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初,我辈还从来不曾想到自己也可以坐出租车的。常常下了公共汽车要走很长的路,再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再走长长的胡同。如果街上有一个人,一边走路,一边只顾低头读他手边的大书,走多久读多久,这个人一定是梦溪。梦溪走路必读的书,一定是钱钟书先生的书,或者是《谈艺录》,或者是《管锥编》。
钱先生的书,每一种他都读几遍了,每一种他总要买几本,甚至买多本,有时送给他喜欢的人。他把大稿纸对折起来,让纯白露在外面,订成几个大本。大概觉得在纯白上记录读钱先生的随想,可以像先生似的不受知识形式的拘束。
多少文字的笔记,放了多少年了,梦溪也没有成文成书。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我想,总是觉得没有读够吧。对我是常常说起钱先生的,如同说起至亲至敬的长者前辈。有时未免为世道人心而慨叹,但他随即就会引来钱先生的话,为自己解嘲解惑。而我,实在是,只读过《围城》。在我读过的小说里,只有《围城》可以一页一页分开来读。我是在一次辛苦的采访期间读的。太累,累得坐下来不想吃饭。打开《围城》,边读书,边匆匆吞下到了时间不能不吃的饭。一次就读几页,甚至被打断就读一两页。一般的小说,这么断断续续地读,是没法读下去的。然而《围城》,随便抽出一两页,读来都有兴味。
完全是因为梦溪的缘故,钱先生好像老是生活在我们家里,我对先生有了一份不会有二的敬爱。大约是1988年,梦溪要办《中国文化》,第一次给钱先生写了封信。没想到很快收到钱先生的回信,诚恳、幽默、有趣,一如读《围城》。难以想象的是,信里竟然有“文章知己,患难亲人”8个字,我立刻感应到,钱先生知道梦溪和我的一切。
梦溪没有回信,因为不敢让先生再复信给我们。只是到了又有什么事的时候,才给先生寄去一信。先生必定几乎是一天不耽搁地写来回信。每逢新年,我们总要寄一张贺卡,也照例会收到钱先生和杨先生的卡。我们的卡,常常很卡通很童话,或者就是我剪贴一些可爱的大苹果什么的。钱先生显然很喜欢,常在卡上写一些有趣的话。我直感地觉得,钱先生最不被世人所知的,是他的一份天真。一次,我买到一个丑娃娃贺卡,身上印的几块补丁,像用手补上去的一样。钱先生收到后,来信夸奖我的女红,以为是我手工补上去的。又说他的卡很一般,不能和海龙王斗宝。
钱先生在我和梦溪的心里保留得这样完美,以至于我们都不敢去看望他。有一次,大概是《中国文化》出来了,想让钱先生早一点看到,我和梦溪拿着杂志到了他家那幢楼前。我说,我有一种朝圣的感觉。这句话如今写下来,可能一些很年轻的人会嘲笑我,说只应该崇拜自己。我很惶然,很弱小,很落伍,我知道我常常觉得这个人那个人很了不起,夸张地讲,我写过多少人我的自我就失去过多少回。钱先生是我真正崇拜的人,我就有了朝圣感。
我们走上二楼,轻轻叩门,心里希望可别是钱先生或杨先生开门。当然事先商量过的,如果是他们开门,我们也是交了就走,不说明我们是谁。还好,是一位妇女。我们把《中国文化》交了就往楼下走,好像小孩子偷偸按人家门铃,看有人出来转身就逃。
有一天,我心里突然好难受,我对梦溪说,我觉得钱先生想我们了,我们应该去看钱先生。我至今不明白我怎么会有这种难于承受的感觉。第二天上午照例下楼取报。信筒里,竟放着一封钱先生的信。不是回信,是一封先生自己写来的信,昨天写的。我读完信坐在椅子里,坐了好久。梦溪从外面回来,我说,你看,钱先生的信,昨天我感应到了。那一次没去看钱先生和杨先生,就更不会去“朝圣”了。
今天早晨梦溪来电话,口齿不清地说谁谁过世了。他说不清我也听不清。他正在哈佛大学,我在多伦多。不过每个电话都是清清楚楚的。我问谁?谁?你说谁?
我心里难过,坐在桌前,拿起笔,并没有想写什么,只是像做心电图似的,录下心里想到的。
陈逸飞:我想为家乡尽尽心,我找到点了
如果这里不是他的老家,他很可能会说,用他常用的词来说,这是视觉垃圾。
院门外,破席盖着旧木,3棵孤零的小树,像垃圾千金般地无助。
走进四进的大宅院,一行侧房的两个窗户前,屋檐下挂着3根晾衣竹竿。两个拖把,木柄支地,拖把头靠在墙上晒太阳,乱蓬蓬懒洋洋。
这两间矮小侧房,窗外各有一个砖头砌就的中西式的装饰框,协调而各异。对于这两间小破屋来说,这两个窗框简直是富丽堂皇,简直就是光荣与梦想!
偌大一个旧宅院,不知有多少间屋子不知住着多少人。独独这两间的主人,在有限的空间里拓展出这样超然的视觉艺术。
对面一间小矮屋里走出一老妇,对我说:“这是陈逸飞的家!他是美国画家!他在上海有开店的!”
这句话,我得实录才原汁原味。附近这一片的人,都把陈逸飞像近亲那样挂在嘴上的。
今年清明,陈逸飞跟着宁波北仑区的人走进这大宅院,第一次看到他出生的这两间半小矮屋。他泪水涌涌,语声呐呐:我怎么办?我能为家乡做点什么?
陈逸飞并不知道他是北仑人。他只知道自己是宁波镇海人。1986年镇海县分为镇海区和北仑区,陈逸飞的故居就在北仑区。到2003年,北仑的港口集装箱吞吐量的增长已经连续5年全国第一了。北仑要开发文化资源了。有关人士找来大宅院这一带的居民开了几次会,弄清楚了陈逸飞的父辈、祖父辈、家族、家谱。于是在2003年腊八那天,顶着一头大雪来到上海一幢楼前。
北仑人知道初次见陈逸飞,一定是在他的工作室。进去以后才发现这是陈逸飞的家。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他们心里来嘀咕着。而陈逸飞,让家人煮了宁波汤圆来款待来自家乡的宁波人。
今年开春,陈逸飞对上海朋友说他清明要回老家。上海人说你老家早已呒没了(没有了)!
北仑的确出落成一个着新装的生机勃勃的少年人了。独独陈逸飞的出生地,还原封未动,不过也就要动迁了--所以说“就要”,因为原先不知道这里诞生了一颗明星。陈逸飞出生6个月前都在这里有人开玩笑,说陈逸的父亲和母亲在这里用6个月的时间,事实上已经完成一个大工程,培育出一个着名宁波人--陈逸飞。
陈逸飞站在老家窗前门前,来回说:我怎么办,我能为家乡做点什么?我要尽我的心!我已经迟了这么多年了!
北仑人带陈逸飞去看北仑的山和水,陈逸飞终于呼出一口气:
我想为家乡尽尽心,我找到点了!
20天内,陈逸飞3次从上海来宁波。
第三次,他带来了上海世博会建筑、规划和景观设计的首席建筑师、西班牙的马西亚柯迪纳克斯,带来了在美国、加拿大从事建筑设计的专家,带来了上海的发展商,这两位上海人,原来也是宁波人。
陈逸飞做的是大视觉,从绘画到服装到电影到建筑设计。前些年各种媒体报道陈逸飞的一幅油画,在香港被人用一百几十万的高价买走。今年有人去香港看望捐资不倦的宁波人邵逸夫,没想到在邵逸夫家里看到了这幅宁波人陈逸飞的油画。陈逸飞童年是在苏州外婆家,后来他画苏州的水乡周庄,他那神来之笔,便像发功一样把周庄发到了世界上。
他1946年4月出生在宁波的北仑,离开60岁还有整两年的2004年4月清明,来祭扫祖坟。宁波人最是故乡情深。宁波人邵逸夫先生八九十岁的时候还包机从港飞甬,扫完祖坟当日即飞回港。邵逸夫今年98岁,在宁波机场下了飞机坐上轮椅,第二天又去扫墓。当陈逸飞默默地站在祖坟前,北仑北仑,你可听到了他的心跳,你可明白了他的心声?
韩美林:为生于斯长于斯的这方土地
之一:美林“收容”的朋友们
韩美林说,傍晚6点在住地21世纪饭店门口集合,去他家。正是两会期间,几个朋友分别是文艺界3个组的委员。6点一到,很整齐地在饭店门UI会合了。张贤亮驾着他从宁夏开来的宝马车,一旁坐着冯骥才。后座是王铁成和魏明伦。我和美林、潘虹、陈铎、陈钢、吴雁泽、郝骏坐上一辆中巴,向东郊开去。
不知谁说了句:张贤亮他们知道去哪里吗?美林有两个家,一个在市中心,一个在近郊。美林只说去他家,没说去哪个家。艺术家说话如作画,只求感觉,不求准确。美林一听这话,傻愣愣地眨巴起大眼睛。郝骏拿起手机给大冯打电话,果然,他们已经背道而驰地开进闹市。张贤亮的宝马第一次在京城闪亮登场,只是宁夏车主不认路。车上就王铁成是北京人,偏偏进了车就迷醉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老歌里,夜上海,夜上海,张贤亮爱往哪开就往哪开。看来走下银幕的王铁成可不像周总理那样日理万机。
途中他们只好停车问路。大冯指着张贤亮对北京人说:路怎么走对他讲,他是我的司机。
我们约好在东郊某收费站等他们。我说不是收费站,是收容站。
美林急得跳下中巴要站在风里等,好像在风里等就能快一点似的。大家喊他上车,穿两件单褂,冻着了怎么办?他说他全身是汗冻不着。我说出汗是你急的,赶紧上车!他上了车,推上车门,一下把自己的外衣夹住了。他全然不知还往车里走,但车门死死地叼住了他的衣服,好像老鹰叼小鸡。美林个头小,娃娃脸,一如他笔下的小动物一脸天真,一派无邪。他去八届政协报到时,报到处的人问他:你是韩美林的儿子吧?你跟你爸爸报到来了?待他报到完走上二楼,又有记者追着他问:你是韩美林的儿子吧?你跟你爸报到来了?今年十届政协报到那天,美林一看见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肩,用头撞着我的头:“哥们!”和美林在一起,总感觉一种两小无猜的欢乐。他一本正经地说,从今开始,决定不天真了。我笑:凡是决定不再天真的人,都是要把天真进行到底的。有一次他去琉璃厂,看到一个有名的店里摆着不少署名美林的假画。卖假画的一见真韩美林来了,不知如何是好。美林乐了:卖吧卖吧,你们也不容易。
再说美林的司机也急得下车等着“收容”张贤亮他们。美林平时不拿手机,这时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就希望听到大冯和他的“司机”抵达的消息。手机响了,美林一下拿起手机:喂!喂!谁?谁在给我打?再一看,车玻璃窗外,是他的司机在给他打,说是人还没到。美林一看窗外的司机,急得叫:全糊涂啦?隔着玻璃打什么手机?
一切皆因美林自己少说一句话。于是就多了一堆事。
终于张贤亮们来到了“收容站”终于到了东郊美林的家。铁雕、木雕、钧瓷、紫砂、布艺、字画……一组猫头鹰,300幅,旁人对我说,美林用两天画的。他心脏病体弱,一时不敢作画,那一段就写“天书”,那是他搜集的3万个古篆字,至今没有人能看懂。美林用书法写下来,供他人研究。
然而一写又停不下来,大约一米见方的书法,两天半写了180幅。又见一幅大约两三米长的人体画,那种浑然天成把我们全锁定在画前。张贤亮一下坐到地上,再走不动。后来才听人说,那次美林上飞机前,突然灵感来了,管他飞机不飞机的跳下轿车回到屋里一气画了3幅人体画。
张贤亮从不轻易夸奖别人。但是在美林工作室,他是被震撼了,连连说:真是不能想象不可思议。光是钧瓷,美林就烧出七百多个品种。而美林,小娃娃似的笑着问我:好玩吗?好玩吗?
从迷宫一般的雕塑、绘画间走出来,走进美林的住房,就听他进门就喊:我媳妇呢?我媳妇呢?
整个席间,美林的“我媳妇”建萍差不多一直在厨房忙乎。浙江特色又兼容并蓄中西结合的各色美味,一道道上来。其实,要是建萍和我们围坐一起,大家看着她那红润甜美的笑脸会更加尽兴。魏明伦激动之下站了起来,说:我要站起来致词。明伦有个爱称“小鼹鼠”,张贤亮笑:你站起来也不高。然后王铁成故作领导状致词,大家大笑。就有人要求他学一下周总理讲话,刚才还在调侃的他突然一脸肃然:这N小行!
从来铁成逗乐,真可以笑倒江湖。但是即便最笑闹的时候一讲起周总理,他便肃然起敬。我不由生出一份对他的敬重。
之二:字画也是黄瓜
潘虹容易给人冷美人的感觉。不施脂粉而尤其地显着美的品位和美的气质。走近潘虹就感觉着她内在的温存、关爱。两会期间她一直念叨着在上海的谢晋谢导。席间她不停地站起来帮助收碗递盘的,不忍心看着美林太累。有位女工,从厨房端着刚炒好的菜,走到桌边一个一个递给每一个人。美林每每坐不住,也去端来一盘盘的菜,走到每个人身后挨个儿端给大家。我们的身后,常常有一名女工和一名“男工”一起忙乎。
有时真觉得美林好像一名长工,为生于斯长于斯的这方土地,为所有这方土地哺育的人。他那去村里、山里的大蓬车,已经行驶三四万公里。还有他在土地上立起的一个个巨雕:大连老虎滩的《群虎》、深圳的《盖世金牛》、济南的《天下第一牛》、美国亚特兰大的《五龙艺术钟塔》。塔的底座4角有4尊两吨重的青铜巨龙,塔顶更是腾龙。他今年又用青铜铸造了一尊高18米、直径18米的九龙捧着水晶球的九龙鼎。水晶球内是去年12月30日升空的神舟四号飞船装载的100克我们的国土。宝鼎外是18名天安门国旗班的护卫队,护卫着九龙宝鼎走上春节晚会的舞台。这尊青铜巨雕,美林从构思到翻铸到运输一共仅用了21天,一上春节晚会,就成为闪亮的巨星。但是于美林,作品一问世,就是过去时。他把宝鼎捐给全国政协后,又开始了他新的功课。
再说饭后美林给我们写字“玩”。潘虹说起以前美林给她的画,她挂在家里,可是每天有半小时会晒到阳光,会不会使画受损失?美林说画最好不要被阳光照射,不过晒坏了有什么,他自己永远在否定已经画好的画。晚间开车来的濮存昕说美林给他作画,一画完他赶紧收起,否则怕美林又拿起撕了。
美林给小濮画画的时候,大家都围坐着聊天。美林终于画完,走来往长长的电视柜上一坐。其实,长沙发上完全还坐得下几个美林,但他是那样诚心诚意地待客,只想把一切都让给客人,他坐柜子上就行了。而且一坐下就喊:吃黄瓜!吃黄瓜!
