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乱捣糨糊”,岑巡抚稳不住阵脚,申请“下课”,接角的是原布政司姓庄的藩台,街绅称他“庄菩萨”,街人称他“装菩萨”,代行巡抚职责。姓庄的上台,做事倒也给力:不许再开枪杀人,释放被捕的饥民;发抚恤银,死一人二百两,伤一人四十两;平粜,米一升限四十文钱。
本以为菩萨心肠赢来好报,哪晓得摊上那样的时势,莫说你“装菩萨”,就是有职称证书的菩萨也不灵,市上有人唱:“胖菩萨,瘦菩萨,高菩萨,矮菩萨,真菩萨,假菩萨,都是一堆烂泥巴。”
锦妹子还没回家,找不到人。家里昏黑,夫子打发鹏伢子买煤油。他坐在竹靠椅上唉声叹气,着急:局势一波三折,锦妹子找不到,今晚要赶写文章,明天要见报。等到鹏伢子进屋,煤油灌进灯盏,夫子突然问:你晓得广州人将煤油叫什么?
鹏伢子莫名其妙。
夫子说:叫火水。
他说:那又如何?
夫子说:都讲水火不容,我看水火同德。移干柴就烈火无怪其燃。你看,死了挑水夫一家搞出好大的场合。当今的王朝、官府积怨积恶,等于码放一屋丁块子柴,有点火星子火就上屋。是不是?
鹏伢子点头。
他又讲:水呢?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水浅,行不得船;等到发大水,冲得船筏子底朝天。是不是?
又点头。
他桌子一拍,说:点灯,铺纸!
灯下,他文不加点,写出第二天见报的文章:爝火烘天,官家釜底抽薪为下策;涓流结浪,百姓众志成城占上风。
再讲锦妹子,她认定黎满是革命党,追过几条巷子,一直追到太平街。她见到一些房屋被烧得乌焦墨黑,又见街上游荡的人涎皮耷脸,心悸。她奇怪:通街见不到女的。仓促之时打定主意,如果见到个正经人,就麻起胆子打听革命党。抬眼,心上一惊,对面过来的一伙人不三不四,交头接耳似虾公弯腰,脚步杂沓如螃蟹横行。细看,当中冒出烧学堂的瓜皮帽,就往屋檐下躲。白衣青裙的女学生装束出卖了她。那伙人向她逼近,瓜皮帽吐出口里的槟榔渣,说:没想到吧?又撞到你,你那野老公呢?一弹弓打得我后脑壳长瘤子,老子要算清这笔账。
锦妹子退无可退,麻起胆子说:你讨打,怪不得别个。
瓜皮帽说:还嘴硬!亏欠了老子的,还来!正想有房小老婆,抓你顶数。
锦妹子骂:找小老婆是侵犯女权!
瓜皮帽说:满口文明腔,正好,我正差个文明老婆。
说罢,他吩咐同伙拖走锦妹子。
锦妹子看他一双色眼,晓得嫩鸡子遇上了“黄竹筒”,她盼鹏伢子、盼黎满,都隔得远,只得拼尽力气喊叫。
叫,没用。过路人看一眼,匆匆溜走。她急:真做了小老婆,半点自由也没有。她挣脱不了就吐口水,瓜皮帽抹去脸上口沫,说:硬要让老子出身汗。他抱起锦妹子,将她搭在肩上。一伙人钻进巷子。
这时,有人喊:人放下!
这一伙不理会,跑得更快。只听两声枪响,炸得空气凝滞,惊得瓜皮帽一伙放下人,一哄而散;边跑边摸,尿湿一裤裆。
锦妹子醒过神,面前有个戴礼帽的。礼帽摘下抖出乌云般的长发,那人手里有枪。
锦妹子冒冒失失问:你是男还是女?
那人说:你看呢?叫我唐姨就是。
唐姨扯起她,为她整理衣衫,说:满街野猫子窜,一个学生妹,上街做什么?
锦妹子说出:找革命党。
唐姨微微一笑,说:革命党那么好找?跟我来。
两人同到马家巷一间客栈。唐姨安顿她在楼上歇息,为压惊,塞给她两颗东洋糖果,嘱咐她不要出门。她有要事,先去办。
锦妹子认定唐姨是革命党,要不,怎么有枪?再见到她,定要死缠活赖,让自己当上革命党。
她蹑手蹑脚下楼,看到天井中有条狗,竟是“喜鹊”,好开心。她掏出糖果,轻声叫:乖,记得我?
喜鹊警觉地看她一眼,不动。她走到跟前,以为东洋糖果能“招安”,就喂。哪知喜鹊一爪拨掉她手中糖果。锦妹子生气,骂一声“死狗子”,又在狗头上拍一下。这一拍拍出祸祟,喜鹊回头,朝她手背上咬一口。顿时流血,她痛得哇喊哇叫。嗡出一群人,人中有黎满,只问发生什么事。锦妹子捂着手背指着狗,黎满见有血淌出,气得一脚将喜鹊踢出老远,就朝锦妹子手背涂雄黄大蒜油,为她包扎。黎满看着锦妹子苦笑,说:你这只懵子虫,怎么会找到这里?
锦妹子说:都怪你!找你,差点被抢去做小老婆。
黎满问清原委,告诉她,幸亏遇上唐姨,要不,真会做瓜皮帽的“小二”。
锦妹子说:唐姨比你强得多,会打枪。再见到她,让她收我做革命党。
黎满说:她哪有闲工夫陪你玩,就要去日本,同焦大哥会合。明天你回家,有人送。
她说:去日本?我跟去,大不了穿木屐吃醋泡饭,只要能当革命党。
他说:想得远。先歇息,明天再说。
黎满走了,冤枉挨了一踢的喜鹊跟在身后。锦妹子等唐姨,没等到,迷糊入睡。
庄菩萨虽有举措,局面仍是“乱捣糨糊”,歹人子、恶人的躁气、狭气、杀气、邪气弥漫一城,心毒的出馊主意,手狠的趁火打劫。各家店门口挂的铜壳子锁,只防得君子,防不得小人,更防不得歹人、恶人。鞋底一拍,锁开门开,进门翻箱倒柜,莫说黄金白镪、丝罗细软,就是碗柜子里的剩菜也不放过。出门,祭起火德星君,长街狭巷到处有人放火。
继续烧教堂、烧洋行、烧学堂、烧领事馆。又抢又烧,莫说百姓,就连湖广总督和溥仪小儿也慌了手脚:烧洋教堂,洋叫脑壳就要讨还“公道”;烧洋行,洋老板“点石成金”,豆腐算出肉价钱,要理赔;烧领事馆,违反国际惯例,就要发国际脾气。
洋船开到湘江,船上洋枪洋炮,挂米字旗、膏药旗、星条旗还有蓝白红、黑红黄的三色旗。船舰上的汽笛起吼——“老虎不睡觉,牙齿磨得叫”。
局势失控,新派绅士和老派绅士都慌了手脚。烧、抢、打、砸本是冲着新政来的,局势不稳如何搞新政改革?老派绅士也有想法:“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这次民变已经有打倒土豪劣绅的势头,你还敢与虎谋皮?绅同民在社会地位上本有霄壤之别,只有稳定才能使级差固化。局势不能失控,新派、老派都要“维稳”。
维稳,维稳,大局为重。官、绅意见一致:开杀戒!
湖广总督就从湖北派巡防营,派新军,带上炮队来长沙。
庄菩萨两头受逼,脸一抹,慈眉善目换作金刚怒目。城里到处是兵丁,抄雪亮的马刀,举高脚牌巡街,牌上写“放火捣乱者,就地立杀无赦”,指哪个捣乱就杀哪个。
有喝得酒醉迷糊给人剃头的,下手重,刀子刮得人头皮出血,客人痛得叫,来不及解下围兜布,拔腿就跑。剃头佬边追边喊:颈脖上的东西要给我!兵丁听到,以为要人家颈脖上的头颅,断定是谋财害命,“立杀无赦”。
有人找皮匠师傅硝狗皮,皮匠问:皮硝好做什么?人答:做帽子。皮匠随口而出:狗官才戴狗皮帽——这还了得,侮慢官员,“立杀无赦”。
砍下的人头装在木笼子里,悬挂南北四门,冤枉杀死不少人。
裕老倌哭哭啼啼告状:我好歹是朝廷命官,却被“吊半边猪”,这不是打狗欺主?分明是同官府过不去。
就问:吊你的是哪一个?
他答:看不清,只记得有个人的手背上被我咬了一口。
于是兵丁在全城搜索,凡是手背上有咬痕的统统捉拿,砍脑壳。
锦妹子手缠绷带,整个晚上没有等到唐姨,第二天被黎满送回家。他同她约法三章:第一,路上不能够西瓜皮打掌子——开溜;第二,回家后不能同任何人提起唐姨,也不能提起自己;第三,以后不能再找自己。她点头。没料到出太平街她又跑了,一只手缠着绷带,一只手甩动,跑得比哪个都快。
经过荷花池,一队兵丁拦住她,问她手上为何有伤。锦妹子口气硬,说是疯狗子咬的。几个兵丁寻思:莫非裕爹说的人就是她?还敢骂裕爹是疯狗子,就动手绑人。她尖叫。有一匹马从荷花池驰出,有人认出马叫“小白龙”,路人闪在一边,齐夸是匹骏马,马精神,骑马的中年人也精神,身材微胖,衣着素净。他从容下马问缘由。那年头,有马骑的比现在开宝马、奥迪的还要牛气,兵丁不敢怠慢。那人问:这个妹子犯了哪条?
一个兵丁说:手有疤,有疤的就是被裕爹咬过的疑犯。
有路人说:疯狗子咬人人遭殃。
另一个兵丁寻找说话人,指着高脚牌,说:哪个敢捣乱,“就地立杀无赦”。
马上下来的人说:不如将人带到巡警公所让裕爹指认,若是真凶,定有赏银。
兵丁们说:主意好。
那人说:容我片刻,我写封信,烦你们代呈给裕爹。我同他极熟的。
众兵丁说:要得,要得。
有随从牵马,那人走进一间公馆,过一阵走出来,将信交给兵丁。几个兵丁押送锦妹子,推的推拉的拉,从北门走到南门,见裕爹。
裕爹见是个女学生,忍不住骂:被老子咬一口的明明是个男人,你们乱捣糨糊,捉个女的充数。一群猪脑髓,不想想“男女授受不亲”,老子瞎了眼也不会咬女人。
兵丁挨过骂,呈上信。裕爹抖开信,眯着眼看过,连连说:好书法,好书法!这一手麻姑体的楷书,当世无双。
他向兵丁炫耀:晓得不?信是咨议局主事的谭议长写的,他本是翰林院的编修,我同他在咨议局筹备处共事时称兄道弟,现在他已经做到议长。
说罢,他无名火起,朝几个兵丁又踢又踹,骂他们阴差阳错乱抓人,扫了自己的面子。然后对锦妹子说:议长为你保驾,凡事不惊。在这里用过餐,让人护送你回家。
锦妹子本想拒绝,但一想,独自回家被其他举高脚牌的盯到自己的伤手,不又会“就地立杀无赦”?来回走一二十里路,肚子走空,好饭好菜,有吃就吃。
裕老倌又指着大口吃饭的锦妹子,对几名兵丁说:莫看她是学生妹子,谭议长亲笔写信呵护她,娇花嫩叶。你们默清神,一路上有个闪失,小心狗命。
只可怜那几个押送她的兵丁,赏银拿不到,收获了几火腿,还要护送锦妹子回湘春门,只得自认晦气。
鹏伢子到处找锦妹子,一路上又见到众人挑箩筐、提米袋子挤米,这次是官府设厂平价售米,果真不少人买到了米。听到路人言论纷纷:姓岑的同姓庄的一并革职,革除叶麻子、杨三豹子原来的官职,送地方官严加管束;王麻子同孔叫脑壳也职降五级。几个读书人在议论,鹏伢子尖起耳朵听:
——不晓得刮哪阵风,让这些搅屎棍、叫脑壳栽跟斗,好事。
——湘军得势以来,湖南的绅士是“土地老爷放屁——神气十足”,几个老家伙得点颜色开染坊,直到今天才走背时运。
——茅厕里的石头又硬又臭。不过,绅士中也有人有远见。头年咨议局开会,就有人提过“积谷清查和增添仓贮”的议案,但主事的当作耳边风,弄得这批新绅士同朝廷也离心离德。
——才得到的消息,巡警道也被撤职查办。早几天被“吊半边猪”,上头认为他是个饭桶,这回干脆让他“打道回府”。
——“宣统宣统,断送在米桶”,此话不假。
——听说马上就要店铺加租、盐斤加价,众人不会有好日子过。
——又是为何?
