跟去了,面对天宝,她仍旧无法拒绝。
他们来到一家茶楼,他挑了一间隐蔽的地方落座。他提她斟茶,笑盈盈的说:“天凉,喝点茶会暖和一点。”
她依然冷冷的:“有话快说吧。”
“继红,我想你。”
她从未料到他会这样说,她设想千万次与他重逢的画面,梦里梦外说了无数的话,可她从来未曾想过竟然是这一句。心里委屈的无以复加,两行泪顺势滑落:“张天宝,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资格说想我?还恬不知耻的跑来告诉我?”
“继红,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自责,我娶了她可是我从没有一刻爱过她,我甚至无数次的在梦里叫着你的名字。当年我和她结婚实在是迫不得已,我父亲犯了错误,只有她能救他,若不答应,难道眼睁睁的看着父亲进大狱?我知道我混蛋,可是我……我真的没有办法……”他有些哽咽,停了停,继续说:“她知道我不爱她,可她爱我,她曾哭着说,你可以不爱我,可是你该给我一个孩子,我是一个男人,既然娶了她,就该给她应该给的东西。我们结婚一年她就怀孕了,我竟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开心,我在想,若是你,我该是怎样的快乐。不知道是不是报应,报应我的不忠,我的混蛋,她难产而死,丢了一个儿子给我,她是存心让我自责呀。”
一晃七年过去了,我并没再娶,我想这一生我欠下的情债这样多,你的,她的。我想我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弥补了。我一心扑在事业上,眼看着事业如日中天,可每次独守空房,看着影影绰绰的一团团灯火,那样温馨,而我却独自一人,报应,全是报应啊。
“继红,我不求别的,只求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当年没有能力才放开你,如今我有了能力,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继红,你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们走的远远的,我带你出国,就当一切不曾发生。”
她“啪”的打翻了茶壶,手哆嗦的指着他:“你……你无耻到了极点,张天宝,事到如今,你怎么能和我说出这样一番话?你当我是什么?挥之则来,挥之即去。我王继红就这般不值钱?”
“继红,你误会了,若不是为你,我是万万不会再回来的。”
“张天宝,你听着,我不爱你了,我有老公,有女儿,我爱他们。请你走开,不要破坏我的家庭,就算我求你。”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心有多疼,只有她自己知道如果不是这样决绝的离开,她定会扑到天宝怀里,跟着他走,天涯海角。她不怨他,她从不怨他。眼泪就这样决堤,又是一个冬天,那个冬天的一切历历在目,往事不堪回首,她将情何以堪?
晚上继红推开小蝶的房门,看小蝶聚精会神地画着什么,轻轻的凑过去,稚嫩的笔触勾勒出三个人的样子,小蝶发现母亲在后头,抬头笑笑:“妈妈。”
“在画什么?”
“我在画爸爸和妈妈还有小蝶。”
继红伸头去看,小蝶用小胖手开始介绍:“这个是妈妈,妈妈最漂亮,这个是爸爸,爸爸总是苯苯的。”说到这,用小手捂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个是小蝶,小碟最小。我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听到这,继红心里比什么都酸,不觉温湿了眼眶,小碟忙过来帮她试泪:“妈妈,你怎么哭了?是因为小蝶画得不好么?”
