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世界全是扯淡:最值钱的东西最不值钱,最不值钱的东西最值钱。
她说,你只有学会了诓人骗人掐人诈人日弄人,学会打人溜人耍人压人不尿人,你才能真正活出个人来。
她说,人首先是兽性,其次才是人性。天地万物本来就是互相索取的:虎索取狐,狐索取兔,兔索取草,草索取地球,地球索取上帝,上帝索取万物,如此而已。所谓人生的意义在于奉献,纯乎与故纸堆里那老学究加瑰宝说的“人之初,性本善”一样,是坑人骗人耍人日弄人的至理名言。这活宝一旦为笏绅所用,即为至善至美的愚民政策。
她说古时民氓并称,氓者亡民也。此辈非愚弄不足以归化,故非愚民之首,不足为万民之主。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凡最擅长愚民之主,均为圣主,均可令民氓山呼呜拉万岁,万寿无疆,身体健康,奉为神明,顶礼膜拜。民氓盼愚受耍,如妃嫔盼皇幸,涸鲋盼浩泽,如百川归海,众星捧月,鼻涕往嘴巴里流,是顺道道的事。
她说这些都是她集四年光屁股,四年骑狗玩水耍泥猴,十二年求学读经熬寒窗,外加六年的腊烛生涯,零零碎碎共二十六年修炼出的万灵真谛。足可光炳史册,使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乃至萨特之流相形见绌,自渐形秽,张口结舌,死去活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蓄意并非无意地摸了一把光溜溜的如初生婴儿脚后跟一样的下巴颏儿。
这进食的门墩儿,嫩啧啧的,没有一丝力度,更无粗糙之感。而粗糙是粗犷的门面儿。她想她如果有三绺美髯,这么随随便便地捋上一把,足可尽善尽美地表现出男子汉的粗犷,机智,豪爽,奸诈,阴险,残忍和暗藏杀机。她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这么一把毛毛糙糙的东西,而误入头发长见识短之泥淖,并冠以雌性十足且故作高雅的“叶兰”之字号。使她误入庠序牢,一去十八年。不过,牢破羊逃,未始为晚。
她终于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且莫人云亦云,亦步亦趋,天下乌鸦一般黑。而据最新调查表明,世界上还有一种白乌鸦。且莫相信你的眼睛,你只有把地球看穿,才能发现眼前是艳艳红日,另一头却是漫漫长夜。她风度翩然而又熬心煎肺地卷起铺盖,拎起一只瑟瑟缩缩的黑皮包,以杜卡斯基式的风度,向三尺讲台连同这座欲望横流的城市挥挥手,走在了童年的小路上。
第一站是老而不朽的名字:溜马坡。坡下是阎锡山老皇逃往克难坡时住过的窑洞。窑洞底部的瓮旯旮里有地道直通后山的地道群,退可守,进可攻。前边有座高大的教堂,吃斋念素的基督徒们用圣经装饰着血淋淋的刺刀和一颗颗时刻剜人也时刻准备挨人剜的心。
想必老头儿的座骑常在这儿溜达吧?
名人放过的屁也可万古流芳。
她作弓箭步姿立在坡头,象那个三进山城的连长,观察着山城,是该智取还是该强攻。但她既不智取,也不强攻。她要抛弃它,象抛弃一只破鞋,或一块擦过经血又被苍蝇叮过几十遍的卫生纸。
山城依然繁华,于繁华中掩盖着贪欲,于热闹中遮掩着贫瘠。人的河在四条用高楼砌起来的河道里呈洄漩状流动。一辆辆汽车恰恰似河里游动的大小船只。尖尖的鼓楼高高地兀立于四条河的中心,象一座突起水面的珊瑚礁。楼上风铃叮当,空中燕子穿梭,火电厂浓黑的烟和乳白色的蒸汽席卷高空。
河水于沉重的黑蓝中漂浮着点点红绿。黑蓝是男,红绿是女。尽管雌化的红男和雄化了的绿女与日俱增,但仍无法构成生活长河的主流。女人似乎永远只能用来装饰生活,象漂浮在河里的一片树叶,除了靠拚命涂脂抹粉来招惹男人,球本事没一条(校长大人语)。而黑蓝于庄重中暗藏阴险,于冷酷中折射冷峻。他们既造世又乱世。他们竞选总统,荣膺将军。他们杀人放火,窃国欺民,投机倒把,买空卖空,行贿受贿,偷鸡摸狗,强奸妇女,拐卖儿童。他们被吹捧、赞颂,奖赏封侯;被凌迟、车裂,五马分尸。为权欲、财欲、肉欲,面对飞来的子弹咄嗟声嘶,气冲斗牛: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其气势恰如王成手所握报话筒高喊:向我开炮!向我开炮……
真想当个男人,活就叱咤风云,死就干崩儿溜脆。
但她此生不想。这样急急煎煎地回去,就是为了做一个真正的女人。
