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星城-城里一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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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火,“猪坚强”,狸猫换太子,杨裕兴的面

    有次,鹏爹病卧床上,我开过会去看望他,用发下的会务费买了一斤白蛋糕讨好他,说我们开会也多,有时发会务费。

    他讥笑我:你们那算是什么会?挨个发言,风平浪静;会后发钱,大家高兴。

    我说也有场面热辣的时候,譬如涨工资,或者评职称,都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争得你死我活。

    他说:争什么?为几个小钱,死蛤蟆争出血说是苋菜水[23],不值得。

    我讥笑他:当年你们反复开会,不也是死蛤蟆争出苋菜水?

    他急了,说:哪能相比!我们当年开会涉及改朝换代,要动刀动枪的。

    我笑话他:动刀枪更要一切行动听指挥,由领导一锤定音。

    他说:笑话!哪个定得下来?都有自己的主张,说出来博得众人响应。

    我嬉皮笑脸地问:你们是不是也有会务费?

    他更气恼,啐我一口:小人,小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年莫说号褂子,哪怕是咨议局长褂子的议员,都拒领会务费、车马费。

    我被他看作“小人”后,他合上牙齿稀松的嘴,拒不接受白蛋糕“贿赂”。

    说起长沙光复时动刀枪,鹏爹并不做惊人之语,并没有透露刺刀见红、浴血奋战的细节。他说,唯一显威风的是梦天先生。那天是农历九月初一。

    鹏爹说,那天的事如利刀剖嫩竹篾——顺当得吓人。四十九标前、后营要看到城北、城南的火光,才能冲进城中。在协操坪苦等,等得尿泡发胀。后来晓得,长褂子做事不牢靠。城北,水风井的富训学堂,长褂子先生发懒筋,打发门房买煤油。出门就有买,门房嫌贵,跑下河街买便宜的,一来一去路上误事。城南太傅祠,长褂子点燃火转身走人,守祠的郭老倌有强烈的消防意识,以为失火,两桶水将火浇灭。

    等不及了。

    超哥拔出信号枪,响三发。友哥率队冲向新开门,不用短促突击,不用拼刺刀,不用近身肉搏,甚至没有假想敌。队伍无人阻拦,即刻拿下荷花池子弹库,接着跑进咨议局。

    攻小吴门稍费周折。城门紧闭,超哥同弟兄们在城外架炮,其实,一发炮弹也没有,只是摆出轰城的架势。同守城的巡防营僵持到正午,从新开门已入城的队伍赶到,队中有位霸得蛮的兄弟赖草包,托起顶门杠子,城门就开了。

    那天梦天先生神气十足,身着将帅服,立马城头,很有范儿,好多双眼睛望他,当他是天神下凡。

    那天长褂子也跟队伍走,左先生、黄先生摊开白绸布,书写箩筐大的“汉”字,几好的翰墨,“汉”字旗到处飘,巡抚衙门高挂两面:“兴汉排满”!

    我追问:那“铁血十八星”呢?

    他说:铁个什么血?那天流血不多,拢共死五个。不过,最不当死的是黄忠浩。杀他,开了个头,以后动不动“杀家鞑子”,剁脑壳。

    “杀家鞑子”本意是杀胡人,演变为自家人杀自家人……

    以后凡是标榜“固若金汤”的,莫信。都是薄胎瓷,一不经敲,二不经打。

    鹏伢子跟一群人从小吴门跑到先锋厅。街上看热闹的人多,不畏流弹。那天兵不血刃,莫说开枪,就是刺刀尖子也不曾见血。路人以为是部队调防,只是奇怪:为何每个人手臂上缠白布带子?过水风井,有点意思。长褂子先生准备了几箩筐蛋糕和饼子,还有茶水,摆街口劳军。停下来吃饼子,喝水。夫子同伍先生递吃喝,见到鹏伢子,笑问下一步是不是打巡抚衙门。

    夫子轻声讲:巡抚余诚格,上任不到两个月,直人子,人品不差。

    伍先生也讲:做监察御史时,三个月上七十奏章,一根直肠子通屁眼。

    填饱肚子又出发,街面仍如慵湖懒水,波澜不惊。

    巡抚衙门没有预警机制,只是余诚格留了后手。他心中有底,安心喝盖碗茶,早有人给他吹风,让做面大白旗子,旗上书一“汉”字。他耍滑头,为了撇开嫌疑,字请人写。留了后手的,旗放在门后。

    焦达峰率队冲进大堂,仍称他为抚台,他也兄弟相称,不忘记秀一把,摸出剪刀,剪辫子,说:我早有心光复大业。又从门后取出“汉”字旗,让挂在大堂。

    焦达峰拱手,说:抚台深明大义,想推举你为都督。

    姓余的说:你们是功臣,末座不敢忝列居功。再说,这样大的事,容我到里屋同我爹打商量。耽误一阵,如何?

    焦达峰说:那是,那是。

    余诚格进里屋,从左侧孝廉堂走后院,西瓜皮打掌子——溜了。后来听说他跑到湘江边,上了日本人的轮船。

    等一阵,焦大哥怀疑:莫不是跑了?

    马上要鹏伢子通知弟兄,紧守各张门。

    鹏伢子从这张门跑那张门,只见到四十九标同巡防营的弟兄持枪行进,在抚署后门又一村见到李大头,他大喊大叫:抓条大鱼!

    几名弟兄押条“大鱼”,是个半老倌子,脑壳昂得高,背脊挺得直,脸上有青淤,睁得不大的眼中倔焰不退。跟在他身后是巡防营的弟兄,有的踢,有的动刀子戳背脊,骂他奸得屙血。鹏伢子猜,他是黄忠浩。

    大头说:亏得有人上眼药[24],要不,让他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鹏伢子原以为黄忠浩如狼似虎,威风外露,没想到是个倔老倌,他办过教育?办过矿业?就问大头:如何处置?

    大头说:押到小吴门城楼,砍头示众。

    倔老倌后面巡防营的弟兄一片欢呼。只见白木耳同几个士官生飞快跑来,大喊:莫乱来!哪个讲的砍头示众?

    大头理直气壮:战时统筹部的命令,你敢违抗?

    白木耳脸煞白,求:就不能刀下留人?

    大头语气转平和,说:我执行命令。

    巡防营的弟兄喊:剁脑壳!剁脑壳!

    白木耳无可奈何,急得跺脚。

    鹏伢子想:剁脑壳时眼睛是张开还是闭上?

    就像一百年后闹地震,嘿嘿:

    巡抚衙门的危楼倒坍,楼脆脆。

    巡抚余诚格,“余跑跑”;

    黄忠浩——“猪坚强”,不过像野猪,朝明枪实火处冲闯,轮到大头剁他的猪脑壳。

    又要开会,队伍赶往城北咨议局。一路上,鞭炮响个不歇。有抬酒坛子的,坛子上蒙红纸,有挑鸡鸭笼子的,甚至有队人抬两头肉猪。问起,劳军。大头说:肥肉子会吃得怕。

    友哥讲:扣肉好吃,我们乡里叫砖子肉。

    路上,看到长褂子夹纸,提糨糊桶,搭木梯刷告示。上墙的是《讨满清檄文》和《湖南军政府示》。看的人多。一队人挤进人丛中,让鹏伢子开读。

    刚读出“为吊民伐罪,誓众出师”,大头说:听不懂。孔夫子的卵,文吊吊的。讲出意思就行。

    那边,伍先生指着文告说:这不是孔夫子的卵,是中华民国告示,革故鼎新好大的事,行文必须典雅,中规中矩。

    一位长褂子拍伍先生的马屁,说:“一念血诚,千秋伟业”,字字落地有声,除了你,别人写不出。

    另一位说:“传檄天下,用布皇言”,这样的句子,直逼“且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几个人“抬轿子”,伍先生喜得飙尿。大头看不惯,喊走。

    《湖南军政府示》的落款是“谭延闿”。路人议论,这个说起义是咨议局发动的,那个说谭延闿做个都督实至名归。长褂子喜笑颜开。

    超哥说:怎么回事?

    友哥说:明明白白,战时统筹部的头是焦达峰,一眨眼换了人?

    大头嚷:娘的,狸猫换太子!

    他就要撕告示,众人赶紧拉住他。

    鹏伢子纳闷:怎么回事呢?

    赶到咨议局,天黑。这次守门老倌客气,要“给军爷带路”。大头说,有眼睛有脚,晓得找。找到后面一间宿舍,焦大哥、梦天先生,还有些弟兄已经落座。十几个长褂子,左先生、黄先生还有常先生到会,拢共二三十个人。鹏伢子突然发现,谭议长也围坐桌边,他长衫马褂,衣着亮丽而素净,同长褂子、号褂子弟兄都有说有笑,说话轻声而语气和缓,如黄山烟墨在端砚上转圈。县学宫有电灯,灯光谈不上炽亮,只是看得清人,写得清字。人群中,梦天先生的装束最抢眼,灯辉下全身泛金光。

    焦达峰鏖战一天,并不显疲态,气定神凝地宣布:长沙光复,军商学绅代表开会,主旨是选举中华民国政府在湖南的都督。

    他说:我是孙文派来的,孙文将湖南的事交给了我。

    其声也朗,其气也壮。

    会场上众人议论,说起萍、浏、醴起义,说起共进会,说起这次长沙光复,对焦达峰一片赞叹。有人喊出:焦达峰应当做都督!

    友哥、超哥和大头都嚷:都督就是焦达峰。

    谭议长微微颔首。长褂子犹疑一阵,常先生提出:我看,我看谭祖庵从政多年,老成持重,是不是可以考虑?

    大头站起来讲:老谋深算莫过诸葛亮,但是他当不得都督,周瑜却是水军都督,都督是要带兵打仗的。

    这时,只见谭延闿微微欠起身子,说:湖南革命成功是天大的喜事,革命要打仗,我是文人,不懂打仗。都督轮不到我的名下,我只是考虑秩序要紧、治安要紧,儿戏不得。

    黄山烟墨仍在砚池中均匀地转圈。他这么一说,众人算是表态同意焦达峰为都督。

    梦天先生想做副都督,等人提名,见众人不吭声,他看左看右,低头看自己,或许是金光闪耀的将帅服刺激了他,他站起来说:焦达峰居功至伟,应当做都督。我联络各路队伍,不说出生入死,也算含辛茹苦,应该做个副都督。

    他一说,超哥同鹏伢子都赞成。长褂子交头接耳,问湖北军政府有没有设副都督。

    有人说:设了。

    有人说:没有。

    有人说:明明设了,刘英就是副都督。

    既然有先例,众人也就随势。于是表决:陈梦天为副都督。

    都说:正、副都督定下来要张告全城,快写告示。

    找来红纸,推长褂子写时,这个说青光眼,晚上看不清字;那个说吃了鸡爪子,写字手颤。超哥说鹏伢子的字不错,推他写。写就写,这个为鹏伢子铺纸,那个为鹏伢子磨墨。梦天先生读,鹏伢子照写。他力求工整。谭议长说:这笔字压得住纸,上得墙。

    梦天先生说:留神,莫写白眼字。

    写到落款处,鹏伢子问:如何写?

    焦大哥说:中华民国湖南都督府!

    常先生惊讶一声:不是军政府?

    焦达峰说:都督府!

    说得干脆。

    又问:署哪个的名?

    梦天先生说:你蠢,刚做的决定,都督焦达峰。

    常先生嘀咕:反正是临时的。

    大头骂:哪儿来那么多屁放?

