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脚放我鞋里试试-箱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母亲去世之前,做了两件意想不到的事。

    第一件是去棺材铺看棺材。这一天,我母亲跟我父亲一起去赶集,该卖的卖了,该买的买了,临下集路经一家棺材铺,我母亲执意要进去看一看。当刻我父亲心里生惊寒,脚下生迟疑,不知道是进去还是不进去。那一年,我父亲虚岁六十一岁,我母亲虚岁六十一岁。一个刚过六十岁的人操心自己的棺材,无论如何显得有点太早了,无论如何显得有点不正常。我母亲伸手扯住我父亲的衣褂襟往棺材铺里拽,嘴上说:“就进去看一眼嘛,照不照?”我母亲脸上露出的一副羞涩样子,像她二十多岁跟着我父亲一起进布庄,要我父亲扯一块花布做棉袄面子似的。我父亲无可奈何地摇头说:“你个女人家真是的,棺材铺有什么好看的?”我父亲脚下一松动,就跟着我母亲一起走进棺材铺。棺材铺里除去棺材还是棺材,整个棺材铺堆放一个满满当当的,大的小的一律是杉木打成的。杉木棺材不算好也不算差,比柳树的要好一点,比柏树的要差一点。我母亲拉着我父亲站在门口不进去,伸手指一口眼面前的棺材说:“我死后要是能睡上这么一口棺材就心满意足了。”我父亲脸色煞白开来,赶紧地扯拉我母亲一起往棺材铺门外面走,一边走一边说:“你个女人家胡说八道什么呀!”那一刻,我母亲身体轻飘,像一个纸人。我父亲拉着我母亲,手上一点重量试不着。

    我母亲随手指的那口棺材,原本与其他棺材一样,没有什么特点。不知怎么的,我父亲扫一眼却记住了。棺材上有两颗树疖子,圆溜溜的,凶狠狠的,像一双阎王的眼睛。一个月过后,我母亲去世。我父亲派人去集上棺材铺买棺材说:“就买门口左手边的那一口,上面有一双树眼。”我母亲如愿以偿地睡上她生前亲手挑选的寿材。

    第二件事,从表面上来看很平常。我母亲死前半个月,抽空闲来我家过一夜。我家与老家相隔十几里路远。我母亲出家门走上四里路,穿过小王庄,至毕家岗公交车站,坐上四路车至瓷器厂车站下车,再走上四百米就能到我家。赶在秋庄稼收割前,眼见一地秋庄稼褪青变黄,就得忙碌了。我母亲这个时候来我家,说是要替我闺女、她孙女准备过冬的棉衣服。准备过冬的棉衣服,就是把去年穿过的棉袄棉裤从柜子里拿出来,面子该加宽的地方要加宽,棉花该絮厚的地方要絮厚。那一年,我闺女四岁,一年长下来,胳膊腿都是“噌噌噌”地往长里长、往壮里长。一件去年冬天的旧棉袄旧棉裤要想今年接着穿身上,肥度和长度都得加。方言里叫:帮一帮。肥度要帮一帮。长度要帮一帮。这里帮一帮,那里帮一帮,难度就大了。我妻子在城里长大,不善女红,我母亲拉扯大几个孩子有经验,做这些针线活轻车熟路。我母亲语气坚定地说,我要在这里过一夜。我母亲要在我家过一夜,是堆在手上的针线活多,更是与大儿子一家人亲近的举动。我妻子说,这里是你大儿子的家,你想在这里过几天过几天。

    我一路上高中考大学,娶妻生子,混进城市里。城市里一家一个孩子,生男孩是男孩,生女孩是女孩,想多生就得开除工作。我妻子生下一个女孩,我父母亲从情感上接受不下来。我兄弟二人,就像家里的二亩地。我父母亲说,要见着二亩地就有一亩地没收成。我只能生一个女孩,这是一个更改不了的事实。我父母亲横在心里的疙里疙瘩在所难免。我父母亲心里疙里疙瘩,就与我妻子的关系疙里疙瘩。闺女生下来的第一年冬天,不能把屎,不能把尿,七八条棉裤,显得还是不够用。屙上面、尿上面几次就得拆洗一次,不拆洗就有一股子难闻的尿臊味道。拆洗棉裤,拆不难,洗不难,拆过洗过再缝合上难。老家有一大摊子事,我母亲不可能生活在我家,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哪能赶得上趟子。冬天里,棉裤拆洗过不可能及时地晾干,不能及时地晾干就不可能及时地缝合上。我母亲不愿在我家过夜,不能过夜说是老家一大摊子事离不掉。我妻子明白根本原因,还是她生的是一个女孩。我母亲要带上棉裤回家去,说让我明天下班回去拿。我妻子问,要是你大儿子明天没空怎么办?我母亲说,那我隔两天送过来。我妻子说,那就算了,我找人缝吧。我母亲就把手上没缝合的棉裤丢下来。我妻子找谁去缝呢?自己缝。小针拿手上拿不住,拿大针。细针脚走不出来,走大针脚。一件棉裤在我妻子手上只能歪歪扭扭地缝合出来。歪歪扭扭的棉裤也是棉裤呀!只要闺女能够穿身上。只要闺女的棉裤能够换洗过来。谁顾得去看棉裤缝合得好看不好看。

    这一次,我母亲主动上门替我家闺女缝棉衣。闺女四岁大了,不会尿在棉裤上,不会屙在棉裤上,但小棉裤改成大棉裤、小棉袄改成大棉袄的针线活,我妻子还是做不了。我家住的地方小,我母亲做针线活的地点在床上。拿走床上的被子,拿走床上的枕头,针线活铺展在床上。我母亲搬一只小板凳坐在床面前,戴上老花镜有模有样地做起来。

    我母亲来我家专门挑选周末。我闺女不用上幼儿园,我跟妻子不用去上班。不巧的是,寿县城里有一个朋友要结婚,说好的要我提前一天去。也就是说,我母亲来我家的那个周末下午,我就得去寿县。第二天下午我从寿县回来,我母亲已经回老家。我没想到那一天去寿县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更没想到竟然是与我母亲相见的最后一面。那一天,我没觉得我母亲来我家有什么异常的地方。我与我母亲分别的时候,我没看出她对我的依恋与不舍。事后想来,我母亲这一次来我家,就是与她的大儿子、大媳妇、大孙女做最后诀别的。一个人的生命隐秘之处,别人不知道,恐怕自己也不知道。我母亲知道她的大限将至了吗?就算不知道,隐藏在我母亲生命中的隐秘密码也会指使她去做这、去做那。比如说去集上棺材铺看棺材。再比如说周末来我家看大儿子一家人。从外表来看,我母亲做这些,是从容不迫的,又是顺理成章的。

    我母亲这一次来我家,不是一直在屋里床上缝补我闺女的棉袄和棉裤,空闲下来她让大孙女带着她,楼前楼后走一遭。慢慢地走。细细地看。默默地记。用心地。用力地。用情地。干什么?人们说,这样她去阴间,再过来看大儿子一家人照样认得路。

    我母亲是头一天下午来,隔一天下午走,中间在我家过一夜。这是我母亲唯一一回在我家过夜。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