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城外-黄土村里黄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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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故乡叫黄土村。说是故乡,其实在我十六岁以前是完全陌生的,差不多不认识村里的任何一个人。因为我是在八岁时随进城参加工作的父亲从一个很远的小山村转来的。因此,黄土村只能算我的第二故乡。

    黄土村位于县城西北部,昕水河和紫川河在此交汇,成为一个小山角洲。垣地、坡地、川地齐全,土壤肥沃,灌溉便利,是城郊颇为殷实的村子。

    村子依坡而筑,背山面水,土窑、砖窑、石窑、瓦房栉比;柳树、杏树、杨树、槐树掩映。两条河里蒸腾起的雾岚时时将村庄罩于其间,远远望去,白茫茫中微露出一片黄,一片蓝,点点绿,隐隐绰绰,神秘莫测。

    相者云:此乃风水宝地,富庶祥禧,必有贵人居之。

    这并非妄言。有史可载: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晋人伐诸蒲城。蒲城人欲战,重耳不可。曰:“保君父之命而守其生禄,于是乎得人;有人而校,罪非大焉。吾其奔也。”遂奔狄。

    这里就是蒲城的故址,晋公子重耳的封地。直到如今,黄土村的川地里还不断能翻耕出破瓷、古砖瓦,残存着古城的微痕。

    这本应为人所称道的,但问及村民,无一知晓重耳为何许人,更不知村子正处在古代一座名城之上,真可谓数典而忘祖了。但一介草民,眼目下肚脐里的事还顾不过来,何来管古人的脚趾头是十个还是十一个。大多数人恐怕连自己祖父的名字也叫不上来吧。

    十六岁那年冬天,我高中毕业了。班里城市户口的同学都纷纷去插队,我却可呆在家里,到农村去干活,名曰“返乡务农”。说好听点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大家都很羡慕我,不必离开城市而到遥远的知青点过艰苦的集体生活。我却颇不以为然:他们虽说远离城市,但人还是那帮人,都是非常熟悉的同窗,即使不同班,也是同届的;集体生活朝夕相处,能增进同学之谊。只不过将学习变成了劳动而已。我虽然不离家,但地是陌生的地,人是陌生的人,在村里完全是个孤魂野鬼,对于农活一窍不通,还得从头学起,怎么能适应得了呢?我倒更羡慕他们说说笑笑一大群的生活。如果说让我选择,我宁可去插队。但政策根本不允许。所幸我们这批毕业生本届竟有二十人,而且有的从初中乃至小学都是同学,这就使我有勇气去直面那令人神往又叫人心惊的黄土地了。

    于是,我特意穿了一身旧衣服,买了一双解放鞋和一个垫肩,将头理成小平头,到村里去报到,接受所谓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于是,我第一次认识了黄土地和黄土地上生活的黄土人……

    一

    第一天干活便是掏粪。

    请注意,不是担粪,而是掏粪。担粪只是卖力气,而掏粪还要加上卖心理。

    担粪是把现成的粪从甲地担到乙地,或从村里担到地里;掏粪则是要自己去找粪:厕所、猪圈、鸡窝等等。而这些贵重的东西又无一例外地要到城里、到供应户院子里和供应户们饲养的家畜们的屁股后边去拾掇。

    我实在不愿承认这对我来说很是有些残酷的现实,就小心地、心怀侥幸的问队长牛三才:“掏粪……是不是到城里去掏?”

    牛三才奇怪地看着我说:“不到城里到村里不成?村里人的屁股比城里人干净,还用得着你给拾掇?”

    我的脸轰地一热,我想肯定红了。一想到担着两只臭烘烘的茅桶子在大街小巷招摇过市,我的腿肚子都要发抖了:万一碰上吃供应粮的同学咋办?尤其是女同学……

    牛三才根本没理会我的窘相,大声宣布着粪的等级和每担的工分值。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壮汉,宽肩阔腰,浓眉大眼,不多的一圈络腮胡,显示着当时的年景,连那声音都象亢旱了三年,带着干曝的泥土味儿。据说他很有威望,又极爱骂人,而骂所有的人都只有两个字:龟孙。所以,我讪讪地退到一边,不敢吱声,生怕他骂出那难听的话来,心里别忸极了:这所谓的接受再教育,实际上就是叫你干你最不想干的事儿。可看看别人,都那般无所谓,把掏粪就看成是回家吃饭那么自然,我这是怎么了?看起来真是有接受再教育的必要了。

    副队长王大成用一块石头楔着扁担上的楔子说:“村里的粪营养价值小,城里的粪是好面,营养价值高。城里的粪给二分,村里的只给一分。”

    他只有二十多岁,面皮白净,中等个,薄嘴唇,微锁着眉头,眉宇间隐隐有股凶气。

    我的同学龙祥玉故作困惑地问:“拿什么来区别呢?”

    “尝呗。”他戏谑道。

    “谁来尝?是队长尝还是副队长尝?”

    “谁担来谁尝。”

    “那有啥用。那还不把老百姓粪也当成供应粪?叫大家吃一口屎就占队里的一分便宜还行?这叫技术鉴定,除了技术员谁也没这个权利。”

    一个叫马谝子的瘦长脸说。边说边瞟一眼不远处跟人说话的一个秃顶老头。

    那老头叫孙旺成,技术员,据说还是什么队长助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一个在农村来说很奇怪的职务。

    马谝子的话刚一说完,大家就哈哈大笑,连声叫好。

    头发斑白的管制分子韦杰瞪了他一眼说:“你就瞎咧吧。听见有你的好。”

    “穷球捣得炕洞子响咧,我又不是说他。”马谝子不以为然地说,“技术员就是他?谁封的?村里的这点烧纸活谁不会?任谁都是技术员。是你没技术还是我没技术?我说技术员就是说我行了吧?我来尝粪,我来吃屎,看谁还能敢跟我来不好的!”

    马谝子似乎对孙旺成有什么成见,悻悻地说。

    韦杰还是小声地规劝说:“等着吧,总有一天你会跟着你的嘴吃亏的。”

    马谝子看看韦杰笑了,说了四个字:“惊弓之鸟。”

    “你说的是甚?”二乜乜没听懂,困惑地看着他问。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张肉囊囊的脸上有一双愚顿的大眼睛;一绺清涕在在蒜头鼻子尖上欲掉未掉。破棉袄上系着一根草绳子。脚穿一双破解放鞋,乌黑的脚趾头在里面探头探脑。

    “说甚哩,说你在南池湾看成芳芳洗澡哩,叫人家儿子打了一弹弓,吓得你就象雀雀一样跑走了,这就叫惊弓之鸟,明白吗?”王大成似乎在瞎诌。

    “就没,就没,你狗儿的胡说哩。”二乜乜急白着脸辨解道。

    “看把你龟孙急的。”王大成笑了,“没就是没么,何必脸红脖子粗的。就象真有恁回事一样。”

    大家哄地笑了。二乜乜还想辨解,王大成挥挥手对大伙说:“天不早了,快走吧,分开掏,不要挤成一堆堆谁也掏不下。”

    于是,担茅桶的,挑箩筐的,叮哩咣啷厮跟着往城里走。

    我和龙祥玉跟在人们后边,尽量企图让前边的人把我们遮掩住些。尽管我俩谁也不说话,但彼此心照不宣,怕碰见熟人,尤其怕碰见城里的同学。

    “马谝子,来一段。”

    王大成大摇大摆走在最前面,挑着一对脏兮兮的茅桶子,仿佛是谁请他赴宴去似的,回头对马谝子说。

    马谝子煞有介事的咳了一声,望着前面悠悠扬扬地吟唱了起来:

    不明起来掏粪,

    婆姨趴起紧问:

    翻盆合碗儿,

    你恁早起来做甚?

    做甚,做甚,

    你龟孙明知故问。

    黑间睡,白天吃,

    不掏茅粪能做甚?

    孩儿妈,你放心吧,

    没杆子,没票子,

    哪有心思逛窑子!

    “哄”地一声,粪蛆们都笑了。掏粪路上充满了快活的笑声,阳光似乎也比平时暄暖了不少。

    这可真是个活宝。我发现他是即兴胡诌,但却诌得合辙押韵,思路清晰,事理独到,而且,反应敏捷,一气呵成,令人叹服。我在当农民的第一天就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些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群了。

    出门碰见王大成,

    大成叫掏供应粪;

    供应粪,供应粪,

    吃了馍馍屙得硬。

    寻了三巷两胡同,

    也没寻下一塄。

    招待所里一圪令,

    撮起却是狗粪;

    还没拾掇干净,

    叫所长打了一棍。

    茅粪溅了一身,

    也没挣下一分。

    唉,又气又实笑,

    没衫没夹袄……

    他的嘴巴在茅桶上边一张一合慢条斯理地翕动着,出口成句,缀句成章,幽默风趣,逗得蛆虫们哈哈大笑,引来行人好奇的目光,有的甚至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本来怕见人,跟着这活宝就更引人注目。好在到了鼓楼底,大伙分头行动,一时,都象黄鼬一样消失在小街小巷中。

    我和龙祥玉本来说好也是要掏茅粪的,但我俩实在没勇气下到一丈多深的坑里,冒着被尿在头上的危险去掏大粪。虽说这活多在集体厕所里掏,一般没有被抓住和责骂的风险。而掏鸡粪就有可能被抓住,因为一般都是在家户里。真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只好两害相权选其一了。

    掏鸡粪是不需要合作的,各干各的。我专拣偏僻的小巷里鬼鬼祟祟的窜着,低着头生怕碰见熟人。有大门但掩着的,不敢推开进去;而那些敞着门的,院子里的鸡窝是干的见底,差不多连铺的砖头也快刮走了。我一连走了好几条小巷,都是一无所获。最后见一条小巷的尽头有户人家的大门开着,探头往里瞅了瞅,院子里不见一个人,好象屋里也没人,鸡窝就在门洞后边的墙角。

    我蹑手蹑脚走到鸡窝跟前,见里面鸡粪堆得老高,心中一阵窃喜,忙放下筐子,拿起铁铲就掏,谁知,刚掏了两铲,忽然台阶上边的门“吱哟”响了一声,一个清亮的声音道:“我家的鸡粪不叫掏。”

    我回过头,一下愣住了,嘴巴张了张,脸上顿时火烧火燎,心也怦怦跳了起来:一个身穿蓝色咔叽棉袄,头扎两把小刷子的姑娘站在门口——我的同班同学麦淑玲神情异样的站在我面前。

    她显然也认出了我,怔了怔,惊讶地说:“楠东,是你?你怎么……”

    “农民么,脱胎换骨。”我自嘲地说,没敢再和她说一句话,忙担起粪筐,抓起铁铲,逃也似地出了麦家大门,连麦淑玲在后边招呼我回家坐一会儿也没理会。

    我急匆匆地走着,急急如漏网之鱼。小巷两边古老高大的房屋也似乎要一齐向我挤压下来,要把我砸碎。我觉得我简直糟糕透了,晦气透了,败兴透了。

    走到北门口的散粪集结处,见大家早已掏了好几担了。他们看着我一只粪筐里仅有的两铲子鸡粪,哈哈大笑。

    王大成看着肩膀移到扁担着重的一头、一手抓着担钩子的我说:“怎么弄球的哩。一担都没掏下,就你这个劲儿还想挣下公分?喝西北见去吧。”

    “你龟孙恶声恶气的咋?学生孩儿没经验。叫你龟孙念这么大书试试,你更球不弹。”队长牛三才善解人意地说,“楠东,咋弄球的哩?”

