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元年,万象更新”,现话子,老套路。几千年帝制终结,一元复始,总让人有想法。只是凤凰霸占碧梧枝,猛兽扬威吼山头,历年的皇历仍作得数。台面上,仍是三朝元老不倒翁,四世公卿跳加官,革命党人打冲锋,倒让某些人摘了桃子。苦了穷街僻巷的白衣秀士,始终难出头,更莫说山里、乡里的泥脚杆子。为何?一少了金钱资本,二少了文化资本,所以难成气候。焦达峰、陈作新就是榜样。说起这文化资本,翻开历史资料看,民国的开国都督三四十人,留学东洋的占了十六七个。不过,游鱼子都要蹿上水,底层的年轻人哪个不图发展?只是路被堵死,大清国到了末年,科举制废除,贫寒士子晋身无术,于是只有投军。长沙光复的时候,焦达峰的共进会一发动,五万农民进城。跟着,八千湘军“援鄂”,同效忠清王室的北洋军开打,攻汉阳,打汉口,谓之“阳夏之战”——“阳”即汉阳,“夏”即夏口,汉口本叫夏口。阳夏之战,湖湘子弟战死一千多,后来的墓碑上,有名字可考的二百九十二个。
在湖北激战一个多月后,“南北议和”,兵哥哥回原籍,跟着,裁军……
罗夫子生活依旧,照例一早赶天然台吃头笼包子,仍是糖、菜包子合在一起啃,包子中间塞花生米,只是花生粒子越来越小。一到晚上,就着昏灯残焰,写他的时政文章,笔下文字仍是现棱现角。老冤家伍先生说他那支笔是“黄蜂尾上针”,总要戳得达官显贵一脸稀烂;他笑话伍先生说话嘴不饶人,是“青竹蛇儿口”。伍先生当上咨议局的议员,心宽体胖,骂夫子是瘦狗子精。夫子回敬他:瘦竹临风难折节,肥菇恋朽总虚荣。气得伍先生十天半月不理他。不过,1912年1月1日,罗夫子胸胆开张,写出篇文章在《长沙日报》上刊出,标题是:
民国肇造,静听平地一声雷,鱼鳖鼍龙皆造化
大业初奠,欣盼苍天三春雨,工农学商有作为。
用今天的话说,文章传播了民国政府的正能量,谭延闿大喜,伍先生提着桂林出的“三花酒”为夫子庆功。夫子平常心态,两人喝个烂醉。
那晚,罗夫子醉得哭,哭焦达峰、陈梦天死得太冤枉。哭过倒心窝子话:锦妹子要归真些,安心读书,莫去捣鼓什么女子参政、男女平权;鹏伢子困在大围山,不晓得什么时候出山;黎满猾佻,要上正路……重三倒四吐出一堆后,喝过锦妹子端来的热茶,沉沉入睡。第二天醒来,问锦妹子昨晚讲些什么。
锦妹子说:提到过两位英雄、两个伢子和一个妹子,嗑瓜子一样,啰啰唆唆的,吐一堆瓜子壳。
过了阳历年,又过阴历年。阴阳转换,阴阳怪气,住营盘街的王闿运湘绮先生就写对联:
男女平权,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阴阳合历,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
又到元宵节。
那天伍先生登门找夫子,寒暄过,夫子以为他想找人陪酒,不是。伍先生一本正经告诉夫子:酒戒了,现在是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自从孙逸仙就任临时大总统,我以老同盟会员身份起誓,不再醍醐灌顶,酩酊度日,要清白做人,清醒做事。
罗夫子说:难得。今天找我做什么清醒事?
先生说:戒酒后肠胃撇淡,喉咙里伸出手,想吃零碎东西。今天你我逛街找吃,如何?对了,元宵节,应节的是“柳德芳”汤圆。
夫子拗不过,随他出门。
一路上,看大小店铺年货大甩卖。民国气象,百业兴隆。太平街、三兴街、坡子街、红牌楼、南正街,通街锣锵鼓响,炮仗声此起彼伏,满空硫黄烟子味。太阳在积云的屏风后微露笑脸,却只有片刻。店铺屋檐前,冰凌还能苟延残喘。
街上兵多,其中,很多人在湖北打过仗,为同盟会效过力,回来后,三五成群,勾肩搭背,从路边的吃食档经过,顺手牵羊、偷东摸西的也有。暗的不行,就来明的。夫子看到,有个兵索要盐茶鸡蛋,卖蛋的老婆子不肯给。当兵的从军服口袋里摸出子弹,放两排牙齿中间,说:肯不肯?不肯我就咬响这颗子弹,要你的命!老婆子只卖蛋、不卖命,哪受得这等恫吓?盐茶鸡蛋就少了十几个。
当官的不咬子弹,咬定黎元洪。进馆子吃霸王餐,吃得打饱嗝,摸不出钱就打冒诈。又被夫子看到,老板追出门口讨账,那军官说:拿钱?好办,找黎元洪,老子为他卖命,他为老子买单。
先生摇头,说:死蛇子吓死活蛤蟆。这批人当自己是“活烈士”。
一名军官骑马而过,卫兵推开众人开路,马上的军官戎装笔挺,马蹄踏得融雪溅起。路人被推、被掀,忍气吞声。
夫子说:麻雀子蹲在牌坊上——好大的架势。莫非自己是“准伟人”?
先生认出骑马的是谁,提醒:话莫高声。
两人找吃的。满世界数长沙人好吃,饮食业久盛不衰,都揽开门生意。甘长顺面馆见人发帖,凭帖子吃面有优惠,出光头面的钱可以吃卤子面或肉丝面;出肉丝面的钱可以“重挑”“重盖”:重挑,就是面用大碗装,多一半;重盖也是,盖码多一半。杨裕兴面馆门口南瓜大的红灯笼仍在,面店也有绝招,门口出副对联,能说出上下联意思就奉送扬州锅面一份。前来欣赏对联的人多,没人读懂,但带旺面店的生意。
夫子抬头看对联:
士子往来广陵,以此物试长鲸汲川之气概
将军逡巡瓜州,将彼镬激群蛟逐海乎精神
再看横批,是“朴存至好”四字。
不少人仰看对联的吟咏再三,搔首无策,始终弄不明白意思。
夫子说:我有猜测,不知是不是。
先生说:快讲,赚份扬州锅面。
夫子说:广陵是扬州旧称,店家要送的又是锅面,这谜底揭晓要从吃面入手。
众人不以为然。
夫子说:左宗棠,字季高,也字朴存。当年他到北京应考经过扬州,大概吃过扬州的面。
有老食客说:听说过,有这回事。
又有人问:下联呢?关瓜州什么事?
夫子回答:左季高做过两江总督,训练过长江水师,所以有“群蛟逐海”之说。他慰劳水师官兵时一人两碗扬州面……
众人议论:是不是呀?
冒出一位职业食客说:当然是。湘军头领吃字上多有佳话,曾国藩训练水军,将士染风寒,为驱寒气,他让厨房熬出“三合汤”。哪“三合”?母黄牛血、公黄牛肉、母黄牛肚,加上桂皮、山胡椒油,用大锅煮出热热辣辣、烘筋激脉的汤让众人喝下肚后,强身健骨,这汤又叫霸王汤。
扬州锅面、霸王汤,众人议得口沫纷飞。这时,有人叫好。叫好的是杨裕兴的老板,他说:客官们说得极是,让人长见识。
他朝夫子作揖后,说:特别是先生对联语的串解,正合卯榫。
众人一片唏嘘。老板就要奉送锅面。
夫子说:我只是信口说来,哪能占店上的便宜?只是想打听,对联是哪个拟的。
老板说:现在是民国,说出来也无妨。诸位应当听说过已经作古的陈梦天,他以前是我店中常客,拟对联是他。
先生说:怪不得。只是陈梦天对曾国藩不可能有好感,怎么会拍左宗棠的马屁?
众人说:怎么是拍马屁?这是欣赏。
先生拗不过众人。夫子沉默,他后来掐手指头算过,说:陈梦天归天快两个月了。那天的事情我记得……
先生见夫子动感情,有意宽解,说:面不吃,我们去“柳德芳”。
就去柳德芳汤圆店。
一路上,伍先生有意割断夫子的愁绪,闲话古今:嘿嘿,凡是老板都做发财大梦,只是“财到人不知”。道光年间以来,真正馅饼砸脑壳,屙屎捡钱的老板只有一个人——柳三。
世人都有发财梦,老鼠做梦打地洞。柳三的故事说出来,地老鼠听得晃脑壳,檐老鼠听得“倒挂金钩”。
夫子说:我不是老鼠,不听!
先生说:好。考你,道光年间大宝银子一锭重几多?
夫子没好气,说:不晓得,只认得银子的是活宝。
伍先生耐着性子说:一锭足有五十三两。当年,柳德芳汤圆店的“元始天尊”柳三,在下河街做小本生意,那天从南食店买篓面粉,打开来,竹篓里的面粉中埋着锭大宝银子。这家伙鬼精,认定财喜临头,跟着又买几篓,足足得六锭大宝银子,三百多两!
夫子说:是又如何?你莫非也想去下河街买面粉?
先生说:我们只去柳德芳。左宗棠对柳德芳的汤圆都赞不绝口。
夫子说:又是左宗棠?又要听你抽饿肚胡说?
先生说:你跨店门槛就晓得。
两人进店,店内又有联,落款果然是左宗棠。
枵腹而来,君休问价
从心所欲,我亦垂涎。
两人找张桌子坐定,上汤圆。伍先生又“弹棉花”:吃柳德芳的汤圆讲究“三白”,碗具洁白,汤水粉白,汤圆糯白。
夫子问:哪来的规矩?
先生说:谭祖庵教的。
夫子说:谭延闿喜欢的是鱼翅,柳德芳又不制鱼翅汤圆。
先生说:祖庵餐餐离不开鱼翅是真,但他的口腹之好不止一味,也爱吃豆腐,爱吃箭道巷子的狗肉,还喜欢甘长顺的鸡丝火腿面,简称“鸡丝火”。
夫子问:还喜欢汤圆?
先生说:正是,祖庵对汤圆也是情有独钟,戏称汤圆是“脂粉军团”,汤圆的温敦厚慈同他的性格相近。
夫子说:温敦厚慈?杀人也是温敦慈厚?指使杀了湘潭冯廉直,又杀了援鄂湘军的甘兴典,还将甘兴典的人头送到湖北请功。
先生说:杀甘兴典是黎元洪的主意。甘兴典临阵脱逃,不杀他湖北军政府那边不好交代。不过,杀他之前,让他美美地吃饱喝足,这就是祖庵的宽仁之处。
夫子说:说句不中听的,不发火,行不?
先生说:你我兄弟,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当是这碗中的汤圆,甜滋滋地吞到肚子里。
夫子说:湘潭出个齐木匠,水墨画极好的。
先生说:晓得晓得,齐白石。王闿运的学生,广西巡防营统领郭人璋的好朋友。
夫子说:齐木匠师法明代画家徐青藤,刻枚闲章,上书“愿为青藤门下之走狗”。我看你也可治印一枚,刻上……
伍先生问:刻上什么?
夫子说:说出来不许发脾气。
先生说:不发,不发。
夫子说:刻上“愿为祖庵门下之走狗”。
先生听罢,压住嗔怒,说:祖庵仁厚,做他走狗也无妨。
夫子嘴一撇,说:仁厚个屁,杀焦达峰、陈梦天就是他指使的。杀了这两位,他才能顺顺当当做都督。
先生说:莫血口喷人。焦、陈死后,谭胡子找到他,祖庵说,其他事都可应允,唯独不做都督。谭夫子利刀子戳在桌上,喝住他,不当也得当!他无可奈何。
夫子说:焦达峰被害我在场,太惨烈。不敢回想。
说罢,夫子眼角湿润。
先生说:祖庵为这事也难过,要择吉日为他们迁葬。
他掣动夫子的衣袖,说:汤圆要趁热吃。
先生一口咬开个汤圆,用汤勺接住芝麻、瓜仁和果仁调制的糖馅,送入口中,咂口瘩舌。夫子顺从地吃下一个,糯米的柔实劲道、干果的甜润甘香,润滑喉嗓,熨妥肠胃,满足食欲,贿赂味蕾,连夫子也为汤圆动心。
先生又咬开一个,一边讲:说凑底,祖庵是厚道人,正如这糯米汤圆。
夫子吞下两个、三个,说要买些生元宵带回家,讨锦妹子喜欢。
伍先生说:你家女公子胜似男人,大有出息呢。
夫子问:从何说起?
先生说:她跟随唐大侠,要搞个什么女子参政会。这件事你晓得不?
夫子说:在家中,只听她将个唐姨挂在嘴边,唐姨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唐大侠?
先生说:正是,鉴湖女侠秋瑾的闺中密友。
夫子说:既是秋瑾的朋友,就信得过。再说锦妹子,女大不由人,管不得她了。
先生说:不过,不过……
夫子晓得伍先生话中有话,问:“不过”什么?有话直说,莫如石狮子口中的圆球——只含不吐。
先生说:叶德辉叶麻子在外面放风,说姓唐的堂客们同湘乡天符庙的主持万和尚有染,讲得天花乱坠,有鼻子有眼。
夫子说:叶麻子的话你也信?“天花乱坠”真是一语成谶。
先生问:为何是“一语成谶”?
夫子说:叶麻子的天花病毒传染给你,岂不是“天花乱坠”,岂不是“一语成谶”?
先生脑筋转几个弯,弄明白夫子的话挖苦了叶麻子,也挖苦了自己,有些恼火;只是“同和尚有染”的话从自己嘴中过,人云亦云,毕竟是自己的不是,于是息了声。
两人又回到焦、陈遇害的事情上。这时,伍先生神秘地说:我晓得杀焦、陈的是哪个。
夫子问:哪个?
先生说:就是先前看到的,那个马上的军官。五十标裴管带,留日士官生。他讨官做,焦达峰不肯,就鼓动手下人逼饷,趁机下毒手。
夫子说:娘的,歹毒!
