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城外-城里城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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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她觉得到行署评卷就象产妇挺着大肚子到妇产科生小孩:站起太乏,躺下太热,浑身疼痛,恶心欲呕,而评卷还不如生小孩。生小孩尚可产生希望,而评卷纯属是刻薄的判决。但她相信自己的判决是公正的,一视同仁和一丝不苟的。如果吴合的学生得分最高不过十八分,只有一种解释:基础太差。她隐隐有些遗憾:如果早知她手中的卷子是本中学的她会让大部分及格的。这没办法,胳膊肘朝里拐么。原则和感情是一对孪生兄弟,而常让感情当兄长。她相信吴合讲话的诚实性,但她对他所谓的“报复”嗤之以鼻;除非你明天当了校长。

    她相信自己的人品和知识,就象相信华山的高峻和西湖的美丽一样。正直、诚实、善良是一个人正确处世获得众望的优秀品质。她觉得自己完全具备这些东西。她报中考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吃粉笔沫的师范,就是觉得教师是一种高尚的职业。这职业强化美也孕育美。她顽强地追求生活的意义,尽管这意义一天天在贬值,但她绝不想放弃,放弃了,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奉献自己的才学人品而获得全社会的尊重,这就是教师工作的全部意义。

    她的生活是充实的,也是幸福的。当她听到她的学生,那些刚走出校门的孩子们,对他们认识的人自豪地说,她就是我们的老师时,当她提出一个问题,看到课堂上一片林立的手臂时,当她读着一篇篇充满稚气的作文,看到分数栏里的数字在不断变大的时候,她的心里会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惬意和舒畅。做人的自豪感也油然而生。尽管她常常忘了领工资,更不知年终奖和烤火费的数目。

    她对学生无所求,只有做。权力,地位,金钱,荣誉均离她很远。她不想在这些问题上跟谁争高低,对任何人都构不成威胁。因而,她相信自己不会卷入什么矛盾的漩窝里,更不会有什么人给她以打击。她一如既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备课写教案。”

    然而,她无端觉得牛校长在注视自己的时候那种赞赏的目光不见了,而代之以恶狠狠充满着仇恨的光。喉咙里呜呜噜噜好象噎着一团咽不下吐不出的东西在折磨着他。这种感觉是在开学宣布一中语文以最糟糕的成绩荣获全区倒数第一之后。这使她暗自心惊想到报复云云,对吴牛二君心存芥蒂。她不知吴合向牛校长汇报了些什么。故意压低分数?这话恐怕连鬼也不相信,别说一校之长了。

    无私即无畏。她相信自己是无所畏惧的。

    她拎着一只坑坑洼洼象个疤脸婆娘一样的白铁皮壶盖到茶炉打那永远不开的开水,牛校长双手叉腰正指挥后勤人员在茶炉边的一眼枯井里捞凳子。初三毕业生的最后一项伟大壮举就是用石头砸玻璃和将凳子扔到枯井里。

    牛校长用零下一百五十度的目光望着她说;“叶兰,你怎么搞的?备课马马虎虎的。”

    她也以零度以下的目光望着他说:“请校长说具体点。”

    她对牛校长的侠客造型很有几分恭维地觉得,他本来是一个出色的生产队长,怎么阴差阳错成了知识王国的首席指挥?而一丝不苟是自己一贯的品格,举校皆知,何来马虎之说?这种不良评价在她是史无前例的。

    “很具体,很具体。”他胸有成竹地点点头说,“摇篮曲是啥?哄小孩睡觉的歌嘛。而你呢,只写了简单的声乐曲或器乐曲,不清楚,不具体,太笼统,太麻虎。”

    校长的嘴歪了歪,抬头纹上下移动了几下,活象那无端数落儿媳的婆婆。她想她还没做儿媳妇,更不会被臭黑布裹着的三寸金莲之辈们所能随便左右。她把声音略微放大了若干分贝说;“我想它的本义我已经讲清楚了。不过,谢谢您的指教。以后我会作更深的考究的。我还正准备钻研一下甲骨文呢。为了教育事业么。”

    她以芭蕾舞式的足尖碎步忿然离去,把疤脸壶盖颠得咣咣作响。呜呜噜噜的喉音在她身后以低沉愤怒的调子为她奏着进行曲。

    权力的呜噜是没有多大耐心的,而牛校长只忍耐到星期一下午自习时间的教职工会上。

    他的胖脸上挂着居高临下的微笑,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手里拿一把教师纪念章挨人发,象对部下授勋的将军。

    她虔诚地接过厂家突发奇想的发财物:左边是不规则的弧状体,白色。上边有火炬样的红樱,右边的白色体呈小鸭浮水样。中间以绿底相连。

    学识颇丰的秀才们反复端详看着这怪物难解其意。有人向校长请教,牛校长昂昂头说:“这也不晓得?上边是火炬,左右是教师两个字的拼音字母开头的大写。希望大家为党的教育事业燃烧自己,明白了么?”

    原来如此。

    她端端正正别在左胸上。马占川看看说:“你还是别戴吧。难道你不会想到这俩字母代表‘鸡屎’么?鸡屎是难以燃烧的,要燃烧也是奇臭难闻。”

    众秀才轰然大笑,都说,妙极了,妙极了,真是伟大的发现。

    他们在自我吹嘘和自我作践方面都有着惊人的灵感和机智。

    牛校长愀然作色,但他看见是马占川,嘴巴张了张,咽了一口唾沫,寂然如秋蝉落地了。

    刚从四川调来的苗老师眯着猫眼瞅着牛校长的脸端详了半天,碰碰身边的马占川:“啷个,啷个,稠(球)是啥样子哟?”

    “这是个万能的词。可以代表一切感情色彩。”马占川故作高深地点点头说,“用于赞美可称俗赞;用于骂人,可谓俗骂。噢,对,有别于国骂。前者如‘这人威球得多哩’,后者如‘看那球势样’。大多数情况下属于虚词,如戏曲里的垫字,没实在意义。牛校长是个极有个性的人,他的语言很具地方特色。”

    老蜀头立刻点头如鸡啄米,连连说,贤弟之音令鄙人茅塞顿开,茅塞顿开。鄙人以后要入乡随俗了——稠稠稠稠……

    她在一边捂着嘴差点笑得背过气去。

    她很惊异于牛校长的人生历史,那历史象一幅古老难破的岩画,粗糙而奇异。

    他是个很粗鲁的人,不过,据说粗鲁是女人,尤其是女中姣姣者喜欢的一种色彩。女人的细腻很希望男人粗鲁来缓冲一下。嗲声嗲气,忸怩作态的男人是令女人生厌的。因此,粗鲁的牛校长有个非常美丽贤慧的妻子。这大约得益于他那段奇异的艳史。

    他在工厂里当科长时,拚命追求一个漂亮的俄语翻译,但那位刚出校门的小姐对这个小科长不屑一顾而接受苏联专家的邀请频频光临他们的舞会。最后却因此被打成苏联特嫌,揪到大会上批斗。

    牛青山坐在台子下看着那朵美丽的鲜花被任人蹂躏却无力保护,痛苦如身受胜身受。他知道她是无辜的,他爱她恨她怜她却又无可奈何她。就在一位新贵推搡着她要她承认她是苏修的走狗时,他按捺不住愤怒朝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说了一个字:

    球!

    他身后坐着对科长位置早有觊觎而求之不得的副科长一愣一喜,马上往胳膊上写了几个字登登登跑到台上亮给新贵看。那得道者双眉一皱瞪了他一眼说,乱弹琴。这是什么意思?

    副科长不慌不忙地说,这是俗骂,跟国骂‘他妈的’一样,表示不满和仇恨。

    那人一听跳起来,把牛青山揪到台上狠斗起来。随后,扣了一顶仇视党、仇视社会主义的右派帽子,押到青海劳改农场。

    在那里,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听到他这段悲惨而痴情的历史后,将一颗炽热的爱心给了他。

    她望着眉飞色舞,踌躇满志的牛校长,感慨唏嘘:人生真奇妙,一个字就可决定一个人的大半生的命运。但她不明白牛青山何以进入教育界并且当了校长。不过,她觉得他最好去领导工业,才能发挥历史给予他的长处。不过,牛校长似乎要让她从骨子里而不是从皮毛上认识到他当一个校长绰绰有余且手腕如铁。他亲切地望着她目光如炬,声音如雷霆万钧原子弹氢弹导弹燃烧弹,轰然震得她发冷发热发抖发颤如蘑菇云中飘忽着的一片焦黄的树叶。

    “……极个别教师,师德极坏,把自己的失策,遗恨转嫁到学生头上,转嫁到学校头上,唯恐学生考得好,学校搞上去。把自己一时的思想冲动所形成的遗憾后悔归咎于无辜者,实行变态的报复,吃里扒外,胳膊肘朝外拐。我们全体领导的努力,几百学生三年的心血,竟然被一名教师别有用心的笔在几天内扫荡的干干净净……”

    她愕然如听到末日的宣判。对校长大人如此精通雅言俗语亦庄亦谐粗中有细旁敲侧击含沙射影讶然而惊。她头重脚轻干哕欲呕乍冷乍热,无端想哭想笑想骂人打人撕人咬人杀人自绝于人民。她晃晃悠悠走出会议室,只觉得天地倒悬,血浆凝固,浊气填胸,欲悲无声……

    我要讲课,我要教学,革命的后代,垮了,垮了,垮了——

    半夜里,她被一阵声嘶力竭的怪叫惊醒:半疯子罗锅儿仇老师趴在二楼栏杆上,挥着两只拳头拚命喊着,脖子里的青筋根根绽起,如数条蠕动的青虫……

    六

    她实在不明白那婆婆如此狠毒诽谤他汝子,作父亲的居然还要用毛驴驮着米倒进她家瓮里且盘腿打坐洗耳恭听。

    也许是以米行贿,好使汝子好过些,但他能断定贪得无厌的亲家母不会以此要挟更加恶毒地磕打他汝子?

    此公可谓迂之极。也许不明究理?但仔细思量,岂不纯属莫须有?

    杀蝇子纯属诬陷,焉有苍蝇用切菜刀追杀之理?而捉虱子,搓尻子,纯属爱国卫生之为,大可提倡。泥炉子全属丈夫所为,泥成猪槽子,其精神也足可嘉。至于混了一伙子,更为交际广泛,团结他人之写照,其才华足可与当今之公关小姐相媲美。何乐而不为?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下了西荆山,地势呈牛角状向前延伸:起初很宽阔,越往前走越窄越尖,两边均为陡岩,只有尖顶有一细长的小道,弯弯曲曲通往十八条沟。

    这就是她记忆中的牛角圪梁。

    梁上铺满了一块用亮光光的地塄圈起来的麦田,象一条条白底绿条纹的地毯。青青麦苗在微风中袅袅摆动。一条细长笔直的小道纵贯山梁,象山的脊椎。道两旁稀稀落落地长着槐树和杨树。一篷篷铁杆蒿上摇曳着飞蛾的虫卵。

    她悠悠迈动着双脚,尽情欣赏着山景,追寻着儿时的旧梦。蓦地,一只野物从脚下下倏然奔起,左冲右突,东奔西逃,闪电般消失在迷茫的山径里——野兔。

    哦,野兔,野兔!