    我扳下第五根手指……

    超哥几个扛梯子,提糨糊桶,贴告示,北门贴到南门。贴到三兴街,前面是杨裕兴面馆:古香古色的门楼,招牌黑底金字,门口一并排挂几个南瓜灯笼,有车轮子大。碱面的浓香一阵阵飘出,搅得人馋虫子舞动,过路客不跨店门槛都不行。接近夜深,吃面人多,告示有受众。墙上已有两张,“前客让后客”,覆盖它。

    都督府告示上墙,不少人仰脑壳看。有人问:谭延闿换成了焦达峰,未必下午的告示不算数?

    有人为谭延闿鸣不平:他可是湖南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会元,一笔好字。

    大头眼睛一瞪:一笔好字又如何?字能长脚?能扛枪攻进巡抚衙门?

    超哥解释:焦达峰是光复长沙的战时统筹部领导人。

    看客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大头讲:不管他,今天我为东,进店吃面!

    坐定,跑堂的过来,问几位要什么筹码。

    筹码,什么东东?

    大头说:报来!

    跑堂的报:“酱汁”“肉丝”“酸辣”“牛肉”“炸酱”,还有“卤子”,请问,“带迅”“免青”“轻挑”“溶排”还是“过桥”[25]?

    超哥讲:哪来那么多名堂?能饱肚子就行。

    大头笑对超哥说:这,你就不懂了。城里人的口白,杨裕兴的面——牌子多。

    问跑堂的:有没有“三鲜”,来一碗“过桥加码”。

    又是什么东东?

    大头说:“过桥加码”就是盖码双份,同面分开装碗。

    超哥就点牛肉面,友哥要酱汁,鹏伢子点个卤子。

    跑堂的笑对鹏伢子说:你这位兵哥哥吃面最里手,我这店里,卤子面一流,用的是七成新鲜猪肉,外加金钩、玉兰片和香菇,味道绝不会差。加之价格最低。

    友哥笑着说:我们这些人,宁吃贵的,不吃对的。

    五碗面条上桌,鹏伢子仍缠着大头,要他解释“带迅”“免青”……大头说:吃面要紧,吃得多了自然晓得。

    桌上,又议起“军政府”和“都督府”。大头说:我们这些吃粮的,管不了那么多,如今的事,都是杨裕兴的面——牌子多。

    睡在硬板床上,鹏伢子脑壳里仍是街上和巷子里发生的事:冲锋,行进,捉人,开会;读告示,写告示,贴告示;最后是吃面——牌子多……长沙光复了,从此取消宣统年号,夫子好高兴。只是没有见到锦妹子,她看不到自己穿军装,扛步枪冲锋陷阵……明天去都督府报到。巡抚衙门一日三变,改作军政府,再改都督府……睡觉,睡觉,睡上改元民国后的第一个好觉……

    公食裁缝,戏班子上街,“炸箍”

    鹏伢子同大头上街巡逻。超哥布置:哪里热闹巡哪里,维持秩序,保全治安,长褂子不是说治安要紧?做出点样子给长褂子看。他另有任务。

    在都督府见到黎满,提笔墨袋子,挟算盘,锦妹子跟在后面。黎满上下打量他,看他的“汉阳造”,说:这套行头威风,只是枪莫走火。

    锦妹子讲:兵哥哥,莫欺百姓。街上看到柚子,给我买两个。

    懒得理这对活宝。

    锦妹子故意气他,说:晓得我们去做什么?说出来吓死你——去大清银行搞结算!

    黎满神气地说:都督府接收大清银行,今后钱袋子鼓泡。

    锦妹子翘起下巴讲:点票子会搞手脚不赢。

    他说:你们有钱,哪轮得我买柚子?

    黎满讲:钱姓“公”,我们口袋布粘布。

    问:还不动身?

    黎满说:在等咨议局的两位陈先生。哈哈,今天有轿子坐。

    超哥过来,为鹏伢子正衣襟,扣领口搭扣。又检查枪栓、保险,莫走火。这才出发。

    巡逻,从府后街,走老文运街。沿途看街上行人,来去匆匆,男人多,女人少。偶尔过来几个女的,那一身打扮让人分不出年龄。

    大头说:你看通街女人像什么?

    鹏伢子说:没留意,反正都是灰不灰、蓝不蓝的穿着,都梳的粑粑髻。

    大头说:你看看,这些女的,哪个都是一身臃肿,倒像一样物什。

    鹏伢子说:像什么?

    大头说:笼统一身,像不像烤火用的烘笼?

    鹏伢子说:天气冷,穿得厚,自然笼统。

    大头笑着说:你这一说,更像是烘笼上搭床摇窝被,哪显得出女人的体态?

    鹏伢子看街上零零星星的“烘笼搭摇窝被”,忍不住笑。

    经黄泥街,大头指一处祠堂屋说:这一处,哪个的?

    鹏伢子摇头。

    大头说:江苏按察史,湘军宿将陈湜的老屋。

    他说:湘军宿将?湘军湘军,烂船也有三千钉。

    大头说:记住,这个“三日匹夫”是杀秋瑾的元凶。

    三日匹夫?

    大头说:“湜”字是左边三点水,右边是上“日”下“疋”,不是“三日匹夫”?

    鹏伢子记住。

    通街热闹,逛街的逛街,做生意的做生意。卖南橘,街面橘子皮垫底;卖蔗,一地“干马粪”。凉薯论箩卖,红薯论堆,这些还只是零担买卖。南阳街杨明远眼镜店生意不差,配镜子的人不少,都以为戴副亮镜子或墨镜子,可以显出是文化人,甚至能混进长褂子。药王街、司门口、八角亭的布店、绸缎店多,生意好。二十四个秋老虎过去,衣服要换季,有钱的买整匹布,钱少的买零段布。“天中福”“介昌”“大盛”“协盛”,都打出“足尺加三”的广告,诱人。

    经犁头街,前往司门口,见白马巷口闹哄哄,吵得屋瓦起跳。绸布公会——天孙宫前呜唏呐喊,打人,一群人打几个人,拳打脚踢,耳光上脸。鹏伢子问起,被打的是公食裁缝。大头说:这批家伙,本应当算是手艺人,一入衙门当差,转眼就为非作歹。有个被打的细皮嫩肉,却是吊眼皮[26],见到大头,捂着脸,连呼死罪。

    大头说:你也有今天?

    他本要朝那人拳打脚踢,“吊眼皮”伏在地上,边磕头边说:刀快莫割伏地禾,棍长莫打落水狗。杀我,会坏革命党的名声。

    也许这话触动了大头,他敛息火气,咬紧嘴唇站到一边。

    鹏伢子不懂套路,问:什么叫公食裁缝?

    大头讲,抚署、藩司和臬司养一批吃公家饭的裁缝,为官员、内眷缝制衣服。店老板卖出绸缎面料,都由公食裁缝经手。

    一位老板说:我家“聚生泰”绸布店送面料到府上,一经他们的手,就偷布,一匹布三丈多,他偷得四五尺。

    另一位老板指着一个挨打的说:他身上穿的长袍子,就是用偷来的印度绸做的。这种面料只有“吴玉记”有,是我从广东进的货。

    三个“吃公家饭的”护住脑壳喊救命。鹏伢子讲:莫往死里打。

    一位老板讲:不打出不了这口恶气,这些家伙一向狗仗人势。长沙一光复,头桩事就是找军爷搜出他们这伙人,找到油铺街、三公里,又找到柑子园,才抓到他们三个。

    大头指着公食裁缝,对众人说:是锅巴,好熬粥;是米汤,可浆衫。如何处置都行,只是,出了人命要唯你们是问。

    众老板说:要这几个家伙给天孙娘娘磕响头。

    绸布公所门前就有额头同麻石相撞的咚咚声。

    经太平街利生盐行门前,又见老“瞎子”坐门槛,打莲花闹。几块竹板子爆响腔,他兴致来时手舞足蹈,唱:

    也不盲,也不瞎,长沙城来了活菩萨。

    神兵杀进又一村,昏官恶吏成鸡鸭……

    路人鼓掌,大头同鹏伢子也送掌声,“瞎子”认得鹏伢子,又唱:

    乡里伢子城里鳖,长年累月受欺压。

    皇帝崽子要倒台,穷人都有饱饭呷。

    鹏伢子讲,唱得好。

    “瞎子”又讨哈德门的好烟抽,鹏伢子塞些零碎钱,说:自己去买。

    过孚嘉巷、贾太傅祠,心情说不出的舒畅。大头说:要找守祠郭老倌,给他两栗凿[27],昨天他逞能干,两桶水灭火,差点儿误事。

    鹏伢子讲:不怪他,是长褂子不等火起离人。

    大头说:这些长褂子,轮到紧要时刻,总是裤袋里装菱角——出得嘴出不得身。

    走过几条街,大头问:有银子?都掏给我。

    鹏伢子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给他。

    他说:你四围转转,我会个朋友,半个时辰后在这里会面。

    他匆匆忙忙转进一条巷子。

    鹏伢子独自巡街,格外警惕,不再贪看街景。心想,遇到情况如何办?办法是尽量背靠墙壁,免得有人从后面攻击。又想,来的不止一个,如何办?他取下挎着的枪,对自己说:有枪,怕什么?手上的东西又不是吹火筒。再一想,朝哪个部位打?思来想去,还是先朝天放枪,把人吓走;吓不走,就朝脚上开枪,送人残疾比送人一条命好。想来想去走出几里,又往回走,估计大头应当到了。就见到巷子口大头同个年轻女人讲话,女人脸模子秀气,细看,瞎了一只眼,但泪水从两边眼眶流出,个子又高,抱个嫩伢细崽。难得见到大头动真情,同那女人难分难舍。后来,大头见到鹏伢子,赶紧走过来。

    大头说:兄弟,你都看见了。这女人眼睛是为我瞎的,我愧对她。

    鹏伢子不出声,听大头讲:

    ……那晚我喝醉了,经过松桂园,听到有女人边跑边喊救命。喊救命的就是我出走的老婆。又看到有个单单瘦瘦的男人后面追,我拦住那个男人。那家伙口气大,说他在藩司当差,打的是他老婆。女人哭诉,那男人只是藩司的公食裁缝,而她被当作他的雇工。女人说,她错了,千错万错,不应该跟着这个人,占了她身子,让她怀胎生崽,崽有了一两岁,问他讨银子过日子,他就操家伙打人。

    鹏伢子问:后来呢?

    大头说:我听到“裁缝”就发火,当即给那家伙一个耳光。一转背,那家伙操起把剪刀,直插我颈脖。听到女人一声惊叫,就看到她捂着脸蹲地上。男的跑了,女人手指缝间流血,为护住我,她眼睛被戳瞎……

    鹏伢子问:先前挨打的公食裁缝中,有个吊眼皮,是不是她跟着的男人?

    大头点头,指着后颈脖的一块伤疤说:看这里,剪刀尖子留的印记。

    停了一阵,大头又说:我呀,葫芦挂在壁上不好,偏要挂在颈脖上,女人为我瞎了一只眼,我也要为她着想,饷银除去烟钱酒钱,全部给了她。这女人现在寄住在她表姐家。

    鹏伢子不讲话,想一些事情。两个人从下河街、西长街、三贵街、接贵街回又一村。路上见到有柚子卖,鹏伢子说起锦妹子想柚子吃。大头有意活跃气氛,问:肚子里有了你的种?想吃酸?