——为何?砸了洋行、烧了教堂,要赔银子,几万两。羊毛出在羊身上,又是众人出血……
回屋,讲给夫子听。夫子说:已是旧闻,只是不晓得裕老倌被革职。
鹏伢子说:才得到的消息。
夫子说:难怪。
这时外面闹闹嚷嚷,见几个兵丁送锦妹子进屋。锦妹子见到鹏伢子,上前拳打脚踢,口里骂:都怪你,差点让我做了人家小老婆。
鹏伢子说:赖我身上。怎么回事?
她说:你一弹弓将人脑壳打起包,抓我顶缸,不怪你怪哪个?
说罢又哭又闹。夫子忙给几位兵丁倒茶喝。兵丁中的一个说:大小姐好大的脾气,裕爹面前累我们挨罚,送她回来的一路上,只差没要轿子抬。喊口渴,就要给她止渴,不喝茶,要喝梅子汤。不照办她说又要在裕爹面前告我们的状。
夫子说:裕爹?才得到的消息,裕老倌已被撤职。
兵丁瞪大眼睛,“哦哦”过后,说:这块恶鳖,撤了也好。
夫子拿点钱打发给兵丁,回头“审问”锦妹子,这几天到底去了哪里。
锦妹子其他的都瞒过,只说起一个什么议长给巡警道写了一封信,巡警道诚惶诚恐,派人送她回家。
鹏伢子说:议长?什么议长?
夫子告诉他,这个人就是为天然居写门口对联的谭延闿,没想到他帮了锦妹子一把。见锦妹子衣裙脏皱,又是气又是疼,骂:邋遢鬼,还不去梳洗!
锦妹子撒赖,说: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去洗。
夫子问:什么事?
她说:让我去日本读书。
夫子骂:你从北门疯到南门,还想疯到日本?莫做梦!
锦妹子驳嘴:你晓得个鬼。焦大哥和唐姨都在日本。
夫子说:哪个唐姨?你如何认得?
锦妹子说:同秋瑾一路的,都是女侠。唐姨会打枪。
又冲着鹏伢子说:崭新的真枪,比你那弹弓叉子强得多。
鹏伢子气得干瞪眼。细一想:原来焦大哥在日本,他什么时候回来?
“吴斗魁”,踩脑壳,“化生子”
一百年后,如果从环保的角度议论鹏爹,他应当受罚。他喝过这种鞭那种鞭熬成的汤,又闻得火药味多,他的脾性也如一铳火药。锦妹子是他的“冤家对头”,时不时敲打他,漠视他的雄心雄风,他耐不住,要爆发,要争回自己的男儿形象。想来想去,想到投军,说出来,遭夫子讪笑。
夫子说:好你个西楚霸王,以为书不足学、剑不足学,要学“万人敌”,是不?
他低下头,涨红脸,说:打定主意,不再变。
夫子说:难讲,怕你眼睛一眨,鸡婆变鸭。
鹏伢子几乎被憋哭,说:板上砸钢钉,不反悔。
夫子为难。投军,投哪支队伍?绿营?湖南的绿营兵只有一队,偏在湘西。巡防营?兵油子多,学坏样。当然是新军好,装备新,带兵的办法新,只是入营难。找哪个引荐?他想到陈梦天,只有找他。只是,只是……传说中这位“梦天”朋友六次参加科举考试,六次考砸;却又怪,当枪手代人应考,却中了三次,得过三百两银子……他说话夸海口,又总有异乎常人的举动。有人描述他报考武备学堂,穿得威武:青缎子得胜马褂,两边袖口上各有金边三道的军官服。他手提笔墨袋,被人怀疑是冒充的军官……有一阵他穷得揭不开锅,在犁头街摆摊子代人写春联,以“鬼画桃符”为摊名,他自号“吴斗魁”,生意好得不得了,十天收入抵其他教书先生一年。“吴斗魁”——“吴”谐音“无”,“魁”无“斗”就是“鬼”?夫子忍不住笑:活鬼!好吧,就找他。
找到协操坪新军四十九标,见到一位叫超哥的。超哥拉他到僻静地方,说起,抢米风潮时,陈梦天策反上司,反被上司“带笼子”(欺骗),逼得他离开四十九标。
夫子问:现在人在哪方?
超哥说:在寿星街培元桥姓李的人家寄住。
夫子赶往培元桥,终于找到人。
那天,夫子领着鹏伢子在小吴门一家茶馆同梦天见面。
鹏伢子见到的梦天先生,一张帅气但不显老沉的脸,一副壮健但略显疲沓的身架,一身不修边幅的衣着,让人有亲近感。听他言谈,尽显博识、机智,只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让人云里雾里。
问:“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好端端报馆的差使不干,要从军吃粮?
鹏伢子点头。
问:你读过书,《唐诗三百首》中有多少个“烟”、多少个“桥”?
一头雾水。
又说:新书读了几本?魏源的《海国图志》读过?《船山遗书》读过?
答:读过《海国图志》。
又问:格斗、擒拿、射击、搏击,精通?
鹏伢子麻起胆子说:只会打弹弓。
问:体力如何?臂力如何?敢不敢同我拗手劲?
鹏伢子回答响亮:敢!
夫子怕伤和气,连声说:不必了,不必了。吃包子,再上两件。
梦天先生指着鹏伢子说:包子让给他吃,我只要酒,再来半斤。
鹏伢子说:我吃过一件了。
两人都扎起衣袖,茶桌上各据一方,拗手劲。引好多人看。
梦天先生清早用酒漱口,中餐用酒泡饭,刚才吃包子时灌下几两,这时胸口发热,手脚冰凉,身体疲乏;再说,他只当鹏伢子是碟豆芽菜,大意了。这一方,鹏伢子喝的鞭熬的汤多,憋的劲足。儿戏的一方遇上认真的一方,竟是鹏伢子占上风。众人大笑。先生也笑,尴尬地说:青皮后生子,元阳不漏。不像我,早就空了筒。
什么是“空了筒”?鹏伢子不解。
先生说:投新军不容易。是个人有条卵就进得绿营,或巡防营。新军把关严格,要查清身家姓氏,登记三代家口,考你是不是识字,还要载明你的箕斗数目。说罢,抓起鹏伢子的手,一根根手指察看指纹,边看边念: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开当铺,五螺六螺担财买,七螺八螺偷扒拐……
看过最后一根手指,他大赞:不错,不错。十筲箕,有马骑。是当军官的料!
鹏伢子不懂什么是箕斗,更搞不清楚“螺”。夫子告诉他,指纹若是螺旋纹线,看上去像水中漩涡的,叫“螺”;一边开口的,叫“箕”。
先生接着讲:新军的军饷比起巡防营和绿营高得多。绿营步兵一月一两半银子,新军有四两半。还可以免差徭三十亩,你那种田的爹会笑掉下巴。
鹏伢子说得一老一实:我家只有几亩薄田,没有三十亩。
先生听罢,嗯了几声,说:不过……
夫子马上接话:是不是要银子上下打点?
先生说:那倒不必,我虽然不在新军,这点面子人家还是要给的。不说棚、排的众弟兄,就是队长、营长,都请我写过对联,收过他们的润笔银子。只是……
先生见周围没有闲杂人,按低声音说:“驱鞑虏,复中华”,不晓得这层意思你们懂不懂,我不能送个精干的后生子给清鞑子做帮凶。
夫子说:懂!实不相瞒,他的爹参加过会党。
先生将鹏伢子肩头一拍,说:好!虎崽子不学猫洗脸,投笔从戎最好。我早有言,天下正多事,男儿岂久事笔砚之间!你投军的事我一定办好!
鹏伢子吃了定心丸子,好激动,想:如果有枪发,弹弓叉子可以扔掉了!
锦妹子去不成日本,更不安分守己。她是条游鱼子,想逗水。抢米的风潮一过,街市平静,没有热闹场合,那次看到鞋店门口扯皮,算是兴奋了一阵子。
官府要禁售弓鞋,缠脚的婆婆子满街找鞋。水风井一家鞋店卖剩最后一双,两个婆婆子同时要买,两人指手画脚,猛吵。不少人围看。
有人逗趣:公平起见,一人一只。
婆婆子不依。
有人让店里赶制一双。
店老板说:哪敢?不是讨打?销鞋子尚且战战兢兢,还敢生产?官府说过,再生产弓鞋,就用鞋底抽嘴巴。
有的说:新奇。不禁娼,不禁赌,不禁鸦片烟,禁售弓鞋。
有的对着婆婆子喊:缠脚的要登记造册,你们早在册上了。
有的说:这就是新政,懂不?面上的功夫要做足,脚下的也要做足。
锦妹子夹在人丛中,一边看一边想:缠脚的婆婆子买不到鞋子,打赤脚?唐姨如何看?她不赞成缠脚,但是不会让细脚子婆婆没鞋穿。正在想,那边两个婆婆子竟吐口沫,就扭打。一群细伢子唱:牛斗架,角撞角;马打架,扬蹄脚;光脑壳打架揪耳朵,婆婆子打架细脚子踩细脚……
锦妹子觉得有趣,跟着唱,唱回家:光脑壳打架揪耳朵,婆婆子打架细脚子踩细脚……
夫子听到,脸铁青,骂:没一句正经。
锦妹子说:一脸锅墨烟子,生哪门子气?我又犯哪一条?
夫子说:南门外殷家冲工棚爆炸,死两百多号人,好大的事,只有你快活得起来。
锦妹子默然。
当晚,夫子灯下写出:把头赌亏公款,引火自焚;工人殒命工场,血肉横飞。
文章写罢,夫子满怀悲怆,推窗,逐走满屋的煤油烟味,念叨:世道,什么世道。
他想到鹏伢子,不知他在新军四十九标混得如何。
进营不久,鹏伢子发现营中人也分几拨。着装整齐,军事动作规范的一拨人是留日的士官生,这拨人经常是“内伙子”搞在一起,开口就是大久保利通、楠木正成和乃木希典,动不动搬日本的军事教条。也讲吓死人的话,说要由军队对皇室实行兵谏,但只是说说而已。另一拨人以目兵李大头为首。
听人讲,大头以前是潲水哥哥,潲水就是泔水,潲水哥哥要做的是收集各处的潲水出卖。大头进军营担潲水,见军营中有人练石锁,他试着玩一把,用石锁梳头,两手各持一副石锁“开弓”,将石锁抛起两丈多高,让它平平稳稳落在自己的膀子上,营中弟兄一齐叫好。惊动梦天先生,看到他有这门绝技,问他是不是愿意投军。大头当然愿意,以后成了目兵。大头每天早上必起练功,或是玩石锁,或是踢木桩。那桩是他埋在地上的一截硬树木头。其他人莫说踢桩,就是走路不留心碰在桩上,也要蹭破一层皮。恰好那天晚上,外号白木耳的士官生白湘生清早内急,跑出营房上厕所让木桩绊倒,起身就骂:埋木桩不得好死。
大头听到,说:你娘的,自己两眼一抹黑,怪人家不点灯。
白木耳回骂:你祸害老子,会要红炮子穿心。
当兵的要上阵打仗,最忌讳的就是红炮子穿心。大头气不过,逼到跟前说:讨打?
