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张艺谋的大片《满城尽带黄金甲》。走进人民大会堂小休息厅,一眼望去,满屋尽是大明星,熠熠复熠熠,生辉又生辉。当然,一会儿文代会作代会开幕。我和舒婷自知欠熠熠,正不知往哪里坐,就见铁凝和抗抗走向一个边门外。她们的背影用肢体语言传递出一个信息:那里一定有一个不为一般人所知的好地方。用范伟的话来说叫做: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我和舒婷加快步子盯上那两个传神的背影,带着探宝一样的兴致,走到了边门外。那里是--?
原来,不是一般人我不告诉他,而是一般人他不会来。那只是一个门背后的角落。铁凝往门背后的墙上一靠,就把自己安顿好了,就好像在那里安营扎寨了。我说我以为你们去一个多好的地方呢,怎么藏到门背后了?
铁凝笑:休息厅里都是明星,我们不是明星,我们在这里待着安静。我想起郭德纲自称为“非着名相声演员”,我们是非明星主席团成员。也许,门背后的角落正是我们的安身立命的上好选择?铁凝的围巾系得好看,张抗抗要学一手。铁凝拿下丝巾举高一点抖落齐了。舒婷坏笑:我怎么觉得好像在飞机上空姐举着救生器教乘客呢?
舒婷坏笑的时候最是好看。没有舒婷的坏笑,人生就会单调。铁凝就在那迷人的坏笑中款款教来。抗抗傻傻地说她没学会。舒婷打开她那诗一样柔软的红包--应该是丝一样,但到了舒婷那里,我就想改成诗一样。她从包里掏出一条天蓝丝巾,披上,铁凝就在舒婷的脖颈上为抗抗示范。说,你看,这么系,丝巾显得很丰满。
抗抗陶醉于美丽的丰满和丰满的美丽,就是又没留意这技术性的过程。作家往往很多感性(不是很多性感)而很少技术性。铁凝把自己的丝巾搭在抗抗的丝巾上,再教一遍。这一次,抗抗会了。立刻说大话气铁凝:这很容易的!
那丝巾飘逸而丰满,轻抚抗抗的套装,那么相和相谐。我说:你就戴着吧。抗抗头一扬说:那就这样了!
铁凝靠在门后墙上无奈地笑。
抗抗的套装,于今天的要求很吻合--会前要求大家着正装。我说女的可以正装也缤纷。抗抗说作家不要太妖娆--有明星,有少数民族成员,他们会负责美丽缤纷。不过,此刻,门背后的这个角落,铁凝、抗抗、舒婷的3条丝巾这么缠那么扬,已经缤纷百分百了。
舒婷说,还有一种丝巾的系法,可以系在领子外的一侧,很好看的,她很想学。说的时候,没有坏笑,只有真纯,还带着朦胧的诗意,诗朦胧朦胧诗。
然后就看见休息厅贴墙边坐着张海迪。舒婷又小女生般地诗意朦胧地说她还不认识张海迪呢。我和铁凝立刻义不容辞奋不顾身地同声说:我帮你介绍!舒婷还是迟疑着朦胧着。我说舒婷要追星了。铁凝说她海迪介绍舒婷可能海迪还要追舒婷呢。
杨百翰:假如你不懂得嘲笑艰苦,在年老的时候就一无可笑音乐剧是什么?
当几乎谁也说不清楚的时候,音乐剧已经激动起一些多情敏感的心灵,已经吸引了一些年轻时尚的眼睛。5月6日晚上,杭州剧院有一场音乐剧集锦的演出。敏感而且聪明的上海人抢先预订这仅此一场的演出,趁着“五一”长假,又游西湖又看音乐剧。杭州人也不示弱。我听一旁的杭州人在跟自己的同伴介绍:音乐剧,就是“沽活家”(杭州话,“歌舞剧”的意思)。
这是美国杨百翰大学歌舞团的演出。报幕的是位美国小伙,用纯正的中文说他是会计专业的。他还说1979年,杨百翰是“文革”以后来中国的第一个外国歌舞团,受到副总理的接见和大家的欢迎。杨百翰歌舞团多次来中国,是中国改革开放成就的见证。今天,我们就是来和大家分享亲情、友情、爱和快乐。
这位会计小伙真是善解人意,说得大家立刻感受着亲情和友情。演出还没开始,剧场里就洋溢起爱和快乐。
男生女生们穿着淡蓝、淡绿、淡红、淡紫跳跃着上场。没有渐进的过度,而是一下把欢快的气氛激扬起来。我一下就傻傻地咧大了嘴,跟着他们一起笑起来,恨不得上台和他们一起旋转那满台的淡蓝、淡绿、淡红、淡紫。
男生们像饭前祈祷那么虔诚地握着手来回唱:妈妈说,妈妈说洗澡的时候不能同时烤面包,妈妈说开车到山顶以后就不可以倒退着走。妈妈真是无所不知。我的一切都是从妈妈那儿知道的。
妈妈可能有点唠叨,但是妈妈难道不是最可爱的、最值得爱的?
这台演出,用旁白串起一个个音乐剧片断。
旁白说:爱是一件艰苦的工作,艰苦的工作需要付出。
旁白说:假如你不懂得嘲笑艰苦,在年老的时候就一无可笑。旁白说:没有欢笑的一天,就是最浪费的一天。
旁白说:生命带给每个人的只有时间和空间,欢乐要由我们自己寻找。
这些旁白,用爱和快乐,填满了演出的时间和空间。演员们边舞边唱Everythingispossible(一切皆有可能)。我想,孔子日:吾日三省吾身。今人也可日三省吾身:今天欢笑了没有?今天嘲笑困难了没有?今天付出爱了没有?
演出结束,杨百翰的年轻人纷纷从台上走到观众席里。杭州的年轻人一下和杨百翰之间擦出了友情、亲情,拥抱、合影。
报载,台湾亲民党主席宋楚瑜5日抵西安时讲,心灵相通一通百通。网友发言:和谐是正道。
杨百翰选择了杭州,爱选择了爱。
仅仅三个多月后,音乐剧在杭州已经不是“沽活家”,而是一种全球化。
这是8月29日的杭州大剧院。这里正在举行音乐剧《音乐之声》的经典歌曲和造型秀大赛。参赛者是孩子。
我开始追星,我相信这些五六岁、十来岁的孩子个个能语出惊人。我问一个5岁女孩: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期待着惊人之语。
老师。她说。
为什么想当老师?
她妈妈插话:她说老师手里有糖。
嗯?
不!她坚决地。可不,人家已经长大了。
因为老师中午可以不睡觉!她说:老师让我们中班、小班,大班都睡,可是她自己不睡觉!
我大笑。原来我期盼的这位明星还是个幼儿园的5岁孩子。
家属和老师们,在台下为自己的孩子举起各种牌子助威:“好样的!”“你真棒!”“我们支持你!”“我们爱你!”“你是最棒的”那架势好像今夏超级女声的决赛。只不过那些牌子,很多做得像幼儿园孩子的手工,或者有人干脆就举起气球助威。
台上的参赛者一律讲英语。一个小仙女上场了。一袭白纱蓬裙,一口粉嫩奶声。她介绍自己6岁,介绍杭州是个多么美丽的城市,她爱杭州。她还没开唱,全场就鼓起掌来。她急急地冒出一句英语我听不清,而全场已经爆笑。我问:那女孩讲了句什么?旁人笑:她说了句杭州话,她说怎么就鼓掌了,我还要唱呢。
然后一位表演者,一上台一摆造型就引得满堂彩。五六岁的精瘦女孩,白长裤外是一袭不规则的红裙,头上更用红巾在脑后扎住。整个儿派头像好莱坞片中的大明星。摆臀晃肩一回头一转身,走出满台戏!动作之快,想必她体内装了个马达,马达一开,动作自然来。临走一个飞吻,更让全场热昏。
我到后台,“大明星”正和3个十来岁的大女孩坐在一起。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蓝色的眼影增添一份神秘。女孩们喀笑着,而她不苟言笑,抱臂不语,君临天下唯我为大。我和那3个大女孩聊天,问及有谁演过《灰姑娘》,大女孩们都说没演过。
“我演过。”“大明星”清晰地把声音传过来。
我回头看她,依然蓝眼微垂,并不屑看我,也不再多言。倒是那3个大女孩给我细说有一次怎么怎么的选拔赛,她胜出了。
“我打扮得最漂亮。”“大明星”又开金口。
后来知道她今天有点不高兴,她说她上场走秀的整个过程没有配上音乐。然而她身上太有戏了,观众们恐怕谁也没想到缺了音乐。“我们幼儿园--”“大明星”又说。那口气,好像在说:我们皇家舞剧院。
杭城这一代孩子,自信、自强而不怯场。我想起杭州人常说的一句话:创业在杭州。
又一个女孩上场,穿着白底碎花的短裙,披肩直发上,别着一朵小花。上台用英语介绍自己,讲到5岁时,5个手指一张,十足一个洋娃娃。学英语的一个要诀,就是要敢于开口。或许,开口讲英语也使孩子们都早早地大气开放了。
这个“洋娃娃”的妈妈告诉我,她们家里经常来德国人,“洋娃娃”总是主动上前和他们讲英语。“洋娃娃”3岁开始在杭州的辅仁吉得堡学英语。杭州还有芝麻街电视系列讲座,是国内引进美国芝麻街英语的第二座城市,还有少儿剑桥等,总有十几种幼儿到少儿的英语学校英语班。全球化从娃娃开始。
杭州“爱乐天使”合唱团的女孩说,她们在西湖边、在超市里碰到外国人,都会上前招呼。“见什么人都可以交流了!”
她们这两年,去韩国、德国、香港、青岛、澳门演出。她们讲青岛的时候,那口气与讲德国、韩国没什么两样。
全球化的孩子,眼界不一样,眼光不一样。
我问及大起来想做什么。一个说当旅行家,说家里已经给她攒了一大笔钱,那是她两年的压岁钱,有一万多元呢,她要先去美国旅游一次。又一人说喜欢当翻译。我说口头翻译还是笔头翻译?
重要会议的翻译。
国际会议?
是的。
去联合国当翻译?
好的。
那位拥有巨大压岁钱的未来旅行家插话,说她爸爸也聘了名翻译。“利润还是蛮高的。”
我看她们个个身手不凡,不觉问:想不想再长几年,也参加超女比赛?