    鹏伢子骂:嚼蛆,没一句正经。

    大头说:何不买两个?

    他说:如何拿?一手一个?我在巡逻,坏了军纪。

    大头说:你不会塞衣服,鼓起肚子装大肚婆?说怀双胞胎,摸得出两个脑壳。

    鹏伢子就骂:折支芦苇,砸你的脑壳。

    转弯到了都督府,反正巡逻结束,就买柚子。

    两个人骂骂咧咧,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各自年轻了十岁。

    回都督府,见超哥和黎满。黎满口水翻飞,说起接收官钱局:正遇上藩司卫队抢钱,哪能让他们趁火打劫?我就是一通拳脚。

    鹏伢子问:你不是有支左轮?

    黎满笑,说:那是太监胯膛的洋意子[28],摆样子的,亏得超哥赶到。

    超哥说:豆腐哪是挡刀的?将他们全部缴械。

    黎满见到柚子,从鹏伢子手中抢一个就跑,说:锦妹子走了,想她,你打灯笼找。

    边跑,边回头做鬼脸,边唱花鼓戏,《杀蔡鸣凤》中的调调:蔡鸣凤,在家中,思前想后;思父母,想骨肉,悲泪双流……

    迎头撞上梦天先生。先生骂:假哭假笑的,不晓得有几副嘴脸!

    先生气冲冲走了,黎满莫名其妙:冲我发什么无名火?

    进大堂,见到焦大哥。他诉苦:难办,梦也不报一个,就成立都督府参议院,要我接受参议院的监督。

    大头问:参议院,哪些人?

    超哥说:还不是那些长褂子?谭延闿为头。

    焦大哥说:担任都督一天不到,咨议局就改参议院,就搞什么选举,选谭延闿做议长。我就要挨夹棍[29]。都督都督,是人家督我,还是我督人家?今后发布命令、用钱用人,凡盖戳子都要参议院批准。

    超哥说:长褂子说,要让都督夹缝里做人。

    黎满说:同一起接收银行的长褂子讲得更难听,让都督夹起尾巴做人。

    超哥说:真有几副脸,脸上一团笑,拳头捏得叫。不能同长褂子搭伴走。

    焦大哥桌子一拍,说:大不了都督我不当了。

    黎满说:不成不成,几万会党弟兄进城,你一走,他们吃、住找哪个?

    友哥有疑:长褂子本事这么足?

    焦大哥说:奈何不了,他们说话行事有本子对,动不动“模仿英国立宪之精神”,难缠。其实,已经有人给我开了单子,上面列举了咨议局的一些人,说这些人皆可杀。

    大头说:按单子上写的开杀戒,干脆,将什么参议院一锅端,免得他们屎少屁多。

    焦大哥说:哪成?同他们不能撕破面子,只能隐忍。曾国藩为了避嫌急流勇退,我不能落个骂名。再说,眼下要派兵援鄂,我手下哪来那么多人?紧要的事是招募新兵,正谋划发征兵告示,还有一些重要公事。

    他嘱咐黎满:财务上大意不得,老成些,准备好账本,做好预算,莫被人抓短脚[30]。

    他朝众人一拱手,说:弟兄们暂且熄火,大局为重。

    几个人退出,大头扯住众人,同去县学宫。

    县学宫像庙,平日冷清,和尚念经;逢庙会火爆,钟敲磬响鼓乐鸣。长褂子好快的手脚,已经将门口咨议局的招牌换成参议院。这天,屋里有一二十个人,有左先生、常先生、黄先生、伍先生。超哥看出,一同接收银行的两位陈先生也在。人头不换袈裟换,常设咨议员都成了参议员。

    谭议长坐中间,见到他们,说:诸位弟兄,参议院正在开会,请不要滋扰。

    大头枪一举,说:开什么框壳子会?都督是选出来的,凭什么挨你们的夹棍?

    伍先生起吼:斯文些,现在是民国年代,不要拿枪杆子吓唬人。

    友哥说:搞什么名堂?堂堂都督,行事由参议院拍板?

    常先生说:三民主义,民权至上,懂不懂?

    大头动粗,吼得更凶,说:绣花枕头一兜子糠,光复那天,让你们点个火都泼汤,却要开口“主义”、闭口“民权”,哪是吃菜的虫?

    这时,谭延闿站起来,说话:众位,有理不在高声。点火一事上贻误战机,定要检讨。光复大业,列位有功,但不能挟功自重。

    他有意提高声调,不再是黄山烟墨在端砚上转圈圈,而是击磬般的金石之声:同盟会宗旨不能违背,民主宪政不能空喊。宪政是什么?宪政其实是“限政”,限制执政的头头脑脑,让他们权力不滥用。议员要做的就是“议政”和“限政”。

    大头不服:议员凭什么都是长褂子?兵、绅、学、商,只见绅、商。

    谭延闿有些语塞,但马上醒过神,说:本应是军、绅联手,如湖北,武有黎元洪,文有汤化龙。只是更要尊重民意,平心而论,黄忠浩带兵是一把好手,但众弟兄否决,就将他抹了。是不是?

    正在一诘一答,又一队人闯进来。长褂子都认得,是陆军小学夏校长,他带学生来抗议。

    夏校长说:焦达峰凭什么调动我陆军小学校的学生?

    谭延闿讲:他是都督。

    姓夏的说:他何德何能?选了他做都督。

    友哥冷冷地说:你要选哪一个?

    姓夏的讲: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当然选谭延闿。

    大头冲姓夏的吼:少拍马屁!

    姓夏的说:反正都督不能是三教九流,要德高望重。

    大头要动拳头,被谭延闿制止。他教训姓夏的:你呀,好不智慧。现在哪是争都督的时候?革命力量正在萌芽期,全国响应武昌起义的只有一两个省。焦都督同我都想改变政治格局,为百姓谋取幸福,现在要做的事情是维持社会秩序,保全治安。不要再吵闹。

    一番话让人入耳舒心,息了争吵。

    出门,大头说:这家伙是把泥瓦匠手中的刀,抹泥抹灰,什么都抹得平。

    超哥说:是水晶球,溜溜滑滑,哪里都能滚。

    鹏爹后来讲古,说起长沙那年募兵,城里搅成一锅粥。

    人挤,比“文革”大串联还厉害。他说。

    我打个冷噤。“文革”大串联坐火车,厕所里站六个人,满街革命小将。

    比春运火车站的人更多。他说。

    又是恐怖片。春运期间,进了火车站的包围圈,屙屎屙尿都没办法。

    募兵六万,你想,当年长沙拢共二三十万人口。他说。

    六万人,城里要“炸箍”[31]。

    黑早,大头骂超哥横插一杠子,不近人情;超哥说大头格外一条筋。

    大头说:同鹏伢子一起巡逻,遇事好打商量,为什么要拆档?

    超哥说:你以为是我的主意?焦大哥要调他做文书。

    大头说:巡逻,这条街走那条街,烦躁,要有人讲话。要不,你同我一起。

    超哥说他有事做,要训练新兵。

    大头骂骂咧咧走了,鹏伢子同超哥去见焦达峰。

    原来,招募兵员的人手不足,要派些人去南北四门募兵。鹏伢子同一位军中老文书被焦大哥派到天心阁。鹏伢子问:如何招募?

    老文书说:看样学样,登记就是。

    鹏伢子以为同自己投军一样,要查清身家姓氏,登记三代家口,考问识字程度,载明箕斗数目,哪晓得简化到只要登记姓名、年庚生月。哪晓得又是扯不清的麻纱?

    一路上,只见到处摆点设站,好多营中弟兄干同样的营生:募兵。办法简单,一根竹竿挑面大白旗子,上写一“募”字,旗下自有人排队。

    来到天心阁城楼下,刚亮出招兵旗帜,跟前就排长队。鹏伢子看跟前一张张旱烟叶子一样的面孔,仿佛又回到大围山,回到乡亲们中间。穷哪,单看衣着就晓得,有的年轻伢子个子长高,衣服不长高,上身的褂子缩到半腰,“露脐装”;有的穿的或是娘的,或是姐姐的花衫子,“反串”。这些人挤上前,个个露出戆厚的微笑。

    老文书询问情况,鹏伢子笔录。

    老文书问:姓?名?年庚生月?

    答:姓李,叫刚牯子。属狗,我娘生我那天起伏。

    问:学名叫什么?

    答:没有,就叫刚牯子。

    鹏伢子只好在册上“姓名”一栏写李刚牯,“年庚生月”一栏无从落笔。老文书掐指一算,提醒他,属狗,丙戌年;六月初伏。鹏伢子照填“丙戌年六月”。

    下一个。

    问:姓名?年庚生月?

    答:王国钧。

    老文书说:你是宣统,哈哈,好个“亡国之君”。

    再问年庚生月。

    那人说:日子记得,生我那天正逢陶公菩萨生日。又问:属什么?

    答:属犟驴子。我爹同我生嫌隙,骂我属犟驴子。

    笑倒一片人。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鹏伢子笑个饱,也累得发黑眼晕。

    那天做到天断黑,天心阁城楼下应募的队伍仍不散,排几里路长。

    回营房,超哥横趴在硬板床上,说是累的。问起,又是吃西瓜崩了牙,喝凉水小舌子长疱——古怪稀奇。

    超哥训练新兵站队,好不容易站一横排,让他们“报数”。

    就报数:一、二、三、四、抓……

    问:抓是什么?为什么不报“五”?

    答:我那乡里,凡“五”都叫“抓”,抓东西要用五根手指。

    纠正过“五”,接着报。

    又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炮……

    又抬出门炮,原来浏阳那边习惯将一“十”叫一“炮”。

    继续操步伐,走同边路的不少。超哥想主意,让他们边操边念:左——右——左,右——左——右。

    有人问:哪是左,哪是右?

    超哥说:拿筷子的是右手,捧饭碗的是左手。

    再操练,再喊口令。只听到碗——筷——碗,筷——碗——筷……

    超哥说:这不是要我的命?

    大头一身酒气回营房,得意地讲:你们不同我一起上街,亏吃大了,街上好多大戏看。

    怎么?戏班子上街献演?

    大头说:哈哈,你看那街上,什么人都有,关张赵马黄,五虎上将;程咬金、秦叔宝、老杨林、小罗成,全是好汉。黄天霸、窦尔敦,披挂上阵……走马灯一样,什么英雄、什么装束都有:有的脑壳上戴英雄结,扎红绒球,腰上缠黄带子;有的打绑腿,有的赤脚穿双大皮靴。兵器更是乒里乓啷,样样齐全。猎枪、火铳、长矛子、钩连枪,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剁猪菜的大铡刀。当官的佩宝剑,赶时髦的佩指挥刀。藩城堤荒货店里的指挥刀都卖完了……

    超哥说:难怪你说是戏班子上街。

    鹏伢子想:革命怎么搞成了演戏?

    友哥透露消息,他去了学校募兵。

    大头说:读书同打仗两不搭桥,去学校募什么兵?

