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爹讲起老家乡下,七山二水一分田。田少,当年生计艰难。乡里人的生活简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扒柴捡狗粪,讨米掏芋头”。我后来对这句话进行解码:“扒”“捡”“掏”三字都以“手”为偏旁,看来两手不闲;窝囊的是“讨”,纵有十二分底气,若以“讨”的方式获取最基本的生活物资,太窝囊了。
鹏爹不以为然,以为乡下是乐土。他说起当年山里野物成群,乡里人除了种田,也打猎。冬闲时,翻山越岭,装壕放铳,斩获颇多,甚至打过老虎,就用虎骨泡酒,用虎鞭、鹿鞭、猴子鞭炖汤,炖得的汤惠及姑表叔伯、左邻右舍。他迷信:他那一辈的男人个个剽悍阳刚。
时光倒退一百年。
入冬,鹏伢子跟在他爹的屁股后面,满山转。爹放铳,他扪耳朵;爹唆狗叼猎物,他抢上前,跑得比狗快。他想有杆铳枪,爹不给。无奈之下,他用红栗木制作弹弓叉子,绑上牛筋皮条,拣河滩上鸽蛋大的卵石做弹丸,遇野物,他瞄得准,出手快,十射九不空。
那天他见小豺狗子叼鸡,发一弹,打得豺狗子翻跟斗。追过两面坡找到猎物,提回家。进屋场,晓得屋里来了城里客。
那天罗夫子同女儿锦妹子进山。夫子的爱妻病亡,亡妻要找地方安葬,这次是为落实坟址。坟址的事拜托表亲鹏伢子的爹。锦妹子是学生妹子,一百年前的九〇后,在城里一碗饭长大,懵懵懂懂,不懂卖萌。娘死,哭过,这次进山将伤心事放在一边,百无禁忌,不怕蛇,不怕树上落虫屎,不怕狗,不怕屋场地上的糖糊鸡屎。夫子要牵她,她甩手。
见到猎物,夫子连夸好身手,说浏阳山里尽出猛人。鹏伢子的爹说:猛人?焦大鹏算是猛人,年纪轻轻就是洪江会的台柱子。前年有人在普迹见到他,现在不知去向。
夫子诧异:你如何识得他?
爹说:听说他现在是共进会为头的,喊得动几万人。
洪江会、共进会?是些什么?正想发问,见他的爹瞪眼,将想问的话吞回去。
夫子问:识得永安镇上文得武得的陈梦天?
爹摇头说:他呀,时运不济,装香撞倒佛,唱戏踩塌台。
鹏伢子说:陈梦天?名字好怪。
爹说:蠢。“浏阳梦天,一发三年”,长年梦游,饭都混不到。
夫子说:这个人在新军二十五混成协当排长,极仗义的。
这边,锦妹子见豺狗子眼睛半闭,伸手摸它白森森的獠牙,翻看它腿间,验证生物课学过的知识。鹏伢子笑得哈哈起滚。她气愤。夫子带有饼,饼上印红圈,壳易碎,掰开来散发茴香味,叫茴饼。请鹏伢子吃茴饼,他开心,手掌并拢成斗状,兜住下颏,吃到最后,连壳带渣倒入口,此时五脏六腑熨帖,似乎感受到大山中百草千花的莽撞、刚劲、亲昵和熟络。锦妹子讥他是饿痨鬼投胎。
谈妥坟址,夫子感激。老表虽说家境清贫,但做事爽快,不“敲竹杠”,不“打抽丰”[1],不搞潜规则。既然如此,自己也不能口惠而实不至。他见鹏伢子长得青青葱葱,聪明、精干,问他:读过书?
鹏伢子说:在围山书院读过两年。
夫子说起围山书院与谭嗣同有关,鹏伢子就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夫子默许他是读书种子,问为什么不读了。
鹏伢子的爹说:钱字上底气不足。
夫子懂了。他实施“爱心工程”,要鹏伢子随他一起去长沙进学堂,愿意承担学费。
鹏伢子说:好想。
几天后鹏伢子被送进修业学堂,夫子交过学费,留些钱吃伙食。事办好,他埋头办他的《长沙日报》。
鹏伢子确实是读书种子,功课不差,只是在山泉清,出山泉浊——在省城,书斋外的世界很风光,书斋外的世界太疯狂:时而修筑粤汉铁路筹款,德国人、英国人、法国人争着要放债,美国人也搅和进来,争来吵去,打开脑壳;时而共进会立“中华山”“兴汉水”“光复堂”“报国香”,搞名堂;时而喊立宪,开设咨议局;时而电灯公司招股,炼锑公司开张。而眼皮子下他看到“叫花子”当街抖虱婆,抢行路人手上的吃食,冲进小饭店舔碗、舔盘子。
他那一辈的乡里伢子都是大肚汉。说起吃饭,跨过门槛又是三菜碗,夫子给的伙食费只够吃个半饱,饿得吐清水,难熬。他留恋山里的日子,上山打野物、挖葛藤,下河摸鱼虾。城里麻石街上野物不生,鱼虾不长。越想肚子越饿,他决计去找夫子要份事做,混碗饱饭。
敲门,锦妹子出来,不怀好意地从上到下打量他,目光聚焦于他从烂巴鞋里露出的脚指头,唱:太阳一出暖洋洋,老鼠子出来晒太阳了。
说罢就笑。
鹏伢子脸上挂不住,扭头就走,被夫子拉进书房。
在夫子面前他支吾半天,说出书不想读了,想找事做。
夫子问:你能做什么?
答:想在你手下做记者。
问:你懂得做记者的要诀?
摇头,回答:不懂。
又问:脸皮厚不?
又摇头。
他发窘,锦妹子又笑。
夫子打开话匣子,说:记者,记者,不关“之乎者也”。脸皮要比柚子皮厚,嘴巴皮要哄得哑巴开口。后脑壳上要长眼睛,眼观四路;掏干净耳屎听壁角,耳听八方。
他说:那是,那是。
夫子叹气,说:要经常蹲饭铺,泡茶馆,懂得吃“里手包子”。
问:“里手包子”如何吃?
夫子说:明天先去茶馆。
锦妹子撒娇,也要去吃包子。
夫子说:细妹子不能去茶馆。
就约定,明天一早“四海春”茶馆碰面。
第二天一早,两人“四海春”坐定,先上一件包子:一碟四个,两糖两肉。鹏伢子捏个糖包子,当作吃茴饼,一手兜住下颏。包子溢出的糖浆流到掌上,就舔掌;抬掌,糖浆流到肘上,就舔肘;抬肘,糖浆从肩膀流到背脊,背上有烫痛的感觉,一手摸去黏糊糊。
那边两张桌子拼作一张,坐泥木工人,笑话他:乡里人,有滋味,吃个糖包子烙脊背。
夫子叫堂倌送上热毛巾,为他擦去背上糖迹,往红肿处涂万金油,心疼他说:伢子,世道艰难,找碗饭吃不容易,哪一行都要上心学。
说罢,演示如何吃糖包子:先咬个口子,吸干糖浆,再将包子掰成两半,轮流啃。
这时,鹏伢子问:为什么要跑茶馆、酒楼?