走过溜马坡,路过护城寨,翻过西荆山,拐过牛角圪梁,跨过十八条沟,越过喜鹊岭,经过猫抻腰,就到叶家塬了。
哦,童年,童年。院畔里的那株老槐树,拖着鼻涕的二钱钱……
二
二钱钱的脸是墩实的,二钱钱的眼睛是明亮的。二钱钱的歌是美妙的:
嘟哇嘟哇哒嘟哇
娶的媳妇没尾巴
二钱钱的鼻涕是悠长的:不算鼻腔里连缀的那部分,光抽出来摇摆于空中也足有三、四寸,象两根刚出锅的粉条。二钱钱的衣服是万能的:没有任何内衣,全部衣服就是呈筒状的棉袄棉裤。春天,掏去棉花,可称为夹袄夹裤;夏天,再拆掉里儿,可称单衣单裤,秋天嫌麻烦忍着,冬天再把全部零件装配上,如一身盔甲。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他是长子不能没有衣服穿。而他的两个妹妹干脆就没有衣服。天冷了,钻在被窝里数玉米粒儿;天热了,奶奶就把她们引到阳坡坡圪崂里,拍着热乎乎的黄土说:“你俩耍土土吧,耍了土土快长。”
暖融融的阳光在一座座石碉堡上跳荡着。几条战壕已渐渐被农民的牛犁填平了,长着青青的麦苗。一条细细的田间小路通向前边灰绿相间的西荆山。
这条小路比走大路要近一半还多,但崎岖难行。她走到护城寨,额上已微微汗湿了。她掏出手帕揩了揩额角,暗自庆幸二钱钱昨天把行李捎走了,否则,她无论如何是不敢领略这“非常之景”的。
二钱钱人模狗样地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用铮亮的皮鞋敲打着她办公室的地面说;“就住这破地方?象个土牢。”
他虎背熊腰,将少时萎缩模样扫荡的干干净净。黑红脸膛,将军肚告诉她,我是男子汉,不光有胡须,而且有钱。
她在自己的下巴颏上抹了一把说:“好极了,把我的铺盖捎回去吧。”并且象我吃了饭似地告诉他,“我辞职了。”
“为啥?”二钱钱的身子震了一下,象听到了二千年地球要爆炸。
“不为啥。既没意义,又没实惠,有时连人格都没保证,便不干了。”
“唉,好歹是吃公家饭的人呐。”他有些惋惜。
“公家?除了脖子里多条枷锁,什么也没有。”
“想你那口子了吧?”他笑望着她。
“也许,不过,还没到扔掉铁饭碗的地步。”
她告诉他,先别把这事告诉云云,就说下个月才回去。她不愿让他来招摇过市。她选择山路小道一个人静静地往回走,除了欲重温儿时旧景,更有一种莫名的惆怅想附着这变幻多姿的山景上。
二钱钱再没问什么,动手将她的行李往车上绑。她端详着他的鼻子,那鼻子是稳实的,干净的,完全不象幼时的模样。她很想说,你那宝贵的二钱哪里去了?但觉得这是有损于人的自尊心的,忙住了口,可是,老想笑……
一条汨汨的小河欢叫着流向悠远的远方。那漾漾的水声唤醒四周群山的沉寂。蓝天,白云,碧水,青山,一群小孩子正坐在河边静静地写生。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正全神贯注地画着河岸边的一株垂柳。两筒黄乎乎的鼻涕长长地,悠悠地吊了下来,时刻都有落在画上的危险。
“强强,强强,鼻涕。”旁边坐着的小女孩,手举画笔,对他发出了警告。
强强的鼻涕问题常常加重她这个卫生委员的工作量。
用不着费多大手续,强强头没抬,手没动,几乎连想都没想,一吮鼻子,两筒鼻涕象两只泥鳅一样“哧溜”一声便倏然钻进鼻孔里去了。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男子汉的自信总是时刻要从各方面表现出来。
然而,鼻筒里的液体也实在太饱和了,那两只泥鳅又悄无声息的钻了出来。
“鼻涕。”小女孩头也没抬,她对自己的判断也是非常自信的,她不明白强强哪来那么多高质量的鼻涕。她以为鼻孔是通肠子的:强强饭量大,肠子长,所以鼻涕也就长。
强强不高兴了,他用画笔将鼻涕一卷,齐刷刷地甩进河里,冲着小女孩嚷道:“我的鼻涕碍着你了?多管闲事。鼻涕是咸的,懂么?吃馒头蘸上点能当盐吃,你想要还没呢。”
“我告老师去。”小女孩一甩小辫,登登地走了。
“好小子。”放牛经过的二愣子走过来,摸着强强的头幽幽地说,“俺看你这两筒子黄的,没有二两,也有二钱。”
…………
二钱钱墩实的身影变成一根竖着的细线,那细线在缓缓移动着,渐渐变成一个黑点,那黑点飘忽,游移,最后终于消失在迷茫的远方,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啊,童年,童年,一湖梦,一树诗,一河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散落了,飘移了,消失了,连影子也不会留下么?