    友哥说:都督府学习欧美,以为学生应在军营中受锻炼,三天内要组建一支学生军。

    大头说:从来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怪事。

    友哥说:应征的不少。更奇怪的是有学生不愿进学生军,要直接进新军,找我做担保人。我见那个学生身长个大,有志气、有口才,保举了他。

    超哥说:你看中的人想必不会差,把他送到我们营中。

    友哥说:已经让他去了五十标第一营左队。

    若干年后知道,这位身长个大,有口才、有志气投军的青年果有经天纬地之才,他打个喷嚏,震得地球那边的华盛顿白宫掉瓦片子。他叫毛润之。学生军里也有个冒尖的人物,不过跟前一位比较起来差得远,那是唐生智。

    第二天,鹏伢子再去都督府招募,没有人排队。见到老文书,说:轻松了。今天没事干,不再搞登记造册了,让各路招讨使自己募兵。

    问:招讨使有哪些?

    老文书说:只晓得西路招讨使是杨任,中路是冯廉直。

    鹏伢子记起冯廉直那副狼狈吃相,心想,怎么能让这样的人去做招讨使,去募兵?

    又见到府前空坪上搭里多路长的芦棚,问搭来做什么。老文书说:开流水席,吃十大碗。

    问:什么?十大碗?

    老文书说:你不晓得十大碗,晓得蛏干席?问:什么意思?

    反正没事做,老文书就数给他听:乡下最时兴的是蛏干席,席面上有十大碗。第一碗是水笋子上盖蛏干,接下来是“三扣”。

    问:什么是“三扣”?

    答:就扣鸡,扣鸭,扣羊肉。

    问:为什么没有扣肉?

    答:扣肉叫砖子肉,肯定要有的。

    接下来介绍六碗菜出鱼,七碗菜……

    鹏伢子懒得听他的消食经,要回营,见到黎满。他衣着精神,人却打不起精神。听老文书讲过,黎满九九表背得烂熟,管账还算是精明,只是要钱的太多,个个喊出的数目吓死人,黎满讲:临时造假票子都来不及。

    他问:什么事不快活?

    黎满脑壳甩个不停,说:不得了,会要炸箍。

    他说:你接收了银行,怕炸箍?

    黎满说:我笔下划出去的是现银子,划多了,亏空一截,天大的洞拿什么补?划少了,骂我是钻子上绑钢针,钢针上绑卵毛;说我捏住一寸,不放一分。

    问:他们要如何?

    黎满讲:那天来个姓吴的湘乡佬,说是要招兵,当天提走两万。第二天又来要钱。我说你昨天要过了,今天又要,要来做什么?他说是做大事当然要用大钱,骂我是抠鳖。你说我如何办。

    说罢又是唉声叹气。

    鹏伢子以为又是“消食经”,懒得听,反正没事,何不去看夫子?

    夫子家里,浏阳老客一群,这些人中有些投了军,有些想投军。投了军的找夫子帮口说情,莫被送去打仗。夫子说:当兵吃粮,就是为国捐躯;现在需要人手援助武昌革命党,保卫革命成果,怎么能打退堂鼓?

    那几个讲:上有老下有小的,投军只为有饱饭吃、有军饷银子,不晓得要打仗。

    同这些人讲不进油盐,夫子懒得理会。

    准备去投军的听这一说,立马表示,钱要紧,命更要紧,军不投了,回去!

    只有个半大伢子,扯住夫子说:我还是要去投军。

    那个伢子叫向雷。夫子吓唬他:要打仗的,红炮子满天飞,你不怕?

    向雷讲:我不怕的。在学堂,老师讲过,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还!

    向雷做如此惊人之语,惹发鹏伢子的疑问,说:你在哪个学堂读书?

    向雷告诉他,在围山书院。

    怪不得。鹏伢子让他明天去协操坪四十九标。

    留这些人吃饭,都说不了,都督府开流水席,有蛏干和大块的砖子肉。

    山里人将扣肉叫砖子肉。夫子自愧不如,家里只有萝卜干和大块的老冬瓜。

    送走浏阳老客,两人边喝茶,边聊时势。鹏伢子讲起募兵的怪象,夫子并不在意,说:手下没有人没有枪,焦达峰和梦天先生斗不过谭延闿这帮人。

    鹏伢子问:为何?

    夫子讲:维新失败以后,革命党依靠会党,成不了事,哥老会的会党起义,仅仅维持了几十天。后来,革命党换脑筋,搞军绅联合,湖北革命走的就是这条路子,湖南也往这条路上走。谭延闿的参议院代表绅权,新军中从协统到标统,很多人都愿意攀附谭延闿。同盟会员中,赞成焦达峰和梦天先生的不占多数,大多数人看重的是资质、地位、人脉、财富,而这些,恰好是谭延闿和你们口中的长褂子先生的强项。

    鹏伢子说:这倒也是。

    夫子一一道来:论资质,谭延闿是一两百年湖南唯一的会元,长褂子中好多是有功名的,在社会上都有地位。焦达峰虽说是龙头大哥,呼风唤雨,但到了长沙城,很难抗衡有文化优势的长褂子。再说地位。地位离不开官场,地位越高,官场经验越丰富,经验中的要诀是懂秩序,识进退,这样才能有序而不乱。焦达峰没有地位,讲不起话,所以让秩序乱了,秩序一乱,治安跟着差,就是普通百姓也不会买账。再论人脉,谭延闿同长褂子很多都是世家子弟,世家与世家之间牵藤挂绺,哪里会瞧得起白衣秀士、山寨大王?最后说到财富,那更不可同日而语……

    夫子话锋一转,说到募兵:其实,焦达峰也是绝顶聪明的人物,募兵是着妙棋。军界联合不到人,他就出奇招,手上有人有枪,腰杆子才硬,多多益善。新军加上巡防营拢共不到一万人,焦达峰这次要招募六万新兵,六万人中有一半能练出来,也不可小视。只是事情来得太匆促。

    鹏伢子吃惊:六万?长沙拢共多少人?

    夫子说:不到三十万。所以你说的城里的乱象,叫作乱出有因,见怪不怪。

    又说:只是招募的人,这也不懂,那也不懂。

    夫子说:错了。这样招兵,路子起对了。曾国藩募兵,以“朴实而有农夫土气者为上”,越土气,越能耐苦、耐劳、耐寒,你说是不是?唉,只是时间仓促,恐怕来不及训练。

    他又告诉夫子,改了,现在都督府不再招兵,改成各路招讨使自己招募。

    夫子说:这也是曾国藩的老路子。各招讨使回老屋招兵买马,有个好听的名号,叫作拱卫桑梓。再有,同一乡的人讲乡情,有感情联络,大事小事还可依乡规民约办理。这叫打不烂的铜板册,打断骨头连了筋。办法是曾国藩想出来的。

    鹏伢子冰雪淋头,说:曾国藩有这么多道道呀,莫非焦大哥暗合了曾国藩的卯榫[32]?

    夫子又讲:绕不开的曾涤生啊!焦达峰聪明,只得他点皮毛;长褂子却是成天守着“曾文正公”打转转,长褂子难斗。

    这么一说,鹏伢子为焦达峰和梦天先生的命运打冷战。

    其实,绕不过曾涤生的人多。后来那位蒋中正,案头经常摆的是《曾文正公全集》。毛润之先生说过,“予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那年他十八岁,投新军,分在五十标后营左队。他后来领导的红军队伍,兵源取自泥脚杆子,成就大业。

    一早,大头又骂人:把老子当块抹布用,抹了这边抹那边。

    梦天先生紧急安排,新招募的几营兵,由他们训练,大头也在“教官”之列。

    城外,东北边辟出片操场,新兵李刚牯说:有几十个禾场屋大。操场四面是小树林子,树苗子密密麻麻,王国胜就说,像稀毛癞子。王国胜就是王国钧,先生为他改名。刚牯子纠正他,说:树苗子齐整,一排排,像梳子。鹏伢子纠正刚牯子,说像牙刷。其实,这些新兵进城才几天,没有哪个用过牙刷。

    操场就是训练场。大头对新兵恶言恶语,动不动拳打脚踢,偏偏拳头下面出好兵,一队人被整治得服帖,行进时居然步伐齐整,不再有人走同边路;喊口令时“一二一”喊声整齐,不再是“碗——筷——碗,筷——碗——筷”。哪个出错步子,大头让他吃“火腿”,有的兵腿被踢得青红紫绿。

    鹏伢子训练新兵匍匐前进。王国胜讲:小长官,你先做个样子。

    鹏伢子伏地上示范。王国胜说:这样子像蛤蟆屙尿。

    鹏伢子横他一眼,站起来,要求他们学着做。都趴下,操场上爬行大比拼:一个比一个爬得慢。练几次,都不成样子。只有向雷,还算是中规中矩。

    鹏伢子喊:动作快些,要有个样子!

    王国胜回应:莫再练。再练,胯膛里那截东西会不成样子。

    鹏伢子问:为何?

    王国胜讲:小长官,你穿厚布军裤,又有皮带绊住,那东西不受磨损;我们穿扎头裤,薄薄的一层,裤裆磨破会“现鸟”。

    鹏伢子想:也是,他们还没有领到军装。

    大头赶过来,说:军中无软货,菩萨心肠带不得兵。他操起支木棍,喝道:都给老子咬紧牙关硬起卵,匍匐前进!

    他盯着王国胜,手不到位,木棍子敲手,脚不到位就敲踝拐骨,痛得王国胜滴眼泪。爬一次不行,这头爬过去,那头爬过来,练到动作熟练。

    大头说:这才有个样子。

    又对全队人说:王国胜训练刻苦,明天不用倒尿桶,也不用清扫营房。

    说罢,掏出纸烟,递他一支。王国胜接烟时手颤,又滴眼泪。

    又掏出一支,说:向雷,动作规范,赏烟一支。

    向雷说:报告长官,我不抽烟。

    大头说:不抽也好,免得关饷后,发的银子不够抽烟。

    王国胜喜得眼睛几眨,说:还有饷银哪!

    超哥训练新兵穿越障碍:走独木桥、翻木墙、蹚水过沙池。新兵跌跌绊绊的不少,他不管,只是一个劲喊:快!快上!当作是救火!

    有人跑得发黑眼晕,倒在地上,被他一把揪起,逼着继续跑。有人想呕吐,被他喝住:吞进去!脚步不要停!

    几个来回之后,稍作休息。刚牯子说:要命!

    超哥说:不拼命,练不出兵!

    训练结束,大头领着脸色苍白的一群人回营房,不忘对鹏伢子讲:棍棒底下出好兵。

    超哥说:去找黎满,早些要回军服。告诉焦大哥,新兵吃得苦,练得出来。

    都督府像戏园子,人多,热闹。大堂的一角摆张老式书案,旁边的条榻上堆满账簿,桌子后面坐黎满,他被里外几层人包围,众人贪婪的目光像红炭,烤得他喉干舌燥。挤进个人,一张宽脸,一掌拍在桌上,发吼:老子募兵两百人,每人月饷三两半,吃饭三两银,武器、辎重,合起来两万如何够?你不认得老子是哪个?

    黎满说:你姓吴,湘乡人。昨天来过,前天也来过。要算账,算给你听。先说月饷,一丁一月三两五,十人三十五,百人三百五,两百人才七百银;吃饭钱哪有三两的标准,一人一月吃一担糙谷,糙谷一两半银一担,出米七十斤;菜金一天三分银子,只要不克扣,包你有菜下饭,就算一人一月一两伙食银子,两项加起来不过九百银。武器、辎重,实报实销,你拿单来。昨天你领走两万,余一万九千多银,要退包!

    姓吴的嚷:老子还要盖营房、添器械,还要吊死扶伤!