不想。
我想起8月26日超女决赛后,超女冠军李宇春的玉米(宇迷)杭城也有一大片。但是这几位已经具有超女潜质的女孩,却完全不为所动。
也许她们已经超越了超女。
台上最小的女演员,3岁。还是虚报的年龄,实足两岁。妈妈是杭州人,爸爸是美国人。父母决心要使女儿从小就会双语,所以把孩子从美国送回杭州,让她融人杭州。这是天生的全球化小孩。
大赛规定是5岁到16岁的男孩女孩,不过架不住纷纷要求参与的年龄越来越小的报名者。又有一位两岁女孩,叫刘远村,主办方让她上了初赛,还上了杭州电视台生活频道的《我和你说》栏目,继而又上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频道。真是两岁小超女了。
杭州大剧院的这场“小超女”赛,还要从保俶塔实验小学一个小学生的电话说起。这个学生叫周阳。他听说百老汇音乐剧《音乐之声》9月要来杭演出,就打电话给大剧院:“我们能不能用一种很特殊的方式迎接美国孩子的到来?把西子湖畔小朋友的热情和友爱传递给他们。”
杭州的城市口号是:“精致和谐,大气开放。”一个大气且和谐的城市,就有这样热情且友爱的孩子。杭州大剧院以杭式灵敏度,与少儿频道一起举办了这场大赛。优胜者将在《音乐之声》的新闻发布会上,用英语介绍杭州的风景、文化,陪伴美国小演员一起游西湖。
从杭州大剧院回到住地,看到当天的《每日商报》。有篇报道叫《英语沙龙人人都来ABC》,讲到迎接休博会的志愿英语普及行动,启动方是共青团杭州市委和杭州市志愿者工作指导中心。我很吃惊小红帽们(志愿者都戴小红帽)从护绿、从清洁杭城等发展到外语普及了。报载一位退休老大妈很自豪地说:在我们社区,我的英语是第一名。她盼着成立休博会的翻译志愿者队伍。
我想起那位要到联合国国际会议上去当翻译的小超女。这一代,是杭州的明天了。
休傅会:休闲博览会
姜长河:用好多个动作才能走完一米路的人,用好多倍的努力也能做完一件事
几分钟之前,我还不知道地球上有这么一个小人物。可是几分钟之后,这个大千世界的一切都模糊了,都成了一片朦胧的布景。
而在这布景之前的人生舞台上,只剩下这个人物一一个货真价实的小人物。
刚才,我去配钥匙:“同志,钥匙什么时候能取?”
“一会儿就能取。”坐在缝纫机后边的挺俊秀的青年说。我见惯了那些逢人三分火的营业员,所以,他这一句虽然平常,但却温文有礼的话,几乎使我感动了。
缝纫机的右边,安着一个配钥匙的器件,他得站起来到右边锉钥匙。当然,这不到一米的距离只需两步就能走到了,这个“行动”在一刹那间就能完成,但是,好像现实生活也出现了慢镜头似的--他先是撑着缝纫机站起来(上帝!他的个头像个岁的孩子,背部像载着一座小山似的隆起)。然后拄上双拐,一步一步地挪到右边,然后才架着双拐站着,锉起了钥匙。
我不忍看他,把头掉向左边,却看见缝纫机上放着一本蒋孔阳的《美和美的创造》。我惊异了:像这种美学着作,一般读者是不愿问津的。这时,他拉开身旁的抽屉去取钥匙的坯子。抽屉里只有一小块地方搁着钥匙,而在抽屉里“称王称霸”的是塞得满满的书~(〈韩愈文选》、《德国古典美学》、《拉奥孔》、《孙子兵法新注》……这儿尚且有这些书,那么他家里呢?这个要用好多个动作才能走完一米路的人,显然在借助于书本来扩展自己的视野。
“你喜欢读书?”我问他,下意识地把声音放轻了。大概是生怕伤害了他什么。身上有残疾的人,敏感。
“是的。”他头也不抬地继续锉着钥匙,双拐忠实地架着他那因为来回锉钥匙而来回晃动的身体。
“你喜欢读什么书?”
“古代文论方面的。”
“写过什么文章吗?”
“写过一篇关于陆机《文赋》的文章。”
“多少字?”
“不到一万字。”
“花了多少时间?”
“一年多。主要是查资料费时间。我老得跑北京图书馆、首都图书馆。”
上图书馆?挤车?换车?上车?下车?我不由看看那奋力支撑着他的双拐:“文章发表了吗?”
“退了。”
“哦……研究古典文艺理论需要大量的积累,买这些书是很花钱的,你父母能帮助你吗?”
“我爸爸是工人,早没了。妈妈是家庭妇女“那你怎么买书呢?”
“少吃一口嘛。”
我拿了配好的钥匙,向附近一个自选市场走去。在自选市场买东西自然贵些,但是方便、节省时间。所谓“用钱买时间”。有了时间,可以读书、钻研……可是他呢?那个配钥匙的青年能“用钱买时间”吗?虽然他那么需要时间!
人所能得到的机遇和条件相差这么大啊!我的心里像装上了一只搅拌器,把不安、不平、牵挂、同情等等心绪都搅在了一起,我浑浑噩噩地在街上买了点什么,不自觉地又走到那个青年所在的劲松综合修理部。
天阴沉着脸,任性地往满街下了班的人们身上掷着雨滴。路人一个个低着头、躬着腰急促地赶回家太。人人都背负着生活的重荷啊,如果再撞上什么意外的灾难,就像那个配钥匙的青年……
突然,从哪儿响起了《我的太阳》那动人心魄的歌唱:
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
这首意大利名歌,令人回肠荡气,慨然泪下。涉世不深的青年唱不出这首歌蕴含的浓烈的爱,翻腾的情感,对理想的追求和博大的情怀。哦,明白了,是修理部的小青年在放哪位歌唱家唱的《我的太阳》的录音。我走到修理部跟前,怎么,竟然是他?是他!他架着双拐面朝大玻璃窗站着,他的身后,下了班的几个小青年正“乖乖”地听他唱。他那小小的身躯里竟能发出如此恢宏的声音,而且充溢着爱,充溢着力贵,充溢着阳光!我通过雨水(还足泪水?)只能依稀地看到他那俊秀的脸。歌声愈加昂奋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到阳光,阳光,阳光!
歌声停下了,阳光随着慢慢消逝的余音也慢慢地消失了。周围变得空寂,世界只留下静默,生命好像在片刻之间中止了,然后,我听到了哗哗的雨声,好像老天刚才也感动得忘却了一切,现在才醒悟过来,哗哗地为他鼓掌了。
人间的造物主啊,你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这么一个热爱生命的人,你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健全的体魄?为什么对他这么吝啬?
不过,我知道,这个用好多个动作才能走完一米路的人,用好多倍的努力也能做完一件事。
他叫姜长河。
老江:寻找冉阿让
我出差回家第一个想见到的人是谁?
走下飞机,走上机场传送带,坐进出租车,然后就四环、三环地传送着,终于看见了我最熟悉的那幢楼,又惯地顺楼而下看见了一辆板车和一个人。如果说有的女人的肌肤水嫩如南豆腐,那么这个人就像那暗黄而坚硬的干丝。那干丝长长细细的胳膊和细细长长的腿舞动起来,向我的车跑来。
我的心温暖起来。我的脑子很可能还装满r在外地采访的故事。此刻,“舞动的干丝”一出现,我知道,这就是说,到家了。
“回来啦?”他笑着,总是这3个字。再没有多一个的字。然后就麻利地张开五指帮我提起全部行李往楼里走。我想起有一种叫什么的海洋软体动物,长着很多须一样的触角,好像我有多少行李他就有多少只手。
我的双腿有疾不能提东西。我每次回家第一个想见到的人,就是他,老江。
老江天天在我家那一带蹬板车收购废旧物品。每每我买点东西走到我家那街角,我的第一期盼是希望在我的视野里出现“干丝老江”。很远很远的,他看见我了。那“干丝”舞动起来,直奔我跟前,抓起我所有的塑料口袋。这种时候,因为我不是从外地回来,便连“回来啦”那3个字也没有了。只有我喃喃地说谢谢,也不用多说,感觉中,他好像就是从我家里出来在等着我的。
也有时候邮局通知我去取成箱的书。我请老江一起坐上出租车奔邮局。一位出租车司机看老江和我坐在一起,问他是你老爸?
后来,有3天不见老江,我很纳闷。好像觉得老江在别的什么区出了什么事?3天后老江终丁出现了,但是变得更加暗黄和更加干丝。一个人在这种时候最需要什么呢?
老江!我远远地大声地招呼他。想让老江知道,朋友依然!我一直一直记着雨果的《悲惨世界》里,冉阿让偷了神父的一个烛台,神父发现后,追出来,把另一个烛台也送给他。从此把冉阿让激发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写的人。
可是,老江的板车出现了一些日子后,再也不见了。如果他还在蹬板车,他一定会到我家这条街,这里有他太多的熟人。或许他不想再见熟人?或许他病倒了?可是他五十儿岁也不至于呀?
或许?