那黑得发亮的拳头,露着脚趾头的布鞋,象在一只青灰色的瓢葫芦上抹了一团墨汁的马鬃头,甚至那悠长悠长的黄鼻涕,都是那样令人愉悦,使人神往,唤起一种对美好生活的纯真的追求。更何况还有清亮的小河,暮归的老牛,街门楼上长鸣的雄鸡和在河里击起水花的那块卵石。你是以迷离的梦幻,朦胧的色彩,炽热的感情和古朴的纯真来展示你的世界的。可这世界太短暂了,稍纵即逝,无影无踪,使人连咂摩、咀嚼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有谁能为死去的一条小泥鳅而放声大哭呢?
一支歌,象一根细丝从远方飘来,袅袅地缠绕在她的脑际,如泣如诉,如诗如梦,隐隐约约,似有惹无。她想把它抓下来,但总也抓不住;她想听清唱的什么,但也听不见。只觉得她的心要飘起来了,似乎要随着那歌声飘然而去。她下意识地按了按胸脯——没了心可怎么活呀。
……一群小朋友,坐在院畔里的那株枝叶茂盛的老槐树下,望见街门外的土坡上下来一位陌生人。那些人大多头上缠着白毛巾,也有偶尔戴着黄呢帽子的。她便和小伙伴们一齐拍着小手,唱着一支只有天知道从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古老的儿歌《说汝子》——
狗儿咬得邦邦,
铃铃响得当当;
谁来了?
咱亲家。
吆得甚?
吆得驴。
驮得甚?
驮得米。
搬转倒进咱瓮里,
你上炕俺给你讲道理。
…………
三
她弄不清二钱钱何以有如此多质量双保的鼻涕,就象弄不清何以要派她到行署去阅卷一样。
她代的初一语文,而阅卷者按照惯例应该是让初三毕业班的科任老师去。因为他们容易发现自己学生的卷子而相机行事。但牛校长还是亲自跑到学校最南边叫来通讯员,又叫通讯员亲自对她下发通知。虽然校长室前边即为教研室,但据说这样做是为了保持校长的尊严增强通讯员的责任感。
她看着校长的手谕,虽不至于欣喜若狂,热泪盈眶,屁颠屁颠,但也伸长脖颈,喜出望外,俯首贴耳接受校长的亲切接见。因为她从未参加过任何一级地区以上的评卷。尽管行署是全国有名的火炉,据说兜里装上鸡蛋可不煮而熟,妙龄少女的脸蛋全是黑的。
牛校长刚睡醒午觉,慵懒地站在三个台阶最上边的校长室门口,发达的胸肌把白色短袖衫撑得滚圆滚圆。土黄色筒裤端直笔挺,而敞然洞开的裤扣使里边的红裤衩得以重见天日,显示着主人的民主与豁达。
她的目光不敢光顾那男女有别且易作非非之想的部位,也不敢瞻仰校长政治家的风采,微微偏着头以耳朵的最大聆听范围正对着他作洗耳恭听状。
牛校长对这位知识女性何以如此羞羞搭搭作出后晌就要出嫁模样疑窦顿生。他觉得她虽然姿色可人且知书识礼但自己风度廉然目光炯炯绝非色迷迷之徒可同日而语。他不能作出弯弯绕式的庸人之忧,而要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竹筒倒豆子解决她的思想问题,使她能充分认识到此行的责任意义方法路数和我们第二中学的荣誉。
他说这次评卷意义重大,它是对我们三年来教与学工作全面而立体的总的评价和检验,是三年马拉松赛跑的最后冲刺,是我们取长补短向兄弟学校学习的极好机会。它关系到我们学校的声誉和我们全县整个教学工作的声誉。
他强调说,我们选派的教师都是责任心强,业务水平高,教学经验丰富,德才兼备的教学骨干,肩负着全县人民的重托,全校师生的希望,是党和人民对你们的信任和期望……
他进一步强调说,还缺一个人选,他们提了很多人,但我考虑只有你才可胜任,你才有资格代表我们学校对语文这一科作出庄严的评判,希望不要辜负领导对你的信任和期望。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轰然如涧水出闸泥石流腾挪。他的目光炯然发亮如金似炬且牵动着右臂作螺旋状上下左右旋转前后推压且不时向上向前作传递状。
