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十三日——他认为这一切和一缕阳光有关
苏世清睁开眼的时候,的确看见了一缕阳光,从两片天蓝色窗帘的夹缝中溜进来,形状极似一把战刀,在水泥地面上逡巡。应该有风,因为他几次看见那把战刀在变形,有一瞬间他感觉已经变成了他在空降部队上使用的95式5.8毫米步枪。这使他不由自主挺起了身子,但这时阳光的形状已经变化。此刻,他的思绪只停留在过去,这变形的阳光一会像张开的降落伞,一会像5.8毫米弹药,像他在天空看到其他战机穿过云层的机翼。他的血有些热了,呼吸显得粗重,起床的动作也有了力度。但是,苏世清有个毛病,他的思绪常常漂移,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如果他的思绪到此为止,他会很亢奋地开始洗漱、到食堂吃饭、按时看见漂亮的副书记花晓,会按部就班完成今天的工作任务。问题是他的思绪从机翼上又飞起来了,这次思绪的飞翔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包括他自己。他原本已经直起身子,准备起床了,但是,他想起了自己的命运这样重大的问题,这个问题迫使他点燃了一支烟,这就证明他要做的事情必须在一支烟吸完以后才能进行。
这是一支要命的烟,红石林牌的,昨天刚打开。这支烟和盒中其他的烟没有什么区别,白色的烟身和黄色的烟蒂构成一种和谐的诱惑,随时等待着幻化在各种生理和心理的需求与欲念中。但是,苏世清在那一瞬间选择了这支烟,这支烟很宿命地担当了一种特殊使命。发现这一切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苏世清当时拿着另外一支烟蒂对花晓说:看起来你得感谢烟。花晓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恰恰相反,我厌恶它。
苏世清有时觉得花晓假,更多的时候他知道花晓的话起码有一半是真的。但这没有意义,结果使过程变得虚无。
他记得当初点燃这支烟的时候,他是想过时间问题的,因为八点半他原计划是要去看望五保户伍艾雯的。当然,如果他知道这个退居在生活之外的老人会改变这么多,23日这一天的事情他一定会按照事先安排进行的。但是,苏世清在这天早晨改变了工作计划,这个轻易改变的计划轻易地改变了很多人的生命轨迹。
伍艾雯其实不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她只是镇上年龄最大的五保户,因为年龄大,格外受到上级重视,每年中秋和春节镇上都要慰问。苏世清当时合计过,去看伍艾雯根本不需要多少时间,一出一进也就半个小时。九点半必须赶到黄家村,镇上明春准备新修一条道路,涉及几十户拆迁,一个叫黄三的村霸带头闹事,他要亲自带队拔这个钉子户。
所以他看看墙上的钟表,七点三十分。钟表是棕色的,方形,是这间卧室唯一的墙上饰物。也有人送过字画,但他不愿意挂,觉得俗,没有什么比一面白墙更清爽的了。房间里还有一个书架,放着一些当下常用的政治、经济方面的书,他很少看。桌子是一个乡下木匠自己做的,木匠的宅基地被村支部占了,一直没有说法,苏世清无意间知道了,帮着木匠要回应该补偿的6700元钱,木匠就给苏世清做了这张桌子,是枣木的,很沉。他这天早晨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七点四十六分,苏世清觉得原定计划应该调整了。
他决定不吃早点了,不吃早点意味着他看不见花晓了,但是,他的思绪已经左右了他,他已经越过花晓到了过去的时光。
人总是不自主地夸大自己在过去岁月里的成功,苏世清也一样,有过三年空降兵的历练,他在很长时间里看人看事都像站在天上。苏世清有时觉得自己转业到地方以后的发展过程,就像他空降的过程:一开始是“是英雄是好汉,八百米高空比比看。”真到天上,三百米挂钩还摩拳擦掌,六百米机门打开时已经有些外强中干,飞机到达八百米时,两声铃声长鸣,遐想和豪气突然凝固,跳伞信号一发出,迅速转身踏出三步,这时候你容不得多想,高空的强气流就把你拽出去了。三四秒后引导伞拉开主伞的一刹那,他感觉竟然是绝望!这种缺乏英雄气的切身感受他显然不会和任何人说,就像别人不和他说一样。这个心理过程在他到地方以后再一次经历了。
和其他战友比,看起来他是幸运的,转业后分到了县司法局,赶上最后一批转干。一天下午,一个时尚的女人到局里找人,看见健壮英气的苏世清,她径直走到苏世清的办公桌前,把屁股靠在桌子角上,右手很随意地敲着办公桌,说:“我叫钟丽,你就是苏世清吧,我叔叔常提起你。”
苏世清说:“你叔叔是谁?”钟丽的下巴朝局长的办公室点了一下。苏世清就急忙站起来了。他当时站得有些匆忙,屁股底下的凳子被挤得吱哇乱叫,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他这个动作会给他带来他意想不到的很多东西,有些是他想要的,更多的是他不想要的。
两个月后,苏世清没有来得及多想就和钟丽结婚了。
结婚第一夜,苏世清就知道,这个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以前有过别的男人——她在床上太熟练了。
苏世清在那一夜学会了吸烟。
那一夜,苏世清感觉到飞机在高空的第一次下沉,感觉到心脏的冰冷。战友们都在羡慕他,同事们也在嫉妒他,他清楚地知道如果失去这个婚姻对他意味着他在八百米高空没有打开降落伞!
天空很大,但不属于他,他的飞翔是一种假象,坠落和粉碎才是必然。那天晚上抽到第四支烟的时候就醉了,他以后喝酒醉过很多次,也见过很多人醉酒,但是,只有这一次醉烟让他刻骨铭心。他头晕目眩,疼痛从太阳穴直接切入了脑髓,进入他的咽喉和肺腑,他呕吐、哭泣,在客厅里一直折腾。
钟丽始终没有出来。
结婚不到一年,他到了这个偏远的乡镇当了副镇长,这在全县也是第一个。走马上任之前,几个本县的战友聚会,为他庆贺,他不以为然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但是,那天发生了一件事,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是应该庆幸的。一位战友转业到了一家企业,企业改制后下岗了,自己买了出租车开,来的时候顺便拉了一个客人,客人下车的时候里程表刚好跳到11元,想少给一块钱,这位战友和他拉扯了很长时间。这让苏世清很难过,要知道他们第一次空降的血书就是这位战友写的,他觉得战友刹车的声音很像飞机上那长鸣的跳伞铃声。
这天晚上,他第一次很投入地对待自己的妻子。他觉得自己有义务认真对待钟丽了。可是他做的时候突然很想知道钟丽的表情,就悄悄睁开眼,却发现这个女人一直清醒地看着他。他的心一下子又凉了。
他想知道这个男人是谁,结婚这么长时间,他还是第一次有了这个想法。这是他上任的前夜,除了妻子和另外一个男人的事情,他还想了其他一些问题。这天晚上他抽了很多烟,但是,他已经对烟没有那么敏感了,只是他莫名其妙地流了泪,流了很多。
钟丽还是没有出来管他。
二十三日这天早晨,他的烟就在想到这里的时候熄灭了。他看看表,时间是八点二十分。他知道今天上午是没有时间看五保户伍艾雯了,那就下午吧。他想下午上午都一样,春节前去就行,反正年年都是一个内容,一袋米一袋面,五斤油二百元。他亲自送去,说点热乎话,就算完成任务。不像拔钉子户,不能有丝毫含糊,稍有不慎就可能威胁镇政府的威信,以后就不好开展工作了。拔这个钉子户才是镇上的头等大事,是他苏世清树形象、带队伍的关键一步,苏世清为这个动作已经酝酿了很长时间。
苏世清这时候已经不再犹豫了,他顺手扔掉烟蒂,猛地拉开窗帘,冬日的阳光倾泻进来,把一切锋芒和回忆都冲走了。事实上那天的阳光有些白和柔软,让他一时感觉是某一时刻的云彩落了下来。他后来回想这个情景时认为,那一地阳光在到来的时候,已经把该来的都带来了,他只是在不可知的状态下等待结果而已。
他走到镇政府院子里的时候,感觉阳光在去年的枯草上有些轻微的颤动。
二、花晓认为这一切与阳光无关
花晓那天起来的时候,阳光还没有到达凤花镇。凤花镇的绝大部分人民仍在安睡。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看起来非常平静的早晨。
凤花镇以农业为主,十二万多人有七万是以传统种植业为主的农民,近几年发展了上千户花农,主要种植各类花卉。花晓来这里实际上是很盲目的。她原本在团县委任副书记,书记离任后她一直主持工作,以为自己怎么也会当上书记的,工作很卖力气。但是,主持两年工作以后还是没有任用她的意思,她知道有问题,还没等她做出反应,就从县宣传部调来了书记。迎接新书记上任的欢迎会上,她看着同事们在她和新任书记之间左右周旋的样子,觉得自己该离开这里了。选择去向让她费了一些心思。她不愿意在机关过一张报一杯水、调调情斗斗嘴的日子,就只能去乡镇。她忽然想到了凤花镇。有一次上级来人调研,她陪同去过凤花镇,看过大棚里姹紫嫣红的玫瑰。
在某种意义上说,花晓是冲着凤花镇的玫瑰来的。
不是花店的玫瑰,不是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是上百亩上千亩玫瑰,香味可以让平原摇荡起来,可以让树木和牲畜都生动起来。花晓来的时候是秋季,玫瑰的艳丽让天空都盛开了。