正说话时突然一声爆响,震得檐前冰凌哐啷啷掉地。吓得伍先生拉起夫子钻桌子。细听,没什么动静,急忙出门,看到有马受惊奔跑,有个军官飞快地从马上跳下,镇定地指挥马弁拦住奔马,又喝骂卫兵:还不追扔炸弹的刺客?卫兵就追,脚下慢的那个挨了军官一马鞭。军官还在骂:剁脑壳的,老子命硬,哪个也夺不走。
先生将夫子扯到一边,悄声说:怪呢,说起“三只眼”,就来二郎神。这人就是裴管带。
卫兵满街喊:捉住刺客!
有人从夫子眼前一掠而过,闪进旁边的巷子,卫兵后面追。跑的如游鱼子蹿活水,追的如老牛爬陡坎喘粗气,哪赶得上?
先生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睛几眨,说:我看得真,扔炸弹的瞎了一只眼。
夫子说:好呀!一目了然,没找错人。只是没将这姓裴的炸死。
先生凑近夫子耳边,悄声说:扔炸弹的面熟,是四十九标老兵。
全城戒严,查刺客。巡防营的目兵、兵丁佩刀挎枪守浏阳门、小吴门、湘春门、潮宗门,堵在城门口吆喝掀天。也有巡街的,盘问路人,查沿街摊档,抽检刚出锅的臭豆腐和卤水干子是不是藏炸药。这些家伙不惧三聚氰胺、地沟油,吃过吮手指头,或用手掌擦拭滴落胸前的油渍。路人骂:一群“好吃鳖”。
湘春门旁边的巷子里惊天动地一声爆响,吓得巡街的“好吃鳖”成土鳖,缩起颈脖找藏身之处。待到硝烟散尽,“鳖”们轻手蹑脚探动静。空气中弥漫炒米的焦香,巷中有条汉子爆人参米,从密封罐里迸出的米花散落在地。“好吃鳖”破口大骂:狗胆包天,闹出这么大的响动。
“鳖”们揪住“爆米哥”要去见官。“爆米哥”上身穿件烂棉袄,下面是条灰不灰、蓝不蓝的军裤,说话有涟源乡下口音:兵爷,没办法。我也在军营中吃过粮,遭遣散,有家回不去,只好炸人参米混饭。
惺惺相惜,“鳖”们说:混饭吃也不要弄出响动,吓得老子出马齿苋(汗)。
就让他快走。“爆米哥”挑起炉灶、密封罐,离场。他突然发现前面过来个皮箩客,肤色黪黑,挑的皮箩沉甸甸。“鳖”们一嗡而上,要检查皮箩。“爆米哥”只得告诉皮箩客:我在城外便河边落脚,问起“爆米哥”,都晓得的。
“鳖”们倒空皮箩,蹲身检查倒出来的腊肉、腊鱼,还有荷叶、草纸捆扎的大包小包。
皮箩客说:面子、里子都看过了,若是我的东西少了,手中扁担不认得人。
“鳖”们教训他:还犯倔,绑你见官。
皮箩客认准有场恶斗,眼睛里闪绿火子,说:见天王老子也不怕。
“好吃鳖”纷纷起身,喝道:快滚!
皮箩客手握扁担拦住“鳖”们,说:滚?先搞清楚你们抄查什么。
回答:查刺客,查你皮箩中有没有凶器。
又问:查到什么?
回答:算你好彩,可以滚!
皮箩客说:我少块冷烟子熏出的腊肉,快拿出来!
“鳖”们耍赖,说:哪个谋你的腊肉?
皮箩客揪住“鳖”们中肚皮鼓凸的那个,扯开他的衣襟,掉出一块四五斤重的腊肉,喝问:还想装大肚婆?
这几个气急败坏,嚷叫抓刺客,却不敢上前。
过来一位哨官,喝问:什么人?从哪方来?
皮箩客正待出声,有个学生妹子抢上前,护住他,说:这是我男人,从乡里来,又如何?
“鳖”们纷纷取笑她鲜花插在牛屎上,嫁错了老公。
学生妹子嚷:土鳖!不嫁他,难道嫁你?那不是狗尾巴花插狗屎上!
戗得“鳖”们开不得口。哨官发笑,问:真是你老公?
学生妹子说:拜过堂的,不信?
她说罢,抱住皮箩客,脸上“啵”一口。皮箩客有些羞涩,往后退。她骂:死不落屋的家伙,还不跟我回家!
两人蹩进一条巷子,女子就问:鹏伢子,给我带了什么吃的?
她扯住箩绳,打开皮箩,又要抽检;从皮箩中翻出个荷叶包,打开看,是紫苏梅子,当即撮两颗入嘴,嗲声说:真是我的好老公!
一边叫老公,一边从后面搂住鹏伢子,脸上又是一“啵”。
鹏伢子脸发烫,说:锦妹子,哪个是你老公?
她嬉皮笑脸:我们不是夫妻?
他忙分辩:假的!假的。我们没有拜堂。
她说:同你拜堂?发你的浏阳大梦。
进屋,夫子还没有回家。放下皮箩,鹏伢子喝水。锦妹子见皮箩中有烟熏的一腿野味,问:这是什么?我猜是野兔子肉?
他说:哪是野兔,山上打来的獐子肉。
锦妹子说:怪不得你赖在山里不进城,成天满山寻野物,是不是?
他说:乡里要做的事一箩筐,不比你这城里的懒妹子。
锦妹子柳眉倒竖,说:我懒?我参加了唐姨的女子参政会,你的事一箩,我的事有一车,要推行“男女平等”的主张,你晓得不?
鹏伢子说:好好好,你事多,不打扰你。
鹏伢子拔脚走人,锦妹子后面追,说:你搞“男女授受不亲”,你怕被人说成是上门女婿,怕被“招郎”,是不是?我才不招你这条狼,你满脑壳封建死脑筋。
鹏伢子没理会她,他要去“爆米哥”那边找地方落脚。
一堵旧城墙,一条便河,分隔城里城外。便河边是长沙城的盲肠。
鹏伢子穿走便河边,眼中杂乱迷茫:山里人虽说穷,砌屋好歹有个“介”字干架;这里不是,横竖撇捺胡乱凑,不成形。鼻子也不舒服:山野的风含有泥气和土腥,温柔地熨鼻孔,更莫说草的薰香、花的芳香和果的醉香;这里散发的是垃圾的腐臭、米泔水的沤臭。城里人慷慨,将废铜烂铁、烂布筋旧棉花、柯边板子碎刨花、乌龟板板脚鱼壳、鸡毛鸭毛和鹅毛运送到这里,露天堆放、日晒雨淋,渗出的臭水子流入便河,发出的怪味熏得人翻白眼。这样的环境当年到处是,有诗人化腐朽出神奇,若干年后写首经典的诗——《死水》。诗中写: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鹏伢子在“翡翠”“桃花”“罗绮”“云霞”组合的“神曲”中穿走,寻找“爆米哥”,找到他的屋——用柯边、檐皮搭的棚子,捡来的半截砖铺地,砖缝中冒污水。“爆米哥”就是友哥,几个月前一同照相、一同吃面。分别几个月的弟兄相见,自是亲热。一同生火做饭,下饭菜只有老莴笋,还有一碗豆腐。没有桌子,搭起水缸盖摆饭、菜。有人掀草帘子,又有两位进门。友哥介绍,这两位是一同援鄂的四十九标和五十标弟兄。个子高的是“叫鸡”,矮的叫“铜钱”。“叫鸡”以焊接锡酒壶,或修补铜壶为生计。“铜钱”自我介绍:老子呀,造孽造孽真造孽,河里洗澡庙里歇。鹏伢子想,这“铜钱”面熟,记起了,一年前在白沙井同藩台拉水的官兵叫板的就是他。他后来混入了新军?
重新淘米煮饭,“叫鸡”带来了拆骨肉、捆鸡。莴笋回锅后炒拆骨肉,捆鸡淋上酱油端上桌。友哥问起:早两天饿得勒紧裤带,今天怎么有钱买荤食。
“叫鸡”说:今天运气好,“铜钱”介绍西藏来的喇嘛僧找我修补煮茶的铜壶,壶底锈穿,接个底,给了我一块银元。
友哥说:西藏的喇嘛僧窜到长沙城里做什么?开福寺拜菩萨,还是买白沙井水煮茶?
“铜钱”说:我住庙,同这个喇嘛僧极熟,他来收茶。去年兵荒马乱,哪个茶商敢进山?喇嘛僧收不到茶,又迷上长沙城里的生活,同我一样,寄住在开福寺,在城里打流。那家伙有钱,也大方。一个月去几次“李合盛”吃牛肉。只是那一身红布袈裟长年裹在身上,油抹水光,一股膻味。
友哥说:喇嘛僧是和尚,能吃肉?
“铜钱”说:西藏地势高,不长菜。萝卜、白菜都吃不到,再不吃肉会死人。他不只吃肉,喝茶都要放酥油,他请我喝,进不得口,免了。
众人奇怪:喇嘛僧同你搭上了桥?
“铜钱”说:他拜托我搞茶叶,要黑茶,越多越好。茶叶梗子都找不到。
“铜钱”又指着豆腐说:嘿嘿,今天可以享口福,只是这份“和尚肉”煎得嫩,油放得少,要煎得两面黄才好吃。
“叫鸡”说:有“和尚肉”吃就不错。
又告诉友哥:那件东西带来了。他将个封得严实的小瓦罐摆在水缸盖上。
鹏伢子以为盛的是永丰辣酱,想挑些拌捆鸡。友哥抢过罐子,告诉他,罐里装的是镪水,焊接要用,弄不好灼伤人。几个人又议起湖北打仗的事,友哥只能说个大概,“铜钱”记性好,能逐天讲个明白。先讲起出发,友哥说:我们是第一批援鄂的队伍,叫作独立第一协,五个营。王教练官做协统。
“铜钱”说:九月初七动身,在大西门义码头上的轮船。
友哥说:记得是重阳节到的岳阳,又过三天到武昌,得到焦都督遇害的消息,弟兄们哭个半死。
“铜钱”说:九月十三,武昌阅马场黎元洪“登台拜将”。台中央插面大旗,旗上绣“战时总司令黄”,黄兴当上总司令,湖南人好有面子。
友哥讲:弟兄们中的血性汉子,手巴掌拍红,都说“杀只獐子好过年”。
鹏伢子不解:獐子?
“铜钱”说:清廷派来镇压起义的北洋军将领冯国璋,弟兄们叫他獐子……那几天我们挺起胸脯走在武昌街上,引得好多人看,湖北佬也夸湖南人是好角色。对了,当时湖北军政府犒赏我们每队一百斤猪肉,还有蜜橘和饼干……
“叫鸡”插话:饼干,好东西,长沙还没有见过,崩脆,落口消融。
友哥说:说实话,当兵吃粮几年,最挺得起腰杆子的有两遭,一是长沙光复,再就是出征援鄂,走在汉口街上,都是心头燃起一盆火。
“铜钱”喝口酒,又讲:在武昌布防几天后,到了汉阳。九月二十五,在琴断口搭浮桥,王协统、甘协统还有湖北的熊协统,三支队伍分左中右同时踩着浮桥攻汉口,顶住枪炮子冲锋,没人躲闪。
“叫鸡”说:也有拉稀屎的,甘协统就是一个。
友哥说:甘协统就是甘兴典,被谭延闿砍下脑壳。
鹏伢子问:为什么砍他的脑壳?
友哥说:天冷,又下雨。这家伙治军不严,队伍渡河后,当官的缩在民房躲雨,当兵的一人顶个稻草垛子当蓑衣,哪像是打仗的?黄克强军法从事,杀了几个,队伍才集合拢来,这时已经耽误了战机。
“铜钱”说:他被砍脑壳在后,湖北将领杨选青砍脑壳在先。战事紧急,姓杨的居然选期择日在那几天结婚,当即被黎元洪抓来砍脑壳。再说这甘兴典也该杀,两天之后他带着湖北军政府给的十万饷银,逃回了长沙。
友哥说:几天后一场恶战。
“铜钱”说:十月初一,北洋军占领琴断口。初三、初四,湘军刘玉堂带领的后续部队在汉阳的十里铺挨北洋军的机枪扫,刘玉堂中了几枪,当时断气。
友哥说:我们的队伍被赶到水中,淹死几百人,急得王协统号啕大哭。
“叫鸡”说:仗,没办法打。饿得手脚发软,从早上到下午三点钟,饭都吃不上一口。
友哥说:也没有心思打,湖北兵贪生怕死,看见都瞎眼!
“铜钱”说:这帮湖北佬,奸得屙血。饷银我们一月七块,他们十块。打仗我们顶着红炮子冲,他们见缝就钻。再有,十月初一那天,汉水边停靠一条船,湖北佬哄我们,说是自己的船,船上会卸下机关枪,为我们助阵,让我们往前冲锋。
鹏伢子问:后来呢?
“铜钱”说:后来有个卵,湖北佬捏白扯谎,哄得我们拼命,他们居功。
友哥说:忒不厚道。不过,莫一棍子扑倒一船人,湖北佬中也有耿直的。只是我们的队伍吃了大亏。
“叫鸡”说:獐子没杀到,反被獐子咬鸟鸟。
“铜钱”说:十月初五,王统领将我们带回长沙。后来听说,初七,黄兴去了上海。回来后不久,队伍解散,说是裁军,我们只好四处打流。
友哥说:裁他娘的个鬼,巡防营不裁,只裁新军。
鹏伢子问:为何?
友哥说:新军扩招的兵多,军中共进会的不少,是谭延闿的心病。
鹏伢子懂了。
“叫鸡”说:本想回乡,回不去了,没脸面见人。
友哥说:还有桩大事没做,过几天自有分晓。
鹏伢子问:什么大事?
友哥讲:共进会的秘密,不能漏口风。
“铜钱”同“叫鸡”也笑着说:讲不得,过几天会有响动。
友哥朝“叫鸡”眨眨眼睛,问“叫鸡”:打探清楚了?