茶几上摆着一大盆嫩嫩的小黄瓜。只是此时谁还吃得下?再说都是老朋友了,吃得下的话还会客气吗?但美林是“长工”,他刚用字画款待客人,又拿黄瓜奉献各位。在他,什么都只想捧出来端出来。黄瓜一如字画,字画也是黄瓜。
每年政协会上,美林从来有求必应,给四面八方塞过来的首日封上签名、画画。今年是羊年,自然是画羊,几天下来,已经画了几百只各不相同的羊了。他自嘲自己是画羊专业户。他的手里永远握着两支笔,召之即来,来之画羊。他对我笑:“我的画不好,是服务态度好。”
后来,政协会最后一天,委员们坐进大轿车了,准备去人大会堂参加闭幕式,偏偏还有人上车递来一些首日封请美林画羊。我坐美林身旁,抓拍了韩美林和他为十届一次政协会的委员、工作人员、服务人员们画的第八百只羊。(大约)美林从来长得像他笔下的宠物狗、宠物猫,但这回画羊画得都快变成老山羊了。不少人一边请他签名,一边自语着:美林实在累死了!大家实在心疼美林,可又实在喜欢他的签名他的画,美林让那么多人都于两难中了:怎么能做到同时心疼美林又同时顺手牵羊呢?
之三:我是一只快活的大苍蚬
完全不心疼美林的人,有一个。那个人就是韩美林自己。
他去年累极而在浙江心脏病突发,做心脏搭桥手术时动脉破裂,胸腔喷血,像这种情况,一万个人里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手术和住院的前前后后,美林从不对人说他是谁,没托任何人,小濮讲话:一般人住院都要托个熟人,美林是太不在乎他自己了。医院并不知道投奔他们医院的这个病人是谁,只是这个病人命大,万分之一地活下来了。或许,这个万里挑一,多少万里也不一定挑出这么一个的人,上苍自然在冥冥中要助他一把。记得10年前刚认识他时,他自我介绍:“我是一只快活的大苍蝇。”恐怕很少有人自称大苍蝇。只有里里外外和苍蝇不沾边的人可以自诩苍蝇,当然,还因为毫不在乎自己,更毫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
他的写祖国的一篇散文,开头有这么几句:祖国这两个字,她能让我哭让我笑,让我激动不已、狂情乱泄。让我捶胸顿足、仰天长啸,让跪就跪,让磕就磕。
太爱这方土地了,就太不在乎自己,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就只想献出敞开的自己。第五次《韩美林艺术展》的三千三百多件作品,决定全部捐赠给北京。正在筹备的第六次艺术展,大约三千多件展品,将全部捐赠他母亲的故乡浙江。我想起几年前有一次他说:即使有一千个理由,你不爱国就是个孬种!
不在乎自己,但是在乎艺术,在乎美。政协会期间我们一桌吃饭,我喜欢一块块的烤白薯,吃完后不经意地把一块块啃过的白薯皮摊在自己的盘里。美林一看怒了:多难看!暴尸街头似的!你就不知道把啃过的那面翻过来?你就不会把这一块盖在那一块上?你就不会用一张纸把白薯皮盖上?下一次吃饭,又有白薯,他拿了两块,一块放我盘里,一边说:这回吃完得盖上!平时和美林在一起,常常笑成两个泪人儿。美林说大轿车我俩坐的座位旁,应该贴一条:上写“儿童席”三个字。但这回为了白薯皮,我吓得再不会忘记啃完就盖上。
第五次《韩美林艺术展》时,我站在他的布老虎家族前,觉得世界是这么可爱,心都要化掉了。美林远远看见我,对我行一滑稽可爱的猴礼说:布老虎不咬人。我想,美林也是只布老虎。该说不该说的总要直来直去地说出来。明明一旁有人在拽他袖子叫他停住,他回头眨着大眼睛不解地说:怎么啦?怎么啦?是呵,怎么啦?美林有口无心怎么啦,美林像布老虎又怎么啦?
美林家一台白色钢琴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到他家来的朋友们的签名。早就听人说,他总是把朋友或未必朋友的都当成“哥们”。
美林说他问心无愧,活着不累。说他特喜欢一位朋友送他的一件礼物一一只水晶刺猬。那位朋友说:你就像这只刺猬,混身是刺,但心是透亮的。
午夜,我们上了车要离开美林家了。美林站在车外,从车前到车后地走着,用两手交叉着挨个儿拍打一块块窗玻璃,好像一下一下击着我们的手心和我们告别。好像眼看就要拍碎窗玻璃飞身进来投入到我们大家中间。
美林是大家的。
金庸: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经历很多
之一:金庸有再大的武功也不好办了
走到铁门前,才发现这是后门,锁着。如果绕到正门,就要晚几分钟见到查先生。我一步登上铁门栏杆,爬越起来。肩上的背包和相机吓坏了似的直捅我,叫我快下快下。我以前爬过门,不过这个“以前”是什么时候?童话的开头常常这样写:很久很久以前。这次用两条病腿爬门,真有点奋不顾身。查先生说“奋不顾身,拔刀相助”这8个字可以概括侠的精神。查先生人称大侠,这4天来我天天见大侠,或许沾了一点侠气,也飞榆走壁起来。
查先生说过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北京大学中文系一位教授,上世纪80年代中住院期间下肢瘫痪,两腿皮包骨头。每天用双手拉住病床上边的栏杆练站立。5分钟下来已是一身冷汗,再也坚持不住。正好同病房的人带着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北大那位教授就把这部书放在病床上,一边手拉栏杆,一边读射雕英雄,径直进人物我两忘境界。这一次他站了分钟。《射雕英雄传》他是站着读完的。待他站着读完金庸的3部武侠小说,他架着一根拐杖出院了。
北京大学的高科技企业北大方正,京城几乎无人不晓。方正的某位负责人忙得10年不敢碰小说。唯一能把他从计算机旁拉走,而且使他连续两天不工作的,唯有金庸。他去上海出差时带上两本《笑傲江湖》,读完了直着急--还有一本在北京没带来。可是他还得有一个星期才能回京,也就是说还有一个星期他才能知道结果。那么令狐冲和任盈盈后来到底怎么样了?金庸小说的绚烂壮阔可不是电脑软件能编制出来的。
北京大学有多少金庸的读者呢?北大周围的书店可是没有一本金庸的书--来多少售多少。
10月25日北京大学举行授予查良镛北大名誉教授的仪式,并有查先生的演讲。如果不是凭票人场,那么礼堂或许会变成爆米花。学校说每班发5张票。学生说不赞成发票,发给谁不发给谁呀。抽签,抓纸球。无线电系九二届一班三十几人,有二十多人读金庸。我问了几个学生,竟都是读完15部金庸小说的。说功课紧张,只有读金庸的书可以忘却一切,无比快乐又得到了休息。5张票怎么分?每个宿舍先抽签,从抽出来的人里再抽5名幸运儿。抽不上的对幸运儿“威逼利诱”,说只要你让给我去听演讲,我请你看电影好不好?要不请你吃小炒(学生食堂的好菜)?要不以后我代你打开水?咱俩一宿舍住着一食堂吃饭的多好,你那天正好有课,你就让给我去听吧!金庸讲话我准保全记得住,听完了给你传达还不行吗?
不行。
25日下午查先生演讲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北大教授严家炎在贺词中讲到查先生用14部小说书名的第一个字写成的对联。他刚念了“飞(《飞狐外传》)雪(《雪山飞狐》)连(《连城诀》)天(《天龙八部》)”,全场学生像大合唱似的一起接下去念:“射(《射雕英雄传》)白(《白马啸西风》)鹿(《鹿鼎记》),笑(《笑傲江湖》)书(《书剑恩仇录》)神(《神雕侠侣》)侠(《侠客行》)倚(《倚天屠龙记》)碧(《碧血剑》)鸳(《鸳鸯剑》)。”我看整个礼堂一排排学生在“大合唱”,不知怎么想起了合唱《欢乐颂》。唱罢全场大笑。因为会心,因为高兴,因为共鸣,因为来劲。
查先生演讲时,学生们一直笑,一直张着嘴。好像嫌耳朵太小,干脆张大了嘴来听。或是嫌两只耳朵不够,要张开第三只耳朵。
大会一结束,查大侠“嗖”的一下就没了--被人保驾进了贵宾室。警卫们层层把着门,每次放4名同学进来。学生捧着各种版本的金庸小说,包括翻版的盗版的,自觉不自觉地4人一行排着队走向查先生请他签名。我走出贵宾室想拍摄二道门外蜂拥的学生。不,走不出去。那么多人的合力在往门里挤。警卫打开一道门缝,就见外边的学生像叠罗汉般叠在门缝里。警卫催我快快快回贵宾室。情势这么紧张,我匆匆照上两张就往里撤。
27日查先生第二次在北大演讲。演讲时间是下午两点半,不到12点持票的学生们就进礼堂抢前边的座位了。我走到北大正门,就发觉情势更紧张了。警卫不让我进。北大友人介绍我是作家。警卫说:证件!我什么证件也没带,怎么办?狼狈不堪像街头被迫查被吆喝的无照商贩。后来,后来一急就来个妹妹大胆往前走。
礼堂外边哄哄地挤满了想走近大侠的发烧友。面前只有人没有路,只有人的墙,没有了可以进人其中的门。除非一跃而起,飞将过去,“嚓嚓嚓”几下从空中降下。
我记不清怎样穿越人墙,怎样突破一道道警卫的。几次被人喝住:喂,你上哪?嗳!你!