    一只灰色的野兔能给你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童年带来多少丰富多彩的野趣呀。

    村子小,人少,小孩子自然也少。和她要好的就是云云和强强——二钱钱了。

    他们在一起拔苦菜、灰灰草,逮蝈蝈。发现一只野兔就穷追不舍,常常因为追不上而埋怨对方跑得慢。有时把一只野兔包剿到陡坡边,眼看就要逮住了,野兔却不慌不忙地带着蔑视的神情回头看看,用前腿抱住嘴,一闭眼睛,便顺着陡坡骨骨碌碌滚到沟底,一转身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大家无可奈何地站在陡坡边,望着野兔逃跑的方向齐声戏骂:

    兔儿兔儿灰蓬蓬,

    溜到沟里寻公公;

    公公端起酒盅盅,

    打烂你的豁唇唇。

    她懒,强强笨,只有云云勤快,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能把他们安排得舒舒服服的,给他们带来愉快。

    肚子饿了,他很快在地塄边挖一个坑,找来干柴烧上,又到地里挖来马铃薯,煨在灰堆里,一会儿便熟了。他用柴棍拨拉出来,宣布进行开饭仪式,让强强扮儿子,强强坚决不干。

    “不当就不叫你吃。”他拨弄着散发着香气的马铃薯,引诱地说,“只有小孩子才拖鼻涕呢,瞧你那鼻涕。”

    诱人的食物加恼人的鼻涕,强强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娃儿他娘,饭熟了没有?”云云把嗓门放得高高的,装作刚下地回来,拍打着身上的土,把两手灰拍了一衣襟。

    “熟了。”她吹打着马铃薯上的灰,在手里捯腾着,剥掉皮放在灰灰菜上,回头吩咐强强,“快给你爹扫身去。”

    强强极不情愿地拿着一根大臭蒿在云云背上胡乱拍打了几下。

    云云则扭回头,用慈祥的目光望着他说:“瞧你那懒样,还不快把鼻涕擦了好吃饭。”

    于是,他们盘腿打坐围在盛着马铃薯的竹篮旁边开始吃饭。

    在上垣里锄地的强强姑姑秋姨扛着锄头走过来,抓起一颗马铃薯边往嘴里塞边不满地说:“你们尽哄我们强强呐,让他当小辈儿。”

    强强望着他姑,眼珠一转,高兴地说;“姑姑,咱们谁也别当小辈儿,就当还没生娃儿呢,你当娘,我当爹。”

    秋姨脸一沉,没说话,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个食指拐。吓得他脖子一缩扮了一个鬼脸。

    于是,秋姨领他们往回走,边走边唱:

    胡麻麻开花花一片片蓝,

    二妹妹心尖尖一阵阵慌。

    …………

    秋姨有一张圆滚滚胖乎乎白生生的脸,象一块刚出锅的糯米糕。仿佛承受不了她那胖得有点过分的脑袋似地,她的下巴颏儿都设置成双层。细细的眼睛,一笑眯成两条黑黑的细线,矮矮的个儿仿佛永远长不大似地,象只小木偶。胖墩墩的手上尽是肉坑。但她心灵手巧,描龙绣凤,剪纸裁花,一把好手。

    秋姨是家里的老圪瘩,常带她到她家去玩,给她吃核桃。

    “秋姨,我解不开。”她拿着一只核桃,不知该怎么办。

    “真笨,你用牙咬么。”

    秋姨有一口好牙齿,白生生的。她把核桃放在嘴里一用劲,核桃便被咬成几瓣。然后,继续剪手中的喜贴。

    她常给人剪窗花,喜馒头上贴的喜贴。

    “你狗儿的懒的抽筋,横草不拾,竖草不拈,一回来就把那骨什子拿起了。”三奶奶斜着眼睛边数落她边端着一盆猪食往外走。

    “懒么,懒得不想干活,一心只想跟野男人跑。”秋姨忍着笑头也不抬地转着剪子揶揄道。

    她母亲三奶奶被她爹从路安府拐来后,苦得受不了,又嫌三爷太懒。村里来了个拉骆驼的,她就夹着只包袱跟着拉骆驼的走了。

    正在垣上锄地的三爷听说后,火冒三丈,堵在半路上把拉骆驼的揍了个半死,还背回半麻袋盐和一麻袋驼绒作为经济赔偿。面对着吓白了脸的三奶奶,他手舞足蹈却舍不得打,推了一掌,耳朵磕在缸沿上,她便聋了。

    三爷后悔不迭,天天照看着她不离半步。

    “啥?”她听没见,侧着耳朵还打岔,“你还想再到野地里瞭?再瞭明早就把你嫁到后沟里。”

    大概不是和她所爱的人生的,她爱孙子却不爱儿女,天天咒他们。

    三奶奶嘟哝着走了,她直想乐,但看到秋姨眼圈一红低下头去,她就不敢乐了,她不知道秋姨为啥想哭。

    每天晚上,面对一盏昏黄的油灯,秋姨纳着鞋底,她在炕桌边抓一把玉米粒儿数数儿。窗外蛐蛐儿啾啾地叫着,村子里传来几声狺狺犬吠。

    油灯在鞋底的抽绳中一闪一闪的,墙上映着秋姨挥动着右臂的硕大的影子。她细细的眼睛出神地望着火苗,针尖在鬓发上轻轻蹭一下,扎在鞋底上,嚅动着厚厚的嘴唇低低吟唱:

    想哥哥想得迷了窍,

    搂柴火跌到山药窖;

    候山药药剥了皮,

    想哥哥想得血白皮;

    想你想你真想你,

    三天没拉吃下一粒米。

    高山上盖庙还嫌低,

    坐到跟前还想你。

    …………

    她仔细听着,忽然把手中的玉米粒一推,溜下炕,边往外走边望着秋姨说:“你想哪个哥哥,我给你找去。”

    秋姨一愣,随即笑了,把她抱上炕,刮着她的鼻子说;“没羞,没羞,小小年纪倒想找哥哥。”

    她在她怀里睁着毛嘟嘟的眼睛望着她说:“我说你呐。不给你找一个,跌到山药窖里跌坏身子,三天不吃饭饿坏了,谁来管你?”

    秋姨抱住她,冲动地吻着她光洁的前额。

    有时,二愣子瞅三爷不在时,溜到秋姨屋里坐在炕沿上望着秋姨唱:

    鹫鹰垒窝崖不离,

    不见阿哥心里急;

    等到阿哥跟前坐,

    板着脸儿把头低。

    …………

    秋姨“噗哧”一笑,挥起鞋底在他厚厚的肩膀上狠狠打了一鞋,痛得他咧咧嘴,傻呵呵地望着她笑。

    三奶奶走进来,在他头上狠狠戳一指头骂道:

    “你狗日的就不学好,到人家汝子屋里胡谄,还唱疯歌。”

    二愣子赶忙溜下炕,大声说:“三婶儿,我不是唱疯歌。我是给您老唱祝寿歌来了,祝您活五百岁。”

    “啥?你还想做锄哩?十冬腊月做锄锄你娘的骨什哩。”她迷惑地望着他骂道。

    二愣子比划了半天她才明白,连说二愣子有孝心。

    秋姨把二愣子送到大门外,嘱咐他:“二哥,以后你别再来了。啊?你来多了,你以后咋做人?我咋嫁人?”

    声音柔柔的,在凛冽的北风中散发着暖意。

    二愣子垂着头,踢踏着路上的雪,边走边央求:“我……不来了,唱支歌送送我吧。”

    秋姨抱起她,亲着她的脸蛋儿,望着怅怅离去的二愣子,忧郁地低声唱;

    我送大哥大门外,

    大门以外种青菜;

    青菜白菜两样菜,

    妹妹心儿哥明白。

    …………

    黑黑的夜,凛凛的风,皑皑的雪,柔柔的歌,那情,那景,那伫立在雪地里望着怅惘地离去的二愣子的身影,深深地映在她的脑海里,那样清晰,那样生动,直到现在。

    她再没见到她。听说三奶奶要把她嫁到后沟里,她死活不愿去。又让她嫁到城里,她却高高兴兴地去了,再没理二愣子。

    后来,她在城边一个叫古瓦西的村子里,见到一个浑身被肥肉裹着的女人正和街坊吵架,一双大脚蹦得老高,嘴里脏话连珠,蓬乱的头发一乍一乍的,两只硕大的乳房在薄薄的衣衫里上下乱抖,唾沫星子飞了老远……

    天呐,秋姨!

    她的心一下子象跌进了冰窖。那柔柔的唱着情歌的形象荡然无存。她觉得她是那样丑,那样横,那样……叫人恶心。

    如果一结婚就变成那样,她宁可一辈子不结婚,做一个叫人人非议的老姑娘。

    姑娘,一个多么美妙的名字。她不愿意让她从自己身上逃走,宁愿守她一辈子。

    然而,守得住么?

    秋姨常常泯着唾沫为她梳小辫儿,边绾辫子边轻轻哼唱着那支一代代传一下来的古老的歌:

    叫你汝子涮锅儿,

    端着锅儿卖呆儿;

    叫你汝子喂鸡儿,

    鸡屎糊了一嘴儿;

    叫你汝子打狗儿,

    吓得屙了一裤儿;

    叫你汝子间苗儿,

    间了大的留小儿;

    叫你汝子缝白裤儿,

    白裤缝成黑夹袄儿;

    叫你汝子剪窗花儿,

    门帘剪了大半圈儿;

    叫你汝子抿抿尖儿,

    涎水流到锅里边儿;

    …………

    七

    她仿佛觉得她被羊尿泡猪尿泡驴尿泡马尿泡,形形色色的尿泡包围了。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暗箭伤人,冷风飕飕。每一双眼睛都象被钢锉打磨过,冷森森白瘆瘆,粗粝砺人。每一种声音都好象在玻璃上刮动,尖厉厉,沙挲挲,尖啸聒人。她的人格是嫩豆腐,她的尊严是稀粘糕,蓦地被揉进灰堆里且被抛进茅坑里,捂成人与兽的排泄物。虽然她还相竭力泄出几个气泡,飘遥于自由的空气中,却无力摆脱整体的捂压,如咽喉被扼,污浊灭顶,身陷泯淖,倒悬机翼。

    她努力想把别人想好一点:道貌岸然,衣冠楚楚,急人所难,光明磊落,虽然我在帮助你,就象帮助我自己。但牛校长大义凛然,怒发冲冠,凌凌然作出格杀匆论状,且专指冒酷暑阅卷之流暗作手脚,除却语文作文叶兰本人,焉有何人?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白纸黑字签名岂可抵赖得了?而心理依据为何?没得模范?未加工资?领导欺压?学生造反?失恋?失学?失业精神失常?酒后滋事?

    全部是全都不是一半是一半不是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只能死受活受忍受难受。

    马占川咧着一张阔嘴悠悠然将一串乌黑干瘪的馒头从二楼栏杆上往下吊。做韵律操打了十分钟迷糊的男性接班人神气少活现地憋足吃奶劲跳跃作摸馍状。馒头干硬瘦小短小精悍悠悠然憨态可掬在众生手指上跳荡着霹雳舞且听凭众生评头论足考查鉴定评阅打分看脸蛋儿。

    老师灶的馒头质量高扔到海南也砸不坏。

    这叫馒头木乃伊中世纪的产品可供鉴赏。

    卫主任高举写通知的手忿然驱走乳臭未干之徒愀然仰望马某曰有意见找校长提去切匆在此招摇过市蛊惑人心。

    马占川将馒头悠然在他年成不好的头顶上盘旋数圈说,您老别吃着井里的管河里的,我是吃饱撑得发堵,凉晒馒头招谁惹谁了?您难道不愁您老婆肚里的二崽是不是长阳具的吧?

    卫主任怫然作色拂袖而去却无可如何。

    马占川哈哈大笑收起木乃伊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斜睨着她幸灾乐祸地说感觉如何。

    好极好极。她说经历是人生最好的老师。

    路边的马蔺草经历丰富吧?可连牲口都想踩几脚。战斗,跟我一样。他硬硬作出个铁掌亮相式差点把食用木乃伊扔到楼下。

    我没你那本事,又不会喝酒,醉了也不会扔酒瓶呐喊吵号挥切面刀。

    你是女人,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想勾出她的灵魂,女人有不同于男人的特殊的战斗性。

    别胡扯胡说胡谄胡……

    真的。你是女人年轻漂亮即为资本战斗力。它是专门针对男人的,而校长是男人这就够了。你可瞅他一个人时猝不及防吻他三下然后响响亮亮正儿八经认认真真给他两记到三记美丽的耳光。最后扯破裤缝拉开门大喊大叫大吵大闹声泪俱下说校长侮辱调戏欲梳弄媾合图谋不轨。若无眼泪可先用海绵吸水暗涂眼角而裤子必选已无可穿价值的旧裤否则代价昂贵亏本事不干。

    他嘴巴一咧一咧作出无赖阿飞阴险狡诈样。

    他被这歪点子馊主意臊红了脸连连不客气地说这种特殊战斗只有你老婆才可胜任。

    马占川哈哈大笑说他老婆夫人亲爱的剥光衣服赔根金项链扔到鼓楼底也没人多瞅一眼。

    她明白马占川这样大学本科且一米八几摇摇欲坠的大个居然找不到媳妇婆娘做饭的。他的条件首先是女的其次是活的再次是会说话会走路会做饭会生孩子而如此低标准竟无人问津。他的好脾气被渴爱之火困扰烧灼得越来越暴臊,爱打学生且专打女生。监护人人悻悻然找来说万一打残将来嫁不出去如何是了。他拍拍胸脯指天划地说那就嫁给我好了。家长詈他不要脸加臭。他声明说不要了不要了,连屁眼带脸都不要了。你们家想要可随时来找且不要钱的。家长怒火中烧七窍生烟告到校长室。校长怒火中烧地把他退到教育局,局长七窍生烟地把他退到五十里外的农村中学。