“叫鸡”说:晚晚看戏。戏园子门口由他的手下演木偶戏。
友哥让“叫鸡”再打探。
又是戏院,又是木偶戏,还要打探。七哩八哩,说些什么,鹏伢子搞不清楚。
时辰不早,第二天都有事做或找事做。送走这两位,鹏伢子打听超哥和大头的消息。
友哥说:大头挨过一刀,被送到湘雅医院,大难不死,只是瞎了只眼。不晓得现在如何。超哥好像去了南边的部队……
摊铺盖睡觉。到半夜,鹏伢子听到咋咋咋咋的响声,睡不着。友哥告诉他,是老鼠数铜钱,不奇怪。鹏伢子突然想到黎满,他在做什么事呢?是不是仍在“数铜钱”?
“螺蛳肉”,鱼鳞册,杀猪
焦达峰、陈作新两位正、副都督一死,黎满只得到处躲。躲不脱,巡防营挨户搜索,抓到他,将他押到都督府。审问他的是两位“长褂子”,都姓陈,其实都是熟人,同去接收过大清银行,现在就是追问大清银行的银子。
黎满记性好,肚算盘精明,报出一笔笔账:奖励光复功臣花去好多、军备上花费好多、各地招讨使领走好多、前正副都督办公添置花了好多、募兵时一天几百桌蛏干席花费好多……其中,招讨使领走的经费是大数额。
一位怀疑:历来是穷少爷,阔跟班,你跟着焦达峰,是不是也成了有钱佬?
黎满说:我有什么钱?钱都在账上,凭焦达峰的条子,我只认拨账。譬如说湘潭人冯廉直,说是被封为中路招讨使,凭条子拿走两万银子,湘乡姓吴的招讨使拿走两万还想要……
另一位说:聪明人裤带子松,钱袋子紧;你倒过来,裤带子紧,钱袋子松。实说,现在还剩好多?
黎满说:哪有剩?如果有剩,五十标就不会闹饷,焦达峰就不会丧命。
这位说:当初我就告诫过你,手中这支笔不能乱批钱,你当是耳边风。
黎满说:我好为难,钱字上我不放血,这些人会放我的血,说我对抗革命。
那一位问:你就没落私人腰包?
黎满说:天地良心,钱从我手中成千上万过,我只是经手,前后十天,批过几百万,我落个光人净卵。
这一位说:倒是,这家伙胆子小,怕银子烫手。
那位说:如何是好,眼下几万人的军饷从哪里出?
这一位闭上眼,略作盘算,说:援鄂的由湖北军政府关饷,说好的,目兵月饷七两。只是留在长沙的三四万人的兵饷是大包袱。
那一位说:只有裁军。裁军又要安家费,谭祖庵又要急得蹦跳。
这位说:说是周“铁匠”自荐筹饷,不晓得他有什么手段。
那位说:周“铁匠”只晓得霸蛮。
这位说:蛮人子有蛮办法。
两人议来议去,把个黎满丢在一边。
黎满叫屈:两位先生,我是只老鼠子,只晓得数铜钱,咬不动银花边。放了我。
两位背开黎满一边商量。
那一位讲:楦头[37]不涂油也榨不出油,关他几天,等谭祖庵发话再结案。
另一位说:这家伙是个肉算盘,虽然没学过会计簿记,账目上却拨弄得清清楚楚。今后说不定用得上这样的人才。
决定:关他几天。
黎满坐牢。民国时期,不上枷。牢饭一天两顿,每顿半斤糙米。菜有,半片腐乳或是几根萝卜干。他端碗,埋怨饭菜见不到油星子。
管牢的骂:老子在乡下时,芋头、红薯都吃不上;你坐牢一天三十个大毫子的伙食,要如何?还想大鱼大肉,催膘?
黎满讲:精米四十个大毫子一升,糙米只值三十个,一天吃半升,值不得十五个。腐乳一个大毫子一片,萝卜干算你一个毫子几根,实打实算,一天要克扣我十几个毫子。
管牢的说:算盘被你拨得散架。
下一餐,给他加两片咸鱼,咸得苦。吃过想喝水,偏不给水,喉嗓冒火,只得舌头贴墙上图点凉意。管牢的幸灾乐祸,骂:人细鬼大,摸起竹篙戳天,敢在都督府管账,犯下好大祸祟。进了笼子不死也要脱层皮。
黎满肠子悔青,缩在墙角想:当初管账时要是心一横,昧良心卷走几万银子远走高飞,比现在受牢头欺负强多了,鬼懵了头,为什么不替自己打算盘?后来一想: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要是不加入共进会,顶多是太平街上混吃喝的小混混儿,成哥哪会引我做朋友?锦妹子哪会看得起我?焦都督如何会信任我?人生在世能出人头地,做鬼也心甘。若是大难不死活到六七十岁,翻起古来,能够胸脯一拍:老子接管过大清银行,为都督府管过账……
人若是软皮沓懒过日子,何不变蛐蟮子、蓑衣虫?人家焦大哥敢作敢为,命都不要;我坐牢只是瘦一身肉,何必唉声叹气?出得这笼子,我定要再搅个风生水起。想到这里就唱:人细鬼大算盘精,吃下秤砣铁了心,人生一世图痛快,抽烟要抽哈德门。
有意拼起嗓门吼唱一昼,牢头无可奈何,将他唱“哈德门”的歌子学给两位陈先生听。两陈相对一笑,嘱咐牢头:由他发横,看他横出个什么名堂。
半下午,黎满仍在“哈德门”,牢头过来,黎满准备接受恶骂。哪晓得管牢的隔着铁栏杆递他一支烟,说:对不住,烟差,不是哈德门。
黎满正是诧异,牢头说:晓得你算盘精,想你帮忙算笔账。
牢头讲起老屋在平江乡下,自己出来后,老弟佃种十几亩薄田,缴纳田租时总被田主蒙。不晓得被田主坑了好多谷。
黎满说:你不晓得算?
牢头说:算?莫讲乘法九九表,计数都只会扳手指头,再有,墙上画“正”字。
黎满问好多亩田,让他报个实数。
牢头说:十五亩。
黎满说:当初佃田时应当有契,订下的是什么“田则”[38]?
牢头说:“田则”丁等。按“分租”计,四六分成,他六我四。
黎满说:我读过县衙门的“田则细要”。上面讲,若按分租计,丁等田的田则就不是四六分成,是十成中你占四成六,田主五成四。现在田主多占你六个点。
牢头问:若是按“谷租”算,如何?
黎满飞快算出:按“谷租”计,丁等田的谷租应是一亩一担四斗四升,十五亩田应缴二十一担六斗谷。
牢头骂:田主欺我老弟不会算账,要收二十五担多谷。
黎满说:足足多占四担谷。
牢头骂:娘的,欺负作田佬鱼子吃得多不认得秤。再请教,不想吃这哑巴亏,如何办?
黎满说:好办。退佃。
牢头说:退不得。
黎满问:为何?
牢头嗫嚅半天后说出,十五亩薄田本是自己的,寄在田主名下,再佃过来种。
黎满奇怪:有田为什么要寄放,反转头又佃过来种?
牢头说:讲不出的苦。自己种,田赋[39]重得吓人,“地丁”“漕粮”“秋米”“采买”之外,加上“耗羡”[40],收成要缴走一半。
黎满说:缴一半也比“四六分成”强。
牢头说:我的小哥哥,不在被窝里钻,不晓得被窝宽。历来田赋缴纳的规矩是“书征书解”,由“粮书”[41]催缴田赋,不收谷米,只认银子。做“粮书”的都是惹不起的豪门大户,想方设法加收这样那样钱,说是“补水”。如果退佃自己种,会要豆腐盘成肉价钱。
黎满挖苦他,说:你拿出凶我,恶我,捉弄我的气焰,斗不过“粮书”?斗不过田主?
牢头被这一激,脸煞白,想发作。这时,两位陈先生叫他牢门,让黎满出来说话。
黎满嘻嘻笑,说:好呀!开笼放雀。
一位陈先生说:不单要放你,还要委派你做点事。
另一位说:还要请你抽哈德门。
说罢,将两包哈德门递给他。
两陈就说起,牢头打听田租的事,半真半假,是由他们设计。
一位说:牢头老弟被田主欺的事不假,早同我两个讨过主意。其实去年年底,省议会开会就讨论过废除粮书,马上会颁发《湖南田赋新章》。
另一位说:我们只是借此考你的算术。
一位说:没想到你田则细要能背出个大概。
黎满说:不用考,我肚脐眼拨得动算盘珠子。只是这田赋新章同我有什么关?
一位说:同众人都有关。
牢头说:同我就有关。
黎满说:隔壁喜事,关我卵事。
一位说:莫油皮死血,你就要跟一位猛人子去办大事了。
黎满想:什么样的猛人子?猛得过焦大哥?什么样的大事?又要我管账?他猛抽哈德门,氤氲中只想到四个字:风生水起。
跟前这位周“铁匠”,宁乡口音。是文化人却少些长褂子的酸腐,有霸气。他会打铁?
“铁匠”说:听说你是个角色,跟我一起干桩大事。
又问他认得多少字,王闿运的《湘军志》读过没有。
黎满摇头。
“铁匠”说:要读,最末一章“筹饷”篇更要读。
黎满说:读来有什么用?要我筹饷?
“铁匠”说:正是。
黎满从“铁匠”那里拿到书,哪有心思读?文又艰,字又生,想:读这样的书,真是“瞎子跌在芋头田里——尽是门槛”。“铁匠”将他叫过来,给他字字点读:
……曾国藩办湘军,没有银子,让豪门大户出钱,连两江总督陶澍也不放过。何等气魄。
黎满讲:那是。
又讲:他弟弟曾老九霸道,家中有一百顷田,湖南的布政使李榕却不敢向他劝捐。
黎满又讲:那是。
“铁匠”说:你只会“那是”“那是”,碰上曾老九这样的霸道人,你如何办?
黎满讲:我就用曾国藩的故事教训他。
“铁匠”说:教训人你还嫌嫩,这些个家伙都是满腹诗书,学问、掌故一套一套,你开不得口。
黎满问:那如何办?
“铁匠”说:首先你底气要足,要有胆子,任他是什么功勋贵戚,“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懂不?
黎满说:半懂不懂。
“铁匠”说:子孙后代不能拿祖宗的大屁股当脸面,懂不?
黎满说:这样解释就懂。
“铁匠”讲:为了筹饷,我们是刀客,劫富济贫,一刀下去,绝不手软。做得到?
黎满点头。
第二天,黎满跟随“铁匠”出门,先去马王街的小瀛洲席少保祠。黎满向前一望,街口子上站一队兵,带有铁链子,只怕要捉人。近前看,竟是新军四十九标兄弟,其中有超哥。“铁匠”说:来的都是我“筹饷局”人马。
同超哥见面好不亲热,问起鹏伢子,都不晓得情况;问起为何在这里,超哥告诉他,讨饷。将近一个月,都督府发不出欠饷,再拖欠,会要炸营。这次就是受筹饷办委托,去催捐。
超哥说:哈哈,不拿钱就锁人!
黎满说:正好,一路同去。
同去同去。敲开大门,进得席少保祠,围墙里面尽是亭台楼阁,透过根雕窗看屋里,供桌、书案,抹得油光锃亮,又有酸枝、螺钿的几、凳,娘的,大富大贵人家。看窗外,越冬的树不枯,花仍绽,连同这根雕窗,又骂:娘的,竟把个花红叶绿的春世界搬来这里。再看墙上有“太子少保砚香公遗像”,无非是画个戴顶子的老头子,面目枯涩,须眉疏朗,脸上皱纹多,也像根雕,黎满想:这叫砚香公的老头子何德何能,赚片这样大的家业?
“铁匠”让人唤出管事的。管事的不含糊,听罢“劝捐”二字,宣读圣旨般读出:我家砚香公,于国于民有功之人。当年打到南京伪天王府,俘获幼天王洪天贵和干王洪仁玕……
话没说完被“铁匠”打断:少提席宝田打太平军。太平军的洪、杨烧炭出身,席宝田同烧炭党水火不容。现在的临时大总统被外人讥为烧炭党,大总统容得下他?
一番话唬得管事的立马变口风,说:我家少主人加入同盟会,担任同盟会湘支部副部长,他为同盟会捐过巨款的。他帮助过湖南正副都督焦达峰、陈作新,同他们是至交。
“铁匠”说:这还像句话。不过,民国初奠,饷银不保,这次你席家也应该捐出些银子,以济燃眉之急。
管事的说:好说好说,只是我家境况……
“铁匠”说:你家境况世人都晓得,除了长沙的公馆,在塘田有别墅,在东安伍家桥有祖屋,有几十万田产。这次劝捐,数额以十分之一计,少说也要捐几万块。
管事的说:立时限刻要,我哪里做得主?再说,饷银同我席家有什么干系?
超哥说: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军中弟兄现在吃饭都靠赊借。
几位弟兄叫:懒得饿着肚子听你抽胡说,绑一索子。
就摸出铁链子要捆人。管事的吓得上下牙对磕,打起哭巴脸求“铁匠”。
“铁匠”说:你立马找人禀报少主人,我们在这里等候答复。
同去的弟兄喊:限你一个时辰,拿不到几万,莫怪我们不讲情面。
铁链子在头上晃动,管事的不敢怠慢,当即打发人向少主人报信。
留下几个弟兄看住管事的,“铁匠”领着一队人赶第二家。
当天走过几家,募到些钱,超哥同弟兄归营。“铁匠”同黎满找到两位陈先生说事。两位说:不急不急。先找个地方吃饭,边吃边谈。
喊轿子?都说不必。脚梗子劲足,走路好。
打仗一样忙过一天,黎满饿得肚子哐啷响,看街边,尽是食肆招牌,每一条长街都是一部美食《山海经》。扑入眼中的菜牌是烧烤淮鸭、红炖牛肉、凤凰胰白、酱炒鸭条、红烧鸡肫、熘鸭舌掌,绝不是“蛏干”席般简单。这边招牌上,大众一点的菜有拔丝山药、酱瓜炒里脊肉丝、猪蹄煨海参及罐子煨鸡。眼睛过足了瘾;鼻子不闲,鼻孔里尽是些酒香、油香、酱醋香、葱蒜香。人的食欲一旦调动起来,全身就软瘫,就将那啖肥食甘的口舌之好当作人生的真趣味。又看到花颜少妇揽着百褶裙被人从轿子中扶下,走进酒楼。这些娘儿们扮腼腆,浑身的脂粉气却张扬。也有从马车上下来的,同样是满头珠簪,衣服的幅边镶红镶蓝,又在边襟上系条丝巾,惹得黎满暗骂:哪有那么多鼻涕、眼泪要揩?