他这话已讲过多次,但专对她一个人讲却另有深意别有洞天,使她顿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虽不至于感激涕零谢主隆恩,却也朝气勃发,雄风大振,铁肩担道义,妙手评考卷,心头嗷嗷叫了。腊烛精神,献身精神,辛勤园丁,人类灵魂工程师,学生的太阳,中国的未来……豪言壮语兼豪情壮志顿生。她无端想笑想哭想呐喊奔跑寻死觅活想乘航天飞机,直飞那令人心驰神往魂飞魄散的阅卷中心。
七月流火,烧天灼地。炽热的光点象刚从沸腾的油锅里迸出来,闪闪烁烁地在楼房、路面和汽车上跳动着。蔫头搭脑的石榴、垂柳、白杨兀立于街道两旁,如受车辆人流审判的罪犯。太阳在它们头上挥舞着光的鞭子在无情地抽打着。宽阔却拥挤的柏油路面软绵绵、油腻腻的。恰如一块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硕大的油毡。每个行人都象刚从油锅里炸出来的油条,硬邦邦地挺着身子,掂着个汗脸油脸,黝黑、焦黄,匆匆游移。
行署的天空灰蒙蒙的,行署的大地热腾腾的。行署是蒸笼,是火炉。她的后背上有股火灼灼地向四周蔓延,被火燎出来的汗腻油脂粘叽叽地吸附着薄薄的半袖衫。她的腹腔里有股烟悠悠地往上窜,好象要从喉咙鼻腔里逸出来。耳朵里有各式各样的怪声在轰鸣,眼睛里有无数刺眼的亮光如群蛇狂舞,令人恶心的污油、臭汗、飞尘和污水的臭味直呛鼻孔。她逃窜一般跑回住地,在水龙头上猛浇了一气凉水才活泛过来。
放了假的行署师范空空荡荡,象一座地主庄园。未来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们住过的楼房里硬梆梆地挺着八块光板床,往上一躺别有风味且令人想起“好出门不如歹在家”的至理名言。而据强硬的人物发布的消息说,自带行李白纸黑字如通知所示,对那些心怀侥幸之徒本阅卷中心概不负责被褥问题。
侥幸之徒们立刻嘴巴嗷嗷,手舞足蹈,眼睛滚圆要回家洗澡抱孩子伺候老婆坐月子。吓得发布之徒摇摇欲坠,脸色铁青,唾沫星子横飞着说,诸位诸位,别走别走。辛勤的园丁们为革命阅卷,焉有不解决被褥之理?安居方能乐业么。每人可享受饭店租赁铺盖一套,为防止宵小行为须交押金十块。并强调说,这是最后的让步,不再作第二轮日内瓦谈判。同行五人连声大叫,手头拮据,钱的没有。她正巧本月工资未花且暂匿在身,掏出来垫付,五副铺盖便应钱而来,脏兮兮作出亏本模样。
数学老师马占川自告奋勇去领,他拐了几拐蹦到主任跟前,接过他拿来的被褥,嘴巴一嘻,嗲声嗲气作出万般娇媚模样说,卫主任真是我们人民教师的贴心人呐。真叫人感激涕零,没齿不忘。
卫主任摇了摇缺苗断垄的头说,你算了吧,算了吧。
仝一斜他一眼说,人家卫主任女儿都赶上你了,跟你开玩笑?吴合乜斜着眼说,瞧卫主任的被子多干净。我看那管被褥的小妞八成看上你了。趁没人时检查一下看被缝里有没有一张纸条。
她不愿听他们的玩话,把自己的被褥抱回女宿舍铺开,躺在上面,刚想祝它万寿无疆,卫主任通知她搬到一中去。语文组单独阅卷。
她读着主任那双匆容置喙且有双眼皮作保证的大眼睛,细数着那根年景不好的额发,不知何以要作出如此重大决策。她极不情愿地将很有共产主义气派的被褥搭在肩上,刚走了几步,负责登分的吴合冲她婉尔一笑,殷勤地接过来连连说,让一个女同胞抱着铺盖招摇过市,走如此远的路,有损于一个姑娘美丽的形象不说,俗人岂不骂我们组织腐烂男性死绝。教导主任眼睛里最多的是没有仁慈?说罢,全然不顾主任的愠怒和她的愕然,登登登奋然前行作出赴汤蹈火状。
她愕然既而释然。甩甩长发作出知识女性优雅的风范,款款袅袅追上步履踯躅有所企求的吴合,莺然揶揄:“苦恨年年压钱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你不觉得吃亏么?”
