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坐车去火葬场,要见父亲最后一面。开车的是位老人,是父亲江洪生前的朋友。
老人名叫张武。他本想对兄弟俩说些什么,但悲伤哽住了他的喉咙。40年前,他和江洪去西藏当运输兵,被分在同一个班,在险峻崎岖的川藏线上,一跑就是20年。辽阔的高原、遥远的兵站、漫天的雪尘和寒鸦的惊叫,构成了他们20年孤独的生命。这生命里最辉煌的一点,就是战友间那种筋骨相连的情谊。张武和江洪总是同时出车,骨子里早就有了默契,在最难熬和最危险的时候,他们倾听对方摁响的喇叭声,并在其中啜饮力量。后来,他们又同时转业,到了成都,两家相隔也不远。清早,两人相约去锦江边锻炼身体,周末就去露天茶园喝茶。他们说,等两人都真正清闲下来后,再去川藏路走走。
可是江洪却先一步走了,永远离开了这个纷扰的世界……
火葬场里,江洪被排在了18号,三人去休息厅等候。坐在宽大的皮革沙发里,张武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轻轻地吐出一串烟雾。跟烟雾一起出来的,是张武鼻音很重的话:5年前,你们妈死了,现在,你们爸又死了,该轮到你们享清福了。弟带着羞惭的神色看了老人一眼。哥也在看他。哥的目光却很凶暴,他说,张叔叔,你不要说风凉话,我爸死了,我们也很悲痛……听你的口气,好像是我们把他逼死的一样。
我没这么讲,我只是记得,你们爸今年才刚60岁,他的身体本来比我还硬朗。说到这里,张武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双唇颤抖地补充说,他今天就火化了,你们老婆也不来送一送!
弟垂下头,哥把脸别向一边。哥的老婆没来,是她不想来;弟的老婆没来,是弟不让她来,他怕老婆来又会跟哥嫂吵架。在火葬场吵架,太丢脸了。
因为两套房子的事,弟兄俩都吵了好几年了。爱人去世后,江洪先给大儿子买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本意是在大儿家养老,因为大儿子比小儿子家条件好。开始一段时间,大儿两口子对他很不错,半年过去,就嫌他碍手碍脚了,常常对他指桑骂槐。又过一阵,两口子下了班,就故意不回家做饭,而是去馆子里吃。再过一阵,他们没收了老头儿的钥匙,这样一来,他既不敢外出锻炼身体,也不敢出去喝茶。江洪只好跟小儿子商量,说幸好我还留了些积蓄,我再买套房子,跟你们住行不行?小儿子说行啊。于是江洪就买了。鉴于小儿媳妇儿父母早亡,她年过八旬的外婆由他们供养,江洪就倾其所有,买了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并搬过来跟小儿子住了。
从此,他就没过一天清静日子。大儿夫妇几乎天天找上门,逼父亲给个说法:为啥给我们买两室一厅,却给他们买三室一厅?江洪说,你们弟弟负担重,收入也比你们低得多。大儿夫妇根本不听,非要他补10万块差价,但他已经没有钱了。大儿子就来弟弟家抢东西,弟弟不依,于是两家大吵大闹。到后来,小儿子干脆也不再管父亲了。
江洪气病了,住进了医院。在他弥留之际,身边只有张武,没有一个亲人……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在外面大声喊:18号!18号!
张武带头起身,三人一同朝“告别室”走去。透过安着铁条的窗子,看到一个死人装在车箱里,被缓慢地移到了近处。到窗台下时,火化员叫死者亲人仔细辨认,看有没有弄错,并递出一张纸,让亲人签字。兄弟俩磨蹭着,最后还是小儿子去签了名。张武注视着他的老伙计。老伙计近一年来瘦得太可怕了,颧骨刀片似的凸起,但经过整容,他看上去很安详,稀疏的头发往后梳着,脸上涂了胭脂,还抹了口红,给人的印象,他好像死得很幸福一样。这反而让张武更加难受。
小儿子签字的时候,站在他们身后的萨克斯乐队开始奏响。他们奏的是《潇洒走一回》。空间很小,乐声很大。活人听到了,死人也听到了。生死两界,在乐声里奇妙地沟通。
火化员收了签字单,就放下淡绿色的窗帘。里面灯火通明,火化员的一举一动,窗外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利索地将车箱上的按钮一摁,死者噌的一声就被弹进了打开的炉膛。
一个曾经生活着的人,很快就会变成烟雾,化成灰。乐曲声震天动地,一直没停。大儿子突然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小儿子抓住铁窗条,使劲地摇晃。兄弟俩悲痛地呼喊着:爸爸——爸爸——
他们的爸爸正在被焚烧,已经不会答应他们了。张武把大儿子扶起来,又去拉小儿子。兄弟俩一人靠住他一只肩膀,显得那么软弱无助。张武吃力地把他们架出去。外面的空地上,风打着旋儿,把破碎的黄表纸吹得四处乱飞。
大儿子哭得很厉害,气也回不过来,他泣不成声地对张武说,张叔叔,我再也不为钱的事跟弟弟闹了……弟弟闻言,一把搂住哥哥。兄弟俩抱头痛哭。
张武眯着眼睛,望着天上。巨大的烟囱里,有一种淡黑的物质在半空缭绕。张武流着老泪,对那股黑烟说,老伙计,你看看你的两个儿子吧,他们和解了,你安息吧……
两个月之后,张武才知道,兄弟俩不仅还在为10万块差价争吵,而且还打起来了,打得头破血流。他们在火葬场所受到的震动,早就被生活的洪流冲走了。作为死者,倒是可以“潇洒走一回”,而作为生者,怎么能潇洒得起来呢?生活毕竟是要继续的,而生活又怎么能离得开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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