    离开城市对异性的诱惑,马大学生象对不成恐怕牛也对不上了。他选择了人生三部曲:赖着不走猛烈灌酒和号啕大哭而据有关人士考证一米八的泪珠比常人大两点五毫米且哭声也比常人高出数分贝。

    男儿有泪不轻弹,皆因未到伤心处。而伤心落泪必惊天地泣鬼神凄楚惨烈巍巍然如大厦将倾。

    懦夫懦夫,球本事没一条,饭桶一个。

    有人敲门,蔑视的声音。

    他猛地一掀捂了十八天的脏被子抓起酒瓶两只一只里尚有白酒二两晃晃荡荡。他咣然撞开门声嘶力竭:谁说我是懦夫?谁说我是懦夫?是良种的跟着老子来看看。

    他跌跌撞撞冲进正在开会的校长室高举瓶子拚命往前冲,嘴里高喊,不活了不活了活不了了。老子就活二十八。死也找个垫背的。牛青山牛青山。老子剥了你的牛皮抽了你的牛筋取了你的牛黄要了你的肝花五脏攉了你的牛肚子……

    息事宁人之徒拚命将其拉住。牛校长骇然一愣,很快极有风度地钻到桌子底下,直到列度会议的副县长威胁要叫警察,马占川把酒瓶子摔碎在墙上日着牛校长的老先人加八辈祖宗一颠一颠回到宿舍之后,牛校长才心有余悸地钻出来整整衣领堂而皇之地坐下神而气之地道来:有些教师以后可得要注意了……

    第二天,马占川买了一把切菜刀高举过头嘴里喊着“取牛黄”之类的解剖术语在校园里找了三圈也没找到牛校长。

    牛校长正在局里开会,晚上回到学校听卫主任一说,先是手里的公文包加重了份量“咚”地掉在地板上,然后莫名其妙地冲着门上的碰锁瞅了半天,随即两条胳膊两条腿就索索抖动起来。晚上吓得不敢睡觉且常常梦见一把明晃晃的切菜刀在脖子里抹来抹去。第二天醒来总要反来复去问陪他睡觉且武功高强的仝一:“我的脖子还在么?”

    从此,牛校长一见切菜刀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且恪守“君子远庖橱”之古仁人之训。

    一个月后马占川恢复工作,两个月后因工作出色而被任命为班主任,三个月后因踏实肯干而被评为模范。各级领导都忽然觉得应该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组成强有力的班子为马占川找媳妇。

    马占川感激涕零,一张阔嘴又增大了不少。他连连说,有了,有了。

    一个刚从师范毕业分配来的小妞儿口口声声喊他马老师。向他请教,不只教学问题还有人生问题。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连说快了快了。你看那双细眯的眼睛那就叫含情脉脉。他还让他的好朋友服装个体户刘兴评判。那富翁天天与女人打交道,眼力可以,连声说,够味够味儿,蛮水灵的,要用我的新式服装打扮一下,打九十五分没问题。

    几句话说得他云山雾罩晕晕乎乎头重脚轻,如喝了半斤二锅头。待请她下了几回馆子陪她看了几场电影后,他大声说,是时候了是时候了。该说那令天下男女骨酥筋麻死去活来的三个字了。因为他发现看电影时对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已大大缩短了十公分,称呼他时那张小嘴尽力向两旁咧去且声音里有种不可名状的嗲味。

    一个月光朦胧的晚上,小妞儿约他相会说有样东西要交给他。他兴奋得发冷发热发痴发癫,穿上最好的西装还洒了点香水。他觉得这小妞聪明极了,朦胧美能增强情感色彩和浪漫韵味儿。

    他朦朦胧胧来到约会地点,却见小妞和刘兴在一起。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俩乔男女一人给他递过来一个请柬,敬请马老师三月十三光临他们的婚礼,且尊他为迎亲首席带队官。

    他接过那两份请柬差没背过气去,一边说了好几个“好”,最后说“好极了”。他大声说笑着帮他的朋友娶回了本该属于他的新娘,还厚着脸皮闹了一回洞房。回到家又猛灌了一通酒,揉揉干巴巴没有水分的眼睛。半夜里,他唤着小妞的名字醒来,伏在枕头上气动山河地哭了一场。第二天以大幅度的微笑站在讲台上,极其亲切地说:“请同学们回答我上节课提出的那个问题……”

    这就是马占川的战斗经历。他的酒精加菜刀可以战胜权力却无法战胜女人。

    作为女人她的确不知道,女人为何都如此势力眼。她想她如果没有云云,完全有可能嫁给他。

    马占川说得对,虽然她不至于去耍酒疯扯衣裤,但她不能随便让人指桑骂槐旁敲侧击做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由人涮。她必须让他们讲清楚。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的天真幼稚且愚不可及。她很惊异于校长的沉着老练伎俩迭出。他极优雅地坐在躺椅里,宽容大度如弥勒佛笑着说:“太抱歉了,太抱歉了。我这是泛论,泛论嘛。阅卷人里有不少考生是他们自己的孩子。压低别的考生,他们的儿女就可能进师范中专,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么。这就好比我写了一篇小说,难免要有人对号入座嘛。女同志嘛,哈哈,就是心眼小一些。何必要把痛苦往自己头上揽呢?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么。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么。哈哈,不是说你不是说你不是说你……”

    还没等他说完,她就忿然出来。她没有理由驳倒他,只能三缄其口,沉默以待。

    吴合从教研室出来,看见她阴阴阳阳说,你找校长又是去汇报工作的吧?

    她看着他象打量着一只狗熊。她忿然说,我不如你会汇报,象你这种人够得上汇报专家了。不,是诬赖小丑。

    阁下评价很高。天地良心,我是那种人么?我敢么?我有事抓在你手中,我不是吃了豹子胆了?唉,也许是真的有人跟你过不去,同行是冤家么。唉,这世上小人是越来越多了。吴合深表同情地叹着气说,不信你打听去。我要是说了你什么,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她不想搭理他,转身即走:难道不是他?

    半夜里,校园里忽然一阵骚动:蒙面人洗劫男生宿舍。掏遍所有的口袋,拿走一包书还骑走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十几条高中小伙,没人敢大口出一绺气。

    八

    她无法评价三爷那种占有加欺骗式的爱情,也无法评判秋姨那种带着几分势力的爱情,以及她的勤劳和懒惰,温柔和泼辣。那是一种在艰难环境中无法充分发挥自身价值的带着某种消极情绪的反抗。这反抗于人于己都是痛苦的、微弱的。只不过自身的痛苦表现得隐蔽,对方的痛苦表现得明显罢了。

    牛角圪梁下边有条清亮的小河,沿小河两岸沟套沟沟连沟沟外有沟沟内有沟共有十八条沟。牛角圪梁下边的是第十八条。

    河水闪着太阳金色的光波。两排圆墩墩白生生的踏脚石象排着队的龟,河两边浓密的水草和矮柳丛的倒影给河水镶了两道墨绿色的边。金黄清亮翠绿墨黑,色彩迥异。河滩里的空气清冽湿润,浸洇着水草和庄稼的沤淳和芬芳。水鸟在踏石上、树丛里“啾啾”脆鸣。清亮的叫声在幽静的山谷里悠远悠远地传了出来,于是,汨汨的河水也争先和鸣。

    她蹲在河中心的一块较大却有些滑腻的踏脚石上,捧了一掬清凉的河水抹了一把有些燥热的面颊。她低头望望清澈如镜的水中自己俏丽的面庞,几乎失声喊叫了出来。

    啊,水老师,水老师。

    自己多么象十八年前她的水老师呀。

    村子小,人少。村里从来没有过学校。自然谁也没见过老师。听说场院屋里来了老师,他们便都被大人们涮洗干净,背着五花八门的书包去上学。于是,在第一天上学的路上,野娃娃们便有了有关老师的第一场讨论。

    “老师就是师傅,就象我家住的木匠。”强强抽抽鼻涕很自信的说。他说得最快错得也最快。

    “不对,”云云用柳条抽打着路边的小草说,“老师就是老师傅,你家的太小。”

    她想了想断然肯定说:“对,老师就是老师傅,跟我爷爷一样,剃光头,留着长胡子,还噙着一根旱烟袋。”

    他们一路上议论着,猜测着,都凭着各自的想象描绘着自己心中老师的形象。可当真正的老师站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是多么的惊讶呐。大家都用怯生生的目光打量着她,象打量着一个不明物体。

    她居然是女的,而且很年轻。

    她正斜靠在属于他们教室的被刷得漆黑的门框上,望着他们。修长的身段使她的头几乎顶到门楣上,瓜子脸上洋溢着快乐的微笑。长长的眼睫毛象两汪明澈的春水边生长着的墨绿的草。白皙红润的脸上雕塑般点缀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鼻子。粉红色的灯芯绒上衣,胸前左右各缀着一朵淡雅的荷花。墨绿色的裤子笔挺洁净。暖暖的春阳在她身上跳荡着,使她宛若天宫里飘来的仙女。

    布谷——,布谷——

    门对坝传来几声布谷鸟清脆的叫声。

    “小朋友们,快进教室。”她伸出纤纤细手,一个个拨拉着他们的脑袋说。

    于是,他们怯怯地走进用粉笔写着几个大字的黑窑洞里。

    后来,她才知道那几个字是:叶家塬小学校。

    窑洞深不见底,黑乎乎的。一条土炕上放着极简单的行李。前炕梢放着米面,窗台上摞着一窗台书。炕桌上放着两包白色如同香烟一样的东西,后来她才知道,那叫粉笔。

    她让他们在炕沿上坐了一溜,转身在污迹斑驳的墙壁上写了两个字。她说她叫水莲,以后要叫她水老师。

    她又写了几个字母说,不管年龄大小先都从一年级开始上,谁学得快谁就跳级。还没找来课本,咱们第一课先学汉语拼音,跟我念——啊。

    于是,被烟熏火燎的黑旧古老的窑洞里传出了“a——o——e——”的高高低低的声音,与沟底潺潺的水声应和着,打破了古老的山村知识荒原的沉寂。

    这就是她上的第一节课,第一次认识了老师。那啊啊的声音,那浑身象春阳一样散发着暖意和和蔼微笑的老师,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使她在长大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教师这一职业。

    水老师是那样勤劳、温柔、热情和善良。她把她的全部热情和智慧,全部的爱都奉献给了那片贫瘠落后的土地,那拢共只有十几户的山里人。

    大到秋后分红,场里分粮,办扫盲夜校,小到写信读报纸写对联,刷标语,她都兴致勃勃地去做。她给山里人带来了知识王国的明珠。

    她是热情的,但热情并不能抵消她的严厉。

    “见了大人老师要站到路边敬礼问好。”

    她给他们首先下了一道命令。于是,大家非常害怕见到大人和老师。远远看见就赶紧躲起来。可老师好象故意跟他们过不去似地,常常和他们狭路相逢,使他们猝不及妨。我捅捅你,你碰碰我,不知如何是好。

    水老师板着脸,倒剪着双臂看着他们。云云是班长,他慌忙带头举起手敬礼却忘了问好。强强举起手嘟哝了一句老师,却没了下句。她举起手却举反了,忙换过来嚅嗫着说:“老师……好。”

    她看着他们的窘相乐了,摸着他们的头说:“别急,慢慢就习惯了,不过,以后要见了我和你们的大人不能躲着走,不然,非得批评不可。”

    以后就谁也不敢躲了,都学着敬礼问好。还学普通话,因为谁也不敢惹老师生气。谁要是惹老师生气大家就不和他玩了:都怕老师一生气走了,大家就都读不成书了。

    春天又来了,燕子象黑色的闪电在空中闪现。空气中弥漫着野草沁人肺腑的芬芳。大家手拉着手,站在教室院畔里望着燕子唱:

    燕儿燕摆溜溜,

    红衫衫绿袖袖;

    天是掉下来你舅舅,

    茅厕里捞得吃豆豆。

    老师不让他们唱这种儿歌,而让大家在院子里蹲了一圈,教他们跳舞。

    她站在圈子中间甩着修长的辫子拍着手跳着,边跳边唱:

    找呀找呀找找,

    找到一个朋友。

    敬个礼,

    鞠个躬,

    笑嘻嘻,

    握握手。

    大家一起,

    大家一起跳舞。

    她唱到“找到一个朋友”时,到了谁跟前谁就得赶快站起来跟她敬礼握手,然后换过她继续跳,一个一个传下去。

    轮到强强了,老师向左偏头,他也向左,老师向右偏头,他也向右。每唱一句,还得“哧溜”抽一下鼻涕,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强强快要哭了。老师掏出几片纸边给他揩鼻涕,边严厉制止大家,说嘲笑同学是不礼貌的,这是病,长大后就会好的,以后,谁也再不准嘲笑他。

    从此,谁也不敢再嘲笑强强了,每人还送他一片纸,让他揩鼻涕。

    学校对面的门对坝,是一个高高的陡坡,近在咫尺却隔一道深沟,要过去得半天。坝顶上有地,人们常在那里干活。休息时,就坐在地畔里望着学校乱嘀咕;

    “瞧,那就是来办学校的小妞儿,白的能掐出水来。”二愣子拍着光头对栓柱说。

    “神气的很,见了咱们连理也不理。”栓柱附和说。

    “唱支歌逗逗她吧,看厉害不。”

    于是,二愣子捏细了嗓子望着学校唱:

    对门的姐儿嫩又白,

    不等弟唤走过来;

    弟爱娇姐好模样,

    敢问明日来不来?