白木耳说:打就打,哪个怕你这潲水哥哥?
他比大头足足高出一个头,就摆出日本柔道的架势,先声夺人,抢大头的下三路。大头个子不高,重心低,顺势抄裆,将他扔面袋子一样掼在地上。众人看到,赶紧将两人分开,息事宁人。
几个月来,鹏伢子有长进。先是搞清楚新军的编制:军下面是镇,一镇统两协,一协统两标,一标统三营,一营统四队,队下面是排,排下面是棚,当兵的都叫目兵。再就是懂得“训以固其心,练以精其技”。新军的风纪比绿营和巡防营好,新兵不必为老兵擦鞋和打洗脸水。超哥有时候还找他喝茶,不去茶馆,一人沏一白瓷缸子浓茶。超哥是湘西人,带有家乡出产的云雾茶。边喝,边侃五湖四海。从打猎说到打枪,从打枪说到打仗。
超哥说:我家乡,遇上落雪天,都去赶仗,赶仗就是围山打猎。扛火枪的守山口,猎物被狗赶出林子,窜山口,放枪就是。打到野猪和麂子众人分,见者有份,放枪的多得个野猪头。嘿嘿,将猪耳朵朝后揪,耳尖子到哪儿,在哪儿动刀割下猪头。
鹏伢子说:这么相同的风俗?我家乡也兴“见者有份”。用野物的鞭熬汤时,男人都喝。
又问:你得过几个野猪头?
超哥说:有几个,我枪法好。也吃过亏,猎得的香子摆在屋场,只顾进屋吃饭,结果香子的香袋子被人偷走。
鹏伢子省起,香子就是麝,香袋子就是麝的卵袋子。
两人哈哈大笑。
超哥又说:家乡人可怜,穷得没有活路,只得造反。官府来镇压,连百姓一起杀,提着人头请功,好惨。
鹏伢子讲:我的家乡也有哥老会造反,一万多人被杀死。怎么会到处造反?
超哥说:世道不公。告诉你一件事。
鹏伢子认真听是怎么一回事。
超哥从床席下抽出几本书,给鹏伢子,说:陈排长嘱咐,要你熟读。
鹏伢子接过,看书面,是《警世钟》《猛回头》和《革命军》。超哥说:留神些,后脑壳上要长眼睛,莫让人看到。
鹏伢子学得谨慎,放假时将书揣口袋,去夫子家中读,图个安全。
见到锦妹子,又笑他的军装是“蛤蟆爬出灶——烧开一身灰皮”。懒得理会,反正在锦妹子眼中横也不是,竖也不是。找清静地方读书。
《警世钟》的书中写道:“列位,你道现在的朝廷仍是满洲的吗?多久是洋人的了,列位若还不信,请看今日朝廷所做的事,哪一件不是奉洋人的号令……朝廷固然是不可违拒,难道这洋人的朝廷也不该违拒吗?”的确如此,如今是百姓怕官,官怕皇上,皇上怕洋人——愤懑。再读《猛回头》,感觉如黄钟大吕,激荡心云。他默清神,背出书的末尾:
瓜分互剖逼人来,同种沉沦剧可哀。太息神州今去矣,劝君猛省莫徘徊。
夫子见到他,打趣地问:西楚霸王,学“万人敌”?
他说:哪里。只是觉得书上道理一套又一套。
就复述书中内容。
夫子说:讲两件事给你听。一件是宣统皇帝第一次临朝,三岁伢子被按在龙座上,哪会不哭?他的爹,就是现在的摄政王载沣哄他:莫哭,莫哭,快完了。你看,灵不灵?清室的统治快完了。
真是,真是。
夫子问:听说最近发生的事情?
他摇头。
夫子讲:邮传部尚书盛宣怀要将川、鄂、湘、粤四省铁路收归国有。
鹏伢子说:听说过。有人说,民间修铁路拖得久,要死不落气,只好收归国有。
夫子讲:哪会那么简单?铁路收上去是作为抵押向洋人借钱。就湖南而言,借债年利五厘,偿还期四十年,以厘金盐税担保。
鹏伢子说:那又如何?
夫子说:蠢。厘金、盐税,本是官府套在百姓颈脖上的绳索,现在绳套子交给洋人,洋人只会越勒越紧。等到洋人逼债时,众人吃盐会论粒数。
鹏伢子懂个大略。
夫子又说:再告诉你一件事。晓得盛宣怀为当上邮传部尚书花多少银子?内阁总理大臣奕劻,将邮传部的标价定为三十万两。听说盛宣怀谋求这个职务,说:他要,不能少于六十万两……卖官鬻爵,狮子大开口,腐朽到了何种地步?盛宣怀也有盘算,买官花了血本,能不捞回来?除本钱,劳神费力不当赚?赚几多?当然是一本万利。一本万利,钱从哪里出?靠山吃山,靠铁路吃铁路,当然从铁路上出,所以想出“干路均归国有”的阴招。
鹏伢子恍然大悟。
回军营,每天仍是技术和战术操练。技术操练的内容是队形、操法、兵器、测绘、营垒、桥梁。摸过一两回新式小口径后膛毛瑟枪,看过克虏伯后膛钢炮,军事上算是懂点皮毛。战术操练时,由教官讲战斗协同、冲锋攻坚、阵地防守和狭路遭遇作战。请过洋教官讲课,叽里咕噜说一通。由白木耳做翻译,水平只是“二把刀”,译得生硬。洋教官示范操法,叫前排的大头上前,由他校正大头的行姿、坐姿。李大头被他和面一样揉来搓去,忍不住骂“杂种”,骂娘。洋教官问翻译,想知道大头说些什么。白木耳指着大头说:他说同你母亲睡觉,生下你这个杂交的儿子。洋教官发愣,郑重其事地说:他绝不可能同我母亲发生关系!我绝对是纯种日耳曼人!
笑作一团。
洋教官不追究,白木耳却将事情告到协统那儿,说大头侮慢官长,大头被罚去一月饷银。
那天放假,鹏伢子准备出门看望夫子。超哥扯住他,说有要事。超哥、大头还有其他几个领鹏伢子坐筏子过江,奔岳麓山。山上草丛中,有杜鹃花抢早绽放。登山,一行人踩得石磴咚咚。口渴,捧路边渗出的山泉水喝。到了白鹤泉,用梧桐落叶弯成水瓢舀水,喝个够。鹏伢子说:比白沙井水都甜,怎么没有人挑泉水卖?
大头说:荒山野岭挑水卖,豆腐盘成肉价钱?
果真,这一片僻静,直到云麓宫,没见到游人。
鹏伢子说:这地方没来过。
超哥说:生地方有你的熟人。你看!
顺着超哥手指的方向看去,浓荫下站着个人,长衫马褂,戴着墨镜子。待到那人摘下墨镜子,认出是梦天先生,自是一番亲热。梦天先生问超哥:入会的事透过风?
超哥说:让他看过书。
梦天先生握着鹏伢子的手,说:同盟会,听说过?愿意入会?
鹏伢子说:巴不得,只是没人引荐。
梦天先生笑指超哥、李大头,说:这些都是引荐人。
梦天先生让超哥几个去看飞来石、自来钟,留下他同鹏伢子谈话。说来话长,从清军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说到洪杨起事,戊戌维新。说到谭嗣同,先生旁征博引,牵蒡搭绺,说起湖湘三公子:湖南巡抚陈宝箴的公子陈三立,创办时务学堂、武备学堂、算学馆,兴办《湘报》,人才哪!谭嗣同更不用说,他是湖北巡抚谭继洵的公子。
鹏伢子问:还有一位呢?
梦天先生说:就是现在咨议院的议长谭延闿,只晓得搞宪政。他的爹谭仲麟做过闽浙总督和两广总督……俗话讲,“虎生三子,必有一彪”,我看要改,改为“虎生三子,必有一猫”。如果陈三立、谭嗣同是虎,谭延闿就只算得猫,只写得一笔好字,绝不是风云际会的人物。再说,这个人有猫性,装得温驯,会抹胡子卖乖,哪能同前两位相提并论……
鹏伢子听得云里雾里,想到夫子对宪政并不恶感,又想到谭议长为锦妹子解过围,就问:宪政是不是搞得?革命党同立宪派能搞到一起?
先生惊异,问:你懂得宪政?
他说:听说过。
先生说:宪政喊了这样久,搞出什么名堂?喊宪政的人大都是些长褂子——绅士,都想吃碗安稳饭。
他说:吃安稳饭有什么不好?
先生有些来气,说:好,好个鬼!他捧金饭碗,碗里装鱼翅、燕窝;你捧缺边碗,红薯、芋头装不满,你甘心?乡绅的规矩是“牛吃草,马啃谷;有钱的,享清福”,规矩不破就安稳。
鹏伢子想:这样的安稳饭难咽。
先生继续讲:好多年前就有陈胜讲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情愿满人为主你为奴?你情愿乡绅吃肉你啃骨头?只怕骨头都没的啃哩。
梦天先生发觉扯远了,又拨转话锋,说到革命党:所以孙文落第后愤愤不平,要同清王朝对着干;更有胆识的是我们湘人黄兴、谭人凤,不只是嘴巴喊,硬是以血肉相拼。
说罢,梦天先生同他讲起三民主义,让他一字一顿地背诵“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然后告诉他:这是同盟会的纲领……
“民族主义”就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民生主义”好懂,就是作田人都有田分,有饭吃。只是这“民权主义”……鹏伢子正在运神想,游山的一伙已经回来。
大头说:排座的这套“消食经”已经听到耳朵起硬壳,现在最要紧的是“民生主义”——找饭吃。
超哥说:山顶,哪里找饭?挨到麓山寺,有斋饭。
大头抱怨来的地方太冷僻。
梦天先生说:选这里的用意有三层。一是地势高:东望上海,宋教仁、谭胡子在上海组建同盟会中部同盟,南眺广东,黄克强去了广东发动起义,挂记他们;二是这里隐僻,不会有巡防营搜山;更有一层是这里的山石,崩天实硬,老树参天,革命志士陈天华、姚宏业就安葬在这山。下山时我们去墓前做拜祭。
一番话,众人默默。
梦天先生又指着云麓宫下一片地方,说:弟兄们记住,搞革命要死人的。我若有个不测,选这片为坟!
大头说:莫说得凄凉。
梦天先生说:早有算计。山下是岳麓书院,书院的山长是劣绅王先谦,十几年前我报考时务学堂,王麻子嫌老子不是名门世家,打干卦[15],阻挠我入学。老子死后葬山顶,踩他的脑壳!
众人听得新鲜。
大头接着说:我若死了,不管葬哪里都成,只是记得,春上祭我时,你们一人带几两白木耳,我恨死白湘生了。
梦天先生说:都是新军弟兄,不必计较那么多了。
往山下走,拜祭过陈天华、姚宏业,到了桃子湖边,对岸是灵官渡。附近看不到村落,湖边只有鸭棚子。超哥说:莫惊动住家户,鸭棚子里吃饭最好。
凑些散碎钱,找鸭拐子买鸭、买鸭蛋,借锅灶。超哥掌锅铲,做湘西血鸭。鹏伢子在湖边找到野胡葱,切碎,煎鸭蛋。几个菜出来,就地摆席。先生说:出个谜语你们猜,听好,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
大头说:这算什么谜语?