夫子说:春秋时,“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如今论执政不在乡校,在茶馆、酒楼。
京城茶馆多,喝花茶、红茶、绿茶,喝茶时也吃点心:饽饽、艾窝窝和肉丁馒头;边吃喝,边玩开笼子中的蟋蟀、油葫芦、蛐蛐;间或也闭上眼睛,和着悠腔慢板听戏。喝足玩饱,开骂。骂宣统穿开裆裤坐龙廷;骂挤进皇族内阁的贝子、贝勒是混世魔王,生于宫中,长于妇人之手。
广州人喝茶叫叹茶,一盅茶,两件小点心,点心精致,由跑堂的提篮叫卖。“一盅两件”之后,骂十三行洋货排挤土货;也有人骂孙文是“孙大炮”“烧炭党”,牛气冲天,牛皮烘烘。
四川人也喜欢喝茶,坐竹靠椅,边喝茶边嗑瓜子、摆龙门阵、冲壳子[2]……
只有长沙人将喝茶和吃包子当一回事:喝茶就为吃包子,吃包子必喝茶。吃喝过,打里手[3]腔,扯里手皮。
那边,泥木工人包子吃得差不多,茶冲了一轮又一轮,边喝茶边吐老茶梗,拈起长梗子清牙缝,诉苦:
——搞什么鬼新政!建咨议局、府中学堂和中路师范学堂,都不打我们的米[4]。
——嫌我们是“泥木流[5]”,宁肯从武昌、广州雇工匠。
——“泥木流”又如何?杨泗庙的尖角宝塔都盖得出,老子输给哪一个?
——人家不是盖庙,是盖咨议局,湖北武昌就盖起来了,西式建筑,图纸一大叠。你看得懂?
——马太生绸庄仿造洋楼门面,钧和绸缎庄也仿,不就是洋灰砂浆、石膏模板?想去应工,笑话老子只会和黄泥打灶,羞得脑壳低进裤裆。
——这些新派人物,同他们讲不进油盐。
这时有人提出找杨三豹子出面讨事做,马上有人驳嘴,说姓杨的不是豹子,是“三百斤的野猪——凭张寡嘴”。
又有人说:杨三豹子早想揽工程,碰一鼻子灰。
鹏伢子问夫子:杨三豹子是什么人物?
夫子告诉他,读过几句老书,长沙有名的搅屎棍[6]。
那边,仍说得口沫横飞。
有人骂:娘的,长沙“泥木流”几千人,他断我们的活路,我们就操他的蛋。除了盖新屋,老子还会拆烂屋。
……
夫子说:听到了?这就是民声。
当晚,夫子就写。第二天《长沙日报》刊出文章:《谋生计难上加难,泥木匠满腹辛酸》。
以后几天,夫子又带他“扫街”,就是满街转。之后,让他操练笔墨。那个晚上,他回想近来所见所闻,眼前浮现好多张面孔:有人油嘴滑舌,有人忍气吞声;有人嚣张轻薄,也有人刁蛮泼辣;有的人虚张声势,好“打马牌子”[7];有的人低声下气,热脸伴人家的冷屁股;有的人势利、倨傲,鱼肉众生;有的人血脉贲张,好铲不平。想到兴起,他披衣起床,捻亮枚子灯,提笔写下三则报道。
巴到第二天,将几页纸交给夫子。夫子看得皱眉头,提笔涂抹,指着文稿说:文字啰唆,第一则十六字足矣,“店大欺客,老板指肴中死蟋蟀为金钩虾”。
他一拍后脑勺,说:果然是。
夫子翻看下一则,说:内容是流氓食客捏年轻老板娘的奶子,老板娘反抗,老板却赔不是。只是莫戳老板的痛处,有钱人面前他也无奈。可改为对仗式标题的小文章:
登徒子咸猪手欲袭胸器
刚烈女兰花指直戳脑门
他说:要得!要得!
夫子说:这两篇文笔虽流畅,但都是些里短家长,文章只上得《潇湘雨》一类闲情消遣小报,离仗义执言差得远。
他满脸通红。
夫子再往下翻,眉头松绑,说:这桩事我也看到了,八九岁的小叫花子拦住轿子讨吃,阔绅士将烟蒂丢到讨饭碗中。赤膊汉子出面讨公道,显血性。这年头,草头百姓已经忍无可忍。
他说:正是正是。
夫子说:要饭的满街都是。发大水,官府不救灾,反将粮食外卖。看到没有?沿江的大小码头从灵官渡、西湖桥到大西门,停靠的都是往外运粮食的大船。
他说:官逼民反。
夫子说:官府嚣张,劣绅也无良,如王麻子、叶麻子、杨三豹子、孔叫脑壳[8]这些囤粮大户,阴脐烂肚,坐地起价。官、绅互不买账,就如师公子同鬼斗法——病人遭殃。城里人都吃不起粮,更何况叫花子?要写,就写官绅相斗倒腾粮食,让众人明白事情真相。
说到王、叶两个麻子,还有孔叫脑壳,鹏伢子不懂是些什么人。
夫子说:都是些老派的学问家,学品高,人品上却不敢恭维。明天带你去天然台吃里手包子,见识其中一位。
麻子,里手包子,天然台。等明天吧。
第二天一清早,赶往天然台。天冷,冻得流清鼻涕。鹏伢子举亮壳子,亮壳子就是小灯笼;夫子挎个布袋。天然台在南门,北门到南门,七里又三分。一路见不到人,只有狗叫。天黑,看不清脚下的路。经过茅亭子,鹏伢子险被绊倒,亮壳子照去,地下躺个老叫花,死得硬邦邦。老叫花口里紧咬着一只鞋,怪事。夫子说:“饿的,饿得嚼烂鞋帮子。”鹏伢子冒冷汗,心里说:“莫再碰到。”偏偏前面铺子的门槛边又倒一个细伢子,嘴乌青。夫子以为有救,掐人中。有蓬头散发的女人爬过来,抱起伢子说:“饿的。”夫子打开布袋,拿出包花生米,倒出一半递给女人。女人抢过花生米,大把塞进自己口中,又爬去接些屋檐水喝。爬回来,嘴对嘴将口中花生糊糊喂到伢子口中。伢子睁眼。夫子摸几个钱给女人,女人磕响头。
鹏伢子难受,不想去天然台。
夫子说:要沉得住气。里手包子一定要吃,有采访任务。
天然台,三层楼高的茶馆。夫子指着门口对联说:记下来。谭延闿写的麻姑体的楷书,左不让右,上不让下。
鹏伢子记下“客来能解相如渴,火候闲评坡老诗”。
进门,见一楼的货架上摆镶红镶金嵌宝蓝的罐子,装各色名茶,盖碗茶卖到一百二十文。不喝盖碗茶的“苦力马子”自带茶杯和“老末叶”,用茶馆的开水沏茶、续水。各路茶客陆续进茶馆。夫子先从袋子里取出洗脸用的木盆,去厨房打热水,又取出罗帛手巾和牙擦、牙粉,净脸,咕噜过口,擦得牙齿白又亮。等到茶馆内热气升腾,晓得头笼包子出笼,这才上楼入座。
门外来一乘四人抬的绿呢大轿,一位胡子翘翘的老倌子,穿官服,入门,众人朝他拱手,纷纷叫“裕爹”,他懒得理会。夫子说,这位是赖巡警道。
鹏伢子问:巡警道是什么?
夫子说:说是管巡逻、消防、户籍、营缮、卫生,其实只是摆看,专门打马牌子。
眼看头笼包子端上桌,先让裕爹取走一件,其他茶客才跟着取,夫子眼疾手快,抢到最后一件。没抢到头笼包子的茶客自是愤愤然。包子有闽笋鲜肉包、香蕈鲜肉包、冰糖盐菜包、玫瑰白糖包,摆在白瓷盘中如沙滩上搁浅的白鲸,也如雨后草丛中冒出的白蘑菇。堂倌上盖碗茶,茶是君山银针,涩香将众人鼻孔涮过,再让人去感受盘中麦面的糙香、鲜肉的荤香和糖汁的甘香。
裕爹嘴唇刚伴着杯沿喝一口,骂:烫得老子开不得口。抓个包子,又骂:真要烫死老子!