    水老师听着涨红了脸,放学后,扒在桌子上哭了。

    她其实不知道,在村里,山哥山妹们打闹调笑是一种正常的也是唯一的娱乐活动,从不会受到大人的干涉的。而且,越热闹的场合闹得越厉害,而一离开集体单个独处,都文明得象到了君子国。他们纯乎被一种传统美德约束着,从来不干越轨的事——尽管村里的光棍汉越来越多。

    隔天,二愣子就蔫蔫地向水老师陪情来了:“水老师,俺那天胡说八道,就当俺没说,就当俺放了个屁。您别计较,大人不见小人怪。昨儿俺弟弟回去说了,俺挨了俺爹的耳掴子。您想骂就骂上一顿,吐一脸也行,打耳掴子也行,可就是别放在心上……”

    他可怜巴巴地说着,垂着手,哈着腰,勾着头,象后晌就要上绞架。

    老师看他那样,乐了,她柔声说:“我不怪你,我知道咱们这儿的风俗,不过,外来人总是不大习惯的,你能区别一点就好了。”

    她细小的眼睛瞪着二愣子说:“你坏,你坏。水老师昨天都叫你给气哭了。”

    二愣子脸都吓白了。他讪讪地、满脸悔恨地溜走了。

    水老师则责备她,不该跟人那样讲话。

    送走二愣子,水老师却用脚尖敲着地,教她唱那时很流行的一支歌:

    戴花要戴大红花,

    骑马要骑千里马;

    唱歌要唱跃进歌,

    听话要听党的话。

    星期日,老师领他们去游春。河湾里,沟岔里,山坡上,圪峁山梁上,到处是翠绿一片。汨汨流水,啾啾鸟鸣,这里奔出一只闪电般的野兔,那里悠出一只色彩斑斓的山鸡。风儿柔柔吹来,庄稼、野草温馨的气息袅袅升腾,沁人心脾。

    水老师跟他们一起笑着,跳着,给他们讲,这是鸽子,那是黄鹂,这是芨芨草,那是马齿苋。望着蓝天白云,他们一起拍手唱:

    星期天,

    天气晴,

    大家去游春;

    过了一村又一村,

    到处好风景。

    桃花红,

    杨柳青,

    菜花似黄金;

    唱歌声里拍手声,

    一阵又一阵。

    …………

    生活的形态是不规则的,生活的韵律是由无数不谐和音组成的。这不谐和音是一个小学生所无法判断的。

    不久,场坡上下来一个戴黄军帽的人。他阴沉着脸把水才师叫到院子里对她厉声问:

    你们每个学生都背了多少条毛主席语录?

    我……

    一向爽朗的老师低头捏弄着纽扣。

    这可是个对领袖忠不忠,革命不革命的问题。你们学校的问题是严重的。黄军帽说。

    我们也是听毛主席的话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水老师嚅嗫着说。

    不许狡辩。从今天起,关闭学校,你被解雇了。

    不,我,我离不开孩子。

    你什么,限你三天内离开叶家塬。

    黄军帽袖子一甩怒气冲冲地走了。

    水老师茶饭不进,哭了三天,任谁也劝不动。第三天,从城里来了一个细高个男人,给她拎着简单的行李,跟她相跟着离开了叶家塬。

    全村的乡亲们和她的学生都到大路上为她送行。

    天空中飞过一行秋雁凄厉地鸣叫着,为人们的眼泪作着伴奏。

    “水老师。”她抱住她的腿,泪水盈盈地说,“我不让你走。”

    “好孩子。”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说,“不要难过,让大人想法给你转学吧。将来考上大学为人民好作贡献。”

    她没有说下去,转过身,抹了一把眼泪,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朝人们挥着手。

    汽车腾起一股黄尘向城里驶去。

    “水老师——”

    她和同学们大声喊着去追赶汽车,一下裁倒在滚滚尘土里,泪如泉涌。

    十几年过去了。她如今在哪里?她知道她的学生完全自动放弃了她曾经孜孜以求的事业吗?

    水老师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无书可读,无学可上,常提着藤篮坐在峁岭上,郁郁地唱着那支永远也唱不完的老歌:

    叫你汝子搂柴,

    搂回一只花鞋;

    叫你汝子炒菜,

    炒了一根裤带;

    叫你汝子做饭,

    奶奶吊到锅沿;

    叫你汝子扫院,

    一跤跌到猪圈;

    叫你汝子捞捞饭,

    焦了锅,

    黑了沿,

    糊了汉子的二斤半。

    …………

    九

    难道不是吴合进了馋言?但牛校长何以会如此愤然慨然悻然怫然愀然凛凛然?那个别别有用心的教师指谁?我你他她它?

    不要对号入座嘛。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理会是非遣,性达形迹忘;英雄傲岸未来,小人常窥形影。宰相肚里能撑船,小人腹中绣花难……

    管他娘嫁给谁呢。一个人什么都可以得不到,但能得到快乐,因为快乐是属于自己的。

    没有不愉快的情绪,只有不愉快的思想。

    吴合报复之论,纯属迫使她三缄其口的讹词,焉有陷害他人还有当面言报复之理?也许真是泛泛之论吧,或仅是牛校长的哥德巴赫猜想。只要不指名道姓揭你叶兰的脑壳,何必嗒然怃然颓然怆然潸然凄然栗栗然。

    她坦荡荡欣欣然买了一支时髦得俗不可耐的发卡乐陶陶别在两鬓,拎着水壶想打水洗头。

    仝一正咬牙切齿地用大号板手往水管上拧水龙头,前额憋得通红。

    她不明白作为他们也必需的部分,学生缘何要偷水龙头。常使体卫主任仝一白天咬牙切齿安上,晚上又咬牙切齿卸掉。

    “这不是司务长大师傅的事么。怎么是你来干?”她困惑地问。

    “我们的弟子给我们创造了这样一个做好事的机会,岂能放过?”仝一说。

    “这些学生是不是思维有什么问题?”

    “思维?比你我都正常。”仝一调整着板手说,“当损失自己的少量价值而能破坏整体价值时,何乐而不为呢?虽然水龙头自己也享用,但老师严厉的批评,宿舍的拥挤不堪,饭菜的缺斤少两不卫生,以及常不开的开水,这些导致他们怨恨的情绪无处发泄的时候,水龙头也就成了他们的最佳选择。虽然不至于对社会主义充满刻骨仇恨,但绝非拥护咱们这所社会主义的学校。”

    “高论。”她笑笑说,“那就要你们这些当官的采取断然措施了。”

    “措施?”仝一抬头看看后边说,“措施不如计策。你瞧,又一个需要措施的来了。”

    她回过头见一名高中男生红肿着脸,眼泪汪汪地走来,到了仝一跟前说,他被三个不认识的小伙子打了。他正上着自习,他们把他叫出去,劈头就打,打了就扬长而去。

    “他们为什么会打你?你是不是惹过他们?”

    “没有。我问他们为什么要打我,他们说大家都不戴帽子,你为什么要戴?可我是少白头呀,我又没惹……”那学生委屈地说。

    “岂有此理。”仝一白皙的脸上青筋暴突,“纯属无赖。你怎么不还手?不跟他们拚命?你让他们跑了,我往哪儿找去?”

    “我,我又打不过他们,他们人多,还有刀子。我要打了,他们以后还要打我……”

    她没听下去,打了一壶水就走开了。她不愿看到弱者的眼泪,不然,她会受不了的。

    一个孤立无援的农村学生,他们不寻找法律,不依赖组织能战胜那些无赖么?可法律对这些他们认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是不值得管的,而组织又无可奈何。

    她胸中如堵,痛心疾首。她多么盼望这个世界充满情充满爱充满友谊尊重充满理解充满美。她愿为这一切奉献出自己,可这世界怎么了?

    仝一在身后喊她,让她在办公室等他。

    仝一考上了省委党校,跟老同学来话别,他们师范三年,相处得不错。

    一会儿,仝一拎着两袋五香瓜子进来,扔在桌子上说:“我明天走,就用瓜子饯别吧。反正你也不会请我吃饭。”

    “用烟饯别吧。”她拿出云云扔下的一盒烟丢给他说,“允许你在我这儿冒最后一次烟。”

    仝一点上一支烟,坐在椅子上,惹有所思地望着她。

    她是典型的奶油小生。乌黑的卷发,白皙的面庞,圆润的额角,完全具备上挂历上银幕的资格。但粉嫩的样子与他的个性气质迥然。

    “我成功了。”他撇撇嘴说,吐口烟说。

    “是的,你成功了。成功的叫人……”她说。

    “成功的叫人恶心是吧?”

    “不,作为老同学我不会产生这种心理的。只是成功的叫人不舒服。因为你在笑的时候,有人在哭。”

    他头一仰,哈哈大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这正符合辩证法。世界就是这样,有哭才有笑。你要想笑,就必须有人先哭。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沤泥。如此而已。

    她吓了一跳,大声说,你别把这世界看得太悲观吧。

    不不,他说,我是个强者,我悲观什么?我只不过学会了生存。我善于利用这个世界达到我所要达到的目的,做我想要做的事。

    不错,他的确是个强者,这绝不是自夸。学生时代是班长、学生会主席;参加工作后又是班主任、体卫主任。他强到跟你说话的时候,连给你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你只能洗耳恭听。

    他说,我们学生时代的那些所谓理想其实全是幻想,既美好又可怜。你只有深入到生活的核心中,你才能知道生活是什么,你应该做什么和怎么做,应该活什么和怎么活。

    他说,过去,人们的价值是崇高,而现在是实用。所谓有奶便是娘。过去的强者是为民请命、舍生取义的英雄,学识渊博、博古通今的仁人志士。现在的强者是两类三种人:最有的和最没有的。权力、金钱和无赖是社会的三强。前两种选择是上策,后一种选择是下策。就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其他人都是弱者,都在这三者之间的夹缝中苟延残喘,聊以度日。

    他说,你什么也要有,不要有病;什么也不要有,不要没钱;什么也不要会,不要不会巴结头儿。头就是权力,有了权就有了力,也就有了利,有了理。

    他说,你别听那些涂脂抹粉的宣传,那多半是骗人的。人与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同志加兄弟?狗屁不通。告诉你吧,人民币加拳头或匕首的关系。只不过比西方美元加手枪的关系要优越一点而已。

    他说,理解了这些原理,你就会理解我为什么会不择手段地去寻找权力,为什么要用别人的哭泣声为我的奋斗伴奏了。

    他平平静静不动声色的娓娓道来,象讲着一件于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但听得她头皮发炸。她觉得他的每个字都扫荡着她的五脏六腑,她不知道是该嫉妒他钦佩他鄙视他仰视他洗耳恭听或是拂袖而去。

    他既机智聪明勇敢又刁横奸诈阴险。他能根据每个头儿的最大要求而设计出讨好他们的最佳方案,而且自己从不会为此而斤斤计较。当然,这还是要区别对待的。要看官的大小和自己需要的多少而定。