从此我出差回到家门口时,再找不到我问家第一个想见到的人,可我还是还是想寻找冉阿让。
黎家明:有意志才有美丽
2002年12月7日发生了两件事。一件,第52届世界小姐的桂冠,被一位上耳其的阳光女孩拉兹拉阿金摘走;另一件事,是中央一台《新闻调查》栏目,采访了黎家明。我本不知道黎家明是谁,谁是黎家明。而且看到这个栏目的时候,正好来一电话。所以开头讲了些什么都没听见,但是不知怎么我就被定格在电视机前了。
原来黎家明是个假名,被采访者离家(“黎家”)出走,又近乎无望地希望能冲破黑暗迎来黎明。电视台特意把他的声音和图像做了技术处理,要让他的父母都认不出他来。他最需要隐瞒真相的人,就是他的父母这是联结他和这个世界的最后的纽带。
他不能再失去父母。此外他好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因为,他是HIV携带者,俗称艾滋病人。
本来他好好的,好好的父母,好好的工作。有一天工作太累了,有人裹胁他去喝酒。然后,然后,然后他醉后逞强“谁怕谁呵”。近乎一念之差的荒唐,铸成永远相伴的渺茫。如果那天晚上不跟那人去就好了。如果那天不做那些事就好了。
如果。
没有如果。
从此他经常梦见一些阴沉的色彩组成的洞,把他拖进去,拖进去。
他怕万一哪天牙龈出血传给亲人,只好离开家庭到另一个城市谋生。没有想到,在那里,一份不期的感情出现在他的身边。他只好又迁往别的城市。
每次给妈妈打长途,“妈妈,你好吗”就这一句,他要先练习好多回,要练出快乐的感觉,要像调弦那样把语音调到与以前一样。
“以前”,那是另一个挞界了。那个世界美好的东西太多了,多得都被他忽略了。现在他觉得草那么绿,雨那么美,他浓缩地感受一切一切,感受一花一草生命的美丽。生活足这样地美丽。十耳其姑娘阿金戴上世界小姐桂冠的瞬间,真是阳光灿烂。
不过,任何美丽的背后,都是不懈的努力,是坚强的意志。阿金出众的气质,是她多方面的造诣,包括长笛、芭蕾、游泳、绘画、肚皮舞等等修养的总和。今年世界小姐评选的口号是:美丽和有意志才有美丽。
有意忐就不会有高危性行为和高危暴力行为。近年国际上太多高危行为,但是中国坚定不移地认定发展是第一要务,中国今年终于第一次成为世界t吸收外资最多的国家(12月8日《新闻联播》报道),成为外资着陆的首选目的地。借用一句常用语:明天会更美好。
黎家明用自己的故事写了本书:《最后的宣战》,希望世人离开高危行为。我没有见过这本书。我只是祈愿有一天他能回家,能迎接他期望的黎明,祈愿世界回响同一个旋律:美丽与意志。
王蒙:在任何境遇下,把学习的触角伸向任何方面
之一:在任何境遇下,把学习的触角伸向任何方面
我近期一个人流落江南,偏偏梦溪几次来电要我去青岛。我真是不知“驴”(如)何是好。梦溪说那是王蒙60年的创作研讨会啊!我说王蒙写了60年啦?王蒙今年是69岁呀。梦溪在电话线那头掰着脚趾头算减60等于多少,嘴里还念念叨叨的,终于算出是创作生涯50年。
我认识王蒙是二十多年前,上世纪80年代初,那时候是北京作协的极盛时期,每次开会三十来个作家济济一堂。有次会议休息时王蒙笑指我:祖芬一开会就没精神,我一讲话她就来神了。
一点儿不错一开会时我总坐在后边,只要王蒙一发言,我就伸长脖子越过三十来个脑袋去对准那个最机智的脑袋。好像光用耳朵接收还怕接收不全,还要用眼睛同步接收--双管齐下,确保接收最大化。
一晃二十多年。
今年和王蒙又同在一个小组里开政协会,第一天小组会几位委员纷纷讲及老委员如何有名等等。王蒙颠覆地说:“对不起,老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觉得很惭愧,我比政协委员平均年龄大。我随时准备下届不当委员。20年前就有人宣布我过时了,而且每年宣布一次。(笑)我过时了,也用不着每年宣布一次呀。(又笑)”王蒙讲到这儿,有委员插话讲王蒙这一生如何不易。王蒙淡淡一挥手:“俱往矣,不足一提。而且还都是化险为夷,遇难呈祥。”
看王蒙这神情,我不知怎的想起了徐志摩的诗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王蒙这“不值一提”,至少包括了新疆的16年。
没有人不知道王蒙聪明。但在这聪明之上的,是宽容,是对他脚下这方土地的深爱。他曾经很得意地讲起他在新疆时,在麦子地边的广播喇叭里,用维语朗读《纪念白求恩》。
几次听到王蒙讲及新疆都是快乐的,学到了这学到了那的,倒好像那年头送他去新疆公费留学似的。
假如,在任何境遇下,都可以把学习的触角伸向任何方面;假如,在任何年龄段都孜孜不倦;假如,五六十岁的人又嫌拼音输入太慢改学五笔字型;假如,六十几岁的人还要天天6点多钟起床强化英语听力,那么这个人必定会成为--王蒙。
假如一个人,先给他戴右派帽子,再把他放到新疆,再当摘帽儿右派,再当作家兼部长,再当前部长,再当文学先生,那么这个人只有--王蒙。
和王蒙在一起,他负责讲,我负责笑。我笑,不仅是因为他的幽默,还因为他的天真。今年他那本《王蒙自述:我的人生哲学》一直高居畅销书的排行榜,那么多人喜欢领悟他的人生感受,我却更喜欢感受他的天真。雪村刚刚出头的时候,有一次席间不知谁讲起了东北人。我说“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王蒙眼睛一亮,好像知道了小孩子才知道的好玩事情。他考我:Whois雪村?
我说雪村写的那本自述上有个档案,上写“本名:不详”。“雪村是谁谁谁的孩子。”王蒙讲了一个我当然知道的作家的名字。这个名字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仅是2001年,他的儿子的名字一下子被更多的人知道了。
王蒙唱起了《东北人都是活雷锋》:“老张开车去东北,撞了。肇事司机耍流氓,跑了。来了一个东北人,送到医院缝5针,好了。俺们这旮都是东北人……翠花,上酸菜!”
听前文化部长像街头混混那样地学唱流行歌,够颠覆。
王蒙在生活里随处发现可笑的、可爱的、有趣的、好玩的事,再用他的嘴一加工,你就等着哈哈吧。今年全国政协会上选副主席,不知怎么张贤亮“改邪归正”荣获副主席的一票提名。会后王蒙对张贤亮说:你那一票是我投的。张贤亮说:肯定不是你!王蒙一下把他套牢:你怎么能肯定知道不是我?那只能说明那一票是你自己投的。
与王蒙斗嘴,大都凶多吉少。
“9一11”刚过不久,王蒙便勇敢地飞赴美国。美国机场戒备森严,从乘客队伍里扣下两人再作重点盘问。其中一人是我们的王蒙。
我说为什么会是你呢?王蒙,一个只会把智慧诉诸文字的人,一个播洒文明的人,怎么会有恐怖分子的嫌疑呢?
王蒙笑又略带严肃,说他很高兴被认为不老,还能给人带来恐惧。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抱怨,会生气。但王蒙笑对人生,难得的极其健康的心态。我不知道健康的心态和健康的体态有没有相应的联系。不过王蒙年复一年不论冬夏地游泳,或许确是成就大事业的要素?
王蒙还住在四合院时,有一次我对他说你家进门的院子这么大,其实可以砌一个游泳池。他说那么客人一进门先换游泳裤?
我不知道王蒙除了非游泳不可之外,对物质世界还有什么欲望?前几年他搬进楼房,他和瑞芳非常满意。新居的房间是不少,不过他们考虑到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孩子们节假日要来,总之王蒙如何地是大而又大的作家,他的写作间实在是小而又小。一圈书柜中间,塞着两台电脑和一个王蒙。我觉得王蒙实在把自己缩得太小了。王蒙说:“我就是打工的。”
这么说的时候,他一派真诚。
这世界上,想到某些人的时候,总有一份感动。
王蒙经常出访各国,就是不愿在外边太久。虽然那里也有很多朋友,也有不少收获。他说那可能是五十丝三十缕,或者八十丝四十缕。而中国对于他,是一千丝和一万缕。
他总惦着回来“打工”。
现在流行简约主义,简单生活,而王蒙的写作间,不是简约,不是简单,是几近简陋。也许,人在某一方面特别强大了,总有另一方面特别弱项。
我不记得我为什么问王蒙他属什么。王蒙说:“狗。”他清晰而准确地发了这个单音后,惭愧地笑笑说:很抱歉,本来想属得雅一点的。
之二:作家里的作家
这个论坛是青岛海洋大学举办的。写着《科学人文未来》的大屏幕,好像用海水涂上了海蓝。绕场一圈的一张张科学家和作家的照片,也是用海浪卷起。会场中间摆放的绿叶、鲜花,倒像海底植物。而我,而我们,好像是海洋世界里的鱼。整个会场被前来听讲的大学生们围住,好像在观看海洋世界的斑斓,看思想的游动和穿梭。
有作家认为科学是冷冰冰的,便有科学家站出来说:我的温柔指数比较高。当然,科学家可以非常理性地证明月亮就是一块大石头。但是更从爱因斯坦的E一MC2讲到牛顿的F=MA,从达尔文到华来士,从地球构造到和谐发展,从深空控测到转型时代,从纯粹科学讲到射雕英雄。对,科学家们几乎都读金庸的作品。有位科学家说,有一回开学部委员会,会议结束下暴雨,大家都回不去了,他想去看看老前辈。敲门敲不开。门开后才发现前辈刚才奋不顾身地进入了金庸的武侠世界。
有位科学家说:谁要考我的博士生,必须读过金庸的小说。关于金庸小说和科学发展之间的内在关系,有待下一步专题探讨。后来王蒙笑:我实在不好意思在发言时说,你们除了读金庸,能不能也读点在座各位的小说?
当然,王蒙只是作“不好意思”状。在座的科学家的文学积累,实在不能不令作家惭愧。至少,我很愧对。有的作家对科学发达而古风难存感到郁闷。便有科学家快速回答:我小时候父母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到我们这一代又常听到这句话。但是,社会在前进!(全场掌声,笑声)又有作家在科技的强大面前,感到文学的无可奈何。便有科学家说,如果从各自的定位超脱,把人作为自然界的一个组成部分来看问题,会碰撞出一些美好的灵感。科学和文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讨论从快乐的火花终于转成灿烂的焰火。科学和文学同样地以人为本。报载美国正在研究利用电脑的USB接口,接上治疗仪给人治病。我想是不是日后我国的周林频谱仪等等都可以用USB接口接到电脑上?到那时,电脑不仅是百科全书,是家庭影院,还是私人医生,理财顾问。科学,叫我怎能不爱你?
2004年10月的青岛论坛,是科学家和文学家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包玉刚讲过:深水港是个大银行。我想,大海洋就是大银行,海洋大学就是大银行,才会经营这样一本万利的论坛。或许大海本来就有理财的基因--海纳百川么。
青岛朋友跟我讲,山东人的优点,是老实,山东人的缺点,是太老实。
那么,可不可以这么说,作家的优点,是文学;作家的缺点,是太文学。
作家里的作家,是王蒙。不过王蒙讲话希望文学同行们学习科学,“取代文学的自恋与自我膨胀,取代那些想当然的咄咄逼人与大言欺世”,“大多数作家和我差不多,基本上是科盲。这是中国文人常常激愤、失落、大言与现实脱节的原因之一,哪怕是最不重要的原因之一”。
王蒙说文学重直觉,重想象,重虚构,而科学的“个罪”,是摧毁了一厢情愿的梦幻。文学的浪漫主义常常写月亮,但是科学已经登月了,已经知道月亮就是月亮,还让人相信上边有玉兔、嫦娥?反正我是不信了。(全场大笑)
但是,他说浪漫主义是可以再创造的。可以构建新的浪漫主义。(掌声)海洋大学就是抱着近乎浪漫主义的热情与追求,来召开这个快乐的会--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么多身怀绝技的科学家传授很具冲击力的知识,而且知识里充满了人文精神,充满了真善美。这样的好事儿,不是经常能得到的。(掌声)
我想,如果出一道抢答题,用两个字说出王蒙是什么:作家?文学?智者?