来了不到三个月,镇书记调走了。她作为副书记再一次主持党委工作。面临县乡换届,她知道,这个位置像那个团委书记职位一样不一定属于她,苏世清会死盯这个位置。
花晓从理论上认为苏世清盯这个位置理所当然,但这并不排除她对这个位置想入非非。她积极参与镇上的各项工作,对苏世清主持的政府工作格外关注。办公室自然有察言观色的人,随时向她汇报政府尤其是苏世清的行踪。苏世清在2006年1月23日的一切行动就掌握在花晓心里。
花晓知道各级党政部门年底都要例行看望军烈属、五保户、老干部,苏世清也不例外。对苏世清原计划去看望伍艾雯,花晓并没有多想,但是,苏世清今天要拔钉子户,这在镇上就是一件大事,尤其是已经到了年底,年底稳定压倒一切,这时候干这样的工作是机关工作大忌,苏世清决不会不懂。懂得利害还要坚持做,这里就有了文章,于公于私花晓都不能不管。问题是苏世清没有跟她说,明摆着是不想她参与这件事。在这个前提下,她必须采取一种看似无意的策略介入。
她甚至不清楚自己介入这件事的真正意图,是希望他成功?还是期待他失败?一旦发生突发事件她该采取什么态度?这些事情直到这个早晨才引起她的思考。
这是在乡镇很少见到的办公室风格,墙上是一幅仿制名画《茨威格的河流》,窗台上是花晓自己的生活照和工作照,水晶镜框,别致晶莹。有一面书橱,内容很丰富,文学、历史学、经济学、社会学,甚至还有美容、保健方面的书籍。最有意思的是桌上一个装胶卷的小白盒子里养着一小朵吊兰,仿佛浓缩的春天,在成堆的文件和报纸中间传递着无边的韵味。花晓这天换了一件黑色细腰长大衣,特意围了一条大红围巾,穿了一双黑色坡跟长靴,一为好看,二为了到村里出入方便。
花晓八点半走出自己的办公室,看到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唯独没有苏世清。花晓知道今天的安排有了变动。花晓搞不清这变动是不是冲她来的,就若无其事地和大伙聊天,一边等着苏世清。花晓尽量让自己的位置比较醒目,使苏世清一出门就能看见自己,这是给苏世清一个调整思路的时间和机会。她希望苏世清能懂她的用心。
苏世清一眼就看见了她。他迈着只有军营里的人才会有的步伐走过来,第一句话就说:“花书记,还没来得及汇报,今天我打算把黄三那狗日的办了。”
花晓知道“办了”是什么意思,就说:“我知道,别出事。”又突然想起的样子,问了一句:“不是先看望伍艾雯吗?刚才他们说都通知了。”
苏世清说:“时间恐怕有些紧,下午去。”
花晓说不清为什么,又盯了一句,说:“已经通知了,伍艾雯在等着。”
苏世清说:“她又没事,让她多等会也死不了人,影响不了改革开放大局。还是先去黄家村,下午再去看她。花书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请你给坐镇行吗?”
花晓觉得苏世清这小子太聪明,她被弄得很舒服却又心有不甘。就追了一句,“都安排好了?”
苏世清抬头向副镇长吼了一嗓子,哗啦啦来了上百口子人,公安、税务、工商等几个主要部门都来了人。汽车、摩托、拖拉机,各种交通工具一下子涌进政府大院,副镇长李宝明竟然亲自开着一辆大型推土机。院子里一瞬间暴土扬场,人声鼎沸。花晓看这阵势,又观察镇上主要工作人员也都在。这使她恼羞成怒,说:“安排得不错嘛,我去不是多余吗?”
苏世清急忙说:“怕走漏风声,严格保密。所以没有给你汇报。”
花晓说:“跟我保密?”
苏世清说:“花书记别开玩笑了,我哪敢呐。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花书记,你可一定要出马呀,咱这场仗只能胜不能败,这一仗要败了,咱的路就修不成了。修不成咱和上级怎么交代?和老百姓怎么交代?你一上阵士气大振呀。”
花晓说:“什么打仗?我们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几点行动?”
花晓知道自己很被动,但是她必须变被动为主动,争取在这个行动中闪亮登场。毕竟,除了苏世清,没有人知道真相和细节。如果把这次行动比作一个舞台,花晓只要稍做努力就能抢了苏世清的戏。
但是,不管她怎么抢风头,花晓都知道自己出师不利。
花晓毅然走到了队伍前面。
苏世清看着这支杂乱的队伍,找到了部队的感觉。他早已荒疏的军人步伐一下回来了,他大声对嘁嘁喳喳的队伍说:“抓紧上车,不许说话。”
一辆警车在前面开道,依次是花晓和苏世清的桑塔纳、警用面包、推土机、工商局面包、税务局面包和载着铁锨、镢头等工具的拖拉机……寂静的平原的早晨,有了久违的凝重和喧嚣,麻雀一群群飞走了,杨树的枝条摇晃着,不胜寒冷和寂寞的样子;不时有狗狂吠着,远远地躲开,停在一棵树或者房角处,回头观望着。沿路的村民们都出来了,老人们还是几十年前的习惯,把手放在袄袖里,脸上是好奇和稳重的笑;年轻人大多把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敞着怀,露着花样新鲜的毛衣。他们评头品足,有些局促和向往。女人们也都穿得整整齐齐的,脸被冻得通红,但那眼睛比男人还赤裸、大胆,带着一点挑逗和期待。
花晓理想主义者的细胞在这个时候被激活了。这个行动的意义空前庄重起来。她觉得自己不是和苏世清在一幕活剧争风吃醋,而是在共同展开一场和平年代不多见的战斗,在这个时候,他们是战友,而不是对手。箭在弦,弹待发,不进则退。花晓没有了退路。
出了村,是无边的麦田。麦子忍受着深冬的风,绿得憔悴又勉强。这是一个干旱的冬季,没有一场雪,焦渴的麦子萎靡地匍匐在泥土中,对大地上正在发生的一切麻木又冷漠。
过了这片麦田就到了黄家村,花晓的心一下子提起来。
三、在阳光来临之前已经发生
在这个早晨来临之前,伍艾雯已经无数次构想过这个早晨。
伍艾雯的回忆走了六十多年,从1943年初冬的早晨一直走到现在。她和新婚的丈夫从北平回到了丈夫的老家凤花镇。四敞大开的院里一片狼藉,老式木床上是两位老人僵硬的尸体。她的记忆里到处都是紫黑色的血迹和丈夫滚滚的泪水,是丈夫第二天跟着一支队伍离开家时决绝的背影。伍艾雯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才知道丈夫参加的是国民党部队,有人说新中国成立前夕丈夫去了台湾。伍艾雯不知道台湾是什么地方,但她知道丈夫既然去了台湾就还活着。既然丈夫活着,伍艾雯没有别的选择。伍艾雯只能等。
况且,伍艾雯是上过私塾的,能读《女儿经》,她认为自己和周围的女人是不一样的。这个信念使她承受住了很多打击。和她有同样经历的两个同乡姐妹,一个在二十年前挨斗的时候,受不了羞辱上吊自杀了;另一个早就嫁了人,跟了一个马车夫。她见过那个马车夫,和她的男人没法比,她不能想象自己和这样的人一起同床共枕。还有周围的女人身边的男人,她的确看不上他们,她不能理解这些女人是怎么和这样的男人生活的。和那些嫁了粗鄙男人的女人比,她很为自己的坚守骄傲,看着那些她很不以为然的女人们跟着她不以为然的男人们过着鸡零狗碎的生活,她感觉自己是很了不起的。也就是说她从精神上是愿意承受漫长等待的,只是她没有想到她会从17岁等到80岁。
这多半辈子她都认为丈夫还会回来,她竟然没有怀疑过。
伍艾雯的心情在今年中秋节发生了深刻变化。那天的天气还是有些热,她穿了一件用年轻时的蓝缎长裙改作的竖领半袖衫,很精心地收拾了屋子。她接到通知,今天镇上领导来看望她。他们年年过节来,送来米面和钱。这些东西足够她一个老婆子吃半年。
她记得他们来的时候也是早晨,她刚扫完小院,看见一群人走进来,领头的是一个高个子黑脸膛的年轻人。她看见他的一瞬间感觉周围的一切都眩晕了——那个小伙子酷似她丈夫。
扫帚眉、挺鼻梁,薄薄的嘴唇,说话的时候眉毛一挑一挑的。他回来了,这些年怎么一点没有变呢。伍艾雯浑身已经瘫软,她倚在门上,觉得这个年轻人把她的生命一下子掏空了。她听见他们叫他胡镇长,可她丈夫不姓胡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哟。他们说了一些话,都是往年的陈词滥调,她知道自己该说谢谢,但是心思早已经四散飞扬,她不住地点头,仿佛一辈子的委屈全部袭来,压得她喘不上气,说不了话。他们看来还有其他公务,站了一会就走了。
她看着他们走出院子,慢慢坐在门槛上,她的手已经像枣树皮一样枯萎,在她枯瘦的腿上不停发抖。她脚上的三寸小鞋已经破旧,因为她已经不能做新鞋了,但是集上又没有适合她穿的绣花鞋。她的眼里也已经流不出眼泪,那泪水和丈夫一起流失了。
丈夫去了台湾,他为什么不回来。他娶妻了?成家立业了?还是回来了,隐姓埋名,改姓胡了?他活着吗,他活着怎么不回来告诉我一声?她说这一辈子呀,这一辈子呀,就给了你一个人。这一辈子呀,这一辈子呀,我等啥呀。她念叨着这句话,白天念叨夜晚念叨,屋子只有她一个人,她出来进去念叨这句话,熬过了秋天,熬进了冬天。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没有雪,也很少麻雀。偶尔有片树叶飘进院子,她听着、看着,也会絮叨一句:“你看我这一辈子呀。”她觉得自己的声音盐一样重重地,湿漉漉地,和房顶上的遢灰一起落下来,墙皮上也渗进了自己的声音,有时吃着饭听见“啪”一声,地上就会有一堆黑乎乎的土块。这房也老了,和她一样等不动了。
春节又要来了,村上来人说过集那天镇长来看她。她问:“是八月十五来的那个人吗?”