茶馆老板连忙赔不是。
楼下一片哄吵,挤进茶馆的苦力马子穿着油杂,抱怨不公道:楼上的有头笼包子吃,楼下的干瞪眼。
跑堂的说:茶馆卖茶为主,楼上的喝一百二十文一盅的茶,当然吃头笼包子。
一个穿棉背心的苦力马子不服,揪住跑堂的要动拳头。只见裕爹上前,喝道:吵什么吵?喝得起盖碗茶,老子这件包子让给你。
“棉背心”上下搜个遍,凑足一百二十文钱,按在柜台上,愤愤地说:莫以为老子喝不起!给老子上包子。
跟着,又有几个凑足钱买茶,要吃头笼包子。掏不出钱的受挫,转身走人。茶馆老板怕事情闹大,安抚众人,说:现做现蒸,要几件蒸几件。
夫子告诉鹏伢子:这些人是修铁路的苦力马子。
夫子握个肉包子当中刨皮,又将有红印记的糖包刨皮,再摸出剩下的半包花生米,往包子里塞几颗,两手一拍,糖、肉包子亲密拥抱,成个大圆饼。他笑道:这就叫“吐纳三才”的里手包子。
鹏伢子奇怪:吐纳三才?
夫子说:天、地、人谓之三才,糖包子若为天,肉包子即为地。
他问:人呢?
夫子指着花生米,说:蠢,花生仁不就是“人”?
他恍然大悟。楼下的苦力们将包子撕成半边月,咬得包子吱吱叫,大口喝老末叶沏出的“酱油汤”。
突然门口呜唏呐喊。
夫子说:“天牌”来了。
见来人掼手掼脚,刀把脸上长铁石麻斑。细看,这人禾镰眉毛绞丝胡,戴顶瓜皮帽,进门嚷吃头笼。他身后跟两件“俏货”,一穿红,一着绿,衣着紧凑,体态风骚。女人周身浓香。众茶客纷纷叫叶老爷,这个打躬作揖,那个点头哈腰。茶馆老板上前说:不知叶老爷来,头笼包子刚走完。
有茶客趋前讨好,端盘包子说:叶老爷莫如先吃我这一件。
茶馆老板说:包子现做现蒸,不知用得上几件。
叫叶老爷的说:我自带一件,现上两件。
众人纳闷,问:自带一件?
姓叶的反问:一件包子几个?众人答:四个。
姓叶的说:这就是了。
他扯过一个女人,朝她胸前突出的两团一顿搓揉,说:这不是两个?
拉过另一个女人,又袭她的胸器,说:这不又是两个?
两个女人躲在他身后,骂:老不死的,会脚烂手烂。
有不要脸的茶客夸说叶老爷有衣香鬓影相伴,好福分。
姓叶的说:香个鬼哟,脂粉涂得多是掩狐臭。
两个女人揪他的耳朵,扯他的胡须,咒他说恶话会口舌生疮!
姓叶的反倒哈哈大笑,揽过两个女人,一人脸上嘬一口。
这边,裕爹呸口痰,气恼地骂:有伤风化,有伤风化。叶麻子在唱隔壁戏。
夫子头扭到一边,对鹏伢子说:这是叶麻子,有名的搅屎棍,斯文败类!
有茶客说:叶麻子家里囤粮过万担,今年要发横财。
裕爹说:囤积居奇,这批劣绅哪听官府打招呼,发阴毒财。又有茶客说:看这米价的走势,会如麻婆娘抹粉——无底岸。
众人看叶麻子脸上的深坑浅洞,品味“麻婆娘抹粉”,忍不住发笑。
叶麻子天生耳朵尖,早听到“有伤风化”和“斯文败类”,又听到个“麻”字,恰如当过小和尚的朱元璋听不得“光”字,恼羞成怒。走来,喝道:米价无底岸又如何?买卖买卖,愿买还要愿卖。
他指着裕爹说:亏你还当官差,懂不懂“纳民轨物”[9]?莫非要劫富济贫?有能耐去赈济饥民哪,官府不是有常平仓,有义仓,开仓放米呀!巡抚将谷米运到外埠换银子,落个腆肚肥臀,瞒哪个?却让民间绅商放血,这才叫做事无底岸……
他转过身,对着茶客说:你们麻子长麻子短,“麻”又如何?洞眼多又如何?老子一张脸就是“天牌”,就是“雨打灰堆”,就是“虫吃萝卜菜”,就是“满天星斗无云遮盖”,又如何?老子偏能傍红倚绿。你眼馋?你手中端的是茶还是醋?
说罢,他单挑夫子:你不是说“斯文败类”?先斯文然后可败类,败类断然不可斯文。先说斯文,经史子集我烂熟于胸,你读了多少?我观古楼收集的圣贤文章汗牛充栋,你读了多少版本?收集了多少版本?人比人,急死人,说出来不怕吓坏你,论起这斯文的知名度,我叶某名扬四海,你做得到?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你我一同去到东瀛,那里人人愿与我握手,只怕你如芥子一颗,湮没在不知哪个角落,寿司都吃不到,你又如何败得起来?“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我看你连“瓦釜”都算不上,只是夜壶。是不是,夜壶先生?
鹏伢子本以为夫子会还以唇枪舌剑,哪晓得他若无其事,边喝茶边笑,笑得叶麻子骂声走低。众茶客屏声静气,本想看场热闹,见叶麻子息了声,晓得好戏收场,于是各自啃包子,喝茶。只是鹏伢子不解,问:为什么不骂回来?
夫子说:顾不上,吃里手包子要紧。
说罢,喝茶,继续吃包子,口中的花生米嚼得嘣嘣响。
出门后,夫子告诉鹏伢子,说:记得我跟你讲过的,当记者的脸皮要像柚子皮。柚子皮,柚子皮,不愠不恼只等看稀奇。你看看,今天不是让叶麻子出自己的洋相?这叫作屎不臭,挑起臭。
第二天,小报上有文章《以疯作邪,学问家沦为搅屎棍》,副标题是《叶麻子茶馆现形记》。另一篇是《粮荒有源,天然台上庸官、劣绅互揭短》。两篇都是夫子写的,用不同笔名。
白沙井水,白辣椒炒鸡杂
之后几天,鹏伢子搞手脚不赢。
夫子拉他采访灾情。水灾严重,饿死人。民以食为天,天会塌。
夫子讲:要接地气,莫如先啃萝卜菜的老叶子。将他带到南门口。
南门口一带,店铺多。卖米的有粮栈,有碓坊。店门口挑箩筐、提米袋子的挤在一起,眼巴巴只等店铺开门。有几家店门紧闭,在门口粉牌上写“无粮供应”。有一两家由店伙计出来发话:米紧缺,早晚市价不同。跟着,人如湖鸭子抢食,一哄而上。
夫子说:灾情不假,恶人子吃穷人,趁火打劫。
到了南门外。这一片直巷横街,矮屋子密密挨挨,像块集成电路板;当年看却是片百孔千疮的萝卜菜老叶子。茅棚子、草窝子居多,稍整齐的是竹篱笆上糊泥的织壁子屋。茅棚子、草窝子、织壁子,门后尿桶,门前潲水桶,总是乡里人的套路。穷得一身响叮当的乡里人箩筐扁担进城,泥坯茅草搭屋,细木檩子做房梁,算是有屋住。土砖上铺木板,有屋就有床;有床就有不知疲倦的床上运动,没有床也搞运动,于是人口急剧增长。一路走来,细伢子绊脚,大都黄皮寡瘦,下颏尖剖得核桃开,被夫子说成萝卜秧子。
很少见到男子汉。鹏伢子问:男人呢?