恭喜你答错了。
王蒙是学生。
一个永远的学生。一个天天6点就开始学习的学生。今天这个数字时代,一切都在重新洗牌。文化的表情越来越加速变换丰富多彩。今天你出局,明天他登台,优胜劣汰,为青年俊杰喝彩。但是会议期间,王蒙老是被年轻人追逐着:“王蒙老师,有没有时间……”,“王教授,能不能……”,王蒙这位青春偶像,实在是青春级的。有人叫我用一两句话说王蒙。我说:“好好学习,天天创造,所以他能当上王蒙。”
或者不如干脆借用王蒙的一本书名:《青春万岁》。
有科学家讲到圆满人生、缺憾人生等等。便有人举手说,他认为王蒙是圆满人生。
王蒙立即说:我很怕圆满,水满则溢,人满则患。而且我是显着的不圆满。因为我对自己不圆满的悲哀,所以这次我都找高个子的、靓丽的同行来虚拟地实现我的圆满。(全场大笑)
近年有个流行词叫审美疲劳。人们看王蒙,审美不疲劳。当然,因为智慧,但不仅仅因为智慧。一个光有智慧没有童真的人也是会引起审美疲劳的。有人发言讲到王蒙大道无术,为人不设防。我想,其实就是:童真。
网络世界所以热闹,因为那个世界里可以尽兴地释放智慧释放童真。于是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于是流行起“轻舞飞扬”这个词。王蒙的对答非常地“轻舞飞扬”,但更加常常的是文字激扬。他在闭幕词中讲到作家有时候是爱找事儿的一些人。(掌声)会上科学家没有嘲笑文学的。但是(他声音提高了)文学不断地嘲笑科学。但是(他声音义高一度)这才热闹!难道你们不需要声讨吗?(全场大笑)这也是学术民主!(全场大笑)不仅仅允许爱因斯坦发言,也允许胡搅蛮缠的人发言!(全场大笑)
王蒙讲人类历史的进化,是发展,但是也充满了置疑。现在有个词叫满意度。生活的提高,带动了欲望的提高,所以报上有文章说现在有些人对生活的满意度相当于上世纪60年代。可是王蒙说他对生活的满意度,是一百倍、一千倍于上世纪60年代(全场鼓掌)。当然这种数字又是文学的思维,不过这不需要作很仔细的测算。
后来有科学家说上世纪60年代后期,有一本有影响的科技杂志上,写到无穷大的符号00就被人批评:怎么把“8”字横过来写?又一位科学家笑:那时候说12加12等于14是天经地义。
于是科学家文学家都说真是时代进步了。
我的发言从数字讲到爱情。数字时代的爱情也可以估计了。英美两位经济学家调查6万人之后算出答案:家庭生活美满相当于一年多赚10万美元,性生活美满相当于一年多赚6万美元。
王蒙说家庭生活美满不止多赚10万美元。他说其实中国古代文学里就充满了数字:白发三千丈、长风九万里、桃花潭水三千尺、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数学充满了诗意,在数学的世界里可享受遨游的快感。数学和文学都来源于人的本体,都是对人生对世界的一种发现,都是开辟心智,而智慧,是一种美。科学家文学家共同来关切这个世界,发现这个世界。文学家是科学家的朋友,科学家是文学的老师。我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是文学界的。毛主席说谦虚使人进步么!(掌声,笑声)
有科学家说下一次我们科学家和文学家再联姻。
王蒙笑:我们不离婚。
是科学先爱上了文学,还是文学先爱上了科学?
已经联姻了,就懒得去考证谁先爱上谁的问题。
这天开完会一起坐大轿车回住地。王蒙和夫人瑞芳照例并排坐着。我在刹那间回想起童话的结尾,总是说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故事戛然而止。如果再写结婚以后的生活,结婚10年的生活,不知道会不会就写成英国式离婚或是美国式离婚。王蒙至今是个“青春万岁”,一会儿在台下举手向台上的科学家发问关于中国科学发展的问题,一会儿站起来问文学家:你到底是要拍CT看中医中西结合,还是不拍CT保持中医的纯结?但是,当王蒙坐在瑞芳身边的时候,就老实了。好像就这么老实温厚地坐了一辈子了。
瑞芳就是他的家。
我笑:我发现你们已经多嫌了10万美元了。王蒙笑:这个税我还没交呢。
刘恒:写小说,只有拼自己,把自己剁烂了来卖
之一:我就想写小说
与刘恒约好了上午去他家。一按门铃,刘恒站在眼前,无声地笑。正宗中国人的棕色皮肤,加上绿的衬衫绿的毛衣绿的坎肩,像一棵披着绿叶的树。他好像说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说。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如叶的沙沙声。我想,如果树能说话,一定是这个声音。
他妻子从里屋跳跃而出,嘻嘻地笑,喳喳地说。两只纤细的胳臂搭在刘恒肩上,像栖在树上的快活乌。
然而这只小巧的“快活鸟”居然是北京妇产医院中医科的针灸医生,然而这位医生说话间已飞回卧室用电脑缩写一部小说。这套两居室还有一间是书房。竖满了沉重的书柜。书柜的颜色是沉重的,书柜里的书名更是沉重的,最多的是史料,是从各种旧书店买来的史料。而中国的历史太过沉重,一个爱读史料的作家,他的文字不会是轻松的。我想起他的《伏羲伏羲》、《黑的雪》、《苍河白日梦》等等。
书屋里有一张单人床,是5岁儿子的。儿子叫什么?刘传。哪个传字?传宗接代的传。
总觉得刘恒特中国人。
我说儿子长得像刘恒。“快活鸟”笑喳喳地:比他漂亮多了。
书屋窗前有一张旧写字桌。本来是刘恒的,现在也是刘传的。刘传在幼儿园的时候才是刘恒的,刘传从幼儿园回来刘恒刘传就要打闹。刘恒写小说只好躲出去,住进朋友的空屋,冲方便面,吃小饭馆。没有人能找到他,除非他自己有了与人打个电话的欲望。如此他方能一口气写一部小说,短篇、中篇或长篇。写稿期间不写与稿无关的任何文字,包括信。他不能拖拖拉拉地写小说,一日打断,怕再也接不上,再也回不到原有的情景状态中。上午写下午写晚上写,写上最后一个句号才重返家园。
刘恒觉得文章本来有多种多样的可能性,很难说哪一种更好。不过在写的时候如果想着反正还要修改的,那么易给自己留余地。他写小说不改稿不抄稿,只求在同一状态中写完一部小说,醤如他的3部长篇。因为不再修改,所以他只用一种能减缓书写速度的工具--蘸水笔。他说书写工具越困难,思考越周密,文字越简练。
这种蘸水笔,除了老式邮局里扔在那儿给忘了带笔的人填写单据,恐怕不会有人再用了。2角6分钱一支的廉价笔,“快活鸟”前不久跑了半个北京城才买到。
北京的作家们早就时兴用电脑写作。刘恒不用电脑,而且不用钢笔圆珠笔。用写几个字就要蘸一下墨水的笔写那些又获奖又拍成大红大紫的电影又译成多国文字的小说和剧本,恐怕只此一人了。或许独独这支朴拙的笔才写得出朴拙的《秋菊打官司》。上世纪90年代还用这么费劲的办法写字,使人想起古代往石碑上刻字,当然石碑是不易毁掉的。
刘恒儿时在京西农村,很有些不大能消化的苦难,除非他把那份苦难变成文字。贫瘠的农村,连名字都是贫瘠的。村里很多人都叫豆。刘恒的母亲叫稳豆。还有很多很多什么豆,就那么叫,也不知道是哪个字。好比有一个妇人叫忙豆。这个jii是哪个字呢?刘恒找一个谐音的好听的字装上,再用蘸水笔记下听来的看到的菊豆。后来就成了巩例在电影上演的那样儿。
他觉得文学实在是一种个人经验。人生苦难很多,任何苦难也就平常了。文学把苦难记录下来,本来没有意义的苦难也就有了价值。刘恒十五六岁时正是上世纪70年代初,准许读的文学书只有鲁迅和高尔基。他借到一本高尔基中短篇小说集和一本鲁迅小说杂文卷。这是一个少年人在这个世界上能够读到的全部小说了。不知是他读熟了书,还是书读熟了他,他有了那份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伤感与沉郁。
文学对于他是什么?我看他未必说得清楚,其实也不需要说得清楚,其实也说不清楚。一个人一开始写文章,到后来写文章,到再后来,再再后来,他的写作的动因不可能一直是一样的。不过有一点刘恒清楚:他来人世走一遭,做不成别的事,只能做文章。
刘恒说,如今作家周围堆满了商品,堆满了名利,如今信息量又那么大,聪明人又多得是,作家还能提出啥新玩意儿?经济对文学的影响具有摧毁性,文学的贬值也是必然。一些很有才华的青年不会再把精力放在文学上,文学的基础削弱了。当然剩下还在搞文学的人会更精粹,更有耐力。刘恒说他做生意绝对不行,而小说是纯粹个人的事,他只有拼自己,把自己剁烂了来卖。
刘恒有过一次自伤行为。上世纪70年代他是装配钳工,常常一天得上12小时的班。有人累得哭。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想写小说,可又无时间。有一次他用锤子把自己的左手砸肿又不断筋骨,得到了两天病假,开始写作。
这很卑下。刘恒说,不无痛苦地。
可他就是想写小说。
青少年时代的底层生活,如今回想起来,一直觉得底层百姓思考问题方式是很可以琢磨的。不久他准备去他老家农村住一段时间,他准备蹬上平板三轮车当运货工,替如运钢筋、水泥。他儿时常看见别人蹬三轮车运货,蹬得飞快,觉得特棒。一年前儿子4岁,刘恒决定给儿子买张单人床,把原先的长沙发给岳母送去。他把沙发和妻子和儿子放上平板车,自己蹬上在北京的大街上一路前行。他好得意地对妻说:你问问有哪一个大作家这么蹬平板车的?
原先来客可以坐进书房的长沙发,从此只能坐在过厅里。过厅很小,一张餐桌,4把餐椅。桌上一把紫砂壶,两只土色的杯,没有会客的环境和会客的气氛。刘恒说他的文学观是封闭的,他觉得与人谈文学的时候已经站在文学之外了。
他最近刚改完张艺谋监制的电影剧本《西楚霸王》,又在着手写一部长篇小说《屠与徒》。不过这次没有躲出去,因为要办理本月15日去台湾参加中国40年文学讨论会的一应手续。他问我该穿什么衣服。他至今没有一套西装,也完全不会系领带。我说国际会议的开幕式男士要西服领带。说着就看看他永远穿着的黑布鞋,而Jl是和尚道士穿的“傻鞋”。用线密密纳的鞋帮,很坚实。他的双脚用“傻鞋”扎根在苦难深重的土地上,他的里里外外的绿色衣装又使他这棵沙沙的树透着不尽的生命力。他一会儿又问能不能不穿西装和皮鞋呢?我说开幕式不穿不礼貌。他只好接受这个“国际公法”。他送我到地铁口,告别,分手。突然又闷闷地:要是愣不穿西装行不行?
之二:把枪准备好
离发车还有两小时,我们从北京到山东日照的朋友们,分头出去逛街。我和刘恒、培禹、明儿、胖荀几个走上随便什么街。不用动脑了,不用敬老了,一个个傻冒似的你笑我更笑。
刘恒写《菊豆》写《秋菊打官司》。我们特恭敬地称他这个四十来岁的人为菊豆,或者非常明快地就叫他:菊豆!路边坐着位老太,她铺展一块布,放上瓜皮帽、黑布鞋一类。培禹拿起黑瓜皮帽招呼刘恒:菊豆!你买一顶戴上合适!刘恒总好像刚从菊豆那村里走来,或是正要回秋菊那村里。大家正等着刘恒买不买呢,突然发现那都是纸糊的丧服。
我们讪笑着落荒而逃,却见菊老亲自笔挺着身子早已走得远远。菊老在当今电脑时代,依然执拗地用几毛钱一支的蘸水钢笔写他的农村故事。北京已经再买不到这么跟不上时代的笔了,他就上外地找。在威海他只买到笔尖买不到笔杆,去瑞典又只买到笔杆买不到笔尖。而且一一个笔杆相当于四五十元人民币。
菊老走进一个店堂,我们众喽啰全部拥入。这家是陶店,单有几方石。我和菊老一见这几方石就蹲下,就好像要朝着石头膜拜。我们膜拜的是同一方石。如此看来,我们所见略同都是英雄。只是这方石属哪方英雄呢?