村上人说:“是,胡镇长亲自来。”
她高兴了,想和来人说两句话,她问:“同志,胡镇长今年多大啊?”
来人说:“那谁知道?”
她接着问:“他家是哪里人啊?”
来人说:“没问过,反正在县城住。”
她看出来人要走,就有些着急,说:“同志,我……我……”
她原本想问胡镇长的父亲叫什么名字?但是,她忽然感到了不好意思,她不愿别人看出她的心思,想换一个话题,但是,她的思考被自己的语言打断了,她半年来自己对着自己念叨一样,说:“你看我这一辈子呀,你看……”
来人看了她一眼,推说忙,没等她说完就走了。
她并没有伤感,像她平时一样,对着一只麻雀说着说着,那麻雀却拍拍翅膀飞了。有一次她对着灶塘念叨,念叨地忘了添柴,忘了烧饭,她就在灶塘前坐了半天。她真老了,管不住自己了。
她算计了一下,离赶集还有三天,过集来就是从今天开始第四天来。多么巧呀,那天竟然是她和丈夫结婚的日子。难道真是那死鬼的儿子?要不怎么非赶这个日子来?
这个疑问让她的心一下子长了草,荒凉得跑满了各种野兽、虫豸。一生的日子黑云一样压过来,扯着她的骨肉她的肺腑,扯得她浑身撕心裂肺地疼。她一辈子等他回来,他没有回来。他们结婚以后没有什么不好,没红过脸,没拌过嘴,他怎么就扔下她一辈子不闻不问。还有四天,四天啊,她要问个究竟。问问这个胡镇长,是不是死鬼的儿子;如果不是,怎么长得这么像。四天,她觉得这四天比她一辈子还长,她熬过了一辈子,却怎么也难以想象这四天的光景。四天,真长啊。她有些心急了,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扶着炕沿走到厨子旁,翻腾出几件陈年的缎子衣服,在炕头摆好,准备那天穿。她把这些都准备好以后还想扫扫院子,但她实在太老了,力气都被日子抽走了。
可她是个要强的人,要干干净净等着领导来,她喘了一阵,还是拿起了扫帚。
这年冬天,伍艾雯一直在考虑爱情问题,这是个过于沉重和悲怆的问题,让她熟悉和坚守的一切突然毫无疑义。在这个早晨来临之前,她已经被自己一生的荒凉打败了。
四、其实那天没有阳光
苏世清实际上等这个机会已经有两个月了。两个月前,他到县里开会,无意间听人说县里修一条贯穿南北的县道,只是这县道绕开了凤花镇。他听到消息后,当即安排请主管交通的领导喝酒,争取让这条道路能够经过他们镇。和有关领导说好以后,他给副镇长李宝明打电话,请他下午五点以前无论如何送一万块钱来。然后他定下本县最豪华的花园酒店。为了省些钱,他出去买了三瓶茅台,五盒玉溪烟,估计比饭店内便宜三百多元钱,这让他有些高兴,又花十几元钱买了一把高档牙刷。牙刷是特制的,尾部有一个能打开的软刷子,淡蓝色的,放在脸上茸茸的。苏世清到乡镇以后,牙刷的作用陡然丰富起来,过去只是用来刷牙,但对于苏世清来说,牙刷已经变成在重要的喝酒场合对付对手的秘密武器。靠这个武器他所向无敌,让和他对饮的人都能感觉到他的酒量所蕴含的事业心和男儿气。使他能够心想事成,让不该办成的事办成,不该结交的人称为密友。苏世清为了让自己在酒场能保证清醒,他牺牲了自己深为喜欢的几十把牙刷。至今他的抽屉里还保存着几十把,有特意买来的,有住宾馆顺手带的,高中低档,赤橙黄绿,什么样的都有。有时苏世清想:牙刷才是凤花镇的有功之臣。
从商店出来,天有些阴,空气好像女人们夏天遮阳的披肩,透出些微的光芒。有些微风,在依然绿着的冬青和已经枯干的榆叶梅上掠过,经过苏世清的手和脸,苏世清觉得格外凉,入髓入骨的凉。时间还不到四点,离预定吃饭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苏世清不知道该怎样度过这个时间。他决定先回家。
苏世清结婚后,叔丈给了十万块钱在县城清苑小区买了一套八十平米的房子,他和钟丽的家就安在这里。钟丽自幼失去父母,跟着叔叔长大。苏世清从到凤花镇以后,还是第一次中途回家,他一般是一周回去一次,有时甚至两周。有时晚上睡不着觉,他无数次设想中途回家,正好碰到隐藏在钟丽生活中的另一个男人。作为一个男人他知道在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做,但是,他显然是在回避这种情况的发生,他还没有为钟丽承担嫉妒的思想准备。这个带着复杂的故事突然进入他生活的女人没有唤起他作为男人的意识。他不知道他该为钟丽悲哀还是为自己难过,但这种生活不是他想要的,他也没有改变的欲望和热情,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想不清楚。
他打开家门的一瞬间就知道,这个家来过其他男人。他的拖鞋被动过,厨房的洗手池里有两个碗。他最后到了卧室,床简单地收拾了,但是,打开一看,藕荷色的床单上有很多褶皱,他知道钟丽的习惯是每周一换床单,这些褶皱肯定不是他留下的。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在沙发上,打开玉溪烟,点燃一支。烟雾弥漫中,他环顾这个容纳他和一个女人生活的地方,现代装修技术缔造的华贵渗透在每一个细节,沙发、灯具和墙壁此刻静静地看着他,遥远、冰冷又有几分疑惑。他觉得自己又一次到了高空,所不同的是他没有任何准备,他是被突然扔上去的,云层和阳光华丽地环绕着自己,虚设着空无一物的苍凉。他和这一切没有关系,甚至将被这一切扼杀,他知道,却找不到突破的借口和力量。
他是到卫生间小便的时候决定让钟丽回家的。卫生间的纸篓很满,雪白的卫生纸沾满钟丽的不贞。苏世清突然有了情绪,他感到了身体的喧哗和骚动,他没有理由委屈自己,钟丽是自己的老婆。他给钟丽打电话,告诉钟丽他在家,一会要走,让钟丽回来一次。钟丽单位离家很近,用不了多长时间。苏世清想洗洗澡,他打开水龙头的时候忽然放弃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这样对待钟丽。
钟丽回来了,钟丽一边换鞋一边说:“怎么回来了?捉奸吗?”
苏世清又点燃一支烟,烟圈在头顶迷漫,苏世清看着天花板上精制的石雕线,仿佛那白色的线条进入了他的语言系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那些线条深处传过来:“还用捉吗?”
钟丽迟疑了一下,突然笑了。钟丽换衣服洗澡,像苏世清根本没在面前一样。钟丽看着苏世清说:“你洗了吗?”苏世清想说我不洗也比你干净。但是,苏世清对自己的身体屈服了。苏世清说:“你先洗。”
钟丽出来以后苏世清没有洗,他抱起钟丽就进了卧室。苏世清知道他的身体就会背叛他的意志,他近乎癫狂地折腾钟丽,享受快感和极乐。钟丽真是一个懂风情的女人,他让男人太舒服了。
风雨过后,钟丽穿好衣服准备继续去上班。苏世清看着这个一瞬间一身光鲜的女人,有些疑惑。谁能看出她刚和一个男人有过鱼水之欢?生活中有多少假象啊。他突然说:“那个人是谁?”
钟丽就要出门了,听见这话停下了,她似乎在斗争,她回头看看苏世清,是那种少有的认真的表情,钟丽斗争的结果是说了这样一句话:“你这样想是没有意义的。”然后就关上门走了。
苏世清对钟丽的回答是满意的。钟丽除此以外的任何一种回答都会让苏世清愤怒或蔑视,钟丽的这种姿态让苏世清只能对自己不满意。他显然在这一个回合又被钟丽打败了,钟丽的胜利是轻松的,有点四两拨千斤的效果。苏世清的失败就显得格外沉重。苏世清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处在被钟丽蔑视的位置上。问题是苏世清对钟丽也是蔑视的,蔑视让他对钟丽不介意,或者说不在乎。但是,他还是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是谁能让一个女人可以拥有蔑视的权力?