    “我,我……”我放下担子嗫嚅着说,“人家,人家都不叫掏。”

    “叫掏?”牛三才奇怪地看着我说,“撮屎的比屙屎的还多,要叫你掏,你还能掏得下!”

    “那……怎么办?”我困惑地说。

    “偷!”二乜乜指指自己脚下的一堆大粪说,“别看我乜乜斜斜,都偷了四担了。”

    “偷?怎么能偷呢?”我为难地说。

    回家的路上,马谝子见我一脸诅丧,关切地说:“怎么?还想不通?”

    “想不通。”我说,“既然能偷粪,干嘛不去偷钱呢?偷钱不是来的更直接么?偷来就能花,多快好省。这粪一天担上十担,一个工五毛钱,一担才值五分钱,还得等到年底,并不一定能兑现,何必呢?”

    “唉,这就是你想不通的原因了。”他拖着一张马脸说,“鲁迅笔下有个穷秀才叫什么?”

    “孔乙己。”我不假思索地说。

    “孔乙己有句名言,不知你晓得不晓得?”

    “名言?”我困惑地望着他说,“是不是‘窃书不算偷’?”

    “对对。”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对,高兴地说,“看来你学得不赖。把这句话用到咱们这些粪蟠牛中就叫‘窃粪不算偷’。明白么?”

    我仍不大明白,疑惑地望着他。他自顾自的说着:“偷钱,你就是偷上一分钱也是要被人骂的,也是犯法的。偷粪就不一样了。那是最下等的人,为了获得最基本的生活费,为养活全家人被迫采取的行动。没人敢指责你,因为你生产人类活命最需要的东西。有人不让掏,是因为他们有自留地,或者是给亲戚留着,但他们并不承担养活很多人的责任。有它不多,无它不少。而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不仅要靠它活命,而且,还要间接养活这些白白屙屎拉尿的人。他们是小我,我们是大我。他们的小我必须服从我们的大我。所以逮着了,顶多让你倒下,绝不敢跟你纠缠,更不敢把你打上一顿,而大多数人连倒也不会倒的——只要你不倒,他们自己因为嫌脏,是更不会倒的。所以,只要你抓得紧,动作快,他说他的,你掏你的,等他走到你跟前,你已经掏了好几铲子了,走上这么几家,掏一担绝没问题。你现在不是已经掏了两铲子了么?要再坚持一下,还不掏半筐子?窜上这么四家你不就掏了一担么?一会儿就能挣上五分钱。工分有了,钱也有了,人也不小看了,不是活得很润滋?”

    我惊讶地望着他,越来越觉得这是个非常神秘的人物,他居然知道的这么多,而且还分析得这么透彻,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

    “唉,读书最大的坏处就是把人的脸越读越薄。一根芥草看得也比榕树大。它对生存并不利。”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窃粪也分个文窃和武窃。”

    “什么是文窃和武窃?”我一脸惊诧地问,象个可怜的小学生。

    “那你要问王大成,那小子是武窃高手。象咱们这号人,就只能是文窃了。”

    我望着王大成的后脑勺,想着他那副凶样,哪里敢去问他什么。

    第二天,我又把粪筐换成茅桶,这当然都是麦淑玲的功劳——宁可让尿在头上,也不能叫熟人碰见。而掏茅粪是唯一的选择。

    象商量好了似的,龙祥玉也换成了茅桶子,而且,主动要和我搭档:“咱们还是掏公家的粪吧,公家的粪多,要是逮着了,一个茅坑就能掏好几担。”

    他恐怕也是碰见同学了,是不是也是麦淑玲?我想。

    我当然巴不得这样。他是地道的农家子弟,年龄也比我大,碰上什么麻烦事也能抵挡一阵子。

    我们商量好去窃招待所的粪,招待所是大户,但门房不让进。我们就打算从后墙跳进去窃。

    招待所厕所后墙紧邻新华书店,足有两米多高。见外边没人,我蹲下,龙祥玉踩着我的肩膀趴上墙,我站起身把扁担递上去,他把茅桶一一吊上去,又从里边放下去,然后随着跳了下去。

    一会儿,他又出现在墙头上,颤微微地将一桶桶茅粪从里边吊在墙头上,又放下来;我赶紧起身接住,再用扁担挑出去放在街旁,又回来挑起第二担刚要走,只听一声断喝:“不要走!大白天跳墙象活不象话!”

    我回过头,见一个戴墨镜的胖子怒冲冲地瞪着我,似乎还想夺我的担子。

    我一时吓懵了,不知如何是好。蓦地,想起马谝子说的“文窃”,连忙装出一副笑脸说:“我不知您在这儿住着,要不就不来了。只这一次,以后绝对不掏了,这担儿就让我担走,行不行?”

    “不行!”那人的眼睛瞪得有铜铃大,怒冲冲地说,“不制住你们还行?再几天非把墙给我踩踏不可,茅粪给我溅得到处都是,你们这些农民真是不识好歹。”

    “农民咋了?啥叫不识好歹?我们农民要是象你一样识什么好歹,你还想吃那百分之四十?你吃球喝凉水去吧。”

    王大成不知何时突然站在跟前冲那人嚷。

    “又是你,你……”那人嘴巴都快气歪了,干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对,是我。”王大成冷冷地看着他说,“怎么,你还想再当一回农民,再往裤子上沾点大粪?”他又冲我挥挥手说:“别管他,担走。”

    我象遇到大赦似地赶忙挑了出来。那人咬牙切齿地跺着脚,却无可奈何地回去了。

    “先把粪放在这儿,把担子拿上跟我走。肖村子的茅桶叫人给扣住了。”

    他是来搬救兵的。龙祥玉也从墙上跳下来,我们跟着王大成往百货公司去救肖村子。

    他领着我们急急地走着,边走边回头说:“甭尿他。人都是他妈的贱骨头,吃硬不吃软。他要是不让你走,你就在地上转圈,往他身上撞,他根本不敢靠近你;万一被挡住,你就给他担到办公室去。他嫌臭就非叫你给担走不可。看看谁能弄过谁!咱又不犯法。鸡粪不叫掏,你就半夜里去掏,让一个担着先走,一个留下。等他走远了,你就用铁铲子打鸡,鸡一叫,主人以为有人偷鸡,浑不溜(裸体)就出来了,可你早跑了。而他第二天保准感冒。”

    我听着,差点没笑出来。这小子真够狠的。这大概就是马谝子说的“武窃”了。

    “没有掏不到的粪!”他象总结似的说,“而偷粪是最不必受良心谴责的。所以,你尽管去偷好了。他们那香喷喷甚会儿也怕咱这臭哄哄。”

    走到百货公司,只见肖村子可怜兮兮地拄着扁担在大门口站着,他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王大成挥了挥手让他跟着走。

    茅桶子在厕所后边放着,还有两桶茅粪。王大成让肖村子担起就走。走到大门口被一个戴鸭舌帽的人拦住了。气悻悻地说,肖村子不仅不把茅粪倒进厕所里,还敢跟他吵。茅粪是给关系户留着的,人家年年都给他们送菜,让我们掏了就断了这对口支援的关系。

    “我今天就是专门来断你的财路来了。烂x茅粪比好面还看得紧。都是为社会主义掏茅粪,谁掏还不一样?你还有点为人民服务的觉悟没有?哪个规定叫你拿茅粪换菜吃的?不信咱就到革委会反映走。看收拾了你收拾不了!你们就是这样支援农业的?村子你担上走,看那个龟孙子敢拦你。”

    “你……”鸭舌帽气歪了脸,气急败坏地喊道,“你怎么出口伤人?你是哪个村的?我要到公社告你去。”

    “伤人?啥叫伤人?你不是说农民不识好歹么?这就叫不识好歹!叫你好领教领教。哪个村,黄土村的,怎么,你不服气?”他眼睛瞪得溜圆,拳头攥得紧紧的。

    “你不是要告么?”龙祥玉说,“你算找着了,他正是我们的队长。”

    “黄土村?”那人一听愠色顿消,挥挥手自嘲道,“晦气,晦气,黄土村的哪敢不叫掏。你们掏吧,掏吧,最好连厕所也搬走,搬走。”

    边说,边裹紧大衣怕挨打似地溜走了。

    “哥们够意思,”在回去的路上,他对我俩说,“以后学的硬气点,不怕没工分挣。”

    “那咱们一会儿再来掏,反正他蔫下了,不敢再管。”龙祥玉说。

    “不行,不能再掏了。”王大成若有所思的说,“做事甚会儿也得有个度,不能得寸进尺。互相得给个面子,有了面子啥事都好办。兔子急了还咬人。凡事大至上都得有个理,咱不做瓮嘴子的事。这事原是他的错,是他扣了老实人的茅桶子,不叫他让步不行。现在再返回去就是伤人家的脸了,就是得寸进尺,好汉不打圪蹴蹴,就是这个理。”

    “怎么你一提是黄土村的他就蔫了?”我疑惑地问。

    “他们惹不起黄土村的粪担子……”

    我还想问,见龙祥玉给我使眼色,我便落后一步,和他并排走着。等王大成走远了,他换了一下肩小声说:“一会儿队长要是问起你的岁数,千万不敢说你是十六了。”

    “为啥?”我也扶住担子换了一下肩问。

    “你要说是十六,就算你是半劳力,跟婆姨人一块劳动,挣半工。”

    “那怎么行!”我几乎叫了起来,“让我一个人当半边天?在女人堆里混?工分少了一半不说,还不叫人笑掉牙?我绝不干!”