我说:刘恒,你想买的话你买。你不买我才买。我这么说的时候,真个的是决不想夺人之美。
用蘸水笔写文章的刘恒,自然惜墨。他说:“你买。”只两个字。声音轻轻地送出,然而就有不可逆转的,必要成人之美的气力。
只好“你买”,不不,我是说,我买。(喽啰甲用太太口服液的广告语笑我:当女人真好!)
这方石,标价130元。还有一方颇有韵味的石,标价60元。我不会砍价,我对刘恒说。他对我发出一个什么单音,或许什么单音都没发出,只是发出一种气功,让我感觉到他会帮我砍价的。
卖主过来了。刘恒一无表情地说:这块石怎么会是130元?他的声音总是低低的好像叫人爱听不听。喽啰甲乙丙丁吵吵嚷嚷地杀将过来,说这石有什么用,买回去也是当镇纸的。
刘恒一步跨到我跟前,整个儿一个敌后武工队队长:“做好准备!”他说什么?准备战斗?我齐一齐腰际的手榴弹,摸一下包里的小手枪,就等一个暗示开火了。
这时就见刘恒往卖主身上一挤,特近乎特亲切,还是左手已经把枪顶住卖主的后腰了?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是只说给最近乎的卖主听的悄悄话。
卖主的脸上出现一种好像吃了迷幻药后的迷茫的甜蜜和梦幻的舒适。
刘恒一下抓住机遇,加大力度,“啪”一下转过身来,用他那宽大的背挡住卖主的视线,低下头速战速决地对我说:
“把钱准备好。”
我一下紧张起来:把枪准备好?他那“啪”一下转身带来的激战前夜的紧张气氛,叫我觉得他说的是:把枪准备好!我赶紧从包里取出一张100元的“枪”举在手里。
明儿很吃惊:不是刘恒要买吗?怎么你举起100元。刘恒那严肃认真和利益挂钩的架势,叫人不会想到不是他自己要买。
卖主说最低70元。刘恒拿起另一块我也喜欢的60元的石往我手里一塞,又把我那张100元拿去往卖主手里一塞,说:不用找了。
胖荀帮我抱着两方石,我们一行得胜回朝,上了大轿车。菊老往第一排一坐,只把背对着大家。培禹他们嚷嚷,让大家猜这两方石多少钱?大家猜这个数那个数,菊老频频含笑回首,脸上泛着甜甜的红。培禹说:看把刘恒乐的,这价是菊豆砍下的。
而刘恒很可能比我更喜欢这两方石的。
有人说这么好的石怎么买下的?培禹说:菊豆在店里一声喊把枪准备好,店主吓得乖乖儿地把石卖了。
大家笑,大家抹泪。后来,刘恒对我说:我觉得我是不是太严肃了?
我想,下回,我又有事找他,他还会对我说:把枪准备好。
李云飞:从做人开始,这是基本功
她坐那儿笑了。一耸肩,一低头,双手搁在腿上下意识地对搓着,眼睛像新月那样弯弯地、秀秀地看着我。
她就这么笑着,定格在那儿,只一双手不好意思地搓着,搓着,搓了好久也没有搓出一句话来。
我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个江南女子。
我知道她原先是渔民,只是一下看4、出来。我知道她现在是宁波有名的大酒店的大老板,更看不出来。
她半天半天的终于搓出一句话,再搓出一句话--
“我朋友不多。”
“但是他们来了(到她的饭店),都是我的朋友。”
“我不知道怎么招待朋友。”
她的名片上写着宁波石浦大酒店有限公司李云飞,没有职务,没有头衔,员工叫她老板娘,客人叫她阿飞。“石浦”在宁波已有3家,正在筹建第四家。不管是500人可同时就餐的,还是3500人可同时就餐的,一律夜夜爆满。然而阿飞滴酒不沾,连敬酒都不会。
吃西餐各吃各的,吃饭也独立,也自由。吃中餐又敬酒又起立,吃饭也被人际关系牵扯,也像牵线木偶。
“石浦”是家中餐馆。“石浦”老板娘不敬酒。
“我常常想,我不敬酒是不是不礼貌?”阿飞又搓起手,搓出一串问号。
“不过客人都知道我不喝酒,他们都会说算了!算了!”她新月般的眼睛笑个弯弯。
我看她,人在酒店,却不沾酒气、不沾泄气和俗气,她从小渔村进入城市,只有气质的提升。
她说话的声音也低低的,整个儿就像宁波人陈逸飞的肖像画。我忘了我是来采访,我只是一个劲的欣赏。
我不由说:你真好!
那对新月又弯起来:我老公比我好!
怎么比你好?我问。
他不抽烟不喝酒,而且,一点儿不会有……现在那种……女孩子的事。
阿飞讲话,常常讲不全,好像特别舍不得用字,好像掂量着能省一个字就省一个字。
我想起“石浦”用来记客人点菜的小纸条,大约才3厘米宽半尺长,圆珠笔写个密密麻麻,好像能省一点纸就省一点纸。
即使是个体小饭铺,也不会把薄薄的纸再裁成小小纸条来记菜名。
而石浦,去年的营业额近2亿元,上交税收1500万。
阿飞15年前和丈夫开起一个门面几张旧桌的小饭铺。当时客人点菜她全用脑子记。后来扩大成两个门面了,光靠脑子记菜单记不过来了。她把废烟盒纸裁成6条来记。再后来一家饭店就两三千人的,哪有这么些废烟纸?她让从纸板厂买边角料,还是裁成当年六分之一烟纸那么大小的一条条。
她说钱是一分一分地积起来的。
我听说石浦把节约下来的钱返还客人,所以价廉而物美,而21世纪的客人们认同这饭店,还就认这菜单。
有一家饭店想学石浦,客人说你们不是石浦的作风。那饭店说怎么不一样?客人说菜单不一样。
传统的震撼力。
如果说,现代化是一种挡不住的诱惑,那么传统是通贯古今的筋脉。
阿飞的父母是宁波象山的渔民。打渔、种田、晒盐,3种不同时间段的活交叉着做。父母告诉阿飞,人家家里没人的话,不要进去。如果进去了才发现人家家里没人可是桌上放着钱物,那么一定要等人家回来才离开,要问清人家有没有少了什么?
阿飞给家寄钱以来,父母还是和以前一样干活,从来不搓麻将。父亲说女儿这么辛苦挣来的钱,他怎么能用来打麻将?阿飞怎样叫父母不要这么清苦,父母还是只舍得花I元5角钱买一斤小虾,或是煮一条鱼,中午吃上面一半,晚上吃下面一半。
阿飞三更半夜时就想他们。实在想急了坐上长途车回象山。路上要4个小时。她这边一上车就要哭,担心她一走老公一人顶饭店太苦了。她从象山回宁波,还是一上车就哭,觉得父母太苦了。车上乘客全看她,她伤心,她难过,她没有办法。心想看见就让他们看见,我流我的泪。“后来有经验了,每次上车就坐角落里。”她说。
“两边都放不下。”她说。
去年下半年父亲突然去世。去世后她才发现父亲把她历年寄的钱,全缝衣服里了。一分没动。
母亲守孝至今。
2003年9月9日,浙江商业技师学院石浦酒店分院成立。石浦培训学生,从做人开始。这是基本功。
如果做人这堂课上不好,那么就不合格了。到2003年末,石浦已经成为拥有三家五星级酒店的连锁型品牌企业。这在省内乃至全国都属罕见。
而石浦,不打广告,不作推销,不挂奖牌,不开庆功会,阿飞也不接受任何人的采访。(对不起,我破了例。)
石浦人,用的是渔民式的风雨同舟、齐心协力。如何地风急浪打,老板和老板娘的每一句话都能听到。而且他们不用大声说话。
阿飞说话那么轻轻柔柔的,我不能不有意地把嗓门调低,要不显得太不斯文。
而她天天得面对成千的客人。
她的手机不停地响起。“好,几位?10人?11到12人?好。过10分钟,你打电话到8728xxxx,我现在先打过去。”“你好!明天晚上给我订一间包厢?好一点的好哦?你安排得好一点。”
我早知道石浦订桌,要提前两天预订。阿飞的手机连连响起,怎么办?
“店里给我保留的。”她那对新月又笑得弯弯的。
“石浦”想用诚信打造百年老店。因为一个真正的品牌,往往要用百年打造。宁波的品牌意识已经渗入各个行业。
阿飞每天最后一个离开店,才睡得着觉。她每天凌晨3点回到家,用洗澡冲洗疲劳。不过洗澡的时候还得把这一天的事想过一遍,看看有什么做得不当的,以后怎么做。
她每想起客人们,便有一种感动。
“客人对我们都好,有了他们,才有我们的今天
“客人好了,说明形势好了。”
我说我消除疲劳的办法也是洗澡。不过我洗澡的时候不想事儿。所以你真是太累了!
“走过来了。”她说。双手又搓着,好像想说什么,可又很吃力,表达不出来。
我说你有什么愿望?
“最大的愿望,睡个好觉。”
她坐在那里,双腿紧紧地并拢,好像那不是一双腿,而是一条尾,鱼尾。她叫我想起神奇的美人鱼,想起海的女儿。
裴艳玲:在涌动的掌声后面,是多少多少的艰辛她一笑,我的心一颤动。她掉过身与我的同室讲话,我再掉不过眼睛去。我对着她的背复习着她那一笑。那英气的眉,坚毅的鼻,甜美的嘴角,善良明澈的眼睛,还有短短的男孩头,粗粗的帆布鞋。
我以前只从屏幕上见过抹了油彩、着了戏装的钟馗。我一直不懂戏曲,只一个裴艳玲的钟馗,看得我眼泪哗哗惊心动魄不明白戏怎么能演得这么好?
从此爱上了这个钟馗。而且从来没有想过把钟馗和裴艳玲分开,也没有想过裴艳玲不是钟馗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可是刚才就那一笑,我的心告诉我,这是钟馗探妹来了。
我拿出首日封请她签字。我第一次跟人不认识就贸然叫人签字。政协会上名人很多,名人多了就都不是名人了。唯独此刻,我刹时变成追星族。追在她的身后,痴情少女般举着首日封。她站着一张张签着。我又不忍心这样辛苦钟馗,说不要再签了。
她的演出合同多,常与“两会”撞车。艳玲梆子剧团若没有艳玲的演出,观众还看什么?