    他看见卫主任的头顶缺苗断垅,但这头儿对他不太重要,可还得巴结住点。他就找了一只毛发再生精空瓶子,将维生素和镇痛片研成粉末封好,奉献给卫主任,很随便地说,这是他托同学在北京买的。卫主任正为有损形象的头光火。因为学生常瞻仰他光溜溜的头而发出亮了亮了的恭维。他便遵说明小心服下,自觉有腾云驾雾晕晕乎乎之状。仝一说,这正说明是药力作用于头部而正刺激毛发的生长。卫主任一听连说有道理,一瓶服完,竟发现果真长出了几根细毛。想再要又不好意思,但对仝一的好感陡增了八度。

    他说他当了教师算倒了八辈子霉了。在中国,教师这玩艺最不值钱,不如一只破鞋,因为一斤塑料底已涨到一毛五了。

    他拚命想转行搞行政,即使为当官的扫地叠被拎茶壶倒夜壶也义无反顾在所不惜。但他没有门路也无靠山:老爹只会种地且种一亩打一斗;老娘只会做饭,但窝头尚可,馒头尚在实习阶段。于是,他上穷碧落下黄泉穷则思变。

    有天,他在学生停放在教室外的自行车上突了奇想:新的旧的大的小的土的洋的男的女的公的私的……每辆车都反映着一个家庭的经济地位,社会实力和小孩在家中受宠的程度。

    他立刻把班里副科以上家长的孩子召集起来,一一进行特殊照顾。请女娃吃瓜子听流行歌曲,请男孩喝酒跳舞打牌,个别辅导时时家访,感动得男娃女娃涕泗滂沱,祝仝老师万事如意。他激动地说,哥们姐们,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为朋友两肋插刀义无反顾,谁要是能帮助我仝某转了行,我一定不会忘记大家的。

    哥们姐们嗷嗷叫,表示一定要两肋插刀死而无憾。隔三岔五便有一位男士或女士向他许愿,快了快了,我爸爸说,瞅个机会一定帮你好好说说,我爸很同情你的不幸遭遇,一定给你向上面反映反映。

    这许愿持续了一个学期,且把他三个月的工资送进娃子们的嘴里后,他忽然悟到,这纯粹开的是国际玩笑,求小孩办大事还不如到小西天拜佛去。

    他熬心煎肺床上焙烙饼折腾了一个月后,一个女娃指着他挂在墙上的照片说,这照片真好看。

    一句话又激发了他的新灵感:照片好看不等于人好看么?他非常清楚一个好看的男人对于女人意味着什么。他必须首先在学校站住脚,而要站住脚就必须依靠牛校长,而要靠上牛校长较好的选择是受到牛小姐的青睐。而牛小姐就在前边打字室里打字。

    他在一份旧杂志上抄了一篇很深奥的文章送到打字室客气地说有劳小姐把我的这篇论文给打印一下好去征求意见。

    自古有郎才女貌之说,而郎才郎貌岂不两全其美?那容貌也非同寻常的牛小姐立刻受宠若惊,打好还给印了几十份。而目标又转移到轻松的图书馆后,他又常常去专借那种谁也不看的冷僻深奥的书。一借就是一大摞,还书时还客气地说他这个读书迷加重了她的工作量,连说对不起。然后,漫不经心跟她讲他的读书体会,并且能极准确地说出他讲的那个问题在哪本书的第几页第几行出版社和作者为谁。牛小姐暗记心中,等他走后找到书打开一看,天呐,一字不差。而且上面尽是红道道。

    一个美丽的姑娘第一次为一个小伙子失眠了。

    他好象故意折磨她似地,连续一周对她视而不见。一周后,拿着电影票找到她说,忙着写论文顾不上借书,论文完成了,为了感谢她的支持请她去看电影,并且说,每一个成功的男人后边都站着一个贤慧的女人。第一次看《海誓山盟》,他抓住了她的小手;第二次看《魂断蓝桥》,分手时,她浑身发着颤接受了他蓄谋已久别有用心一石双鸟心怀鬼胎而真情假意的吻。而吻是爱情宣告发表在头版头条的重要标志。她被那湿润而芬芳袭人的双唇灼得昏昏沉沉死去活来。最后,他捧来盆塑料花正式向她求婚。花上挂着一张红纸条;“它是没有生命的,但它能打破一切生命而保持一种存在的永恒。让我们的爱情就象这盆花一样永恒。”

    这足可称得上名人名言的纸条使生性高傲且姿色过人的校长小姐春心荡漾情窦洞开庄严地不顾一切地接受了他的爱、恋、婚。

    一个月后,因工作需要,学校设立体卫处,仝一任主任兼管治安。一个学期后,他考上省委党校,拿着入学通知书对那兴奋得脸上放光的牛小姐说,这是我人生的转折,我不会再回二中了。而你却很难走出去。他对那小妞“那又怎么样”的发问没作任何踌躇和自责难堪。他对她的爱是手段而不是目的。他是个强者,他有着极强的自制力。他从来看不起吴合,他认为贪恋女色是庸人和孱头所为。他不能为女人而藕断丝连。他抱住她认真地而多情地吻过她的五官和暴露着的每一寸多情的肌肤后,以同样认真的态度说,爱情的大厦要靠两根等长的柱子支撑,而你这根柱子势必要使大厦倾倒,我必须重新选择等长的柱子了……

    那小妞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歪了几歪,差点背过气去,她咄嗟腾挪抬手给了他一记真诚的耳光。他捂着红得鲜艳的奶油脸平静地说,好极了好极了,你打了我我就放心了。因为我最怕的就是责备自己,我完全有可能去当专员省长。你有资格当省长夫人么?你妈那么能干才当了个校长夫人,何况是你。

    叶兰困惑地望着她的老同学心里说,这就是男人,这就是男子汉么?他们千方百计地去完成支持生活的责任而不管手段如何。而女人只能在这根支柱上挂张红布条,在装饰的同时,只能聊祝其大吉大利,不要跌倒。

    “你仍象学生时代那样纯洁,”仝一居高临下地说,“善良就意味着天真,而天真在道德沦丧人欲横流的时代就意味着被践踏和欺骗。”

    “不,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改变我的天性和品格。我永远是个善良的女人。”她坚持说。

    “是的,你不可改变我。谁也改变不了谁。因为我们都是大人了且有一定的知识修养。我们最好还是少谈些主义多谈些问题。”仝一颇为幽幽地说,“到省城有什么捎的?发卡香水还是口红?”

    她被他逗乐了。幽幽地说:“对,多谈脸皮保养,少讲灵魂修养;多讲头发长短,少说是非曲折,可颐养天年,以静制动,修炼成仙。”

    “别那么潇洒。”仝一盯着她说,“你可能进了个圈套,你身后有一条看不见的战线。”

    她一怔,黯然神伤地捏弄着衣扣。

    晚饭是面条,大师傅哭丧着脸拎着一杆秤一碗一碗称面条,他把秤杆翘得高高的说:“你看你看够不够?不要再说俺缺斤少两了,叫头儿快把俺老先人也日得翻转了。”

    十

    水老师哭着走了,那是因为当时不正常的政治气候使她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她没哭,但也怅怅地走了,而且不知是为什么。

    不过,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老师,因为她使她懂得了什么样是美,什么是爱。

    几分怅惘,几分踌躇,几分释然……

    她满腹忧思地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从十八条沟上了喜鹊岭。

    喜鹊岭其实是一个小山包,上面曾经长满了高大的楸树和槐树,树杈上搭满了大大小小的喜鹊窝,喜鹊傍晚归巢时“喳喳”的叫声十几里外都能听见。现在除了一些小树,大树不翼而飞,喜鹊也不得不有翼而飞了。

    太阳似乎凝固不动了,象王爷打焊到天上的一块铜盘。无风,然而,头顶上一块白云象得了某种神力飞快地向西飘去,硕大的阴影在沟涧山岭间一掠过。

    她的眼睛茫然四顾,似乎想寻觅这里曾经有过的美好。她突然发现一块光光的青石,静静地卧在杂草丛中。她心中一颤,生怕压坏似地,小心翼翼地坐在上边。

    她和云云到城里去上学、考试、走亲戚常坐在这儿休息。他常常给他看手相,数着几个笸箩簸箕,谈未来理想和爱情。

    青梅竹马,志同道合与患难与共是三种最值得回味,也是最稳固和最幸福的爱情。

    她没后两者的高大和悲壮,但有前者的纯洁无瑕。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无须表白不用暗示,自然如天衣无缝式的爱。她是永恒的,纯真的和令人回味的。

    从小学到高中,他和她都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同时当上了民办教师。她考上师范,他却落选被解雇了。他不再理她,她也想试试他到底有多大的耐心而故意疏远他。

    有一天,晚饭后,她在厨房洗碗,透过沾满水汽的玻璃望去,见院畔里的老槐树底下,有个熟悉的身影在焦灼地转来转去,忽明忽灭的烟蒂映着一张愁苦的脸。

    她无声地笑了,洗了碗悄无声息地出来站在他身后戏谑道:“未来伟大的考古学家,您在这棵老树下又发现什么出土文物了,竟如此专注。”

    他惊愕地转身看着她,一时语塞:“你……”

    爱的过程就是净化自我和提高对方的过程。她不能看着他沉沦下去。但好言相劝是没用的。她细眉一挑揶揄说:“是我。你不觉得一个人面对着这么一株老气横秋的槐树太浪费表情了么?”

    “你……要是你怎么办?”

    再坚强的人在所爱的人面前也是软弱的。她看着那可怜相说;“要是我,就既不乞求,更不疏远躲避,抓住不放,让对方永远仰视我。”

    “可是……”

    “可是你是个可怜虫。”

    “你说什么?”他一甩烟蒂差点跳起来。

    “我说你是个十足的可怜虫。可怜的男人比可怜的女人更可怜。窝囊无能没出息,象路边的那条小毛虫。”

    说完,她掉头就走,回到屋里回头见他正气咻咻地瞪着一双愠怒的眼睛盯着她。

    她调入城里,他也到城里当小工,每天滚一身泥,能挣三块钱。她让他在小灶吃饭,年轻的同事都用讥诮的目光望他俩。吴合就曾公开戏谑他:“快抓瓦刀了吧?什么时候当工头?

    她很坦然,他却受不了,下馆子,三块钱全吃了。她好言相劝,亲手端饭让他在办公室里吃,他感激地将面条挑了老高往嘴里送,外面却有那调皮的学生嚼开了舌头:

    “叶老师的男朋友是个当小工的,正吃叶老师给做工饭呢。”

    “癞蛤蟆跟白天鹅哪能比翼?”

    “什么叫天渊之别……”

    她火了,出去将那几个调皮的学生训斥走了。返回屋,却见云云将半碗饭往桌子上一墩,挥着双手大叫:“我他妈为什么要当小工?我为什么要当小工?”

    泪水渐渐涌出了他的双眼。他一抹眼泪朝他伸出一只满是老茧的手,凶凶地说:“拿钱来。”

    “干什么?”她迷惑地望着他。

    “甭问。”他瞪起眼睛说,“有多少全拿来。”

    她没动,他剑眉一挑怒道:“怎么?还要我给你打借条么?”

    她还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忙把她所有的积蓄全拿出来,放在那只粗糙的期待的手里。但她仍不放心地说;“干什么问一声还不行么?”