    “谁让你比我们小嘛。不过,你坯子在,甭担心,说大点谁都相信。咱们是同学又不坏你的事,村里人又不知道。”龙祥玉安慰我说。

    这到是我的优势,我确实比一般人个头大,说是十八、九,甚至二十多都有人相信。

    果然,刚把茅粪倒进粪池里,牛三才就把我叫到跟前问我多大了。

    “十九了,比我小一岁,我和他是同班。”龙祥玉怕我忘了似地在一旁抢着说。

    “对对,十九了,十九了。”我赶紧随声附和,好象真的就是十九了,怕他嫌我太小,算我半劳力。

    谁知,他噙着旱烟锅望着我欣喜地说:“十九了?个子不算小,倒象二十几。好好干吧,汉大力不穷,是个好劳力。”

    我惊讶地望着他,又和龙祥玉暗暗相视一笑,祝贺我们撒谎成功。

    于是,就从那天起,我冒充十九岁,成为陌生的黄土村里的一个真正的“全劳力”了。

    二

    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就动手。这是当时一句最为流行的口号。

    其实,我们腊月二十九还干,工分是一天三个工;正月初二也干,工分是一天六个工,而且是最苦最累的往难量垣担粪。只是队长牛三才不让我们对外说。这样丰厚的工分,即使是正月初一也乐意干。

    难量垣,真是名副其实。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小路,委蛇蜿蜒,象一条细蛇紧紧趴附在陡直的山丘上。担粪的人在蛇背上吭吭吃吃地一寸寸地往上挪,后边人的脑袋与前边人的屁股平行。除了拐弯的地方稍微平坦可稍事休息外,别的地方是绝对不能放下粪担子的,否则,不是连粪带桶滚下坡去,就是一担茅粪能倒掉半担。

    扁担在肩上象一根细棍,直往肉里扣,每换一次肩,肩膀都疼得火辣辣的;嘴巴张到极限仍感到气不够用。嘴里呼出的热气象电厂里的排气筒,呼呼地往外喷。两条腿象灌满了铅,沉重笨拙,每迈一步都象拖着两座山。抬头望望前边一连串的屁股遮掩的地方,渴望能有一块平地好放下担子歇会脚,喘口气。但陡直陡直的坡好象八百年前就忘了歇一会儿,一直往上窜。好容易捱到了一个稍稍平坦的地方,想在路边缓口气,但看看前后绝不妥协的人们,蓦地想起自己已经十九岁是全劳力了,没有理由去歇一会儿,必须彻底忘记那可怜的十六岁,否则,就要跟婆姨人归到一堆,当半劳力了。

    想到这儿,我顿时力量倍增,牙一咬,腰一挺,很快缩短了跟前边那个大屁股的距离。

    这种累死人的活只在正月初二干了一天,却从初三开始大放其假,一直放到正月尽头才开始做工。据说这样做是为了应付公社的检查,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人来检查。这大概是多年形成的一个惯例,可能以前什么时候强行推行过,但无人敢下令收回成命,这些队干部们就只好让大家“吃了饺子就动手”了。因为在整个冬天都没活做,加上这里人多地少,除了初二一天虚应故事,其他时间一律放假。

    这年春天,地表解冻后,全体社员集中在坪坝塬拍地塄。这时男女同工,自然就得同酬了。

    这是村里最好的地,非常平坦宽阔。修长的地塄一眼望不到头,大家说说笑笑地撮着土、拍着塄。一把把铁锹上下翻飞,在暖融融的阳光下闪着雪亮的光茫。“啪啪”的声音此起彼落,伴随着男女社员的戏谑声,在广袤的田野里飞逸着。两个队长不时分段检查着,用绳子取直,以防各行其是,把地塄拍成凹凸形。

    干这种活必须两个人搭配才能干。我和龙祥玉一组,他往上翻土,我在上面拍。我的右面是马谝子和肖村子;左面是二乜乜和成芳芳。稍远处是管制分子韦杰。由于地塄高,同时又拍又翻土一上一下很不方便,王大成便让两人一组合作。女社员一般都和男社员配合,因为翻土比较吃力,而拍地塄刚要轻松些。大成居然让又懒又没正形的二乜乜和漂亮的成芳芳合作,成芳芳责问他为什么要让那个“倒用鬼”和她一起干,他说二乜乜一见女人懒劲就没了,象她这样漂亮的更能调动他的积极性,书上说这叫异性效应。气得她骂他一肚子坏水,却也无可奈何。韦杰因为是富农,没人敢跟他干,怕沾上晦气;他自己也不愿跟别人干,倒不是他怕给人沾上什么晦气,而是因为谁干得都无法让他满意,害得他常常返工。自然还不如让他一个人干好。听马谝子说他年轻时当过国民党一个少将的贴身警卫,双手打枪,威风凛凛。可我看着眼前这个糟老头子,无论如何不能把他和那个双手打枪、身手不凡的高手联系在一起。

    我站在地塄上的一锹一锹拍着,龙祥玉往上翻土,地塄渐渐加高,撂上来的土老往下掉。我只好先不拍,用铁锹往住拢土,拢上一层后,让龙祥玉喘口气,我再重新开始拍。

    一会儿,牛三才来检查质量,后面跟着技术员孙旺成。

    “拍好,拍好!都把直点,不要弄成弯弯,胡球日弄,瞎球应付。”牛三才粗声大气地说。孙旺成也在后边指指点点地吆喝着,瘦小的身子顶着一颗光光的头,闪着亮亮的光。

    “哎,楠东,”龙祥玉在下边说,“想起一句成语没有?”

    这可难不倒我。虽说上学时因为文革没读下书,但在劳动空隙时间我已经背了好一段成语词典了。

    “虎假虎威。”我不假思索地说,“还有一句歇后语,裤腰上挂只死耗子——”

    “怎么?”龙祥玉没想起下文,困惑地望着我说。

    “冒充打猎人。”

    龙祥玉笑了起来,说:“你哪来这么多歪词?”

    “这还有一说。”马谝子凑过来马脸一撅,神秘地说,“屎盆子里煮猪食——”

    我自以为掌握得词语不少,但马谝子的这句话我还真没听过。忙等他的下文,问道:“怎么了?”

    “臭咕嘟!”

    我越想这话越妙,便和龙祥玉大笑起来。

    王大成扛着一把亮闪闪的铁锹走过来大声宣布休息。人们纷纷放下工具就地坐下。这时只见他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本儿。我以为又是最高指示什么的,但这几年早已不学那东西了,不知他拿的是什么。

    只见王大成把红本摊开,高高举起说:“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这可是一个人一辈子最好不过的好消息了——”

    他见大家都不解地望着他,却卖关子似地停下来,半晌才说:“你们看,这是什么?这是xx证,我刚领到的。这下我可是想怎么x就怎么x了,你们不要眼红!”

    “哄”地一声,人们都笑了,女社员红着脸大骂他不得好死。但他不顾人们的哄笑咒骂,依然故我地说:“寻个好心好脸的不好寻么,寻个老x圈子还不好寻?好球少的!提着鞭子往回吆哩。别以为离开狗屎就不种白菜了!”

    说着直盯着成芳芳看,吓得她脸都快藏到肚子里了。

    听马谝子说,王大成和成芳芳原先都是外村的,一起玩大,就快成婚时,成芳芳突然变卦嫁到黄土村;尽管丈夫又丑又笨,仅仅是在煤矿做饭的一个伙夫,但由于吃商品粮、拿工资,又是城郊的一个大村子,就足可让生活在小山村的她出卖自己和自己的良心了。

    王大成咽不下这这口气,就找了个关系将户口迁到黄土村,并凭他的泼辣能干,很快当上了副队长,成为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人,让成芳芳后悔不迭却又无可奈何。

    韦杰骂王大成“甚屁都能攮出来”;马谝子则说大成直心直肺直肠子,不谋人不害人,活得爽快,是条汉子。我和龙祥玉不敢妄加评论,嘴里虽说不上他有什么好,甚至有些鄙视他的粗鲁,但他办事利落,为人爽快,敢作敢为,心里又很佩服他。

    闹剧过后,大家又都各干各的了:有的唱着下流歌(现在叫情歌),有的发呆,有的听马谝子瞎谝;几个年轻人拿出扑克怂恿王大成打牌,这样可以延长休息时间。

    有人怂恿二乜乜跟成芳芳在刚翻耕过的地里摔跤,并说谁输一次掏一毛钱。成芳芳当然不干,二乜乜知道她男人是领工资的有钱,就死缠百赖的要和她摔。成芳芳一连说了好几个不,但没等她说完,笨拙的二乜乜就想抓住她的胳膊,却被她灵巧地躲过去了,她一下火了,不甘示弱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扯到地中间。

    温吞暄虚的地里,两人摆开阵势认真地摔了起来。成芳芳装作迎战的样子弓着腰,乍着双手,二乜乜一跃而起只身扑了过来,但就在他抓住她的肩膀的一瞬间,她往旁边一闪,趁机往他小腿肚子上踢了一脚,二乜乜一扑空,“噗”地一下趴在地里,成芳芳趁势按住他的脑袋往下一摁,二乜乜顿时沾了一头一脸的土,嘴里也吃了一口,引得人们哈哈大笑起来,快活的空气弥漫了整个田野。

    二乜乜刚趴起来,成芳芳就俨然肃态地冲他伸出手说:“给钱,一毛!”

    “你真要呀?”二乜乜抹着脸上的土说,“我穷球捣得炕洞子响哩,哪儿来的钱给你?晌午饭还没地方吃呢!你回去做饭时多做上一个人的。”

    “你尽想好事哩,你狗儿的吃屎去吧。”成芳芳骂道。

    人们发现这些天她特别爱骂人,不知为什么。

    “你就那么爱钱?”正在坐庄的王大成看着成芳芳说,“不要朝那个懒命鬼要了,他穷的吃婆姨屙下的哩,你跟他一般见识?没钱就跟我要吧。”

    成芳芳走到王大成跟前说:“我凭什么要你的钱?要你的什么钱?”

    “你要是叫我一声爸爸,我就给你一分钱。”大成说。

    “算话不算话?”她毫不示弱地说。

    “算话。”大成似乎有些胆怯了。

    “不算话你就是驴下的。”

    “好吧,”王大成是被逼上梁山了,不得不回应说,“不过,你要是不叫你也是驴下的。”

    “当然,”她对跟前的几个人说,“你们可要作证噢,不要说我耍赖。”

    大家都停止了玩耍,看着这两个冤家要干什么。原以为是开个玩笑,没想到这娘儿们来真的了。

    她煞有介事地拔了几把黄蒿放在王大成跟前,盘腿坐在上边,正襟危坐,双目微闭,红唇一启,一连串的“爸”声便象连珠炮似地在她极快地翕动着的双唇间奔涌而出:“爸……”她粗气不喘地极快地叫着,人们直愣愣地望着她忘记了这是在开玩笑。大成也傻傻地看着她,不相信她真能叫出来。

    一迭声地叫下来,一会儿,她突然停下来,问几个作保的;“多少个了?你们数没数?”

    那几个摇了摇头连说数不清。

    “甭糊弄我,我可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二百五十个,咱人心有尽,不叫了,叫了的就必须掏。一共是两块五,快点。”她在他面前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说。

    这下可把狂妄的王大成给镇住了,五天的工分值被一个字打了水漂。他当然不干了,可又不能说不给,只好推说没有钱,等有了再给。成芳芳一下火了,她腾地站起来,一脚踢开蒿草大声说:“说你不算话,你就真的不算话了。没那球本事就不要逞能!爸是那么好当的?我是你好耍的么?这下怎样?你是驴下的一点不假吧?你这个驴下的,驴下的,驴驴驴驴驴……”

    她一口气叫了一连串的驴下的,差不多也有二百五十个吧?