冬天天短,李宝明电话打进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苏世清情绪有些回升,他匆忙洗了澡,打车去饭店。
天黑了,有些细小的雪花零零散散地飘下来,李宝明正站在花园酒店门口的路灯下,看见他下车了,李宝明很从容地过来迎着他。苏世清很满意。苏世清不喜欢那些张扬的乡镇干部,喝大酒骂大街,暴土扬场地开张工作,他觉得自己身边有李宝明这样从容镇定、含而不露的搭档真是一种幸运。苏世清从李宝明身边的街灯下经过的时候,发现雪花从黑蒙蒙的天空飘落下来,一束一束的,拖着细长的身影,慢慢消逝。苏世清有些伤感,但他很快看见交通局局长的车穿过了飞舞的雪花,疾驰而来。苏世清像即刻走上舞台的演员一样,精神饱满地投入了演出。
演出很成功,苏世清带的三瓶茅台很快就见了底,在座八个人都有些相见恨晚。李宝明变戏法一样又上来两瓶,交通局长说不喝了,再喝就醉了。苏世清豪气冲天地说:“局长,你不醉谁喝酒?该喝不喝也不对,我们也是常喝醉。喝!”
这两瓶茅台酒下去以后,大家就义薄云天了。交通局局长明确表示:“没有凤花镇就没有这条路。”
苏世清说:“我头拱地也要给凤花镇把路修上。”苏世清再举起杯子的时候,说话就有些不自在了。他觉得自己的话像是从哪个角落飘了一圈又回来的,分别落在每个人面前。他的胃也在受煎熬,喝酒的时候感觉杯中物已经幻化成空气一样,不知不觉就滑进嘴里。有一瞬间他感觉眼前这些人像是电影特技一样,突然向远处退去,他费了很大的力量才把他们拉回到正常视线内。他知道自己喝多了,但是他还清醒,如果在正常情况下他会适可而止,结束酒场。但是,领导们意犹未尽,他不能提出结束,他必须奉陪到底,让领导们尽情尽兴。而且他自己必须确保不失态,他一旦有不得体的言行,必然前功尽弃。
他又敬了一圈酒,就去了卫生间。
他进门以后就拿出牙刷,将牙刷把捣进嘴里。第一次他只是干呕了几下,没有吐出来;第二次只吐出几口就停止了。他只好又捣了一次,牙刷把仿佛突然有了无数钩子,狂乱地深入他的肺腑,苏世清不可遏止地吐起来,一晚上的酒、水、各种食物一瞬间倾泻而出,他的身体失控地癫狂着,头不时磕在墙上。他看见花晓进来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迷迷糊糊进了女厕所,但是,他已经无可挽回了,他的呕吐还在继续,他连点头的可能都没有。
花晓看见他,一声没吭就出去了。
苏世清终于有力量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花晓正端着一杯水,站在门口给他把门。花晓把水杯递给他,说:“行啊,苏世清,准备为国捐躯呀?”
苏世清苦笑了一下,说:“没办法。咱得让他们给咱修路,不哄欢喜他们哪行?中午知道消息,还没来得及和你汇报。”
花晓没有理他,径直进了厕所,在关门的一瞬间说:“苏世清,看清楚点,这是女厕所。”
苏世清脸上温度骤然提升,嘴里骂了一句“他妈的!”
他意识到她没有叫他苏镇长。
五、阳光失去温度的时候
三年前苏世清刚到凤花镇时,就领教过黄三。苏世清走马上任的第二天是镇上的大集,他和各村村长有个例行的见面活动,会后和几个村长在镇上饭店吃饭,正喝着,就见一个年轻人走进来,也不客气,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就坐下了。本村的村长说:“黄三,今天苏镇长刚上班,你就别搅和了。”苏世清听出话是硬的,口气是软的,心里对黄三这个人就有了几分判断。
黄三没有说话,自己拿过酒瓶子,倒了满满一杯白酒。倒完了,才很做作地抬起头来,对大家说:“我蹭杯酒喝,行吗?”
那个村长说:“黄三,别闹了。”
黄三像是没有听见,继续说:“给介绍一下嘛。”
村长急得想站起来,被苏世清摁住了。苏世清自己也斟了满满一杯酒,然后对着黄三说:“你是冲我来的,我还用别人介绍吗?你倒是应该交代一下,你是哪个村的村长啊?”苏世清特意强调“交代”二字,这一般是对犯罪嫌疑人的字眼。
黄三眼皮也没抬:“鄙人黄三,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混碗饭吃。”
苏世清说:“把酒干了。”
黄三没有说话,他看着苏世清,笑了,露出本地特有的氟斑牙。“我要是不干呢?”
苏世清说:“这是喝酒的地方、喝酒的时候,你不喝酒来干吗?放心,我奉陪。”说完,苏世清一饮而尽。
黄三也不含糊,嘴巴张着,把酒一下就倒进嘴里。
黄三又满上一杯。
苏世清看看,招呼道:“服务员,换大杯。”
两个喝水的玻璃杯子转瞬放在桌上,像是两个刚刚点燃的炸弹,透明的空气突然显得生硬寒冷。
苏世清满上一杯。几个村长都过来阻拦,苏世清说:“这是我和他的事,你们不用管。满上。”
服务员有些犹豫,苏世清看了服务员一眼,一语双关地说:“这是凤花镇,你不想干了吗?”
服务员急忙把两杯酒都斟满。一瓶酒正好两杯。
苏世清说:“怎么样?”
黄三咧嘴笑了一下,梗着脖子就喝。苏世清也不看他,自己很随意地吃菜,等着黄三。苏世清知道,黄三是本地有名的村霸,几年前把村上的弹簧厂强行弄到自己手里,有几个钱,号称黑白两道,几任镇长都拿他没办法,便愈加骄纵。苏世清知道,不把他拿下,他在凤花镇就等于没有站住脚;但是,真想拿下他,却也不是着急的事情,必须等待时机。眼下只能给他点颜色,别让他猖狂。
苏世清看他喝完,端起酒杯,说:“看着,爷们喝酒得这样。”苏世清说完,一口气把酒喝光。放下杯子说:“再上一瓶。”
服务员犹豫地看着大家,黄三说:“你丫没……没听见吗?再……再……再上一瓶。”
苏世清对黄三的酒量心里有了底,但是自己的胃里也是翻江倒海。跟一个瘪三也要拼命,这镇长真不是人干的活。可是黄三横行乡里没有证据,这些人也懂法律法规,善于钻政策空子,你上纲上线根本不起作用,只能以毒攻毒。
苏世清看服务员在看自己,知道大家都不愿自己多喝,苏世清正好利用这个机会站起来。他说:“再上一瓶,给我和黄老板满上。黄老板,你吃口菜,我去隔壁敬杯酒,马上回来。”
说完就去了卫生间,拿出牙刷一阵大吐。漱漱口,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回到房间。对黄三说:“兄弟,今天酒喝得痛快。来,咱哥儿俩碰一下。”说着端起杯子。黄三也端起了杯子,说:“苏镇长,是个爷们。你这个哥们儿我认定了。在这个地方,有用到哥们儿的地方你说话。”
苏世清说:“黄老板,这可是共产党的地盘。共产党给我这个权力,让我来负责凤花镇,在凤花镇,你有什么事跟我说。”
黄三说:“我不管什么共产党。我就告诉你,在这里没有我黄三摆不平的事。”
苏世清说:“那好啊,那咱俩更要喝这杯酒了,我当兵的出身,年龄不大,党龄很长,到地方工作这些年,只要对共产党、对老百姓不利的人、不利的事,别让我看见,让我看见就绝不放过。用你的话说,没有我摆不平的。来,喝酒!”
黄三却不端杯,斜着眼睛看着,涨红的脸上充满不屑。
苏世清笑笑:“不相信我?那我先喝。”说完,端起就喝。却尝着不是酒的滋味,立刻明白是刚才有人给换了水。抬眼看看服务员,服务员很乖巧地冲他点头。他没有说话,喝干了,自己拿过白酒瓶慢慢斟上,对黄三说:“怎么样?咱哥俩换换?”
黄三不再说话,很江湖地端起杯子,苏世清也拿出江湖做派,迎上去,两个酒杯呯地碰在一起,酒水四溅,闪着刀刃的光芒。黄三血红的眼睛紧紧盯着苏世清,苏世清不回避,也不对视,很随意地看着他,不像是对抗,更像是在玩味,或者说在调侃。黄三对苏世清的表情很生气,却也无奈。他看出眼前这个镇长不是等闲之辈,他的攻势中带有明显的优越感,甚至是蔑视。他们几乎同时一饮而尽。
两个杯子落地的声音都很猛。桌子上的杯盘菜肴都在颤动。苏世清适时地下了逐客令:“黄老板,酒你也喝了。我们还有事,你可以忙去了。”
黄三已经有些失控了,他低着头,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撵……撵……撵我走?在凤花镇敢撵老子的人还……还还没生呢。”
苏世清知道,只要在这里就拿黄三没有办法,他也不理他,对服务员说:“上饭。”
饭是手擀面,苏世清这回再也不理黄三,独自三下五除二吃了面条,也不看别人是不是吃完,就说:“到单位开会。”然后对服务员说:“你叫什么名字?”