    “赌博去。”他把钱揣进口袋里,扔给她一句气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爱之大厦要靠两根平衡的柱子来支撑,爱之大车要凭两个等圆的车轮推动,而在爱的对比中处于劣势,这在一个有志气的男子汉是无法忍受的。她理解他,自然也相信他,顺从他。

    三个月没见他,三个月后见到他,头上沾着鸡毛,满脸灰尘,喂了一千只小鸡。两年后,他盖了平房,买了摩托车,穿着牛仔裤,西上衣,戴着墨镜,神而气之的接她回去。

    铃木摩托车在公路上飞驰着,路两旁的庄稼树木象喝醉了似地纷纷向后倒去。

    “怎么样?”他回过头。她不让他回头,生怕这一瞬间把车开到沟里去。“金钱给人幸福是谁也不会怀疑的。你建设精神文明,我建设物质文明,咱们两个文明一起抓。”

    “谁稀罕。”她撇了撇了嘴。她发现他常爱用“怎么样”三个字。那是种自信中带着自夸的口吻。

    不能让他太神气。她揶揄道:“你有钱可以买到任何一个喜欢金钱的女人,但你休想得到爱情。”

    “哎,”他不服地说,“三分钱能难倒英雄汉么。”

    “你再胡吹,我可要跳车了。”

    她佯装真的要跳车,他吓坏了,忙停下让她下车。

    “推着走。”她命令道。

    他只好乖乖地推着,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嘘嘘。路上的行人好奇地问,他吱唔着说车坏了。

    看着那狼狈样,她的心软了。不过,她让他以后别再把车开到学校去,不想让他到单位去招摇过市。

    她最讨厌那些开着车满世界兜风的人——耀武扬威地飞驰着,后边象苍蝇似地粘着个小妞。

    金钱换来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夸耀的价值,何况他们的摩托车说不定还是借来的。

    “唉,”他跨上车无可奈何地说,“姑娘的心,天上云。”

    “你说什么?”她没听太清楚。

    “朦胧诗。”

    “还朦胧诗呢。”她笑着在他背上捶了一拳。

    朦胧诗,朦胧诗,这时髦的东西在他们纯洁的感情世界里增加了多少浪漫的色彩啊。高中时居然象小学时一样男女交叉排队座位。据说是为了加强课堂纪律,这固然能减少肆无忌惮的说话,却为另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潜滋暗长作了坚定的铺垫。

    两个青春饱绽的异性肩并肩肘碰肘地坐在一起,实行感情承包制,一包三年不变。形状气质气味,甚至于连对方脸上的每根汗毛都能计算出来。三年后,成功率竟达百分之八十三点五。这种滑稽的排列组合,真使丘比特都能惊得目瞪口呆,甘愿退居二线。

    她由于个头小,坐在前排,给她分配的那位公子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她连名字都没记住就病退了。一本正经坐在后排的云云,忽然向班主任宣称他是高度近视,需要坐在前排,并煞有介事地买了一副近视镜高架鼻梁。于是,他很合情合理地坐在她身边冲她讨好地一笑。

    她高兴得要死,却揶揄道:“眼镜先生,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近视的?”她把他的眼镜摘下来戴上一试,竟是两块玻璃片。

    他钻进朦胧诗王国里出不来,上了课都朦胧地在作业本上胡划:

    孤独的泡沫饱蘸了琦丽的梦幻

    凄零的幽灵游离于困惑的荒原

    空灵的金巫在穿越中隐现飘荡

    日之凝眸击碎了朔迷的瀚海

    …………

    语文老师提问他,他朦胧地站起来,不知问什么,忙向她发出了SOS信号。

    她望着他摊在桌上的诗稿,再看看那抓耳挠腮的窘相,般出小时淘气时的恶作剧,诡谲地一笑,悄悄说:“老师问查理和欧也尼是什么关系。”

    “查理?”他喃喃地说,“查理的父亲是葛郎台的哥哥,查理是葛郎台的侄儿,查理到了葛郎台家。欧也尼是葛郎台的女儿,查理和欧也尼……”

    他终于搞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了,于是大声而理直气壮地说:“查理,查理和欧也尼是堂姐弟关系。”

    全班同学一下象开了锅,哄堂大笑。

    语文老师气急败坏地敲着桌子斥道:“乱弹琴。我问你《促织》中的‘异氏史曰’那段话有什么深刻意义和局限性,你却乱扯什么查理和欧也尼。”

    朦胧诗人一下子不朦胧了,怒气冲冲地瞪着她,那样子真象西班牙斗牛场上斗急了的公牛。

    她不知道他凭什么力量抓住了她。她想各种因素里还包括对她的态度:若即若离,不亢不卑,不冷不热,恰到好处地使你抓不住,放不下,靠不拢,扔不掉。这种难以捉摩的男子汉最具魅力。不象那些死乞白赖,纠缠不休的人,即使你没主意一时委身于他,却也是同床异梦,悲剧终身。而那种孤傲冷僻板板六十四象石头一般的人,使你连接触的勇气都没有。这种不爱他人的人也是很难得到他人的爱的。

    他现在正在干什么?他会不会以为自己的返朴归真是对他的屈服和投降?他当然是盼望自己回去的。他对她死守着这碗无聊的饭嗤之以鼻,因为跟他干五天都比她干一个月来得多。更何况还有为妻的责任和对爱的奉献。

    他会高兴得跳起来的。但她觉得她会渐渐失去自己的。她觉得她的价值是不能凭每个月的收入来衡量的。但舍此又能用什么来衡量呢?

    她心中一时又很茫然。

    云云在地里拔苦菜休息时,摘一朵打碗花插在她的头发里,望着他笑嘻嘻地吟唱那支古老的歌谣:

    叫你汝子磕头,

    跪在地上挠头;

    叫你汝子梳头,

    一梳梳了鼻头;

    叫你汝子捏窝头,

    偷吃噎住喉咙头;

    叫你汝子连枕头,

    一针扎了脚趾头;

    …………

    十一

    仝一男子汉魁梧的背影如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天真幼稚和孱弱无能。她简直是生活在真空里。她只知道读书看报改造自我净化自我强化自我修炼自我,不知生活是什么社会是什么美是什么玩艺儿人是什么东西。她觉得她是笼中鸟网中鱼夹套中的鹿陷阱里的熊罐头里的沙丁鱼。圈套圈套。她惹了谁坑了谁烦了谁扭了谁拧了谁揪了谁的纽扣拔了谁的头发欠了谁的十块八毛二分五。她不能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声不响地扮演这样一个不三不四不衫不履不上不下不死不活不稂不莠不伦不类的不明物体。

    她必须明察暗访细勘探,查出真相平心愿。

    她已走上社会的学生肖雅丽来看她:紧绷的牛仔裤勾勒出她优雅的曲线,杏黄色拉链夹克衫平添了一种精干和妩媚。左手腕上戴只不知是什么牌子的坤表,右手腕上戴只玉镯。描着眉,抹着口红,颈挂金项链,白里泛红的瓜子脸上涂满了自豪和夸耀。她以居高临下的神情站在她办公桌旁,一手摁在桌角上望着她奇怪地说:“老师,您还跟原来一样啊。”

    她惊讶于她的直爽大胆如同惊讶于她的美貌一样。

    她的作文写得很好,表达能力很强,其他功课平平,聪明而不用功。勉强读到高二,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凭她的交际能力,她流畅的文笔和她的美,击败了所有的竞争对手而成为一家著名酒厂的秘书。从她的角度看一陈不变的老师,敬重中有惋惜,惋惜中有难以掩饰的轻蔑。

    她翕动着红润的嘴唇说,老师什么都好,就是对自己不好。人活着为了啥呢?就是要对得住自己。腊烛精神是什么?从讴歌的角度看是燃烧自己照亮了别人;而实质上是照亮了别人毁灭了自己。何苦呢?她说,她感谢老师对她的栽培,过年需要酒,打个电话就行。临走以训练有素的优雅姿势给她放下一张名片。她接过来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上面赫然印着:古城酒厂办公室主任兼供销科长。

    肖雅丽掩口一笑:假的假的。那是为联系业务方便给我安的空头衔,给老师权当玩玩。

    她飘然去,裹走了一屋的芳香,把困惑、萎缩和寒酸留给了她。她不知自己哪一点比这个小妞差。但在生活的力量对比中却处于劣势。

    她不知谁活得更有价值,谁更美。

    每月十五日都能准时使食粉笔末之徒及时调动面部每根神经的积极性而挤出几丝寒酸的微笑。而调动之徒孔方师爷诡计多端伎俩迭出荞麦里榨油:每人发一存折,可攫取那可存可不存或不愿光顾师爷玉容者的报酬。而签字领到纸条之徒,都无一例外地念叨着诸如涨价上礼油盐柴米吃喝穿戴活剥蜕皮……天天骂奖券骗人者已考虑买几张碰碰运气了;而老王老师手持存折对无法再数钱而大为不满:他每月都要借钱,老怀疑出纳没给够他,养成了在出纳面前将工资数三遍的习惯。马占川则高举纸条说他第一次有了存款。

    她倒是不感拮据:一人挣钱一人花,无牵无挂。她看了看存折,塞进口袋里。马占川看看说;“真羡慕你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看咱,领了工资先得给老婆增加分量。”

    “小心你老婆听见打掉你的牙齿。”她戏谑着说。

    “她打掉我的牙齿?我打掉她的下巴。”马占川下意识地挥挥拳头,边说边往家里走。

    马占川在一间危房里完成着他们暴风雨般的爱情。那爱情常带着火药味且向牛校长写了保证书:如果由于他自己的原因而使爱情婚姻破产,他就必须搬出公房:马占川尚未谈恋爱时就用一把大锁抢占了一处破房子。因为为了一个巢而甘冒风险者大有人在。情场失意,使他觉得天下女人都他妈的不是东西。他天天唱着“手里捧着窝窝头,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给他所了解的所有谈恋爱的女人打电话,冒充她们的情人在紫金山约会,同一天就使十二位风姿绰约者在山上干冻了三个小时,其中有四位患了轻重不同的感冒,而五位因其恋人的不忠而庄严宣告爱情的破产。

    吓破了胆的牛校长立刻组织工会团委政教处召开专门会议研究为马找配偶的问题。发挥人多力量大的优势,还真找来一位白俄式的售货员:又白又胖,高大魁梧,象座移动的肉山。

    马占川一看挺满意,他吸取了以往对女人客气礼貌自谦带来的惨痛教训,一见面就手舞足蹈张牙舞爪说他教学有方,德高望重深浮众望刚正不阿冷峻刚强是中国的高仓健加阿兰·德隆。她挥着满是肉坑的手说,就是就是。她服务周到待客热情挂牌售货微笑服务质量可靠实行三包是中国的阿信。他说我爱你山高海深;她说我爱你一米八几。

    三天订婚,一周结婚,蜜月游北京,三十天吵了三架且均匀分布在上中下旬。但这恰恰是马式爱情最强烈的表现:三分钟内可闪电般完成爱情三部曲:争吵——嬉戏——作爱。

    “你这母夜叉。”马占川常这样向爱妻献殷勤。

    “你这弼马温。”白俄常如此表达“你真坏。”

    今天早晨,叶兰被一阵钉门声惊醒,她起来一看,见马占川正用一块木板往门上钉,吴合给他帮忙扶着门。

    原来,他和吴合等打了一夜麻将,天亮时回来,老婆不给开门。吴合轻蔑地撇撇嘴在门上敲了三下说:“要是咱老婆,轻轻敲三下就开了,关系在那儿呢。哪象你。”

    马占川的自尊心受到强烈伤害,拚命敲门却迎来热情的咒骂。他大怒,几脚把门踢开,对吴合自诩地说:“怎样?我照样能弄开。”然后,找了把锤子认真修理“爱情大门。”

    她对此感慨系之,想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爱情啊,你姓什么?

    她不明白这伙人打麻将的兴趣简直超过了一切,包括对工作事业和女人,甚至金钱。

    这你就不懂了,马占川微笑着说,女人是永远无法弄懂的。这是一种快感。在这一点上,麻将和女人的功用是一样的。每个女人都是一碟菜,有过油肉和醋馏白之分。有本事的吃过油肉,没本事的吃醋馏白;有人可以吃好几个菜,有的连一个也吃不上。看看咱,这辈子只能吃蒸南瓜了。咱那盘菜论分量怕是世界第一流的,其它的么……在老婆身上找不到快感,只好在麻将身上找回,明白了么?

    “胡说,”她涨红了脸。

    “放你妈的拐弯屁哩。看你狗日的那张嘴比茅子还脏。说那话不怕缺了你老先人的阴德。”

    马氏夫人一甩帘子移出来,盯着马占川朗声骂。马占川一吐舌头,没了声气。

    教导主任卫景忠来找她,让她为地区检查的人讲一次示范课。她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反而厌烦之至,而从前,她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的。

    主任下巴颏儿朝前探着,期待她的答复,他矮矮矬矬地坐着,象在椅子上搁了一块树墩头。五短身材,腰身却极粗,脑袋很小,五官很大,金鱼眼睛河马嘴,下巴颏老向前方伸着,使整个脸面经常指向天空,给人以目中无人之感。

    她对那双高出眼眶的眼睛说她的课已讲完,已复习了一周,重讲旧课无疑味同嚼腊,且易使弟子们产生叶某骗取荣誉的误会。

    她发现主任那张充分显示其五官的存在和价值的脸生硬地歪了几歪,拳头下意识地朝前挥了挥:这是他得以升迁的一个强有力的动作。

    他初中文化当优秀班主任,其优秀就优在打学生有方。诸如扇耳光踢屁股晒太阳拳击和面壁修炼外加“日老先人”的詈声伴奏。再乱的班,只要他往台上一站,立刻肃然。学生畏之如虎,敬之若神,皆曰:“厉害”。领导换届,他便荣升为主任。但他从来没听过任何人的课:不屑、不敢或不暇,他代一门初中政治,但高三政治课开不了,谁也不敢让卫主任登台问津。

    非教导主任而拳头主任。还好,他收回手在脸上抹了两把,将硬脸抹平了不少。他大度地说,那就算了算了。我另找人吧。这年头啥也别太认真,死心眼非吃亏不可。什么事都最好瞎子婆姨哑巴汉,凑合着过。我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诚实太正直太善良太认真太……

    什么什么什么?她差点跳起来,你说什么?