鹏伢子报出:没有九。
梦天先生大笑,说:对呀,对呀!没有九(酒)。
超哥笑,取出扁瓶子装的虎骨酒,说:早为你准备。
有酒,梦天先生起精神,让众弟兄考他,他当场将近期同盟会刊物《民报》内容一字不漏背下。
鹏伢子加入了同盟会。梦天先生嘱咐他多去寿星街培元桥的“积健社”或者是军路侧的日新成衣社走动。
鹏伢子说:积健社,名字好拗口。
梦天先生说:嘿嘿,积健为雄。
五月前后,事多。
先是黄克强指挥同盟会广州黄花岗举行起义,一路孤军奋战,他被炸去右手两根手指头。不少烈士曝尸街头,亏得番禺人潘达微,收得烈士遗骸葬于红花岗,以后改名黄花岗,立七十二烈士墓。
之后,清廷搞伪立宪,推出个责任内阁。自五大臣出洋考察开始,国中立宪团体奔走鼓吹,要求速开国会,要求缩短预备立宪期限,各省又设立咨议局,国人逐渐苏醒,盼着“早生贵子”,产生个民选的政府机构。哪知道清廷不开国会,不打商量,不“婚”不“嫁”,却将产房门打开,抱出个皇族内阁的怪胎,逼着众人认账,何得不恼?有个什么程序正义可言?十三名国务大臣中满族官员占了九人,其中七人是皇族成员,即使是巨绅、名士,有地位、有才干的政治精英也无法参政,这些人也成为持不同政见者。
用几十万银子买官做的盛宣怀,当上邮传大臣,修铁路搞“国进民退”。出了银子的川人、鄂人、湘人、粤人,无论贫富,本以为能当上铁路的大小股东,岂料到路权收回,银子化水。你当众人是“二百五”“槟榔宝”[16]?
革命党宣传到位:清王室不管生民死活,将路权收回交给外国人,一省经济命脉若为洋人所扼,定要盐斤加价、店铺加租,百姓的日子会越发难过。于是长沙城到处是火药罐子,只等引爆。立宪派中有一批人本是“铁路股东共济会”的成员,涉及他们私人荷包受损失,也绝不善罢甘休。
这样一来,好戏开场,去教育总会前坪集会!
长沙街道不宽,集会队伍从四门出动:西走西长街、西牌楼,南走南正街、红牌楼、万寿街,东走东长街、东正街,北走北正街、营盘街、司马桥。人多如蜜蜂出巢、游鱼抢水,“举袂成云,挥汗成雨”,热气烘得红薯熟。各路队伍如舞龙灯,头尾相接:
来一队短褂子,打出大旗“路龙”,这是路马子队伍。筑铁路的工人被叫作路马子,少说有几千人进城。
来几队由一百年前八〇后、九〇后组队的学生,有女生,白衣青裙,她们口号声最嘹亮。队伍中,锦妹子情绪激动地递发传单,认字的塞,不认字的也塞。边塞,边读出传单内容:请问,你是不是中国人?你有无良心?你愿当亡国奴吗?请加入救国运动。读到动情处,眼圈红湿。有巡警接过传单,陪着流眼泪。
又见长衫马褂、长袍短套几队,撩起长衫下摆,鞋底在街面挨挨擦擦,脚步疲沓。有人叼纸烟,吐烟圈;有人捧白铜水烟筒,走几步吹燃纸煤子叭烟。路人嫌:离不开这口烟来开什么会?
一旁有人说:莫怪。停下生意不做来参加保路,难为他们。
各界一万多人在长沙教育总会集结。旗帜高扬,众人都举小纸旗,三角纸旗如蝴蝶,会场成了“蝴蝶泉”。旗上或写“路权”,或写“保路”。万人保路,抵制洋资,了不得。若干年后洋烟杀向长沙,“万宝路”的尼古丁PK长沙人的“万保路”情结,貂续狗尾呀!吊诡。
锦妹子站在学界队伍中,蹦起来喊口号,弄得声音嘶哑。散会时,有什么触她的脚,看去,竟是“喜鹊”,又看到黎满颈脖上的项圈银晃晃,冲她诡诈地笑,锦妹子质问:你凑什么热闹?
黎满说:准你发干喊,就不准我找人?
锦妹子问找哪个,他说找焦大哥。听说焦大哥,锦妹子来劲,定要见焦大哥,又问起唐姨。他说唐姨快从日本回来。眼下找焦大哥要紧,有人等。
两个人一条狗在人群中穿来插去,黎满提议找路马子。
为何?
黎满说起,为发展会党,焦大哥当过铁路工地包工头。
问过几个路马子,得不到实信。
银项圈,沉甲鱼,号褂子和长褂子
出会场,黎满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有事,不陪你。锦妹子不依,缠他,定要见焦大哥。糯米粘肉,粑粑粘饭,黎满摆脱不了,只得依她。往南走,黎满拐进一间银饰店,出来时颈上少了银项圈。锦妹子问:为何?
他说:从武汉过来位朋友,办招待要银子。
锦妹子说:狐朋狗友?
他说:乱嚼!来的是成哥,焦大哥生死之交。
到火宫殿,上楼。成哥在楼上等。黎满同成哥见面的礼节古怪:右手握拳,左手抚住胸口,再整理领扣。然后才握手、拥抱。
什么东东哪?
黎满说:你懂个鬼!这是共进会的见面礼:右手握拳,紧守秘密;左手抚胸口,抱定宗旨;整理领扣表示恢复中华。焦大哥定下的程式。
黎满指锦妹子对成哥说:莫小看这女子,她是长沙头号懵子虫。
锦妹子不服,说:我是懵子虫,你就是化生子。转眼间颈脖上的银项圈被你化掉。
成哥哈哈大笑,说:化生子,都是化生子,连你焦大哥也是化生子。共进会有好几个化生子。
说话间,酒菜上桌。菜有发丝百叶、酱汁肘子、红烧水鱼裙爪、红煨牛蹄筋,酒是“洞庭春”。边吃边说起这火宫殿已为叶麻子把持,菜式越来越好,价钱越来越贵。
成哥说:没听说过叶德辉懂厨艺,只晓得谭延闿吃得精。
黎满说:谭延闿每餐离不开鱼翅,这些家伙都是好吃鳖。
锦妹子问:你算不算?
黎满说:我是“好辣鳖”,餐餐想剁辣椒拌饭。
锦妹子不满,说:偏偏你点的菜一点都不辣,油糊糊,皮颤颤。想吃龙脂猪血、姊妹团子,一样也没有。
成哥说:再点,再点。
黎满使个眼色,将锦妹子拉到一边说:我的活祖宗,我算计过,典当银项圈的银子正好点桌上酒菜,再添点心,会要“泼汤”[17]。
重新回到桌上,锦妹子马上说:肚子发胀,莫再叫点心了。
成哥懂得这两人在唱隔壁戏,笑对锦妹子说:哈哈,还是给你讲共进会的化生子,至少有三个……
就从焦达峰同邓玉麟住在武昌孙武家里说起,三个人只有一套出客衣裤,每晚由孙武的老婆洗熨,白天办事轮流穿。
成哥说:孙武找我去搞钱,空口打哇哇,我能点铁成金?
锦妹子问:后来呢?
成哥说:后来由我当化生子。我伯娘住武昌,家里有金银首饰,想偷她的。找个姓江的军医配制麻醉药酒,提着酒到伯母门上请她喝,醉倒她就可以下手。这军医脑壳进水,配的酒药力不够,醉不倒人,让我白白赔了酒饭钱。
问:后来呢?
成哥说:哈哈,后来仍然打伯母钱财的冤枉主意,绑架了我七八岁的堂弟,终于拿到几百两银子。
锦妹子说:缺德,真是化生子。
成哥说:……共进会穷,两手空空,要办的事情多,处处要银子。焦达峰找到我,加上居正夫子,三个人去达城庙偷金菩萨,刮风落雨半夜三更,金菩萨重,背不动,又被人发现,只得丢下菩萨抢路回来……
黎满说:当初你怎么不叫我?
成哥说:你力气单薄,去了也帮不上忙。
他继续讲:直到孙文先生委托谭胡子给我们送来几百元钱,让邓玉麟开了间酒楼,才算维持了一阵子。这时,救星来了。
黎满问是哪一个。
成哥讲:刘公。共进会为头的,顶级化生子。正好从日本留学回来,找到他爹,说是想拿几千块钱捐个官。他爹是襄阳的阔财主,说几千块钱顶什么用,给两万。结果给了几千块钱,他全部捐给共进会机关。你说,他是不是更“化”?
黎满说:尿泡都要笑破。
锦妹子问:还有哪一个?
成哥说:焦达峰。他连老婆的金戒指都当掉,钱都用在正道上。在汉口,他正巧见到同是浏阳人做夏布生意的刘老板。你那焦大哥舌尖子搅得起三江水,硬是让刘老板心甘情愿地将卖夏布的银子交给他,这笔钱全部充作共进会的经费。
锦妹子问:为何白白送钱焦大哥?
成哥说:人哪,一身正气,襟怀宽广,做事光明磊落,受敬佩。
黎满说:前年在普迹开山堂时,他二十三岁。那么多帮主,个个豪气逼人,偏偏服他,推他做了龙头大哥。
锦妹子一声长呵!
饭吃完,黎满催锦妹子回家,说饭吃过了,故事听饱了,我们有事了,你走人,如何?
锦妹子极不情愿,说:过几天再来,一定要见焦大哥。
快到八月十五,营中提早关饷,鹏伢子到手几块钱。想好,中秋那天一早出门,买两斤好月饼和时令水果,去夫子家拜节。没有料到那天不放假,城中疯传“八月十五杀鞑子”,巡抚余诚格战战兢兢,传令新军和巡防营不得放假,加强警戒,气得众弟兄骂娘。
这一晌,鹏伢子搞不清的事情多。有了同盟会,又出个同盟会中部总会,为何?再有,积健社、四正社、卷葹社、嘤鸣社……社名古怪,有什么名堂?问李大头。大头说:问我不如问壁。
问超哥。超哥说:只晓得同盟会中部总会是同盟会的分支。
那天放假,找到军路侧成衣社,见到梦天先生,问起。
梦天先生说:谭胡子搭口信,讲到中部总会。
鹏伢子问:哪个谭胡子?
先生说:胡子老倌谭人凤。中部总会就是他同宋教仁、居正,还有一些人搞起来的。又说起,中部总会是同盟会的分支,只是中部总会要突出的是“中”,不是“北”同“南”。
又问起“中”“北”“南”。
先生说:你当是搓麻将“东南西北中发白”?是指地理上的位置。孙大炮只看重南边沿海,搞几次起义,没有成功过。而谭胡子和宋教仁主张突出“中”,就是长江中下游地区,主要是在“两湖”发动起义。
鹏伢子欣喜地说:“两湖”?选中我们湖南了!
先生讲:还有湖北。
鹏伢子说:懂了。长沙有那么多社团,只是不懂为什么叫“四正”、叫“卷葹”。
先生说:哎呀呀,这些以后再讲。
先生走了,留下鹏伢子,乏味,何不去找黎满哥?
去太平街,孚嘉巷子找到黎满。黎满哥问:带了好烟?
他说:没有,就去买。
黎满说:身上有钱?请我去火宫殿?
他说:刚发饷,臭豆腐吃得起。
两人往火宫殿走,后面跟着“喜鹊”。
一大盘臭豆腐,一大缸辣椒酱,吃得冒汗。
黎满说:这里的蹄花不错。
就上蹄花。这黎满,大盆蹄花,他啃一半,丢一半给“喜鹊”,还振振有词地说吃猪脚要邀狗打伙,人在桌上啃猪脚皮,狗趴地上啃骨头。他叫这叫那,“饿牢鬼”投胎。鹏伢子问他有几天没吃饱饭。
黎满说:经费紧张。前一晌新化的成哥来过,我让他回老屋搞钱。四正社买笔墨纸张的钱都没法开支。
鹏伢子省起,说:正要问你,为何叫“四正”?