    黎满讲:那是以后的事,现在不能又做满月,又打三朝[33]。

    一旁,有人夸黎满:这后生子是铁算盘。

    有的说姓吴的是狮子大开口。

    还有的劝黎满:反正钱不由你荷包出,大清银行银子成堆,拨钱就是。

    黎满说:这几天大放血,老底子掏空,拿什么拨?

    鹏爹讲的这般情景,我似曾见过。地点不在又一村都督府,在杨家山湖南省革命委员会筹委会。那是“文革”初期,那不叫募兵,叫成立战斗队,后来改成“司令部”,也是纷纷招兵买马,“山头”林立。“山头”也是组织机构,也要办公,要办公就要办公经费,经费从哪里来?由革命委员会筹委会拨给。伸手要经费的由头多:要旗帜,“山头”若无旗帜是师出无名;要纸张,红纸写标语宣传毛泽东思想,白纸写大字报,口诛笔伐牛鬼蛇神;要自行车,宣传毛泽东思想走乡串巷,不能光靠两条腿;要办公用具。手一伸,拨钱。至于蛏干席,虽没吃过,但革命大串联,坐车是不要钱的,每天有四角钱的伙食补贴,因为我们在干革命。于是,满街崭新的自行车,五金交电公司的自行车断了货;拾荒的占了便宜,他们可以揭下“大字报”当废品卖。我们看似也占了便宜,坐车不愁,吃住不愁,几乎跑遍全国……直到若干年后我算是搞清楚:凡敞开用钱的“革命”,都只能维持极短的一段时期;流水一般花费的钱,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当政的不管是焦大哥还是其他大哥,自己是掏不出半文钱的。

    鹏伢子分开众人,同黎满耳语。黎满说:对不住,去找焦大哥。

    焦大哥正发火。听鹏伢子说到军装的事,把黎满叫过来。

    焦大哥说:募兵之后还要稳兵,连军服都不赶趟,人会跑空。拨钱就是,由他们自己买布、请裁缝。

    黎满哭丧着脸说:要有钱可拨。现在,老底子都抖空,我从哪里生银子?

    焦达峰吃惊,说:才几天,钱就空了?

    黎满讲:那么多人伸手,要的数目又大,不给钱就骂我对抗革命,钱库里的银子经得起几番折腾?再有,前几天都督府开流水席,一天四百多桌,不都是钱?能压的我就压,能卡的我都卡。梦天先生说要两万块添置副都督的披挂行头,我都卡住了。不晓得这钱要如何管。

    焦达峰问:还有没有一百万两?

    黎满说:没有。

    几十万两?

    没有。

    十万两?

    也没有。

    一万?

    要凑。

    焦达峰着急,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原来准备拿笔钱奖励这次光复的有功人员,现在银子从哪里出?

    又问:你给了姓冯的多少钱?

    黎满问:哪个姓冯的?

    焦达峰说:湘潭人,你领他吃过饭的。

    黎满说:两万。你批的条子,让他做中路招讨使。

    焦达峰说:我批过?

    黎满说:你当上都督后事多,做过的又不记得,你批的条子上说由他主管中路招讨使,还给两万银子。听说,他拿到银子就坐汽筏子回湘潭。

    焦达峰跺脚,说:糟了糟了,这家伙在湘潭募集一些人,住在江南会馆花天酒地,然后追杀仇家。又向湘潭知事要十万块钱,现在湘潭的余知事已经将他告到了参议院,谭延闿打发人来质问我,是不是我让他做的中路招讨使。

    黎满说:死不认账就是。

    焦达峰叹气。

    鹏伢子有心安慰焦大哥,告诉他,新兵接受训练,能吃苦,一两天就有个样子。

    焦达峰说:好啊,提早一两个月,哪会急得火烧屁股?迟了,迟了!还等着出兵援鄂,那边等不及,每天发来几份电报。

    又对鹏伢子说:每天你过都督府,将队伍训练、整编的情况告诉我。

    “双鱼一眇”,稗子草,谢幕

    黎满尽心尽力,从军需仓库搞到些军装,运到营房,分发下去。大小如何,不保证。军装上身,人就精神。李刚牯鼻尖子凑在军服上,贪恋那股机油味,说:出娘肚子没有穿过机织布衣服。王国胜说话离不开裤裆,说:解裤扣子就能射尿水子,有这身军衣裤,不怕鸡鸡磨烂。

    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关饷?

    大头听到,一通好骂。

    继续操练。

    梦天先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操场,一身元帅服,惹得新兵啧啧不已。他看过操练,说要集合训话。队站得有个样子。梦天先生一砣子劲,正要训话,向雷发问:报告长官,什么时候发枪?

    梦天先生说:正要告诉弟兄们,同盟会领袖级人物谭胡子带两千条枪,已经从武昌到了长沙……

    一片欢腾。梦天先生又问:让你们开赴武昌打仗,敢不敢?

    依旧一片喊声:敢!只是,喊声不果决。

    这边,超哥私下讲:射击的“三点一线”都不懂,如何打仗?

    大头说:扔个手榴弹自己屁股会挨炸,这事上儿戏不得。

    鹏伢子早听说过谭胡子,想:他来到长沙,会是什么大事?

    都督府的钱袋子抖空,“财务署”无法开工。焦大哥在都督府同谭胡子关起门讲话,正好成哥和二哥从宝庆赶来,黎满乐得清闲一日。

    成哥不空手,带来两麻袋柚子。

    黎满说:吃不完,怕酸。

    成哥说:酸个鬼哟,最好的菊花心柚子,以前是贡品。

    黎满说:两麻袋,吃到牛年马月?

    成哥说:不怕。柚子柚子,就是有子。婆娘多吃柚子有崽生。

    黎满说:新娘子不晓得在哪一方。

    说到婆娘,提醒了黎满:锦妹子喜欢吃柚子,何不借花献佛?

    下午,锦妹子放学回家,喊口渴,寻冷茶喝。夫子忙于写稿,标题拟好:

    剑拔弩张,革命党严阵以待拒北虏

    心雄气壮,湘子弟众志成城做南援

    正待稿纸上布下文字,门外有人吹口哨。锦妹子晓得有人约,跑去开门。夫子说:哪儿来牛屎八哥乱叫?不要理会。

    锦妹子还是开门,见两乘轿子。轿夫掀开轿帘,卸下两袋柚子。就看到黎满同成哥跟着进门,还有位不认识的客人。

    夫子说:新奇,人走路,麻布袋坐轿子。

    黎满嬉皮笑脸,说:装的是宝庆出的好柚子,菊花心。两袋,扛不动才雇轿子。

    夫子说:不叫菊花心,叫“官柚”。坐轿子摆格的就是官。

    锦妹子抱怨夫子说话不客气。夫子说:客气?我还要发“潮气”,刚想好的文章被这两袋“官柚”挤跑。

    锦妹子见夫子没有好脸色,扯起黎满出门,边走边说:老糊涂了,莫理他。

    出得门来,黎满介绍二哥给小锦认识。四个人往北门外走。

    小锦问:去哪里好?文昌阁还是开福寺?

    都好都好。

    几个人甩手甩脚,看街景,看高檐矮屋下百业营生:有人刷子上蘸桐油,用一层层皮纸糊纸伞,有人修铜锁配钥匙,有人编竹器,有人箍脚盆木桶。间或见钟表修理店,店面稍齐整的,老板戴个放大镜灯光下拨弄钟表;也有替人画瓷像的,九宫格罩在相片上,在瓷版上涂出灰灰淡淡的幽冥之色。又见好多人家门前铺门板,摆放一扎扎纸和成捆软木片,还有大盆糨糊,在包火柴盒子。做事的都是些女人和细伢妹子,手脚快,出货利索。黎满讲,前面就是和丰火柴厂,他说:嘿嘿,长沙能够生产火柴,以后火柴不叫洋火,叫中火。

    成哥讲:实业救国是正道,民生主义就是兴办民族工业。何不进工厂看看?

    几个人就入厂,打马牌子,说是受参议院委派,督察工厂。

    进厂,见到火柴的生产并不难。产品的原材料主要是柳木和赤磷,用简单的机械操作为木材刨皮、切梗,其他工序如装盘、涂磷、制盒、装盒全是手工,女人同细伢子都能做得。

    工厂的管事介绍,生产的是黑头火柴,安全;不像红头火柴,一刮就燃。

    黎满讲:“和丰”发行流通券,哪里都可以当银子使。

    出厂,找间小饭店吃饭。黎满笑问:今天割哪个的精肉子?

    锦妹子讲:应当是管都督府的钱柜子的人请客。

    黎满说:莫挤对我,我是纸糊的罗汉壳子,经不起捏。

    成哥指着二哥说:今天由这位请客,他是出了名的“化生子”,不止他,他老爹,他老兄,都“化”出了名。

    锦妹子一头雾水。成哥介绍:二哥的爹是老革命党谭人凤,他家父子三人都是同盟会员。

    锦妹子说:了不得,你的爹定是八面威风。

    成哥哈哈大笑,说:胡子爹爹面相上阿弥陀佛,发起脾气来骂死人。

    二哥说:是呀,早年间就是这样。教私塾时,讲霸道的乡绅被他骂得脑壳低进裤裆,一根长旱烟杆子动不动戳人家的脑门子。

    锦妹子戏问:实说,打过你没有?

    二哥讲:打不到,我比泥鳅还滑,喊打,我就跑,追不上的。

    锦妹子再问:怎么讲你爹也是“化生子”?

    二哥说:我哥哥是公费留学生。早几年,孙文、黄兴在镇南关发动起义,我爹想去广西镇南关,手头没有银子,情急之下,将我哥哥的公费折子做抵押,借了一百两银子,同朋友一起赶到镇南关为孙文助阵。儿子的公费折子都拿去做抵押,你讲他“化”不“化”?

    问:后来呢?

    答:后来仗打到没有子弹。我爹逞能,冒冒失失找在广西做巡防营统领的郭人璋要钱,以为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会出手相助,哪知郭人璋见风头不对,要悬赏捉他,他只好往香港跑。他做事有时候不对本子。

    成哥说:他爹是老革命。今年三月,广州黄花岗起义,他又要参加。人家嫌他老,不让他冲锋陷阵,他还一肚子牢骚,沸反掀天。

    二哥讲:莫提他,他呀,脾气如红头火柴,一刮就燃。不满孙文,经常开骂。他最佩服的只有两个人,还都有保留。

    问:哪两个?

    二哥说:黄兴、宋教仁。

    锦妹子听得只点头。

    二哥说:就是这两个人,他也有话讲——黄克强雄而不英,宋教仁英而不雄。

    黎满说:看来,你爹最看重的还是你,哈哈,你们父子一个脾性。

    二哥想起胡子爹爹这时候应当在都督府,想结账走人,说:他从武昌南下,我从宝庆北上,两父子还没碰面。

    黎满对锦妹子讲:你也要回家了,再不回家,会挨骂。

    锦妹子说:我爹呀,他骂我,我就剥片柚子塞住他嘴巴。

    三个人都说她也是个厉害角色。

    鹏伢子去都督府汇报新军操练,见个胡子老倌起高腔。梦天先生在一边,说是谭胡子“教崽”。谭胡子对焦大哥丝毫不客气,说:你真糊涂,让他们成立什么参议院,说话、行事要看他们的脸色,这不是唱木偶戏?你倒好,堂堂的湖南都督,成了人家手中的提线木偶。

    焦大哥说:那倒不至于,只是凡事要同他们打商量。

    谭胡子讲:有个什么商量好打?湖南的恶绅、劣绅都是出了名的叫脑壳,新旧都是。这些人在“子曰诗云”上胜过你,就逼你称师;稍微懂点“民主”“宪政”之类的洋学问,就逼你称臣。

    焦大哥说:这些长褂子行事是有些嚣张,什么决定都要参议院盖戳子才让执行。

    胡子说:当初就不要承认这个参议院。看看,现在你是头顶兑窝子唱戏——费力不讨好[34]。干脆,取消参议院,你一身轻快。再说,同盟会自成立以来,一直是领袖制,你当大都督就是正牌领袖,这正是同盟会的主张。

    焦大哥说:岂止是取消参议院,当初有人给我张单子,上面列了十几个人的名字,说单子上有名字的皆可杀。

    胡子问:你如何处置?