今天她到西郊宾馆参加文艺组的讨论,明天一早就要赶去西班牙演出,而今天之前她在香港演出。演钟馗从高处翻台满下来时,香港观众知道钟馗要从高处翻下了。香港观众更知道裴艳玲不是翻台满的年龄了,观众们在台下一通叫着:“裴老师,不要翻!”“裴老师,不要翻!”裴老师心里涌涌着,身子腾空翻飞着。钟馗喷火的时候,裴艳玲那天一下喷了二十多口火。喷得剧场的报警器全响了,台下却没有人慌乱,没有人动,齐刷刷地坐着,为钟馗鼓掌。
有一首歌叫《掌声响起来》。人们容易看到掌声涌动中的明星。其实有些人不能感受掌声,不是因为他不具获得掌声的素质,而是因为,譬如摔了。裴艳玲的女儿本来可能继承母业。但是摔了,韧带断了,半月板也切除了。术后如何苦练,如何把接短的韧带硬撑,再不可能诞生小裴艳玲了。
武生戏本是随时可能摔伤的。在涌动的涌动的掌声后面,是多少的多少的艰辛!
也许因为与我们在一起,裴艳玲想起了作家蒋子龙。我说我房间的长途已经开通了,你现在就可以打电话到天津他家。但是蒋子龙不在,那么裴艳玲先去处理一些别的事再打电话。
到晚10点我打电话到她房间,不在。再打,再不在。再再打再再不在。我慌乱了,她一定是怕麻烦我跑外边去了。这么黑这么冷这么偏远,她上哪找电话?蒋子龙说她是长发男儿,但她终是女儿身。
到夜里11点再打电话到她屋。回来了。我不知怎么想起她看着我说:你一看就是南方人,哪像我们这么粗野。
其实她说话那么清清雅雅的,那气质一下把我镇住了,镇得文文静静的一点不敢撒野,而且在她面前觉得自己简直是山野之人。可是真要一人黑夜上街找电话,我可不敢。
食堂长:人像机器一样精确高速,机器像人一样灵性、多功能
口本战败后,在国内政策国际政策上,立足于“经济第一”的原则。农村女孩阿信从小深明钱的重要。终于奋斗成为一个超级市场的老板,一个经济强人。这个长达309集的电视剧的女主人公,已经成为日本人民心中坚韧不拔的象征。
有一次,我在火车上看到了一幅竞争的形象的图画。我那回正在餐车用餐,有一个男服务员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在取饭菜的窗边,左手托着一个大筐,右手飞快地把筐里的刀、叉、勺分类放好。他放下筐就端起一大摞碗碟,又分类放好。难度之高,动作之精确,使我想起杂技表演。然后--他干事可是连“然后”这两个字的间隔都没存的--他把从餐桌上收来的碗、碟里的剩菜一个个倒T净,塞进窗口。一手刚把碗碟塞进,另一手已顺手拿起一块布,擦一下窗前的柜台。所以说“擦一下”,是因为他一下就把柜台擦完了(又是个高难动作!)放下抹布的同时,他的眼睛已望着废纸篓了。他从废纸篓里的旧纸袋上,取下儿根橡皮筋,挂到一个小塑料钩上。这时他的目光投到餐车里,我看到他那小圆脑袋上有一对滚圆的眼睛。眼睛往各处转,简直像是在餐车各处滚来滚去似的。“对不起,”他对一位顾客说,“请不要把腿伸到餐桌外。”显然一时在餐车里没发现有什么事需要干,他又一下子掉过身去,面对着那个窗U,等着事干。他那微秃的后脑勺油亮油亮的,是不是一着急头发也会冒汗?他背着的双手,拇指和食指摩挲着、搓着,发出不安的声音--看得出,他因为不惯于没事干而感到烦恼呢!我很同情他。我猜想他是一个能力不强的人,所以到了五十来岁的年纪,还是只能当个服务员。不卖力气干就会被食堂长(我们叫餐车长)辞退了。我甚至怀疑他是个未能发迹的侨胞(他那脸太像广东人),我用那三句半的英语问他,于是我吃了一惊--他本人就是食堂长!
我想起卓别林在《摩登时代》里的表演,这位食堂长的快速的、机械的动作,要是让卓别林看见了,大概是不会放过的,又可以搬上银幕了。从工业时代的开始到第三次技术革命的开始,只要搞竞争,人就得像机器一样转动。
我又想起松山菜场。叫卖者的面前都放着一个小录音机--把他们的叫卖和买方的出价实录下来。天天得上交录音磁带,政府好进行监督,免得发生违犯法律的事。竞争的结果是人和机器的混为一体。人像机器一样精确、高速,机器像人一样灵性、多功能。机器变成了人,人变成了机器!
田致祥:心如山泉,志比石坚,百兽不犯众山无欺
我贴在山壁上大张着双臂一手紧抓住一根树枝,双脚摸索着找不到一处可以踩稳的部位,只能如一只大壁虎似的趴那儿不动了。
我不能不正视我的生存环境。这里是卧龙山海拔2700米的原始森林,有积雪。而我从摄氏32°的金沙江畔直奔这里,只穿着牛仔裙和长丝袜。想到老田穿着厚厚实实的毛裤和羽绒服,不免产生“自怜情结”。山壁下横陈着去年突发的泥石流冲下的树木和大石。我左边大半米处,是悬崖吧?我刚才问过老田。他说掉下去也没事,那边山壁上都是树。我可不想去体味挂在树上、悬在半空的滋味。这一带有100多座3000米以上的山,老田与山们一起生活了30年。他说,现在主要是用手。他用两只手攀援着一根根树枝,猴似的跃了上去,在上边等我。而我,我的生命此刻全系在我抓着的树枝上。原始森林的树们偶尔见到一双长丝袜,好奇得这个拽一下那个勾一下的。我那丝袜,上上下下的洞,如成串的眼泪似的,向我哭诉那些欺负人的树们。可我如今又有什么力童呢?一路上,我倒是用权当拐杖的一截树枝捅过苔藓。在原始森林,除了苔藓我谁都不敢碰。谁都比我有生命力,比我强大。平日里我可以写我之所想写,前两年某刊叫我题词,我写下:有人民就有文学。如今我到了无人区,失却了我可以站立的土地,我什么也不是,连一只大壁虎也不如。
原始森林在阳光的照射下,升腾着惑人的雾气,雾气上升而成云。我腾云驾雾地喊着:老田,你快下来!
老田在枝杈间穿行,树们一看见他身上那件熟悉的羽绒衣就恭恭敬敬地闪开。他下到我的身旁。我说没处下脚我下不了了。他“哧溜”下去,张开手掌放在我的脚下,做成一个踩脚点,叫我踩着他的手掌下。他那个子,不过16米吧?而且54岁了,哪有这样的力量?然而我如果不想再做大壁虎,只有踩着他的手下。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他的手不成比例地大,为什么他自号:卧龙山人。
快到这个山坡下,我抓着的一根树枝断了,我也如折断般地摔了下来。后来,又摔了。再后来,再一次摔了。我指着腿上两道血痕戏言:待我回京,吹牛说这是野生大熊猫抓的。
终于跟着老田下得山来,已经几次“马失前蹄”,跌在地上,总的感觉是,腿不是自己的,或者自己没有腿了。老田自管在前边走,我说老田,还要走多久?老田说一个来小时,我叫自己不要再问了。反正,问不问也总得走那么些路。然而实在走不动了,事实上两条腿已经不是在走,是在甩,不知怎么甩出一条腿,再甩出一条腿。如此甩了好一阵,我说老田,还要走多久?我怎么又问了?老田说一个来小时,怎么还要一个来小时?刚才都白走r?我也不敢再问。然后想吾想以及人之想,说老田今天让你受累了。老田说今天是最省力的。说着还是径自一个人在前边走,好像有意要把我扔在这个野山里。
我觉得我这两条腿恐怕永无尽头地就这么甩下去了,不料却看到了汽车。拉开车门,坐上。我说人生还有能坐上汽车的快乐!老田并不说话。在他这个常年在大山里的人,今天不过是散了一次步罢了。右边的小溪,横穿过公路,流进江里。这边那边的山头,都有瀑布泻下,阔如绸匹细若丝。山脉沐浴在瀑布中,好惬意!那么,下次还来卧龙吗?恐怕人生难再。中国太大,要去的地方太多,总有想去还没去过的地方。新的环境、新的事物总能使人产生新的感受,新的激情。然而老田呢?
老田的家,在卧龙一个宿舍楼里。那是北京以前专住单身汉的筒子楼。他家门上大玻璃糊着一张寅纸,上书清居”二字。进得清居,感觉没有家具只有纸、老田书满了大字的宣纸。我按顺时针方向把他的屋子作了扫描,进门处有3只水桶,然后是一个脚盆,-把水壶,两个暖瓶,一只口杯,一只半导体,一些书,一些字帖,一个写字桌。桌子上方有根电线垂下一只灯泡,桌子上有笔、墨、纸、砚、镇纸。然后是一个电炉、一个锅、一块案板、一碗剩菜,一个小玻璃柜、一把油壶,一堆菜、一顶草帽。门后钉着一根铁丝,上边挂两条毛巾。里屋有米袋、箱子、板床、椅子、大堆的宣纸、一只盖了旧毛巾的小电视。屋里一根“通栏”大铁丝,上面胡乱搭着老田四季的衣服,权当“衣柜”。还有一根“通栏”大铁丝,专挂他书写的条幅。屋角是脏鞋,鞋里塞着换下的袜子。这就是四川汶川县卧龙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干部老田的家,我不明白他写的关于生态生物学的论文是坐在床上写的,还是推开小写字桌上的纸墨后写的。
如果不是墙上挂着的一只学生书包,这“清居”必是单身汉宿舍无疑了。这只小学生用的帆布包上,用钢笔画满了鬼怪式飞机什么的,还写着显然是新学的英文单词:bookbag。老田第二次结婚前,对灌县的未婚妻声明:我在卧龙干这个工作,我爱我的工作,我不会丢了工作调回县的。未婚妻一噘嘴:那卧龙就是你家,你不要回灌县这个家了。婚后老田每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除此,只能每月寄160元回灌县家,尽尽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他自己不喝酒不抽烟,剩下几十元钱“足够过日子”了。
我望着他墙上挂的两块长了满满一层绿毛的腊肉,我说这吃了不好。他说哪有时间老买肉,没事的,这肉刮掉绿毛就好吃,非常好吃的。
老田名田致祥,常年独居,久食霉肉,然攀援似猴,书写若飞,心如山泉,志比石坚,百兽不犯,众山无欺,采日月之精华,集天地之灵气,真正个卧龙山人是也。
陈香梅:为什么不去拥有一千个春天
陈香梅轻盈地走来。两条纤纤细腿下,是一双高跟拖鞋式长尖头皮鞋。这是现今青春女子最钟爱的时尚打扮。陈香梅么,每天早晨跳绳两百下,晚上临睡前跳绳两百下,自然青春又青春。
这是在杭州西子湖边上的西子宾馆。香梅女士的妆,叫我想起形容西湖的诗句:淡妆浓抹总相宜。香梅女士的个子,既不偏矮,又不会因为太高而缺钙。她身子笔挺下巴微微抬起。大高个儿和她对坐谈话,往往还得仰视她抬起的下巴上边的略微有些俯视的眼睛。小平同志说:“美国有一百个参议员,但只有一个陈香梅。”陈香梅这3个字很大,里边包含了历任的美国难民救济总署主席、总统竞选委员会全美妇女委员会主席、里根总统竞选委员会执行小组副主席、美国国际合作委员会主席、美中航运公SI总裁等等等等。不过我想,市民百姓都知道的陈香梅,是上世纪40年代中央通讯社的第一位战地女记者。采访过美国飞虎将军陈纳德,与陈纳德婚后10年,飞虎将军英雄早逝,她带上两个幼女闯荡。直至奔走海峡两岸,促成台湾在198?年允许开放探亲。直至1991年她第二次带台湾考察团访问北京,台商开始在大陆投资。直至在广州设立陈香梅教育奖励基金会。直至1999年,陈香梅教科文奖办公室主办祝澳门回归、宝鼎铸盛世活动等等。
香梅女士从政、经商、写作,她有一本书叫《一千个春天》,前后有22个版本,译成多国文字,是当时全美十大畅销书之一。我想,她的一生,也可以用这个书名来概括:一千个春天。
香梅女士如云的卷发下,有一对熠熠的耳环,堂皇地占据着显目的空间。香梅女士自然是熠熠的。而且吸引着各色见到她的人,都想站在她身旁感受熠熠。她很体谅每一份向往熠熠的心理,站在那里,由着所有她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和她照相,甚至照了又照,熠熠复熠熠。不过她每天跳绳400下,谁还能站得过她?