    队副的威风顿时扫地,面对着昔日的恋人,他无可奈何地顾左右而言他,挥挥手说:“干活,干活!都赶紧干活,别磨蹭了。”

    好象大家都在磨蹭,他半天才是干正事似的。

    本来是件荒唐可笑的事情,可谁也没笑,也没议论什么,仿佛所有的人都经历了一场不愉快似的,怏怏走向各自的岗位,有气无力地干了起来。

    韦杰说,多亏这两个活宝没在一个锅里搅稀稠,要不非天天打架不可。马谝子却说,这正好说明这两人性格相投、脾气相合,吵了爱,爱是吵;打是亲,亲更打。在吵吵闹闹中过得更加红火有趣儿。

    二乜乜被子成芳芳摁得吃了一嘴土,又被骂了一通,似乎不甘心,看着埋头干活的成芳芳低低嘟哝了一句;“爸——驴下的……”

    成芳芳没理他低头只顾干活,她似乎根本没有征服人后的快乐,反而郁郁寡欢,脸色阴沉,只是狠狠地用力拍着地塄:“啪!啪!”

    王大成也在地头的一边翻着土,一声不吭。

    下工后,大家又说笑着往回走,马谝子仰着脸高视阔步地走着,边走边唱:

    拍了一道塄,

    恼了两个人;

    歇了一回歇儿,

    汉子变成虫。

    明朝做个甚?

    瞎子送个粪。

    回家问婆娘,

    点灯不点灯?

    三

    不在农村生活你也许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农民。尽管我的户口在农村,也算是农村青年,但实际上我一直生活在城里,在工厂里,几乎没有在农村真正生活过一天。现在真正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你才发现报纸上、书本里说的那些“农民”其实离生活有多远。那完全是是凭他们的个人意志强加在农民身上的光环或粪圈。

    他们就是他们,农民就是农民。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粗旷、憨直、鲁裂;善良、真诚、直爽。他们是土地真正的子民,离开土地一天他们就活不下去。他们活着只为两个字:吃睡。仅仅这两个字就足可使他们痛苦悲哀、喜悦欢乐、笑怒骂打。因为他们终年累月流血淌汗,争争吵吵都无法满足这种最简单、最原始,几乎跟那些飞禽走兽没有两样的生活。

    你说他们不是动物,他们是人,他们应该创造和享受文明。但当生存都是问题时,所谓的文明又在何方?不过,他们也许正在享受着他们自己的文明——白天,他们在公社的地里创造着物质文明,晚上他们在自家的炕上创造精神文明——如果这也算是文明和话。可是物质上永远文明不起来,无论怎样拚命干活都填不饱肚子,精神文明倒抓得不赖:女人的价码呈直线上升,孩子一连串的降生,导致物质上更加贫困,形成恶性循环。

    而我和我的同伴们和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比起来根本没有他们那样的思想,活得更加迷茫,甚至于每天为什么干活都不清楚。似乎是为了某种理想,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嘛。但理想是什么,又说不清楚了。上大学?参军?当工人?或者说就这样象所有的人一样一辈子种田?前者似乎离自己很遥远,而后者——我真不敢想象我在这土地上呆一辈子会是什么样的!不过,眼下还得随大流,人家做什么,自己就跟着做什么;人家让做什么,自己就去做什么,糊糊涂涂,懵懵懂懂。

    不久,后坪里要建一座变电站,需要雇一批民工。村里人多地少,有不少剩余劳动力,队上就组织青壮劳力去搞副业。

    我们这批回乡知青当然都是壮劳力,几乎都去了。我也在其中。

    这是种在工人看来很苦、却在我们看来纯粹是磨洋工的活,只要磨蹭够八小时即可。比如,几十人拿撬棍去撬一根电杆,刨上几个坑,或给工人师傅拿笨重的工具等。工人来自省城的安装队,对农民很是同情,大家和睦相处,关系融洽。尽管工作非常轻松,但队里还给我们记一个半工。因为安装队每天给我们发三块钱,每个工分值五毛钱,我们每天可赚到七毛五分钱,队里还可榨取我们二块多的“剩余价值”。这真是件双赢的买卖。

    没过几天,伙房里要一名挑水工。据说每天要挑三十几担水,谁也不愿去,牛队长也不好硬派,只好让大家自报。但大家都是黄河上的尿泡——随大流,都不吭声。

    半晌,牛三才面子上下不来了,勃然大怒:“你们这些龟孙!咱们到这儿来是饭瓢上的蝇子——混口饭吃,别都龙王爷放屁——神气起来了。一条腿的裤子——你们都倒成了群(裙)了。跟商量好了一样,你们都蝎子蜇了x了?咋屁都不放一个?一天三刮圈脸胡——你不叫我露脸,我就不叫你露头。咱就这么耗下去,看谁的x硬。”

    乍暖还寒的风呼呼地吹着每个人的头发,大家都是阎王娘娘害喜——心怀鬼胎。但任他如何口出秽语,谁都不作一声,生怕点到自己的名字。

    牛队长干发了一通火,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说等下午再决定。

    挑水是一种自由职业,有包工性质。我家离村子远,上工吆喝根本听不见,不是早就是晚,有时连工具都拿不对;而离正在修建的变电站却很近。这活对我来说倒不失一种合适的选择。心一动,我便暗自去察看了一下:井很深,足有三四丈,辘轳上缠着厚厚的绳子;但离伙房很近且是下坡路。伙房里有三个大油桶改装的大水桶,至少够半天用水;锅炉也很大担一次足够一天用的。这样可干半天休息半天,自己给自己放假,张弛有度,自由自在,何乐而不为?

    于是,下午,在牛队长气得又快骂龟孙时,我主动报名要求去挑水。牛三才惊讶得眼睛瞪得有铜铃大:“你行么?你屁股上的蛋壳壳还没掉了,要是把你给噘着了,你爸不下瓜我?不是我不叫你干,你看我急得灯盏没油干烧心,可就怕把你猴龟孙噘着了。”

    我真佩服这些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歇后语,几乎每个人都是一串一串的,牛三才更是个歇后语篓子,连骂人都用,常将人骂了,大家还觉得很乐,一点都恨不起他来。

    我坚持说我行,他如遇大赦,喜颠颠地向安装队汇报去了。

    也许是这回给他留下了好印象,以后在我关键的人生道路上他起了不少好作用,这是后话。这件事连社员们也对我另眼相看,因为这样队长就不会再用歇后语骂他们了,而且证明学生娃也是很能吃苦的,我不是那种藏奸耍滑的人。

    果然,每天三十多担水确实费点力,但我每天只干半个下午和一早上,上午和中午完全可以休息。师傅们则给予我很多方便,有时桶里没水了,只要大锅里还有一点也将就着用,不让我跑三回。他们还给了我一块大大的黄油,让我抹在辘轴上,这样可以节省不少力气。他们说在省城,象我这么大的孩子不是在街上玩,就是在读书,哪能干这么重的活,实在是不易。时间一长,和师傅们熟悉了,星期天他们也到我家作客,向我父母夸奖我如何能吃苦,如何能干,父母非常高兴,可我倒觉得没什么,只不过是干点活,卖点力气么,比在大街上担着两只臭烘烘的茅桶子招摇过市要痛快多了——每天早上和傍晚迎着一轮篷勃欲出的朝阳或绚烂多彩的夕阳,很有节奏地迈着步子,颤悠悠的扁担下边是两桶清凌凌的水,倒映着满天霞光,红波荡漾,空气清醇,真有点诗情画意,要是让马谝子见了,保准又能编出一段好顺口溜来。

    春播开始后,正巧工段要回去检修设备,留下几个老弱病残守工地,我们大部分人又被抽回村里,抢墒情进行繁忙的播种。

    一天,我正在饲养室的骡马圈里往外倒粪,王大成说有个拉辗的请假了,让我去顶一天,给记两个工。

    我掂量不出这活的分量,没有更深地理解两个工的真正含义,就冒冒失失答应下来。也许是想换个口味,或许是完全是因为老实听话受人摆布?总之,我是很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使我对这一天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没齿不忘了。

    队里一般是两种活不让我们这些刚出校门的学生娃干的:一是太费力的,一是技术性强的。前者怕我们受不了,后者怕我们把事情弄糟。

    第二天,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跟着拉耧的骡子、摇耧的孙旺成和同样是拉辗的二乜乜上了难量垣。

    难量垣坡上是一条条的梯田,顶部是一望无际的垣地,黄乎乎温吞暄暖,升腾着袅袅地气。

    开始干活了,前边是技术员孙旺成吆的一头黑骡,拉着一只三个铧的耧,后边跟着二乜乜拉着一只三轱碌的石碾;另一组马谝子吆的一头枣红马,也是三个铧的耧,我在他后边拉着也是三个石轱碌的石碾。两个女人分别拉着牲口的笼头把着方向。

    一开始我还还觉得很好玩的,不就是拉着几个石轱碌跟着摇耧的走么?二乜乜则打量着我说,我是反穿皮袄——想装羊哩。而马谝子则说我是穿坎肩打躬——想露两手哩。我颇不以为然,倒觉得这农活还不是狗熊耍扁担——反来复去不就那两下子,看我不敢替孙大技术员摇耧哩。

    我脚踩着中间那条地垄,满怀豪情地拉着青石做的石碾走着,不时看看远处已然发绿的山,星星点点早开的花,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和袅袅飘过的白云,觉得非常惬意。

    然而,一圈、两圈、三圈……好几圈下来,我渐渐支持不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腿也象灌上了铅,越走越沉重;三只石碾仿佛变成了打麦场上的三只碌碡,泥土地也象成了棉花垛,越踩越虚,越拔不出脚来,离耧越来越远,而那匹枣红马似乎也是越走越快。额上的汗水象雨注似地往下倾泻。我觉得我快要瘫在地上了。几次想喊让他们等一下,但话到嘴边又硬硬地咽下去了——自己已是全劳力,“十九”了,这是一个全劳力必须办到的事情。你要是讲出来岂不是瞎子跳井——熊到家么?不行,得坚持,坚持!我腰一躬,牙一咬,脚下的土地似乎又结实起来了。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了两个工的代价,干一天顶两天,但出的力气绝对顶十天!

    不过,还是自己十七、十八,力气不全。二乜乜跟着那匹黑骡大气不喘,就象空手跟着走似的。

    王大成这小子真是麻子进门——坑人到家了。他干嘛偏偏要选中我呢?是不是看我在工区挑水时能吃苦,可能吃苦和力气大完全是两回事呀。

    好容易捱到休息的时候,我把绳子一扔,几乎倒在地上。两个拉牲口的女人看着我那有气无力的样子竟弯腰打躬地笑了起来。

    孙旺成看着我苶呆呆的样子,叹了口气说:“王大成是吃了疯猫肉了,十七十八力不全,把这年轻娃派来不是叫活受罪?”

    我望着他诸葛亮一般的眼睛,实在不敢打肿脸充胖子,硬说自己十九了,能和贫下中农一起在广阔天地里拉碾了。我甚至面对二乜乜也自愧弗如了。

    我坐在地畔里休息着,望着远处细长如蛇的公路和那条蜿蜒流淌的小河,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和惬意。我觉得休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享受,不管你休息的地方在哪里,不管是厕所、垃圾堆,还是监狱。

    “你为啥要做这种抱神神洗澡——淘神费力的差使?”马谝子问。

    “队长让我干,我能说不干么?再说我也不知道这家伙这么沉。”我说。

    “唉,”马谝子叹口气说,“抱孩子进当铺——自己当人,人家可不把你当人。别指望谁能给你好果子吃。要学会自己照护自己。”

    我不知他说的什么意思,困惑地望着他。

    “别把他们当成什么好人,他们是虫子钻进核桃里了——冒充好人(仁)哩。咱们是啥?是老百姓,老百姓就不是人,是羊,是畜生。谁能把你当人看。”

    “畜生?”我觉得马谝子这回是诌得过了头了,便说,“人咋能是畜生呢?岂不是自轻自贱?”