我?我是谁?我乃今天一侠客。昨天和明天就不一定是了。今天好像进入一个武林世界。学生抱着金大侠的书,大侠演讲完,学生们站起来涌向前。好像武打片里的武林高手,眼看都要腾空而起,几个筋斗翻到讲台旁。主持会议的北大教授对着麦克风说:现在的情势,金先生有再大的武功也不好办了。
这位教授在演讲开始前一口-声查先生,待查先生讲完武侠,教授不自觉地称金先生了。大概也物我两忘地迸入金庸的武侠世界了。
又是警卫手拉手地拦住全场武林高手。我走到贵宾室门口,那边已涌满学生,挤着呼着叫着要见查先生。不知怎的就乱起来,有人扭打起来。大约5年前,查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国际武侠小说研讨会上,说小说里每次武林大会后总是盛宴,接着就打个你死我活。这次我们开武侠小说研讨会,也是武林大会,不过诸位小宴后,千万别打斗。
28日查先生与北大文史哲教授座谈前,发生了我爬越铁门的全武行。
之二:金唐谈经济讲武侠论人生
查先生与北大师生的3次演讲和座谈,我切碎、分类,再装进这只大拼盘--
我这次能和北京大学拉上一点关系,感到很荣幸。(全场大笑)我伯父当年就是北大学生。家乡人不知道他成绩怎样,只要听说是北大的,就觉得不得了。(大笑)我一直做新闻工作,什么都懂一点,不过很浮浅,不像北大教授那么有学问。KnowsomethingabouteverythingKnoweverythingaboutsomething做教授我没资格,幸亏是名誉教授,讲错了也不要紧。(笑)
4月去绍兴时,人家在兰亭叫我写字。我说在王羲之的故乡怎么能写字?兰亭挥毫,班门弄斧,草堂陚诗,都是大狂妄了。今天再加一样:北大讲学。(全场大笑)
北大有特点。一是深切地关怀国家社会,二是有容乃大的学术空气。我每年在牛津大学待一段。那里博大的学术空气是世界一流。但是对国家、社会、人民的关怀就远远不如北大了。
牛津大学原来的一位副院长,是研究东亚经济的。他有很多数据,说中国在1820年之前,经济收入一直是全世界第一。他说到2020年,中国又是全世界经济收入第一。我觉得他分析得相当有道理。
不同的文明遇到挑战,如果能够应付,就能发展,不能应付,就要消退。我们历史上,常常先统一,再腐败,然后有人人侵。不过中国人有韧力,经过文化的同化融合,把人侵变为转机,又统一壮大。唐宰相中至少有23人是胡人,也就是现在说的洋人。唐朝可以说是鲜卑人和汉人的共同统治。历史上哪个民族强大了统治一下,轮流坐庄。少数民族对我国的发展有很大贡献。我一直想写文章,不赞成说元朝、清朝是异族统治。不是异族,是中华民族一部分。
今天世界面临资源浪费、环境污染、人U爆炸。中国的强调和谐、合作、团结的哲学思想,可能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泰晤士报》总编辑说19世纪金融中心在伦敦,20世纪初在纽约,21世纪,肯定在中国,在北京还是在上海还不知道。我看,在北京在上海不是问题,在中国就很好。(全场大笑,全场鼓掌)
香港前景我是看好,所以我把我在香港的旧房拆了重建,现在还没建好。
讲到武侠小说,(全场快活大笑)有一位洋人介绍我,说我是写功夫小说的。我就不大喜欢。功夫只是表现形式。打斗不是武侠最主要的部分。侠,是不顾自己生命危险,主持正义。武侠小说是侠义的小说。义,是正当的行为,是团结和谐关系。雪如中国固有道德观念:朋友妻,不可戏。但是在外国,这是很重要的故事。西方是向上面的,对上帝负责,所以个人主义发达。中国是横面的,讲究人际,所以集体、群体发达。义,是中国团结发展的重要力量。
武侠故事是所有民族都有的。中国文学传统有温柔敦厚的一面。中国的侠常常代表反叛的平民思想,不过不是针对法律的。老百姓常说:你不讲王法了?百姓对王法是尊重的。是贪官先不守法。老百姓还有句话叫:老天爷你要长眼睛。所以有宋江的替天行道。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文人也可以有侠气。李白有《侠客行》。有侠气也是侠。
我小说的主角里,韦小宝不会武功。(大笑)有人喜欢韦小宝,说小宝是不是一种理想。不是。韦小宝是适应能力强。他的性格是清朝不合理的社会制度造成的。中国人去海外安身立命,在很多大城市发展起唐人街,表示我们中国人有很强的生命力和适应环境的能力。
有同学递条,问武侠小说有没有不良影响。(大笑)我看,如果吃饭吃下18碗,也有不良影响。(笑)如果读武侠小说失去了节制,妨碍了考试,就有不良影响。还有,可能产生暴力方面的影响。(笑)当然是马路小青年,对北大学生不会。北大戴眼镜的人多,太用功,要注意身体,多一点尚武精神也好。(大笑)太用功了,也有不良影响。(笑)
有张条子问我是不是特别喜欢忠厚老实的小伙子和美丽聪明的姑娘结合。(大笑)如果聪明美丽的小伙子和忠厚老实的姑娘结合也很好,不过(全场大笑)如果两个人都忠厚老实也很好。(大笑)如果两个人都聪明美丽就可能有点麻烦了。(全场大笑)
小说里有琴棋书画,有的同学以为我都懂,其实我真正懂的,只有围棋。写小说与做学问不同。不懂的地方可以避开不写。做学问就不能避开了。
武侠小说将来怎么发展,我看希望在内地。内地有不少翻版书,我也不很生气。(笑)我的书接触到很多内地读者,我很高兴。当然收不到版税不是很高兴。(大笑)
我在爱丁堡大学讲学时,讲过《中国古典小说传统的消失》。我在国外头两三天可以吃西菜,然后就找中国菜。在巴黎法国菜很好,吃多了就不及中国菜。(笑)我们的小说可以西化,但不可以全部欧化,武侠有没有是无所谓的,但是中国传统文化要保留发展。《水浒》看了一遍一遍,不是看故事,是看文字。读我小说的人,不见得都喜欢打斗,是喜欢这种传统的文体。不必讲雅和俗,总要大多数识字的人喜欢才行。(笑)
有同学问我爱情经历。我想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也会经历很多。(大笑)
中国人年纪大了,渐渐由儒入道,也有入佛。常说淡泊名利,这是道家思想。我自己与很多中国人一样,觉得有些事最好淡泊一点。一切看淡一点,幸福就增加一点。幸福程度不相对于得到的,而是相对于愿望。增加知识是人生最大愉快。我喜欢在大学接受文化生活,听听课,讲讲课,和年轻人交朋友,在大学里混混,很高兴。
听查先生讲话,想到他小说的内力,核心或是个“义”字?他小说的张力,关键或是个“博”字?他从1955年到1972年,每天写1000字武侠和800字社评。这次他在北大的演讲座谈,武侠也有了,社评也有了。
之三:永远的金唐
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奔跑。哦不,是我疾走着穿越整个世界。刚才在香港中文大学等校车就等了好长时间,还要坐火车乘地铁上地面入闹市坐车上山。还要碰到木令耆--谁能想到去看望查良镛先生的路上,会神话般地遇到这位从波士顿飞来的美国作家?一年未见查先生,竟如隔世!1995年3月22日傍晚,他突然心痛大作昏倒在浴室地上。他妻子林乐怡正代他做东在宴请友人。查先生不愿失约于人,而友人在席间哪里会想到此时金大侠一人在浴室地上人事不知生死难卜!两小时后,乐怡代大侠完成了使命回到家里,天哪!
查先生笔下多有英雄大难不死。金大侠自己大难时,有人为他日日焚香恭书般若心经一篇,有人双目失明还摸索到他的病房看他。“居然有这许多人关怀我,真心地爱我,觉得我这个人还不讨厌,还可暂时不要死,不妨再多活几年,瞧他以后还会做些什么查先生在11月底的一封信上说。
乙亥年是查先生的本命年。是不是本命年容易有病?还是乙亥年文化人容易有难?12月初我在查先生家一坐下,他就好关切地问起钱钟书先生的病。我一想到钱先生在经受那样的病痛,心往下沉:难道大智蒽者就得这样承担起人类的苦难吗?我继而讲起乙亥年我们失去了夏衍、牟宗三、张爱玲等等多少文学家、艺术家,好像上帝在这年收文化人。不过查先生有大侠之真精神,自能绝处逢生。他已做好血管绕道手术,简称“搭桥”。生命之桥已经搭好,渡到丙子1996年,自然就顺遂了。
查先生讲起中国古代的月旦人物的传统,相信人心的邪正有时可以从形貌上反射出来。当然要看得准也难。否则就不需要那么多武侠了。武侠小说无论怎样浪漫怎样超乎想象,甚或怎样现代,有一点是不变的:惩恶扬善。查先生把武侠小说写到极致,当然有他对世道人心的省察。
窗外,一轮明月挂在暗蓝的天空中,一行的鸟飞在墨绿的树丛上。
我们开始用点心和菜包。查先生拿起一大盘菜包让我夹。这么重的大盘要是我拿,一定抖动的,一定要用两只手来端。但是他很平常地一手拿着,一动不动。他的体力在毋容置疑地恢复。
我想起前年在港,又是查先生做东,一桌好几个人。席间查先生把一盘上海生煎馒头推到我这个上海人面前,用上海话说:“生煎馒头。”又把一碟醋推过来,用上海话说:“醋。”声音轻轻的,不会干扰不懂上海话的人,而懂上海话的人又能听个真真切切亲亲切切。
查先生在生活里不是大侠,是亲亲切切真真切切的一个人。就是场很大,大得世界上哪儿有炎黄子孙哪儿就有金庸。前不久我在台湾一家卖电脑书的书店里,看到一本书叫《金庸快打》。郭靖、张无忌或令狐冲,不会想到他们有一天会打到电脑屏幕上来,再顺着信息高速公路大展中国人的功夫。前年10月查先生接受北京大学名誉教授荣衔,在北大礼堂作演讲。学生们听讲时的神情,比看武侠片更投入。我就想,这代学生读金庸,他们的父母一定有相当比例的人读过金庸,他们的子孙还要读金庸。一代人有一代人心仪的作家,而金庸是永远的,永远的金庸。
我从查先生家出来,去看他的新办公室。办公室因为主人没来,所有的桌椅书棋全部静静地一言不发。写字桌上放着很大的一个看书用的木制斜坡。是不是查先生老是写书下棋长了颈部骨刺?记得有一位北大学生问他,说读他的小说觉得他精通好多事情。他说他精通的只有一件事:围棋。等查先生来这儿上班了,笔就会快活地从笔筒里一跃而出,说:用我来写字吧。围棋子就会从棋盒里蹦蹦跳跳出来说:写书累了休息会儿下盘棋吧。只要查先生一来,这儿一切都活了。
有统计说,全世界住得最高的人是香港人。查先生的办公室虽然不是香港最高处,但望出去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壮阔感。宽大又宽大的窗外,是维多利亚海港,对面老有飞机从机场起飞。终于查先生今年又飞到了北京。我想,他办公室的桌椅书棋一定又趴在大玻璃窗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乘坐的飞机起飞。
之四:查良镛先生在北京
1996年12月15日,人民大会堂宴会厅。参加文化会作代会的代表,排成长长的半圆,等待中央领导的接见。有人告诉我,金庸来了,那不,在第一排就坐的那一位。好一段时间了,我常在外地的电视机里看到他,高兴随着“九七”的到来,他来来往往于大陆香港之间,和所有的推委会委员一起,织着迎接“九七”的锦绣。一个做了心脏搭桥手术的人,还如梭般地奔忙!我以前不知道这个可怕的外科学上的名词。只是在他做了手术后,才知道什么叫心脏搭桥。后来,一次次报道叶利钦做这个手术的时候,我想起的总是查良镛先生。
与查先生好久没见面了,突然就近在眼前。我跑过去,跑过罗湖桥,过了这边的海关,过了那边的海关,跑迸港岛,跑上山顶道,喊一声查先生好!当然,那是在查先生做手术不久,我去香港他家看望他的那一次,他痩了,弱了。离开他的时候,我笨笨的,重重的一一他减去的体重,就压在我的心上了。
没有想到,后来他就为“九七”回归搭桥了。
我在宴会厅几步跑到他跟前:“查先生!”这一次他的体重明显恢复了一些。他说他住王府饭店。我问房间号。他说:“997,迎接1997年。”他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像智慧的星空。
他听大报告开小组会被朋友记者崇拜者追星族包围。作家们开会之余,招呼朋友开怀大笑,享受一份自由的、自己的空间。然而查先生是没有自己的。他早就被他创造的大侠们带到了世界各地。他一出现就永远有人在夺走他的自由,包括我。我真觉得,一个人,当他把自己最多地分给了世人之后,世人往往还要他更多地付出。
他18日就要回香港。17日晚在王府饭店大厅的一角,他又在对一圈记者付出。我想抓拍几张照片,匆忙间就见他身后怎么一派星光?哦不,是灯光。他身后不远处正好是一棵挂满彩灯的大圣诞树。一树灯光反映在光洁的大理石地上,就是一地灯光。他前边大玻璃橱窗外,是一排排挂满彩灯的小圣诞树。他上下前后灿烂着。
然而看到这灿烂的大概只有我。记者们大概只看到那最璀灿的有记者问他很浅近的问题,他总笑笑地、平和地、诚心诚意地道来。以前,有的记者发问不讲道理,他偶也不客气地讥讽几句。然后就要反省自己,觉得可以驳斥人家,但是不应该对年轻记者不客气。像查先生这样的人望,还在不断修正自己,包括他的小说。他后期的小说明显地比前期的小说更有包容性。
他平和地说着平实的话,平等地看待世界。这种心性的平和,如同作家的文风,平实是一种最高的境界。
当然,如果倒回30年,金庸先生更加激越。1966年有人下手破坏中国文化,他就是要承续中国文化。那年底他创办《明报》月刊,发一些学者的文章。月刊一期期出来,炸弹一颗颗寄来--货真价实的炸弹,交香港瞀方引爆了。当时在港的极端分子扬言要谋杀香港3个人,查先生“排行”第二。排第一的开车在街上驶过时,被化装成修马路的人拦住汽车,然后往他身上浇汽油,点火烧死了。查先生是大侠。大侠历千惊万险而不死,才是顺乎天意民愿。
了解我们是怎样走到今天的,才更加珍爱今天。查先生参加3天作代会,很感叹今天有一个好的文艺创作的环境。他说30年前是绝对不想来北京的。现在他在长安街上买了一套住房。浙江人查先生原来要在杭州西湖边上安个家。杭州在宋代曾是首府。查先生的房屋、花园和家具,一切按南宋的设计,成为和西湖相谐相彰的一景。查先生本说好这房屋和里边的藏书,将来一应捐给政府。房屋建成后查先生去看了,说这么好的房子自己不配住,自己也是个老百姓么,干脆现在就把新的房子捐给政府,爽爽快快送政府。
在查先生平和的语言下面,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大侠。他有一度下围棋下得一个月都想不起来回复重要的信件,又无法叫自己不下棋。他只好把围棋重重锁起来,如果想取出棋盘棋子,那可困难重重了。
查先生做了40年的报纸,对历史一直有兴趣,又在写一部历史小说。“不满意就不发表。”他说。像一个第一次写小说的年轻人那样真率。
告别王府饭店的997房间,再有十多天就是1997年了。我叫上出租车在长安街上驶过。街边楼群里,每一个灯光下都有一个故事。忽然想到,长安街上又要亮起一盏灯了,查先生北京家里的灯。
王成喜:他自身就是涌动着力量和生命的干,那梅花自然怎么长怎么好了
之一:梅花有多少的事
30年前。北京一间破屋子里,两个难兄难弟在吃饺子。饺子馅儿那白菜帮子是捡的,油渣是街坊接济的,白面是好不容易才吃一回的。“那个好吃呀!”30年后王成喜想起那顿饺子还是情深谊长回味无穷。那位难兄是刘炳森。刘炳森千年等一回似的吃完那顿饺子,对王成喜说,以后,等我们发了,不放菜,饺子里只放肉丸!王成喜听傻了,说,那得等什么时候呵?
贫瘠的物质生活里,只有贫瘠的想象力。后来,王成喜“发了”,再不想全肉馅儿饺子,倒是在他家小院子里种满了土豆、黄瓜、花生、茄子、葫芦、彩瓜。瓜棚上绿叶间,满是通红通红的彩瓜。好像挂满了红灯笼,大红灯笼高高挂。王成喜坐在瓜棚下,恨不得就这么长在瓜棚里,天天感受彩瓜的美。这种自然的美,质朴的美,才是天下第一美!