吴合抹了一把被脏而厚的被子捂出的臭汗墩实如被一位雕塑家漫不经心劈了四刀的一块红砂石似的脸刻意涌出不少春情说:“为漂亮女人孝劳是我最大的精神享受。”
她惊异于他的大胆和直爽。但她觉得他就象一个情场小丑,屡屡因女人而败得很惨。连蹲踞多年的班主任也被撤换。而据消息灵通人士马占川说,那是因为他对男生们打分九十分以上的女生个别辅导到晚上十二点半。醋海翻滚男生怒。他们对老师居高临下地向他们咫尺天涯的女同胞献殷勤而怒火中烧,便群起而攻之,光递到校长室的条子就有一百单八张,颇有梁山好汉的豪然雄风。
吴合聪明伶俐,能言善辩,教学有方,为一中骨干。倘能克己复礼矢志奋斗,足可平步青云,飞黄腾达,作个咤叱风云的人物,何故要天下无能第一,为一个女人捂一条脏兮兮的被子而使体内的水分呈雨状滤出。但据男女分析家马占川说,一个好女人对男人比什么都重要。吴合女人除了生孩子功能正常外,其余一切都不正常。而撒娇微笑哭泣和耍小脾气使小性子是女人获得爱的最有效手段。但那架生育机器在生了三个孩子之后,其魅力远不如一架机器人。因为机器人还可按输入程序讲出诸如“我爱你”之类叫男人骨酥筋麻心惊肉跳热血沸腾脉脉绵绵之语。最令吴合伤心动骨的是他的三个孩子智力商数全都赶上或超过了他老婆而与他毫无关系。老婆与他相差天壤云泥,这使他发疯发狂变形变态诅咒发誓,非完全彻底干净全部地去爱一回不可。即使是偷来的骗来的买来的换来的……
命运还真让他的无耻谰言兑了现。
他在省城进修两年,熬了一张大专文凭,但看不出有什么长进,除了大换行头,口头禅在“盖帽”之基础上加了“邪门”,一陈未变。原因即是两年奋斗为了三天的爱。
他隐瞒了婚娶且有孩子这一重要事实与一风姿绰约且不让须眉的女班长跳舞约会下馆子看电影摩肩接踵耳鬓厮磨花前月下信誓旦旦而获得了逛街回家睡大觉喝酒打牌砍大山无须请假的特权。而在回了几趟家与寂寞难耐情欲难熬望眼欲穿的民办办夫人咬着牙爱了几天后,谎称学业艰难假期已满纪律苛刻望爱妻保重,在她眼巴巴送别中返校并发誓毕业之前绝不再回去。再瞻仰女班长,恰如嫦娥下凡,西施转生,飞燕玉环秦罗敷。他捧起她那嫩如水艳若花的脸蛋儿,摇晃着说我爱你我爱你,干净彻底全部,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女班长被感动得浑身发抖,连声喊上邪上邪上邪……
临近毕业,痴情的姑娘天天找关系要将他调入省城。而他无可奈何地告诉她,他有民办老婆且有老婆生下的孩子,见了她的面一定会很乖地叫她一声:阿姨你好。女班长在重新发了半分钟抖后,郑重地给了他两记耳光,把他的白脸变成了猴腚。她咬牙切齿地说要告他道德败坏玩弄女性。他则轻松大度地说要给他未来的丈夫写信说她是烂柿子破桃子酸杏虫梨臭篓子。她连连说别别别。我爱你我爱你也原谅你,以丈夫式大度给了他三个告别吻,咬着牙淌着泪喊了三声拜拜拜。
吴合住在师范却在一中上灶。他说一中的伙食很好,帮她打水,陪她上街,给她挤着打饭,鼻尖上沾着大米粒。她则端坐在树萌下边吃着他殷勤打来的饭菜边抱怨:男人们毛手毛脚傻帽一个,打来的大米嚼不动。
吴合神色黯然如丧考妣,鼓着双腮一口饭咽不下去,噎得青筋暴突,涕泗滂沱,喷着饭嚅嚅嗫嗫说,怎么了你?出力不讨好,伺候君王不到头,我我我我我……
你什么你什么?她把筷子搁碗上说,有气快出,有声快放。
他才凑到她耳边脸上作出克格勃模样说,让她评作文时高抬贵手。他刚又当上代理班主任,此举将直接影响到他的班主任能否转正问题。而他的弟弟和小姨子均在考试之列,他们的正文是钢笔字而题目则是圆珠笔字……
她一听,哈哈大笑,连道,好说好说,区区小事不早道来,何须要作出个夹尾巴模样。但这要看运气:正巧撞到我手中,正巧被我发现,否则无回天之力。
吴合的脸象陡地甩上一块稀泥巴,呈放射状向四周裂着生动的肉。他怔了一下,连声说大恩不言谢,请多多关照。