    焦大哥说:本想拿出革命手段,后来有人劝解,说是革命大业必须网罗一批人才,同心协力。单子上列的都是湖南有名望的人,杀了他们拿什么去收服人心?

    胡子长叹一声,说:你为人不忍,今后,人家要你的脑壳时,恐怕绝不手软。

    焦大哥沉思片刻,对梦天先生说:通知都督府成员,赶紧到义昌祥成衣店开紧急会议。隐秘些,说是商量出兵“援鄂”。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一切让位于“援鄂”,击退清皇室的反扑。援鄂的队伍从四十九标抽调,叫独立第一协,友哥在其中。四十九标留下的人不到三分之一。五十标从益阳调回长沙。第二天就要出发,那个下午,友哥约超哥、大头和鹏伢子吃饭喝酒。

    经过太平街,见老“瞎子”坐在利生盐行门口,守着他的鸟笼子,继续“营业”。“瞎子”认出人,巴结地说:明天各位出征湖北,何不抽个彩头,讨个吉利?

    友哥说:万一得个下下签,搞得心上打鼓,不抽了。

    超哥说:大军北上,一定旗开得胜,我自己算得准。

    就推鹏伢子,让他抽。鹏伢子说:以前试过,气运不差,不再试。

    大头犹疑一阵说,我试试手气。

    给点钱,“瞎子”依老套路,喂灵雀子吃谷。灵雀子先是不肯吃谷,喂它,跳上跳下,就是不动。大头有些紧张,说:算了,走人。

    就在这时,灵雀子啄出签封,大头迫不及待,打开看,眉头起皱,脸煞白,叹道:老子就是这样的命。签上写:

    勇若常山赵子龙,命如潮汛有涨停;

    桃花褪红翻作绿,双鱼一眇[35]不单行。

    超哥说:没有说你命不好呀,夸你勇敢。

    友哥也说:还说你走桃花运,嘿嘿。

    大头说:我的事只有自己知道,不管了,找地方吃饭。

    鹏伢子想:签上说桃花又红又绿,指什么?“双鱼一眇”怕不是好兆头。唉!怎么会呢?

    饭桌上,大箸吃菜,大口喝酒。吃喝过,说起上次照相,去药王街“镜蓉”照相馆取相。

    相片冲好晒好,乍看四人仪表堂堂,细看,大头“眼睛”上一道白痕,老板解释,底片上沾了头发,揩干净底片,看到硬是有指甲划过的痕迹。找老板扯麻纱,老板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只好答应重照,或者退钱。

    大头说:不照了。人背时,怎么照也照不出一朵花。

    大头闷闷不乐。众人纳闷:怎么回事呢?为了讨大头开心,超哥提议去湘江边散心。走太平街,从马明德卤味店买些鹅脚掌、鸭颈根、酱猪蹄子,荷叶包好,再买些老酒,四人出城门,沿江堤走。大头敞开衣服,拿过瓶酒,咕噜几口,骂:什么鬼天气!到九月,还热死人。

    超哥说:心静自然凉,想宽些,看远些。

    鹏伢子顺着超哥的说法,看天,天上热闹,挤密挨密的星子像粗心婆娘淘米,撒落四处。偶有流星,如飞蛾子被按住虫背,泄一线白浆。无月无云,天海空澄。再看这江上,江流清浅,水陆洲漂泊江心如浮天梭。往南看,隐约看到洲上的江神庙,往北看是牛头洲,连接两洲的是灰白的沙滩。船码头仍有灯光,傍岸泊几条大船。

    友哥说:明天一早乘坐这几条船下湖北。这次援鄂的都是精兵强将。

    超哥说:是呀。本想让新募的兵也上阵,只是训练的时间太短,恐怕误事。

    大头说:新兵上阵,不是让他们送死?莫丧德。

    友哥说:我只是担心,革命党最多的四十九标人走空,出事怎么办?

    超哥说:不会吧。眼下无风无浪,明天谭延闿都会来送行。

    大头说:长褂子凑什么热闹?

    超哥说:不要长褂子、号褂子了,看远些。

    也许,超哥预感会发生什么不测之灾,沉吟一阵,他对大头说:你同鹏伢子留在焦大哥和梦天先生身边,凡事有个照应。

    大头伤感,说:四兄弟两边分,什么时候能再聚在一起?对了,你们回来还会留在新军吃粮?

    友哥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我最想的是回我那涟源乡下,守几亩薄田,田边种点拖泥豆;辟一间塘,养些鱼,塘边搭起丝瓜棚,逢到这个时节,我搬张竹靠椅,坐在水塘边,看瓜棚上垂下的丝瓜结黄花,看水塘里鱼影子晃来晃去,那才叫滋味。有米、有豆、有鱼、有瓜,哈哈,享天福。不过,如果需要我留下,我也情愿。

    超哥说:我从小打猎、开生荒,盘泥巴的农事丢生了,生就当兵吃粮的命。

    友哥捅捅大头,说:讲讲你自己。

    大头沉吟一阵,说:索性说个痛快。我生来敦敦实实,打仗不怕死,说我“勇若常山赵子龙”,不假……我走过桃花运,讨的婆娘漂亮得我自己都不相信,一乡人羡慕我的福气,哪晓得一年以后被个做上门功夫的裁缝拐跑了,所以我见到裁缝就来气……为了找回婆娘,我寻遍长沙城,为了混口饭吃,担过潲水,后来进营当兵。

    鹏伢子问:拐走你婆娘的裁缝,是不是那天在白马巷挨打的那位?

    大头点头,说:是的,他后来混进藩台,当上公食裁缝。

    鹏伢子又问:那瞎眼婆娘是——

    大头说:伤心事,莫再提起。今日求的签上,前面三句都有应验,只有最后一句“双鱼一眇不单行”说的是什么,我至今还没有悟出,肯定是兆头不好。你们说,照片上我的眼睛被划瞎,我能不气恼?真不晓得,是不是还留在新军。

    说罢,他将瓶中的残酒全倒进喉咙。

    天上隐隐现出秤钩子月,不亮,淡黄的一抹。三个人扶着半醉的大头回营。

    援鄂,援鄂。三四百人送走援鄂的船队,坐轿子的、骑马的几十个人去了县学宫“参议院”,夫子沿江堤走一段,由新开门折回家。想到第二天的报纸要有文章报道,摆好笔墨,准备起稿。听到门响,晓得是锦妹子进屋,先把个歌子丢进来:

    湖南子弟善攻取,手执钢刀九十九。

    电扫中原定北京,杀尽胡人方罢手。

    夫子嫌她打乱自己的思绪,说她是蝉蛉子,噪人。

    有个声音讲,喉咙不错,比蝉蛉子唱得好听,只是歌词差劲。

    夫子抬头看,伍先生提一篓香蕉,踱进屋。夫子问:参议员,你不是要开会?

    伍先生说:开什么鬼会?都做戏。一边是同过房后要悔婚,一边是想讨老婆不下订。

    夫子说:说话莫拐弯抹角,照实讲。

    先生说:焦达峰装模作样喊辞职,不做大都督了。

    夫子问:后来呢?

    先生说:后来,后来参议员也觍起脸皮“合座慰留”。

    夫子讥笑他:你的戏份不会少,一定在“合座慰留”之列。

    伍先生急得说话结结巴巴:我、我本来不挽留他,但眼睛一睃,门外站岗的号褂子刺刀都上起了,我要唱反调,身上会三刀六洞,找哪个报账?

    夫子笑得尖厉,说:你这号长褂子,历来是当面吃牛肉,背后扯筋,同样是戏班子出身。

    伍先生说不出话,满脸锅墨烟子,掩饰尴尬,就讨茶,讨酒,要下酒菜。夫子照办。伍先生喝得多,说话又嘴不关风,大骂谭胡子,大赞谭延闿:你看你看,两个人站在一起,文野顿分,雅俗立判。胡子老倌蹦上蹦下,像卖狗皮膏药;谭祖庵举止有度,气宇轩昂,俨若神人。

    夫子说:你呀,过甚其词。谭胡子一把年纪,能为革命呼啸呐喊,难能可贵,容易激动是他的真性情;谭延闿固然举止落落大方,行事四平八稳,但也不至于俨若神人。

    先生容不得批评,说:我看谭胡子像是屠行出身,作歌都是磨刀霍霍,杀气腾腾,刺耳。

    锦妹子说:歌好听,唱出来长精神。

    于是她边吃饭,边唱:湖南子弟善攻取,手执钢刀九十九……

    先生说:你们父女两个,一个德性,就是偏执。

    夫子说:小孩子顶撞了大人物,莫怪。

    饭后,剥香蕉。伍先生剥好一根递给夫子,边数落谭胡子,说:“手执钢刀九十九”,充其量是黄巢“我花开遍百花杀”的翻版,与文明革命背道而驰。

    夫子不同他争辩,他更来劲:你看看陈梦天那身打扮,只差没端起锅盖充脸面,俨然以为自己是拿破仑,是华盛顿;还有焦达峰,脸如门神,做样子给哪个看?

    夫子说:你眼中只有参议院的长褂子,其他人有哪个入得你的眼?

    伍先生说:你这号人,跟焦达峰、陈梦天走得近不是好事,那批留日士官生讲起这两个人,牙齿磨得叫。

    夫子冷冷地说:磨牙齿,要吃人?

    先生说:你“手执钢刀九十九”,人家难保不动杀心。你呀,伴了师公子学跳神。

    夫子恼火:我伴了哪个师公子?我跳什么神?

    先生说:容我把话讲完,是说你结交的人不对路,伴了师公子学跳神,伴了娼门学偷人,留神脑壳搬家。

    夫子一听,自己被比作娼门,不由得火起,将吃了一半的香蕉摔在地上,连吃到口中的也吐出来,手往门外一指,说:你吃错了药,走人!

    先生气不过,冲到门边,说:走就走!

    没留意脚踩香蕉皮,滑倒在地,爬起来揪住夫子胸襟,骂:老东西,你谋财害命。

    夫子挣脱,说:你血口喷人。

    两人就扭打,同时摔在地上。吓得小锦拼命叫:救命哪!要出人命了!

    正好鹏伢子进门,见两人厮打,滚在地上,忙将两人分开,问发生什么事。这两人突然省起顾及体面,同时站起来。一个说没事,摔了一跤;另一个马上接话,说是脚踩香蕉皮。马上让鹏伢子吃香蕉。夫子替伍先生掸去身上的泥灰,伍先生连忙说:不用,不用。有事要先走。

    他扯起夫子走到门外,看看身边无人,说:老兄,莫怪我以疯作邪,打归打,闹归闹,劝你打起十二分精神。焦达峰倚重的四十九标空了阵,接防的是五十标。过几天,五十标也要派去援鄂。五十标营中的士官生在徐长兴吃饭,传出话,要收拾焦、陈二位。

    夫子惊讶,问:同为革命党效劳,相煎何太急?