好比人,如果美得太人工,美得太堆砌,美得太精致,那么如同绢人,叫你感觉不到扑面而来的生机,叫你觉得有距离。
其实,很难说彩瓜的造型没有欠缺,但就是散发着一种生命的气息,就是有一种勃勃的活力,就是招人喜欢叫人觉得那么可爱那么美好,叫人想亲近她想爱她。
人和人之间,或者人和物之间的吸引,往往是相互的。我看王成喜其实也像那彩瓜,质朴浑厚自然生成。乍一看平平常常,但是越熟悉越觉得他可爱动人。
只有他管我叫“租奋”(河南口音的“祖芬”)。一声“租奋”叫来,温暖厚实热气袭人,好像一块烤得金黄的喷香的红薯。我顿时感觉着一种亲和一种美好一种愉悦一种坚实。又觉得他就是那苍劲茁壮的梅花枝干。画梅的功夫在干,干画成功了,梅就百分之八十成功了。王成喜自身就是涌动着力量和生命的干,那梅花自然怎么长怎么好了。
王成喜的梅,是从王成喜的身体里生命里长出来的。朵朵像他,朵朵似他。于是质朴而蓬勃,坚毅不拔而充满感情。看王成喜的梅,就像见王成喜的人,传递着温暖、力量、向上和不尽的希望。
一株梅花,古人已经画了1000年。画到20世纪的王成喜,偏又向今人叙述着说不尽的美。去年我在加拿大的书店里,不期而遇北京出版社出版的《王成喜画梅集》。1998年第一版,我见到的大约是第十多版。今天又看到2000年1月出的第14版。这本书的殊荣,在我们文学界,只有畅销书才有这种可能。我说,你的梅是世纪之梅了。
去年11月在联合国大厦首次展出全国政协委员的七十多幅字画。刘炳森和王成喜代表书画家去了。联合国秘书长安南在开幕式上剪彩。王成喜送安南一幅梅。安南爱不释手,直说太美了太美了!他问王成喜这花象征什么?王成喜说坚强,力量!安南说,我就需要这种精神,联合国也需要这种精神。有记者问安南,你马上要去中国访问,有什么感想?安南说,这画展是我最好的准备,我非常喜欢中国,我了解了中国文化。
当然,安南不会了解到,站在他面前的刘炳森和王成喜,30年前如何地畅想着吃一顿肉馅饺子。梅花香自苦寒来。中国人有多少故事,梅花就有多少故事。人啊,越是有力量,越是质朴。梅者美也。先有天下第一美,才有天下第一梅。
之二:王成軎四则
王成喜一说话脸涨个通红,敦敦实实地杵那儿像只烤红薯。或许他吃红薯长大,就有了红薯的遗传因子?他从小在河南老家,一年有10个月吃红薯。过年吃顿饺子也还是用红薯面包的,咽起来吱啦吱啦地拉嗓子。如今王成喜家的花盆里种的不是花,是辣椒。也是过去太穷,买一角钱菜全家只能吃一顿。买一角钱辣椒拌上盐,就着红薯可以吃上好些H子。
这位红薯之子去某使馆参加招待会。使馆一位先生说他买到一张王大师的画,挂在大厅里非常好。王成喜想,他这一年没卖过画,问用多少钱买的?那位先生说6000元。王成喜心想,这个价格就是假的。他的画哪有只卖一元的?几天后约那位先生带上那画到燕京书画社。王成喜说,这画我拿走吧,我另外给你画一幅。旁人笑,说以后谁想得到王成喜的画,只要先画上一幅冒充他的假画。
某画廊
A:“这真的是王成喜的画吗?”B:“这还有假?是学生从他家要来的。”A:“怎么不像他的画?”B:“是他早年画的。”A:“落款上不是写着今年吗?”B:“哦,那就是过去画的,今年学生跟他要的时候叫他题的款。人家王成喜现在可牛气了。人家又不缺钱,也不卖画,要不是那学生和他的关系,甭想要出这画来。你还不信?我这儿有王成喜的画册,你对照一下。”
A的身边一直默默站着C。C一看B要打开画册,拉了A就跑。因为画册上有王成喜的照片,因为C就是王成喜。卖假画的理不直却气壮。被侵权的脸红红的要跑。A说应该告。王成喜吭哧吭哧地说,他也是画画的,也是他喜欢我的画。也可能他生活有困难,就是他卖假画有点差劲。
王成喜的画,在日本挂在国会众议院贵宾厅,在新加坡挂在总统府,在台湾有永久的王成喜书画作品陈列室。更不用说去新加坡受到黄金辉接见,去日本受到中曾根、竹下登接见。王成喜没有想到的是,他如今经常要会见卖假画者和买假画者。
我不知道这事可怎么办。“你现在不爱吃红薯了吧?”我偷换命题。“还爱吃。”“没吃腻?”“没。你看这炸香蕉。好事儿都让城里人占了。农民吃香蕉就很高兴。这还要炸,还要加糖,还要抹奶油。”
“这都是吃饱了撑的。”我说。说着饱饱的又夹了两块香蕉:“来,牛年成喜。”
我说,韩国音乐厅的内墙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他说做梦,梦里想到的。
我说,那,音乐厅的外墙呢?
他说做梦,他老是做梦,老是在梦里看见很多美丽的东西。韩国首尔的麦粒音乐厅,内墙、外墙的陶艺,总之整个音乐厅的陶瓷用去一百多吨土。还用去他5年的生命。他是晚上做梦,白天把梦见的美丽做出来,晚也做梦,早也做梦。
中国美术馆展厅正中的整整一面墙上,是麦粒音乐厅内墙的陶艺雕塑的巨辐照片,雕塑前是一张他的半身照,正在做陶艺。
眼看他被陶艺团团围住,我一时弄不清是他做出的陶艺,还是陶艺做出了他?他叫朱乐耕。在这个“朱乐耕现代陶艺展”上,展示的是他的陶艺作品,但同时也正是这些陶艺,塑造了、造就了这个叫朱乐耕的人。
照片上的朱乐耕,依然瘦瘦,只一边的长发,艺术地飘垂下来,像他的作品里夸张的马鬃。他的马,身子简约而细瘦,决不省略的,是马鬃。叫人想起T台上的超模,细挑到近乎变形的身子,和飘拂的发。如果马也挑选超模,那么就是朱乐耕的马了。
这种简约和夸张,又像朱乐耕其人。他的身子占用的生存空间很小,然而他的思想飞扬。前几天他抽到一签,上边只一句话:花开不与四时同。那是把“风光不与四时同”改了头两字。今天,2005年的最后一天,他的陶艺展开幕,果然花开不与四时同。
有人看见我在朱乐耕穿T恤劳作的照片前驻足,说,他穿T恤最好,朱夫人说过,朱乐耕穿西装像个民工。
如果说他穿西装像个民工,那么,他做陶艺像个义工。
用5年的工夫做那一百多吨的瓷土,这种时候,人便如土一般敦厚,一般单纯。天天与土对话,讲着只有他和土懂得的语言。当此之时,他便如义工那样只想着贡献得更多,只想着付出得更好。
一百多吨,这是艺术的重量级--如果艺术也能像拳击那样分重量级的话。在这个陶艺展的研讨会上,有人说到上世纪60年代上大学时,大学生的定粮是30斤,但是雕塑系的学生有35斤。因为做雕塑是要体力的。那时,多一口粮都是件大事。35斤定粮,是这位发言者对雕塑艺术的最初认识。
那个年代,一个月吃几斤粮都被限制,自然不会有天马行空的思想,不会有我自行空之天马。比起对35斤定粮“耿耿于怀”的发言人,朱乐耕是幸运的,晚生了10年。于是他懂得那个年代的艰辛,又拥有这个年代的开阔。
他作品的天马脚下,是晶莹剔透的绿白相间。那辽阔,如大地I那洁净,如天空:那超乎现实的空灵,又如幻似梦。到底是大地是天空还是梦中?于他,陶艺是生他养他之热土,又是无限驰骋之无穷。我想起IT业广告语里最多用的词汇:无线,无限。
景德镇人朱乐耕,注定陶艺是他的根。然而又不与四时同。又一组做墙的雕塑,叫“蓝色的声音”。灰蓝、蓝灰,绿蓝,蓝绿,黄蓝、蓝黄,总之觉得凡是沾上蓝的色阶,这里全有了。而且好像是扔在盘子里的蓝色头巾或是什么布片,看上去全是柔软的,叫人手痒痒的,直想上前抓起一方头巾摸搓。
人生总有制约的,或叫有序。现在不会再有定粮的限制,但是也有艺术道德的底线。我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没有向那“蓝色的声音”伸过手去。
想去触摸声音?
是的,这些由瓷土烧成的蓝色家族,好像挺喜欢我这个笨笨的知音。她们七言八语地和我说话。其实,她们的语言我不完全懂,但正是这种似懂非懂,激发着我的好奇和我的爱情。是的,爱情!艺术本来就和爱情那样,说不清楚,爱情的美感,也就在那三分朦胧一分糊涂。
朱乐耕的作品,多是用一千三百多摄氏度的高温,于是才能烧出那超凡的瓷质。或如“天马”那样像淡墨画,或如“蓝色的声音”那样像油画。
“蓝色的声音”,又叫我想起这种高温瓷,竟能出最好的音响效果。那麦粒音乐厅,不仅整个儿像一件令人震撼的陶艺,而且每一块高温瓷都像护花使者那样保护着演出的声音。
还有朱乐耕用陶艺做墙的麦粒美术馆等等。不过,想到那一百多吨土,和一千三百多摄氏度高温,我不敢想象那耕耘之付出!
不过,他是耕梦。是天马行空,乐在耕梦。
所以,他做得过来我看不过来。
看不完的朱乐耕。
谢晋:要是不玩命,就没有谢晋
谢晋60岁那年,有一个叫里根的美国人给他寄来一张贺卡。这个里根是美国当时在任的总统,比谢晋大12岁,谢晋比里根小一轮。里根说按中国人的算法,他应该属猪。所以他要给属猪的有杰出成就的中国人寄上一张卡。
谢晋和我说及这件事,是在前往人民大会堂列席全国人代会开幕式的大轿车上。车上闲聊,本来就像开无轨电车,开到哪算哪。谢晋本来在讲读书,于是想到里根这位前电影演员居然能当总统,一定是很会借用手下人等的知识和智慧。谢晋10岁时得到一份生日礼物,是一套茅盾主编的小学生文库,500本。从西游记、三国、水浒到安徒生、伊索、格林。很多的书,他都是10岁那年读的。他的一生,或许就在10那年定型了?
谢晋来我家,总要看一看我家的大书房,哪怕不脱鞋就站在书房门口看一眼。他曾经花六千多元买了一套中华文化通志。这一套书10卷,每卷10本。我问他先读哪一卷?他说他是要从头一本一本读来,最好像茅盾读小说那样,一本一本作笔记。有的很枯燥,那也要读。读这套通志,就像上一次大学。不过最好有一年时间什么活也不干,那他就可以读完了。
不过什么活也不干,就不是眼前这个姓谢名晋的人,小时候读完500本小学生文库的人,就不会什么也不干。
他说中国通史一万多元,问我买了没有?我说没买,买不起,更没有时间读。他想了想,又想了想。他一定在想,到底买不买呢?他买书不是摆的、是读的。如果在时间上权衡下来有可能读,他就有可能买。
而且,他要是买,恐怕得花多一倍的钱,两万多元。因为他买书常常买两套,一套送给家乡浙江上虡的学校或图书馆。中华文化通志的发行部门应当欢迎有更多的谢晋,他一个人买两套。
谢晋是一个永远的青年,热血青年。他讲小学生文库时激情澎湃,好像在拍电影《鸦片战争》。讲浙江要建成文化大省时,他历数浙江古往今来的人杰,那声音,更是一浪高过一浪,惊涛拍岸!
下车走进人大会堂,我碰到一位熟人,他向我介绍一侧的朋友,说这位是沈从文的儿子沈先生。我一看,说真像!沈先生淡淡-笑,说不过是五官数量相等。我很想知道是不是子承父业?他说他是搞机械的。我说机械?他又淡淡3个字:过剩的。过剩?他说因为有些机械厂没活干了。
虽然不是子承父业,不过那种悠然,淡泊,就叫我感受到沈从文的气息。世间万象,多姿多彩最美丽。有沈从文,有谢晋,还有属猪的里根。
我和谢晋同在政协文艺组一个饭店住着,有时找个晚上和他面对面地互相“炮击”一通--他耳朵不大好,我也只好以炮还炮。
我按响门铃。“进来!”响起一个粗重浑厚的嗓音,好像一炮轰出门外。我一直奇怪谢晋在摄影场地喊了这么些年,怎么他的底气还这么充足?好像总有源源的生命在喷发。
走进他住的宾馆的房间。大衣柜门半开着,门外挂着几件衣服--衣服在里边憋气,不如挂在外边。一只单人床上铺满了待看的资料和待洗的衣服。地上4只旅行箱包。装着一年四季的衣服。他拖着四季衣衫东南西北春夏秋冬地奔波。
他手里正拿着一张传真。日本一家电视台发过来的,说要跟他去北京、上海、杭州、广州采访,并请他和日本作家陈舜臣就鸦片战争作一次谈话。这是这家电视台发来的第四份传真了。
电话铃又响。谢晋拿起话筒说不行呀,现在有朋友在这儿,明天中午12点半再谈好吗?
谢晋晚上常去北京电影制片厂,忙后期制作。白天老老实实地坐在小组前方主持会议,或者早7点50分就上车前往人民大会堂参加大会。常常午夜打电话给他还没回来,第二天早上就见他匆匆地从餐厅出来,边走边跟人说:别喝粥了,来不及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来得及喝粥,只见他脚登旅游鞋,身着牛仔裤,脚步匆匆,像一个不怕虎的初生之犊。
谢晋不怕虎,怕鸭子。
他的床头柜上有一只鸭子。他捧起这只鸭子闹钟给我看。他一按钮,鸭子就张开扁腾发出鸡叫声。鸭子喔喔喔地叫着,谢晋哈哈哈笑着。我大笑:那么这是报晓的鸡?谢晋大笑:这是鸭子。不过长着鸡冠,发出鸡叫。
这只鸭子跟着他跑遍世界。他说别的闹钟都不行,只有这只鸭子的鸡叫声才能叫醒他。在英国拍镜头时,常常5点开拍,3点就要起来,全仗这只鸭子了。然而他又实在怕这只鸭子。谢晋最愉快的享受,就是鸭子不叫,就是可以一口气睡到第二天中午。“这是我最愉快的享受!”谢晋叹着,好像导演在回味一部好看的电影,或者孩子在回味一块好吃的蛋糕。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谢晋问我找什么。我说找酒。怎么会没有酒?谢晋叫我看电视机柜旁墙角里的一瓶酒,再打开电视机柜,把一瓶瓶重量级的酒拿来给我看。我说太重了,不要拿了不要拿了!他又拿一盒酒菜给我看--哪是什么酒菜,就是大人孩子都吃的零食。
我这才踏实地坐下了--房间里没有酒,还叫谢晋吗?