服务员脸立刻红了,说:“我姓叶,大家都叫我小叶子。”
苏世清没再说话,径直往外走。
大家一拥而出,没有人理黄三。苏世清故意把黄三晾在一边。
他必须给他制造一个犯错误的机会。
单位离饭店很近。苏世清先去卫生间,把酒吐了。又回到办公室。想了想,又转到会议室。几个人都不明白苏世清在干什么。开会以前也没有说,而且开会就这几个人,没有必要占用会议室,都认为苏世清喝多了。
苏世清好像很有准备,让办公室给每人发了一个笔记本、一支圆珠笔。还拿了2006年中央“一号文件”《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若干意见》,让副镇长李宝明给大家念,让大家学习。大家都醉意朦胧,都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苏世清葫芦里卖什么药。一会,就听见院里一片吵闹。李宝明看看苏世清,见苏世清表情很冷漠,就继续念,念得很认真,不时还解读强调一下,好像真开会一样。外边的吵闹声越来越大,人好像也越聚越多。李宝明读文件的声音几乎被淹没。苏世清这才说:“走,下去看看,看谁敢扰乱公务。”回头又对李宝明说:“给派出所所长打电话,让他亲自来。告诉他有歹徒扰乱办公秩序,一定要严惩。”
大家下楼来,才发现原来是黄三,在院子里张牙舞爪骂骂咧咧耍酒疯。
苏世清走过去,对黄三说:“黄老板,我们正在开会,请你赶快离开。”
黄三涎着脸,挑衅地说:“我要是不走呢。”
苏世清说:“那你就是找不自在。”
黄三说:“少他妈来这一套。你敢对老子怎么样?”
苏世清觉得采取行动还缺少点什么,就厉声说:“黄三!你看清楚,这是政府机关,不是你横行霸道的地方。”
黄三吆喝了一声,说:“老子就横行霸道了怎么着?”
苏世清大声说:“我铐起你来!”
黄三终于上了苏世清的圈套,顺手拿起一把铁锨,说:“看谁他妈敢?”
这时候派出所所长带着干警也来了,看这阵势,立刻明白了。所长说:“苏镇长,我们把他带走。”
苏世清知道这个地方小,人际关系都有勾连,出了大院他控制黄三就有困难,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他说:“等等,黄三,你到底走不走?”
黄三的酒劲此刻正往上冲,哪里能容下一句横话。他说:“我不走你能怎么样?”
苏世清四下看看,身边一棵大槐树,他慢条斯理地对黄三说:“你如果不走,我就把你铐在这里。”
黄三说:“你敢!”
苏世清回头对派出所所长说:“黄三威胁国家工作人员、扰乱办公秩序,给我铐起来。”
花晓那时刚到凤花镇,除了一地玫瑰,她对谁都不了解。她汲取机关工作的经验,在陌生的环境里少说为佳,对一切都持观望姿态。她那天始终没有出来,站在窗前,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此后她没有和任何人说她知道这个事情。但是,她在那天显然看见了很多人没有看见的东西。她记得那一天有些多云,太阳像是谁不经意画上去的,像假的,没有光芒。
六、他们都在享受阳光来临的过程
苏世清等待这个时机已经很久了。也是冤家路窄,这条路正好通过黄三家新盖的门楼。如果绕道走,镇政府的威信就会一落千丈,而且其他拆迁户的工作就没法做了。胡世清没有别的选择。
黄三接到拆迁通知时,当着工作人员的面顺手就把通知书撕了,他放出话说:“谁敢拆他的房子就断谁的腿!”
胡世清知道,黄三这句话不是随便说的。苏世清不想硬碰硬,他在等待时机,甚至是制造时机。周日上边来人,他在喝酒的时候听见席间有人说黄三去外地催账了,早晨走的。苏世清合算了一下,来回起码要两天。虽然已经到了年底,一般不再开展这种震动性较大的工作,但是黄三不是别人,对付黄三只能将计就计。他喝完酒没有回家,直接把李宝明叫来,两人商量了一晚上,一致通过要大动作。
说真的,整个过程他根本没有想过和花晓说,李宝明也没有提,他们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布置了整个活动。
花晓下车的时候,觉得自己今天穿得太艳了,不适合在乡镇做拆迁工作,事已至此,花晓只能像即将奔赴前线的女战士一样,做出器宇轩昂的架势。但是她的心里很不踏实,甚至是害怕。她知道黄三是什么货色,会采取什么措施,她甚至想到了黄三伸过来的刀子。如果有那种情况,如果那刀子不能回避,她愿意刀子到达她脸部之外的任何地方。女人啊,当乡镇干部的女人也是女人啊,女人把容颜看得重,何况花晓的确像她的名字一样,小脸上常年泛着早晨初露般的红晕,尤其是冬天,西伯利亚的风一吹,阳光仿佛带着凝脂落在她脸上,使她并不太大的眼睛拥有只有历练过的女人才有的姿色。对这一点,花晓是有些自恋的。这使她对待男人就更有了优越感。她谈过几个对象,都是因为别人很不以为然的理由吹了。比如,那个政府办的大学生,别人都觉得那人有城府,能成功,她觉得人家小小年纪就有了官僚气,早晚是一官油子,俗;后来又谈了一个在某外企工作的CEO,年薪三十万,花晓处了一段发现该CEO对钱太能钻营,善于享乐,这一点和受传统教育的花晓显然格格不入。后来有一个电脑工程师,花晓对他有了来电的感觉,但电脑工程师也是自认优秀男人,对花晓总是显得漫不经心。花晓的热情也秋天的雨一样,越下越凉,最后不了了之。关键是花晓觉得这些男人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男人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着她。她在去黄庄子拆迁的路上想这些就是害怕自己还没有见到自己想要的男人,脸上就留下了疤。
黄三家的确是这一带少有的富户,枣红色瓷砖镶嵌的门楼比周围人家高出一大截,在一片平房中间显得格外霸道。这些人刚站稳,就出来很多人,黄三的母亲披头散发冲出来,嚷着:“我们杀人了还是放火了?凭什么拆我家啊?啊?谁敢动俺家一根柴火,俺黄三饶不了他。”
花晓明白黄三为什么会成为痞子了。
几个人就想动手。花晓说:“等等,你们带了手续吗?”
苏世清说:“对,先按照正常程序走。”
大家都知道正常程序走不通,但走不通也要走一遍,不能留下借口。李宝明就按照正常手续拿出相关文件,又按照常理跟她讲了一番道理。最后说:“大娘,拆迁通知我们已经发了一个月,不光你这一户,你肯定看见了。修路是大家的好事,你不能因为个人让大伙受损失啊。再说了,你是我们村有名的致富带头人,在这件事上也要给大家做个样子啊。大娘,你是有觉悟的……”
黄三的母亲说:“别跟我整这没用的,谁拆我房子就从我身上碾过去。”黄三母亲没等李宝明说完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苏世清看看嘁嘁喳喳的人群,看看眼前不可一世的门楼,看着躺在地上耍泼的村妇,心里真有些疑惑,过去当乡镇干部难,难就难在要收这税那税,要从本就不富裕的老百姓手里抠索口粮,现在是给老百姓修路,不要老百姓一分钱,怎么还这样难呢?
李宝明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苏世清知道面对的是滚刀肉,感情和耐心不会起任何作用。苏世清说:“今天不光你的门楼要拆,”他指指旁边几家,说:“他们这几家都要拆。这是影响全镇12万人的大事,不可能因为哪个人胡搅蛮缠路就不修。今天你这门楼拆也得拆,不拆也得拆。我再说一遍,请你马上离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黄三母亲号叫着:“谁拆我门楼先要我这条老命!”
苏世清对李宝明说:“上车!准备,出了问题我负责!”
李宝明立刻就上了推土机。推土机司机不明白为什么让他开了,有些犹豫。李宝明一把就把司机给扯了下来,自己坐上去,亲自驾驶。
人越聚越多,人们都在观望,人们希望政府能扳倒黄三,但是,又有些恐惧,谁也不敢多说话。
苏世清看着黄三母亲闭着眼,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很是逆反,他大声说:“你走不走?”
黄三母亲死了一样一声不吭。
苏世清说:“我再问你一句,走还是不走?”
黄三母亲把脸扭到了一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苏世清回身对李宝明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大声说:“开车!”
李宝明心领神会,突然加大油门,推土机像一头暴躁的狮子,发出狂野的吼叫。
黄三母亲大叫了一声:“娘唉——”,一骨碌就跑开了。人群突然爆发一阵大笑。
人们一拥而上,黄三不可一世的门楼顷刻间土崩瓦解!