美食撩人。
女色撩人。
黎满有些心旌摇晃。
路上,两位陈先生议论,早些年女子是不上茶楼、酒馆的,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女子。
“铁匠”说:现在是民国,女人放脚,哪个地方都去得,男女平权。
两陈相视一笑,说:“男女平权”,又是唐大侠的口白。
经坡子街,在苏家巷口子上,只听得锣鼓铿锵,热闹得灰喷尘扬,同春园在唱湘戏。一位陈先生说:这里本是怡园,叶麻子家的私邸。叶麻子热捧湘剧,组建了同春班。
另一位说:早先太平街孚嘉巷子有戏院宜春园。在宜春园看戏只收茶钱,不收戏票钱,去年垮台,后来才有这同春班。
黎满肚子里又嘀咕:到底是吃饭还是看戏?还要往哪里走?
直到青石桥到青石街“玉楼东”,才上楼吃饭。
这位陈先生说:只有这里包厢清静,在大堂吃饭不好叙事。
点几样菜肴,喝点酒,边吃边议。一位陈先生说起曾国藩的孙子曾广钧的名句:“麻辣子鸡汤泡肚,令人长忆玉楼东”。黎满怨:又是文人骚客的“酸菜水”,懒得听。他只留意填肚子,用浓汤酽汁浇盖,扒过两碗饭,这才醒过神来听“铁匠”同两位长褂子陈先生对账。一位陈先生指着盘中的红熘整螺蛳肉,让“铁匠”下箸,另一位讲话有湘阴口音,问起明天去哪里催捐。
“铁匠”说:这次从发横财的湘军头领家里开刀:司马里左公馆,找左宗棠的子子孙孙要钱。府后街曾国荃的家里要去,这家伙打下南京,光翡翠绿西瓜就抱回两个,这次要他家吃西瓜吐西瓜籽。营盘街去杨若斌家里,通泰街去胡林翼的“五福堂”,再去储英园劳崇光的公馆。去了只做一样事情,让他们各家认捐,每家必须过万。这些湘军将领打下南京后,满船的金银财宝往家里运,一船又一船,都是有本子对。特别是落星田郭家花园的郭松林,本是个花花公子,投湘军大发一笔横财,官封一等轻车都尉,当年光置田产的花费就是十万。
陈先生讲:郭松林的儿子郭人璋是原来广东巡防营的统领,如狼似虎的人物,不好对付。
“铁匠”说:怕什么!谭胡子提起他就恨,牙齿磨得叫。四年前黄克强在钦州起事,通过谭胡子策动郭人璋反正,郭人璋答应得响亮,暗地里下绊子,后来还追捕黄克强和谭胡子,这笔账还没有算,他敢如何?
两陈齐说:就看你的了。
“铁匠”说:我有拿枪杆子的护驾,怕什么!说起为军队筹饷,当兵的个个摩拳擦掌。
一陈指着盘中的螺蛳肉说:这一味有个谜——圆顶宝塔五六层,和尚出门慢步行;一把团扇半遮面,听见人来就关门。你要劝捐的各户人家如这螺蛳一样“听见人来就关门”,如何办?
“铁匠”说:军中要吃,管得那么多?它“团扇”遮面,我就撕了“团扇”,戳它的脸面;它“关门”,我就砸门。
湘阴口音的这位鼓噪“铁匠”,说:眼睛莫只盯住湘军后代,怡园住的叶德辉叶麻子尽讨邋遢嫌,敢不敢动他?
“铁匠”讲:有什么不敢!
湘阴口音的这位起说:叶麻子,不折不扣申公豹。戊戌年间反对变法,光绪要拿他正法,不料变法失败,反倒让他占了便宜,受到西太后赏识;后来他怂恿杀唐才常。晓得不?光复那天从长沙知县沈瀛靴筒子里搜出份黑名单,只怕我们都在名单上,就是叶麻子写的。
另一位讲:这根搅屎棍还“文”得几招,连章炳麟都说他是读书种子,是海内知名的藏书家。他家的观古楼藏书之丰富,恐怕在全国数一数二。
看来,搅屎棍不可怕,就怕搅屎棍有文化。
“铁匠”说:好的,有了主意,就吃这粒“螺蛳肉”!
一早赶叶麻子住的怡园,从白果园的后门进。搜查,却寻不出叶德辉。这粒“螺蛳”不晓得沉在哪片浊水中。满园搜。怡园正中是“观古楼”,关门闭户。黎满同超哥正登楼,被拦住,告知楼上只有藏书,一般人不让上楼,至亲好友上楼也要脱鞋袜。
超哥说:一堆纸叶子当作金镶玉,烧火还嫌灰轻。
家人说:书是我家主人的命根子。
追问叶麻子,家中人有的说他去了株洲乡下,有的说他在衡山出家做和尚。“铁匠”告诉他家人,两天以内不送认捐几万银子,封门,抄家。
超哥说:一把火烧掉他的藏书楼,让他哭不出眼泪。
家人说:只要不碰老爷的藏书,捐钱的事好说。
“铁匠”嘱咐众人要出远门,他拿点钱慰劳弟兄们,说以后要做的事更艰难,这次要去湘乡,让黎满一早去藩正街接湘阴口音的陈先生。
一早,“筹饷局”的人来到藩正街,陈先生正好赶到,雇人扛来两个大包袱。
黎满问陈先生宝宅在哪一方。陈先生朝巷子手指向巷子深处,说:陈公馆。
超哥让弟兄帮助陈先生扛包袱,手下弟兄看着两个沉甸甸的大包袱,眉头起皱。
一位弟兄说:去销山货?两只袋,这样重。
另一位说:给朋友送礼?
陈先生说:不是礼品,比礼品贵重。
乘船,坐车,包袱越扛越沉,累得众弟兄骂骂咧咧。
下午赶到湘乡,上馆子吃饭。
上桌的有黄灿灿的蛋卷、三四寸宽的大扣肉,还有酒糟鱼。
陈先生指着蛋卷说:这是湘乡特产,出得湖南,入得御厨。
众人说:未必?
陈先生说:留意看,蛋皮上有暗红纹路,是龙纹,皇帝的御批。
几位弟兄累得汗湿背脊,没好声气。一位夹起块蛋卷,说:批个鬼哟,肚子里批。
“铁匠”说:有劳众位,明天要走田埂。
都抱怨,说包袱难扛,重不说,还现棱现角。
陈先生笑着说:包袱里的是宝贝,比孙猴子的金箍棒、哪吒的乾坤圈还管用。
众人起疑,对饭桌上的大扣肉、酒糟鱼不疑,吃得个风扫残云。酒足饭饱,结账,各人胸前也挺个圆鼓鼓的“包袱”,找住处。
当晚,“铁匠”和陈先生叫过黎满,剔亮油灯,打开方桌上的布包袱。黎满看到:全是书,一册一册,好多册。
陈先生说:这是“鱼鳞册”,用来登记田产的簿册。
然后抽出一本,指着册上一片一片“鱼鳞”,告诉黎满:这是李家祠堂屋“报本堂”的田亩山塘。
黎满看到挨次排列、丘亩连缀的绘图,真像“鱼鳞”,只是比一条金丝大鲤鱼的鳞片还多。这片“鳞”上载明十七八亩,那片“鳞”又是二十几亩。再细看,“鳞”上有小字,工整地写着每片田的坐落、东南西北四至的位置,标明土质为“沃壤”。
陈先生说:你心算快,计算这么多“鱼鳞”拢共多少亩。
黎满即刻算出,几十片“鱼鳞”加在一起有两千多亩。
陈先生又问:“沃壤”应捐出的稻谷,若以每亩五斗计算,共计应收多少担谷?
黎满说:千多担谷。
“铁匠”从“鱼鳞册”中翻出好多页“报本堂”的田产,黎满算得脑壳发晕,最后得出:“报本堂”应捐谷一万八千多担,折合银钱为两万三四千银。
陈先生掏出个账簿,在“报本堂”下做记载。
跟着算出“嘉厚堂”“武陵第”“青香屋”应捐谷多少,折合银钱多少。添了几次灯油,临近天亮,根据“鱼鳞册”,算出杨市镇十几家祠堂屋应该筹集几十万银。
黎满揉着惺忪的眼睛,说:“鱼鳞册”真是件宝,有了它,豪门大户的银钱隐瞒不得。再看陈先生,眼袋子只差没垂到地上,他告诉黎满,做事要中规中矩,依“鱼鳞册”要钱算是合规矩。
黎满说:是呀是呀,跟着您学读“鱼鳞册”,算是长学问。
陈先生说:也亏得你机灵,心算好快。只是真要成大气候,要读点“会计学”“簿记学”,学问起始从书本子来。是不是,小老弟?
只有“铁匠”精神好,伸个懒腰,大叫:世间最痛快的事莫过于三件,猜,哪三件。
陈先生说:鬼晓得。
“铁匠”说:第一件,白起坑降卒;第二件,秦始皇焚书坑儒;第三件还刚刚开始,就是我们逼着豪门大户捐饷。
天亮,去杨市镇的杨家滩。
“铁匠”说:回头走水府庙再赴荷叶塘,曾国藩家族一大兜子人,好多间祠堂屋,走一趟绝不空手。
沿孙水河走。
河边的田亩瘦薄枯干,偶见桃树已孕花蕾,树边拴牛,牛也瘦,背脊如斜搭两片青瓦。有弟兄踩到牛屎,鞋袜沾绿粪,就抱怨:乡下竟雇不到轿子。
“铁匠”说:这乡穷,牛屎稀清寡绿,吃的尽是草料。
有弟兄气恼,说:牛不吃草吃什么?真是。
“铁匠”说:我们宁乡乡下,过冬的牛要喂豆饼;开春,还要灌米酒、鸡蛋,才拖得动犁铧。地方穷,牛也瘦。
肚子饿,想找户农家打腰餐。一户农家见到有人寻饭吃,连忙摆手,说:对不住,我家餐餐红薯丝,实在办不起招待。
超哥的弟兄看到养的鸡婆,提出买来炖着吃。
农户苦求:对不住,一家人全靠这只鸡下蛋换油盐,卖了它会断了口味。
“铁匠”说:这湘乡真是穷凑了底。
农户说:话讲对一半,有穷人就有阔佬。杨家滩祠堂屋的男女阔得发钱腥。那都是湘军后代,祖上跟罗泽南出去打仗,打败太平军,一篓篓银子搬回来,买田置地。湘潭、衡州都有他们的田产。只可惜——
陈先生问:可惜什么?
农户讲:说出来莫见笑。我那祖上也加入湘军,打过大仗,料想谋的银子也不少,也买田,也置业,只可惜后来抱着杆鸦片烟枪,家业败个卵毛精光,弄到后人啃红薯丝。
“铁匠”从自己的小包袱中拿出几封烘糕分给众人,说:莫打搅这家,红薯丝饭吃了放响屁。众人喝水吃烘糕,出门,剩下的糕给了农家,回你个千恩万谢。
继续前行。走不到一两里,见前边一大片青砖瓦屋,蛮有气派。
“铁匠”说:李家祠堂屋、刘家祠堂屋都在这一片,大财主、大钱柜子就在这里。我们逢堂必进,进则催捐。
他告诉众人:莫把手中铁链子当软皮蛇,我使个眼色,你们就锁人。
陈先生说:锁人?是不是太冒失?
“铁匠”说:我的陈大先生,这一乡的“鱼鳞册”你我都读过,光是李续宾、李续宜家族的“报本堂”“嘉厚堂”“武陵第”“青香屋”就富得流油,更莫提刘长佑、刘坤一的“老刘家”“务本堂”“德厚堂”“兰香吐秀”。不锁人,哪家肯放血?几十万饷银如何到手?
陈先生讲:一家几万银,立马拿得出?
“铁匠”讲:拿不出就上铁链子!棍棒之下出孝子,铁链子行事出顺民。这些“堂”屋里的,祖上发战争财,后辈子跟着为富不仁,我们师出有名。逼不出饷银,对不起军中弟兄。
超哥说:欠饷两三个月,不只家里人挨饿,现在营中吃粮都靠赊。再欠饷,只怕弟兄们枪会走火。
陈先生说:时势逼人,依你们。不过我有话在先,莫太失斯文。
“铁匠”说:什么斯文不斯文?你只管收银子就是。
走近杨家滩,绕过大水塘,塘水清。塘边有几块捶衣石,旁边摆洗衣盆,嗡些女人朝石上掼衣衫,抡擂棰,捶得水花四溅。就见到一个穿着华丽的俏妇人,几颠几颠跑到塘前,揪住个细妹子几茎黄发,又打又掐,骂得难听:死懒,身上虱婆都懒得抖。缝制的对襟子衫让你洗,说好只能轻搓,你敢动擂棰。晓得不?一件衫子抵得你家一年嚼谷。
一边有洗衣的妇人劝解,说:李家少奶奶,衣服捶不坏的,更何况你那对襟子衫衣料结实。妹子细,放过她。
叫少奶奶的转过脸,骂:你懂个屁!她手中的对襟子衫是哔叽衣料,莫当是你手中的家织布。上一回让她熨罗罗尼大氅就烫出焦臭味,这次绝不放过她。
超哥看不过意,喝住她:莫打人,妹子可怜。
俏妇人眉毛竖得如两根簪,看一眼超哥脚上的烂草鞋,说:你无非是军营中的喽啰兵,早年间我祖上升堂坐帐,你还不知在哪里摸糖糊鸡屎吃。我教训用人与你有什么挂碍?
超哥说:你敢打人我捆你一索子!