谢晋又拉开写字桌抽屉,拿出一瓶洋酒给我看:“还有一瓶!”他好像向我亮出一个意外之笔似的得意。
谢晋常有意外之笔。有一年政协会上,他说要拍鸦片战争。谢晋么,总是要拍片的。不是拍这片就是拍那片。不过这题目可不好做!然而他就做成了。他说很多大作品都有背景,从《红楼梦》到《魂断蓝桥》。《鸦片战争》提供思考的内容很多很多。英方从维多利亚女王到鸦片贩子。中方从道光皇帝到乐师、歌妓、第一代的大班。三十几个角色里,三分之一的英国人。谢晋还想请戴安娜演维多利亚女王。信写好了,交给一位香港的委员,请他转交。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说谢晋:谢晋,你不要胡来!
谢晋只好不“胡来”。
不过,谢晋要是不“胡来”,就不是谢晋。谢晋要是不玩命,就没有谢晋了。
艺术家,必有“胡来”的思维和“刚愎”的执着,才有个性和独创。日本朝日新闻社有一个请世界名人演讲的项目。替如请新加坡李光耀讲日本政治,请世界银行总裁讲经济,请谢晋讲日本文化。谢晋的讲话发在《人民日报》、《文汇报》上。
当然各有关方面领导知道谢晋拍摄《鸦片战争》,都说太好了,说这事我们没想到你想到了我们支持你。而谢晋苦痛着他有多少事想到了然而做不到。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50周年时,海外有《辛德勒的名单》、《诺曼底登陆》这样的大片,我们呢?当初谢晋在香港看完《辛德勒的名单》后直叹气,说:如果我口袋里也有几千万美金,我努力一下,不是拍不出来。这话一到媒界那儿就走样,把“如果”去掉了,变成:谢晋要拍南京大屠杀,拍出《辛德勒的名单》的水平。消息一出,日本媒界纷纷前来采访。
《辛德勒的名单》,有一场戏就好几十万美金。美国大片《谍中谍》,耗资5000万美元。谢晋抠门儿了再抠门儿,算算拍《鸦片战争》也要一千多万美金。别人对谢晋说,绝对不可能募集这么多钱。
不过谢晋是要“胡来”的。
他要探索用民间集资来拍大片适应市场经济。当然,请一位英国名演员拍两天戏,日薪就要1500英镑。谢晋又打小算盘:相当于两万多人民币。他赶紧把这位名演员的戏压进一天里拍。其他还有这个角色的远景,就用100英镑一天的英国群众演员代他站在那儿。
我不想列数谢晋的影片获得的奖项,我也从不管他叫谢导。他今年79岁了,我还是直呼其名:谢晋。我不认为谢导这两个字能包括多少意义。导演多了,但谢晋只有一个。而且,从我第一次见到他,我就蹦出这一个称呼;谢晋,虽然我看他的电影长大,心里充满了对他的尊敬。但是,但是他看上去那么热血那么青年,而且他的智慧他的快乐是那样地有感染力。我送过他一本书,叫《爱是圆的》。下一次在保利剧院见到他,他远远地就招呼我,吼着:“地球是方的!”艺术家讲话,表达的不是准确是感觉。
谢晋即使讲起他的有残疾的儿子阿四,也没有不快乐,说:阿四现在很有名,是残疾人的代表。他说谁家里有残疾人,谁身上的人道主义就特别强。谢晋的快乐有人道的光辉。不过人们容易看到他头上的光辉,不一定能想到光辉是怎样形成的。他讲演艺的艰辛,讲到赵丹的书《地狱之门》。演艺之路一如通向地狱之门。当然,不管做演员,做导演,做这个那个,真正做进去了,投人地爱一次,都一如入地狱之门。
明年是谢晋从艺60周年。这位电影超导又花样翻新要拍一出话剧,当然,80岁于谢晋也正是花样年华。再说他学戏剧出身,从易卜生学到莎士比亚。他想用一出话剧来回报教过自己的老师们。这出话剧的女主角,是巩俐。
李滨声:20世纪最后一个才子是怎样炼成的
1995年开北京政协会的时候,李滨声坐在我后两排的地方。我后两排当然会有人坐,坐谁都一样。独独这位李滨声往那儿一坐,就坐出故事来。
他在一张晚报上随意勾了我的头像。
谁都可以画我。但是李滨声这近乎一笔画的速写,叫我们政协文艺组的人会后争着抢着围着笑着:真像!真像!被画人陈祖芬自己都说了:真像!
1997年底我去日本采访超市,回京后要把文字变成书。我想书中不仅要配几十幅彩照还要配十几幅漫画。自然就想到了滨声。到20世纪末我要出我的16本文集,想配上320幅漫画。滨声!后来才知道。滨声住房拥塞,他为此借了一间房,天天从凌晨5点开始画,整整画了一个月。
我对自己为所欲为惯了,竟然没有想起滨声已是七十多岁的人,怎么可以让他把自己关起来苦干?书出来了,前些天我想先带两本去给他看。他在电话中说,可是,就是,家太乱了。
我找到他那单元,纱门里的木门开着。当然是为了便于我叫门。不过,寒冬是像夏天似的敞着大门,我真没见过。滨声就是这么心诚。
走进他那10平方米的世界,左侧一张画桌。再一看,所谓桌,其实是一块板子架在两把旧椅子背上。椅子上都堆着书籍、衣服。右边一张书桌,这张大约“文革”年代的书桌上杂货铺似的堆满了东西。“看看你的房子。”我说,掩饰着我的心酸。这房子,我几步就走到了头,走到了横在窗边的一张单人床前。再没什么地方可走的了。这里已经是他家的天涯海角。我只好在床边坐下。他就坐在画桌和书桌间的一张旧折叠椅上。他那么一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再没有地方容我走将出去。我只好锁定在床边。
我拿起写字桌下一个剪得奇奇怪怪的可乐罐:“这是怎么回事?”“这不能说。”他拿过那罐,说这是他变魔术的道具。我问他最近都去哪里变魔术?他说前几天在大碗茶(我知道他指的是老舍茶馆)的中国记协发奖会上变魔术,前几天在天桥对面万盛剧场给日本朋友表演魔术,前几天日本电视台来了5个人到他家里录魔术。
滨声讲什么事情都是不经意地发生在“前几天”。他声音特别轻,似有若无,全然不在乎别人听见听不见。原先我们虽然每年在政协会上见面,但他若仙而我爱闹,我们一无交往。我和滨声的经历、爱好相距太远,偏偏心就能贴近。几年不见,一坐下来,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我东看西看,问书桌上为什么放了个塑料盆?他用一个方形小玻璃缸往塑料盆里一捞,捞出来几条金鱼。原来这又是他变魔术用的。他在舞台上画一条鱼,然后钓那画中鱼,然后钓起来的是一条活活的金鱼,再一钓是大鱼,再钓就钓起一个人来。或者他抛起一个魔方变成一个与魔方一样大小的鱼缸,鱼缸里边还有几条金鱼。
滨声说水是最难带在身上的,鹰术就是对思维对习俗的一种反常,一种不可思议。滨声这么说的时候,把他手里的核桃在我眼前一拍,核桃没了。核桃在桌子的另一边出现了。怎么回事?我的眼睛已经比核桃更大了。滨声说,每个观众都认为自己看得很清楚自己最聪明。观众眼疾,表演者手快。手要比眼睛更快,那么观众就在被捉弄的过程中感到了愉悦。表演者和观众是一种对弈的关系,是棋逢对手,是智力竞赛。“前几天”他又在皇冠假日饭店,在北京魔术家俱乐部成立大会上演出。
清清幽幽的李滨声,实在是一个多么好玩的人。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是法学学士,解放前在孙中山创办的中国大学毕业的。毕业后他偏偏不喜欢从政,喜欢各种他喜欢的事,替如漫画。上世纪50年代就因为一幅漫画受到了攻击。批斗他时问他为什么不考北大、清华考国民党的学校?“我考不上。”“李滨声,你还狡辩!”滨声用他那从来清幽礼仪的声音说:“我不是客气。”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这话,全场哄笑,罪加一等。他给斗晕过去。醒来后自刻一章:“三生有幸。”
滨声小屋的门后,挂着京剧武戏里用的把子,门边放着两把近一米高的八榜锤。你还练功?我问他。他走过去,拿起两把八愣锤挥舞起来,出后,撒手,一会儿双锤摞起,一会儿一锤挟起,在这个10平方米的小屋里,仅有的一平方米的空地上,舞出一个缤纷的世界。明年元月n日,振兴京昆协会成立16周年会上,他要用这两把大锤出演《螺蛳峪》里的徐鸣臬。滨声同时是美协、杂协、剧协等协会的会员。他最看重的是剧协。他说能画戏的很多,能演戏的不多。
他的床头墙上,挂着一只很大的他扎的风筝架子,是燕。他说还要糊,还要绘,还要放。电视台做过他的魔术专题片,中央台、北京台3次做过他的风筝专题片。他讲起主持他的风筝片的沈力,“就是那个腰也不疼了”。我笑。我看过沈力做的那个腰也不疼了的一种什么产品的广告片。滨声讲话常常未必准确但是生动。替如把老舍茶馆叫成大碗茶。滨声是天生一个才子。上世纪80年代初联合国教科文委出了一本介绍中国风筝的书,介绍了滨声的风筝。外国一名风筝爱好者就找到滨声来切磋。于是有了中国风筝学会,中央美院院长张仃是会长,滨声是副会长。滨声在这个那个国际风筝节当裁判。然而他真正喜欢的,是独自做风筝,独自放风筝。放出一份自由、开阔,放出充满想象和向往的天空。
我拿起刚出不久的《李滨声画集》,有京剧卷、综艺卷、民俗卷。能够拳打脚踢地一个人同时在多个领域发出缤纷的声音,就数滨声了。我前两年在政协会上写过一篇关于滨声的随笔,叫:《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才子》。我又打开北京出版社刚出的《采桑子》。作者是川岛芳子的侄女,点名要滨声插画。我看这些上世纪20年代北京的风俗人物。这份感觉实在太好了!
怪不得一些关于老北京的电影、电视剧总要找他当顾问。去年老伴去世,上海人艺院长来他家送花篮,鞠躬。本来素不相识的,滨声很过意不去,只好应邀去沪给焦晃主演的关于老北京的话剧当顾问了。现在又要为一部25集的电视剧当顾问。滨声白天画画,晚上写作,包括为北京政协文史编辑委员会写东西。过去的声音,现在的声音,滨声总是在发出缤纷的声音。
我本来只是送两本书来的,没想到我们一见面就这么密集地说起话来。该走了,我从锁定的床边站了起来,看见书柜顶上一只塑料U袋里的两只面包。“这又是魔术道具吧?”“这是我老伴故去前最后一次买的两只面包。”
电话铃响了,催他去京广大厦A座。这天傍晚有个京剧演员的聚会,因为吴素秋80大寿,还有,还有。还有他最近写了本书,叫《我的笑话》。那该是多有意思的书啊,再配上他的漫画。“现在出书难,先放着吧。”他悠游地。
告别滨声,我特意驱车去东方广场东单路口,当年滨声告别父亲的地方。从滨声家走进广场,好像一下从一个世纪跨进另一个世纪。今天幸福的北京人啊,今天尤其幸福的青年人啊!
写完文章,看到今天,12月6H《北京晚报》的人文版,叫:主题业余。头条的文章叫:业余的胜利。讲画家开专卖店,作家当演员,业余很专业,让创造性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文章抓住了一个很新的社会现象,很好。这个现象的代表人物是拍电影、做时装、办杂志的画家陈逸飞。不过,半个世纪前已经有了一位业余很专业的人--漫画家李滨声。新潮而没有成为现象,就是不幸,新潮而成为现象,就是明星。
刘炳森:属草的,降低着自己,装扮着大地
刚到政协文艺组的时候,我像一个刚入学的新生面对高年级学生,觉得这一组书画家全是大人物。书法家刘炳森长得和他写的牌匾一样,方正厚实,叫人想起木的朴拙和石的浑成。
不过我从不和他打招呼。因为,因为我是新生,他是高年级学生。偶尔在过道里碰到,也像小孩看见大人一样绕着走。我熟悉他的字,并不熟悉他的人。他个头很高,感觉中,他生出来就这么高大,从来没有小过。
去年在大连不期而遇,他乡遇熟人,一下子亲近起来。不过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们并没说上几句话。昨晚他说要送我一本小书,我便以为是口袋书,因为我自己刚出了本口袋书。高高大大的他,微低着头,讷讷地说着他怎么不会写一类的话。事实上我一句没听清。因为我被“吓”着了。因为这位“高年级学生”是那么的谦逊,我蒙了。我本是一个追星族,现在“星”向“族”来“求教”,我最好一下子晕过去。
他向我隆重推出的,只是书中一张照片--8个月时的刘炳森。原来他也曾经只有8个月。不过他即使只有8个月,也绝对不小,也虎虎有生机叫人不敢小视叫人觉得好大的气象。
而这本“小书”,原来是四百来页的砖头大的书,叫《紫垣秋草》。他在紫禁城工作三四十年。古今关于紫禁城的文字那么多,只是总也没让禁城秋草人书。他说他是秋草。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真觉得他是属草的,降低着自己,装扮着大地。
他说他的散文只是平铺直叙。他从他的出生写起。我读着读着,就觉得好像不是在读散文,而是在看电影。他的文字是画外音。因为场面生动而文字口语。“我大概也是因为在母腹中忍无可忍,在上海抗战的第四天,也就是8月17日的午夜,呼喊着来到这个世界的。”“炸弹竟一下子坠落在行人稠密的大世界门前。”“母亲怀抱着我正走在一处很近的墙脚下,被猛烈的气浪冲倒在地。”“后来母亲对我描述当时悲惨的情景说,飞溅在我们身边的,有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摩登女郎的手指脚趾,还有带着血块的人脑。”
再下边一段,几近一句一个画面。“后来我恍惚记事了,上海外滩海关楼顶上的大电钟,报时的钟声悠扬悦耳。西藏路上那电动刮脸不停的西洋老头,是一幅刀片广告,我曾看个没够,母亲拉我回家,我硬是赖在那里不走,实在是舍不得离开。大世界的那4块哈哈镜,也曾是着实吸引我的东西,仿佛大块的磁铁吸着一支小钉。还有,马戏团中有个人,他爬进一门很粗的大炮口内,我看着看着,突然轰的一声,把他当做炮弹打出很高,落在早已架好用粗麻绳编织的网上,昏迷很久才苏醒过来。然而,迄今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于母亲怀抱中看到的惨相,那是在马路上有个人刚刚爬着坐起来,他浑身是血,还在哭号着,当时我看了很害怕。后来母亲告诉我说,那是个刚被外国人开汽车撞倒的乡下人,车上的西洋鬼子,还搂着满头黄毛的洋娘儿们,面目很凶,连头也没有回就开车跑掉了。”
读这一段,我脑子里叠影着毕加索的画。这种简约里的超越,这种局部里的全部。或许,书画家写的散文,不自觉地就是画面。刘炳森把一辐幅画面平铺下来,又像画外音那样直叙他的故事,这一种平铺直叙,这一份朴拙浑成,无技巧是最高的技巧。
以前是从牌匾上认识刘炳森的。现在刘炳森从牌匾上走下来,给我讲故事,给我放电影。这么丰富,这么动人,到底是政协里的“高年级学生”。
郁达夫:祖国呵,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我在杭州富阳的郁达夫故居前,看到了郁达夫。
不是塑像,是活脱脱的,正在打手机。
上个世纪初郁达夫住在这里时,不会有手机,所以此人不是郁达夫。
我一来富阳就听人说郁达夫的嫡亲孙子在这里,叫郁峻峰。郁峻峰长得极像郁达夫。
所以富阳人总是两眼闪亮地讲到郁达夫的孙子。
我在郁达夫故居前一见那位打手机者,立即问:他是谁?