继红轻轻的亲了一下小蝶:“好宝贝,你画的好极了,妈妈从来没看过这样好的画。”
九
一晃进了腊月,天寒地冻,整日飘着雪花,像要把这一辈子的雪都下完才好,继红摊在沙发上看电视,孩子放了寒假,公公婆婆带小蝶回老家看婆婆的表姐,继红难得的清闲,歪在沙发上懒得动。这时候听到敲门声,她起身开门,是一份包裹,没有地址。她签收了之后随手打开,映入眼帘的却令她的心疼地无以复加。
包裹里装着天宝和继红当年在一起的照片和信件,还有许多没有寄出的信件和明信片,她打开一封看去,继红,我知道今天你结婚,我不能到场,可是我相信你一定是最美丽的新娘。这一辈子,我没有这个福气……
她又拆开一封:继红,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你写一张明信片,当时我带你去过了。
……足足三百多封。看完之后,她的眼泪已经将一箱子的纸打湿。往事历历在目,一点一滴的唤醒着尘封已久的往事,她以为她忘了,她又怎么能忘呢。直到她打开最后一封信:“继红,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在机场了,我希望看到你送我,当作最后一次,我想,从此我将彻底退出你的生活,再不打扰。”
从此,彻底退出。
彻底退出。她看的心惊肉跳。
她看了看表,疯了一般夺出门去,飞奔到机场的时候天色已暗,她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此时,武彦、小蝶、家庭、责任统统都被风吹在脑后,她只想奔向天宝,只想留住他,告诉他这么多年,她仍然爱他。
她打开机场的大门跑的太快,地下那样滑,不由打了个趔趄。她匆匆浏览那趟班机,还好没有走,她找了那样久,一面哭一面找,几次泪水模糊了双眼,她迫不及待的赶紧试去,终于,她绝望的蹲在地上失声痛哭,只是不停的吼着天宝的名字。直到有人硬生生地把她拉起,紧紧地拥在怀里,她的心才变得踏实。“天宝,天宝,我和你一起走。你不准丢下我,你这辈子休想再丢下我。”
十
她坐在他的车上,他握着她的手负在档位上。就这样一圈一圈的开着,直到凌晨,他抱着她那样久,恨不得就这样到了地老天荒。她一直在流泪,他轻轻地吻去:“继红,别哭了。无论你要怎么样,我都和你一起面对。”
她缓缓说:“我要离婚,武彦待我没得说,离婚了我什么都不要,如果他能把女儿给我……”一提女儿她的泪又开始往外溢,像永远也流不完似的。她知道这是自己的痴心妄想,他们家视小蝶如珍宝,如果自己已经选择了背叛,那么怎么能如此忍心连小蝶也一并带走呢?那武彦还剩下什么?她于他纵然无爱,也有深情啊。那样久的呵护,那样久的疼爱,他一直是她的稻草,她不能过河拆桥。
凌晨三点,天宝把继红送回了家,继红红着眼进了屋子,竟然看着武彦铁青的脸拿着一封信呆呆的坐在那里,看着继红回来,轻轻地说:“我不是故意看的,你忘了收起来。”与其了有说不出来的绝望。
她心下一凉,刚刚走的太急竟然忘了收,她还没想好怎么对他讲明,她还没有准备好……
“武彦,我对不起你,这辈子对不起你……”说完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收不住了。
“你选择了,对么?小蝶也留不住你,对么?”继红不语,只是一个劲儿的哭,他心软了,走过来轻轻的抱住她,用恳求的语气说:“只要你能放下,我不计前嫌,为了小蝶,我怎么都可以。”说完他哽咽着,眼泪夺眶而出,她从没看他哭过,无论是工厂倒闭,还是生意落难,从不曾看他如此软弱,他始终像一座山,雷打不动的呵护着她和小蝶。而如今,堂堂七尺男儿面对自己妻子的背叛竟然也只能这样软弱的恳求,他向来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而这一辈子恐怕只对她王继红束手无策。
“武彦,我真的忘不掉,我试了,你就当成全我,你的钱我一分不要,如果你能把小蝶给我……”
“啪”的一声,继红的脸火辣辣的疼,他从来没动过她半个手指头。他红着眼,青筋暴起:“王继红,你不要太过分!你要离开我我没有话说,我武彦没有能力,可是你休想把小蝶也夺走,你没有权利,你根本不是个好母亲。你不配!”
她知道打死他也不会把小蝶给她,她也知道打死自己也不能再和武彦继续维持这相敬如彬的桥段。
事情始终悬而不决,武彦从哪天之后没有再回家。直到公公婆婆带着小蝶出来,武彦才重新踏进家门。小蝶看着挥着小手扑进继红怀里:“妈妈妈妈,你想我了么?”
继红在小脸上狠狠地琢了一下:“妈妈想死小蝶了,小碟呢?”