她厌恶一切宵小行为象厌恶一只苍蝇老鼠。但据说马列主义要灵活运用,而一篇作文多打五分或少打五分连上帝都无法裁决。她象一条猎狗一样嗅着每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希望发现那两个乔男女的蛛丝马迹。但保密措施天衣无缝且连同题目均订入密封线里,两名组长也目光咄咄如八大金刚哼哈二将,她只好收敛起非非之想,循规蹈矩一视同仁如绣楼锁娇但不拒绝天上掉馅饼之幸事。
晚上,她把这情况对前来窥探的吴合一说,他连说不妨事不妨事,只要耐心等待,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
中心在师范操场放电影,戏剧片《花为媒》,她看了一会,对不厌其烦的唱腔烦不胜烦,便走出操场。她好象没见到吴合,便想向他借本书看看,刚走上宿舍楼,突然听见唯一开着灯的房间传来一男一女两人的争吵声:
“你他妈刮地皮呀?这个数都不行?”一个尖细的声音,好象是吴合。
“不行。你们这种男人是很有钱的。没钱就别来找。”一个女人的声音,陌生的。
“你找的我还是我找的你?”
“甭管谁找谁,便宜没白占的。”
“臭娘儿,给。”
她大吃一惊,忽然好象明白了什么,转身欲走,一个妖艳的女人边往口袋里塞着什么边怕被人逮住似地从她身边夺路而去,留下一楼道怪怪的香水味。
她刚走了几步,吴合从身后叫住了她。走到她跟前象要看清她的五脏六腑似地盯着她问:“你都看见了?”
“我看见什么了?”她似笑非笑地反问。
“别装蒜,你什么都知道了。”他狼狈地说。
“那又怎么样?”她揶揄道,“人生就是一种交易么。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很公平的。老葛郎台说得最好。”
“太对了,太对了。你真聪明,真聪明。”
吴合转着公猪似的脖子却以哲学家的风度说,好色男人都是最优秀的男人懂么?拿破仑有多少情妇?蒋介石结过几次婚?女人的身分地位全靠男人们的好色来提高。假如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不好色,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都会自杀。
他愕然望着这个企图优秀的男人说,你对女人真有研究呐。简直象个哲学家。
吴合点头称是:当然,男人的哲学么。
那么,女人的哲学都是关于男人的了?
当然,所不同的是,男人的哲学常挂在嘴上,而女人的哲学常藏在心里。可上帝正巧给了男人和女人这样一个互相沟通的机会。不交流不沟通岂不傻帽一个?
不过,你别太狂,我要是说出去,你的沟通是要付出代价的。
吴合得意的笑变成特写镜头僵在脸上了。他象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一样睃了她一眼,可可怜兮兮地说,叶兰叶兰,你可千万千万……
她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说,你也会害怕?放心吧,我最不爱管的就是男人和女人的闲事。
半个多月的炮烧焙炒,她的脸变成了可食的酱油色。体内的油脂水分挥发过多使她更加苗条轻柔而弱不禁风。
她暗自庆幸没有发现本校的卷子而无须谴责良心也无须被良心所谴责。至于吴合之辈大肆沟通纯属他人私事而与己无关大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不放在心上,只恨汽车哼哼唧唧无病呻吟对故乡毫无感情而踯躅不前如蜗牛蠕动。
坐在他前边的吴合迷迷登登,脑袋在仝一的肩膀上蹭来蹭去恹恹欲睡。蓦地,他的头在椅子背上磕醒过来,回过头撇着嘴说:“我的重点班至少有一半作文卷是你判的。三十分作文你大多只给了十几分,有很多不及格的。心狠手辣全然不顾同事乡亲。我弟弟和我小姨子的都不及格。”
“不可能吧?”她怀疑地问。
“我登分的时候,见签名一栏里全是你的大名,能有假?你可好自为之,否则,我要报复。”