“他就是孙子。”富阳人轻声地然而郑重其事地、吐字清晰地说,两眼闪着光辉,郁达夫的光辉。
郁达夫的故居,真的是坐拥富春江。而富春江周边,群山逶迤。真不知是山拥抱着江,还是江环绕着山9也不知是青山秀水酿造了郁达夫,还是郁达夫使这山这水年年岁岁青青翠翠?
住在富春江畔,不会写诗也想写诗了。
富春江畔如果不出一个郁达夫,真是辜负这片山水了。
故居一侧的芭蕉叶,都长得那么茂盛。叶宽有八十来公分,叶长更有十来米,宽宽大大地接着滴滴嗒嗒的雨珠。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富阳的山水养人,也养芭蕉。
郁达夫故居里,有一台打草鞋的工具。或许是他母亲的养女翠花打了给大家穿的?或许是他笃信佛教的母亲、祖母在这里打草鞋的?
不过,富春江并不是只有似水柔情,涨潮的时候,水推高一米又下降一米,好似从高8度到低8度地大起大伏咆哮怒吼。一如郁达夫的风流儒雅又壮怀激烈。青年郁达夫在他的处女作里就高喊:救救祖国!
喝富春江水长大的人,有情而有血性。现在江畔的中国古代造纸印刷文化村,就演绎着一个婉约多情而悲壮的故事。
故事开场的时候,我看到的,是竹子竹子。
青青的竹子们婷婷地走进文化村。她们脱去绿色的外衣,变成薄如羽翼的宣纸。宣纸,半透半露,若隐若现,纹络如筋,滑润似绢,柔韧绵密,均匀呼吸。同样的文字,一经用这样的宣纸承载,散发着淡雅悠远的淸香,好像从远古的时代走来。书法用这样的纸才能传达情感,古籍用这样的纸才能鲜活起来。我抚摸这清雅的宣纸,觉得在触摸生命,触摸书籍的肌肤。越是电脑更新换代日新月异,这样的线装典籍越是散发着醉人的书卷气。
现代的时尚是古典。
再说竹去皮后,先在石灰水里泡熟,然后用脚踩一根粗木,用那粗木把竹子打成浆,把浆浸在水里,再用一个长方形的铁网把浆水捞起倒出。
那厚厚的一层水,便是薄薄的一张纸。
再用脚踩粗木,粗木压榨那湿湿的一厚叠纸,把水压出。然后,一张一张揭开贴到烘烤纸的烤笼上,一张张烘干。
现在用脚造纸,只觉得好像在游乐场里游戏。因为太清楚今人的脚可用来踩汽车油门,进自动电梯,走旅游热线,上飞机弦梯。但是当脚踩在粗木上,当粗木砸在竹浆上,那粗重朴拙的韵味,就令人心悸地接收到历史原初的回音。
1900年前,东汉时期,就有人这样造纸,那个人叫蔡伦。如今又有人这样造纸,那个人叫蒋放年。
蒋放年是富春江边的一个农民,没有钱上中学。但是喝富春江水长大的人,就有文化基因,就自小爱书。他1983年办起全国第一家古籍宣纸厂,1998年建成中国古代造纸印刷文化村。当即收到贺电:“欣悉闻开村大庆特电贺敬祝承先启后日进无疆赵朴初。”
古人日:“京都状士富阳纸,十件元书考进士。”造纸之乡,杭州富阳,终于“承先启后”地建起华宝斋--国内独家造纸、制版、印刷、装订、出版、发行一条龙的生产影印线装古籍的企业集团,出版了《中国金石集萃》、《古今医统大全》、《十竹斋书画谱》、《中国古版画》,等等。
2000年我慕名去过华宝斋,见到了像牛一样劳作的蒋放年。那天有不少外宾也是慕名而来,他实在是名声在外了。我讲及听说当年此地有位中学校长特别为他不能上中学感到惋惜,他竟是眼睛一红,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是止不住的失落苦痛:“别说这了!”他那脸上,已经挂了泪水。
后来我和他成了老朋友。只是我老把他的名字叫错,叫成蒋放牛。
5年过去了。
我对蒋放年的儿子蒋山说,我怎么老把蒋放年叫成蒋放牛。
蒋山说,他爸爸是放过牛嘛,自小就在富春江边放牛,这么叫他也没错。
但是像牛一样劳作一生的蒋放年,2003年突然故去。晚期胃癌。2002年的时候,汪道涵先生和王元化先生让他去上海瑞金医院,他们已经安排好了3个人一起体检。蒋放年不去,说忙,走不开。气得王元化和他急了:你不顾身体怎么做华宝斋?
如果,蒋放年去上海做体检,本来是完全可能现在还在做华宝斋的。
我想起郁达夫的英年牺牲,同是壮怀激烈人。
现在,他那办公室,那沿墙一排堆放蓝皮线装书的黄书架,那会客的3张棕黄沙发,那暗黄带暗红花的落地窗帘,那办公桌后的黑色转椅,一如5年前,只是坐在转椅上的不是蒋放年而是蒋山了。
蒋山递给我一本线装的册子《华宝斋》,让我看打开的第一页,上边是两行大字:
一个没有文化的民族是没有灵魂的民族
--蒋放年
我一下泪涌。
蒋山说:这华宝斋,这文化村,是我父亲用生命换来的。现在由我接管,我真觉得沉甸甸的!
蒋放年去世,省领导、市领导都到富阳来华宝斋看望蒋放年的亲属。省委书记来的时候,把蒋放年全家大小都请了出来。蒋山觉得压力非常大--领导越关心,蒋山越是想把事情做得更好,否则有什么脸面见他们?
蒋山一脸至诚地望着我。我不禁心疼地望着年轻轻的蒋山。
他长得很像父亲。但是父亲是个小学文化的放牛娃,而他读了两所大学的两个专业:浙江大学的企业管理和北京对外经贸大学的国际金融。
当不测的命运突然地把他按在这张转椅上的时候,不知道他是一下意识到自己太年轻,还是一下意识到自己长大了?
父亲去之匆匆,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他向谁去请教呢?
尽管,市领导来看他时拍着他的肩说:小蒋,华宝斋有事就找我。但他怎么能有事就找市领导?
文化村二期工程遇到难题了。他只好打电话给市委办公厅。第二天早上,他走进市领导办公室。市领导正坐在办公桌后忙呢。一见蒋山,张开右臂挥着手招呼他:过来过来小蒋!你有什么事,赶快说!
蒋山就赶快说。市领导就赶快写批示,交给蒋山,然后说:小蒋,你赶快回去吧!
蒋山说,华宝斋是民营的,但实在也像官办--政府这样支持呵!
各级政府为他分担,给他相应的政策。他再没有理由做不好。他现在正在做的,比父亲在时要拓展3倍,他并不想轰轰烈烈,他只是想做成一家百年老字号。
华宝斋这座国家级文化示范基地,也是坐拥富春江。背后是青山不断。青山前,一座高高的脚手架竖起来了,是文化村二期的工程。
华宝斋,有山可靠,有水不断。
富阳,是一个富有阳光的地方。
我忽然想起郁达夫的诗句:“万卷图书百亩山。”
郁达夫如果有幸走进华宝斋,或许就会招呼郭沬若,把“创造社”放到这文化村里来办,如何?
2005年6月6日的《都市快报》报道,在5日公布的《中国城市环境保护》报告中,国家环保总局授予杭州富阳为2005年国家环境保护模范城市。
而富阳郁达夫中学的学生,在新学期开学那天,总以郁达夫小说的原话宣誓:“祖国啊,祖国……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昵。”
周策纵:五四运动永远是年轻的,永远是个青年知识分子
王润华先生来信要我写周策纵先生,说是要编集子。哦,周先生,当然,这些年来,周先生于我是那么亲近而熟悉了。既要写他,先要回忆一下我与他的交往。这一想,自己一惊:莫非我只见过他两次?且第一次只站着说了几句话。
周先生的名字我是早就敬仰的,真正印象深了,是我的小弟祖言去威斯康辛大学做了他的学生。大约四年前,突然接到周先生的电话,说他路过北京,上午几点到琉璃厂购书。我急于知道小弟的近况,赶到琉璃厂街会他。然而,哪一位是周先生呢?我丈夫梦溪因几度与他一起参加学术研讨会,常与我讲及先生的才学。我以为我早已知道了周先生,然而此刻才想起先生是什么模样的呢?琉璃厂街上哪一位路人长得像威斯康辛大学的教授呢?
前方快步走来一人。他剃着一个板刷头,花白的“板刷”。敞着很不起眼的西服。北京稍讲究的人都不穿这样的西服了。当然讲究西服比讲究学问要简便而易行。这人像是外地来的一个寒士。然而他脸上似有一种聪灵饱学之气,或许他是从很外很外的外地来的,从大洋彼岸来的?他怎么会是呢?可就觉得他是。您是周策纵先生吗?
啊--你是陈祖芬!他快活而童真地笑着,一下把他从大洋彼岸真真切切地拉到我的跟前,把地域差、时间差、年龄差一下全拉平了。他从第二句话开始就夸奖祖言的学业如何之好。然后还是祖言祖言祖言。他知道我来看他是想通过他看到祖言。真是想吾想以及人之想。
大约两年后,我又从电话中听到那快活而童真而喷发着热气的笑声。周先生说他下榻在北京的燕京饭店,约我和梦溪去共进早餐。我说谢谢,不过我们吃完早餐再去吧。按约定时间到了饭店,轻叩他的房门。也许,叩轻了?要不怎么没人开门?叩重一点。还是没人开。然而屋里似乎有人讲话,当然也弄不清这话声来自这间屋还是那间屋还是压根儿是我的一种幻觉?我们开始由弱渐强地敲门。这强,自然也不能强到像强盗或准强盗。梦溪本斯文儒雅之士,如此敲门已觉失之礼仪,于是他说走吧。我说好。
进家却接到一个不那么斯文也未必儒雅的电话,以诗人才有的那种激动问我怎么说好了去而不去,白白让他等了一上午?我高兴他的这种率真、这种认真--说好了早餐后等我们就一直等着了,等不到我们就认真地着急了。我想起好像从他房里传出的讲话声。或许他一边与人打电话一边等我们?或许嘴的功能得到充分发挥的时候耳朵的功能就相对减弱?