    先生说:为五十标军官接风时,二营留日士官生裴管带要军饷,焦达峰银袋子空空;要官做,焦达峰不肯。你想想,同在新军的陈梦天原来官阶比姓裴的低了两级,现在成了副都督,姓裴的反倒要听命于他,如何咽下这口气?再有……

    夫子问:再有什么?

    先生说:新军中,很多士官生同黄忠浩、黄忠绩兄弟交情不错,砍了黄忠浩的脑壳,这些人能善罢甘休?

    夫子不语。

    伍先生走了,锦妹子发牢骚:莫再惹这个酒醉疯子上门,唱支歌都被他说三道四,还乱发脾气。

    夫子说:妹子,莫将伍先生看得歹,他来,是给我通风报信。

    夫子将伍先生说的话告诉鹏伢子,说:有人兴风作浪,你在焦达峰、陈梦天身边,提个醒,防人之心不可无。

    鹏伢子赶回军营,营中空荡荡,援鄂后,四十九标留下的目兵不足三分之一。赶到又一村都督府,见一群人同焦大哥争辩。有的点名道姓骂冯廉直不是东西,反倒被封为中路宣讨使;有的说,凡是会党,凭一两句话就封官,而营中兄弟没哪个能升官发财。有的人看到梦天先生在场,有意提高调门说,营中也有人一步登天,将军服穿上身,可惜声威只在一张皮。

    梦天先生知道有些话冲自己来,冷笑,说风凉话:一步登天?哈哈,副都督又如何?手头没有半点活泛银子,升官有什么用?早不想担这个虚名。

    焦大哥也气恼,问他:你要几多银子?

    梦天先生说:两万银,一个漂亮妾侍,心满意足。

    焦大哥说:亏你说得出口,哪像个革命党?

    众人说这说那,鹏伢子找焦大哥说话,进不得档,急。好不容易瞅个空隙,将他拉到一旁,刚说两句,又被人叫走。他见鹏伢子急得脸上起褶子,丢下一句话:不怕的,翻了船才脚背深的水,他合起来不足一千人,我的弟兄几万,几十个敌他一个,不信搞不赢。

    鹏伢子门外找个石磴坐下,犯急:焦大哥划没底船,却信心爆棚。他迷信会党和招募的新兵,靠得住?只说洪江会,一个冯廉直就讨死万人嫌;再说招募的新兵,能上阵作战?芦苇秆子编墙篱笆,遮得日头抗不得风。如何是好?

    正想事,梦天先生走来。鹏伢子反感他要钱、要女人,不理他。梦天先生在他对面也找个石磴坐下,这天,他没有穿将军服,一如往常,一袭下摆沾泥的长衫。

    先生说:小老弟,有些话是说给焦达峰听的。

    鹏伢子不理他。他继续讲:都是些气话子,就是不满他眼中只有会党。会党历来的做派是松松垮垮,勇有余而谋不足,乌合之众。讲多了他烦躁,只有以辞职相要挟。

    鹏伢子觉得先生说得也有道理,就将夫子讲的话告诉他。

    先生说:当初抽调四十九标人马援鄂,想过要留后手,但是,谭胡子强调援鄂是第一要务,我没有再坚持。不怕的,谅那些有反骨的家伙还不敢公然动手。就是大难临头,有我们挺身而出,也显革命党人的气魄。

    两个人想多讲几句,大头雷急火急找梦天先生:谭胡子有急事。

    梦天先生拔脚走人。鹏伢子问:什么急事?

    大头说:摊牌!

    当晚,大头根据梦天先生的布置,让鹏伢子从新兵中找人,临时布置任务,找的人有刚牯子、王国胜还有向雷,十几个。大头将他们集合,说:军情紧迫,打起精神,今晚操练,明天执行任务。

    众人喏喏。

    操练结束,大头训话:今晚睡个好觉,养足精神。明天站岗时目不斜视,见到那些坐轿子的,不准点头哈腰,不准送眯笑子,不准接递来的烟,不准跟他们搭话讲。

    王国胜问:他们搭起我讲如何办?

    大头说:你蠢。脸如镔铁锅盖,冷口冷面。

    齐答:是!冷口冷面!

    大头说:当他们是田里的稗子草、园里的伏萝卜。

    齐答:是!稗子草,伏萝卜!

    大头又出招,让鹏伢子赶到日新昌成衣社,临急临忙缝制好十几个袖章,镂版套红,印上“值勤”二字。

    这天一早,十几个新兵每人佩戴袖章,成一字排开。

    大头喝令:重新检查一遍枪膛,退尽子弹。

    哐哐当当响过,确保枪膛子弹掏空。

    大头布置:肚子也要“退膛”,拉的、撒的一并清理。站岗时不准拉屎撒尿。

    王国胜说:人有三急,就怕到时候憋不住。

    大头骂:就你屎少屁多,憋不住也给我夹住!解散!

    队伍重新集合,由鹏伢子领队,喊着口令,一路小跑到县学宫,团团围住原来咨议局会议厅。十几个人持枪肃立,黑口黑面,如门神下地。

    参会的人不多,主要是两拨,一拨是都督府的各部官员,另一拨是参议院的议员。进门,都被枪杆子拦住,坐轿子的下轿,骑马的下马。谭延闿骑马而来,见这阵势,倒也识趣,早早下了马。议员们大都坐轿,下了轿子,想攀谭延闿讲话,夸的夸马好,赞的赞骑术好,谭延闿一言不发。礼节周到的议员摘下礼帽,向站岗的士兵道个辛苦,没人理会。众人感到气氛肃杀。这时,焦达峰和陈梦天陪着谭胡子和湖北来的同志进会场。大头喝令:立正!向谭领袖、向湖北同志、向正副都督致敬!

    众士兵五指并拢致齐眉礼。

    议员中,有的摇头,有的咳嗽,有的私下议论,都看着谭延闿。谭延闿如一尊石佛,静看眼前风卷云舒。

    大头提高声调,说:今天是湖南军、政、商、学各界代表会议,事关重大,对扰乱会场者,严加惩戒!

    众士兵拼足底气,呼喊:是——

    会议时间不长。散会时,谭延闿脚步匆匆,最先出会场。马弁牵来马,他想跨上马鞍,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常先生抢上前,想扶他重上马鞍,气力不济。大头走过,将谭延闿肥胖的身躯朝上一耸,让他上马鞍,坐定。他勒辔,驱马,马前行。大头对常先生说:凭你那点力气,马屁都拍不响。谭延闿端坐马上,不回头,空留下常先生一群哭丧着脸。

    鹏爹后来感慨:谭胡子出手太急,蛇咬打蛇人。

    那天会上,谭胡子以军情紧迫的理由,提出要改革政治机构,取消参议院和军政部,权力要集中都督府。谭延闿当即辞去参议院院长的职务。

    唉,唉,长褂子历来的做派是当面支吾,背后画符……

    那天散会后,伍先生又找到夫子家里,避开谭延闿辞职不说,却说起在天然台喝茶:嘿嘿,茶馆依然热闹,里手包子照吃,不过都在骂人。

    夫子问:骂哪个?

    先生说:骂乡里人嗡进城,天一热,一群群嗡到桂花井、路边井甚至白沙井边,当人暴众脱衣褪裤,井水洗澡,女人都不敢往井边走。

    夫子问:当得真?

    先生说:茶客们讲的,又不是我扯白屁。

    夫子说:城里人下乡,乡里人进城,平常得很,不奇怪。

    先生说:城里人小锅小灶,吃蕹菜,梗子舍不得扔,丢几粒豆豉当份菜,图省几个钱,日子过得紧巴巴;乡里人倒好,蒙焦都督的看顾,天天吃蛏干席,能看得过眼?

    夫子说:依你的意思,都是焦达峰的错?

    先生说:那当然。乡里人都是他吆喝来的……在茶馆见到叶麻子。

    夫子说:你见到扫把星都不足为奇,何况叶麻子?

    伍先生说:叶麻子说个谜语让众人猜,谜面是“火烧博望,火烧赤壁,火烧连营,三把火过后人如之何”,打一位湖南的风云人物。

    夫子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谜底我已想到。先生说:说出来。

    夫子说:不说。要说,由你说。

    先生说:谜底是“焦头烂额”。焦达峰的风光日子到头了。茶客们都夸叶麻子的谜语妙语惊人,道出众人心声。

    夫子说:你是冰清玉洁之人,不会认同叶麻子同茶客们的说法吧。挑是拨非的话最容易从两种人口中说出,一是堂屋里的堂客们,一是茶馆里的茶客们。你不应当在其中。

    先生说:那是,那是。我只是口里没味,说来玩玩。我又听军营中人说陈梦天,他以前叫过“吴斗魁”,兆头不好呀,乍一听是无头鬼,定有血光之灾。

    夫子说:你这个人哪,幸灾乐祸。

    伍先生见夫子不搭理他,走人。他走后,鹏伢子来过。

    这天下午营中关饷。上午在咨议局站岗的多得一份。大头手里有了钱,找鹏伢子喝酒,他闷头子酒喝得多,喝到眼睛乜斜,仍一杯杯往口里倒。他掏出所有的钱,除了还借账,剩下的让鹏伢子保管。鹏伢子问:你不留几个?

    大头说:日子过到头了,不再要钱用。这些天被鬼寻了,睡觉胸口发冲,不是有病,就是有事出。我有个三长两短,你送些钱到太平街,那女人你见过,叫惠嫂子。

    鹏伢子说:莫胡思乱想,会有什么事发生!

    大头说:唯愿不出事。要出事,会是大事。有件事说给你听,我去茅厕拉尿,听到身后有动静,猛转身,身后站着白木耳。以为他也拉尿,他对着墙壁站半天,挤不出。出厕所,见到其他两个士官生守在门口。

    鹏伢子惊愕,说:真有这样的事呀?得留意。

    这一晚,鹏伢子不松绑腿,和衣而睡,还不敢睡熟。睡下不久,听到外面狗子咬架,若是平时,肯定有人骂狗,有人捶门。这晚都没有,只有脚板轻擦地面的窸窣声,怪事。

    昏沉沉睡下,仿佛听到水声。眼前,水在山溪中流淌,清澈,浅浅一层,漫过有苔痕的溪石,流进碾坊。溪水推动石碾原地滚动,绕了一圈又一圈……碾房门被什么撞开。鹏伢子猛然惊醒,寂黑中,听到有人嘟哝着出门,猜想是大头,酒喝得多,尿频。骤然想到大头说过的话,立马穿上鞋,跟出门。走到茅厕边,估计大头已在茅厕,外面,有几条人影贴墙站。一个念头闪过:莫非真要下毒手?鹏伢子轻手轻脚摸到跟前细看,那几条人影举起手上的棍棒,只等大头出门。情急之下,鹏伢子高喊:来人哪,有贼!见几条人影倏地跑远。这时,屋里的弟兄跑出来。大头也从茅厕走出,问出了什么事。鹏伢子轻声说:有人要暗算你。

    又见白木耳同几个士官生跑来,白木耳装模作样,打起官腔:吵什么吵,炸营了?

    鹏伢子说:茅厕有贼。

    白木耳说:哄鬼。茅厕有什么好偷?