夫子讲:男人有事做,要么滥赌,要么干吼。
问:为什么起吼?
夫子说:下苦力的吼出声发力,卖水、卖黄泥扯起喉咙兜生意。
进到这里如入蜂巢,婆娘们扯皮、发泼,细伢子吵嘴、骂娘,尖腔厉调如数支唢呐同时吹响。“萝卜秧子”追追打打。被追的捧着个红薯,追他的一嗡而上,抢红薯吃,哭啊,闹啊,滚得一身泥水。
巷子中传来“可可叮叮”的声音,有人挑箩筐叫卖姜糖。“萝卜秧子”跑过来,围着箩筐舔手指,吞口水。夫子心地好,让铲块姜糖,散给“萝卜秧子”。
卖糖的说:人多,如何分?
夫子说:砸碎来分。
卖糖的说:再碎不是姜糖,是胡椒。
夫子说:胡椒就胡椒,尝点甜头。
分到姜糖后,“萝卜秧子”一哄而散。
骤然间下起雨,两人栽矮檐下躲雨,听到屋里有一老一少女人斗嘴。老的要讨碗粥水子喝。少的说:粥水子?你儿子找不回米,尿水子都喝不到!
老婆子问:还有什么能拿去换米?
媳妇说:只有人。只是我奶子瘪了,哪个肯要?
听得辛酸。
又走,经过老龙潭,来到白沙井。
当年城里喝河水和井水,白沙井的水质最好。井口不大,两尺多长,尺多宽,但涌水不竭。“沙水”由挑水夫沿街叫卖。
井边人声嚷嚷,多是些挑水夫。夫子说,扁担上挂木质瓜瓢,大号木桶,有木牌漂在桶面防水溢出的是水老倌,他们交钱入了挑水会。随便弄两只水桶,桶上不漂木牌的是冒牌货,都是些刚进城的乡里人。鹏伢子见到,水老倌依次取水,冒牌货见缝插针。水老倌骂冒牌货不入流,是臭狗屎。
来辆官府的拉水车,亲兵跟着。有个冒牌货抢在拉水车之前取水,被亲兵打得嘴角流血,水桶也被砸成几块。亲兵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铜是铜,铁是铁,乡里鳖就是乡里鳖(长沙人嘴里,将女性生殖器叫作“鳖”,“鳖”用于男性时是蔑称,如称蛮横的人为“恶鳖”),连藩府的车也敢挡道。
水老倌虽然瞧不起冒牌货,但挺出条汉子,这汉子脑壳上有铜钱大的光疤,不长头发。他手一挥。众人吼叫:“铜钱”哥发话,都上前去讨个公道。
“铜钱”喊:藩台又如何?井上又没有你藩台的印鉴。
又有人说:乡里鳖又如何?哪个说井水只准城里鳖喝?
水老倌、冒牌货一齐上,堵住取水车的去路,亲兵无法脱身,只好掏出些钱来赔。水老倌讲:人被打成这样,才出几十个钱,连升米也买不回。
挨打的捧着钱,反倒千恩万谢,又惹人看不来,说他是扶不起的阿斗。
一路上,鹏伢子感叹乱象纷纷。夫子说:吃饭要紧。
附近找家饭铺,鹏伢子吃得满头汗。夫子用筷子头捅他,说门口那桌有名堂。
见到“铜钱”,几个水老倌围着他,看不出蹊跷。
夫子示意他看桌上。就看到桌上一只茶杯摆当中,周围六只杯子摆成梅花状。茶杯、茶壶之间隔支旱烟杆。“叫鸡”端过一杯茶,不喝,却将茶水倒向壶中,回斟后,众人各喝一杯。
鹏伢子问:搞什么名堂?
夫子轻声说:会党的茶阵,“七星结社”。
会党、“七星结社”、茶阵,神秘兮兮,搞不懂。
两人不吭声,吃饭、喝汤。
下午,回到夫子家里。夫子在路上买只嫩鸡子。这天他兴致高,下厨杀鸡、褪毛、开膛、斩件。精心做出两味,一碟码放整齐的白切鸡、一碟五色杂陈的白辣椒炒鸡杂。菜上桌,只等锦妹子放学。
屋里突然来客,提一坛子酒。极精神的一位先生。
夫子笑: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正准备好饭菜。
来客将酒递给老古董,也笑:嘿嘿,酒是麸子酒,麸子酒送夫子,送得好不如送得巧,是不是?
就启封。夫子拿出酒杯倒酒,告诉鹏伢子,来客是伍先生。夫子说:伍先生急公好义出了名,教育、体育,事事关心。
伍先生说:我名作霖。徐世昌手下骁将叫张作霖,我同他名同姓不同。他在洮南剿灭蒙古叛军,所向无敌;我的本事是一张嘴,骂死人。
说罢,三人大笑。鹏伢子忙给伍先生斟酒。伍先生抿几口,开始讲古论今:话痨。
伍先生说:说起这一“霖”字,有故事。光绪甲辰科的状元本应该是湖南谭延闿的,谭祖庵不只文章好,字又大气,慈禧太后正要下笔圈名,发现祖庵是湖南人,加上姓谭,想起那位湖南籍的“乱臣贼子”谭嗣同,她牙齿磨得叫……
鹏伢子想:又是谭延闿。这“霖”字同谭延闿有什么关系?
伍先生接着讲:老太婆往下看,下一名叫刘春霖,直隶肃宁人,这名字取得好呀,那年京郊大旱,“春霖”自然是吉兆,就点刘春霖状元。只是委屈了谭祖庵……
三人又笑。夫子说:凭你这名字中的“霖”字,大富大贵,应该多喝几杯。
又斟麸子酒,伍先生吟唱:美酒千樽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
锦妹子回家,鹏伢子为她盛好饭。她哪个也不顾忌,抢啃鸡翅膀,衣袖扫落饭碗。夫子弯腰钻到桌下,将地上的饭粒子扫碗中。鹏伢子抢过碗,将残饭拨进口。
锦妹子蹙眉头,说:呀呀呀,讲不讲卫生?
夫子骂:糟蹋粮食遭雷劈,现在是什么年成?
伍先生说:粒米度三关。
锦妹子挨骂,赌气,埋头吃饭。
夫子说:别管她!
两人端起酒杯,继续“青梅煮酒”,说起浏阳头号狠角谭嗣同,搞变法,掉脑壳;说他有远见,早在变法之前,就同唐才常在湖南搞新政运动,搞南学会、办时务学堂,开绅智、开民智。为了保护湖南的资源矿藏,又搞实业建设,开公司。最想搞的事情是“立宪”。
鹏伢子问:何为立宪?
伍先生说:是以宪政治国,凡事不能皇室说了算,是以众腔抗一腔,以众人抗寡人。当年,立宪派认为皇室可以保留,当摆设,这叫虚君立宪。英国同日本就是这样。
鹏伢子问:谭嗣同主张保留皇室,为什么还被杀?