周先生诗人的激情过后,电话筒那边又喷发着快活的热气。
去年春季,我对周先生的嘴的功能才有所领悟。这天晚上他第一次来我家做客。高级房间!他童稚般地高兴,为我和梦溪高兴。其实我们的家是寻常百姓家。只是书籍多,都有可放的地方。我们很得意的是我们从海边抱回的几块大石。有一块石上竟有如兰竹的花纹。我家有海有石有书有竹,梦溪自诩无梦斋主。既无梦,更少梦话。只是做一点能做的事,当时正筹办创刊《中国文化》。弃园主人周先生,或许是长年被弃在文化堆里了,浑身冒着文化味儿,一拍打衣裤就能掉下金文钟鼎文。一旦被弃在除了中国文化再无其他的无梦斋里,他讲诗词讲甲骨讲回文体。他说中国的回文体乃无极文学。而我觉得他一开口讲中国文化亦是无极的,好似他的嘴一抖落就是无穷无尽的回文体。于是想起他曾寄来的他手书的无极一首,是寄给我和大弟的,因为,他觉得围棋也是变化多端而无极的。
“观奇叹止溯源泉杂艺征幽造绝巅,空逸傲凝霜菊瘦婉深孤洁露兰鲜,难能可贵诗缘体妙极无穷境人玄,翰藻竞妍莹组绣残灯咏尽掷华年。”
我是在横扫文化的岁月度过自己本应苦读的青年时代的。如水中生长的植物,长也长了,但是没有什么根基。所以那天周先生在我家,我很想张开一只大口袋去接住他抖落下来的各种各样的知识。听弃园主人与无梦斋主的对谈和笔谈(边谈边写来写去),我只有张口袋的份儿。那天乍暧还寒,弃园主人感冒流鼻涕。彝涕的裹乱一点不曾打断他的谈兴。我便觉得鼻涕也增加了这场谈话的情趣。
文化可以醉人。但是接周先生的车就要到了。醉人之一无梦斋主请醉人之二弃园主人书写无梦斋三个字。弃园主人一边请鼻涕不要捣蛋,一边说好好好。我铺画毡,不经意地把茶盘放上。周先生心疼地摸着毡说:这么好的东西!这毡,并不算贵的。然而一切与中国文化相关的,都是周先生生命的源。
临走周先生孩子似的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办法,我就是喜欢讲话。他这句“留言”,却是非常地叫我们喜欢的。他不隐瞒不保留不遮拦不设防不端不隔不假思索不亦乐乎。如果跟晚辈在一起,他也变成晚辈,变成年轻人。他把他想到的都倒出来,包括“我就是喜欢讲话”。我们送他到车旁,他还在讲。一直到小车开走,载走了他和他的无极文化。
望着远去的小车,我感叹祖言有这样一位洞开心扉的老师。我想起有次祖言信中讲到他从哪儿飞回“陌地生”(Madison,麦迪逊,美国一个城市),是周先生自己开着车去机场接他的,顶着花白的板刷头……
虽然冬天降落到周先生的头上,他的心是葱绿的。我几度惊讶像他这样资深的老学者,他的自由体诗竟是那么年轻。我最喜欢的一首好像发在香港《明报》上的,可惜手头没有,背不出来。手边能找到的只有《联合文学》上的一首《白橡》。写他在史丹福大学寓所窗外的巨大的橡树。“攀住天空死不放手”,“但反手一扣,就点了松鼠的宝穴”,月光下的白橡“狼藉纵横的影子,就朦胧大醉了”,“空白处像睁开白眼,乜斜着问苍天,回觑自己一一这木中的巨象,不,这人的传龙”。
思维如白橡的反手一扣点了松鼠的宝穴一般使人常感意外,想象如月光下狼藉纵横朦耽大醉的白橡树荫那样姿狂烂漫。
一个葱绿的周先生,才会对五四运动一直有着葱绿的感情。1989年他写《不能有个反民主反科学的(五四运动)》。开头几句,就使我感到一种葱绿的生机:“(五四运动)转眼已是70岁了,可是(五四)永远是年轻的,(五四)永远是个青年。(五四)永远是个青年知识分子。”
周先生至今,他身上未必没有正宗“五四”风味的热血。我1985年访日回国后写过一篇报告文学,叫《日本的启示》。我无非是当时正热衷写中国的经济改革,此次东渡自是不能白去的。总希望从日本高度的危机感勃发的工作狂热等等,结合中国的现状写一点感想,写一份着急。用自己的优点比人家的缺点,不如用自己的缺点比人家的优点。周策纵先生读过这篇文章后,说:要让每一个中国人都读这篇文章。这句话从大洋彼岸传到我这里,我依然感到一股不灭的爱国热忱,而且是“五四”式的。
写到这儿,又想到周先生把Madiscm译成陌地生,又自号弃园主人。而周先生花白的板刷已是雪白,无论他是怎样的文化醉人,他的弃园里终是缭绕着或浓或淡的乡愁。前些日子他腕骨摔坏了,真正的被弃在陌地生了。当然还在写文章,还在想吾想以及人之想。他给已经远离陌地生的祖言打长途,让祖言代他向梦溪和我问好。我们说要紧的是他的手腕快点好起来。
柔石:他不到30岁时身中10颗子弹,脚上还铐着18斤的脚镣
近代的宁海人,譬如潘天寿,譬如柔石,都最受宁海古人方孝孺的影响。好像浙东文人浙东精英的身上,都有方孝孺的基因。
方孝孺,宁海人,明建文帝师。
明建文三年,燕王攻破京城,建文帝火中就终。谋士劝燕王勿杀方孝孺:“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燕王赦免方孝孺的死罪,从御座上起身下来劝慰他,且命左右把笔札交他起草诏书。方孝孺大骂:“死即死耳,诏不可草!”燕王遂惨绝人寰地分尸。又诛连十族杀873人,充军流亡致死的复数百人。后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引用蔡若虚斋的话:“如逊志者(方孝孺号逊志),盖千载一人也“天地果有知乎哉……使人直有追撼天地之心也。”
方孝孺生前说过“非不爱身也,爱其身甚”,“生为名臣,死为上鬼”。
一部中国历史,多少骨鲠之士。
鲁迅说:“他(柔石)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
鲁迅看人,往往一眼就能看到根本。
上过中学的人,都读过鲁迅的《为了忘却的记念》,都记得鲁迅写左联五烈士尤其用情写的那个名字:柔石。
鲁迅1929年到1930年的日记里,差不多天天都有柔石的名字。他们常常结伴外出,他“简直是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我这面也为他近视而又要照顾别人担心,大家都仓皇失措地愁一路……”
柔石在鲁迅的影响下,写出了这样的日记:“为救人,为了社会的光明,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应当,应当,我应当这样做!吃苦!”
他把“吃苦”两个字写得最大化,后来,他吃了很多的苦。他不到30岁时身中10颗子弹,脚上还铐着18斤的脚镣。
他是1931年初被捕的。被捕前一晚还是和鲁迅在一起,只是别时匆匆,且不能告诉鲁迅为什么匆匆--他是去参加地下党的会议。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匆匆,就匆匆地告别了人世了。
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写柔石:“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吧?……”
柔石留下了那么些永远的作品,《二月》、《为奴隶的母亲》,
柔石留下了千古绝唱的爱情!张恺帆有诗日:
龙华千古仰高风,
壮士身亡志未穷。
墙外桃花墙里血,
一般鲜艳一般红。
七八十年过去了。当年柔石任教的宁海中学办起了柔石文学社和《柔石园》的文学刊物。在宁海吃饭、走路,一不留神周围就是几位作家,就有人送书,送刊。有人要我为《柔石园》写几个字。我写--
用温柔之心以磐石之志读二月早春做一个好人十里红妆的民间收藏家,叫何晓道。
要说何晓道,还得从“刚烈第一人”的方孝孺讲起。
明建文帝师方孝孺被燕王灭门十族,也有逃走的,医如他的一个姐姐。
这个姐姐当时已经嫁给了邻村的何家。那村很小无名,方孝孺姐姐嫁过去以后,这个无名村就有了个无形中形成的名:“大姐何”。
而这位何姓,就是何晓道的亲太公。
方孝孺的姐姐和何晓道的太公逃走4年后估计躲过了劫难,返回大姐何。
大姐何周围有应、王、冯、赖4个村。旧时结亲,往往都是两小时的婚姻圈。大姐何的亲家,大都是应姓、王姓、冯姓、赖姓。没有想到的是,恰恰是近邻、近亲告发了他们。官方派差役来抓他们,那差役当年哭方孝孺哭过三天三夜。他想法“欺上瞒下”没杀他们,充军了事。
充军M载。
16年后再回大姐何生下3子。不过,从此“大姐何”村有了村规:凡何氏子孙永不得和应、王、冯、赖4村的人结亲。直到1952年,破四旧讲团结指定一个何家女和应家人结亲,才破了这个规矩。
一个村规前后坚持580年。
也许,因为这一带的人,都自小生活在骨鲠千秋的方孝孺的故事里。
方孝孺死后,这里的迸士觉得以方孝孺这样一身正气满身文章的人都死了,他们又有何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于是都投河自尽了。
何晓道在摇篮里就听父亲母亲讲方先生的故事。上小学后,学堂老师规定必须上他的关于方孝孺先生的一堂课,这堂课一讲就是两个月!
课堂里的一班班学生之一,就是潘天寿。
也许,有方孝孺的地方,就会有柔石,有潘天寿。
还有何晓道。
上过中学的人都会知道宁海人柔石,学过国画的人都会知道宁海人潘天寿。至于何晓道么,得去过宁波,再去过宁海,再去过十里红妆这个民间收藏馆的人,才可能知道。更可能还是不知道。
何晓道:面对这样的完美,我只能以哭交流
我知道宁波有7年河姆渡文化,有明清以来令人折服的浙东文化,但是当我和何晓道面对面的时候,还是觉得,要知道文化对宁波人尤其是宁海人的浸润,这是一个参照。
何晓道,是浙东文化的一个独到的注脚。
和他对话,先得把自己的嗓音压低,否则就成了喊叫。因为他的语音已经先期迸了WTO,先期与国际接轨了。真的很难想象,一个村里人,这样由内而外地斯文!
他语音低调,做人也低调。第一次在十里红妆馆里看到他,一点儿也记不住他长什么样?他不高大,不白马,不周星驰,不刘德华。
后来,找到大姐何村(现在叫大佳河村),走进他那收藏民间文化的深院大宅,看到他长得开开的眉眼,和张得开开的襟怀,一如他那院子长长的围墙,拥抱着千年文化的精彩。
有一间大屋,全部是明清木格门窗。何晓道说这些木格门窗咿咿呀呀熟识而轻柔的声音,是伴随家人相叙的音乐背景,也是迎亲送友的优雅古琴。这些木格的线条,行走在虚实阴阳间,留下了江南梦话说不尽。
又一间屋都是明清木椅,晓道给我一一介绍这只生性温和,那只非常文静;这只长得秀气,那只很有灵性;这只就是太凶,那只太好张扬个性。晓道好像在介绍他的老朋友,他们一一都有生命。
晓道讲起一座500年的佛像。睑已经风化掉了,食指与拇指那一点点连结处,居然一点也没断开。这座雕像的精神,一点点也没有风化掉,留下的恰恰是升华的美!
是历史和时间把这件艺术品加工得这样令人大恸大悲!
“面对这样的完美,我只能以哭交流,以哭相对!”
我想起沙宝亮那首动人感人的歌《暗香》--
心若在灿烂中死去爱会在灰烬里重生
晓道说,古人是带着崇敬来做这一件件物品的。
而我想,晓道是带着爱情来修复这一件件物品的。
他拿起一个朱红提桶:你看,这弧度这弯度像不像一个江南少女?这样一个提桶,是把一块圆木锯开,剖开,接牢。古代工匠很多不识字,也能算准,拼好,然后用两个手指头夹住一只铁刨子,把提桶里边刨光。你看,桶是实的,把是空的。虚为阴,实为阳,这样一只桶,上虚而下实,上阴而下阳,虚实阴阳交叉出一份妩媚和灵巧。桶外的朱砂,有06毫米厚,所以桶的光亮不是浮在面上的,是藏在里面的,由内而外的,像珍珠。
于是,一只朱红的木质提桶,在我的视象里幻化成一颗红珍珠,又幻化成珍珠姑娘,娉娉婷婷地就要向我走来了。
我看不过来晓道这20年来收藏了多少,我只是听人说“这个‘小宁波’靠得牢”。所有的灰头灰脑的民间古物,投胎到何家以后,都有了新的生命和新的使命--传承文明。
季羡林:看见你知道什么是美丽
之一:儿童和智者,常常一步之遥
他的背后,摞着高高的书。当然,他的沙发前,是一个可以推拉的正好卡在沙发扶手上的小条案,案上铺着一张张书写整齐的稿纸。当然,《光明日报》曾有文章说京城学界书最多的有两人,那第二人我熟悉,第一人大家都熟悉--季先生。
记得季先生家里的墙,好像是用《四库全书》曲折砌成。走进季先生的家,方知什么叫坐拥书城。没想到的是,久住医院的季先生,把病房也住成了书城。
当然,医院是不能随便堆砌书的。季先生也只是在他那单人沙发的后边码着书。不过,有季先生端坐沙发,这一方小小的空间,
便如一座书城,一个文化重镇。
季先生的助手李先生,特意在这座书城的左右各放上一把椅子,让梦溪和我坐在季先生的近旁。季先生听力减退,左耳是听不见了。李先生在一米多的“远处”,尽可以说季先生的逸事,反正先生听不见。她说起季先生这一辈子都是守时,总是凌晨4点半起床,夜晚9点半睡眠。几十年前季先生常打乒乓求,正打着呢,一想起有什么事到了时间,放下球拍就走,把她气的!
“不让我听见?”季先生的眼睛隐隐地有一种调皮。
李先生知道季先生听不见,接着说:他打乒乓球大都是小碎球,打得又笨!
“我什么都笨季先生笑笑地、轻轻地说,“我属猪他怎么都听见了?
我们大笑。我说李先生,你讲季先生乒乓球打得不好,可是季先生这话就好像反应极快的一记抽球!