他齿缝里冒着寒气说。
四
那是一首没有结尾的歌,它道出了“掌柜的打了瓮,上下都有用;小伙计打了碗,上下挨三板”的人生真谛。而那婆婆又是数落给自己最亲的亲人听时,就愈见其可悲了。
真不知那亲家听后会有何感想。
西荆山被唤作山实在应该自惭形秽:它矮矮矬矬地呈扁平状伏在护城寨之西,象一只倒扣着的笸箩。山上没有几棵大树,密密麻麻长满了荆棘。一条细长如蛇的小路自山腰盘旋而上。小路旁长满了芨芨草,打碗花,马齿苋,酸枣刺,醋榴榴和牵牛花。她小时候跟母亲到石柳沟的外婆家常常经过这儿。她常被那五颜六色的小野花引逗得起不了身。偶尔悠然飘来一只拖着绚丽尾巴的野雉或倏地奔出一只野兔常使她在山梁上穷追不舍,急得母亲走得老远了还得返回来找她。她摘下一朵牵牛花跑到气咻咻的母亲前说:“妈妈,我给你戴花。”
母亲笑了,牵起她的手朝外婆家走去。
哦,牵牛花,牵牛花。
一朵无名的牵牛花能引起人多少关于童年,关于诗和梦的回忆呀。
她家的窑背上住着三爷爷。
三爷爷常搬一条小凳坐在槐树底看天。
他的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背跎得几乎成了九十度。他无法看到天气的情况,只好将凳子翘起靠在树上,细眯起眼睛,望着天上的一绺绺浮云,嘴里嘟哝着:“天上扫帚云,三日雨淋淋。”
听大人说,三爷爷年轻时是一条好汉,方圆百里有名的车把式。吆大车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那时候大车把式绝不亚于现在的汽车司机。他在幽默机智中常带有几分泼赖。
一次,他赶车走到路安府,住进一家车马大店。掌柜的是个老抠,不好好喂他的骡马,还故意抬高谷草价。车把式们有气没法出,想临走拾掇点东西报复,但老掌柜看得紧,没法下手。况且,大车临走,掌柜的都有检查的特权,谁也不敢冒险。
听着大家的议论三爷不动声色。他早就看准了水缸里那把足有好几斤的重铜马勺,趁夜里喂马的功夫,他将勺把掰断装进兜里,摘下头上的大毡帽套在马勺上。
天明临走,掌柜的大喊大叫,说他的铜马勺丢了,把大车拦住挨个搜。轮到三爷了,他歪着脑袋,手里掂着鞭子冲掌柜的喊:“你乱吼叫甚哩?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把俺们当成啥人了?搜不出来咋办?祖爷是昨晚睡觉勒枕了脑袋不敢动么,要不然,祖爷非抽你驴下的几鞭子不可。”
他不敢动,铜在头皮上附着力差,怕脑袋一动把马勺掉下来。
这还不算,几天后,他又返回来,谎称掌柜的当木匠的儿子在河南鬼混搞女人,又用十块大洋作诱饵就将掌柜刚过门的儿媳妇拐走了。
她,就是二钱钱的奶奶。
三奶奶聪明能干,收秋打夏,纺花织布,缝补浆洗,打里照外,一把好手。相比之下,三爷就懒惰得多了。种地也是胡应付。锄地,苗草不分,三奶奶常跟在他后边拔草。大概大半辈子靠走动吃饭的人,守性较差,但他又不敢重操旧业——怕他不在家三奶奶跑了。
等儿女们长大成人,他就干脆什么也不干了,搬张杌子坐在老槐树底看天。
村人看不惯说他几句,他还振振有词:“养儿防老,攒钱防灾。要的儿女干甚哩?不就叫老时养活哩?象你们这号愣头干脑筋,就晓得死受,一点也不晓得享受。”
说罢,昂首看天,目不旁视。他能够准确地判断出三天之内天气的变化,地种的不成样,却成了有名的活气象。不过,他提供的准确率达百分之九十八点三的气象情报,从没人给过他一分钱。最大的收获就是能听到几句带揶揄的赞美。
那棵硕大的老槐树成了他天然的气象观察哨。
每天跟着树影从西转到东。三奶奶气得牙疼,下令让三儿两女刨掉大槐树。儿女们手拿工具望着树荫下端坐着一动不动的三爷,谁也不敢动手。只得让他继续当他的气象观察员。
她听了这些,对三爷很是忿忿。恨他懒得不干活,偷马勺,还拐人家儿媳妇。
她把这想法告诉了东圪崂的云云。他一推黄军帽找到二钱钱:“强强,你说你爷爷懒不懒?”