9月21日上午香梅女士会见“陈香梅文化及自然保护研究中心”的成员。她说及她个人没有寸土寸金,只是用她在美国的一点钱来往海峡两岸,回归本土。希望用她的力量做一些事,支持一些教育事业,尤其是贫困地区的教育。
她平淡说来,我却感受着一种青年人开拓和创业的坚定。我又想起克林顿办公桌玻璃板压着的唯一的一段格言:“青春不是人生的一个时期,而是一种心态。青春的本质不是粉面桃腮,不是朱唇红颜,也不是灵活的关节,而是坚实的意志,丰富的想象,饱满的情绪,也是荡漾在生命甘泉中的一丝清凉。青春的内涵,是战胜怯懦的勇气,是敢于冒险的精神,而不是好逸恶劳。许多60岁的人反比20岁的人更具上述品质。年岁虽增,但并不催老,衰劳的成因,是放弃了对理想的追求!”
我走出香梅女士下榻的西子宾馆一号楼,就见一辆大奔驰从身后开来,驰向前方。是她!她得立即赶去进行下一个日程。那天是中秋。近几年她已经在杭州3次过中秋了。总是与杭州有缘。对于中国人,春节是最重要的节日,中秋是最动情的节日。不过,约定俗成的节日都是要过去的。只有自己创造的节日是过不完的。创造青春的人就天天在过春天的节日。
为什么不去拥有一千个春天?为什么不呢?
张贤亮:劳改22年真是熟读了《资本论》
会后走进自助餐厅,张贤亮往盘子里夹口条,说:会上讲了那么多话,得吃点口条。
昨天他在政协文艺界联组会上,作了一个关于西部大开发的发言,得到了李岚清副总理的肯定。会后朋友“揭发”张贤亮,说他宏观经济虽然很好,微观经济一塌糊涂。这次到京,有人卖给他貂皮,他花了一千多元,然后才发现是兔皮,顶多几十元。
不过张贤亮当年劳改时真是熟读《资本论》。他说,劳改22年中间没有干过别的。我看他成天像电视里打出的一种饮料广告,叫做:高兴就好。好像22年的不快活,就在今天补上。
他喜欢把自己讲得很坏。8年前我刚参加政协文艺组时,还真叫他“坏人张贤亮”,而且不敢接近他。晚餐时与他一桌,朋友故作大惊状:祖芬,你怎么和张贤亮坐在一起?
张贤亮笑:最纯真的和最复杂的坐在一起。
自己宣布自己最复杂,准保是假冒伪劣的复杂。他正在很绅士地吃浅浅的一盆冷菜,除了一点口条,全是生菜。这桌十来人,吃自助餐数他最规范最和国际接轨。我说,劳改22年,你还是最公子哥儿。
他的眼镜是在日本买的,西服是在意大利买的,皮鞋是英国的,T恤是德国的。他说借用《茶馆》里唐铁嘴的一句台词:咱这是八国联军侍候着!不,至少可以说是西方七强侍候着。
于是大家在餐桌上正式任命他为“帅哥”。他自是得意非常,一副我不帅谁帅的模样。
细想起来,今天在座的,今天在这个餐厅里的,哪个不是“帅哥”?六七十年代谁吃过、谁见过、谁听说过自助餐?谁身上有哪怕西方一强侍候着?现在谁家没畚西方几强侍候着?谁的个性不是得到了从来没有的张扬?
一个张贤亮证明了压制人性、压制生命的极左的失败,更证明了发展就是硬道理的道理。
于是有人说同桌的冯小宁晚生了儿年,没有体会过“文革”。小宁说:怎么没有?我看到了“文革”的全过程!我12岁时看到我爸爸被打死了。
我望着冯小宁,一下定格r,只有泪水涌涌。今天本来是很快乐的,我不想哭泣。但是我的心颤抖起来,我抹眼泪,擤鼻涕。不不,痛苦的一页又一页,翻过去翻过去了。我们今天很快乐。我们个个都是“帅哥”!
月兰:阳光总在风雨后
杭州野生动物园。
与动物最相像的是孩子。与孩子最相像的是动物。孩子与动物一样地胸无尘杂、心无旁顾,一样无师自通地明白人生的要义:快乐。动物园是动物的家园,孩子的乐园。孩子与动物见面就熟,就能对话,能交友,能嬉戏。
3个孩子每人手里握着一把草,和长颈鹿玩疯了。大一点的那个男孩17岁,还有两个11岁的男孩和女孩。他们一边奔跑,一边逗长颈鹿:来!来!长颈鹿!跟着我!给你吃草!跟着我!给你吃草!
那长颈鹿看来是三代贵族,嬉戏的时候也不忘优雅。长颈鹿越是优雅,越显得那3个少年乐翻了天。两个男孩哈哈哈哈笑着,好像把他们积压了十几年的笑一下子全笑了出来。
从来也没有看见他们这么高兴过!
一旁看着他们的安娜,不觉一阵辛酸。
和长颈鹿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忘了在动物园之外的妈妈。正是妈妈,4月底对安娜说:我有个愿望。
安娜急问:什么愿望?
妈妈说:我这两个儿子,还没去过动物园。
安娜说:我就带他们去。我女儿也一起去。
这位妈妈能说出来的愿望,安娜说什么也要去做到。
3个少年又在开心地大叫:我跟猩猩抱一起啦!我爬大象身上啦!
安娜的眼睛,不看自己的女儿,只盯着那两个男孩。
如果,他们的妈妈能看见他们这么高兴,那简肓能给她治病!如果,他们的妈妈真不在了,他们怎么办?
如果,孩子们的家里很幸福,他们也不至于一下子发出了积压十几年的笑声。
如果,这种事发生在我安娜的身上,我可能顶不住!
孩子们哈哈哈哈笑着。
安娜的心哭着。
今年3月初,安娜接到孩子妈妈月兰的电话:她得了癌症。
月兰哭,安娜也哭。
月兰的丈夫,2003年9月得了癌症去世。月兰的母亲,是丈夫去世的前一年去世的,也是癌症。
安娜如何劝月兰,而月兰对“癌症”这两个字已经太敏感。两个儿子已经失去了爸爸,生怕再失去妈妈,不吃不睡,抱头痛哭。
月兰来来回回说:我两个儿子怎么办?
月兰昏昏沉沉说:我什么时候死?
安娜好歹让月兰住院动手术,两个男孩她来带。
事情发生在2005年杭州拱墅区的和睦社区。月兰是社区里的低保户,安娜是社区里的帮扶员。
事情还要追溯到2000年。杭州又一个现场办公会。市总工会、市民政局、市劳动局、市财政局、市经委、市委办公厅、市政府办公厅等等,还有书记、副书记和副市长。议题是一揽子整合社会各方面的资源、力量,寻找一个统一的帮扶弱势群众的载体,形成一个长效的机制。
总工会提出社会各界送温暖,困难群众沐春风。市领导说,好!就叫春风行动。
每年底一次性补助的标准,从1500、1800、2000,提高到2000、2500、2800。还有26项优惠政策,譬如子女上学免交学杂费等等。而且一年比一年加大力度。贫困家庭一旦有人得大病怎么办?2003年出台一个政策,每人每月交1元,医疗费超过5000元,就由有关方面交清。凡持有杭州市困难家庭救助证的家庭,享受种种大病救助办法。到市慈善医院看病,2003年有10项免费、10项减收费。到2005年,有21项免费、11项减收费。重病人没钱付费,可先记账。
然后交不出来呢?我问。这是2005年7月了。
总工会一位有关方面负责人讲:市里说了,市财政托底。而且互助医疗上不封顶。今年上半年已经一千多万托出去f。
我笑:那我以后有病来杭州。
又一人说:是有这问题。
我不明白:什么问题?
他说,杭州大气,外来务工的二百多万人,要让他们安居乐业。但是也有人钻了杭州大气的空子。有一个小单位,就报了3个尿毒症。
他对我笑道:你看,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很快就想到这个窍门了。
我正和市总工会、市民政局和月兰、安娜几位低保户、社区帮扶员一起,闲坐说春风。唐诗日:“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那白头宫女,早就被皇帝唐玄宗忘个无影无踪,只能靠“说玄宗”打发头发一天比一天白的日子。
月兰没有白发,不过已经削发。一看就知道是手术后的化疗退去了她多少青丝!她病后可没有闲坐,而且交友广泛。天天有不认识的人打电话给她,叫她一定坚持住!她出院后回家的第一天清晨,就有陌生人敲门,送来2000元,当晚又有陌生人来访送来1000元;外来务工的500元、700元地送来;自己也有病又同是低保户的,没有钱送,只能坐到她床边唱段越剧送她;更有经济宽裕的干脆带她上北京同仁堂看中医。
更有一位35岁的单身女性,要和月兰一起把那两个儿子扶养成人。现在放暑假了,那两个儿子都住在她家,因为月兰术后手臂僵硬还不能做饭。
安娜说,和睦社区有一位73岁的低保户,老是走来为月兰做饭,今天中午还在月兰家做饭。
安娜是天天去月兰家做饭的。她家不在和睦社区。她那11岁的女儿中午在外婆家吃饭,晚饭怎么办?安娜想,不如把月兰的11岁的儿子带到自己家里和她女儿一起吃饭。可是,月兰那大儿子又怎么办?只好请人天天把女儿送到和睦社区,她为月兰和那两个儿子做好晚饭,再带女儿回家做饭。
这些琐琐细细的事,由安娜讲来,那么平平实实、平平常常。
安娜有一句挂在嘴边的话:我也是一个母亲。
我想起国母宋庆龄。
这哪儿跟哪儿呵?
