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文

    吃饭的时候，局长说：“腌白菜好。”又说：“以前在农村，年年腌一个七石缸，又臭又香，够一家子吃一年。现在想想，真是怀念啊！”

    一旁为局长倒酒的小刘，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这不是说给我听？”小刘又特意睃了一眼局长的侧面，局长又夹了一筷，说：“腌白菜好。”小刘心里有了底：这话，就是说给我听的。小刘把酒瓶放下时，心里已经有了主意，让住在乡下的母亲，抓紧腌一七石缸。

    母亲接到小刘的电话，犯难了。小刘进城读书，留城工作，在城里安家。头几年，一年要回好几趟，主要是拿生活费。后来，几年回一趟家。所以，小刘对老家的情况可能不太清楚，他老母亲也和他局长一样，是多年不腌白菜了。地里不种白菜，种烟草了。平日里吃的，一棵一棵，都要从农贸市场买了。要说，想吃腌白菜，上农贸市场多买几棵白菜，腌上，不就行了。有地的时候不清楚，没了地，才发现菜价高得离谱。平日，母亲舍不得买新鲜蔬菜，钱来得不容易。所以母亲听小刘说要腌一七石缸白菜，有些吃惊。不过，母亲没说什么。要不是碰上了犯难的事，小刘也不会打电话给她。母亲知道小刘在城里，日子过得不容易。母亲把多年未用的七石缸又是洗衣粉又是洗洁精地涮了七八遍，直到缸子里能清楚照见自己的脸了，才罢手。然后，母亲揣着钱上了菜市场。

    母亲从来没这么早进市场，母亲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那么新鲜的蔬菜，比从前自己在地上种的还多，还好。不过，白菜一斤要卖1块2。没办法，儿子要派用场的。母亲忍痛买了十斤，想了想，又买了五斤。回到家，母亲认认真真一棵一棵往缸底码，像小学生往田字格里写字一样。完了，一看，才铺满缸底。母亲望着缸底，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又去了市场，把别人挑剩下的，都搜罗了回来。花了50多块钱，装了满满两大蛇皮袋。母亲感觉自己从没在菜市场这么阔气过，有些电视里贵妇人的派头了。母亲感觉自己有些不太像自己了。不过，为了儿子，就阔气一回不像自己一回罢。母亲一层菜一层盐地码菜，等把菜都码完了，母亲看看，有一半了，有点样子了，便在上面压了一块青石板。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母亲去看七石缸，发现菜在缸里天塌地陷，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一半了。有经验的老人分析：自家养的白菜，养得足月，有筋骨，腌在缸里折得不多。可买来的菜，嫩、脆，说不定还注了水，不折才怪。母亲哭笑不得，以前不清楚，腌一缸白菜，还这么费事？这么费钱？

    小刘第二天又打电话回来，母亲说腌得差不多了。母亲第二天中午，在菜场收市前，又去收了一圈黄的蔫儿的青菜。这些菜不如白菜有筋骨，不过，黄的蔫儿的，反而比不黄不蔫儿的有筋骨，折得少，又便宜。母亲这样去菜市收了三次，一七石缸腌白菜，就有些模样了。母亲望着丰满的七石缸，长长地舒了口气。

    一个星期后，小刘回了趟老家。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辆带着长长车尾巴的大车子和四个工人。小刘让四个工人，用绳子，杠子，把一整个七石缸，搬上了车。小刘不像是要在家里多待的样子，母亲看工人在搬七石缸，赶紧问小刘：“这喊一个车子，还叫四个帮工，得花多少钱？”小刘说：“车子300。工人一人50。”“要500？”母亲吃了一惊：“比这一缸腌白菜还贵？”“贵啥？只要局长高兴，再贵也是便宜。”小刘有些不高兴。母亲只好咬断了话头，很无辜地看着工人把七石缸搬上车。儿子拉开车门，也坐到了车上。

    母亲有几年没好好看儿子了，想让儿子吃了饭再走，看儿子急急忙忙的样子，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心里像压着青石板的腌菜缸，有些沉。

    小刘坐上车，回头看了一眼压着青石板的满满一七石缸腌白菜，催司机快走。司机直接把车开进了局长住的小区，小区的警卫本来不让进，听说是给局长送货，便放行了。到了局长家楼下，小刘让四个工人把七石缸抬下来。小刘直接上楼，去按局长家的门铃。小刘知道，局长这个时候，一定在家。局长开门看到他，特别是看到一七石缸腌白菜，脸上的笑，一定会像落了石头的水面一样，荡漾开来，一圈一圈的。

    局长开了门，看了小刘，又到楼下看了压着青石板的满满一七石缸腌白菜，说：“腌白菜好吃啊！”局长又说，“腌白菜好吃，可也不能当饭吃啊！把它抬走吧。”小刘有些急：“局长，腌白菜好吃，您就把它留下吧！”“小刘，我要是把腌白菜都留下，就该有七缸了。我家还不够大，别说七缸，一缸腌白菜都放不下啊。”局长拍拍小刘的肩膀说，“小刘，你的心意我留下了。腌白菜怎么来的，还让它怎么回去吧！”小刘更急了：“局长，看在小刘一片诚心，您不把这一缸留下，至少，也留下一面盆啊！”“一棵都不要留。”局长有些不耐烦，说完，拍拍屁股上楼去了。

    小刘很沮丧，没敢跟上去。司机在一边问小刘：“这一缸腌白菜，怎么办？”

    “拉远一点，扔了。”

    小刘后来问那天同桌吃饭的小张：“局长说腌白菜好吃，给他送腌白菜，怎么会不高兴？”小张说：“你连这点都不知道，局长家里的厨房，从来不开火的。”小刘这才知道，自己的脑袋里真是少根筋：局长的饭局，365天，排都排不过来，要一缸腌白菜干吗？

    还有一点小刘也不知道：小张也是送过腌白菜，才明白这一层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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