为了不出意外,他们中午就在附近买了些包子吃了,下午顺便把临近的几家同时拆了。
快天黑的时候,花晓接到一个电话,说后天上午在省扶贫办当副处长的一个老乡过年回家,县委要凤花镇做好接待工作。她把情况和苏世清一说,苏世清很高兴,说:“好事啊,好好招待他们,明年让他给咱们打几眼井。”
花晓说:“你真是无利不起早啊。”
苏世清笑了,说:“你是大机关下来的,哪知道乡镇的苦啊。乡镇过去收点税,财政还有点钱,日子好过点。现在什么都没有,干点事只能沾上级部门一点、卡乡镇企业一点、财政挤一点。死要面子没法干乡镇工作。”
苏世清话没有说完,手机就响了,是钟丽的电话。
花晓看见苏世清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变化,先是平静的,像是和一个不相干的人说话,有些不以为然,后来突然就高兴了,脸上一刹那赤红了,之后又沉吟了一下,问了一句:“是我吗?”然后,苏世清的脸色就像冬天的河流一样冰封起来了。花晓认为恐怕是这次班子调整的事,看来对苏世清不利。对苏世清不利就对自己有利。但是,经历了拆迁这件事,花晓对和苏世清争位的兴趣突然寡淡了。
七、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花晓第二天早晨去找苏世清,按照惯例腊月25就该松动了,还有两天,没有棘手的事大家轮流值班,办点年货。但是乡镇越到年底事越多,尤其是主要领导,越到过年越忙,个人的事顾不上。花晓觉得自己是单身,没有家庭负担,有心让苏世清早点休息,但是又担心苏世清多想,就借口商量接待省扶贫办副处长的事探探口风。
苏世清正接待客人,花晓认识,是镇上的纳税大户,经营五金的。老板看来很生气,见了花晓只是粗略地握手,之后就喋喋不休地说。花晓听明白了。过年了,他接了一批活,年前交货。他光顾忙生意,没顾上给有关部门打点。昨天晚上三点多,他和老伴正在家睡觉,一伙人突然闯进去,说他们是非法同居,把他们带到了派出所。他说了一堆好话才让他回来拿钱赎人。老板说:“我们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在自己家睡觉招谁惹谁了?管我们要结婚证,我管谁要结婚证?当时结婚谁给结婚证,有也是一张纸,这些年谁放这玩意?”
花晓听着就乐了。老板气愤地说:“花书记,你别乐。我活了多半辈子了,我都觉得丢人。咱不说我一年给国家交多少税,咱不提那个,咱是公民,该交。可是,我给镇上小学、养老院捐助的钱也不少啊,前年非典,我一下给拿出二十万。我这钱不是大水漂来的,是我一家老小汗珠子砸脚面挣的啊。我是守法公民啊,凭什么抓我?”
苏世清站起来,给老板倒了一杯水,尽量控制情绪说:“别着急,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放人。”
老板说:“放人管屁用,今天放明天抓,在自己家都不消停我还怎么做生意?”
苏世清问:“还有其他部门去吗?”
老板一提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站起来说:“苏镇长,你没听说吗?一个破草帽,围着一堆大檐帽。我的厂子一天接待过七拨人。哪一拨不打点好都不行。这也没事,不就是要点钱嘛,咱给。我算明白了,我都这把年纪了,这些钱不多,几辈子也花不完,说真的,企业小的时候挣钱是个人的,做大了钱就是国家的。给谁也是给,可是他们就让我花钱花得窝囊。”
苏世清很同情,他让老板把话说完,说:“我现在就给派出所所长打电话。”他把电话拨通了,刚想说话,又放下了。
花晓说:“要好好批评他们!这是什么作风?影响多坏?你怎么不打了?”
苏世清说:“不打了。打电话不是办法。我今天打了,明天他们又去了;我给这个部门打了,那个部门又去了。我打得过来吗?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老板高兴地说:“对对对,要抓牛鼻子,抓主要负责人。”
苏世清若有所思,说:“花书记,你看这样好不好?过年了,往年都是看望一下各职能部门,咱今年改一下,把他们请过来,把职能部门负责人和企业的人都请来,开个茶话会,咱们做点牌子,以镇党委政府的名义授予这些守法经营的纳税大户重点保护企业的称号,这些企业没有镇党政府的批文谁也不能去。”
花晓说:“来得及吗?这就放假了,不行年后再说。”
老板一听就急了,红赤白脸地说:“花书记,宜早不宜迟啊。你别看今年就剩两天了,这两天还不知道多少企业倒霉呢。快开吧,什么年不年的,我们老百姓都不在乎,你们是国家的人还在乎这些。”
苏世清说:“今天下午就开。”他起身叫来李宝明,列举了一些职能部门负责人和一些企业负责人。苏世清一边写一边和花晓商量。花晓说:“你就别客气了,你熟悉情况,你就定吧。”
苏世清说:“来不及制作铜牌了。”
李宝明说:“暂时用塑封的就行。”
李宝明说完要走,苏世清说:“你等一下。”把他留下了。他给派出所所长打电话,先是对昨天的行动表示感谢,然后说起这个老板的事。对方说不知道这个情况,都是个别协勤干的,他一定尽快让他们放人,严肃批评他们。苏世清说下午有个座谈会,过年了,大家热闹热闹,你可一定要来啊。对方说镇长请谁敢不去啊。两个说了顿笑话就放了电话。老板千恩万谢地去领人了。
苏世清这才对李宝明说:“黄三回来不会善罢甘休。咱们要做好充分准备,越快越好。你具体负责这件事,我们必须彻底打赢这场仗,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只要结果。”
李宝明只是笑笑,就走了。花晓觉得李宝明此刻的笑充满了一个男人的含蓄、一个副手的虔敬和一个国家干部的操行,魅力无边。
花晓突然想起了伍艾雯,说:“今天又看不了伍艾雯了。”
苏世清说:“明天吧,明天抽时间去。”
花晓想问问昨天是和谁通电话,表情那么丰富,但是她还是忍住了。她突然看见了桌上的牙刷,说:“苏镇长的牙刷都与众不同,真漂亮。”
苏世清说:“是啊,今天晚上这把牙刷又要立功了。”
花晓想起他在女厕所呕吐的样子,心里一软,说:“还是少喝点,没人杀了你。”
苏世清以后常常想起这句话。这句话成了一件应季的外衣,有时穿在花晓身上得体又漂亮,花晓就很女性地在苏世清心里有了位置;有时就很不合时宜,仿佛那衣服压根不是属于花晓的,花晓就成了一个没有性别的人。苏世清由此认为女人不能从政,一从政就寡淡了女人味,没有女人味的女人还是女人吗。
其实,苏世清和花晓的关系在那次厕所偶遇之后就有了微妙的变化,这变化别人看不出来,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能够感觉。比如在饭桌上,花晓会不露痕迹地把好一点的菜转到苏世清面前。苏世清喝酒的时候,花晓尽量坐苏世清旁边,趁别人不注意就给苏世清换一杯白开水,
但是,苏世清是清醒的,他是不能把花晓当女人的,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全县大面积换届,苏世清作为镇长自然想顺势当书记。他知道,县政府办公室主任、组织部一名副部长、广电局副局长都盯着这个位置,包括花晓对这个位置可能都有想法。苏世清知道,没有舞台,就像一个空降兵没有飞机一样,多高的志向也飞不上天。苏世清必须争取一次飞翔的机会。现在,儿女情长变得很虚妄,让自己脱颖而出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八、其实这一切和阳光无关
早晨苏世清刚吃完饭,昨天的老板就来了。他来电话说:“老婆给放出来了,没有要一分钱,真感激你啊。苏镇长,老婆非要送你一把椅子,你告诉我家在哪里住?”
苏世清说:“老嫂子的心意我领了。椅子我就不要了。家里有。”
老板执意说:“没别的意思,过年了,图个吉利。凤花镇的老百姓需要你这样的领导。椅子是位子啊。俺们愿意你把位子坐稳了,坐大了,为老百姓多做点事。”
苏世清觉得椅子不能不要了,他被老板的话说得隐隐不安,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吧,他想留下椅子,但是也不想送回家,就说:“那就给我送到单位来吧。”椅子据说是明清家具,是从一个朋友那里讨换来的。苏世清说:“花了不少钱吧?”老板笑笑说:“不多,卖给别人两万多,我说我要,朋友原来起家的时候我帮过他,没要钱。”
花晓来的时候老板刚走。苏世清兴致勃勃地说:“快来看看这把椅子,据说是明清宫廷的,价格昂贵。”
花晓是学历史的,前几年明清家具开始盛行的时候,她也赶过时髦,看了不少这方面的书,还接触过这方面的人,有一定的鉴赏经历。她围着家具上下左右仔细看看,用手在家具的榫卯处摸了摸,放在嘴里尝尝,说:“快找把斧子劈了吧,当柴火烧都嫌冒烟。”
苏世清诧异地说:“不会吧?他敢给我送假的。你不会是蒙人吧?”