黎满不做正面回答,他估计肠胃还有空间,说:这里的馓子好吃,来一份?
又上馓子。黎满朝馓子的汤碗里放足麻油、辣椒,慢慢开腔:“四正”,是“心正、身正、名正、旗正”,其实有故事。
问:什么故事?
黎满按下故事不讲,却又讨吃的,说:鹏大哥,好事做到头,肚子里还欠几块糖油粑粑。
鹏伢子气得磨牙齿。等到糖油粑粑上桌,黎满慢慢说起:孙文有个日本名字,叫中山樵。
鹏伢子说:莫扯远,只说“四正社”。
黎满说:焦大哥模仿孙文,也为自己取个日本名字,“岡头樵”,这“岡”字一笔写得草,成了上“四”下“正”,将错就错,以后有了“四正社”。
鹏伢子问:那你说的“心正、身正、名正、旗正”呢?
黎满讲:那是后来乱想子想搞出来的。
黎满打几个饱嗝,肚子似乎又空出一截,说:闻到吗?炸葱油粑粑的香味,来几个?
鹏伢子斗不过这笑脸强盗,来几个就来几个。
黎满哥说:正要同你讲绿毛龟的故事……湖北蕲州有座山,叫三角山,山下有条溪,溪中产绿毛龟,名贵,卖得起价。湖北的共进会穷得刮骨,打起绿毛龟的主意,想让焦大哥同他们一起捉绿毛龟,被成哥打破。
为何?
满哥讲:成哥说,去不得,去了会变江西人。
又是为何?
满哥笑:有歌:江西老表,河里洗澡,碰到乌龟,咬了屌屌——若是被乌龟咬掉那东西,没崽生。
鹏伢子一听就知道,故事一半真一半假,说:到此为止。我还要去夫子家。结账!
他掏出一块银元,喊堂倌。黎满哥看一眼桌上盆盆碟碟,肚算盘精明,对堂倌说:算过了,余下的钱足够再上两笼姊妹团子,荷叶包好。
鹏伢子心想:管你一顿还要管你一天?无言。荷叶包好的姊妹团子送上桌,黎满哥拿给鹏伢子,说:带给锦妹子,她喜欢吃。
他惊诧,问:你怎么知道?
黎满说:同一起吃过饭,也是在这家。
鹏伢子有话说不出,赌气:要送你去,我不去夫子家。
鹏伢子回协操坪,仍有无名火:好你个锦妹子,见到我横眼鼓嘴;同黎满,恰如夫子讲吃里手包子——一拍即合。我未必是夹在包子当中的花生米?打定主意,不再理锦妹子。走一截,心思回到积健社、四正社、卷葹社、嘤鸣社,这些古怪名字恐怕只有请教夫子了。其实,他挂记夫子。干脆往夫子家里走。
夫子在家,锦妹子不在,免去好多尴尬。夫子见到他,说:正好正好,吃月饼。过中秋等你来,不见你。锦妹子嘱咐多留两块月饼给你,说比浏阳茴饼好吃。留了十几天。
鹏伢子心上一怔:吃月饼时锦妹子想到我,我却不愿意为她捎姊妹团子。不禁脸红。
问起军营生活,鹏伢子讲起洋教官“绝对没有这回事”的故事,以为夫子会捧腹。夫子淡淡一笑,说:洋人只晓得一是一、二是二,怪只怪翻译是只夜猪子。
鹏伢子说:当翻译的是留日的士官生。
夫子说:听梦天先生说,军营中同样有派别,留日士官生彼此称兄道弟。
鹏伢子说:是呀。有些士官生看不起我们,也看不起梦天先生,当我们是土货。
就问起那几个社名。夫子逐一地讲:积健社,“积健”二字出自唐代司空图的《诗品说》,“积健为雄”,取其雄壮、雄伟的意思;卷葹社,卷葹是一种小草,拔了心也不死,表示有韧劲,坚韧不拔;《诗经》有“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嘤鸣”的意思是要找志同道合的朋友……
鹏伢子听他一说,对他更敬佩。
这时,夫子神色严峻对他说:成都发生血案,晓得不?
他摇头。
夫子说:同去年长沙抢米风潮一样,总督府前开枪,打死几十人,不准收尸,封锁邮路,什么消息也传不出。后来做木牌子,写上发生惨案,让大家自保自救。涂了桐油的木牌子包上油纸,投到江中,各地的同志军就起事。
他仰脑壳听,心里想:什么时候长沙也起事呢?
夫子讲:多事之秋。立秋又十几天了,总会有事发生。你在军营要事事留心。
两人如父子,说了很多。这时,锦妹子同黎满进门。
黎满说:你说不来,怎么又来了?
鹏伢子说:我来看望夫子。
锦妹子说:他怎么会挂记我?他挂记的是我爹,还有他的弹弓叉子。
鹏伢子气得夺门而出。
几天后,营中一片喧哗。一营和三营动静更大,弟兄们不甘心、不服气,骂娘的都有,好像骂一个姓黄的。问起,李大头说:巡抚余诚格让黄忠浩做了中路巡防营的统领。
鹏伢子说:巡防营斢换长官关我们新军什么事?
大头说:换长官就是为了对付新军,姓黄的阴脐烂肚,上任就为巡抚出馊主意,将四十九标一营和三营调到岳阳和临湘,五十标和四十九标的一、二两营调到宁乡和益阳,再将巡防营的人马调进长沙城。
他问:为什么?
大头说:他晓得新军中革命党多。这只沉甲鱼,平时沉水底,浮水面就要咬人。
超哥说:莫以为他本事上得天,甲鱼天生一双绿豆子眼,哪看得清时势?其实,巡防营也有不少革命党的弟兄。
那边,也有人为黄忠浩摆好,说他有功名,有学识,有才干。
白木耳说:张之洞、赵尔巽看得起的人,还当过明德小学的校长,这样的人才哪里找?只有那些读不起书的穷叫花子才乱起哄。
那晚,弟兄们喝了酒回营,熄灯号吹过,仍有喧嚣。这时,站岗的超哥悄声叫起鹏伢子,说有人找。
出营门见到夫子,拉他到僻静地方说话。
夫子说:伢子,不曾同你爹打商量就将你送进军营,局面乱,哪个也不能拿得起,放得下,你要有个闪失,你爹面前无法交账,越想越担心,非得同你说几句。下午才听到风声,黄忠浩上台,新军要调到城外,五十标已经调防益阳,黄忠浩这个人不好对付。
鹏伢子说:他管他的巡防营,同新军井水不犯河水。
夫子讲:哪里那样简单哟!他是巡抚倚之为干城的人物,要名望有名望,要心机有心机,朝廷信得过他,其他省的新军统领很多是他袍泽,他同省里咨议局的议员关系又好,他真要下起绊子来,我看梦天先生不一定斗得过。你要事事留心。
鹏伢子说:这样有来头的一个人哪。
夫子讲:人哪,难讲。这个黄忠浩,参加过维新运动,当过湖南教育会长,开过矿,参加过保路。他又心仪曾国藩的为人,如果曾国藩活到今天,杀革命党绝不会手打战。所以,你要留神,嘱咐你的弟兄和梦天先生,凡事多个心眼子。
鹏伢子说:怪不得弟兄们叫他沉甲鱼。
夫子心情稍轻松,说:说得极恰,俗话讲,甲鱼咬手,不到响雷不松口。
说罢,夫子嘱鹏伢子归号子,他也匆匆走了。
深秋,头顶的月亮缩水,夜静更深,只有梧桐树落几片叶子,以示万籁偶有声。军路侧两边店铺早已打烊,只有一间铺子还有缝纫机的声音传出,鹏伢子路过时,透过板壁缝看到里面有灯光。铺子有招牌“日新昌成衣社”,梦天先生经常在这间铺子逗留,今晚会在不在呢?
第二天一早,超哥要鹏伢子去日新昌成衣社。去到,等了一阵。梦天先生同两位湖北同志从外面赶回。先生发脾气,对湖北同志说:你们可以做见证,这位协统,好歹也是同盟会员,要动真,他就当缩头乌龟。
先生又放出话:娘的,等到大功告成,这些人若争功,老子不答应。
鹏伢子知道梦天先生说的是协统萧良臣。
梦天先生又对鹏伢子说:你办事麻利,带这两位同志去法政学堂,找左先生。
三个人穿过松桂园,走到贡院东街法政学堂。左先生三十多岁,他叫出一位常先生。寒暄过,湖北同志提出要见省咨议局谭议长,左先生说议长在县学宫明伦堂办公,那里是省咨议局筹办。五个人出门,商量雇轿子还是徒步。常先生说:坐轿子有脸面。
左先生讲:错了。咨议局不讲究这些。头年,第一届议员开会,当时巡抚还是岑春煊,想讨好众人,将补贴常设议员的车马费银子由五十两银子增加到一百两,众人竟不同意拿。我们又何必打肿脸充胖子?
湖北同志讲:也好也好,徒步看街景。
路不远,走一阵到了。
鹏伢子第一次来县学宫,守门的啰唣半天,直到左先生亮出“湘路协赞会”的牌子才让进。进去,咨议局大楼在建。湖北同志说:我们武昌阅马场的红楼好气派,这几天改了名,不叫咨议局大楼,叫鄂军总督府。
鹏伢子问:为什么改名?
湖北客说:天大的事情你不知道?革命党在武昌起义成功了,我们这次来就是要把这个消息报告给湖南的同志。
正说话,有位穿着精致的先生从明伦堂走出,他三十上下,蓄一字浓须,显温文尔雅,有礼貌,哪怕对鹏伢子都热情。鹏伢子想:莫非这就是议长谭延闿?
议长要同他们四个谈话,独留下鹏伢子在外面守候。
鹏伢子闲得无聊就看景致:数株老槐树耸起躯干,树冠浓密,如着袍服;一边是待拆的青灰墙,如码放一叠一叠线装书;明伦堂里外几进,房间多,如深山巨谷中分布数处宝刹。一片静谧,除了守门老头有意响亮的咳嗽,什么也听不到。这里,岁月的笔下只添深沉,不添色调。深秋了,有槐荚子落在脚下,鹏伢子想:真是多事之秋。只是武昌起义的消息,怎么没有传到长沙?为什么不用“水电报”?跟着骂自己蠢,湘江由南流向北,“水电报”能倒着走?不过,也无碍,有湖北同志传消息,长沙跟着要闹大场合了。他将闹场合比喻为拆屋,拆屋的时候垮墙塌顶,捣得瓦片子稀烂,谭议长那样的斯文人会扎脚捋手参与其中?
……乱想子想,这时见谭议长送客出来,礼节到位,微笑握手,再颔首,躬腰,一直送到门口。
出门,左先生说:前些天骂皇族内阁,他还疾言厉色,没想到今天“王顾左右而言他”。
常先生说:这个人做事极稳重,向来讲秩序,讲规矩,口口声声文明革命,要动刀动枪,他接受不了。
湖北同志说:远近一般同。黎元洪当初也畏首畏尾,以为投鼠忌器,待到枪声一响,城头火起,士兵“逼宫”,他也顺势当上湖北军政府的都督。
左先生说:也是。只是起义的事迫在眉睫,现在是捏着粑粑等火烧。
回到成衣社,众人不满谭延闿不含不吐。先生说:这号人架子大,不想抬轿子,只愿坐轿子。不管他,只要不掀轿子。只是同焦达峰联系不上,他有会党武装,要搞事,离不开他。
湖北同志说:知道的。武昌起义依靠新军。湖南除了军队,还有会党,更有优势。
另一位说:何不集合新军中的骨干,向他们介绍武昌起义的胜利?