那妇人见到“军爷”手中的铁链子,只得收声。一双细脚子如麻雀子蹦跳,扭进“德庆堂”祠堂屋。
“铁匠”一群随即涌进“德庆堂”。祠堂墙上有戴顶子武官的画像,是李家的什么公。找不到这家主事的,找到屋后。屋后有坪,坪中十几口大缸,散发茶油香。有弟兄无意碰落缸盖,黎满一望:天哪!满缸是茶油浸泡的大片腊肉。
陈先生感叹:开春了,腊肉还剩这样多,过年只怕杀了几十头猪。
“铁匠”说:娘的,今天就宰肉猪。
超哥同营中弟兄掏出封条,要封大门,这家主事的终于慌急慌忙走出。“铁匠”说:“肉猪”来了。
来人并不肉实,瘦肉型。
“铁匠”说起筹饷,“瘦肉型”立马哭叫穷,打哭巴脸,说自己只有几亩祖上留下的薄田。“铁匠”不动声色,嘴一努,轮到黎满出面。
黎满不急不慢,拿出“鱼鳞册”,让“瘦肉型”验过关防[42],说:你家田亩有两千一百二十多亩。
说罢,让“瘦肉型”对照“鱼鳞册”一一认账。然后飞快说出应认捐几多。
“瘦肉型”脑门子上冒冷汗,拉下脸,将“鱼鳞册”推过一边,说:这哪里是劝捐?分明是杀人。
“铁匠”说:不是杀人,是杀猪,杀肥猪!看“鱼鳞册”上的过户记载就晓得,几十年来你“德庆堂”兼并了多少田地,养得膘肥肉滚;现在是民国时代,“耕者有其田”,你不稼不穑,坐享其成,不没收你的土地算是便宜了你。若敢抗捐,铁链子侍候!
这时,先前在水塘边发泼的俏女人冲出来,披头散发,又哭又闹,见到弟兄们手中的铁链子,就发泼,褪下裤子,露出半截白屁股。众弟兄臊得脸发烧,眼睛却直勾勾盯看两片白白颤颤的“半边月”。
陈先生说:莫失脸面。
“铁匠”说:收起你那两片“半边月”,我们只杀肉猪,不吃猪婆肉!
一位弟兄拗下几枝蒺?刺,就要抽那两片“半边月”。
那婆娘担心屁股上插针,赶紧拎起裤子跑。
“瘦肉型”被铁链子拴起,押出门外。“铁匠”让弟兄们牵着他,游麻石街。“铁匠”喊:若有抗捐的同这一样,押去省城。这时,“瘦肉型”突然服软,说:我认捐,认捐。当即让他女人从柜底翻出两万多银票,由陈先生签收,这才放人。
“瘦肉型”被铐立马传遍祠堂屋,走一个祠堂收几万银票,拢共筹饷十几万。跟着,“铁匠”领众人赴荷叶塘曾氏祠堂屋“杀猪”。
接连几天,“铁匠”的筹饷大见成效。陈先生点银票时开心,说起筹饷的手段时,脑壳却摇个不停。
苦楮子,雉尾生,两个麻子一台戏
鹏爹晚年生病卧床,仍有戏瘾,干咳几声,眼望天花板,来一段湘剧高腔:
你家将军,身穿戎装,身还冷,
亏只亏了那妇人。
薄衣单衫,她尚在井边汲清泉……
我想:临到病入膏肓唱这句,他亏了哪个妇人?唱罢一曲,又唱:
罢罢罢来休休休,
休问奴的苦情由。
若问奴的心怀事,
止不住血泪长流……
我们以为他“牢记阶级苦”,问他:有什么血泪仇?
他骂:蠢!没看过大戏。唱的是《白兔记》中的“打猎回书”。
“打猎回书”罢,他不无卖弄,问人家什么是“西皮”“二黄”。
倘是西瓜皮、双黄蛋,其意不言自明,可是明明白白说的是“西皮”“二黄”,一座哑然。
他诲人不倦,告诉众人:“西皮”就是秦腔,“二黄”起源于湖北的黄岗、黄陂,所以叫“二黄”。又讲起湘剧高腔是弋阳腔、青阳腔的结合。
这位戏剧发烧友,津津乐道过两桩事。一桩是他在湖南剧院见识过“活武松”盖叫天的功夫,他慨叹:呀呀呀,真是英雄盖世,从两三张桌子搭起的高台上跳下,再来个金鸡独立……
另一桩是他在北京出差,想看梅兰芳的演出,买不到票。他提个旅行袋守在戏院门口,突然见小轿车上走下来一位戴口罩的干部,他上前打听戏票,那人见他的旅行袋,知道他从长沙赶来,摘下口罩,从口袋里掏出张票给他。他认出,那就是梅兰芳本人。
这两桩事强化他的戏剧情结,后来的样板戏,他也照看不误。不过,最入迷的仍是湘剧,他能成本哼唱湘剧《白兔记》和《琵琶记》。
他戏园子里的朋友多。有人曾在他面前随口说出“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凶巴巴扭住人家,几乎要判命,骂:狗眼看人低!戏班子里有仁有义的人多得很。
我记起他入土那天,为他送葬的有原来戏班子的朋友,七老八十的几个人,坚持将他的骨灰盒送上山。那天冷,下雪,茅草上挂冰凌,安放好骨灰盒后筑坟拱,那几位老人伤心拭泪,枯树洞般的眼窝中湿一片。
坟拱前他们唱戏,唱“打猎回书”。有位牙齿掉得差不多的叫另一位:“苦楮子”,你开腔。“苦楮子”脸上有烫伤过的疤痕,一只眼睛瞎了。他唱道:
你家将军,身穿戎装身还冷,
亏只亏了那妇人。
薄衣单衫,她尚在井边汲清泉……
他唱完,牙齿掉得差不多的也唱:
罢罢罢来休休休,
休问奴的苦情由。
若问奴的心怀事,
止不住血泪长流……
众人相和:
若问奴的心怀事,
止不住血泪长流……
我看到,几位表情木然,有的眼窝里却贮着湿润。
为何叫“苦楮子”?缺牙齿老人悄悄说出:“苦楮子”是苦主的意思,当年他不堪受辱而毁容。问他们是不是还经常唱戏。几位老人说:只在做“弹四郎”[43]时唱,赚点日常缴用,要不,日子难过——都没有退休金,也没有崽女……
祖父说过他第一次进戏园子。
鹏伢子走出便河边,找罗夫子。夫子为都督府筹饷获得成功写文章,出了大样,主题明确,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剥夺‘剥夺者’”;再有,表彰以国事为重的义绅。鹏伢子读标题:
为富不仁辈,褫之囊中累物
急公好义者,敬其胸底赤心
免去寒暄,鹏伢子问起下联何所指。夫子说:绅士中识大体、顾大局的首推富商朱昌琳,主动捐饷几万。
又说起黎满加入了由“铁匠”牵头的筹饷组,弄到大笔银子,不光可以发营饷,连今后裁军的经费也有着落。
夫子说:只是都督府收到的投诉状太多,都将“铁匠”指为“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的悍吏。都督府暂时让“铁匠”歇口气。
鹏伢子问:黎满呢?
夫子说:现在跟着陈先生在都督府公干,开辟新财源。
哪路财源,夫子没说清楚。
两个男子汉扎脚捋手,在厨房里搞饭菜。夫子诡秘地说:今天有道“男人菜”。
问:什么“男人菜”?
夫子摸出两段物什,说是牛鞭。
鹏伢子讲:在大围山,虎鞭、鹿鞭、猴子鞭都吃过,唯独没有吃过牛鞭。
两人将牛鞭洗净,煮熟,加豆豉辣椒大蒜下锅炒,一大碗,腾腾冒热气。临到饭菜上桌,夫子又挑出些发酵过头的臭腐乳,说:牛鞭蘸臭腐乳,味道更绝。
这时锦妹子唱歌咧哒闯进屋,催饭吃,说下午要做大事。
夫子没好气,说:鬼晓得什么事。
锦妹子讲:天大的事,唐姨和张姨要带领我们去黄泥街,我们要在秋瑾祠堂开办女子法政学校。
唐姨?张姨?鹏伢子搞不清这两位姨。
锦妹子说:去年救过我的唐姨,你忘得好快。
夫子说:她口中的唐姨人称唐大侠,黄克强在东京时结下的朋友;那位张姨也是,都是同盟会早期会员。两位女子在东京神坂武术会学习过手枪射击,为人极豪爽。只是……
心中的偶像被颂扬,锦妹子得意,却疑惑“只是”后面的话,追问:“只是”什么?
夫子说:你那唐姨好足的火气。今年春上,因为《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没有提到男女平等,她,加上你那张姨,还有一位姓沈的女人,大闹临时参议院议场。
锦妹子说:闹得好,就是要给你们这些大男子主义者点颜色看。
菜上桌,锦妹子专拣那碗牛鞭吃,嚼得嘣嘣响,一碗“男人菜”被她扒去一大半。夫子见她不止箸,劝告她:这号菜不适合你吃,少吃些。
锦妹子瞪眼,说:非要吃!
鹏伢子提醒她:这是“男人菜”。
她大笑,说:“男人菜”,女人爱。
吃罢,她抹嘴出门。
夫子和鹏伢子哭笑不得。
两人慢吞细嚼,又是伍先生闯进来,蹙着鼻孔,说:大蒜辣椒炒什么?好香。
听说是牛鞭,他“耙头不如手快”,拈起一片,嚼得嘴角生津。吃过,意犹未尽,抢过夫子手中的筷子,撩起衣襟将筷子擦过,鸡啄米般将碗中牛鞭斩尽杀绝,还要株连到碗底的豆豉辣椒和残余的臭腐乳。吃过,说正事:请看戏。
夫子问:又看哪出戏?
伍先生说:叶麻子为王麻子祝寿,特意在同春园唱戏。今晚都是名角登台,看戏的也都是头面人物。咨议局议员一人分得两张戏票,我的拿来孝敬你。
夫子说:你会有戏不看?
伍先生说:实不相瞒,谭祖庵找我们有急事商量,戏票便宜了你。
夫子说:说来说去是叶麻子的人情,不敢领教。
伍先生说:说起这叶麻子,其他事情上当“搅屎棍”不假,戏曲方面却有独到功夫。同春园的戏班子就是他张罗的。像王先谦这样的学问大师,眼睛生到额角上,说到叶德辉组建戏班子,他的评价是“如王闿运的文章,独步天下”。
夫子说:那又如何?
伍先生说:谭祖庵也欣赏叶德辉的学问。甚至为他的《双梅影暗丛书》题写书名。
夫子说:那是昏了头。
伍先生说:你这个人,持人论事总是一根肠子通屁眼。谭祖庵器重的是学问,即算叶麻子人不正经,学问上却不马虎。这号人哪,正如这臭腐乳,臭归臭,终归有滋有味。
戏票留下,伍先生走了。
吃过饭,收拾碗筷时,夫子同鹏伢子谈正事。
夫子说:莫三心二意,回到报馆来,仍做你的记者,如何?
鹏伢子点头。
夫子高兴,说:今晚一起看戏。哈哈,看两个麻子一台戏。
鹏伢子不解:除了叶麻子,还有哪个麻子?
夫子说:王先谦也是麻子,这个麻子神通更大,被称作“长沙阁老,季清巨儒”;虽是读经啃史出身,却不是食古不化。立宪党梁启超的《新大陆游记》得到过他的好评,他还出资开办过宝善成机器制造公司。
鹏伢子问:刚才提到王闿运,不晓得又是个什么人物。
夫子告诉他,营盘街湘绮楼的王闿运,世称湘绮先生,更老牌,更大牌。他任过肃顺的家庭教师,当过曾国藩的幕僚,甚至鼓动曾国藩当皇帝,曾国藩脸都吓青。
鹏伢子思索:能把曾国藩的脸吓青,这样的人太有本事,长沙城真是藏龙卧虎。
夫子说起王闿运的一段故事:湘军攻下南京趾高气扬,没料到南京城里的缙绅、文士根本不将湖南人放在眼里。为何?清廷定都北京一百一十二次开科取士,共一百一十四位状元,江苏籍状元有四十位,却没有湖南人;文化底蕴上,江浙文人当然瞧不起湖南蛮子。
后来呢?后来——
夫子说:王闿运到南京,不服气,当即写下联语:“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大长湖南人的志气。
鹏伢子说:是呢,记得岳麓书院柱子上就有这副对联。
夫子夸鹏伢子记性好。跟着又从“濂溪”说起:……其实,文化底脉上,湖南不输与哪一地。远有屈原、贾谊,承先启后的有濂溪先生,即周敦颐……
鹏伢子应声:《爱莲说》。
夫子接着说:之后是抗金名将张浚的儿子张栻,之后是王船山,再到湘军的曾左彭胡,再到谭嗣同、皮锡瑞,至于湘绮先生还要排在后面,王、叶两个麻子又不知排到哪一角落。总之,湖南好比大戏园子,出名角,好唱戏。今晚说不定也是场好戏。
看戏,鹏伢子本能地抵制,他想起乡下庙会上看大戏,大热天,挤在人堆中,狐臭、汗臭、屁臭,看戏的都怨脚杆子生得短,颈脖子生得不长,推来挤去,活受罪。他支吾半天,说出不想看戏。
夫子说:若要当名好记者,定要踩熟地皮子。江、湖、沟、溪,哪路水都要蹚,管他清水还是浊水。看戏当作是操练,懂不?不止是旁观,还要看个透彻,看脸谱,更要看身段;看戏台前,还要看戏台后。你看的不只是生旦净丑末轮番表演,你还要看戏场中头面人物的种种做派。记得去天然台吃里手包子那次,交代过——后脑壳上要长眼睛,眼观四路;掏干净耳屎听壁角,耳听八方。看戏也是。
鹏伢子记住了。
那晚同赴同春园。
苏家巷口,一片炽亮。几盏大煤气灯映照戏园子门口对联:
同车攻马,抗怀三代
春兰秋菊,竞秀一时。
灯雾中蠓也多蛾也多,集上墙,墙上对联生麻斑,众人眼前缭乱一片。本以为大门口会成一锅粥,不是。卖剥皮凉薯和黑瓜子的小贩想往门口挤,被营兵拦住,两排的枪托子不是吓白菜的,哪个上前捅哪个。挨了捅的小贩编出歌子骂:
站岗的,不儿戏,
门口演出木脑壳戏。
人家看戏你打望,
人家吃肉你闻屁。
骂人的小贩隔得远,打不着,气得营兵跺脚,拨枪栓“吓白菜”。卖白兰花的细妹子趁机从他们腋下钻过,将盛花的竹篮子举过头顶,向戏客兜售。轿子一乘接一乘过来,停轿,轿帘掀开,走出有身份的长褂子,被戏园子里的仆役迎进门。仆役恭恭敬敬递上戏单,长褂子接过戏单,再拣串白兰花挂襟扣,受香氛裹挟,慷慨打赏。乐得妹子连声道谢,仆役一旁瞪眼。
又见一少年绅士从轿中走出,引不少人艳羡的目光。少年绅士有一大批骨灰级“粉丝”,其声也沸,其声也扬:严老板——严老板——姓严的回头招呼抬箱栊的脚夫进门,脚夫却被仆役拦住。
见那少年绅士齿白腮红,吐出的声音却如钟鸣磬响:请问,我少了戏箱,如何唱戏?