花晓指着接口处说:“这里是用蜂蜜粘上的,粘完后放在屋顶上晒它一年两年;勾兑好酸水,用瓶子装好来泡椅脚,这样造出来的家具就有了明清家具的沧桑感。”
苏世清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自嘲地笑笑,坐在椅子上说:“假的也行,只要结实,别让我坐不稳。”
正说着,省扶贫办副处长就到了。花晓和苏世清用介于官方和民间的程序向处长汇报凤花镇这几年扶贫工作的情况。苏世清特别提到家乡饮水难问题,这地方是滨海地带,水含氟量高,这里人的牙都是黄的。苏世清说:“您是家乡人,您知道这个情况。但是现在比您在家乡的时候还严重,降水量减少,地下水下沉,水质更差了。现在咱们这里的人都怕摔跤,只要摔个跟头,不定把哪块骨头给弄断了。”处长是学生出身,又在这种亲民部门,更多一些忧国忧民的情怀。加上家乡人的热情,自然心有恻隐,主动提出到村里看看。苏世清巴不得,急忙安排车辆,他特意嘱咐让李宝明安排。
一会,他们就驱车去了一个较为贫困的村,至今还喝苦咸水。他们下车后进了一家农户,处长和农民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奔了水缸,要喝口尝尝。苏世清假意劝阻了一下,就任他舀了一碗。处长长途奔波,天又冷,水格外凉,味道比平日尝来更多了一层苦涩。处长喝了一口就咽不下去了。处长带着感情说:“让家乡父老乡亲还喝这样的水,我们失职啊。”
苏世清的目的达到了,他仿佛已经看见大地上新打的机井里,清泉汩汩,男女老少喝着甘甜的水夸赞他,他洋洋得意地享受着成功的喜悦。这时他一摸口袋,忘了带牙刷,急忙悄悄走到李宝明身边说:“快派人给我拿牙刷。中午咱让处长多喝几杯。”
李宝明脸上丰满的笑容又出现了。
中午喝完酒,苏世清安排车辆、礼品,欢欢喜喜把处长送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的思绪很自然地回到自己的事情。昨天在拆迁现场,钟丽来电话,钟丽来电话本来不是要紧事,但是,钟丽这次在电话上说的事绝对要紧。钟丽说自己怀孕了。这个消息会让绝大部分男人高兴,当然,也能让苏世清高兴。问题是钟丽怀孕和别的妻子怀孕不一样,这使他在短暂的欢喜之后就冷静了,甚至是有些厌恶了。当着花晓的面,他不能多说,但他的表情怎么也不能做到若无其事。他知道自己修炼得还不够。
当时情况是这样的。钟丽说:“你忙着呢?我有点事和你说,方便吗?”
苏世清“哦”了一声,表示可以说。
钟丽接着说:“我……我怀孕了。”钟丽的声音出现明显异常,一改往日的骄纵,显得微弱、细腻,还有那么一点温存。当然,后来苏世清明白那其实是钟丽忐忑不安,钟丽当时更多的是茫然。
苏世清一听很高兴,他的心底一下子泛起许多温柔的东西。但是,这点温柔像早晨虚幻的迷雾一样,很快就消失了。他突然意识到钟丽的口气不对,不像是喜悦,没有母性的气息。他对她肚子里的孩子发生了怀疑。他冷静下来,问了一句:“是我的吗?”
后来苏世清想,问题不在于钟丽是否怀孕,是钟丽的回答让他感到一个男人的沮丧,甚至是失败。钟丽沉吟了一下,说:“但愿吧。”
苏世清觉得天真冷,他当时真累。他希望自己能躺下休息一下,或者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吼一声都行。但是,他正在拆迁工地,对面是花晓和几十个工作人员,他只能让泛起的寒意从骨头里回到自己的心脏。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坚持了。他原本觉得换届在即,自己家庭出现问题影响形象,但是现在他知道,他如果继续这种婚姻才是真正的堕落。他准备下午回家和钟丽谈一下,一切该结束了。
第二天一早,苏世清就回家了。
他到家的时候钟丽在睡觉。见他回来就起来了,好像早就等着这个时候一样,镇静地看着他。
苏世清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钟丽对面。他看着钟丽,看了很久。钟丽知道她在看什么,把头扭到一边。然后突然哭了。苏世清没有动,他看着钟丽脸上的泪想起了打井的事,他现在觉得钟丽脸上的泪不过是苦咸水而已。
他说:“我们之间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吧。”
钟丽说:“我是真心对你。我如果不告诉你你知道吗?”
苏世清说:“那我还得感谢你?”
钟丽没有回答,扭过头。
苏世清说:“结束吧。”
钟丽的泪水汹涌而出,说:“我不想离开你。”
苏世清不耐烦地说:“你从来就没有跟过我!”
钟丽说:“我怎么办呢?他不会同意的。”
苏世清一下子站起来,说:“谁?”
钟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又问了一句:“你曾经问过我那个男人是谁,你现在还想知道吗?”
苏世清掏出了烟,他慢慢点燃,烟雾裹挟着他的烦躁和厌恶,从心肺中喷涌而出。他说:“你随便吧。到这个时候已经真的没有意义了。”
钟丽意识到苏世清是真的离开自己了。离得很远,永不能再的距离。钟丽觉得不公平,她觉得这个代价不能让她来承受,当然,让苏世清承受更不公平。
钟丽咬咬牙,终于说:“那个男人是……是……我……”她不再看苏世清,仿佛她要说的话是一把双刃剑,会把他俩同时杀掉一样,她惧怕他们共同灭亡的时刻。
苏世清剩下的只是好奇,他觉得这件事终于和自己没有关系了。他的烟雾飘到钟丽脸上,过去钟丽会躲,今天钟丽没有躲。她忽然回过身来,迎着苏世清制造的烟雾说:“那个男人是我叔叔。”
九、阳光拒绝这样的结局
苏世清第二天一早就回到了单位。今天是腊月二十五,该给大家放假了。一年到头了,晚上大家要聚餐,平时都陪人家喝酒,今天大家自己喝。办公室拿来了值班表,他给调换了一下,自己年三十晚上值班,他告诉其他几个领导,如果有事可以不来,他家里没事,会一直在这里盯着。
送走了工作人员,他的心就乱起来。是啊,家里没事。问题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有家。钟丽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已经过去了一个晚上,他仍然像在噩梦中一样,感到震惊、厌恶。奇怪的是他对钟丽不像原来那么冷漠,而是多了一些可怜。
钟丽的生母和现在的父母曾经是一起下乡的知青。钟丽的母亲当年曾经提出“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成为全国下乡知青的典型。当地人捉弄她,把她强行嫁给了当地一个最丑最穷的农民,结婚后生下钟丽,得了月子病,没多久就死了。临死之前把孩子托付给了钟丽现在的叔叔,也就是司法局局长,苏世清的老上司。局长的夫人没有生育能力,后来又长子宫瘤,把子宫切除了。在钟丽十四岁的时候,局长喝醉酒把她占有了。
苏世清整个上午都昏昏沉沉,中午喝了点酒,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多。有个退休老干部来报药费,会计不在,苏世清翻翻自己的口袋,还有一千多块钱,就给垫付了。一会儿大家都来到他的办公室,有说有笑。快过年了,难得有个机会放松一下,大家口无遮拦,都很开心,光等着晚上去金利来饭店吃饭。
苏世清是在酒桌上听到手机响的,他接电话的时候已经发现七个未接电话,都是一个号码,而且是生号。苏世清有些奇怪,接通一问,是一个女孩的声音,有些急迫、紧张。女孩说:“苏镇长,我是小叶子,你还记得我吗?”
苏世清想不起来了。就问:“你有什么事吗?”
小叶子把声音放低,说:“我就是这个饭店的服务员,几天前你在这里吃饭我给你倒水的那个。”
苏世清想起来了。他还问过那个女孩的名字。他很随和地问:“知道了,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怎么?还没有回家?”
小叶子匆忙地说:“你们别吃了,快走吧,黄三他们正往这里赶,他要杀你呢。你们快走,他们带了土枪。”
小叶子说完就把电话放了。
苏世清的酒醒了。他很快回到饭桌上,说:“弟兄们,刚接到一个电话,有个紧急事情,今天咱们就到此为止吧。大家先不要回家,要集体乘车回单位。”
他把李宝明叫到一边
虽然苏世清没有明说,但是大家都想到了黄三。空气突然凝固一样,大家脸上的酒气一下子消散了。
一会,李宝明说:“车来了,大家下楼准备上车。”可是下楼以后,楼下没有一辆车。人们都纳闷,不知道苏镇长搞什么花招。事情复杂,没有人敢多说。
很快他们就听到了汽车越来越近的声音,在乡村的黑夜格外刺耳。他们不知道这是谁的车,是黄三的?还是他李宝明找来的。有的急性子说:“他妈的太猖狂了,今天哪也不去,看小子想干啥?”有的说:“咱们不能怕啊,今天要是怕,以后他就更狠了。”大多数人沉默着、等待着,有的人悄悄捡了砖头、木棍之类。
天真黑啊,一切都若隐若现。白天的树木和房屋此刻都沉潜了,街上没有一个人,偶尔有鞭炮声响起,使新年来临之前的这个瞬间显得格外酸楚。
他们原来以为过年了,可以休息一下了,谁知道还要经历这种生死劫。
苏世清清清嗓子,说:“我应该让大家回去,因为黄三是冲我来的。我没有这么做,不是我苏世清单枪匹马怕他,而是我要告诉大家:我苏世清只要在凤花镇,我就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今天我治不了黄三,明天我就辞职。”
花晓说:“如果可以,你让大家回去吧,我留下。”
苏世清向花晓的方向看看,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划过心头。天空漆黑一片,星星格外明亮。他忽然有些心酸,一种不合时宜的心酸,仿佛从昨天就有,只是今天才发作,他的眼泪悄然流下来,热热地滚过脸颊。他趁着黑暗擦去了眼泪。
两辆车疾驰而来,车灯闪着刀锋的光芒刺破了夜空。房屋和树木突然抽动了一样,瞬间出现又转瞬消失。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攥紧了拳头,准备赤膊上阵。
车嚣张地停在他们面前,下来二十几个人,没有黄三。一个三十多岁的走在前面,说:“我今天只找苏世清,其余人没关系。”
这二十多个人,有的拿着土枪,有的拿着菜刀,这些在乡镇工作多年的人,经历了很多棘手的工作,但这杀气腾腾的场面还是第一次遇到。夜风袭来,寒意彻骨,血腥味越来越浓。
花晓冲到了前面,对来人说:“你是谁?黄三为什么不来?”