先生说:要得。地点定杨家山小学吧,地方隐蔽,放暑假学生走空,校长是老朋友。
就打发手下通知人。
真要发生大事了,成衣社关门闭户,两台缝纫机忙不赢,大红的绸布上缝黄色圆圈和黑色的三角条,圆圈里外十几个。问先生,先生说这是铁血十八星旗,湖北的样板。
再问,就说:红底黑角,表示铁血,十八颗圆星表示十八个省。
又问:哪十八省?
先生说:旗的事自己对本子,现在你要办急事。
就让鹏伢子去太平街找焦达峰,通知他出席下午的集会。
如何找?
先生将顶旧礼帽塞到他手中,说:入太平街,礼帽掩胸,有人接应。
鹏伢子接过礼帽,走路一阵风,心揣一团火,心想:焦大哥是会党的龙头大哥,肯定是剑不离身,镖不离袖。不过,剑与镖已过时,应当佩手枪,左边一把左轮,右边一把右轮。再有,会党见面有暗号,自己不懂江湖盘口,莫被当作探子。再一想,一身军装却将礼帽掩胸,好出格的扮相。
到太平街,在利生盐行门前又见坐门槛算命的瞎子。那瞎子突然两眼睁开,说:伙计,来算命!
鹏伢子说:我命硬,不用算。再说,有急事。
“瞎子”讲:算出你找人,在这里等,我叫人来。
“瞎子”丢下手中扮式样的竹竿,一路小跑,进巷子……
鹏伢子见鸟笼里灵雀子蹦上蹦下,喂它吃谷,灵雀子叼出黄签封,展开读,写的是:
月落乌啼听秋声,
千溪百涧水从容。
待入江流浪花起,
载得风帆直向东。
他想,有些意思。“千溪百涧”,起义将要集合的各路人马正如千溪百涧。
再喂谷,又叼出一签,签上写:
街宽东西南北中,
景远江河湖海峰。
一处鸡啼数方亮,
又见青天走日轮。
见签大喜,暗自想:好准,武昌起义震响四方,“青天走日轮”不就是光复?再想喂谷,手被搭了一爪,是“喜鹊”。抬头见黎满,“瞎子”跟在后。
他说:要找的是焦大哥,不是你。
黎满说:焦大哥去了浏阳,由我顶替。
他说:城隍扮神仙,藠子充水仙。信不过。
黎满摸出个牛皮纸信封,说:有焦大哥的手谕。
抖开看,写着:见此函如见我身(落款)岡头樵。
黎满笑着说:如何?如假包换。
没法,只得告诉他下午在杨家山小学集会。
成衣社仍是门板紧闭,敲开门。梦天先生在,看到同来的黎满是一个半大不细的伢子,一箩筐疑问号砸在鹏伢子脑壳上,问:见到人了?
鹏伢子交还礼帽,说起黎满有手谕,再说起黎满当全权代表,先生火滚。骂:焦鞠荪做事太没定准,天大的事派个小屁眼,当是打弹子、滚铁环、玩洋菩萨,哄细伢子开心?
鹏伢子战战兢兢,递过手谕。
先生仍在骂:还手谕,论年纪,我大;论阅历,我深。这时候去浏阳,还“岡头樵”,浏阳山上砍柴?听走样还以为是“刘海砍樵”。
骂够了,气也出了,仍得让黎满参加下午集会。
鹏爹七老八十时,记性奇差,吃饭记不清盛过几碗,拉过尿经常不扯拉链导致中门大开。我是他的嫡孙,参加工作后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但见面时他总要问我的年龄。最恐怖的是他刚吃过降压药,又往口里倒药丸子。不过,他对长沙光复前后发生的事情讲得极清楚:开过几次会,会场在哪里,会上哪些人讲话,讲些什么……只当事情在眼前发生。我有开会过敏综合征,问:哪有那么多会开?
他说:事关同盟会发动起义,争来吵去。
于是,他每讲开一次会,我就扳下一根手指。
起义,起义!一群军爷赶往杨家山小学堂。超哥、大头、鹏伢子还有一些四十九标弟兄,也有巡防营的弟兄都参加,加一个黎满。军爷们装洋蒜,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勾肩搭背,见到漂亮妹子还要发黄腔;又提些点心盒子、水果篮子。进学校对门房讲,军爷借地方过生日。待到门窗紧闭,点心、水果摊一桌,众人边吃,边抽烟。烟斗、纸烟、切丝烟熏得蜘蛛收丝蟑螂夺路。
待到湖北同志讲话,众人收敛起狂荡,正襟危坐,烟瘾难耐的背过脸叭两口。
就说起领导武昌起义的文学社和共进会——领导起义的都是两湖英锐,文学社社长蒋翊武,湖南澧州人,共进会领导人有焦达峰,也是湖南人。湖南人在起义中的作用举足轻重……
一时,众弟兄手巴掌拍红。
黎满插嘴:焦达峰是我们浏阳人。
鹏伢子看一眼梦天先生,跟着说:浏阳不止出焦大哥,人才好多。
梦天先生手一扬,说:莫打岔,听就是。
——武昌首义的三烈士刘复基、彭楚藩、杨洪胜,刘复基是湖南常德人。勇武不屈呀,赴刑场的路上高喊“同胞们,快快起来”,就义时也喊:“同胞速起,还我河山!”人被杀死,头被割下来示众:脸上有血垢,眼睛不闭。弟兄们,两湖志士的鲜血造就武昌首义的成功……
说到动情处,几十条武高武大的汉子默默流泪。
先生背过脸擦干泪水,说:哀师呀,哀师必胜!
再讲到起义的前后经过。在俄租界宝善里,孙武指挥制炸弹,刘公的弟弟刘同叼着纸烟看稀奇,烟星子掉在火硝上,引起爆炸。俄巡捕赶来,抄走文件、书信、共进会的名册。清兵按名册,捉人,还将武昌新军的子弹全部收掉,起义差点儿流产……幸亏及时攻打楚望台子弹库,起义军才有弹药补充。
说到这里,抽烟的众弟兄纷纷摁灭烟头,敲去烟灰。
湖北同志讲完,梦天先生接着讲,话简短,大致意思是奉同盟会中部总会指示,两湖协同,一方起事,另一方立马响应。湖南要加紧准备,五天内发动起义。
起义!起义!群情激奋,当即成立同盟会的战时统筹部。
有人问:哪个为头?
众人议过,意见一致:当然是焦达峰和梦天先生。
再议起义的信号。
城外炮队举火为号,新军见火起就攻城。
又推举各标各营的指挥,分配具体任务。
议得热烈,会开得成功。梦天先生说:八字有了一撇。
起义,起义,好家伙,就在五天之后。五天中有变数吗?焦达峰调集的会党队伍能赶来?还有,立宪派中同盟会会员也不少,如何协调?梦天先生的思维一旦成了定势,纵有万千心结,他只是挥刀斩乱麻。只在散会时喊醒众人:保密!开会的事对堂客不能讲,对画胡子[18]更不能讲,正如酿甜酒,要密不透风,用被子包起,被子外面裹厚棉絮。
我扳下第一根手指……
焦大哥回来了,同来一群洪江会头领。
他马不停蹄,立马找到梦天先生。两人见面一拱手,一切尽在不言中。跟着,革命党和立宪派,这一群人同那一群人会面商谈。谈什么?谈同心协力,改朝换代。
太平街上热闹依旧。打工的忙得手脚抽筋,经商的算计到角分毫厘,日子窘困,但有饭吃就满足,众人仍是巴望皇恩浩荡,过几天太平日子;匍匐在地讨生计的人们,目光只能短视。也有不短视的:其中无路可走的人朝天看,怨天,恨不得摸根长竹篱把天戳个洞;读过点书,识得古往今来人间正道的人,愤恨清鞑子倚仗杀戮夺江山,凭借高压坐江山,非推翻不可;还有见过洋世面的人,已将平等、自由融入血脉,更想变更现状。这天,这些人来到太平街贾太傅祠。
祠在街的南头,几进身的大屋。内里格局如古隶书的构架,横竖撇捺,求其平稳;屋宇的颜色传承国画着色,灰墙青瓦,古朴苍莽。偌大的庭院中找不到小榭、绣楼——文人墨客不媚俗,断不让“美人痣”上脸。
梦天先生早进祠,安排超哥、鹏伢子着便装担任警戒。
过来几乘轿子,掀轿帘,出来一位少年绅士,剪了辫子,身躯板实,浓眉,浓黑的八字须;眼神闪忽,眸子像山泉水养出来的灵珠子;鼻梁不高,肩胸厚重。一眼看去,此人有定力,是压得起行货的铁秤砣。
鹏伢子正是诧异,闪出黎满,喊:快叫焦大哥!
焦大哥同超哥握手,走到他跟前,也握手,低声说:兄弟,听说你读过书,再造春秋看我们的!
这番话说得鹏伢子胸胆开张。
焦大哥正要跨门槛,被人拉住。这人也剪过辫子,乱发蓬松,胡子拉碴,讲话崩天实硬:焦兄,贵人眼高,不认得洪江会拜把子弟兄了?
焦达峰定睛一看,认出他,说:是冯大哥。
姓冯的讲:同是洪门兄弟,要帮我一把。
焦大哥爽快,说:帮什么?你说。
那人直截,说:没住处,四处打流,没有银子吃饭。
焦大哥叫过黎满,让他安置。
这边,又有人下轿,是左先生、常先生一群长褂子先生。常先生格外矜持,见到鹏伢子不转脸;左先生谦和,点头问候。左先生皱眉头问:姓冯的怎么缠上了焦鞠荪?
常先生嘴一撇,说:不足为奇。烧窑的,卖瓦的,都是一把的。
焦大哥同这两位寒暄过,一齐入太傅祠。超哥、鹏伢子继续警戒。黎满却捂着肚子说:肠胃坏事,要找地方方便。
又指着姓冯的,说:这个人交给你们,领他吃早饭。
正要拒绝,黎满夹着屁股跑了。超哥说:你带他去吧,这边有我。
鹏伢子不情愿,又不得不领着姓冯的找吃。太冷清的店子姓冯的不进,要去火宫殿。
进殿,见戏台前一群阔客笑闹,其中一人脸有麻斑,认出是叶麻子,他身边又有涂脂抹粉的俏女人,又在唱隔壁戏。
姓冯的说:这家伙艳福不浅。
鹏伢子说:这人是城中头号混世魔王。
姓冯的感叹:人哪,窝囊日子过不得,当个混世魔王也甘心。
鹏伢子自认倒霉,冷眼看姓冯的吃相,心想,这号人词典中没有“规矩”二字。姓冯的又缠住跑堂要鞭汤,听说没有,就发拽。鹏伢子赶紧结账,请他走人。请神容易送神难,姓冯的非要同回太傅祠,等焦大哥。
回到太傅祠见到黎满,人交给他,庆幸自己脱绊。
陆续有人从祠中出来,走前面的是左先生同常先生,两张脸如蒙上蒸汽的玻璃瓶。常先生脸发红,气冲冲说:哪有动不动就是暴力手段?拿去年抢米的架势吓唬哪个?