夫子讲:爱新觉罗氏的家天下是“一言堂”,不让众人插言的。
伍先生也说:皇室只是摆设,不是断了他们的荣华富贵?所以,凡主张新政的死的死、逃的逃。
后来情况不同了。日本搞了明治维新搞了变法,鸡屎粒子般的小国家打败了中国,打败了俄国。清皇室看样学样,为图后路必须搞变法、搞宪政。皇室有立宪想法,湖南就行动。
夫子说:谭延闿等人把握火候,组建了咨议局。
伍先生说:讲实话,咨议局做了点实事,议决可行的提案有培植森林、改良矿务、振兴工业、组织禁烟,特别是有积谷清查和增添仓储一案。
夫子插言:皇室表面上闹出点动静,骨子里含了不吐、吐了不含,磨磨挨挨,国人自是不依,特别是革命党。
鹏伢子有些迷糊,问:哪些是革命党?
夫子数出一串名字,说:孙文、黄兴和宋教仁,还有蔡元培、陶成章,他们成立同盟会,同盟会就是革命党。革命党主张果断决绝,将清皇室一锅端。
鹏伢子说:还是革命党做事痛快。
伍先生说:也不尽然。立宪派中,斯文人多,这批人主张文明革命。
鹏伢子又问:湖南的革命党除了黄兴、宋教仁还有哪些人?
伍先生说:多呢。经常来我那湖南体育会的焦达峰,现在搞得风生水起,比你大几岁,已经是会党的龙头大哥,呼得风生,唤得水起,喊得动几万人。
鹏伢子省起,这个焦达峰,夫子以前提起过。又问:哪些人算会党?
伍先生说:以前是哥老会、三合会、三点会,这些年是洪江会、共进会,穷得一身无挂碍的一齐上,反清复明。
又问:会党住哪里?
伍先生说:你真是打破砂锅璺(问)到底。告诉你,现在会党的联合组织叫共进会,总部在太平街。焦达峰为头。
鹏伢子记住共进会。
伍先生喝得多,问夫子:由你选,立宪派和革命党,你选哪边?
夫子指着两盘菜说:哈哈,正如这白切鸡和白辣椒炒鸡杂,一味清淡,一味劲辣,口味都好。立宪派重章法,讲秩序;革命党不怕死,脑壳系在裤腰带上。
鹏伢子问:这两派会不会打起来?
伍先生说:眼皮子下是不会的。两派如弹弓叉子,共同发力反抗清廷。
鹏伢子意会。
锦妹子忍不住插话:革命党敢作敢为,立宪派假斯文,成天议来议去,成不得大事。
伍先生是咨议局的议员,夫子担心冲撞了他,瞪锦妹子一眼,说:你懂个什么!说话没轻没重。
伍先生说:细妹子说话口无遮拦,不碍事的。
锦妹子挨了骂,没地方出气,又指着鹏伢子说:你这样的书戆宝,只配当立宪派,哪敢冲冲杀杀!
鹏伢子听她一番数落,脸皮发烫。锦妹子还要加尖[10],竟唱起来:
太阳一出暖洋洋,
老鼠子出来晒太阳。
听到猫子一声吼,
躲进洞里啃干粮。
唱罢,对他说:你还是去啃干粮吧。鹏伢子气得讲不出话。
“钻牛角尖”,吊半边猪,火烧乌龟
鹏伢子就是我的祖父鹏爹,他本是大围山的调皮伢子,在山里时,口袋里装得巴壁虎,脑壳上顶得马蜂窝。读几句书后,将桀骜、狂野的习性暂收,将自己包装成斯文人。那天受锦妹子一番奚落,很为愤愤,骨子里的牛气、锐气、胆气、戾气一齐发作,对自己说:何不当革命党!
他省起,共进会、焦达峰、太平街,熟门熟路的只有太平街。买包好烟哈德门,赶往太平街。临行,记起抓起床头的弹弓叉子塞进口袋。
太平街挨近货运码头和客运码头。这片街上,路窄巷子深,头顶上商帜飘飘,麻雀子惊得难歇脚,麻石路面被赤脚、草鞋、布鞋、油鞋踏得发烫。街上叫叫喊喊,脚夫以喊声开道,卖刮凉粉、百粒丸的小贩扯起喉咙吆喝。街两边出名的店铺是乾益升粮栈、利生盐号、洞庭春茶馆、宜春园茶楼。乾益升粮栈在卖平价米,挤米的人打开脑壳,到后来实在招架不住,挂出牌子:米售完,买米且待明天。挑箩筐、提米袋子的捶胸顿足,叹道:朱昌琳开的乾益升都买不到米,不知是什么世道。
鹏伢子经过利生盐行,坐在门槛边上的算命瞎子会翻白眼,搞不清是真瞎还是假瞎。瞎子身边摆鸟笼,笼中灵雀子蹦上蹦下。瞎子算命、摸骨相,灵雀子能抽彩头。有个后生子,颈脖上套银项圈,蹲下逗灵雀子。后生子身边一条狗。狗的毛色发亮,听话,匍匐不动。见鹏伢子过来,后生子叫一声:喜鹊,我们走。
大概“喜鹊”是狗名。“喜鹊”耸起身,跟着后生子走了。
鹏伢子出几个钱抽彩头。灵雀子吃过一粒谷,叼出黄色的签封。鹏伢子读出签文:
水深水浅自在游,不到龙门不回头。
得遇贵人来相助,驾雾腾云遨九州。
他窃喜,一边递哈德门的纸烟给瞎子,一边打听共进会。
瞎子翻白眼,摇头说:只晓得詹王宫每年有供果会,没听说共进会。
问不出名堂,鹏伢子走人。
他冒冒失失撞进间客栈,见晒衣篙上晾几套男人衣裤。又见天井中两口大水缸,一口缸上贴“兴”字,另一缸贴“汉”,心想:共进会有“兴汉水”,住的莫不是共进会?又见几条汉子楼上楼下走动。
突然,有人逼近他,问他找哪个。他慌急慌忙,说:焦——焦——
那人说:交什么?交朋友?这里是湘乡人的会馆,不跟外人交朋友。
鹏伢子被赶出来,不死心,继续找他的焦大哥。
他来到货运码头。见码头上的麻包垒得如一堵堵墙,麻包装白米,一包足有两百斤。沿湘江停泊不少运粮船,船大,搭到岸上的跳板几丈长。扛米的叫“米驼子”,动作麻利,揪住麻袋两只角,一声猛吼麻袋上肩,嘴衔尺多长的竹筹登跳板,上船、入舱,熟练地解开绑麻袋口的细绳,将米倒入舱中。米驼子一列一列,大都光着黧黑的上身,近看像一排老树蔸子,远望是一块块茶秙,缓缓移动。
趁有空歇,米驼子靠着麻袋抽切丝烟,鹏伢子有了搭讪的机会。他掏出哈德门,递过去赚个咧嘴笑,就问:诸位有没有听说过共进会?都摇头。又是问不出名堂。鹏伢子好消沉,好想江中突然过来一艘快船,船上插有共进会的大幡。看不到,看到的是浊浪翻卷的江面、布满碎石断砖的江滩和江滩上显点莹白的小贝壳。
烦!就抽烟,哈德门,好烟。点烟,呛得咳嗽,猛然间有人喝道:拿下!
抬头看,几个人扎脚捋手要捆绑他,发话的就是戴银项圈的后生子。
他跑。银项圈唆狗:喜鹊,上!
喜鹊追上他,咬住他的裤脚管。几个人嗡上,按住他。
鹏伢子挣扎,问:为何?
银项圈说:探子!你是探子!
他分辩。银项圈说:开先,你在利生盐行前问共进会;后来,你又闯到同福客栈探听焦大哥;刚才,你还在码头上打听共进会。哪个担保你不是探子?
他讲:我只是想——
银项圈讲:想什么?想拿人头领赏?