主管上前骂仆役:猪脑髓。这位是唱主角的严老板,赶快放行!
仆役只得让箱栊进门。
管事的手中折扇戳着仆役的脑门,诡谲地说:不打开眼睛认人,他是叶老板的至爱,枕头上说得起话的人。
旁边一位长褂子听到这句,拉下脸来教训管事的:莫当面吃牛肉背后撕筋,哪能凭空污人清白?
管事的说:我也是听来的。
长褂子说:道听途说!就算姓叶的有“分桃”“断袖”[44]之好,严老板洁身自好,也不会蹚这趟浑水。
管事的挨楦头就骂仆役;仆役受气寻发泄对象,一双势利眼“看菜下饭”。当看到夫子和鹏伢子徒步而来,眼神就疑惑,迟迟不给戏单。夫子“喂”他一声:你认人还是认票?仆役看到夫子手中的戏票,顿时扯起脸块笑,总算递过戏单子。夫子回头却不见鹏伢子,气恼。鹏伢子恰在人群中看到友哥同“叫鸡”,见他们都穿着灰不灰黄不黄的旧营服,十分诧异。挨到他们跟前轻声问:想看戏?
友哥诡笑说:想炸人参米。
鹏伢子犯困:炸人参米?
鹏伢子被夫子拉着进戏场。镜框式的舞台上大幕低垂,鼓声响得均匀。这里看戏有坐席。前面几排是雅座,为咨议局议员留的;正当中摆太师椅。夫子拉着鹏伢子,有意挨近太师椅坐。最前排坐几位营官,好像是五十标的。
夫子说:叶麻子得罪的人多,找营官镇场子,怕有人砸场。
夫子认出来,营官中有那天挨炸的裴管带,他正回过头同太师椅上坐的人打招呼。太师椅上坐位老古董,眼睛半闭,招呼他的人多,他视若不见。鹏伢子眼观四面,留意到墙上纸贴霸道:“奉吏部叶面谕,禁止入账房”“一切肃静,毋得喧哗”。
只听老古董嚷道:叶麻子不来,看戏有什么味道?
一位长褂子议员说:都讲都督府要抓叶德辉,他躲到衡山当和尚。
老古董说:笑话。无非是逼他出几个钱。前番有人要烧观古堂藏书,出钱就摆平。请我看戏,他定要作陪。
这时,管事的为老古董泡杯好茶,又摆上果盘,趋近他说:叶吏部为您老人家祝七十大寿,锣响必到,烦等候片刻。
夫子凑近鹏伢子,悄声说:这位就是我说的王先谦。
鹏伢子从侧面看出,老古董脸上果有浅浅的麻点。
锣声响过,一位着亮色马褂的高个子从台后走到老古董面前作揖打躬。
都认出这人是叶麻子。
老古董眼睛半闭,对叶麻子说:我老花眼,看不清戏单子。你告诉我,今晚有哪几出?
叶麻子回答:《白兔记》中的“打猎回书”。
鹏伢子看过戏单,晓得《白兔记》是出家庭悲喜剧,戏中的儿子叫咬脐郎,母亲叫李三娘,母子分别多年路遇不相认,李三娘咬破手指写血书托咬脐郎交给自己的丈夫……
又听到老古董问:主角是哪个?
叶麻子回答:季志云的青衣,饰李三娘。
老古董说:好呀,好!若论青衣一角,季志云比真妇人更惹人怜爱,看他的戏叫人动心动情,只是动不得手。我捧他好几年,同他交情极好的。
又问:演咬脐郎的雉尾生[45]是哪一个?
叶麻子说:严路北,已红遍一城。
老古董说:再红,比不上季志云,姜还是老的辣。
叶麻子说:姜未必是老的辣。说老,最老的莫过老泰益班,只可惜戏目太少、角色太老。坊间有言:各位先生慢慢吃,吃饱饭来看泰益。不是《杨滚教枪》,就是《辕门射戟》。
老古董发笑,说:听你说戏就是有味。老姜不辣嫩姜辣?你那块“嫩姜”未必是严路北?
叶麻子说:雉尾生严路北,年纪不够二十,论唱腔,论身段,长靠短打兼长,有目共睹。
老古董又问:你倒是说说,这季志云有没有长进?
叶麻子说:牙齿有长进。
老古董问:怎么说到牙齿?
叶麻子说:他演李三娘,先是生崽咬脐带子,再咬破手指写血书,咬了又咬,牙齿没有长进如何咬得动?
说得老古董哈哈大笑,说:好你个“牙齿有长进”,只有你叶麻子说得出。明知他是我朋友,也不给面子。
鹏伢子又打听杨滚是哪个,夫子告诉他,杨滚是“杨家将”中的杨老令公。
鹏伢子说:雉尾生呢?
夫子说:雉尾生是头上插野鸡毛的小生。
这时锣鼓一齐响,幕拉开,两小军转到台前。
为讨老古董的欢心,叶麻子说起湘剧锣鼓:湘剧由弋阳腔转化而来。弋阳腔配的器乐用编钟、板鼓,湘剧干脆用锣鼓,图个热闹。
老古董说:他敲他的钟,你响你的锣。湘人不是赣人,何必邯郸学步?
突然眼前一亮,一位少年将军翩翩来到台前,灯光下的俊脸如瓷胎般光洁,眼作泼鱼戏水。再看他“骑马”,偏腿“下马”,再造一个台型,身段竟如捷鹿奔羚,闪忽之间让个戏场围着他旋转。叶麻子起身大叫一声“好”,跟着众人叫好。
看那少年郎弯下头上一双雉翎,由雉翎引着众人目光向上向下,忽左忽右。那两支野鸡毛如得道仙家的尘拂,如诸葛孔明手上的羽扇。叶麻子对少年郎摆弄雉翎的动作赞不绝口。
老古董说:你雉翎长雉翎短,到底欣赏两支野鸡毛,还是顶戴野鸡毛的戏子?
叶麻子说:都欣赏。戏台上不叫野鸡毛而叫雉翎,这雉翎不是哪个都戴得。岳飞、杨六郎就不戴雉翎,顶戴雉翎的只有扮相英俊的少年将军,如吕温侯、周公瑾;或是年轻貌美的巾帼英雄,如穆桂英、樊梨花。
老古董说:美猴王、牛魔王不是也戴?
叶麻子说:戴归戴,只是翎下要加套狐尾。
老古董说:名堂真多。有没有只戴一根翎子的?
叶麻子说:有呀,操刀的刽子手插一根翎子。
老古董戏问:若是你上台,戴几支翎子?
叶麻子说:笑话我,我只好抽自己的响嘴巴——我上台什么翎子也不戴,只在鼻子上擦白粉,扮三花脸,如何?反正我以痞出名。
老古董大笑,说:好!这可是你不打自招。
叶麻子继续说起摆弄雉翎也大有学问,有摆翎,有甩翎,有竖翎,有旋翎。
老古董说:再摆弄也是玩野鸡毛。
叶麻子说:最有趣味的莫过于“扫脸翎子”。
老古董胃口也被吊起,催促叶麻子:你倒是说说这“扫脸翎子”。
叶麻子一脸邪笑,说:戏台上既不能亲嘴,又不能动手捏脚,只好用翎子扫脸以表示调戏。“吕布戏貂蝉”一折中,由雉翎生扮吕布去调戏貂蝉,挨近貂蝉时,雉翎一弹一扫,正从貂蝉的唇间抹过,烟山淡水,雁过无痕,正合色中三味?
老古董说:“扫脸翎子”的功夫你学不来,你空有霸王硬上弓的“胡子栽脸功”。
这两人哈哈大笑,鹏伢子听得作呕。夫子轻声说:这两位名士,论书本子汗牛充栋,论起“痞子经”,也是一套一套。
这时再看台上的少年郎拨弄头上两支雉尾,将它们化作飞鱼之鳍、飞鸟之翼,头一摆,两支翎子前后抖动,寄托了少年的得意,骄矜,这正如调皮的细伢子摸起竹竿扑星星的稚趣。
看得王老古董点头赞赏:青皮后生,锋芒毕露!
叶麻子说:我亦生怜,我亦生爱。
李三娘凄凄惨惨上台,戏场的欢谑紧急降温。只一声“苦也”,呼出风摧弱柳、雨虐桃花的苦情。
戏接着演,鹏伢子记得清楚的唱词是:
罢罢罢来休休休,
休问奴的苦情由。
若问奴的心怀事,
止不住血泪长流……
老古董一边跟着哼,说:情到悲苦最动人。又听到雉尾生唱:
你家将军,身穿戎装身还冷,
亏只亏了那妇人。
薄衣单衫,她尚在井边汲清泉……
众人听得摇头晃脑时,传来一片喧闹,只见管事的匆匆赶来,报告门外有当兵的要挤进来看戏。叶麻子听罢,撩起长衫去找裴管带。见裴管带猛地起身,说“反了反了”,他挤出过道。挨过道坐的一位长褂子“哎哟”大叫,说是踩到他的“鸡眼”。裴管带骂:管你“鸡眼”“鸭眼”!他急冲冲走出门,马靴扫地发一串霸气的响声。
老古董抱怨:搞什么名堂?真扫兴。
叶麻子赔笑说:怪只怪焦达峰乱募兵,搞得城里丘八成堆。莫管那些,戏照看。
他那双蝌蚪眼仍活泼,“蝌蚪”甚至想变成蛤蟆,蹦到台上雉尾生的怀里。
门外一声巨响。鹏伢子真以为炸人参米。听到有喊叫:炸弹!有人投炸弹!戏演不下去了,场子里的人往外涌,外面的人往里挤。老古董、叶麻子面面相觑,长褂子纷纷离座,营官有的拔枪,有的骂人。跟着站岗的营兵封锁剧场。裴管带被抬进来,腿上淌血,伤的是左腿。他凶腔不降:搜戏场,老子亲眼看到人混进场了!
台上演员撤到台后。营兵在挨个盘查看戏客。裴管带蛮悍,靠在椅上,捂着伤腿,喝令快搜后台。
一番忙乱,后台没有搜出什么。裴管带拿定主意,让看戏客挨个从他眼前过,接受检查。看戏客成串走出,长褂子走得一个不剩。夫子对鹏伢子说:沉住气,我们索性断后。
这时只见扮青衣的季老板同扮雉尾生的严老板要出门,跟班抬着戏箱子,跟在身后。
叶麻子想挽留严老板:莫急着走,一会儿下馆子吃夜酒,为你们压惊。
严老板说:谢了,要卸装,吃酒且到以后。
裴管带斜眼看着两人的戏箱子,说:走也行,箱装子打开看看!
严老板说:军爷,箱子里是我的戏服、头套,没有其他物什。
裴管带说:让你打开就打开,莫惹得我动粗。
严老板还要辩解,营兵已经敲开箱子上的铜锁。
鹏伢子一阵惊愕,他看到友哥从箱子里钻出来。
裴管带拔枪指着友哥:你就是刺客!
友哥来不及说话,严老板抢在前,说:他是我的朋友,想看戏,藏戏箱中跟着进来。
叶麻子叹息,说:我的严老板,朋友想看戏为何不早同我说!
严老板说:不想求人。
裴管带命令营兵搜身,从友哥身上搜出一个罐子,打开罐盖冒白烟,呛鼻孔。
裴管带问:这是什么?
友哥说:镪水。
又问:随身带这样的毒物,你分明图谋不轨!
严老板说:军爷,我要用锡焊制戏盔,少不得这东西,特意让朋友带来。
裴管带说:哄鬼!不听你这一套,人带走!
几个营兵同时扭住友哥和严老板,要一起带走。季老板脚底一软,跪在裴管带跟前求情,被裴管带一手推开。季老板突然看到老古董从身边过,他纵起身,扯着老古董的衣袖央求:你也为我们说句话。
老古董推开他,嘟哝着说:你们自己的事,我不想惹官非。
季老板说:你我多年交情,你不能甩手不管。
老古董说:你是个戏子,我充其量只是捧你,莫做戏,你我有什么交情?
说罢,老古董被人扶着气冲冲地走了,边走边说:莫名其妙!莫名其妙!
倒是叶麻子满脸堆笑为严老板求情,说:戏班子自制戏盔、兵器和其他道具是常有的事。严老板是我兄弟,管带要网开一面。
说罢,叶麻子让管事的送上些银钱慰劳营兵,又摘下手上沉甸甸的金戒指递给裴管带。裴管带得了这笔厚赠算是息了心火,吩咐撤人。
管带、营兵受场虚惊,得了好处,走了。众人一起出门,只见叶麻子放荡地笑着,一手揽严老板的腰,一手拿着那罐镪水,凑近严老板耳边不知说些什么。只见严路北眉毛飞成一字,说:斯文人怎么说出这样的下流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叶麻子淫邪地说:你得了好处,不要翻脸不认账。我下流?我两肋插刀换你个贴胸交股,也算是公平买卖。喜欢的就是你这张粉团子一样的俏脸,何必大惊小怪?
他掂着手中的镪水罐,又说:我手中有证据,打发人将裴管带叫回头,他会阉了你!