左先生说:莫吼,心气平和,道理讲得清,牛肉敬得神。常先生仍是声洪气壮,甚至打哭巴脸腔:祖庵是主张和平革命的,秩序坏了,一片乱象,会辜负了他的良苦用心。
左先生劝解:是要稳定秩序,乱起来又烧又砸的,这太平街会成荒货[19]担子。
梦天先生也出来了,告诉超哥,会议转移到玉皇殿,继续警戒。
玉皇殿散会,众人出来个个欢喜,左先生、常先生脸挂笑,同焦大哥和梦天先生握手,拥抱,同志相称,如同航船到埠,亲人在船码头相逢。鹏伢子想:这些长褂子,前一阵还急得颈脖上爆豆角子筋,现在个个是笑面菩萨,变化真快。
我扳下第二根手指……
回到成衣社,梦天先生讲起“长褂子”:这些人哪,鼓吹文明革命,以为改朝换代比捏蛋壳子还轻松。斯斯文文小打小闹成得事?亏得焦鞠荪有底气,提出要像去年抢米时那样大动干戈。长褂子吓得滴尿,这才同意武装起义。
后来呢?
先生说:后来“长褂子”就挤眼泪,嗡嗡吱吱,说“切勿扰乱秩序”。不过,总算同意五天之后起事,由城外炮队营点火为信号。
又通知开会,要立马赶紫荆街。超哥皮鞋擦了一只,大头蹲大号出来在扎裤……梦天先生催得雷急火急,他自己一身洋服松松垮垮。众弟兄赶紫荆街,进到福寿楼,上楼梯时超哥同巡防营的飞哥招呼过,一齐入座。巡防营来十几个人,黄布军装洗得发灰。楼上几桌人,一桌坐焦大哥、左先生,还有一位黄先生。梦天先生、常先生和其他几位长褂子打花坐,杂在新军和巡防营的“号褂子”之间。几桌人都是同盟会会员。
那天焦大哥穿天青团花马褂,坐在主位,由他讲话。语音铿锵,兴汉排满的道理一套一套:西洋革命、东洋维新;汉贼不两立,王室不偏安;谭嗣同、唐才常,继而孙文的三民主义、五权宪法,同盟会的东京结义,上海的中部总会。在他面前,长褂子们舌子短一截,开不得口。
这几桌的号褂子边听会,边抢食。上烧卖,大头两手不空,一手抓四个;再上脑髓卷,巡防营弟兄风卷残云,一笼二十个,瞬间不见踪影。飞哥朝吃抢食的弟兄瞪眼睛,没人理会。再上,再上,长褂子是斯文人,有人一样也抢不到。大头瞄中了刚上桌的千层糕,又是一手四块,被超哥按住。超哥拿两块给常先生,常先生看着他黧黑的手掌,婉拒,说:你们肚量大,先吃个饱。
跟着,常先生转桌,挤到左先生旁边。
鹏伢子打肚官司:这些长褂子,焦大哥面前服服帖帖,对我们却横眼努嘴,有什么理由?嫌弃超哥的手掌粗黑,看不惯大头的吃相,还是看到巡防营的弟兄裤门大张?要不,怎么会甩脑壳、五官移位?
会开到一半,有两个人冒冒失失闯上楼,又鬼鬼祟祟缩回去。
梦天先生警觉,说:这两人是“三六眼子”[20],要转移。
临时租筏子过河,到岳麓山屈子祠。
我搞不清楚是不是要为变更地点的会议扳下第三根手指……
汨罗有屈子祠,长沙也有,隐在山之麓、林之深处。其实,祠在岳麓书院里面,游人去得少。正殿加上两边的厢房、耳房,五间房一字排开。在其中一间厢房开会,都压低声音。门外,担任警戒的超哥眼尖,发现有几个人不像游人,对鹏伢子讲:已经被人跟踪。
鹏伢子赶紧报告给梦天先生,先生同焦大哥耳语过,告知众人,会议改在小吴门外义冢山,在停放棺木的旧享堂继续进行。
大头说:累我们跑来跑去,不知搞什么鬼。
先生说:不是搞鬼,是碰了鬼,摆脱三六眼子才能开会。
又嘱咐超哥、鹏伢子做长褂子的保镖。众人分头撤退。
鹏伢子陪左先生乘筏子过江上岸,雇好轿子,往东出小吴门。快到义冢山,天色墨黑。轿夫不肯前行,加银子也不走,说有鬼。左先生说: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儿来的鬼?
轿夫说:你讲的上不得算,哪处坟岗不出鬼?
只好下轿。
左先生是鸡毛眼,鸡毛眼就是夜盲。鹏伢子搀着他,一步一步挪。两人同志相称。
有鬼是假,阴气袭人是真。高高低低的坟堆子,没有石碑和石围栏,真怕坟头开坼“鬼吹灯”。磷火的冷焰如鬼眼睛,这边闪,那边眨,风吹草动落叶飘零,坟拱后突然飞出只夜鸟,惊得人背脊发凉。左先生不辨路,脚下跌跌绊绊,紧揪鹏伢子衣袖。鹏伢子说:不怕,快到了。
左先生说:人哪,生得贱。若是平日,打死我也不摸黑上坟山,今晚迫不得已。
鹏伢子附和:今晚事情紧要。
左先生说:是呀。国事为重,拿命陪着玩。
问过鹏伢子的岁数,又说:小同志,当年我也是“少年心事当拿云”,如今仍然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你看今天这上上下下折腾,到现在,莫说晚饭,中饭也没进肚子,何苦?
鹏伢子说:先生倚老卖老,三十多岁就称老夫?
左先生说:论锐气,当然比不得你们。我看焦头头,不过二十几,目营四海,心雄万夫,我们是老朽,自愧不如。
鹏伢子说:姜是老的辣。你们读的书多,见的世面多,办大事还是离不开你们长褂子。
左先生说:笔墨文字,我们帮得上手;真要动枪炮、打头阵,还是离不开你们号褂子。
又问:这五六十年湖南带兵的人多,曾、左、彭、胡,小同志独服哪一个?
他说:都为皇帝当奴才,一个也不服。
左先生说:莫要一竹篱扑翻一船人。譬如曾国藩,儒生带兵,力克南京,算是狠角;再说,他的道德操守也相当不错。
鹏伢子淡淡地说:是不是啊?
左先生说:以焦达峰的英雄气概,当个起义的指挥官完全胜任。
鹏伢子只听到推举焦大哥做指挥官,自是高兴,连声说:那是,那是。
左先生说:今后,都督的位置上,我倒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平日以曾国藩第二自诩,曾国藩字涤生,他字泽生。猜我讲的是哪一个?
哪个?
巡防营中路指挥黄忠浩。
鹏伢子想到夫子说的“沉甲鱼”,大吃一惊,说:让他当都督,绝对不成!
左先生说:你听说过唐才常?他是唐才常的好朋友。
啊!
左先生又说:你晓得哥老会?他同哥老会有联系。
鹏伢子问:是吗?
左先生说:小同志,这个人既有声望,又有军事才干,由他当都督不会错。
鹏伢子不服。
旧享堂,瓦顶披点残月,灰灰蒙蒙。屋外搭木架,架上摆棺木。棺木用芦席遮盖,不曾腐朽,不会钻出僵尸奇兵。军爷阳气足,百鬼不侵。屋里,打起手电说话,除了电筒光,还闪几点暗红,抽烟的多。常先生不抽烟,却喊肚子饿。大头留了后手,口袋里还有烧卖,塞给他,只是一团粘上烟丝的糯米。这次他不嫌,因为看不出大头的手是白还是黑,或是揩过屁股。大头暗笑。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我推黄忠浩为都督。
说话的是长褂子黄先生。左先生立即接过话茬,说:湖北同志推举黎元洪做军都督,黄泽生是他的袍泽,同样是文韬武略的人才。
常先生刚吃完,打个嗝,也嚷嚷:黄泽生带过兵,办过学,办过矿,又是巡防营中路指挥,巡防营都听他的。
又一把声音响起:屁话,哪个听他的?老子就不听。
说话的是飞哥。其他巡防营代表跟着喊:馊主意!黄忠浩当都督,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左先生讲:黄忠浩治军严,又爱兵如子,诸位为什么动肝火?
飞哥干脆挑明讲:这个人恨心大。如果他早就参与这次起事,让我们跟着干,相安无事;现在是我们策划在先,拥戴他当角色在后,他定会猜忌,以为我们背着他搞名堂。到头来轻则暗中设套,下绊子,重则割我们的人头。
左先生讲:不至于吧?黄泽生向来宅心仁厚。
一位巡防营弟兄讲:他对你们长褂子当然宅心仁厚,我们这些吃粮的在他眼中是泥任抹,是糯谷草任捶。
黄先生以为这番话过甚其词。
飞哥讲:话说在前面,不杀黄忠浩,巡防营弟兄退出行动!
大头、超哥也讲:我们也不干了。
这时,梦天先生讲:平日也听说,黄忠浩是矿务公司经理、教育学会会长,照理说应该是个斯文人,只是他自诩曾国藩第二,让人不放心。曾国藩是什么人?死心塌地效忠清廷,杀长毛最下得毒手,所以叫曾剃头;如果起义队伍又扶起个剃头师傅,算了,众弟兄还是保脑壳要紧。
这时,姓黄的长褂子讲:黄忠浩主张“图富强以抗敌,兴教育以新民”,做过好事,修治洞庭、振兴农业,有名望。
焦大哥开声:讲名望,端方是封疆大吏,最先出洋考察的五大臣,又力主维新;只是他违背民意,将民营铁路收归国有,还有哪个买他的账?莫提名望二字,起义不是为名门望族打江山。更何况黄忠浩阴脐烂肚,当上中路指挥就将新军弟兄调到外地,明摆着是釜底抽薪,杀同盟会的威风,留下他是极大的隐患。
号褂子弟兄一齐起吼:消除隐患,非杀黄忠浩不可!
长褂子先生舌头发哆,讲不出话,只得同意对黄忠浩的处置。
众人议到东方之既白,约定,起义就在这三日。天亮就是农历八月二十九。
我扳下第三根手指……
捏着粑粑等火烧,半夜闹天光
夫子清早送女上学。锦妹子是独生女儿一枝花,又调皮,什么事都做得出,上学的路上要是跑了,岂不喊天?所以要送。
来去路上不顺畅,巡警公所到处盘查路人。在头卡子设岗,挨个儿盘问。头卡子,街又窄,一天挤得到断黑。人多挤得街发胀,有人就骂。巡警危言耸听,说乱党将要血洗长沙。众人不信“血洗”一说,骂他们“打鳖讲”,意思就是胡说八道。巡警耍威风,枪把子往地下磕,磕得子弹冲出膛,如放冲天炮,在天上尖叫一声,幸好枪口朝天,没伤人。行人吓得缩屋檐,只有一个人不信邪,继续赶路,巡警拦住,问:做什么的?
那人脾气大,喝道:做大事的。现在内急,找地方。
巡警说:不许找地方。
那人说:难道这点自由都得不到保障?
巡警逗他:只听说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没听说屙屎自由。什么都自由你会一蹦三丈高。
那人说:你懂个屁,如果不准上厕所,人们就会随地大小便。
那人同巡警犟在一起。夫子认出是伍先生,告诉巡警,伍先生是省咨议局常设议员。巡警算是给面子,给两人放行。
往北走。夫子问伍先生,清早南门赶北门,有什么大事。
伍先生说真要出大事,告诉夫子,革命党和立宪派联手声援武昌起义,要光复长沙。
夫子说:好事,怪不得风声紧。
听说府台、藩台和臬台都在往外撤家眷,旗人搬家的也不少。
夫子说:你一早准备帮助哪位旗人搬家?
伍先生说:搬个鬼哟,搬他的脑壳。
又说:昨天新军中姓姚的革命党跑联络,在水陆洲被抓,风声已经走漏。我要去的地方是县学宫,找议员们商量大事。
夫子问:又是什么大事?
伍先生将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讲:晓得不,新军的子弹都被收缴,人会要派往株洲。听说抚署衙门的机关炮已对准新军的营房,要开杀戒。
夫子说:未必。又一村到协操坪五六里路,打得准?