“懒,”二钱钱用油亮的袖子抹了一下鼻涕说,“懒得抽筋。”
他学他奶奶骂爷爷的话。
“咱们治治他。”云云一把摘下帽子走了。
一会儿,云云拿来工具,他们趁着月色在槐树偏东,树影可能经过的地方吭吭吃吃地挖了一个陷阱。
她只负责放哨。三奶奶正坐在窗户前纺线,嗡嗡的纺线声传得很远。三爷躺在后炕里吸烟,忽明忽灭的烟锅映着他雪白的胡须。树底下传来二钱钱报复性的建议:
“挖深点,挖深点,把他狠狠跌一家伙。”
其实凭他们的力气是根本不可能挖得很深的。他们却以为已经很深了。
云云和二钱钱又到饲养室撮了几锹稀牛粪,灌进坑里,上边用蒿草苫住,撒了点土。
结果还是挖偏了,三爷没被陷进去,却把强强的姑姑秋姨的一条腿陷了进去。黄乎乎的稀牛粪灌了她一鞋一袜,又顺着脚腕溅了两腿,气得她跺脚大骂:“谁家的嫩老子挨砍刀咥炮子出西门的干这号缺德冒烟没屁眼的事儿,把姑奶奶陷进去好看不是?你娘你奶你姐你妹栽进茅坑里才好看呢。咋不叫试试?耍弄老娘你下河转筋砍柴掉崖就火烧房骡马变鸡恶狼跳圈养的孩子没屁眼儿……”
她双手一拍,胖头一摇,抑扬顿挫,酣畅淋漓,一气呵成。吓得他们拔腿就跑,一直跑到上塬里,直到天黑才回来。
云云和和强强再也不敢到老槐树底玩去了,云云一见三爷吓得就跑。
她倒不怕,她觉得她又没干,照旧和小伙伴们到槐树底去玩。
三爷非常爱吃辣椒,常常蹲在窑畔上端着半碗油炸辣椒,拿着一条黄黄的窝头,蘸一下吃一口,腮上鼓起大大的两个包。她从场坡上下来,手里提一篮苦菜。他挥手叫她,满满一嘴饭咽不下去,说话呜噜呜噜:“兰兰,兰兰,过……来,吃点金条红玛瑙。”
“俺不吃。辣。”她看着窝头上红得滴血的辣椒嗑巴了一下嘴巴。头上的冲天小辫晃了晃。
“不辣,油都炸没了。”他哄她,亮亮的头上冒着汗珠,背跎得能扣上一口锅。
她慢慢走过去,三爷张大嘴,她也小心翼翼地张开嘴。
他很快把蘸着少许辣椒的那头送到她嘴里,她咬了一口,顿时觉得满嘴冒火,“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三爷赶紧把没蘸辣椒的窝头掰下一块塞进她嘴里,连连说:“快吃,快吃。吃上点就不辣了。就菜就菜么,不就点哪行。”
第二天她便组织小伙伴们集体报复。
她们摘了几朵牵牛花骨朵,趁三爷吃“金条玛瑙酱”的功夫,悄悄走到他背后,将牵牛花骨朵轻轻放到他头上,他竟连一点也没发觉。
大家绕到他面前,手拉着手,望着头顶花骨朵的三爷唱了起来:
老汉汉,
头上顶个火蛋蛋;
火蛋蛋掉了,
气得老汉汉笑了。
三爷抹掉花骨朵喷着饭骂,抓起身后的手杖佯装要打。她们便一窝蜂地跑了,边跑边回头齐声唱:
人老了,
眼花了;
耳聋了,
腿瘸了;
脑汁叫黑老鸹鹐吃了,
鼻子骨朵叫鬼挖了……
也许是她淘气中无意中唱的《了字歌》竟成了谶言?或许是命运确实安排完了他生命的历程?三爷在她离开村子后不久,便去世了,悄悄在槐树底结束了他丰富而没有多少光彩的一生。
人生,多么短暂,真如一场梦。如果她和他俩的那场恶作剧能得逞,她在今天,将要承受多大的心灵重负呀。
家乡人都将姑娘唤作“汝子”。她不知这个“ru”字怎么写。她想很可能就是这个“汝”字。读师范时她向语文老师请教,他也不太清楚。也许是个消失了的古汉语词汇,只不过还保留在一些方言口语中,意为姑娘或称别人已婚的女儿。
这种称呼在她上师范时常被外地的同学取笑。他们常常当着她们的面拍着同乡男同学的褥子说,你们家乡的汝子(褥子)真好,又绵软又暖和,铺上真舒服……
那些家伙没脸没皮的。
二钱钱一手拿窝头,一手拿根葱,坐在槐树底,咬一口唱一句:
叫你汝子踏碾子,
碾子底下扇扇子。
叫你汝子切齐子,
举着刀儿杀蝇子。
叫你汝子耧谷子,
谷子地里捉虱子。
叫你汝子洗被子,
钻到河里搓尻子。
叫你汝子泥炉子,
炉子泥成猪槽子。
叫你汝子照李子,
李子树下混了一伙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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