说话间叶麻子变脸,坑洼的面皮紫胀,成张蛤蟆皮,向严老板频频逼近。严老板气得脸煞白,他抢过镪水罐,飞快地拔去罐盖,将罐中镪水朝脸上猛倒,一张脸烧得惨不忍睹。周围的人目瞪口呆,明白发生的事情后,有人打来清水为他冲洗。
夫子气得骂:痞!真是无聊至极。
季老板扶起严路北,看他脸上烧得皮开肉绽,说道:伤天害理!
鹏伢子和友哥牙齿咬得叫。
叶麻子气急败坏,却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哼起戏文:畏风侵,玉人儿落个香销貌损。
他走了。
夫子说:快送潮宗街雅礼医院,洋医生有办法治。
众人抬起严路北赶潮宗街。路上,友哥说起他扔下炸弹后,被营兵发现,他混进人群,挤到台后,撞到两位老板,严路北同情他的困境,打开衣箱让他藏身,又给衣箱上铜锁。
严老板痛得大叫一声,又晕迷。众人唏嘘。
当晚,鹏伢子要戳穿两个麻子衣冠禽兽的面目,写文章。
夫子问:写什么?
鹏伢子说:“两个麻子一台戏”。
夫子说:写不得。叶麻子是惯痞,不在乎被人戳背脊骨,“屎不臭,挑起臭”,他巴不得。王麻子更触犯不得,这次他只是薄情寡恩,并没有为非作歹,奈何他不得。这两个麻子,出卖唐才常,光复之前还向俞廉三告密,本要惩处,都被他们躲过。
鹏伢子问:为何?
夫子说:他们有“丹书铁”,哪个也奈何不得。
鹏伢子问:什么“丹书铁”?
夫子说:他们手中的文化。他们是文化强人,哪个也不想落个殄灭斯文的罪名,哪怕他是假斯文。再说,文章出来反倒要连累友哥。
两位报人在文化强人面前戟折弓弛,只得唉声叹气。
昔年怕丘八,如今怕丘三
鹏爹问过我,长沙城数什么跑得快,这大概属于“脑筋急转弯”。我随口答,小贩躲“城管”跑得快。他说:错!我马上改口说长沙人“跟风”最快。他问:跟什么风?我解释:单说饮食,先是一城争吃“啤酒鸭”,然后争吃“三杯鸭”;跟着“霸王鸭”“土匪鸭”“面包鸭”;幸亏唐老鸭不能吃,要不,会吃得“迪士尼”收摊子。他大笑,说:讲对一半。其实,跑得快的是谣言,谣言如风。
满城谣言,齐齐吐糟。先传出叶麻子同他小老婆为严老板争风吃醋,不知是狗男还是狗女,指使人朝严老板脸上泼镪水,头牌小生脸烧成黑锅巴,哪还唱得戏?跟着谣言褪去“桃色”,说成乱兵在戏园子里吵场合,泼镪水。又说严老板重度烧伤,命快不保,雅礼医院不收。谣言转几次弯,传成了乱兵要洗劫长沙。
当年,退伍兵的确有碍治安,这是实情。退伍后搬出营房,找不到地方住就霸学堂、霸庙、霸会馆、霸旅馆。三十几年后斯诺在《西行漫记》中写到,毛泽东的住宿地长沙新安里原湘乡会馆也被散兵游勇占据,退伍的湘乡人和学生常发生冲突,“一天晚上,双方之间的敌意竟引发了一场暴力冲突,士兵们攻击并想杀死学生。我(指毛泽东)逃到厕所里,一直躲到械斗结束才出来”。
满城传说:昔年怕丘八,如今怕丘三。
鹏伢子晓得“丘八”是兵,不懂“丘三”。夫子解释:八退五余三,“退五”就是退伍,最怕退伍兵。
提起退伍兵,锦妹子咬牙切齿。他们让她出洋相。
锦妹子那里一向忙,跟着唐姨,还有一位张姨脚后跟转。听两位姨讲起,在日本,她们加上秋瑾是三女侠,同男同志一起筹建同盟会,后来又学做弹药,集会反对“清国留日学生取缔规则”,还在神乐坂武术会学打枪。故事、传奇,将锦妹子迷得如痴如醉,她恨不能时光倒退,自己也去造炸弹,学打枪。她更佩服鉴湖女侠秋瑾,将她的诗读得滚瓜烂熟。唐姨、张姨在湖南组建女子参政会,锦妹子立马加入,时不时问起什么时候能学造炸弹。那天看到报纸上刊出一位姓沈的女士的照片,戎装笔挺,锦妹子忙打听沈女士。张姨说,此人在上海组织女子尚武会。尚武?锦妹子又生习武的念头。
想归想,试玉要烧三百满,她初次上阵就挫了锐气。
长沙城除了女参政会,还有一个女国民会。女国民会先下手,占据秋瑾烈士祠做会址,秋瑾的牌位被移到偏殿,正殿上供一位烈女。祠中廊房也被廉价租出。女参政会诸君得知后愤愤,得知女国民会为头的是都督谭延闿的老婆,更愤。众口质疑:夫荣妻贵,凤冠霞帔?
有的说:民国初建,不该搞封妻荫子一套。
也有的说:不管怎样,不能让秋瑾烈士受冷遇。
锦妹子说:秋瑾烈士是我们唐姨、张姨至要好的朋友,烈士祠理所当然由我们用。
众女士都给她喂蕻子菜[46],说:细妹子读过书,说出的话就是入情入理。
锦妹子来劲。
理直,气就壮,人就发懵。张姨一声号令,女参政会十几人雌赳赳,气荡荡,直奔黄泥街,赤手空拳夺祠堂。走到祠侧廊房,见前庭阳光下架竹篙、牵绳索,晾被单,晾晒男人、女人的大裤衩子;又见到几块砖头搭灶,几个退伍兵支鼎锅,烧柴火,搞饭菜,满地柴禾屑子、烂菜帮子。再有,拖鼻涕的细伢子吵吵闹闹,拖儿带女的女人喊喊叫叫——哪有烈士祠应有的肃穆和幽静?
锦妹子留意到,退伍兵中有拄拐杖的,也有胳膊缠绷带的,倒生出恻隐之心。
张姨见满地狼藉,质问哪个同意他们入住。退伍兵的家眷嗡过来,说她们多管闲事,倒出的话如陈年酸菜坛子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秀女遇上恶堂客,更纠缠不清,只好找女国民会说理。
那天女国民会为烈女行奠祭大礼,祭祀后开宴席。祠中供案摆煮熟的鸡鸭,上插香烛,蒸熟的猪头眼睛半闭;大厅摆饭甑、碗筷。几个官太太穿着华贵,招呼众人入席。看到涌进祠堂的女参政会员,她们不屑一顾。女人受到女人的鄙夷,比利刀子割肉还疼。张姨喝一声:秋瑾祠堂容不得你们糟蹋!正待吃酒席的女国民会员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指尖指鼻子,口水喷脸的招式自是免不了。张姨抢上前,扫下桌上一排碗盏;对方就掷过碗碟盘盆。双方闹得屋瓦起跳,有人去叫警察。锦妹子掀翻一张饭桌后,心虚。背后却有人撺掇她:再掀!她手脚发软,正待掀第二张,头发被人揪住。一个退伍兵指着她骂:好样不学,学会了砸场子?
另一个瘸子兵想要扇她耳光,手又收回去,只在她脸上刮一下,说:欺负伤兵,你羞不羞?
锦妹子急得泪水汪汪,憋出句软话:我错,放我走,行不?
女国民会的人指着她:亏你是女学生,居然掀饭桌。
瘸子兵又在她脸上刮羞,质问:书从屁眼里读进去的?
锦妹子脸发烧,想到读书同屁眼的丑陋对接,何曾受过这般羞辱,就泪落连珠子。张姨冲过来,从伤兵手中抢下她。女参政会且战且退,出烈士祠上街头,众人有说有笑,有的拂开额发揉肿块,有的捋起衣袖抚血痕,有的挽起裤脚察看瘀伤,争以伤痕夸功。只有锦妹子没带伤,只是脸被刮羞两次,遭众人奚落。张姨发话:凡意志不坚定者莫入女参政会。锦妹子好悔……
回到家,眼睛哭红,夫子猜到发生的事,摇头。鹏伢子也在,问她有什么委屈。锦妹子泄怒:不要你管!乡里宝。
夫子说:动不动搞什么参政?外面吃了哑巴亏,回家发拽。
锦妹子说:参政又如何?不仅要参政,我还要去上海,参加女子习武会。
说罢,躲进房哭。
鹏伢子问:上海有女子习武会?
夫子说:沈老板搞起来的。
沈老板?
夫子说:唐大侠一样“女权至上”的人物,不过她不只拳脚好,还有一身媚功,在武昌粘上黎大都督,惹得黎元洪姓危的小老婆大闹都督府。
鹏伢子说:这样呀。女子习武会去不得。
夫子说:是呀。下午得到消息,女参政会同女国民会在黄泥街原来陈湜的祠堂屋血拼,只怕还要搞出大场合。
鹏伢子省起,陈湜就是“三日匹夫”。
夫子又说:你也去黄泥街秋瑾烈士祠看看,做点采访。留意,焦达峰的遗属好像也寓居祠内。
鹏伢子记住了。
那天在秋瑾祠打斗的事情闹到都督府,经一番调解,女参政会终于争取到祠堂做办公地点,要在祠中开办女子法政学校,开始招生。女国民会不罢休,要冲祠堂,破坏招生。那天,锦妹子接到口信,要她到黄泥街护驾。锦妹子又喜又惊:喜的是仍受张姨信任,惊的是女国民会难对付,若是退伍兵搅和进来如何办?
她走在街上,被刮羞过的脸仍有挨火钳烙过的感觉,为壮胆,她默诵秋瑾的《宝刀歌》: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想到自己,酒都不会喝,如何豪得起来?酒撑一片胆,她打定主意,走到街角的小酒店,掏钱,掼柜台,喊:一斤白酒。
掌柜的瞟她一眼,说:酒壶呢?用什么装酒?
她发毛,心一横,说:不用壶,就在这里喝!
店中诸人少见女酒客,投过异样的目光:如看潘金莲打虎。掌柜问:酒性烈,先上四两?
她故作慷慨,说:四两太少,先来半斤。
半斤酒一大碗,锦妹子当是白开水,咕咕噜噜往口里倒,感觉割喉咙,烧肠胃,但点燃一腔热血,不管他,一饮而尽。顿时胸胆开张。出门,她跌跌撞撞,当是巡行天庭,云朵被她踢得翻跟斗……
鹏伢子也走黄泥街,记起同大头巡逻,那时街边的苦栎子树光秃秃,现在绿叶斑斑,还挂青青果实。才过去几个月,冬季穿得像“烘笼上搭摇窝被”的众女士,开春以来服饰革命,换成上衣下裙,衣服贴身,显凸显凹,身段好看,看得鹏伢子脸发热。年轻女子的粑粑髻换成了平刘海。
不想女人,想大头。友哥说他大难不死,只瞎了一只眼,但找不到人。人在何方?
又想到焦大哥和梦天先生,他们领导光复长沙,死得冤枉。时势怎么会这样发展?“我为汉族复兴而死,死也英雄”,焦大哥的死敌是清政权,满人倒台了,他却被暗算。为什么?焦大哥的家眷寓居在秋瑾烈士祠,他能见到吗?
焦大哥死的那天,正是他二十五岁的生日,比自己只大几岁,做出那样大的事业,自己惭愧。
走近烈士祠,祠内发出男人的吼叫声、女人的尖叫声,又有人摔东西;见到有被褥、衣物被扔出祠堂。进门,看到有当兵的一手挥舞木棍,朝女人一通乱扑。鹏伢子纵上前,想扭住他,一手抓去,竟抓住个空袖筒。有个瘸子叫喊:长沙光复,支援湖北,老子打残一条腿;现在找地方安身还受女人的闲气?
一个军官拔出手枪,朝女人吼:再不滚蛋,老子开枪!
鹏伢子认出,军官是白木耳。
突然见锦妹子脸如泼血,眼发直,她从人丛中冲出,去抢夺白木耳的枪。白木耳使劲甩脱,将她掼在地上。她爬起来,再冲,脚下不稳,嘴中的呕吐物成喷射状,溅在白木耳脸上、军服上。白木耳一肘又将她推在地上。冤家相见,鹏伢子好怒,他拔出拳头,扑过去,同白木耳扭成一团,两人上拳下脚,传统招式对东洋功夫,一阵好打。滚在地上,看到穿素净布鞋的一双脚横在自己同白木耳之间,不让他们再纠缠。脚大,这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仰头看,是位神色庄重的女人。这时,有人喊:都给我住手!一位更年长的妇人冲着捣乱的军人喊:伤兵不得无理取闹!
有人认出,这是焦妈妈。
又有人指着制止白木耳行凶的女人说:这位是菁莪姐姐,焦都督的夫人。
白木耳边拭周身秽物,边说:这群女人好刁蛮,占据祠堂,要赶走烈士后人。
焦妈妈镇定地说:晓得不?这里还有烈士的先人在。
白木耳和伤兵息了声,焦妈妈说:同去都督府!谭延闿面前讲道理。
白木耳和伤兵不敢吭声,开溜。
吵事的退伍兵走了。祠内,女国民会的人撺掇伤兵女眷搞洋意子,燃起纸钱,呜唏呐喊,指着倒地的锦妹子,说是恶鬼缠身,要为她、为同盟会送终。这些人见到焦妈妈后,来不及躲,忙乱中有人烧着自家衣服,急得又扑又打,又蹦又跳。焦妈妈说:败类呀!真是女界的耻辱。
鹏伢子对焦妈妈肃然起敬,走近菁莪姐姐身边说:菁莪姐姐,我当过焦都督的护兵,没有保护好焦都督,惭愧。
菁莪姐姐说:达峰自从投身光复大业,早料到会遇不测,怪不得你的。
目送焦达峰家眷走出祠堂。锦妹子仍是神志不清,口念“貂裘换酒也堪豪”,伸手要水喝。他叫来轿子,将她塞上轿,抬出门。半路,锦妹子喝叫:停轿!