有人说:黎满,少同他斗杂嘴子,沉江喂鱼!
就有人拿来麻袋,要将他塞麻袋。
他脚蹬手抗,挣脱众人捆绑,指着银项圈大骂:黎满,你是脚猪子操出来的,不分好歹,凭什么让老子沉江?
有人从他口袋里搜出弹弓叉子,黎满说:土蛤蟆的玩意儿,吓唬哪个?
麻袋已经套在脑壳,他还在操娘捣逼。这时,黎满说:且慢!听口音,这家伙是浏阳人,是老乡。
他嘴巴隔层麻袋布喊:当然是!老子吃过的茴饼一箩筐。
黎满发笑,笑过,为他松绑,说是同一屋檐莫拆台,共一祠堂莫操娘。然后问他是不是有钱,他说还有几个。黎满让他跟着走。
他说:去哪里?弹弓叉子还给我。
黎满将弹弓递还他,说:老地方,“钻牛角尖”。
都说要得。
长沙里手都晓得,“钻牛角尖”就是去石三盛饭铺吃饭,石三盛在南正街牛角巷子里。
鹏伢子掏出哈德门,摆在桌上,那几个如苍蝇见血,抢烟抽。黎满吸一口,说烟味纯,比切丝烟好抽。
饭铺的招牌菜是炸田鸡腿、炒鸡杂。众人辣得开不得口,讨水漱口。鹏伢子嫌不辣,数落黎满在城里混久了,怕辣,忘本。
黎满讥鹏伢子是脱不开泥气的土蛤蟆,掀开衣服,亮出一支最老式的左轮枪,说:土蛤蟆,看到了?你那弹弓叉子是土货;进了城,会玩的玩这个。
又问他懂得城里的哪些规矩。他自诩吃过天然台的里手包子,还晓得哪些人是立宪派、哪些人是革命派。
黎满欺他纸上谈兵,说:莫充假里手。听说过会党?
鹏伢子说:当然晓得,有哥老会、洪江会,还有共进会。会堂还有七星结社的茶阵。
黎满说:既然你要充假里手,就考你,湖南的会党有哪几任首领?
鹏伢子一头雾水。
弟兄们面前,有机会胡吹海侃,黎满岂能浪费?就说:先讲哥老会,第一任头领王四爵主,又叫王四脚猪。株洲人,好功夫,平地能纵上一两丈高,八年前死在官兵手上;接下来是马福益。他接受黄克强的指引,准备在慈禧七十生日这天发动起义,却被人出卖,甲辰年间被害,杀他的叫熊德寿;第三任是龚春台,重开“六龙山”山堂,发动萍、浏、醴的会党起义,不成功,现在听说流落在长沙;第四任就是我们的焦大哥,不过现在改叫共进会。
鹏伢子说:还有一个洪江会。
黎满说:当然是。湖南的会党同四川、贵州的会党经常在三省交界的洪江联络,所以湖南的会党统称洪江会。
正说话间,有人来找,说是南门里仁坡出大事,让众人速回寨子。饭也吃得差不多,叫来老板结账。老板报出账单,黎满就骂:打冒诈[11]!你足足多报了六十八文。
老板申辩:报大数口舌生疮。
黎满冷笑,说:莫说六七个菜的价目,你拿出菜牌我瞄一眼,就能算出菜牌上所有菜价,差一文我出双倍。
老板笑声也冷,说:未必。你做到,这顿饭我免单。
从柜台拿出的菜牌子上,少说也有二三十道菜。黎满眼睛从上到下扫个对角,闭眼报出拢共多少钱。老板拿过算盘,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地敲半天,瞪大眼睛看黎满如看天外飞仙,说:服,我服了。
众人笑话老板是炭丸子掉在尿桶里——黑(吓)散了。
黎满拍拍鹏伢子的肩头,说:兄弟,饭钱我替你省了。
一群人不敢耽误,走人。黎满又对鹏伢子讲:念你是浏阳人,不当你是探子。以后莫再在这一片问三问四。
临走,黎满摸走桌上的哈德门烟,冲着他笑;狗冲着他抬起后腿拉了泡尿。
鹏伢子随人走,也赶往里仁坡。那天,风赶云,云赶雨,雨赶路人。路人中分不清哪个是饥民,哪个是看热闹的。听传言,晓得戴义顺碓坊的老板为富不仁。从前天说起,挑水夫的婆娘碓坊买米受羞辱,逼她跳老龙潭;挑水夫伤心不过,抱起儿女也跳潭。今天,有个婆婆子买米又受刁难,说她的钱少边缺角,不卖给她。这不是将人往死路上逼?众人骂过“戴义顺”老板,又骂囤积居奇的王麻子、叶麻子、杨三豹子和孔叫脑壳,说“无绅不劣,无商不奸”;也有人为乾益升老板朱昌琳说话,说他行善积德,只可惜现在乾益升也无粮可粜。
来到乌春巷,隔老远看到门板上摆死尸,四具。鹏伢子心上发炸,晓得是死去挑水夫的一家四口。哭声、号声、痛骂声煽起怒火。有人喊:以命抵命,打死戴义顺的老板!众人就往碓坊涌。老板被拖出来时还强词夺理,被人当面一拳,打出他一张葡萄脸,他转而苦苦哀求,说出的话让人笑落牙齿:各位街坊,今天是三月三,地菜子煮鸡蛋。料到各位会来,在太平街订了几篓蛋,就送来,就下锅,一同吃地菜子煮鸡蛋,如何?
有人上前,又给他一响耳光,说:煮你娘的蛋,让你以为穷人子好欺。
这时有消息:第二天全城平价售米。众口相传,只问消息从何而来。有人答:姓郭的知县原话,明天中午之前一定开仓放米。
听说明天有平价米,人散去,都说莫耽误今晚的瞌睡。灾年,没有哪个记得地菜子煮鸡蛋。只是唱:忧一餐,急一顿。饿肚皮,早些困。
回兴汉门,说起这天的经历。夫子叹气,说:“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明天要出报,夫子急着写文章。标题拟好:
庸官无能缺德,坐视饥民毙微命
劣绅玩奸弄巧,行看古廓成饿墟
行文言辞激烈,字字掷地有声。只是写到后面,灯焰发蓝,灯盏里煤油燃尽,写不下去了。夫子提醒鹏伢子明天买煤油。
累得骨头散架,鹏伢子回屋伸脚睡觉。
第二天鹏伢子上街,街上像是迎神、赛会,挤满挑箩筐、提布袋子的人,都来买平价米。碓坊、米铺店门紧锁。众人集在店门前,几个钱捏手里或塞裤裆,能买几升买几升,锅里若无米煮,全家老小会啃锅盖。等啊,等到阳光上墙壁、上脸颊,热燥。偏偏有人放响屁,招骂:饭都吃不饱,还有力气放铳?
“放铳”的说:沾不上七荤八素,没气味的,只是响。
众人说是屁话。
有个黑衣人说:屁话?放屁的是官府。昨天说今天开仓放米,米呢?米店不开门,哪里找米?
众人省起,是呀,已经是中午,仍无动静。
几十拳头捶门板,哐啷响过,无人应门;摸起石头砸门,砸开门,鬼都看不到。搜米,搜不到新米搜陈米,见到米就捧、抓、扒、扫,箩筐盛、袋子装,衣袖子、裤筒子统统派上用场。
鹏伢子眼前涌过的人一群又一群,人中有泥木流、苦力马子、水老倌,也有米驼子,更多的是黄皮寡瘦的女人和“萝卜秧子”。
有人喊:如今是恶人世界,要寻活路只有抢!