安娜乌黑的头发拢到脑后梳成一个宋庆龄似的发髻,现在三十几岁的人很少梳这种发型的。这束起的黑发,把这三十几岁的年龄束出一份端庄。她白皙敦厚的脸上,是一对温暖安祥的大眼睛,一件简约的圆领短袖黑上衣,更衬出一份母爱的光辉。
始终坐在安娜身边的月兰,就如一朵白月兰那么洁白。她本来一定很美,白皮肤、细身子,长长的眉毛,凹陷的大眼,高高的彝梁,朱丽亚罗伯茨般的大嘴。她现在也仍然有一份气质。我的眼睛,常常不由自主地向她那玉白的衬衫看去。衬衫那一派玉白里隐约露一点红丝带,那是一种点到为止的捕捉不住的美。她手里握着一顶缀满银白星星的蓝色遮阳帽。
我不由说:月兰,你的衣服真好看,真有品位!弄得我老想往你这边看。
月兰说,这件衣服,是领的。她和儿子们所有的衣服都是在慈善超市领取的。
她拿起那顶满天星星的帽子:有一位不认识的人,送来这顶帽子,说这上面都是幸运星。她又掏出脖子上的红丝线,系着一个金色幸运星。也是那人送的。
送她这么多幸运星。
她觉得她生活在杭州,实在是很幸运。杭州帮扶的措施越来越细化。臂如今年持证户订《杭州日报》,一年只需43元。因为考虑到这一年的杭报积起来卖废品,可以卖到43元。不过有一点有关部门没有想到的是,杭报今年增厚了,卖废报纸至少可以卖到50元。不仅可以白看杭报,而且还可能小有收益。单位吸纳弱势群体上岗,政府都有补助。今年包括B个区(县)市在内的大杭州,实际失业人员只有621万人,而且其中70%的人做小生意。
所以月兰几次对我说,她病好后还要上班的。
我说有杭州的合力,你一定会好的。
月兰术后身子虚弱,她声音很低很低但是很有力度地说:不好也会好!
她说做化疗她呕吐不止,很苦。还有25次,她一定会坚持做完。然后,她声音更弱了,她说,将来什么都不可预料,不过什么情况我都会坚强地挺过去的。是杭州又给了我生命。我相信风雨后必有彩虹。
我说:阳光总在风雨后。
要分手了,月兰戴上那顶满天星星的幸运帽,又添一份楚楚动人。
那么多的幸运星,好像那么多一直去看望她的人,包括市总工会的、市民政局的和杭州市所有上上下下送幸运送春风的人。春风行动是绩优股、人心股。
春风行动已纳入中央文明办编写的《精神文明创建工作新方法100例》。
春风行动,也是幸运行动。
月兰,祝你成为幸运星!
董秀玉:她说她不能接受没有进步
王亚民来电话说要请董秀玉和我们一起坐坐。我说可是梦溪不在家,他出去买书了,哦,他就是去三联了。可我怎么通知他呢?对了,打电话到三联总机广播一下?电话打到三联书店,广播找刘梦溪先生。没想到先生刘梦溪就坐在董秀玉的办公室里。
亚民是河北教育出版社的社长,秀玉是三联的老板。梦溪么,偶尔的失踪还是去了书店。这世界上只要有一个叫刘梦溪的人,书店就不会断了香火。
亚民讷于言,运动员似的长于用行动说话。每天夜间甚至午夜,他还要打一场篮球。没有人不知道亚民工作的全情投人,不过,当电视里播NBA篮球赛的时候,我不知道亚民在书稿上会不会看到公牛队、湖人队?瞬息万变的篮球比赛所以叫人着迷,因为没有一个瞬间是重复的。亚民的信条:没有新意的事没有意思。
十多年前,他投资几百万出一套3000万字的现代学术经典丛书。那个时候,小小的河北教育社斥巨额资金,又是冷清的学术书,胆子够大了。但是,他成功了。规模庞大的包括莎士比亚、雨果、歌德、屠格涅夫、泰戈尔、卡夫卡等文学大家的《世界文豪书系》,还有漫画经典、20世纪书法精选等书,也都大获成功。几年前他出了600元一本的《莎士比亚画廊》,这--该赔了吧?但是他又赚了。这“动感”社长的出书质量和经济效益,早已人所共知。我再不为他出书的命中率担心。觉得“亚民”这两个字的同义词就是~成功。往后两三年,不用什么大动作,循着惯性走,教育社的出书质量依然会令人惊羡,教育社的编辑收入依然会脍炙人口。
但是,就在教育社红红火火的时候,这位“动感”社长向全社寅布,愿意走的都可以走。不论多好的骨T,想走的一个不留。凡走的人每人按规定都分别得到一笔几十万的钱,也就是说,你现在的收人,一直算到你60岁退休,把这一笔钱全数一次性给你。然后你可以另找工作。
我对亚民开玩笑:那我赶紧调你们社,拿到几十万就申请离社。
优厚也是一种诱惑。本来未必跟得上社里发展的,想走。本来在社里很得力的,也有的想走。我问亚民这怎么办?亚民说:改革面对每一个人。我不是给每个人平等的收人,我是要给每个人平等的机会。而且,有的骨干也走,这就让走的人不会觉得离开教育社是不好看的。
当然,更有很多人,包括能力未必够得上的人,还是不愿走。吸引人的毕竟不光是钱,还有事业和惬意的工作环境。到别处工作,或许只是干活。但是在河北教育社,是一份能使人不断得到提高的事业,是一个诱发善良的文化环境。
亚民瘦了。他说连他最好的朋友都不支持他在教育社那么兴旺的时候搞改革。不过教育社到底在富有人情味的氛围里完成了大精简。
我们落座的一家咖啡店,古雅的色调衬着动感亚民,好像一辐很有力度的油画。同样被古雅色调烘托着的秀玉,又像一幅很有历史感的油画。秀玉感慨地望着亚民:我特别理解你这次改革。你是把以后两年要做的事,提前做了。不过,在成功的时候改革,非常不容易。从来超前的行动不可能征得大家的同意再去做,只能用行动的成功来反证当时的初衷。篮球场上那些漂亮的传球、投篮,都是动作之后人们才知道球原来还可以这样传、这样投的。
秀玉十多年前去香港主持香港三联工作的时候,离“九七”回归还早。那时的香港粤语如同国语,普通话倒像外来语。香港三联正值举债累累的时刻,从北京来的秀玉,如同外来妹似的如何叫人相信?这位外来妹高挑、白净、秀丽,一如她的名字秀玉。但是今天我只能用记忆来复制她当年的美丽。得过癌症而存活的人,容易见胖。她一见我,说:我胖了。我说:没关系。然后就想自己真笨什么叫没关系?女性到一定年龄,看气质看素养看内涵看智慧。而且,秀玉完全是劳累所致。她的重病她的稍胖,只能叫我敬重!
秀玉当年在香港,知道如果不做大的人事制度改革,香港三联就没有出路。可她只是个不会讲粤语的外来妹。上班的第二天,一位老编辑诚恳地劝告诉:昨天我们商量过了,你还是回北京去吧!她没有回去,那些给出版社带来负效益的人一个个离开了不胜任的岗位。从那时起,她每天只睡两个小时。香港的5年过去了。回京的几年又过去了,她还是每天只睡两小时,哪怕得癌症以后。因为,想睡也不会睡了。
我们用餐前,各人点自己的主菜。她也不看菜单,说自己不想吃什么。我看她穿一件黑白格衬衫,这种黑白格子布,就像黑白相片似的放在哪个年代都可以。只有她那手机频频地呼唤,提醒我这是个数字时代被很多人点击、下载的人物。她还能吃什么?她还能穿什么?她所需要的,也只是付出。
她去港一年,三联就由亏转盈,盈利的数字一大,我懵了记不住了。这个数字后面的代价,只有她自己知道。所以她尤其地理解亚民为什么要在成功的时候就这样大动作地改革。
记得今年的高考题目,有一道好像是说在你前进路上如果必须扔掉一样东西,你扔掉什么?然后列了健康、美貌等等。如果扔掉健康,人生还有什么快乐可言?而美貌,对于不少女性,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秀玉已经把健康把美貌都付出了,这也是一种轻装。轻装以后,更清心更精心地经管她那三联的学术书,她深信做得越好越不怕卖不出去。梦溪下午在她屋里,见她正在给一位编辑定版式,一条一条定下来。事实上,做成功大事的人,往往是在每一个细节上都力求完美的。
北京三联书店图书中心,从一楼到地下一层,是一排宽宽的楼梯。社里有些人认为电梯应通到地下一层,取消楼梯。秀玉说不。这楼梯的两侧阶梯,永远坐满了年轻人,捧着他们喜欢可又买不起的三联书埋头苦读。秀玉每次走到这儿,从背影看楼梯上的读书一族,觉得这是三联最美的景观,永远看不够的景观,每次看每次受感动的景观。于是她的心也和这些阶梯上的年轻人一样充实而美丽。
一位名人说过,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秀玉要做一个一个新的阶梯,今天不同于昨天的阶梯。如果不是跟以前不一样,比以前更好,她就受不了。她说她不能接受没有进步。她的声音打颤了。她痛苦地垂下了头,去抑制那眼看就要滚落下来的泪水。
我的泪水从我的心头泛起。这话如果是亚民讲的,那还好些。毕竟亚民四十来岁,还很有精力去开拓。但秀玉是从生死关上走过来的人。我小凊楚她什么时候将要退休。其实,退休这个词于她一定是模糊概念。因为已经有很多人希望秀玉退休后去这里那里工作了。对于秀玉,没有进步就没有人生。
“我不能接受没有进步”这一句话,给人生点了题。这个世界上,只要有秀玉,只要有亚民,就有人类进步的阶梯,就有--进步。
席间知道,河北教育社和加拿大合作的小学英语教材的教学片,刚刚被教育部通过。大约3年前,“动感”亚民想到未来3年后的英语市场,他出资出大纲请加拿大人编写小学英语教材,教育部通过后已经被全国十几个省采用。如今又通过了这套教材的教学片,全国小学生都可以通过卫星电视跟着教学片学英语。而且,中、加合作的初中、高中英语教材都在编写中。在中国入世前夕,真觉得王亚民3年前的这只“球”有多漂亮。不啻是教育社的一次“申奥”。梦溪举起他的一杯冰水对亚民说:祝你“申奥”成功!
祝一切为进步而生的人,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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