车门很夸张地响了,黄三从车上下来。
黄三说:“你找我吗?我可没想找你。你最好还是躲到一边去,我只要苏世清说话。”
苏世清把花晓拉到身后,说:“黄三,我就在这里。你竟敢私藏枪支、聚众闹事,你胆子也太大了。”
黄三说:“胆不大敢走这条路吗?苏镇长,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条……”黄三显然在模仿警匪片中的匪气:“一条嘛,你怎么把门楼扒了,怎么再给我盖起来;再一条,你今天给我留一条腿。”
苏世清厉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凤花镇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为非作歹了?我告诉你,我们能让你富,也能让你穷。李宝明,抓!”
李宝明摁下早已经输好的手机号码,一瞬间警笛大作,六辆警车从不同的方向包围过来。黄三一看,喊着:“快开枪!”
一团火焰向苏世清扑来,花晓在苏世清身后,猛地推了苏世清一下,然后她觉得脸上一阵滚烫。花晓知道自己中弹了。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黄三等人被带走。苏世清和花晓被送到县医院。苏世清右肩胛衣服都被打烂了,胳膊受了轻伤,简单处理了一下。花晓伤得重,左脸颊上有几粒石子,医生给取出来后,花晓哭了。花晓问:“会留下疤吗?”
李宝明看见花晓哭,笑了,说:“你看,你这还是老党员了,受这么点伤就流泪。你想想人家江姐、赵一曼,人家多坚强。”
花晓不好意思地忍住泪。
苏世清说:“我问了医生,疤痕会很浅,过一年半载就看不清了。”
花晓看了苏世清一眼,说:“这一仗打得很漂亮。我毁了容也值。”
花晓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假模假式,就接着自嘲道:“像革命烈士的话吧?”
苏世清很认真地说:“黄三不值得我们付出这么大代价。花书记,你好好养伤,真毁了容,我负责。”
李宝明显然还沉浸在胜利的兴奋中,对周围的事情一时还不太敏感,他说:“花书记原来是怕毁了容啊!”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什么,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时无话了。过了很久,苏世清说:“谢谢,你救了我。”
花晓说:“等我好了,咱们去看看玫瑰大棚吧。”
十、这一切和阳光没有关系
赶集的日子到了。这是一年最后一个集,人们都在这个集上置办年货。伍艾雯也一样,过年了,自己过了今年就没有明年,她也想去买点东西,别看她一辈子这个样子,手里可不像人家想得那么没钱。她也时刻准备养老呢。她还准备买点待客的东西,等明天领导们来了,她准备好好说道说道。天太冷了,风带着锐利的刀子,堵在她的门口。她在门口站了一会,有些晕眩,就回去躺了一会。她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她梦见她的丈夫来接她了,像当年一样,骑着高头大马,披着鲜红的绸布,那花轿真漂亮啊,是当年凤花镇最阔气的花轿。她欢欢喜喜准备上轿了,却找不到红盖头了。没有红盖头她怎么当新娘啊,她找啊找,一抬头,却发现丈夫的高头大马不见了,丈夫的红绸布也没了,丈夫身上穿了死人的衣服,冲她招手,她一下子醒了。
伍艾雯哭了,眼泪在眼眶的皮肉里扭缠。她只剩下喑哑的哭声,被挤压的风声一样在枯瘦的胸腔里游荡。丈夫原来已经死了,自己一辈子还等个啥呀,丈夫在叫自己啊。伍艾雯哭过了,想起身喝点水,但她身上软得一塌糊涂,她觉得老头子真把她的活气给带走了。她意识到自己活不长了。
活着又怎么样呢?一辈子就在这几间青砖屋子里,晚上睡觉,白天吃饭,剩下的时间就是想丈夫、等丈夫。她这一辈子就干了这些事。年轻的时候她还能养活自己,现在呢,现在就等着政府的那点救济。一个要强的人成了国家的累赘,这早就让她难堪了。可是,过去她还想等丈夫回来,丈夫回来可以给政府一个交代,如今丈夫已经死了,自己再连累政府就没有什么道理了。她翻来覆去想,想得很清楚、很透彻,像当初决定一辈子死等丈夫一样。她当年也是漂亮人啊,丈夫走后多少人说亲,她都拒绝了。她这一辈子就是丈夫的,生是丈夫的人,死是丈夫的鬼,其他的男人就是潘安也是不能打动她的。一辈子真难熬啊。过去还有些亲友过来看看她,后来死的死了,小辈们都忙,和她也生分,慢慢就疏远了她,这些年,她的院子除了逢年过节政府的人来看看,基本上就没有人来了。她一年到头和人说不了几句话。闷了就和树说话,和墙角的草说话;下雪了,她和雪花也说两句。晚上和房梁说话,好像丈夫就躲在房梁后一样,她回想他们当初亲热的样子,想得浑身发热,睡不着,一夜夜熬着。
一辈子熬过来了,她不想再熬了。死就死吧,早晚也是死。早死早托生,早死早解脱。再说,没准丈夫真死了,自己死了还能和丈夫团圆呢。
她打定主意了。她并不知道,她的生死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她认为死是她一个人的事。她想自杀,但是她知道那种死相吓人,她可不能吓着别人啊,一辈子与人无害,别死了讨人嫌。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绝食了。她会慢慢死掉,不声不响的,又是大冬天,死了也没有味,不会给周围人添麻烦。她决定就从现在开始不吃不喝了。可是转念一想,明天政府会来人看望自己,这样这一天她还必须挺着,要是让政府发现自己不行了,那就会给政府添乱,自己也死不成了。
这一天她起来,给自己包了饺子,算是提前过年了。晚上她睡得很踏实,一觉就到了天亮。她换上干净衣服,等着政府来人,她还烧了一大锅开水,想请政府的干部们喝。但是,一直到天黑政府的人也没有来。她知道,政府的人把她忘了。也难怪,政府有这么多事,怎么能光记着她一个没用的老婆子呢。不过她的确有些心酸,她原来以为自己临死以前能和人说说话的,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她只能自己上路了。
第一天,她坚持过来了,一天没吃没喝。
第二天,她饿得有些动摇了。何必呢,生死有命,自己这样难为自己干啥。她起来喝了几口水。喝完之后又非常懊恼,自己怎么这么言而无信呢,说了去找老头子,怎么就忍不住呢。
第三天,好像一直在睡觉,她一会看见自己的丈夫笑眯眯地过来,一会看见过去的一些亲人,都是些死去的人。醒来的时候她的胃钻心地难受,把她的意志打得七零八落。她准备放弃了。她起身想做点饭吃,但这时她似乎听到了丈夫的声音,像笑,也像哭。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等了他一辈子,一辈子什么罪没受过呀,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她必须给自己断了后路,让自己没有想头。她艰难起身,把仅有的粮食一袋袋都提到茅坑里,然后她就回来躺在炕上,再也不动了。
三月份,全县换届工作结束了。冬天拖着沉重的尾巴缓缓离去,冰雪渐渐融化,农田的麦苗一夜之间又绿了,大地返青了。苏世清因为五保户伍艾雯的死受到了处分,取消了提拔资格。花晓担任凤花镇书记,李宝明当了镇长。苏世清后来离婚了,但他离婚后把前妻调到了另外一个县城。
苏世清到发改局担任正科级副局长。在送行宴会上,花晓悄悄对苏世清说:“你还答应我去看看玫瑰大棚呢。”
苏世清笑笑说:“玫瑰在植物学上其实和月季是一个品系,满大街都是。这样吧,我送你点有用的纪念品吧,你以后也许能用上。”苏世清把一个精制的书包递给花晓,花晓打开一看,满满一包牙刷。
花晓一下子泪流满面。
苏世清笑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一次也没有用牙刷去吐,那些酒都留在他的肺腑里,搅扰着,他觉得自己又飞上了苍茫的天空,云彩滑在自己的脚底下,让他觉得格外寒冷、虚妄。
人们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了。不少人用苏世清的牙刷去吐,吐完接着喝。
李宝明一边喝着一边说:“苏镇长,我……我对不住你,伍艾雯不是饿死的,她……她是自杀。我去她家厕所的时候,看见她的粮食都被扔在厕所了。可是,我……我也想当镇长啊,想有机会干点事,我没向组织汇报。”
那天晚上大家都喝多了,没人听见李宝明的话。
2006年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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