    “那是你自己看自己。古代当官的把管理百姓叫牧民,你知道不?就是牧羊的‘牧’,民就是老百姓。”

    “那是古代呀,”我说,“现在是新社会,当官的叫人民公仆。”

    “新社会?乌鸦黑老鸹,一球一样。”他撇着嘴说。

    他见不远处孙旺成好象正侧着耳朵听他说话,便话头一转说:“你见过鬼没有?”

    “见鬼?一个大活人怎能见了鬼呢?莫名其妙。”我说。

    “我可是真的见过鬼,真的,一点不哄你。”他见我听得饶有兴味,便说,“我十四岁那年,贺法师到我们村里驱鬼。他跟我爸是好朋友,当然跟我也不赖。有一天,他问我想不想见鬼,他说他能把鬼招来。我说除了外国人,我什么人都见过,就是没见过鬼,很想见见。我知道他是哄我,哪能招来鬼!我当然也是以假对假,跟他说着玩的。可他却当真了。他让我半夜里随他到打麦场里去,我还真去了,染匠来到粪池边——看他怎样摆布。他让我帮他把两只碌碡推到场中间,并排竖起来。夜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让我站在一只碌碡上,自己站在另一只上,让我闭上眼睛。绝对不能说话,更不能害怕。当听到他说一声‘疾’的时候再睁开眼睛。我当然不怕了,他不过是搞鬼,没什么可怕的。只听见他嘴里念念有词,呢呢喃喃不知在说些什么。过了好半天,只听他突然说了一声‘疾’,我睁开眼睛一看,大吃一惊,只见吊死鬼,屈死鬼,无头鬼,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排成一长串,从我们跟前慢慢地走过。他们有的披头散发,有的少鼻子没眼睛,有的瘸腿折胳膊;有的穿着绫罗绸缎,有的披着破衣烂衫,都一声不响地走着。我一点也不害怕,怔怔地看着他们。除了有的没头,有的吐着长舌头,其实跟咱们活人没啥两样。我正看得上心,突然,村里‘嘎嘎’的几声鸡叫,鬼们哗地一下便全没了……”

    “鬼怎么还怕鸡?”我听得入神,一时竟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鬼是属阴的,人是属阳的;夜属阴,昼属阳,阴阳不能共存。所以,鬼只能在阴气盛的半夜活动,鸡一叫说明天快亮了,阳气来了,他们只能赶紧躲起来。”马谝子眼珠子一转说,“人也一样,人为甚要夜间关门睡觉?就是怕鬼,大天白昼谁怕鬼?”

    我仔细一想,好象还真是那么回事。

    “贺法师的本事可大了。”他神秘地说,“人见怕,鬼见怕。他的咒语可灵验了。他对着两个杌子一念咒语,叫它们两个打架,两个杌子真的就叮哩呱啦,叮哩呱啦打起来了。他喊一声‘疾’,就停下来了。”

    这下我可真不相信了,知道他是逗我玩哩。可看他一脸严肃,有板有眼的,又不象胡诌,但我还是不相信的说:“你是石臼里的母夜叉——尽捣鬼哩。我根本不信。你能念咒语叫我拉的那碾儿轻一点么?”

    “我当然不行,贺法师行,”马谝子肯定地说,“他要在,你就不用拉碾了,他一念咒语,那碾儿就会自己跟着耧跑。”

    这当然不坏,我正想今天下软蛋的,可天知道贺法师的魂灵在哪儿。

    他还想再说什么,孙旺成喊了起来:“别小鸡吹喇叭——连喔喔带哇哇了,快干活吧!”

    我抬起头见孙旺成等人已走到牲口跟前了。

    马谝子很不高兴,站起身忿忿地说:“这老家伙,老公鸡披蓑衣——嘴尖毛长。再日能也转不了正。”

    休息了一会儿,又听马谝子讲了一通鬼话,浑身又有了活力,拉起碾儿也自觉轻松了不少,倒真象是贺法师念了一通咒语似的。相反,倒是力大如牛的二乜乜显出有些乏力的样子,很快我们后一犋并排赶上来者不拒了。

    “能不能给咱来点咒语,好叫省些力气?”他对马谝子说。

    “咒语?有的是,你们听着——”

    马谝子一仰头,脖颈一伸,象公鸡打鸣一样唱了起来:

    摇耧哩,拉碾哩,

    跟上骡马转筋哩;

    种下长不下,

    长下收不下;

    收下打不下,

    打下吃不下,

    吃下屙不下,

    公社拉你下,

    看你龟孙下不下!

    四

    不久,玉米长得有一人多高了,开始锄第二次。这回不叫锄,而叫“搂”,就是给玉米根部培土,将地垅间的土勾到玉米根部,以助其生长。

    这是件非常难熬的活,虽然不是太累,但是非常闷热难耐,象钻进了蒸笼里,叫人喘不过气来。既不能穿衣服,又不得不穿衣服:不穿衣服虽然凉快些,但被锯齿一般的玉米叶子割得双臂一道道的血印子,疼得难忍;穿上衣服,又热得象在背上背了一块烧红了的鏊子,灼热难耐。而我比别人更糟糕的是锄地不会换手,只能用左手在后扶着,右手在前用力,换过来就使不上劲,而且,换手时不能与锄的动作同时进行,只能停下专门换,这样不断反复,速度自然慢下了,我便远远落在别人后边了。

    我的左手是二乜乜,右手是韦杰。二乜乜张牙舞爪,狼一样在前边走了,边走边回头冲我挤挤眼睛,幸灾乐祸的说:“鞋钵钵里长草——慌(荒)了脚了。别急呀,农业社就是那回事,瘫子跌下井——捞起来也是坐,没球好赖,刮达上走就行了,弄那么细至干啥?”

    我顾不上他的打趣,拚命赶着,可手里的锄就是不听使唤。

    “唉,孩儿,这样锄还能受得了?”韦杰看着我说,“农活别看都是笨活,可使得却是巧劲,不然,还不把人全累得趴下?”

    他说着,放下他的锄,拿起我的锄,锄给我看,边锄边给我讲解动作要领:在往前跨步的同时往后搂手,每向前走一步,自然就换过了手;怎样既能完成对一株玉米的培土,又能锄掉垄间的杂草,还不能伤及前边那株玉米的根和根部的土。开头用力要轻,只要能刮掉前边的草即可,随即就要加重,把垄里的土搂到后一株玉米的根部,同时要照顾到两株和两行的苗,做到有取有舍,互相兼顾……

    经他这么一讲,我当面一试,果然不爽,虽说仍不太熟练,但效率高多了,而且,步伐手劲一致,很有节奏感,也不觉得累了。

    我很感激他对我的帮助,想起马谝子的话,的确名不虚传,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

    他锄出去后,又回头接了我一段,使我很快赶上了其他社员,没至于太落后而被人嘲笑。

    地垄太长,往往锄出去一趟即可休息一下喘口气。也有快者等慢者的意思,象那手脚麻利的往往能多休息一会。

    我们坐在地塄边上,面对着一条深沟,都红脸黑汗地喘着气。尤其是我们这些知青,都蔫头搭脑地成了一只只斗败公鸡,脸上的汗水象山泉一样汨汨地直冒着。我由于怕玉米叶子剌,穿着衬衫,前胸后背都被溻湿了,忙脱下来搭在蒿柴上晾着,沟里的风潲来,身上总算透出些凉意来。

    龙祥玉虽然也是汗水涔涔,但他毕竟是在农村长大,年龄也大点,并看不出他有多累。他说:“马克思要是晓得咱们这样受苦受累,也不来先把咱们给解放了。”

    “马克思是不会来了,等咱们自己解放自己吧。不过还得先解放了全人娄再说。不知你想好了什么办法没有?”我说。

    队长牛三才在一旁听着,好奇地问:“马克思是谁?他要解放啥哩?”

    “上王家庄钉汆壶的,”龙祥玉信口胡诌道,“他赚了不少钱,看能不能给上咱点,好叫咱歇上几天,这不是就叫解放了?”

    “给你点钱?做梦娶媳妇,你龟孙尽想好事。”牛三才鄙夷地说,“不过,我家里的汆壶正漏得厉害哩,甚会儿来了,你言语一声。”

    “好吧,他来了我就引到你家里去。”他煞有介事地说。

    我强忍住笑看看龙祥玉,直到他和孙旺成去检查锄的质量去后,我俩才哈哈大笑起来。

    马谝子问我们笑什么,我俩笑而不答。

    一会儿,队长牛三才怒气冲冲地和孙旺成从玉米地里走出来。他一手叉腰,一手撩起粗布汗衫扇着汗水涔涔的脸气悻悻地骂道:“你们这些龟孙都是牛吃破草帽——一肚子坏圈圈。看把地锄成球了锄成甚了?就这么个小鬼拉风箱——来回鼓捣,秋后还想吃饭哩?吃球喝凉水去吧!人哄地皮,地皮就会哄你的肚皮。连这么个理都不晓得?看把地给我锄成甚了!”

    “怎么了?”马谝子有些不服气地问。

    “怎么了,你还不服气?”牛三才撑起眼睛说,“除了韦杰,其他人都是胡日鬼哩。都来看看,看人家锄的,看你们锄的,谁敢不服?”

    大家跟着他走进地里,他和孙旺成将韦杰锄过的玉米根部拨开,只见里边连一株草也没有。其他人玉米根部的草都是用土掩埋住的,并没有锄掉。

    韦杰果然与众不同,但平日里大家都是这样锄的,既要将前一株苗根部的草锄掉,又不能刮去草下的土,这其实是一般人根本做不到的事,甚至连两个队长他们恐怕也做不到,今天岂不是补锅戴眼镜——故意找岔么?