    他说,你不要激动不要紧张不要声张。你不是急于想知道牛校长为何指桑骂槐旁敲侧击臭尿泡打人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咱俩谁跟谁呀?

    你不是在评工资时正复习准备考大学而主动放弃调资,后来因为参加函授不让考而丢了一级工资么?你不是暑假替人到地区阅卷而语文分数极低么?你不是评的作文么?二中的语文不是考全区倒数第一么?把这些用发展的联系的全面的整体的辩证的观点去分析一下不可以这样想么:你由于一进冲动放弃了调资,校领导未阻挡反而表扬你。但你在因没考试丢了级后,在买饭票衣料香皂纽扣花露水时,忽然后悔了,这种后悔无处发泄就怨恨领导而伺机报复。你终于等到一个极好的机会,而非常愉快接受了谁也不愿去的阅卷任务并且专门阅作文。因而将作文分数压的很低很低使他们无话可说。而且,你绞尽脑汁找本校的卷子,你找到后是多么的高兴呀:这下可以看他们的笑话了。我要让他们考倒数第一。

    这是牛校长听了登分查卷人的汇报后,花了三天时间对你的行为作出的心理分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别激动别激动。结论虽然得出了,但由于提不到桌面上,不能面对面批评,校长就采取了背后发布旁敲诈侧击的手法,使你的事迹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已影响到了全社会。家长们都一致认为他们的孩子未考上中专师范,全系你一人变态报复所为。已要求追究你的责任……哦,我是看你可怜才讲的,你可千万不能说我对你讲过,不然,打死我,我也不会承认。好好,就这就这吧,我走了我走了。

    天地旋,地在转,山在坍,水在翻,乾坤颠倒,世界末日。

    找他去,找他去,找他去,找他去……

    她发疯般地跑出去,猛地推开校长室的门。

    十二

    下了喜鹊岭,有一条细长的窄道纵跨一条南北走向的深沟。两端略高,中间稍低,远远望去象一只猫在伸懒腰,所以,唤作猫抻腰。

    腰两边岩石嵯峨,石缝里偶尔有一丛荆棘旁逸斜出,在沟底吹来的风中颤抖着,好象时刻都因左右无依的威胁而掉入深沟。路面仅有一米来宽且呈马鞍形。棕红色的粘土被雨水冲刷得皱纹密布。走在上面只觉脚底绵软虚浮,有种腾云驾雾之感,令人提心吊胆。

    她象走钢丝一样走过猫腰,在猫头上长嘘了一口气。抬头看看,眼前一片开阔,视野无边。这儿铺一片绿,那儿挂一块黄。灰岚的远山象一个童话般神秘的世界在辽远的天边静穆着。山岭上缓缓地飘移着白云乌云,白的是绵羊,乌的是山羊。哪里传来一两声猎犬悠长的低吟,给开阔寂寥的旷野以生命的音响。

    哦,叶家塬。

    这是故乡的土地,故乡的色彩和故乡的声音。

    她的心飞向了她的故乡,那古老的一溜五孔的土窑,那高大的街门楼和窑畔上那丛现在极少见的家槐。

    她记得那丛槐树下有许多小洞,住着一窝麻雀。后来,一条蛇吞食了麻雀,蛮横地占据了他们的巢。在院里吃晚饭,常担心那条蛇会掉下来落进人的脖子里。哥哥常吓唬她:“兰兰,看蛇。”她就惊叫一声扑进母亲怀里。母亲便嗔骂哥哥:“这个死牛,别吓着俺兰。”

    村子里白天很寂静,男男女女一年三季都在地里刨食,春天夏天中午还送饭。冬天冷得厉害,人们就很少出门,都在各自的土窑里伺弄着吃喝,因此,白天除了公鸡的长鸣和母鸡和咯蛋外,只有黄昏时分才是村子里最热闹的时候。

    随着黄昏的来临,村子里飘浮着袅袅炊烟和饭菜的幽香。“呼哒呼哒”的拉风箱声,因贫烦而责骂孩子的声音和孩子委屈的哭声,饿了一天的猪不安的哼哼声和狗因偷食而挨打的尖叫声,从各家的独户院里、破窑洞里传来。这种以家庭主妇为主体的不和谐的声音,终于随着她们的一双粗糙而勤劳的手的劳作一个个趋于平静。继而,便是生活的支柱们迈着沉重的步子从塬上、沟底、坡头、峁畔各处走拢来。他们都以他们体力所能的最大负荷,带回居家生活所必需的东西。

    从沟里上来的,吆着牛,挑着一担水,手里还拎着一把猪草。从场坡上下来的大多用镢把挑着一捆蒿柴。有的夹一把药材,有的拎一只野兔,有的捎几穗玉茭,两颗南瓜。忽见一老者,挑一捆猪草,脖子里还挂着一条灰蛇,等走到跟前,你却发现那是一根扭成绳用来驱蚊子的艾蒿。忽听一尊大汉的口袋里发出“喳喳喳”,“啾啾啾”的叫声,那是给小玩童们逮的蚂蚱蛐蛐儿。

    咴咴的驴鸣,哞哞的牛嗥,咩咩的羊叫声,顿时塞满全村的角角落落,旮里旮旯。一度由家庭主妇们平息的不安和骚动,又随着主男们的满载而归而掀动起来。那是一种充满着雄性力量的比细小的鸡鸣犬吠猪哼更威武雄壮更具韧性和力度的声响。

    父亲回来了,苍老黝黑,风雨剥蚀的脸上刻满了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皱纹。

    他有时从沟里上来,那是专门饮羊去的,有时从塬上下来,那是因为在别的河沟里已经饮过了。

    他跟别人拿的都不一样:前边赶着一群山羊,腰里挂着干粮袋,一只手拄着羊铲,另一只手里小心翼翼的抱着一个黑色的小东西,那是一只刚生下的小羊羔。

    每当这时,她就赶紧迎上去,接过小羊羔,把粉嫩的小脸贴在它毛茸茸的小脑袋上。小羊羔用黑嘟嘟的眼睛望着她。

    她的祖辈是从陕西逃难来的。兵匪荒旱贼,逼得全家无法活下去。高祖一头挑着破锅烂碗,渡过黄河,闯荡山西。每到一地他就帮人干活求得一孔破土窑洞,高祖母则领着孩子们挨门乞讨。后来辗转来到叶家垣和村里的首户拐弯抹角攀了个远亲,并以牺牲自己女儿的代价,才获得了全家的安定。

    叶家塬有的是土地。只要肯出力就有饭吃。凭着几代人的努力,到她祖父手里家景已与别的人家没有区别了。她更是生在新时代,幸福超过了几代人,难怪母亲常刮着她鼻子说,你这小妞儿,福圪洞洞里养着呢。她也因此而觉得欠着全家的债;全家每个人都为这个家的存在而付出了汗水和痛苦,唯独她没有。她常常觉得自己应该做出点什么来报答他们,可她又常什么也做不出来。

    哥哥和姐姐都比她大很多,殷实的家景居然使哥哥娶上了城里的媳妇。这件事轰动全村,而轰动全村的第二牛事就是新媳妇掉进茅坑里了。

    村里村外满目黄土,方圆五十里找不到一块石头砖块,土窑土炕土窗台土灶台,连供佛爷的佛龛都是土的。由于无法解决茅坑的渗漏问题,只好到城里买口大缸埋进里边作茅缸,里边插一概叫作搅茅棍的棍子即成。有的上边铺两块木板,有的连木板也没有。不铺木板是极难掌握重心的,于是,香喷喷的新媳妇只上了一趟茅房便臭哄哄的了。于是,全家都忙着洗媳妇。

    她出身的时候,侄女秀秀已三岁了。于是,秀秀便成了她的启蒙师,她的领导和上级。

    脚下有块小土块,她没看见也不愿看见,绊倒了。她首先想到的是哭,嘴巴一咧便哭了起来。

    “姑姑姑姑你别哭,我给你摘花花。”秀秀拉起她,摘一朵牵牛花插在她的头上说,“笑了笑了,瞧,姑姑笑得象花一样。”

    于是,她真的笑了,脸蛋上还挂着泪花。她迟疑而胆怯地望着秀秀叫:“姐……”

    “不许叫姐。”秀秀打了下她的手说,“再叫不和你玩了。”

    她顶害怕的就是秀秀不跟她玩。她非常佩服秀秀:上树摘杏,下河摸鱼,拔一筐猪草还稍带两只蚂蚱,在她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事儿,秀秀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她知道象秀秀这么大的妞儿都应该唤姐,可她老不明白秀秀为什么只让她叫她名儿而不让她叫姐,还以罢玩相威胁。

    夏天的时候,秀秀常带她去看“倒退儿”耕地。

    路旁的墙壁上,遮风蔽雨的拐角处,有个天然形成的干燥的小坑儿,坑里扑满了常年累月积攒起来的极细腻的尘土,里边有一个个如漏斗状铜钱大小的小圆坑。秀秀拉着她看着那小圆坑大声喊:“倒退儿倒退儿耕地地,耕下二亩俺送你……”

    随着声音的不断延续,细土里便有个看不见的小东西一圈圈转了起来,它经过的地方便象秋天犁过的地一样有垄有沟,成为排列齐整的一个个均匀的圆圈。喊声一停,它就停下不动了。

    她很佩服地望着秀秀觉得她很有本事。秀秀让她也喊,她便奶声奶气喊了起来:“倒退儿倒退儿耕地地,耕下爱(二)亩,响(三)亩俺送你……”

    “倒退儿”便又耕起地来。于是,她很神气地望着秀秀,心里想,瞧,我也有本事。不料,秀秀却弯腰岔气地笑了起来,边笑边用食指刮着她的鼻子说:“笑死人了,连个二也不会说,‘爱’。你就说‘二亩’”

    “爱(二)亩。”

    于是。她又不敢神气了,就更佩服秀秀。

    她想拨开土看看“倒退儿”到底是个啥样儿,秀秀打一下她的手严厉地说:“甭看。看了,它就再也不会耕地了。”

    她至今不明白那隐藏在细土里的叫“倒退儿”的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它为什么竟听人的指挥。据说,它只所以叫“倒退儿”,是因为它总是倒着走的。

    秋天的时候,秀秀便领着她去看父亲哥哥和村里的人们去旋貒子。

    暮秋一过,地里到处都是白生生的玉米茬子,乡亲们便开始寻找野物来改善一年四季单调的五谷杂粮的生活。而旋貒子是一件最惊险最艰苦也最诱人的事儿。

    暮秋时节,经一秋贪食,貒子肥得流油,都由临时的小窝回到老窝里过冬。于是,人们便寻窝旋貒子。弄得好一次能打五六个。最多能打十几只。

    父亲他们在前岐沟找到了老窝,等秀秀领着她到了跟前时,父亲哥哥和二愣子已钻到老窝里了——他们已整整旋了一天一夜了。

    旋到老窝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儿。它意味着一天一夜的担忧、辛苦、饥饿,就要变成可喜的收获了。全村很多人都跑来观看,连懒得抽筋的三爷也挤在人群里,捋着白胡须。

    她骑在秀秀脖子里,双手扳住秀秀的前额,挤在前面观看。

    洞口很小,只容一个人匍匐着进去,洞口旁边有两堆大大的土,说明他们挖掘的深度。一会儿,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先是二愣子,继而是哥哥,最后是父亲,从洞里钻了出来。每人手里提着几只小狗大小的东西,灰色的皮,嘴上滴着血,共是八只。二愣子右手拇指上还滴着血,显然是被貒子咬了。