有呼就有应。众人争当恶哥,四处砸米铺、砸碓坊。老板们有的装可怜,有的着实可怜。先前是饥民仰起脑壳求老板,现在是老板仰起脑壳求人。穷人子五凶十恶出尊严,后来有发展,成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都是悟出来的。人潮一过,水洗一般,粮食和值钱的东西都被席卷而空。跟不上趟的女人和“萝卜秧子”清扫洒漏在地上的剩物,能填肚子的一点儿都不放过,包括米糠皮子。
眼前一团黑,脑壳里一锅粥,鹏伢子思索:恶人世界?莫非只有恶人才能混世界?“无绅不劣,无商不奸”,乾益升的朱老板不是赚个好口碑?都像朱老板,不会饿死人,也不会打人、放火、抢劫。惨哪!饿死的,受辱死的,尸体不讲话,硬挺,算是挺出尊严;挨打的,即算是戴义顺老板的葡萄脸也目不忍睹。乱象,乱象!
恶人世界。
又听到黑衣人说:昨天教训了戴义顺老板的刘木匠,被抓在巡警所。
他一声喊:救人!众人呼应,涌向鳌山庙前的巡警公所。公所门口站巡警,平日是“甲鱼钻进棉裤裆——焐(恶)鳖”,现在见人多势众,他们成纸扎的菩萨。从公所里走出个人,八面威风,六七个巡警护卫着。众人认出是裕爹。裕爹喝道:你们这群化生子[12],有没有王法?单说聚众闹事的罪名,就要蹲笼子[13]!
众人寻思:王法?米行就地抬价,穷人子揭不开锅,说是今天卖平价米,米呢?官府说话当放屁,王法是个卵!
裕爹扯开喉咙骂:平价米?不平价就吃不起米?化生子,喊苦叫穷!天然台的茶一百二十文一杯,你们照喝;现在米价一升不到一百文,都喊吃不起。你们是“提粪耙子赶黑早——找死(屎)”!
有胆小的被吓倒,后退,退两步后宽慰自己:恶人子只管恶,让他碰别个。
见有人退缩,裕爹得势,翘起下颏叉着腰,臭口臭嘴,骂得越发起劲,手指甲几乎戳到众人脸上。
人丛中有个面相白晳、穿补丁衣裤的插言:狗仗人势。恶狗服粗棍,打下他的威风!
有人认出“补丁衣裤”是孔叫脑壳。
叫脑壳继续叫:这样的世道,抢他娘、砸他娘,顶多死罪;不抢不砸,屋里等死。横竖是“乡里人挑大粪——两头都是屎(死)”,何不拼个痛快!莫说一个巡警道,就是打了姓岑的巡抚又如何?
动口不如动手,立刻有人冲裕老倌一罩拳,正中眉心。裕老倌子脸上血污血海,嘴仍硬,骂不收口。众人一不做,二不休,拖他走。他不讨饶,手抓脚踢,乘人不备,纵起身子张口咬人,牙齿尖,咬得一个人手背出血。众人起哄,说他是疯狗子乱咬人,将他拖到巡警公所,又上一些人,捆他一边手脚,让他挂在公所前的枫树上,“吊半边猪”。裕老倌杀猪般叫,脸上泼酱,嘴角牵尺多长涎丝,过一阵,吐白沫。众人哄笑:“猪头疯”。
鹏伢子想:七老八十的人受这一补,如何受得了?“恶人世界”就是不把人当人看,当作狗,要让它服粗棍;当作猪,要吊得流涎。只是,不打不吊,又会狗仗人势,又会疯狗子乱咬人。或猪或狗,或鱼或肉,这“恶人世界”将人都降格为牲畜。脑壳里扯麻纱[14],脚下游移,有什么触着脚杆,就见到“喜鹊”扯他的裤脚。有人拍他肩头,回头看,是黎满和他的同伙。黎满问:又打探什么?
他答:看热闹,场合大,以前没见到过。
黎满说:更大的场合在后边。
他问:有什么更大场合?
黎满诡谲地说:何不去巡抚衙门?
这几个人高唱“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两年半”,消失在人流的漩涡中,喜鹊也随着走。
鹏伢子这才省起:皇帝是最大的恶人。
想看更大的场合,鹏伢子随人走,天将黑,不辨南北四门。经过南门口、八角亭、南阳街、府正街、院正街,来到又一村巡抚衙门。
裕老倌的心腹夹在人丛中,假作扭送他去巡抚衙门,半路放人。
走失裕老倌,人群涌向巡抚衙门论理:一要开仓平粜,二要放刘木匠。
上访论理?自古以来能顺当?岑巡抚会露面?
有人说:他不出来是缩头乌龟!
有人吼:砸开乌龟壳!放火,让它火烧乌龟肚里疼。
有泥木匠喊:拆烂屋!
一群人就砸辕门。操作熟练,敲开直木横方的合榫处,辕门散架。撬倒照壁。门口,悬挂的大清龙旗又煽起三百年的民族积怨,去他娘的,众人动手连旗杆一起推倒。为显示人心齐,门口石头狮子也让它嘴啃泥。
湖南的那位杨晰子先生曾唱:“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长沙城那一夜,比斯巴达还斯巴达,比普鲁士还普鲁士。长沙人血性发作,哪管血污血海?全胜是胜,惨胜是胜,血胜仍是胜,长沙人以血肉之躯求胜。
当年还有一位投笔从戎的穷书生看到这一幕,很有感触。二十几年后他对一位美国人说,长沙抢米风潮影响了他“整个一生”,并表示:我永远忘不了这件事,我感到那些造反的人都是像我自己家人一样的普通老百姓,我对他们所受到的非正义的对待深抱不平……
这位穷书生是当年的毛润之。
回到当年。你吊裕老倌的“半边猪”,他朝你手背咬一口;你让岑巡抚“火烧乌龟肚里疼”,他即算是乌龟,也要反转脖颈咬人。咬啊!咬出血。岑巡抚下令开枪,红炮子穿皮割肉、撕筋裂骨,人倒一片。饥民本是善良百姓,炮仗响都要捂耳朵,哪晓得会有这样血腥手段?有的硬挺,有的扭头就跑,人撞人、人踩人,又死一些。人群退到街上,发泄,将全城米铺、碓坊的存米抢得一干二净。除了抢,还不足泄愤,就烧,先将各处的巡警岗亭烧掉。
鹏伢子混在人丛中,说不出的愤懑,他要将看到的一切告诉夫子,让夫子写成文章,迅速见报。他突然记起要买煤油,这时哪里能买到?
那晚,夫子没有回家。
鹏伢子整晚尽是梦,没一个完整的。有大山里发大水,水漫屋顶的;也有满山燃起蓬蓬火,乌烟熏眼睛的。醒来,记起要买煤油,要寻找夫子,急着上街。
全城罢市,顶开杂货店的门板买煤油,脱销,煤油半夜被人一车一车运走,说是烧灵屋子要用。灵屋子就是纸扎的冥屋,上坟时化给死人的。死哪个?哪有那么大的灵屋子?