如果将来发明一种乒乓球,不是用球拍对打,而是用思维对打,那么,季先生是很难有对手的。几年前钟敬文先生问梦溪:“你是北大毕业的吧?”梦溪不是北大毕业,但他的知交好友,多在北大。梦溪还未及回话,季先生的乒乓球已经发将出去:他不是北大毕业,但比北大还北大。
季先生的思维,像乒乓球运动员,又像潜水员。潜得很深很深,再深再深。当年胡适说,研究佛学,就要像季羡林那样。从胡适说话到21世纪的今天,多少年了?然而季先生还潜在佛学的深海里。我们看他那天,没坐多久他就说起“佛”字的来源问题。他说佛教从印度传来,一般都认为“佛”是“佛陀”的省略,“佛”字应该是梵文,但不是,是吐火罗文。为什么?梦溪说季先生1947年写过《浮屠与佛》,探讨的就是这个问题。1989年又写过一篇。也许两篇文章还不能让季先生尽情尽意,所以他坐在医院的书城里,越想越深。季先生这么说的时候,那种“属猪”的调侃全没了,只有一种智者、思想者的大痛苦。
我看到他右侧的电视机上,放着一只绒毛的博士熊,气象极大。熊博士头带博士帽,一手抱着一卷博士证书,毛衣上绣着5个大字:季羡林教授。
季羡林教授就是坐在病室里,就是坐在电视上,也是气象万千!也让人慑服于震撼于智者的力量。
他左侧床边的灯罩,用透明塑胶条贴着一张纸,上边写着药物服法的一条条。这些事情不是他思考的范围,所以只能逐一记在最不会找不到的灯罩上。
这只灯罩,向我提醒毕竟季先生在病中。我和梦溪拿出一样样好玩的东西给季先生。我一直相信人皆有童心,不管他是9岁还是90岁。大智者尤其是大儿童。这次发现季先生胖了些许,脸色也红润f,变成一个可爱的孩儿脸。我好像第一次读到那4个字:鹤发童颜。
我拿出一只玩具兔,按动开关。那兔子飞快地拨动它手中的电吉他,为季先生献上一曲。兔子边走边唱,偶尔停一刹那,又想着变换一种方式来取悦它的观众--来回晃动脑袋、转动眼睛、伸展耳朵。季先生从他那小条案上,使劲探过头来,高兴地观看这位流行歌手的表演。那专注好奇的神情,一看就是9岁。兔子停顿的刹那,季先生说:它在琢磨琢磨。
是的,兔子要琢磨琢磨不断地出新花样。孩童最喜欢新奇,智者最不能承受的不是缺钙缺锌缺营养缺维他命,而是缺新。所以儿童和智者,常常是一步之遥。
曾经有位季先生的崇拜者,苦苦地想跟我们去看望季先生。我们如何地说不可以的,那朋友还是不依不饶。梦溪被逼无奈,只好打电话问李先生怎么办。李先生说,季先生说了,一个祖芬就够热闹了。
有一个工艺品,是一个小女孩骑在一只大纸鹤上,她的手里又举着一只小纸鹤。女孩的童花头跟我相似,我送这个骑鹤女孩给季先生,也是想送上我的祝福。
李先生大笑:这女孩的头和祖芬完全一样!
季先生立刻用双手做一个短发披到双颊的模样:祖芬的发型是这样的。
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和那女孩的发型很像,而季先生一下就能看出不同。我又一次看到一位年方95的乒乓球运动员的敏锐。
我知道季先生背后常管我叫“长不大”。其实,只有长不大才能懂长不大。
季先生的同辈学者,许多都故去了。唯季先生童真依旧,依然孜孜于学问。他说:如果他们都在,我季羡林算什么?
李先生笑:你四十几岁的时候就当学部委员,那时你是最年轻的。
前几天,中秋前夕,亚洲华文作家文艺基金会一行18人,特地从海外来京,为季先生送上一块终身成就奖的奖牌,上写:“季羡林大师,着作等身,文通中外,丰富了中华文学的内涵,拓展了白话文的境界,诚为文化瑰宝,本会为表崇高敬意,谨赠记念牌一座。”我么,更看重一幅丝织的季先生的照片。本来是一位朋友在杭州为季先生订做的,没想到浙江的普通工人们一听是季羡林先生,激动得都要求织上一把。结果这幅丝织像是200名工人你一把我一把地用心织就,而且有200工人的签名。华文作家送终身成就奖给季先生,那是顺理成章。浙江的工人们崇拜季先生,那真是一份惊喜,一份来自民间的终身成就奖。
再看那端坐电视机上的熊博士,大气象里透着一种孩子气。知季先生者,熊博士也。
我们回到家里,才发现本来带去3本书,不知怎么糊里糊涂地又带回了一本。电话铃响,是李先生的:梦溪,也真奇怪了,你们一来,你们的话先生都能听见,你们一走,他又听不见了。还有,季先生说,你们明明带来3本书,还有一本怎么找不到了?
之二:看见你知道什么是美丽
我说:“有没有给一两岁的孩子玩的玩具?”
“是给你自己买还是送人?”售货员说。
我笑:“也送人,也给我自己我是想玩,是我想玩。我买拨浪鼓,买一摇婴儿就会笑的铃铛,买各种能吹能响能逗婴儿的小玩具。梦溪也去买玩具。售货员问:“给多大的婴儿买?”梦溪说:“就是我这样大的婴儿。”
终于我家开起了玩具店:绒毛熊、卡通狗、大娃娃、小娃娃、会响的气球榔头、能走的绒毛小鸡……我们先排出16件能摇响的玩具,再把其他玩具分成16份,然后装进16个口袋。因为:在2001年元月6日星期六的晚6点,有16位朋友要聚会。这16人的平均年龄七十来岁,最高年龄是90岁,季羡林先生。
我曾经写过文章,认为地球数字化的同时,一定会伴随着卡通化,现代化必然会释放缤纷的个性和美丽的童心。6日早晨起来,看到京城盖上了一条雪被。小孩喜欢玩雪,如同喜欢玩沙子。因为雪和沙在小孩手里,可以堆出、捏出任何可以想象到的东西。而且一切可以推倒重来,新的憧憬从这一次开始。白雪,使想象扩充,梦幻延伸,创意纷呈,使儿童更智慧,使成人更天真。
傍晚,16位成人驾着瑞雪,来到建国门的一家咖啡厅。季羡林先生的秘书李玉洁说,她两次“使坏”想让季先生别来;天这么冷,路这么远!季先生说:这是朋友聚会,又不是开会不是应酬,不累,下雪后,她又说雪天路滑是不是别去了?季先生说做人怎么可以这样?说好去一定要去的。
我就感到雪一样的温厚,雪一样的冰清玉洁。梦溪说今天有几位的名字与雪有关系:玉洁先生、董秀玉、王蒙夫人瑞芳。李泽厚笑其实谁的名字都可以和雪有点关系,雪化了有溪,就是梦溪。我说那么雪化了也有泽,就是泽厚。
季先生一见我就说:你最近的文字少了。如今的中国文化第一人,自然是季先生。年已90岁的季先生那么正确无误地知道我最近的文章少了,而他至今每天工作6小时!季先生一句话,叫我像一个逃学的小学生那样不安。我是病了三四个月,但在季先生面前,我真不好意思言病。
龚育之是从住院部“逃将”出来的,从病房驱车直奔这个咖啡厅。既然出来,就不想再回病房,待下周去补办个出院手续就是。朋友们问他病情,他愉快地说是小中风。那口气,好像在说小松树、小蜜蜂、小儿童。小的是可爱的,即使中风,加上一个“小”字,也显得那么可爱。当然!这份可爱来自老龚的心态。同样的词汇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景下说,有太不相同的视听效果。病人和医生,往往像儿童和成人,病人乖乖的只有服从。突然病人自己决定提前出院,这种自己做主的快感,这种小孩摆脱大人约束的欢乐,使可怕的中风也成广町爱的小中风。
咖啡厅为我们搭起了一张巨大的西餐桌,中间两大盆鲜花,16人坐得宽松而美丽。沈昌文讲起一件美丽的趣事:有一次他复印了文章Fax给某人,他10岁的孙子笑他:你不会扫描了E一mail过去?社会走进现代,终于是再也不光是小孩学大人,而是大人也要向小孩学习。
李泽厚和龚育之正在笑谈“孙子疗法”。他们说祖父母围着孙子忙,就什么病也没有。我说我还以为是孙子兵法的延伸呢。他们说孙子疗法也是一种中国文化。
席间的哲学家、思想家多,就讲起了胡绳,让人感慨系之。这又是哪一种中国文化呢?
桌子那头有人问及王蒙他5年前的一篇小说,写一个中国人得了文学大奖,拿到50万奖金,然后引出很多纷争。没有人不知道王蒙聪明,但我知道王蒙天真。天真的人悟性好,就悟到了5年后的故事。
我左侧的严家炎总是很少说话,总想为别人服务。他忙着为这个那个照相,可惜照相机不听使唤了,不能照了,连照相机也欺负老实人!
我已经两次捅梦溪:可以开始了吗?梦溪说:再让大家好好吃会儿菜。终于梦溪掏出一叠红笺,说这16个笺里有祖芬写的一句话,都标着号码,都有礼物袋。现在大家抽笺,请季先生先抽。季先生抽的是1号笺,打开念:“看到你,知道什么是美丽大家笑着为90高龄的季先生鼓拿,有人说季先生是21世纪中国最美的男人,有人说季先生的文章最美,我说季先生从文到人都是最美的。季先生永远不变地穿早就过时了的蓝布中山装,但是蓝布中山装穿在季先生身上就永不过时,季先生在那儿一坐,就觉得生命是这样美丽!
季先生是这个新年嘉会的第一人,正好抽到的是1号,拔了头筹。
接下来王蒙念他抽到的笺:“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伟大的女人。”大家为王蒙身边的瑞芳鼓掌。王蒙“发配”新疆那些年,有瑞芳这位伟大女性扶持丈夫,养育3个儿女。接下来瑞芳念笺:
“你坐上爱情幸运号。”当然,瑞芳是幸运的。王蒙是大而又大的作家,他的写作间却是小而又小,一圈书柜中间,塞着两台电脑和一个王蒙。王蒙一点儿不讲究:“我就是打工的。”
我想,在中国有一个非常人物,他有非常爱情,他,非常可乐。
顺序念笺,下一位是汤一介。他念:“仁者寿。”哦,大家欢呼鼓掌。这个笺给汤先生再合适不过。汤先生善良仁厚,去年梦溪大病住院,汤先生和乐黛云两次来电,两人一起在电话中问这问那,还要来我家帮我干活。可他们是多大的年龄呵!他们是我尊敬我热爱的年长朋友呵!他们住在北京西头我住在北京东头呵!而且那时正是冰天又雪地呵!
乐黛云念笺:“你右手第六人,怎样的机缘你们认识的?”乐黛云连连说,“我就想抽到这个笺!”原来她右手第六人是梦溪。她说:“我们和梦溪的友谊从上世纪70年代就开始了。有一天晚上,我和汤一介在颐和园散步,梦溪参加为周扬起草一个文件。这么些年,不管我们的处境怎样,梦溪都是一如既往!这样的朋友可交!”
乐黛云生性开朗豁达,激情洋溢,又天真可掏。她快人快语的一番话,说得我真感动。朋友们一起为真诚恒久的情谊鼓掌。
严家炎夫人卢晓蓉念笺:“请对你的另一半说句话。”她立即说,“希望他不要把学术的严谨带到生活中来。”大家击掌为晓蓉叫好。北京大学前中文系主任严家炎,是几千年中国文化酿制出来的正果。晓蓉透露,他每天早餐,只是下点挂面--注意“只是”这个词,就是说,连盐都不放的。晓蓉本是名门之后,民生公司创办人卢作孚的孙女,至今在港经营船运。居然就被严先生同化了,早上也只是下挂面,不放盐。
严家炎对人极其随和,又极其执拗地恪守着他的宽以待人、严以律己的准则。律己过严,严加严。不过,一份好品行固守不变,又自有一种动人的魅力。
严家炎和晓蓉的故事,引出了沈昌文的自嘲。他说董秀玉是出版界的英雄,当年追董小姐的人很多。“文革”时年轻漂亮的董小姐也被隔离了3个月,3个月,大家都不敢和她说话,他也不敢和她说话了。只有一个人一直去看她关心她,那个人,就是现在董秀玉的丈夫。
大家说太遗憾了,如果老沈当时也天天去就好了。
沈昌文的自贬自嘲烘托了一个真爱的故事。中国的知识分子,和国家共命运。国运盛,士运盛。梦溪念他抽的笺:“国家形势好,不用你关心。”大家大笑。我暗自吃惊怎么就让梦溪抽到了这笺?他这人坐在出租车里也总不安生,总在着急这座楼刷的颜色对不对,立交桥的颜色对不对。本来和他上街想放松想休息,看他急得直嚷嚷,实在觉得他太过操心当然,在座的志士仁人,又有哪一个不为国事操心的?中国牌知识分子。
最后轮到我念笺了:“这也好,那也好,因为你是青春宝。”在一片笑声中,我笑个高兴。写这笺时,我想到王蒙,想到季先生,没想到我被青春宝“套牢”。
李泽厚的笺是“青春,从21世纪开始”。泽厚虽七十来岁,人也青春,心也青春。按他那笺的号码拿到的礼品袋里,有一个拨浪鼓和一个美丽洋娃娃。他真是抱得美人归!他举起娃娃大笑:正合孤意。
季先生那1号袋里,有3件玩具,一个是玩具摇奖器,一按钮,-堆彩球蹦跳起来。这一桌七十来岁的成人儿童哦哦叫着笑着,哪见过这玩意儿呀?每个人都从自己的礼品袋里找出一件一摇就响的玩具,16人一起摇将起来,摇出满世界的笑声。季羡林在摇,龚育之在摇,王蒙在摇,汤一介在摇,乐黛云在摇,李泽厚在摇,沈昌文在摇,董秀玉在摇,严家炎在摇,“新编婴儿”刘梦溪在摇。都是逗一两岁孩子的玩具,这16人今天都是1岁!今天我们不谈正事浑不知事傻笑疯笑大笑痴笑。我从沈昌文的礼品袋里摸出一只猪八戒,大家又大笑。什么也没看清就大笑。这只猪八戒是我见过的最棒的猪八戒。高高地昂起宽宽的额头,双手插进裤兜,那份自信自得,那份悠然潇洒,只有沈昌文比得上。
有一对摇起来很响的彩球,我分装在两个礼品袋里。没想到这两只球分别给王蒙和瑞芳拿到了,真正的一对!王蒙说这是绣球。还有一对气球榔头,颜色不一样,分别让乐黛云和梦溪拿到了。梦溪手握气球坐到乐黛云身边。我对严家炎说:你看,梦溪和乐先生“互诉衷肠”,人证物证俱在。严家炎爆发了那么响亮的大笑声--不是爆发,简直是爆破!
这是我生平见到的严先生最“放肆”的大笑。
有谁在说,从来没有这样笑过!以前我只知道音乐有摇滚,今天觉得笑声也有摇滚。笑的摇滚。2001年元月6日真是我们大家的还童日。每年有世界禁烟日、世界什么日。为什么不增加一个世界还童日?
第二天,元月7日,我打开《北京晚报》。头版上有个醒目的标题:《好日子赶上好天气》:“本报讯昨天是元月6日星期六阴历十二月十二,讲究‘六六大顺’的人们都把喜事安排在这一天。”
(后记)
爱因斯坦说: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我想说:想象力有多大,你就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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