伍先生说:这一边架炮,那一边枪膛是空的,新军要吃大亏。我去咨议局,就是要喊醒各位议员,紧急声援新军中的革命派。
伍先生要夫子一同去,夫子说要赶稿,两人一西一东。
分手后,夫子赶协操坪,想传达消息。
协操坪营房一片忙乱,马车进出,进空车,拖出辎重、粮草,连丁块子劈柴也一捆捆堆上车。有士兵问:没柴禾烧,吃什么?
军官答:烧饼兑现。
辎重走了,人还在。问起,鹏伢子同梦天先生一起公干。见到超哥同大头在找什么,问起,超哥说:先生不是外人,要发动起义,举火为号,在找生得火的东西。
大头抱怨:娘的,搬得干净,莫说柴禾,连支刮屎篾都寻不到。
夫子见不到鹏伢子,怏怏回屋。
进屋不久,伍先生进来,讨茶喝,要冷茶。只有白开水,他就着大白瓷壶的壶嘴喝,喝足,说有明矾味。嘴一抹,开骂:咨议局,框壳子局。先说门房,狗眼看人低,硬说不到上班时间,不准进。这边捏着粑粑等火烧,那边就是不温不火。这批家伙八点多还不上班。找谭延闿,要等。问等到什么时候,门房回答,等他吃过“鸡丝火”。我的爷,这边急得冒火,那边要吃“鸡丝火”。
夫子问:“鸡丝火”是什么东西?
伍先生说:甘长顺的鸡丝火腿面,谭延闿的最爱。
夫子打趣,说:他吃鸡丝火,你点鸦片烟。鸦片烟对鸡丝火,极恰。
伍先生讲:莫打岔。找其他议员,门房说找不到,反倒问我是什么人,有什么急事。我干脆告诉他,名字说出来只怕他发黑眼晕。
夫子问:他晕?
伍先生说:他没晕,我晕。我说出名字,伍——作——霖,那门房竟说:幸亏是作霖,不是作魔作伥。老子干脆大骂,骂他有眼不识泰山,告诉他,老子有两千多号人……
夫子说:他信?
伍先生说:信个鬼。说我抽饿肚胡说,四个抬轿子的都凑不齐,还两千多号。我干脆以疯作邪,告诉他:两千多人住城里各家旅社、各处客栈,裤带上系匕首,口袋里装炸弹,表口袋里放洋火,一人刮一根洋火棍子能让长沙城一片火海……
夫子忍不住笑,说:你夸海口,他未必信。
伍先生讲:他信。他信我是神经病,问我口袋里是不是装了病历。
夫子收敛起笑容,正正经经告诉伍先生:人家早有防范,新军要撤到株洲。莫说长沙一片火海,现在营房的引火柴都找不到。
伍先生问:你如何晓得?
夫子说:我刚从协操坪回来。
伍先生说:我快赶回太平街,找焦达峰。
说罢,走人。
深秋阳光慵懒,仍是穿墙过户,斜射进贾太傅祠,从窗格子里洒些金晖在桌面上。桌上摊长沙城区地图,地图不依比例,却明显地标出龟裂纹般的街道和九座城门。
一百年前的长沙地域有限:北起湘春门、古新开门,南到天心阁、黄道门、魁星楼,东为小吴门、浏阳门,西面沿湘江有德润门、驿步门和潮宗门。连接这些门、阁、楼的是城墙,城墙厚实,现在保留的天心阁足以见证,绝不“豆腐渣”。太平军北上,萧朝贵攻打天心阁,土炮、火铳轰城墙,只炸崩些砖屑子,他自己倒被城上发的弩炮射中。
冷兵器时代或半冷兵器时代,城墙之内看似稳定,稳定靠制度维持,制度维系官、绅利益。官说官有理,绅说理又长。于是,城中人物在“食物链”上的定位分明:绅挟官,官压绅,官、绅欺负老实人。城中百姓若被欺得没了脾性,麻木,逆来顺受,秩序就井然。动摇城中秩序的有两股力量,一是食物链最下游生物中的活动分子,在京城称为混混儿或胡同串子,上海叫瘪三,广州赠以恶谥地痞,长沙说成流子或是街痞子,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另一种力量是摧枯拉朽的新生态,当年叫作革命党和立宪派,前者行动上激进,后者谋略上老成。这次革命党和立宪派拧结一起,喊出共同口号:光复!共同组织是同盟会战时统筹部,机构设在贾太傅祠。
统筹部的头头是焦达峰,他正问黎满:大清银行有多少存银,心里有数?
黎满说:侦查到实数,有一大笔。
他没有说出具体数目。
又说:一万人一日三餐要多少银子,快做预算。购买武器旗帜、军装军被、车辆马匹、薪俸给养要多少银子,都打在账上,账本让我过目。
黎满说:不成问题。麻雀子眼前过,几多翎毛,几多绒毛,立马算清。
焦达峰说:正经些。信得过你才让你主事,莫泼汤。
黎伢子点头。
又问:陈梦天呢?什么时候了,仍不见人。
黎满说:正在日新昌成衣社试衣服,让鹏伢子替他找军马,马上到。
新军中的超哥、友哥和大头在外面待命。焦达峰有些沉不住气,说:快去叫陈梦天!
大头跑去找梦天先生。
又等一阵,这时,左先生、黄先生还有咨议局的几位先生到了。
正说话间,一匹军马闯来,马头几乎撞到墙上。只见梦天先生一身崭新将帅服,一团喜色解辔下鞍,朝众位拱手,说:这身装束如何?要让满清小儿目瞪口呆,让全城百姓重见汉官威仪。
众人看他的领口有金花,袖口有金饰,胸前有绶带,再看他马靴锃亮,腰上佩银把手的指挥刀,当面赞他威仪慑众,气概不凡。
他又说:一路纵马奔来,无人阻拦,还以为我是镇统。
背后有人“画符”[21]。
咨议局黄先生说:新鲜。赵奢不奢,赵括衣金。光复大业切莫买椟还珠。
常先生说:金玉其外,难保不是败絮其里。
左先生说得厚道些:佛靠金装,人靠衣装。着装豪气显得有军姿。
巡防营一位弟兄说得直白:菩萨没雕成,先把个卵袋子雕出来了。
说话间,大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屋。
焦达峰不理众人议论,桌子一拍,说:开会!光复大业,在此一举。我以同盟会战时统筹部主事人宣布:九月初一,凌晨举行起义!
一片掌声。
焦达峰说:陈梦天,你清早引兵入城。
梦天先生一个立正,马靴后跟相碰,发出脆响。
继续说:黄、左等议员在太傅祠和水风井富训学堂同时点火,作为起义信号。如何?
左先生和黄先生点头。
焦达峰指桌上地图,让友哥率四十九标后营弟兄从新开门攻入城内,夺取荷花池军械库;超哥率四十九标前营弟兄攻打小吴门,占领县学宫咨议局。友哥和超哥回答干脆:绝对执行!
这时,有人问:是不是要剪辫子?
焦达峰说:剪了当然好,不剪也成。不看菩萨脸上金,只问菩萨灵不灵。
我扳下第四根手指……
散会。大头、鹏伢子、超哥、友哥回协操坪。路上,友哥提议,饱吃一顿,万一杀身成仁,也落得个饱死鬼。
友哥说:也好。我从安化乡下来到城里,还没有跨过大饭馆子的门槛。
大头说:莫讲你,我在善化乡里进城后,饭馆的门槛倒是跨进跨出,去担潲水。出进都经后门,极少上正席吃饭。
超哥也极少进饭馆子点菜吃饭。
都说要得,齐去火宫殿。
大鱼大肉,点一桌菜,酒呢?
鹏伢子讲:说来说去,还是谷芽子酒好喝。
大头说:又不是春上,哪来谷芽子酒?
友哥说:我那乡下,能有土茯苓、金刚刺砣熬的酒喝,就算不错。
超哥说:排座经常喝虎骨酒,今天我们也喝几口?
要得要得。
酒倒入肚,话涌出口。大头同友哥数落城里人的种种不是。
超哥说:城里人,还不是都是从四方乡下涌进城的?就算谭延闿,祖上都是茶陵的。
大头说:黄克强是善化高塘乡凉塘人。
鹏伢子说:焦达峰是我们浏阳乡下人。
友哥说:宋教仁是桃源人。
说罢正正经经的这几位人物,鹏伢子问:叶麻子是哪里人?
大头说:以前在湘潭乡下混?只有王麻子,倒是长沙城里人。
超哥说:照理讲,城里人、乡里人没有多大区别,大多数城里人都是从乡里迁来的。
友哥问:为何城里人总是骂“铜是铜,铁是铁,乡里鳖就是乡里鳖”?
大头说:他编出话来骂你,是欺你老实。你也可以编出话骂他。
友哥讨教:如何编?
大头眉头一拧,冲口而出:盆是盆,碗是碗,城里的假里手是死卵!
众人大笑。
笑过,超哥说:城里人,乡里人,扯不清的。我打个比喻,拿豆子说事。城里人、乡里人本来都是田土山间的黄豆子,黄豆子上不得席面,若是磨成浆,点上卤[22],就是豆腐、油豆腐、香干子或千层皮,就可以上席面。可惜我们这些乡里人,虽说进了城,还是有欠缺,没有上卤。
友哥问:如何上卤?
超哥说:读过书,肚子里有学问,说出话来要有书本子对,这才叫上卤。
大头说:娘的,上卤后成了长沙里手,长沙城里,只怕数王麻子和叶麻子上过重卤。
鹏伢子说:对呀对呀,上卤后成了豆腐。豆腐中发霉的成腐乳,如王麻子;发沤臭的成了火宫殿的臭豆腐——叶麻子。
众人又笑。
吃过饭,走出来,鹏伢子提出,明天是大日子,何不照相留念?
要得要得。去哪一家?当然是镜蓉室,照得最真,影得人要从镜框子里蹦出来。就去药王街的镜蓉照相馆。鹏伢子又讲:背后拖条猪尾巴,好不利索,何不剪了?
友哥说:剪了好打仗,肉搏时对方抓不到辫子。
超哥说:剪就剪。只是剪了辫子无退路,万一起义失败,会砍脑壳。
大头说:明天要做的事惊天动地,失败了,一百脑壳也不够砍。怕个鬼!
超哥说:就怕砍下的脑壳拖条猪尾巴,丢尽老子的面子。
当即找间剃头铺,剪辫子。
剃头佬问,剪下的辫子是不是保留?
鹏伢子问:留下来赶蝇子?
剃头佬讲:不少长褂子先生都收藏剪下的辫子,留个后手。万一有风浪,辫子接起就是。
超哥说:后来事不想,后悔药不吃,我们做事从不留后手!
咔嚓几剪刀,四根辫子落地。后脑壳少了扯扯绊绊的赘物,好爽快。四个人勾肩搭背去镜蓉馆照相。走近“镜蓉”,大头连呼晦气,劈面见到白木耳同他的士官生朋友从照相馆走出来。
大头骂:呸!我们明天要冲锋陷阵,他们敢?他们有什么理由来照相?
友哥讲:你管得宽。你栽花,他种草;你穿褂子他穿袄。互不相碍就是。
不管他,进馆照相。
四人并排,超哥、友哥站中间,大头同鹏伢子一个左边,一个右边,四个洗褪泥气、戎装笔挺的乡里人搂在一起,好开心。那年头照合影不兴叫“茄子”,不兴“剪刀手”,只是闪光的一刹莫眨眼睛,莫照出“瞎子”或是眯子眼。四双眼睛鼓得如灯泡子,八只灯泡子对镜头。相照好,要题字,都说鹏伢子“上”过“卤”,推他。鹏伢子说:就叫“半夜闹天光”,如何?
蛮好,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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