    于是,中午家家户户都能吃上香香喷喷的貒肉饺子。那些没去参加旋貒子的人家也给送。

    那很特殊的饺子是那样香那样嫩,嘴角上吱吱冒着油,简直超过了一切好吃的东西。

    母亲用筷子敲着她的头嗔怪道:“慢点吃,馋猫。看把衣服都弄脏了。”

    她把脑袋一扑楞,嘴里呜噜着说:“一点也不疼。”

    母亲最爱吃,也常常用吃来表达她对人的爱。家里每个成员生了气不高兴,她安慰大家的唯一手段就是给做好吃的。她自己却常吃剩饭、冷饭,饭不够了,她就不吃。大概她饿了大半辈子,认为人最需要的就是吃。为此,父亲常骂她是“饿死鬼转生的”。但骂过之后,就想尽一切办法致意弄点好吃的,让大家都能吃好。为此他付出了大半生艰苦的劳动。

    父亲有一双巧手。他能用高粱杆和麦秸编成各式各样的蚂蚱笼,逮只蚂蚱放进笼子里挂在门口,整天喳喳地叫个不停。父亲坐在炕沿上,抓住她的双手,她的双脚踩着父亲宽大的脚面。父亲的脚上下颠着跟她玩,边颠边跟她一起唱着童谣:

    捞捞饭,

    打鸡蛋;

    后炕里放着馍馍卷。

    焙煎饼,

    喝圪饘;

    吃了抿尖儿糊锅沿。

    父亲是亲切的,然而,严厉毕竟构成了父亲这一名词的基本核心。

    当院有一块小树墩,她试着往过跳,但没跳过去,跌倒了。尽管活该,尽管不属于不平则鸣之例,她却平而则鸣,放声大哭。正在吃饭的秀秀要去拉她,却被在一旁劈柴的父亲喝住了:“别拉。自己跌倒自己爬起来么,哭什么?没出息。”

    她趴在地上微微偏转头看着勃然色变的父亲和讪讪停下脚步的秀秀,知道被人拉抱哄这样的无理要求是无法实现了,便逐渐放低了哭声的分贝,继而完全停止了哭泣,慢慢地装作很吃力的样子站起来,还打了打身上的土。

    过后,父亲便把更多的爱倾注到她的身上。而父亲的“自己跌倒自己爬起来的”一句极简单的话成她日后战胜困难和挫折的动力。

    不知怎么,没有了兵匪旱荒虫贼,中国的老百姓又陷入莫名其妙的贫困和饥饿中。每天都在辛勤劳作,每天都在批斗,每天都在挨饿。好多家庭都锁了门,拿起棍子走上了讨饭的路。

    父亲却忍饥挨饿也绝不离开叶家塬一步。他偷刨黑地,挖药材,拣破烂,仍然活不下去。连一斤盐也买不起,天天吃淡饭。母亲无法做饭,面对哥哥发牢骚:“五大三粗的后生,连二两盐也弄不回来,不吃盐咋干活儿?”

    哥哥听着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半夜里,他悄悄起来,拿起扁担就走了。天黑的时候,他才回来,很高兴的样子,兜里装了两兜盐,还用五分钱给她买了一只发卡,逼得她给他唱了儿歌才给她戴上。

    第二天,队长阴沉着脸找到父亲,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母亲则拽住他的袖子一个劲地说好话,求他“开恩”。

    队长一走,父亲就把正准备上地的哥哥叫住,手里拿着水蘸麻绳。

    “昨天你都干了些什么?”父亲咬着牙问。

    “您已经知道了。”哥哥毫不惊慌地说,“就别再问了。”

    “丢人呐。我和你娘饿了大半辈子都没做过这种事情,可你,你竟敢偷人家队里的谷草去卖。”他咬紧牙凑前两步,抡起手中的绳子咆哮道:“我打死你这个叶家的败家子。”

    水蘸麻绳象一条蛇一样在飞舞着,一下下带着风抽在哥哥薄薄的只穿一件破衬衫的脊背上。

    哥哥不动不哭不讨饶,默默地将汗衫脱下来扔到柴禾垛上,昂起头,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睛异常平静。只是每抽一绳,他都要咬一下牙,牙齿“咯咯”直响。

    “哇”地一声,嫂子大哭着披头散发跪在父亲面前声泪俱下:“爹,饶了他吧,求求您了,饶了他吧,看在他是为了全家能吃上盐的份上……”

    母亲发疯般抓住父亲挥着绳子的手:“你好狠心,你要打,你就打俺吧。是俺逼他的,是俺逼他的呀。”

    秀秀抱住父亲的腿大哭大喊:“爷爷——”

    父亲住了手,脸上的肌肉一阵阵抽搐着,痉挛般的抽搐着,两手索索发抖。

    西边的柴禾窑里,哥哥痴痴地坐在炕沿上,盯着黝黑的墙壁发呆。

    她战战兢兢挪进去,走到他跟前,伸出小手抚摸着哥哥背上象蚕蛹一般凸起的一楞一楞的绳痕,轻轻地问;“哥,疼吗?”

    哥哥茫然回过头,怔怔地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一把抱起她大叫一声:“小妹——”

    男子汉委屈痛苦和辛酸的眼泪象豌豆一样滚落在她不懂事的小小的光洁的脸上。

    不让她唤姐的姑姑秀秀常给她编小辫儿,边编边幽幽地唱着那支人人会唱的老歌;

    叫你汝子点种哩,

    玉茭地里点谷哩;

    叫汝子推磨哩,

    磨道里面偷吃哩;

    叫你汝子担水哩,

    懒得一步三摇哩;

    叫你汝子切草哩,

    钻到槽里吃料哩;

    叫你汝子捣盐哩,

    紧三哩,

    慢三哩,

    愣里愣性捣了脚板哩。

    十三

    “你有事?”

    牛校长把一双金鱼眼睛从哭丧着脸的吴合身上移开,指向她,诧异地问。

    “我……”她忽然想起她应该是走错门了,忙说,“我找赵副校长。”

    她很诧异于卫景忠的老奸巨猾,诡计多端。他既为校长树起一个强有力的敌人,又不用承担责任。还在客观上讨好了她。“打死我也不承认”,一下子捆住了她的手脚,堵住了她的嘴,蒙住了她的眼睛。他表面上对校长言听计从,俯首贴耳,但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校长树敌的机会。

    狭隘、嫉妒、奸诈、阴险,一肚子坏水……这就是我么?这就是那个渴望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的名叫叶兰的人吗?明枪不用,暗箭伤人,流言诽谤,嫁祸于人,替罪于羊……这就是牛校长吗?当右派时的滋味哪去了?为什么要把她想得那么糟糕、说得那么坏呢?

    第二天,她仍然认真备课,仍然试图微笑着上课,但她的脸皮僵硬如龟裂的泥片,用力一笑都恐怕要破碎的。

    教室地上有一堆灰,火炉昨晚被梁上君子盗走了。这位勇士竟不怕烫手,也不怕电击,捎带将电线连同灯扣也剪走了。

    好好,盗吧,最好连楼房也盗走好了。大偷当皇帝,小偷坐牢房,就这样。

    《我的叔叔于勒》,先得范读一遍,她清了清嗓子大声读了起来:

    “……我心里说,他就是我的叔叔……”

    “哎——”下边竟有学生齐声答应道。

    她抬头看看昔日对她敬若神明现在却对挤眉弄眼恶作剧的学生,她没看清是谁,也不想看见,她只觉得心中有种莫名的悲哀。

    她惚惚恍恍地上完一节课,恍恍惚惚地走在甬道上,茫然无绪地望着寒碧的天空,踽踽独行。

    “叶兰,吴合挨斥了,他鼓动学生造谣……”马占川从图书馆出来冲她说着,但她头也没回,她似乎没听见,也没看见马占川,自顾自地往前走……吴合?牛校长?马占川?卫景忠?仝一?还有……似乎这里的一切都跟她没有了关系,都失去了联络。她不知道她成了一棵树,成了植物,还是别人都成了植物。

    她觉得这个世界白天已不属于她了,只有晚上属于她,过去的世界常常在晚上重现,那样美,那样新,那样幸福快乐。那里有云云,有二钱钱,有三爷,三奶二愣子。有秋姨水老师,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和秀秀,有暮归的老牛,唱歌的黄鹂,耕地的倒退儿和美丽的野雉……

    蓦地,“喀嚓”一声脆响,她倏然惊醒,心怦怦狂跳着,惊顾四周,见一块石头落在她床沿上,后窗玻璃成了碎片,阵阵寒风猛灌进来,扫荡着屋里的活物和死物。

    她拉开灯,战战兢兢地抓起石头见上边贴着一张纸条:

    你别难受,你砸了老子的饭碗,老子才砸你的玻璃;这是头一回,以后,你得担心你的脑袋。

    一个受害者

    好好,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哥们那就快来砸吧。来吧来吧。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剥下来凑到灯下象读《圣经》一样反复读着。那歪歪扭扭的字在她眼前跳动着,跳动着,闪闪烁烁,熠熠放光,放大放大着,扭合,交织,熔化,拓展,化作一轮金光四射的太阳,辉映在她脑海里,熔化了她固有的信念,照亮了她未来的道路……

    我该走了。

    她心里说,大声地说。

    十四

    她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下猫抻腰,就到了黄土公路上了。

    她在路边停下看看表,知道走小路要比走大路近一半还要多。

    黄土公路笔直平坦,纵贯南北,路两旁栽满了杨柳槐榆。濡湿的田野被暖融融的太阳晒得懒洋洋的,袅袅升腾着缕缕蒸汽。几天前刚下过雨。路面还很硬实,如柏油路般闪着亮光。前前后后没有一辆车,一个人,新近在川里建了一条柏油路,垣上的土路便基本废弃了,使用这条公路的只有垣上的一个乡。

    远远望去,一株硕大的柳树矗立在无边的田野里,象一座灰绿色的古堡。

    那是村口的那株神柳,故乡古老的象征。他们正在干什么?故乡的人。

    父亲可能正在东山岭放羊,母亲正坐在门口搓着麻绳,或往门上贴着袼褙。哥哥正吆着骡子在前峁沟耕地。强强新近买了磨面机,大概正忙着磨面吧。云云呢?他显然正在鸡场吧?他买回优种鸡了么?饲养得怎样?他会用胜利者的傲态来欢迎我么?他会揶揄她:可爱的木棉,你最后还是变成了凌霄花了。

    他多次讥讽她是屠场老牛炉中煤,火下腊烛案上鱼,亡了自己肥了别人,烧了自己暖了别人,毁了自己亮了别人,老傻帽一个。

    她反驳他,人的价值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要看对社会的贡献大小,自己的价值要靠自己创造,绝不能靠别人,并把《致橡树》读给他。

    他的嘴巴快撇到耳根后了。他坚决不相信这诗是女人写的。即使是,也是头脑发昏异想天开,叠被奶娃倒尿盆不耐烦了才作出非非之想。大家都信奉有奶便是娘了,还扯谈什么独立奉献价值。这不亚于拖鼻涕小孩舔着鼻涕说它的价值胜过盐。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不是自己而是社会。别人用白眼勾你,你还以为自己有价值,有水平,全是傻帽一个。阿Q一双。小姐你打听去,对价值的评价到底是你高,还是我高。别看你知书识礼大学生温文尔雅大秀才,不如那鞋婆弹花佬江湖汉子劁猪匠。

    她看着那一歪一歪的嘴巴,真想把那条绕来绕去的舌头割下来。但她无话可说,她实在不明白谁更对谁更错,谁更有价值。

    村口,神柳苍老古朴。连树冠都没有了,几搂粗的树身象一个硕大的粮囤。中心的木质已干枯风化呈棕色碎块。粗厚的树皮顽强地滋养着仅存的两根水桶般粗的树枝。左右对称如电视天线。枝杈上长满了嫩绿的细枝,粗如鞭杆,细若细绳。上面缀满了极其奇特的柳叶。那叶子与普通的柳叶迥然不同。树叶呈椭圆形,有铜钱厚,柔嫩,翠绿,浑圆,一年四季都不变,更不脱落,象无数个刚落地的娃娃,与苍老的树身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伫立树下,仔细端详着这株久违了的大树。她不明白这树为何如此奇特,想起有关它的种种传说……它果真有神力么?

    它是故乡的历史,故乡的见证和故乡的象征。它用无形而深邃的眼睛注视着故乡的风风雨雨,祸福兴衰,给所有的人以安慰和神往。

    她激动地抚摸着它苍老的树身,心里说:

    哦,故乡老人,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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