    “韦杰奖励两分,其他人一律扣两分。”牛三才果断宣布道。

    谁也不敢说什么,一个上午总共才能挣四分,半上午算是白干了。

    接下来干活就没人那么卖力了,每个人都有气无力地磨着洋工,尽管都把苗根部的草都锄尽了,但速度明显减了下来,头上汗水也不见了。只有队长和孙旺成两人前头锄着走了,他们喊不喊也没人理会,法不责众,他也无可奈何。连韦杰也不敢干得快了,不紧不慢地和大家保持着不远的距离。

    “农业社非倒灶在你们手里不可。你龟孙子们等着,非把你们日塌了不可。”玉米地深处传来牛三才忿然的威胁声。

    大家都抿嘴窃笑,想象着他在玉米地里怎样气鼓鼓地象只生了气的癞蛤蟆。

    “你说理是甚,甚是理?”马谝子歪着头有气无力地胡鼓捣着锄说,“有权有势就有理。嘴是两张皮,咋说咋有理。”

    他见我没有吭声,又若有所思地说:“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不知他为什么要问这样一个问题,我想了半天,真不知理想是什么,便摇摇头。

    “吃!”马谝子断然说,“其实甭问,都一球一样,都是为了吃饭,吃好饭,好吃饭,饭好吃,吃饭好,好饭吃,饭吃好……”

    真不愧是马谝子!任何简单的话在他嘴里一说就别有风味。难怪年轻人都想和他在一起,都想听他的。

    “吃饭离不开灶,灶好就说明饭不会赖。因为穷得连锅也揭不开,就舍不得修个好灶。所以,人最没治、最倒霉,理想最破灭时,就是没饭吃的时候,没饭吃,灶就没了,这就叫倒灶。只要一天有口饭吃,人就有办法。”马谝子摇头晃脑地说,“吃饭是人的第一理想。”

    他这么一说,我算是明白了,难怪人们见了面总要问“吃了没”,人要是不走运,就说是倒了灶了。

    “那第二理想呢?”我困惑地问。

    “日!”他不假思索地说,“牛队长将将不是说了,他要日塌咱们么?那是最有本事的男子汉最厉害的一着,婆姨人最爱见。”

    我一时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可一想他最后一句话,忽然明白了,脸上一阵发烧。

    “一个好男子汉既要会吃,还要能日。斗口吃四方,好男占九女,就是这个理。”他反正被扣了二分,有一锄没一锄地干着,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人生哲学,“常说千里做官为的吃穿,其实就是为了吃日。只不过说日是不好意思,就用穿来代替。人是最虚的东西,只能做,不能说,谁要是说了就被人瞧不起。可是你要是做了,做得越多,人们越佩服,说你有能耐。其实人跟那雀儿、狗儿、驴儿有甚区别?人为甚要拚命当官发财哩?就是为了吃日二字。大小是个官,就比你一般人吃得好,日得也不赖。当队长就能吃全村、日全村;当社长就能吃全社日全社。为甚皇帝人人都当?兄弟父子都争得你死我活?就是能吃遍全国日遍全国。希特勒为甚要发动世界大战?就是为了吃遍全世界日遍全世界。他为甚失败了?死得连骨殖也没留下一根,就是因为太过。凡事都不能太过,太过了就要倒霉。婆姨人虽说也是人,但其实是跟钱归到一类的。一个婆姨就是一碟菜。有的是过油肉,有的是炒蒜苔,有的是炒山药蛋、醋溜白。有本事的吃过油肉,一般的吃醋溜白;有的吃好几个菜,有的连一个也吃不上。象二乜乜那号倒灶鬼就只能吃泔水底子、烂菜叶了。他也就只能把个吃屎婆娘当宝贝。象咱这号没本事的,就只能听人家当官的话,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受死受活给人家干活,养活人家,也叫人家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把那长余的钱再送给那些想叫他们日的婆姨人。这事马克思都说了,叫个甚来?”

    他看着我问,我吓得直咋舌头,半天没反应过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是毛主席说的么?怎么又扯出了个马克思?虽说现在不大搞阶级斗争了,但他这样信口胡说怕是要倒霉了。

    见他仍期待地望着我,我想了想说:“大概是剩余价值吧?”

    “对对,就是剩余价值,咱就是给人家创造剩余价值的。”他肯定地说。话锋一转,他悄悄低头说,“牛队长就是个好男子汉。就是吃吧,人家当了几十年的队长,推开门看看人家家里缺啥?至于说日,年轻时村里凡是没鼓起的都在冲他摇尾巴。他能说能干,坯子又大,身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村里最漂亮的一个妞儿,有一回见他在河里洗澡,那玩艺儿挺得象叫驴一样。第二天她等着他非要嫁给他不可,那妞儿就是他现在的婆娘。不过,现在他光顾队上的事,人也上点岁数了。那婆娘嫌日塌不了她,就找了个在砖瓦厂干活的河南流窜,今天冲咱们发无名火,怕是昨夜撞上了……”

    我知道马谝子咽不下这口气,在编排他,可他说的还真象有那么一回事似的。虽说听起来不大对劲,可完全是对生活现象的一些分析,不象王大成的嘴那么臭,那么下流。他总是好象很宏观地分析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有时是很耐人寻味的。有的话又诙谐又给人以思索,一时不知他说的是对还是错。

    “你真是胡……”我想说“胡诌哩”,但话到嘴边,却说,“胡谝哩。”

    他连说是真的,他从不诽谤人。

    “那怎么能说他要日塌咱们哩,那不成了同性恋?”龙祥玉不多说话,偶尔迸出一句来,常常让人倾倒,“玉米地倒是个好地方,可又没婆姨人,连成芳芳都没来。”

    “哎,不是那个意思,”马谝子解释说,“那只是说能表明一种力量,能把咱们整蔫,就象能把一个骚婆娘治蔫一样。”

    “你不能老说别人呀。”我反问道,“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还不就是个吃日?”他坦率地说,“咱球本事有限,只要好好干活,一天能吃饱三顿饭,婆娘不叫人偷得给日了就不赖了,也就算是实现了理想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要比二乜乜强就行了,还能指望啥?他二乜乜要能实现了我这样的理想,他半夜里都会偷得笑哩。”

    难道说这也能算是理想么,我这一辈子也要和他们一样就这样在黄土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摸爬滚打、风风雨雨地度过?我真的不知道。

    “唉,”马谝子看看玉米地深处,叹口气说,“船板做棺材——漂流了半辈子,到老才成(盛)人,还只混了个助理,只能说半成人。你说他日能不日能?”

    我知道他说的是孙旺成,便顺口说:“当然日能了,不然咋那么吃得开?”

    “他那是老鼠给猫刮胡子——拚命巴结哩。人家心里哪有他?他是公鸡娃子压蛋哩——本事不大,心气不小。他想日塌人,可差没叫一个女骗子给日塌进万人坑里。”

    马谝子说,孙旺成年轻时到大同做工,但没找下活,碰见一个女骗子说她能给他找到活,却将他卖给日本人开的煤矿里,逼他挖了三年多煤,差点累死被扔进万人坑里。你说谁日能?天外有天,千万不要把自看得太大了,要不迟早要吃大亏的。

    马谝子简直是一部农村生活的活词典,没有他不了解的人,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胡混到吃饭时分,牛队长终于铁青着脸宣布下工,马谝子对我们说:

    当中尖尖

    套个圈圈

    白天奸奸

    黑夜蔫蔫

    他问我们这是什么,我和龙祥玉摇摇头都说不知道。

    五

    马谝子一点没说错,打完麦子一过秤,除了公粮、种子,全村人没分一到一粒麦子。许多人不甘心,拿着小布袋,盼望能分点。因为有的家里有病人,有坐月子的,还有远方来的亲戚,都得给吃点白面,可是,辛苦一年,几乎等于白干。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了一层阴云。与收麦、打麦时那种龙口夺食、热火朝天的景象形成显明的对比。连续几天都没人上工。韦杰、马谝子等人偷偷带上干粮,晚上悄悄出发,到山神峪山里砍柴,白天砍上一天,夜里整整走上一夜拉回来,第二天在集市上出售,除了能弄几个零花钱,还能向供应户买点白面,以解燃眉之急。

    队干部也没什么好办法,法不责众。因为他们也知道,大家辛苦一年,总得图点什么,一年下来,只有公家的和上天的(天旱减产),没有劳作的,这是非常不公平的。谁还有心劲再干活呢?

    不过,这事并不能太长,有积极分子早已报告了公社,上边已经把他们训斥了好几回了。并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要认真抓紧抓好,绝不能对阶级敌人心慈手软。

    这天晚上,由大队组织全体社员看电影。名为看电影,实际上是要批斗阶级敌人。

    电影就在刚打完麦子的场院里演出。片子倒是还不错,是阿尔巴尼亚故事片《地下游击队》,据说这是王大成在说明了片子是为了开批斗会后,电影队才给特批的。这样便于吸引更多的人参加。

    吃过晚饭,人们都三三两两的搬着大凳子、小杌子朝场院里走去。也有懒得不想拿凳子的,就近搬来石块、砖头占前边的地方。

    各村的这种电影晚会差不多经常开,上映的内容几乎也是一样的。因为全中国就那么几部片子,只好反复看。有时,我们在这个村里看一会儿,很快又到别的村子里去看另一部,一天晚上要看好几部电影。因为大家几乎都能背出和唱出所有样版戏里任何一个角色的台词和唱词。可以胜任任何角色。因为不看没有意思,看了也没意思。只好玩着看了。而这种带开会的电影是必须看的,否则,就有被扣公分甚至是被批斗的危险了。

    我和龙祥玉撕了把麦秸坐在上面,见马谝子在前边坐着,便招呼他过来。

    “我是蚂蚁尿书——识(湿)字不多,猪八戒的脊梁——无(悟)能之辈。还敢跟你们这些学生娃们平起平坐?今晚怕是要有事了。甭再跟我拉拉扯扯。”

    他说着,走过来,我抽了一把麦秸给了他,他坐在上面。

    “你是豁牙子吃西瓜——尽是道道,我们想拉拢还不敢,你还拉着胡子过河——谦(牵)虚(须)过度(渡)。再说个中听的,肯定比电影好看。”龙祥玉说。

    “不,不是时候了。”他一脸严肃地说,“大队干部通知过我了,叫我必须到会,要不后果自负。我担心我卖柴的事有人报告了,今天不会放过我了。”

    我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不由为他的命运担忧起来。我正待问他什么,只见前边人丛中一阵骚动,二乜乜用绳子牵着他的夫人,赤条条地来到场里,似乎也想让她领略一下异国风情,看看革命者是如何消灭法西斯的。

    “把你的这疙瘩嫩妈拉来干甚哩?也不给披挂上点,赤身露肉的,败兴不败兴!”人群中有女人骂着。

    “怕球甚哩,”二乜乜无所谓地说,“谁还不晓得谁长得甚?又热又闷的,穿的裤干甚哩!屙到裤里你给拾掇哩?”