“嗯,小碟也想妈妈,小碟也想爸爸。妈妈,你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爸爸欺负你了?我帮你打他。”
继红把小蝶揽在怀里:“小蝶不许打爸爸,是妈妈不好,爸爸从来都不欺负妈妈。”
小蝶笑盈盈地说着一路的见闻,只有武彦和继红心里比塞了铅块一样钝重。武彦和父母商量了与继红离婚的事情,母亲暗自叹气:“我就知道,你到底留不住她,我就知道……孩子,苦了你了。”说完簌簌的掉下泪来。
父亲走过去拍拍武彦的肩:“孩子,你素来做事有分寸,出了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想,你要宽心,这事情总归是要讲究缘分的。”说完也不由叹了口气。
他们就是这样的父母,结婚离婚权由子女,他们不忍给他们半点为难,把所有的苦和疼交给自己下咽,他们当然知道此刻儿子是莫大的受害者,知子莫若母,他们知道若不是真的万不得已,儿子不会出此下策,点头答应。也知叹这场姻缘到底是阴差阳错。
十一
两人离婚那日距离过年还有十天,街上的人行色匆匆,喜气洋洋的置办着年货,继红心中怅然,想着这么多年,每每此刻,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置办这个,置办那个,而今年却是这样清冷。
继红推门进了小蝶的房门,阳光暖洋洋的照在她的睡脸,她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她睡得那样安静,像往常一样幸福的睡着,她以为起来就能看见妈妈,所以她依然贪婪的睡着。她轻轻地在小蝶脸庞亲了一下。眼泪顺着自己的脸颊流了下来,那样凉。
临走时看到小蝶桌上铺着那张“全家福”,继红顺手卷了起来,放进挎包。
一路上,武彦默默无语。继红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憋得生疼。与武彦这几年的种种,心中有一种书不出来的疼,他的宽厚,他的容忍,他的疼爱,他的一切……她只觉得这辈子都还不起,她爱得太自私。
离婚的过程很顺利,协议离婚,纷纷签了个字,这婚就算离了。
武彦不觉好笑,结婚的时候这样麻烦,怎么离婚了竟然这样干脆。
两人正欲分道扬镳,武彦到底叫住了她:“继红,平日里多穿些衣服,你身体不好,你血压低,要注意。晚上的时候别总踢被子……”说到这里,竟然声音哽咽,又失声一小:“你瞧,我真多余。不送你了,路上小心,想小蝶了,就来看看她。”
继红此刻已经不能自控的落泪,这个男人爱她,从认识她到现在,连离婚也不埋怨一声,处处为她着想,她恨不得杀了自己,她奔过去,狠狠地扑到他怀里,这一生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武彦,我对不起你,这一生我都还不起了,来世,请你给我来世。”
武彦凄然一笑,捏着继红的下巴,两行泪轻轻地滑落:“王继红,这辈子我做的唯一错失就是认识你,我请上帝别再如此惩罚我,如果有来世,我希望再也不要遇见你,不然我肯定还会像今生一样,爱你爱的这样苦。”
待继红要说什么,武彦电话便响了起来,武彦接起电话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便呆呆的立在那里,延伸空洞,电话顺着耳垂跌在地上,支离破碎。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十二
讲到这里,杜婆婆轻轻咂了咂嘴,又斟了杯茶,抓了把瓜子。“您别卖关子,后来呢?到底出了什么事?”李奶奶好奇的问着。
“后来?唉……”后来的事儿也是让大家最难受的事儿。继红和武彦刚离婚当天,小碟起来非要出去玩,她奶奶忙着给小碟做棉衣,嘱咐她小心,她一蹦一跳的走出去,她从小朋友那里要来玻璃球玩,谁知玻璃球滚到了地上,越滚越远,她连忙跑过去追,蹲在地上拾的一刹那,一辆车刚好倒车,小碟太小,司机又太过马虎,就那样狠狠的撞了过去,小蝶和那玻璃球一起血肉模糊。造孽啊。大家当时都说谁会倒车撞死人,都是那王继红克的。武彦母亲一口气没上来两腿一瞪,辞了人世,临死恶狠狠的瞪着继红:“‘你这婊子。’就咽了气。”此后,王继红整日抱着女儿那幅画凄然地笑,不停的夸赞小碟:“我女儿长大能当个大画家。”疯疯癫癫的过了后半辈子,她总悬着一根小手指在半空画着什么,口里念念有词,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些什么。那前辈子心心念念的男人,反倒全然不记得,怕是不敢再记得了。
“那武彦呢?”几个听着忙不迭的问。
“武彦把心一横拿起佛珠为自己孩子超度,从此再不曾从那庙里出来。”
讲到这里,众人无声的叹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静的有些怕人。
暮色四合,天气越发的闷热,那云层像裂开的锦布一般说不出的华丽苍凉,再怎么样的的惊天动地,人间悲欢,最后亦是人们口中茶余饭后的谈资,心若好会换一声叹息,心若不好再讥笑几句。
杜婆婆用手摸了摸茶杯,轻声叹了口气:“大伙散了吧,我的故事也尽了,你们瞧,这茶都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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