    大头说:有些家伙真无聊,大粪都想舀一瓢。偷偷摸摸想搞名堂,若被老子抓到,推到粪坑灌得他翻白眼。

    白木耳不再吭声。

    统统进屋睡觉。

    太阳出来了,军号响呜呜。军营又开始喧闹。大头、鹏伢子集合新兵巡逻,经又一村,出潮宗门到湘江边,沿江堤向南。转头看东天如泼血一般红得发暗。朝晖投射江中,江水如血沫子翻动。西风起,水汽弥漫,有腥味冲鼻孔。堤上有人跑马,马到跟前,梦天先生从马上跳下,戎装笔挺。

    大头说:副都督一清早抖威风。

    先生说:我是收脚迹[36]。从协操坪出发,经县学宫,到太平街,进贾太傅祠兜了一圈。日子过得真快,十天只是一眨眼。

    大头说:收什么脚迹?你打鬼讲。

    先生哈哈大笑:你讲得对。我叫过“吴斗魁”,“魁”无“斗”就是鬼,说我是鬼,“打鬼讲”不假,不过,老子做鬼也不放过高高在上凌辱众生的家伙。

    他扬起马鞭,指向江对岸,说:看那片山!

    众人向西看去,岳麓山如被烛泪浇过,山岭由枫林点染,披块块红斑。无云无雾,一眼可望到云麓峰,峰顶被草木翳蔽。

    先生问大头:记得我讲过的话?死后葬在那片峰上。

    大头连声呸呸呸,骂他不是“打鬼讲”,是“打鳖讲”。

    先生嘿嘿笑,笑得狰狞,笑得众人心上发冷。他重新上马,策马向东。

    巡逻队伍由大西门入城内,经西长街入都督府。抬头看,被风鼓起的两面“汉”字旗颠颠晃晃,如激怒的两匹白牛。

    梦天先生进到都督府,见站岗的新兵有的揉眼睛,有的打哈欠,一个个精神不振,骂:娘的,犯鸦片烟瘾?

    睡在都督府的谭胡子一早出来散步,与梦天先生擦肩而过。他上下打量梦天先生一番,见到先生穿的是绣着龙纹的将军服,鼻孔发出哼声,吐出半句话:这身打扮,找死!

    照壁前的一双石狮子瞪起双眼,默读眼前的一切。

    一切权力集中于都督府,焦达峰不能懈怠,一早起床,升堂办公。他从裤腰带上取下都督印鉴,摆桌上。桌上,要处理的案卷成堆,他无心细看。他想着组织第二批队伍援鄂,再有就是要支出的款项太多。一开始接管银库,银钱用度上扯开了口子,只几天时间,弄到捉襟见肘,亏空的款项不知如何填补。难哪!之前,没有钱可以打冤枉主意,盗金菩萨,捉绿毛龟;现在是堂堂都督,做什么都畏首畏尾;真不如开山堂当龙头大哥来得痛快。革命,本是痛快淋漓的事,但“文明革命”先要顾及的是“文明”,“文明”就是章程,就是规则,就是礼节,就是教养,由散漫入文明,何等艰难?这正如演练书法,写惯了天马行空的行草体,一朝改习中规中矩的楷书,难度太大。江湖有别于庙堂,山寨同行辕毕竟不是同一回事。焦都督奋斗过,冲杀过,惨淡经营过,为革命出生入死,现在却陷入焦头烂额的险境之中。其实越往后难题越多,税收、就业和财政分配,这些事务剪不断,理还乱,决不是快刀斩乱麻能解决。此刻,焦大哥来不及想,也根本不愿想。他只希望抓住“援鄂”这个压倒一切的中心,能获得同盟会的首肯和民意的支撑,其他的一切能拖延就拖延,能掩饰就掩饰。他毕竟只有二十五岁……

    几十年后,我那大学毕业的堂兄弟希望依靠鹏爹的人脉,找份轻松工作,被他骂个臭驴子死:没出息,二十五岁还想叼奶嘴子!

    又过了二十年,到了我们一辈,也想伴着父母住,啃老,更被他骂:长得人高马大,脐带子却没剪断。他钦敬的始终是少年英雄焦都督。

    梦天先生见到都督焦达峰,正、副都督议论时势的艰难。

    都督说:谭胡子快刀斩乱麻,做事有气魄。

    副都督说:他呀,说话、行事没本子对,总是摸石头打天。

    都督说:有气魄,有胆识。

    副都督说:连孙文都不买账。总说孙逸仙“自负虽大而局量实小,立志虽坚而手段实劣”。

    都督说:筹饷的事不晓得如何办,口袋掏空了。

    副都督说:黎满将最后的银子给了我,刚够发四十九标的欠饷。以后的事只能骑马找马。

    都督说:有人逼着要饷如何办?

    副都督将什么都看得撇淡,说道:见招拆招。怕什么,天塌下来长子顶!

    正说话间,有人报信,说和丰火柴厂挤兑银票,闹出大场合。

    副都督说:我去看看。

    副都督上马,单人独骑,穿行直街横巷。他想吸引市人目光,但众人不把他当回事,不知道他去排忧解难,反倒以为是“唱戏”;这些天,在长沙献演的“草台班子”多,看得众人眼中起翳子。他们哪晓得这是梦天先生最精彩的演出,也是人生的谢幕。

    大头又去了一趟厕所,出来,没有见到梦天先生的马,问:马呢?人呢?

    鹏伢子说:副都督上马,一个人去了和丰火柴厂。

    大头骂:你真是糊涂,怎么让他一个人走?

    他说罢,一路小跑,往北门赶。

    副都督策马经五堆子、营盘街,转北正街,到铁佛寺,他目灿神欢,手揽天风,似要接受一场圣洁的洗礼。快要接近和丰火柴厂,前面一堆桌椅板凳挡住去路。他下马,一脚还踩在镫上,就有快刀向他劈来,刚闪过这一劈,又有人持大刀从他头顶削过。他的半片头皮连同军帽被削到地上,血如瀑,从后脑勺儿淌下。副都督猛回头,拾起地上一张条凳劈向持刀的家伙。当他将条凳举过头顶,奋力一击,暗算他的家伙被砸出脑浆,另一人的快刀已捅向他的背脊。

    跑得气喘吁吁的大头见到副都督被谋杀,抢上前。持快刀的家伙闪进路边裁缝店,就在大头冲进店时,那家伙猛地出手,刀尖子戳向大头脸部。大头闪躲,仍被戳穿右眼,趁那家伙来不及收刀,大头朝他腋下一拳,打得那家伙尖刀掉地,往门外跑。大头定睛一看,是白木耳。他追到门外,铁钳一样的两手扳住白木耳的胳膊,一使劲,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白木耳倒在地上没了声息,他自己捂着右眼,疼倒在地上。晕过去,又醒过来,勉强睁开左眼,看到眼前有张熟识的脸晃动,再看,竟然是吊眼皮,同他有仇怨的公食裁缝。大头暗叫:死定了。他感受到有热毛巾清洗眼睑,听到裁缝低声说话:夹墙中可以躲人,快去找郎中给他治眼睛……

    几十年后,鹏爹病入膏肓,任何佳肴美味入口都当作锯木屑,只是提出,要吃太平街孚嘉巷子口上的葱油粑粑。我起个大早赶孚嘉巷,在巷子口见到一对老夫妻炸葱油粑粑,男的瞎了右眼,女的瞎了左眼,两人各剩下的一只眼合成双目炯炯,两条鱼在众人目光的海洋中游动。葱油粑粑买回,鹏爹捏着,咽下一小口后,他特别亢奋,唇吻翕合,似乎要诉说人世间祸福相随、悲欢离合的况味。

    已经是下午,偏斜的阳光老气横秋,搭在城中大街小巷灰黑的瓦脊上,众人仍在疲疲沓沓、磨磨蹭蹭、紧紧巴巴中度光阴,少有人为和丰火柴厂前副都督遇害而呼天抢地。事情如果换作谷米涨价、银子化水,绝对会众也汹汹。梦天先生蒙难的消息传到夫子耳中,他拔腿赶到都督府,找到鹏伢子。鹏伢子听到消息,目瞪口呆。夫子击他一掌,说:还不赶紧给焦都督报信?

    鹏伢子赶到大堂找到焦大哥,焦大哥咬紧嘴唇,说:来不及了。我为汉族复兴而死,死也英雄。

    就在这时,涌进一群乱兵。站岗的刚牯子想上前阻拦,被人用枪托砸倒地上。王国胜吓得筛糠,赶紧躲到大树后面。鹏伢子挺身而出,斥问:你们想干什么?

    乱兵中有一位有些面熟的军官说:识相些,一边去,我还不想刀头染血。只是找姓焦的索要军饷。

    就在此时,夫子赶到,急忙将鹏伢子扯到一边。鹏伢子见到向雷被乱兵一记耳光抽倒在地,挣脱夫子的手,拉起向雷,说:快走,这些家伙红了眼。

    向雷哭不出声,但听从鹏伢子的指挥,走出老远。

    乱兵已经找到焦达峰,借口要军饷,刺刀尖子逼向他,推他,拽他,将他拉出都督府。都督说:想对我如何就如何,莫伤害其他人。

    有人说:要饷,你发不出,只好要你的命!

    话音未落,焦达峰脖子上已挨一刺。

    焦达峰冷冷一笑,说:容我向天一拜。

    风息了,半空中仍悬着的“汉”字旗,旗幅垂下,接受英雄末路的告慰。又是几把刺刀插向他的身体。

    杀了都督,局势并不失控,乱兵清场,驱赶其他人后撤走。乱兵“乱”得有章法。偌大个都督府,留下焦都督,他倒在石阶前,静静地任血液渗向地面,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一天过去,无人理会。

    谭胡子无惊无险,在他下榻的房间喝他的茶,看他的书。得到正、副都督遇害的消息后,他没有捶胸顿足,更不曾老泪纵横。修炼到无喜无忧、宠辱皆忘才算是老江湖;经历过百劫千难考验的才称得上老革命。他手中还有另一颗棋子——谭延闿。

    鹏伢子救不出焦大哥,夫子却救出了鹏伢子。他拖着鹏伢子一路小跑,一直跑到红墙巷,进了家成衣店。鹏伢子起初拒绝离队,被夫子一通好骂。鹏伢子说:队中还有大头。

    夫子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你不看看是什么时辰,莫说大头,你就是铜头铁头也经不起利刀砍。

    军装脱下,换一件并不合身的长衫;绑腿解下,卷成一团,扔了;枪杆子,卸下枪栓,枪身塞到大树后面。快快走人。仓促进家门,锦妹子见状大惊。夫子对锦妹子说:快收拾行装,护送鹏哥哥回大围山。

    锦妹子说:明天要上课,缺课如何办?

    夫子说:少啰唆,课缺了可以补,脑壳砍了补得起?

    锦妹子感到事情严重,马上收拾行装。

    夫子说:路上若有人查问,就说你们是夫妻。

    锦妹子说:我同他成夫妻,黎满如何办?

    夫子骂:你同黎满拜过堂?喝过交杯酒?

    锦妹子摇头。夫子说:就算你同鹏哥哥,也只是临时假扮,是为了救命。懂不?

    锦妹子点头。鹏伢子听从父女摆布,换得齐整。

    出门雇三乘轿子,一人乘坐一乘。向东行,出小吴门,直走东屯渡。出城几十里,已到浏阳地界,下轿,父子、父女一路走向大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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