    他的犟劲自然又遭到很多人的指责。男人们自觉地扭过头去,小孩子们则好奇地看着这个时而站起,时而四脚着地爬着走的怪物。

    马谝子说,那傻子顶多有二十岁。生下就这样,她的大人不想要她,但又不敢害她,所以,有人要他们送给二乜乜当然高兴得很。

    “看啥哩?看啥哩?”二乜乜对人们的鄙夷和指责不便发作,只得对小孩子们撒威,“没见过回去看你妈的去!你们龟孙谁不是从那儿出来的?活得不得劲儿,跟你妈商量商量回去再住上几天。”

    他的胡说八道又招来一片责骂声,因为这些孩子的母亲大多来了,就坐在他的旁边。

    “快!快!屙下了,屙下了,快躲开,要不屙到你们身上。”他恶作剧般地喊着,吓得他跟前的男男女女逃似地一哄而散。他却牵着他的小夫人象国家元首似地旁若无人、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这人真是没治了。”马谝子感慨地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这时,我们才想起他说了半截的话,忙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不愿再多说,只说,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我怀着疑惑的心情,正要继续问问他是怎么回事,电影开了。

    朝鲜电影哭哭笑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中国电影新闻简报。这是当时一句有关电影的谚语。新闻简报过后,电影正式开映了。

    惊险、曲折、甚至还有些恐怖,看惯了样板戏的人们,大概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外国电影,一个个都凝神屏息地伸长脖子盯着银幕,只有我们几个知青看过,所以,我们无可无不可地半蹲半坐在麦秸上面看着,心里只想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马格力先生。”

    大街上,一个西装革履的游击队员对迎面走来的一个衣冠楚楚的人问。

    “是我。”那人停下脚步用奇怪地目光望着他回答。

    “我代表人民!”游击队员大喊一声,猛地从怀里掏出手枪,对准他的脑袋,只听见“啪”地一声,灯光大亮,电影停映,大会正式开始。

    大队主任宣布了大会的注意事项和有关内容,的确是要批斗一批坏分子。他大声宣布将坏分子带上来。一时,民兵们从人丛中把那些被戏称为牛鬼蛇神游击队的人一个个揪了上去。第一个就是马谝子,还有富农分子韦杰,国民党守太原南大门的巡长,有二占区时黄土村的维持会会长,有地主吴富有等共十几个人。除了新加入的外,大多数人被批斗其实已失去了任何意义。大家看上去,只好象跟看电影差不多。因为隔三岔五干部们觉得那里不对劲时总要把他们拉出来示众一番,见得多了,便都觉得有些无聊,好象是一种游戏一样。

    大队主任这宣布了他们的罪行,那些罪行,除了我们这些刚回村的年轻人,其他人听起来索然无味,因为他们都是本村人,对这些所谓罪行早已是烂熟于心了,甚至可以说比他们公家掌握得还要多。而那些被批斗的人似乎也早已麻木了,早已习惯于这种被损害、被侮辱的生活,对于被批斗似乎象一个个八级工匠一样轻车熟路、驾轻就熟了。他们一个个象乖孩似地自然躬着腰,恰到好处地低着头,听任那得势的人宣布着他们早已被家喻户晓的罪行。

    这时,控拆和批斗开始了。第一个上台批判的是孙旺成。他把矛头首先对准马谝子。他上去用力将马谝子的头往下摁去,又在他的后脑勺上狠狠拍了好几下,这才揭露他破坏农业学大寨、大力搞资本主义的反动罪行。说他和管制分子韦杰相互勾结,私自到山里砍柴,挖社会主义墙角,忘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是典型的反革命坏分子,要批倒、批垮、批臭、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随后,陆陆续续有几个积极分子上台批判。接下来便是牛鬼蛇神们作检查。

    其他人挨个作着检查,一个个都是倒背如流,显然,这种象唱戏一样的台词,他们不只已表演了十遍、二十遍。早已不用导演说戏了。只有马谝子是新的坏分子,所以,他的检查才比较受人关注。

    果然,他抬起头,清了清嗓子,用他一惯的办法作着检查:“……我虽是贫下中农,思想一贯反动;私自上山砍柴,一下扭了脚踝;目无组织纪律,倔得象个叫驴;上对不起国家,下对不起大家。说话没有杠杠,干活没有担担;光要资本主义的苗,不要社会主义的草;光要吃馍馍,不要吃窝窝;思想意识极坏,说话做事日怪;虽说收成不好,咱要勒紧裤腰;齐心协力苦干,不要光想单干;明早好好改造,投机倒把不要;想到就要做到,一定不放空炮……”

    六

    转眼到了秋天,玉米长得还不错,一片丰收景象。夏粮指望不上,全年的希望就只有金皇后了。所有人的口粮就全靠它点头了。所以,大家的干劲比夏天还高。同时,队里也看护得很紧,怕有人借给猪拔草趁机偷玉米。有专人日夜不停地守着地里的庄嫁。

    为了腾出地及早进行农田水利基础建设。每隔几天就要进行刨玉米夜战。而大家夜战的劲头比白天干活还要足得多,原因就是有夜战饭。很多人为了多吃点夜战饭,晚饭吃得很少,有的干脆就不吃,目的有二,一是能为自己省下点,就能让娃娃们多吃点;二是夜战饭是白面,这在一年四季都吃不上白面的人来说,诱惑要比什么都大。重要的是不限量,“管饱吃”,这对大肚汉们来说,不谛是个福音。

    玉米地里黑乎乎的,除了影影绰绰能看见眼前的玉米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一片哗哗的声音。牛三才、王大成两人打头,其他人紧随其后,每人两行,速度完全由两名队长控制,谁也不敢怠慢。前后间拉开一点距离,是怕看不见把前边人的脚后跟给砍了。

    我及早把小镢头在沙轮上打过,非常锋利,一镢一株,并不太费力。左手抓住玉米杆,右手举起小镢头轻轻一刨,玉米便应声而倒。虽然砍高点省事,但是根本不允许,只能至少要吹掉一半的根。这样机耕时不用再刨玉米茬。

    一块地刨完后,玉米铺子一行行地躺了一地,人们躺在玉米秆上休息,望着黑魆魆的夜空喘着粗气。

    马谝子自从被批斗后,嘴巴缄默了不少,一个人躺在玉米秸上发呆。他和韦杰等人被大队在羊圈里关了半个月,还扣了十五个工。砍的柴全部被没收,拉到集市上卖掉,所得的钱全充了公。孙旺成在得到上级的表扬后,很是得意,以二队长自居,站在地中间,双手叉腰,挥着手说,每个人都必须将玉米茬刨尽,不须投机发懒,并大讲玉米根对来年耕地下种的危害,让大家都掏出良心来干,不要铁锥掉进鸡窝里——尽胡捣蛋。

    要在平常马谝子早就会说他是“肚脐眼放屁——一股子妖(腰)气”了。但现在他象肖村子一样保持了沉默。看起来,批斗真是个法宝,完全能改变一个人的个性,阶级斗争真是一抓就灵。

    休息了一会,王大成宣布吃夜战饭。人们立即象上战场一样哄地一下站起来朝第一理想奔去。

    大灶就设在牛队长家的院子里。一排三孔石窑洞破破烂烂,窑面上的石头龇牙裂嘴,乌黑发亮。石缝里长着酸枣刺和枸杞子。院子中间的杆子上挂着一盏电灯,把一张张饥饿的人影子象鬼魂似地映在地上窜来窜去。东边的那孔窑洞里热气腾腾,牛队长的妻子和女儿正忙着下面条。

    在白忙了一通,得知还没开饭时,人们才或蹲或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等着开饭。

    一会儿,牛三才从屋里提出一筐子碗,拿着两把筷子放在台阶上,笑着说:“乌龟请客——全是王八。你们龟孙好好吃吧,小心不要把肚子撑破,要是破了,你们那用裹脚布擦脸的懒婆娘还会给你缝?”

    他根本不顾肖村子这个比他大得多的人在场就粪蟠牛打喷嚏——满嘴喷粪。有人说,就让他勤快的老婆给缝吧,他倒也乐意,说只要她愿意,跟他钻被窝也行,最好连他的下嘴巴也给缝上。

    就在他说话的当中,人们一踊而上,又抢筷子又抢碗,生怕慢一步因没有碗而吃不上饭。

    我和龙祥玉最后才拿上碗筷。进了东屋,一口锅里的面条已没了,只好等到第二锅熟后,才优先给我们一人捞了一碗。

    龙祥玉接过碗走了,我迟疑了一下没接,提醒她说:“还没浇菜呢。”

    “菜?”队长老婆愣了一下笑了,“给你浇个鬼!还给你浇过油肉呢。你当是过年呐?过年你也未必能吃上浇菜面。干调面你也就能吃这几黑夜。”

    我这才如梦初醒,能吃上这样的饭就顶得上过年了,还想吃什么肉菜面,岂不是痴心妄想?这其实就是农村人梦昧以求的干调面:在纯粹的面条里放点醋盐酱油,爱吃辣椒的放点辣椒而已。

    我尴尬地接过碗,也在窗台上的放着的调料钵里放了点调味品,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虽然没有一点油腥味,但比过年饭还好吃。因为过年也难以吃上白面的。我担心自己动作太慢,赶快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因为,如果要没有了,今天岂不白干了?

    我还没吃了几口,二乜乜已经打第二碗了;我一碗还没吃完,他的第三碗已往那张河马嘴里大口吞送了。他的嘴巴紧紧贴在碗边,右手不停地搅挑着,双腮塞得鼓鼓的,只有鼻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

    马谝子看着他那穷吃饿喝的样子,终于又憋不住了,冲二乜乜说:“你这种吃法不是打着灯笼拾粪——寻死(屎)哩?不把龟孙的肚子撑破你是不歇心吧?要是把你撑死,你那傻婆娘要不把你的心肝五脏挖得吃了才怪呢。”

    “不吃白不吃。就算是过年哩,明年初一还能吃上这么一顿?”二乜乜说。

    我想也是,一粒麦子也没分,春节还不得啃窝窝头?这也不只是二乜乜这样,看看满院的人谁不是象饿狼一样往嘴里拨拉?只不过二乜乜吃相太穷气一点罢了。

    吃完饭已经十二点多了,大家都象大腹便便的大富翁,一个个挺着大肚子往回走。二乜乜渐渐落在后边。肖村子对他说;“快走吧,还没吃够?”

    “我肚子难受得不行,要是能屙一窟就好了……”

    二乜乜抱着肚子说。

    七

    秋收一过马上转入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中。名为冬闲实为冬忙。全大队集中强劳力逐村进行平田整地,各村也组织全部劳力上马。田地里、山坡上,一面面红旗迎风招展,青年突击队,铁姑娘战斗队,老大娘战斗队,一个个惊人的大字在红旗上耀武扬威地飘扬着。

    黄土村由于地处城郊,很多川地都在公路边,容易让上边看出辉煌的战果,所以,每逢有上面的来检查,公社就让黄土村作为参观点。

    这次虽然不是参观本村,但由于地委参观要经过本村,公社就把全公社的强劳力集中到公路两边的地里进行会战,形成一种人山人海,蔚为壮观的景象。

    时值隆冬,地里已有半尺厚的冻土,一镐头刨下去,只能刨一个青印子。老人们用玉米秆打火烤着。壮劳力则用镐头使劲往开刨,等着参观的人早日到来。

    王大成把二乜乜叫到一边,不知嘀咕了些什么。开始时,二乜乜还坚决地摇着头,后来,他又点点头。大成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又回头跟牛三才商量去了。

    一会儿,有人说,快看,来了!来了!

    牛队长手一挥,大声说,还不快干?好花要往头上戴,不要给咱黄土村丢脸。

    人们都纷纷拿起铁铣、镐头乱铲乱刨起来。只听王大成喊了一声;“二乜乜,快点!”