只听说抚院前人越集越多,就往巡抚衙门赶。
抚院前人头簇拥,都以为巡抚仍缩在乌龟壳里,哪晓得是空壳。
姓岑的命令长沙、善化的知县召集城里知名的绅士,在席少保寺开会,商讨对策。席少保寺是湘军将领、贵州布政使席宝田的园林,西起丰盈里、东达马王街,是园林中的“大隐隐于市”,在这里集会瞒过众人耳目。开会,争吵,对骂,叫脑壳就叫,搅屎棍就搅,扎脚捋手,口沫横飞。杨三豹子和孔叫脑壳骂铁路、贬学堂,要求废除警察制度,恢复保甲,不依不饶,不答应就不予合作。王麻子、叶麻子横眼努嘴,恨不得冲着姓岑的当面喊“下课”。
这边巡抚衙门门户紧锁,有人朝大门泼煤油,有人点火,真把个巡抚衙门当作灵屋子烧。消息传到席少保寺,“乌龟”被烧痛,扭转颈脖又咬人,从抚署发出爆豆子一样的枪声。这次倒下的人更多,只是人不散,更多人或猫腰,或蛙伏,一步一步靠近院门。有黑衣人拎着盛煤油的方桶,猫子一样跳上围墙,登上屋脊,黑布蒙脸,只剩一双眼睛,俨然大侠。
有人说这人是刘木匠的同姓兄弟,能飞檐走壁;有人却说是丐帮帮主,在岳阳楼攀上翻下练就的功夫。
说话间五六个黑衣人同时上屋,都带煤油,泼洒后点火,火随风走。众人欢声震得翻天。里外屋顶冒烟,仍有人放枪。众人冒死冲进衙门,巡抚也好,府吏也好,半个也找不到。乌龟奔起命来比兔子还快。
众人涌到街上,见教堂就烧,十字架上的耶稣“在烈火中永生”;洋行被烧,你销售洋油(即煤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挂着膏药旗的领事馆被烧,一块“膏药”闹心了国人十几年,不烧你烧谁?
鹏伢子同众人一起涌向街头,眼花缭乱之时,看到孔叫脑壳一身短打混在人丛中,如鸡群里插只鸭,他叫声最嘎,唆使一伙人散发传单。传单递到他手上,上写“外来洋教,无父无君;妖言欺世,蛊惑世人……”还有的写“西人淫学,伤天害理;西人淫技,剥我民生……”结句都是“火德星君助我卫教护道”。一伙人手持传单就烧教堂、烧学堂,下手又快,这人递煤油,那人刮洋火,噼里啪啦,眨眼间火舌子翻卷成大红袍子,火借风势燃上屋顶,屋架子倒下,众人一片欢腾。
他想不明白:砸米铺情有可原,烧教堂也犹自可,凭什么烧学堂?
不觉走到潮宗街,街上有间小医院,铁栅栏,墙壁粉得雪白,叫雅礼医院,洋人开办的。晓事的说开办这间医院的洋人叫胡美,三十出头。人群中有人愤愤:胡人有什么美的?胡子拉碴,胸脯上长猪鬃,身上发膻臭。
又有人喊:是洋人的医院就要烧。
喊:拖出这个洋人让他磕响头。
只是,又有人讲:房屋烧不得的,姓罗的房产,以前这栋屋开“中央旅馆”。
几个叫脑壳说:管他姓锣姓鼓,锣任众人敲,鼓任众人捶,就要放把火出口恶气。
小叫脑壳正要泼煤油点火,有人排开众人挤到前面,喝一声:哪个敢造这个孽!
冲到前排的小叫脑壳往后退,不留心踩到后排人的脚。后排的骂前排的瞎了眼,前排的说:你才瞎眼,认不出来头号恶人子了?杀个人当捏死只蚂蚁子。
鹏伢子纳闷,头号恶人子怎么出头保护医院?
有人指着“恶人子”讲:绿林中人,当年胡美医好了他腿上的枪伤。
哦,哦,怪不得。
鼓噪捣屋、放火的叫脑壳从人丛中溜走。
鹏伢子在街上转来转去,劈面见到夫子。夫子扯他一边说:锦妹子不见了,出门时丢下一句话,要保卫学堂。
鹏伢子讲:有人在烧学堂。
又对他讲起听到的传言“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两年半”。
夫子说:哪用两年半?现在是风头火势,天要塌,船要翻。只是锦妹子不看时辰,遇上这样乱捣糨糊的场合,不小心会送命。
说罢,拉起鹏伢子寻锦妹子。
北门正街的女学堂前,聚集的一些人在指手画脚骂女学堂:不伦不类,搞洋派,教出刁妇,不如一把火烧了。
锦妹子同她的同学洒泪水,博同情,无人理会。
那些人打出“火德星君助我卫教护道”的牌子,就要泼煤油,点火。几个女学生上前制止,被人牵衣扯裤乘势揩油。鹏伢子冲上前去论理,有个戴瓜皮帽的泼皮卡住他的颈脖,骂他是女学生的野老公。
正着急,有人唆狗:喜鹊,上!
蹿上一条黑狗,咬住瓜皮帽的小腿,瓜皮帽踢开狗,正待发拽,见几条汉子逼近,身子先矮矬一截,闪退到一边。准备放火的放下手中煤油桶。
来的是黎满一伙人。
鹏伢子正要相谢,黎满问:抚署前见识了大场合?
鹏伢子问:上屋放火的黑衣人是不是你一伙的?
黎满咯咯笑,说:不会吧?哪是我们干的?回头问同伙:是不是?
同伙说:不是不是。
有位弟兄说:是青兵干的。
黎满补充:青衣青裤的“青”,不是清鞑子的“清”。
同伙又笑。
黎满讥笑他说:乡里伢子进了城,找人打架打不赢。不是我笑话你,单枪匹马斗得过哪个?差一点儿被人锁喉。我看哪,莫如同我们捆在一起。
锦妹子见到戴银项圈的黎满并无陌生感,凑上前,指着鹏伢子说:他属老鼠子的,哪敢?我同你们捆在一起。
夫子扯住她。
鹏伢子气得肺炸,口袋里木叉子弹弓还在,也有石子,他掏出弹弓朝着走到远处的瓜皮帽发子,射得瓜皮帽仰脑壳倒地。黎满同他的弟兄一齐叫好。鹏伢子冲锦妹子说:老鼠子也有发威的时候。
锦妹子不屑,鹏伢子更恼。
黎满一伙如同游魂,不知又飘向哪里。锦妹子被夫子拽回家。
一路上夫子发脾气,骂锦妹子是嫩鸡子,抬眼望天却不识阴晴。告诉她:莫以为人多势众就是场合。油里面兑水,盐里头掺砂,恶人子夹在人丛中兴风作浪。
夫子讲起他亲眼看到杨三豹子使坏,煽动泥木流放火烧屋。鹏伢子补充说还有个孔叫脑壳,也在煽风。
夫子剖给他们听:搞新政,旧派人物失势。办新学堂,王麻子就做不成岳麓书院的山长,叶麻子的观古堂无人捧场,何得不恼?办铁路、建学堂这些大事上,哪个也不看他们的脸色行事,何得不怒?搞起警察制度,取消保甲制度,他们不能作威作福,何得不气?平日里他们牙齿磨得叫,这次抓住个由头,当然要发泼。
又从皇室说到官府:手持国柄的摄政王才二十几岁,这不是儿戏?肚子里一桶漆,口里却喊新政;花的钱如流水却什么事也办不成,哪个买账?
巡抚两年一换,无恒职岂有恒心?任上只图多捞银子,哪管百姓生死?只说新政一事上,庸官对上面虚应故事,对下面打马牌子,这不又是儿戏?“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两年半”,讲得在理。清王朝的气数已尽,能熬两年半算是好的。
锦妹子先是捂着耳朵,不听;后来趁夫子口水纷飞,转过身,一溜烟跑了。
叫不回头,夫子对鹏伢子说:乱捣糨糊的时辰,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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