    只见二乜乜一把脱掉棉袄,里面连个背心也没有,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厚厚的肌肉,抡起十字洋镐,在冻土上狠命地刨着,嘴里冒着一股股白气,一快快硬土飞迸起来,有的迸溅到他的脸上,他全然不顾,只是一个劲地刨着,连脊背上也冒出热气来了。

    一会儿,公路上来了一长串小汽车,开到地头的路边停了下来。车里出来一些气宇轩昂的人,有的还拿着照相机,一下车就忙着照起相来。很多人都对着二乜乜抢镜头,二乜乜头也不抬,刨得更欢势了,象一头登蹄曲颈的儿马。

    那些人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主要好象说二乜乜,把他拍了好几张相片,并未到地里来,一个个又重新坐进车里,车一辆辆鱼贯而去。

    见车走远了,王大成赶紧把棉衣拿来对二乜乜说:“快穿上吧,不要穷刨了,早走得不见了。”

    “后劲来了。”二乜乜说,“三个工的后劲还没用完,再刨几下。”

    王大成把棉衣扔在他头上,他才放下镐头穿戴起来。

    “三九天穿单衣,三乜乜真是抖起来了。”成芳芳拄着铁铣打趣道。

    “那是浑不溜(裸体)娶媳妇——体面不体面,先露一回膘。”马谝子笑着说,他又从坏分子堆里自己慢慢挣出来了,恢复了他的一贯风格。

    “二乜乜是跎子翻斤斗——两头翘,脸面有了,工分挣了,几头落好。”孙旺成又是羡慕又是鄙夷地说。

    “这是王八的屁股——规(龟)定(腚),他不干能行么?”韦杰洞明地说。

    听着人们的打趣,二乜乜并不在乎,反而得意地说:“咱这是叫化子打算盘——穷有穷打算。吃亏的事咱是绝对不干。过几天把咱的相片往鼓楼底的宣传橱窗里一贴,一出名,说不定还能再换一个婆姨哩。”

    “哄”地一声人们都笑了。

    换婆姨是二乜乜梦寐以求的理想,不过,他这辈子怕是永远无法实现了。

    接下来,社员们都回到上边那块地里继续平整土地,将山脚的土刨下来用平车垫到下边的低洼处。男壮劳力分别刨土、推平车,老人和妇女装车,分组进行。

    下面的地快不断延伸,上边的土也越掏越深,形成一大的凹洞。牛三才多次提醒王大成小心上边突起的那快土,怕不牢靠了。但要到上边去刨土,下边的就得停工,王大成为了不影响进度,仍往里刨着,只提醒大家不对劲时赶紧跑。

    我推了几趟,刚把平车放下,成芳芳就把手中的铁铣递给我说:“哎,书呆子,咱俩换换,让我推几回,看我行不行。”

    我不知她凭什么要叫我书呆子,不大情愿地接过铁铣装土。车很快装好了,成芳芳抓起车把刚要走,王大成用镢在地上捣了捣说:“芳芳,操心点儿,小产到这儿可没人给你拾掇。”

    “小心不小心干你屁事。”她边走边说,“和尚打儿子哩——你又不心疼。”

    王大成自讨没趣,秋蝉落地——哑了声。成芳芳则风驰电掣般地将车推到地头,双手一举,平车一下裁起,土被倒得干干净净,在平车落下的瞬间,她抬手一接,车刚好落在手中,一扭身便拉着回来了,干净、利落、娴熟。

    这简直就是个女妖,说打闹骂做,样样在人上,真令人匪夷所思。她把平车放下,等着人们装土,边看着王大成装土,边帮韦杰楔镢头。这时,突然,她大喊一声“快跑,土蹋了。”一下冲上去,抓住埋头刨土的王大成用力一推,头上的土便“轰”地一声塌了下来,一时黄尘滚滚,散向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在前,王大成和韦杰在后都跑了出来,但回头一看,唯独不见了成芳芳。

    “芳芳——”

    王大成大喊一声,不顾仍往下掉的碎土,发疯一般用双手在土里刨着,嘴里又喊又叫。人们梦初醒,都一下涌上去扒着,因为不敢用工具,只好用手扒。

    “我这儿看见了,快点。”韦杰喊了一声,其他人都涌上去乱扒,终于扒了出来。她被灰土蒙了一身一脸的土,七窍出血,双目紧闭,双手仍旧向外乍挲着,嘴角的血仍往外流着,染红了她颀长的脖颈。她早已停止了呼吸。

    “芳芳,芳芳,我是狗!我不是人!我是驴下的!是我害了你……”王大成发疯般地一手摇着成芳芳,一手狠命捶着自己的脑袋,狼一样地嗥着,用最难听、最肮脏的话诅咒着自己,捶手跺足。几个人拉也拉不开。

    八

    第二年春天,我在刚成立的大队农科组干到年底,同去的有龙祥玉和队长的女儿,居然还有久违了的麦淑玲。她为逃避插队装病,装不下去了,利用她母亲娘家在黄土村的关系,搞了个回乡务农,便来到她母亲的家乡,但也不想干农活,猫在家里。听说要成立农科组,不必做繁重的农活,就托关系到农科组来混日子。我是组长,现在到了一快,那回在她家偷鸡粪的经历成为一段黑色幽默,是大家打趣的话柄。不过,现在的位置又不至于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将过去的阵痛踩在脚下。

    领导这几个比我稍大的人,多少使我有些为难,好在都是同窗,另一个又是队座公主,土生土长,没啥娇气,好指派,到地里取样、化验、登记、分析,几个人干得有声有色,受到科协和大队的表扬。

    这年年底,大队来了几个招工、招生指标,知青们都削尖脑袋找门子争取。我却无动于衷。一个一颗李子,我还不知道我的底子?争也没用,干脆听之任之。

    然而,大队农科组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队里不必说,连公社、县里都知道。这种机会不可能把我们撇在一边。在我们当中,又不可能把我这个组长搁在一边。何况科协的肖教授向大队和公社竭力推荐我,我便在众多的竟争对手中,脱颖而出,顺理成章地被推荐去上大学。

    这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战争引起革命。我这个最不起眼的外来户,在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尖锐对立和斗争中发展了自己。这是混战双方所始料未及的。他们在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已经是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半月了。

    推荐会就在大队部举行——其实完全是在走过场,但需要形成文字,不得不如此。

    砖窑洞中间的地上放着一张大条桌,大队主任象蒋介石开军事会一样坐在正面,旁边是团支部书记手里拿着钢笔准备记录。两边分别坐着大队副主任、民兵连长和队长牛三才、贫协主任、贫下中农代表。

    我特地买了一盒好烟,一支支给人们散发着,激动得脸红发烫。活这么大连做梦都梦不见的事情,竟然能突然间落在我头上,我知道,现在坐在这儿的人的任何一句话对我都如同圣旨,都能决定我的命运。而他们除了本村的,有的我都不认识。

    大队主任很高兴,他讲了我被推荐是全大队的荣誉,是最值得庆贺的事情,要大家认真把推荐会开好,争取能被录取。要是万一被打下来,对我不好,对全大队全村都不好,让上级说咱不会推荐最好的人,会受到批评的。

    他这样一提,一下就把调定下来了,其他人自然只能随声附和了。只可惜王大成和马谝子两个最会说的人没来,难免使我有些惋惜。

    代表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全是赵公明上天时人们对他的祝告,好得不得了,说得我红着脸低下头愧不敢当,仿佛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

    “这小伙子是咱们大队的骄傲,真是秃头上点灯——前途光明。”贫协主任说。

    “人家是锅盖上的米花子——熬出来了。”民兵连长说。

    “这个孩子是四两豆腐半斤盐——贤(咸)慧(烩)着哩。”队长牛三才说。

    “你们尽胡扯些啥哩,”团支书放下手中的笔说,“你们尽说这些鬼话,叫我怎么记?汇报不上去就要被打下来了。”

    “咱老百姓能说成个啥?”贫协主任说,“就那意思,反正要拣好的说,你顺着这意思编就是了,不要说啥就记啥。”

    大家都说是这个理。于是,团支书埋头写了起来,不时看看身边的材料。

    “我来说几句。”

    忽然,一直沉默不语的孙旺成站起来大声说。他清了清嗓子,阴沉着脸历数了我的好多缺点,不敢跟坏人坏事作斗争,阶级立场不坚定,跟马谝子那样的坏人和富农分子韦杰打得火热,出勤不出力,表现不好,在大队农科组胡混了一年……把我说得一无是处,似乎大队推荐了一个最坏的人去上大学。

    完了!我的心一沉,脸色顿时如灰,一下子仿佛从神气活现的半天空一下跌进地狱里了。象锅盖做了风箱板——受了热气受凉气,从头凉到脚。再看团支书,他的手一直不停地记着,并不时抬头看看孙旺成,孙旺成不易觉察地冲他笑笑,又大放厥词,而团支书照记不误……

    孙旺成下面又说了些什么,我几乎什么也没听见,脑子里一片苍白。

    我知道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嫉妒,他儿子和我是同学,表现一般,当然也象他这个队长助理一样,隔着草帽亲嘴——还差一大截呢。他即使把我拉下来,也没他儿子的份儿,这完全是陷害。可仔细一想,越想越有些后怕,如果真的这样上纲上线,别说上大学了,抓起来当坏分子天天批斗都不过分:富农分子常给我讲种地的技术;马谝子常给我讲一些有趣的故事,而他们又都是坏分子。我岂不要倒大霉?

    我很是忿忿,但又无可奈何。

    他义愤填膺地说完后,坐下了,似乎还余怒未消。

    “你说完了吧?没什么要补充的了吧?”大队主任问,他点点头。主任又环顾四周问大家,“大家还有说的没有?”

    “没有了。”有人说。

    “那就散会吧。”他大声宣布道。

    人们纷纷走出大队部,大家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我则呆若木鸡地坐着,不知该干什么。直到人们都走完了,只剩下主任和支书,我还坐着发呆,知道孙旺成这一本是彻底把我参下来了,我还能做什么,便也起身准备走。

    “你等一下,”主任叫住我。

    “你看一下写得行不行。”团支书把刚才写的材料递给我说。

    我接过一看,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他写得全是溢美之词,对孙旺成的发言他写得则与之完全相反。

    “你……”我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地抓住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完全属于这块黄土地的大手好半天没有分开。

    尾声

    我顺利地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电视台当记者。一干就是十几年。

    牛三才早已不当队长了,人也老得没牙了。只是精神头很好,常见他到街里卖自己种得菜,有时还干点苦力活。他女儿由于他没把她送出去,一气之下跟一个浙江人跑到对方的家乡,做买卖发了财,常给她父母寄钱来。

    王大成现在是一家砖瓦厂的厂长,富得流油,是县政协委员。

    马谝子成了神汉,算卦送鬼,看宅地观风水非常灵验,远近闻名,西装革履,收入不在大成之下。

    肖村子仍然是光棍老汉,只是给儿子娶了媳妇,不再干活,靠儿子养着,没事专看人下棋。

    孙旺成遭遇车祸身亡,精明一世,亡命一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韦杰儿孙不孝,又患重病,撒手人寰,强悍半生,窝囊半世,也算摆平了。

    二乜乜的娇妻红颜薄命,青春夭折,他比过去更穷,靠拣破烂为生。

    龙祥玉从当小工开始,发展成为大包工头,资产好几百万,成了远近闻名的大款。

    麦淑玲回城分配了工作,但现在发不了工资,搞服装生意,小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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