停轿,锦妹子醒来,冒冒失失问:在哪里?在做什么?
鹏伢子说:成亲。你被喜酒灌醉了。
她问:成亲?同哪个?
鹏伢子说:反正是成亲喝酒,要不,怎么会坐轿子?
锦妹子记起发生的一切,跳下轿,瞪鹏伢子一眼,说:想成亲?发你的浏阳梦天。我有脚,自己走!
她跑,他追,轿夫追他,讨要抬轿子的力资。
“洋意子”,茯砖,花卷,擂茶,定盘星
锦妹子宿醉未解,被单蒙头睡。混沌中,浮现自己白手夺枪,总算一雪被刮羞之耻。只是呕得如下一窝猪崽子,不堪之状让鹏伢子看到,有失体面。听到书房那边爹同鹏伢子说话,干脆继续装睡。
书房里,鹏伢子让夫子过目准备发稿的文章,标题是:
女杰护英祠,勇抗“活烈士”
慈母声大义,面斥“准伟人”
夫子读过,说:“活烈士”“准伟人”用在某些倚功自恃的官兵身上,尖刻,却是恰如其分。女参政会被说成女杰,不妥,有溢美之嫌,改为“弱女子”,能博众人同情。再有,文章要突出的是焦达峰母亲的贤达,通情理,“慈母”宜改为“贤母”。
鹏伢子动笔改标题:
弱女护英祠,勇抗“活烈士”
贤母明大义,面斥“准伟人”
文章即刻送去排版。出门听到细伢子唱歌,歌词拿帽子说事:
弟弟没得帽窠窠,问哥哥,
哥哥不晓得。
找到福胜街,买一个,
又不合脑壳……
怪事。五月燥热天,唱什么“帽窠窠”。转眼见到有人戴帽子进巷子,还是礼帽。那人穿洋服,衣着鲜亮,提个礼盒,见到他,摘下帽子挥动,打招呼。细看,竟是黎满,见面好不亲热。鹏伢子敲打他的礼帽,笑话他:又不下雨,哪里冒出朵牛屎菌?
黎满讲:乡里宝,这是礼帽,如今在都督府财政司公干,要修边幅。
那边,细伢子又唱:
弟弟冒得尿罐罐,问哥哥,
哥哥不晓得。
找到洋鬼子,讨一个,
正好盖脑壳……
鹏伢子说:你听,说你戴的是“尿罐罐”。
黎满说:进入民国,帽子时髦被青头蝇起哄,没天良。
他问起锦妹子,鹏伢子告诉他,在睡蒙头觉;再问起夫子,又告诉他,在写文章。黎满忸怩一阵,说本想看望夫子,既然在忙,不打扰了。鹏伢子心想,他想看的是锦妹子,碍着夫子在家,提的定是好东西,为讨锦妹子开心。
两人合计,找个好说话的地方。鹏伢子提到友哥,一起去便河边。
低头进友哥寒舍,友哥煮水泡茶。床上旧被子压着一样花花物什,抽出来看,是本纸页卷角、印刷精致的画报,印的洋婆子光屁股,凸奶子;翻开看,更邪,有洋婆子张开腿,用条丝巾遮住腿间黑乎乎的一片。鹏伢子凑过来,也看得面红耳热,悄声说:这些女人不怕丑。这时友哥端水过来,两人不好意思。黎满慌忙将画报塞被子。
鹏伢子找话讲,问友哥:那天在戏园子,你带瓶镪水做什么?
友哥说:原想放倒姓裴的,朝他脸上泼镪水,为焦达峰、陈作新报仇。他鼓动人杀了正、副都督,老子让他破相。
再说起自从戏院出事,担心撞到姓裴的,就没有走街串巷打人参米,又骂:娘的,退伍费没有着落,把弟兄们往绝路上赶。
黎满说:不急,谭延闿的都督府正想办法。
友哥说:都督府想办法?等到猴年马月?
黎满讲:在筹款。筹饷局拍公馆门要钱,走乡串户,动起铁链子吓唬土猪子,总算筹得几个钱。
友哥说:筹了钱不发,囤起来发霉?捏在手里当吃喝开支和嫖资赌资?衙门都这个德性。
黎满想申辩,鹏伢子插话:看你这一身披挂,就晓得你揩油不少。
黎满讲:揩油,哪敢?陈先生最忌恨办事的人手脚不干净。
友哥仍是挂记什么时候能关饷。黎满说:银子还差一两百万,在筹。
鹏伢子说:一两百万不是小数,如何筹得齐?
友哥说:想办法,鬼办法,癞子脑壳生头发。
黎满说:不瞒二位,陈先生在米粮和茶叶买卖上就想出办法。先从米粮上说,湖北一年需要一百多万担军粮,奸商一批又一批拿着军政府的关防,来湖南购米,五两银子一担买进,运到湖北卖八两银子,一担米净赚三两。他想出一招,同黎元洪约定,湖北的军需米统统由湖南粮台供应,三两银子一担,外抽军饷一两。湖北方面购粮少出一百多万两银子,湖南方面赚一百多万两银子充军饷。
同赞:好主意。
黎满得意,说:再说茶市。去年市面不太平,今年,赊胆子给茶商也没有人敢收茶。陈先生要在产茶地设庄收茶,收到茶后销陕西、甘肃、青海,又赚一笔。
友哥说:雪峰山下,云台山产的黑茶最好,先前定为官茶,尤其是“茯砖”,以前只供皇帝喝。不过,那边生番多,土匪也多。
鹏伢子说:茶商不敢进山,哪个敢?
黎满说:我陪陈先生进山,不愁收不到茶。他同李燮和是老交情,那一片没有人不服李燮和。
友哥说:安化李燮和,了得,了得!本是城里师范学堂的教员,入了华兴会;后来去日本留学,加入同盟会。他同黄克强至要好。这个人当过光复军总司令,听说已经辞职。
黎满说:是呀,辞职后回到湖南,这次的茶叶买卖就由他提起。得他的帮助,收茶的路子通畅。
友哥连声说:是,那是,不划没底船。
鹏伢子说:陈先生同你,一个有心计,一个有心算,定能马到成功,筹到饷银。
黎满心上仍记挂那本“洋意子”,碍着友哥在眼前,不好动作,就掏出点钱给友哥,说:没烟抽了,烦你去买两包,要哈德门。
友哥出门,趁鹏伢子出去拉尿,黎满抽出画报,卷成一团插进裤兜。
鹏伢子回来,友哥回来,商量搞饭吃。黎满打开礼盒,说:煮饭难得生火,带了甜饼干,对付一餐。
就取出铁盒子中的饼干,得意地说:城里新开一家“杏花村”南食店,出甜饼干。
三个人吃饼干,友哥说:落口消融,比汉口的好吃。
出门,黎满心跳,只想马上找个僻静地方开眼荤。
陈先生去安化,上路,后面跟黎满,坐船。先生这次带的不是包袱,是麻布袋,重。黎满讨好,扛麻袋,额门上爆黄豆子汗,苦笑,说:上次是“鱼鳞册”,这次扛“龙鳞”。
先生说:不是“龙鳞”,是龙牙铗,采茶用。
问:哪里搞的?
答:为这几十把龙牙铗,惊动谭延闿。年初,督军府在戥子桥建军械修造厂,由他发话,厂里的金工师傅设计这批铗茶工具,铗嘴子像龙牙,叫它龙牙铗。
问:给哪个?
答:送茶农。
问:白送?
答:要得木匠快出货,先给木匠锯刨钻。
黎满说:今年的春茶早收过了,茶铗子有什么用?
先生说:收秋茶时用得上,用得合手,明年多造些,分发茶农,方便收茶。当年诸葛亮为运粮方便,推广过木牛流马。
黎满感叹:想得宽,想得远。
益阳下船,寻地方住。陈先生在前,黎满在后。有人拍黎满肩头,回头,见是友哥同“铜钱”,奇怪的是还有个喇嘛僧。喇嘛僧肥肥实实,“中箍”发达,绛红色的袈裟上一层油垢,满脸堆笑。又有两个打扮花哨的女人同喇嘛僧拉拉扯扯,惹得路人侧目。友哥问黎满住哪里,告诉他,还在找地方。说话时,陈先生回头,干咳一声。黎满让友哥走远些。
黎满想:他们来这里做什么?喇嘛僧怎么能同女人拉拉扯扯?男人为什么离不开女人?
当晚,住旅店。陈先生住楼上客房。黎满住地下,房间小,本是杂屋,窄得只能放一张床。黎满不能免俗,也想女人,进房闩门,掏出那本“洋意子”,躺在床上,手点唾沫翻看。看得正起兴,陈先生叫他,黎满无可奈何,只得随陈先生上楼。陈先生找他来,翻开账本,账本上载明各个品种的茶价,对他说:今年收茶可以依照去年的茶价,莫压价。
黎满问:为何?
先生说:图下回生意。再说,茶农一年辛苦,指靠卖茶维持生计,茶市烂了,吃亏的是众人。
黎满点头。细看账本,上面写得有“茯砖”“渠江薄片”“花卷”等品种,却又不解。
先生说:这些都是黑茶。“茯砖”用黑毛茶制作,样子像块砖,约重四斤,西北人最喜欢。最上等的茶中有“金花”,珍品。
问:什么是“金花”?
答:茯茶中金黄色的颗粒。“金花”比黄金还贵气,经常吃酒席,肚子里肥腻膏脂的东西积多了促寿,“金花”可以化解。
黎满听得口啊啊,又问起“渠江薄片”。
答:这种茶做得像铜钱,传说是张果老传下来的,几百年都是贡茶。不过,做这种茶的茶叶产在新化,安化不一定收得到。
再问起“花卷”。
先生说:哈哈,有来头的,切莫当作茶馆里的点心。这种“花卷”茶在西北最畅销,还销到俄罗斯,老毛子最爱。明末清初,山西榆次的茶商南下到安化,发现这里的茶种最好,就在安化制茶,制的茶要销得远,用竹篓子装成卷,一卷一千两,又称千两茶。这次主要是收“花卷”,茶叶价目要记得滚瓜烂熟。
黎满应承。一肚子不痛快:本想晚上就着油灯看“洋意子”,却被布置功课,先生真啰唆。
第二天走安化,雇到挑夫,黎满卸麻袋,落得轻松,心里还挂记喇嘛僧、友哥同他们的女人们,也挂记“洋意子”:洋婆子的奶子太大,对了,她们喝牛奶,所以像奶牛。皮肤为什么那样白?对了,她们吃白面包,所以长得白。锦妹子身体长得如何?不敢往下想,人家是女学生,莫做邪想……一路上,先生讲“茶经”,说起宋代以来,茶叶要凭“茶引”票才准经营,茶商缴纳茶税后领“茶引”票。三十年前左宗棠改“茶引”为“茶票”,缴税后领到“茶票”才能经营茶叶生意。
问:这次收茶叶,要不要“茶票”?
陈先生答:受都督府委派,当然不要。这次由湖南银行出面收茶叶,财政司在后台,茶叶成交后赚的钱归都督府,也分一些做退伍兵的遣散费。
先生说:买卖、买卖,一手银钱一手货。但是,仁义是买卖之本。
又说:银钱,银钱,读走音成“淫贱”。
黎满猛一惊,莫非他看到了喇嘛僧、友哥和那几个女人?莫非晓得自己读“洋意子”?
先生继续说:富贵不能淫,贪图富贵,必落淫贱之井……
幸好只说到银钱上,对昨天益阳街上的一幕没有点破。只是一路上的说教让黎满听得耳朵起壳,烦躁。他心想:廉也好,智也好,仁义道德没必要挂在嘴巴上,讲多了成消食经。
到安化的马路镇,这边茶多,茶好,银行方面的人已在收茶,交易火爆,卖茶的散户多。这边压价,那边不肯,争来吵去,陈先生居中调停,暗中将收茶价往上抬。买卖顺利,收的茶堆满一屋,大家开心。黎满向农户发龙牙铗,茶农落得收受。
下午来位宋老板,称是“晋旺丰”茶庄庄主,李燮和介绍来的,邀陈先生到庄上看茶。陈先生知道“晋旺丰”做的是大宗生意,两人跟宋老板去茶庄。
上坡下岭到茶庄。庄子大,隐在群山环绕之中,有茶园,有作坊。
坐下,先喝茶。端上两竹筒茶,竹筒精致,雕得有花。陈先生端起雕花竹筒,吹茶,细看筒中,叹道:真是好茶,有金花。
宋老板说:先生识货,泡的是“茯砖”。竹筒装茶,茶味更浓。
先生喝过,兑过两次水,茶味仍浓郁,说:去看你的茶。
问:看存货?
先生说:先看制茶。
先生指着竹筒中仍呈琥珀色的剩茶说:莫倒掉,回来继续冲水喝。
宋老板导引,先看“花卷”制作:先筛选原茶,剔出粗梗,然后蒸过、晾过,灌进青竹篾编的花格篓中。五尺多高的青竹篓,竖立有一人高,内衬蓼叶、棕叶,制茶师傅搭起梯子朝篓中倒茶叶。
宋老板说:这种长筒花格篾篓要用新鲜楠竹篾编制,一支楠竹剖下的竹篾编一只竹篓,不能乱套。
陈先生说:早听说过“花卷”的制作有讲究。
宋老板又带去作坊看踩茶,只见七八条汉子赤膊上阵,喊着号子在竹篓上踩,那阵势像是打擂攻城、降龙伏虎。
黎满连呼新奇,说:茶叶用脚踩,不怕沾脚上“豆豉”味?
宋老板说:不会的,隔了蓼叶和棕叶。踩过还要用木棍压,人工滚,反复过秤,晾晒七七四十九天后,保证每篓茶重一千两。
黎满说:一竹篓茶重一千两,六七十斤,好重。
宋老板说:以前,“花卷”的销向在西北,先运到资江河码头,经益阳,再用船载入洞庭,从长江上游走,到襄阳,向洛阳,到了西北雇骆驼,一驼载四篓,一边两篓,不重不轻。再将茶叶运到陕、甘、宁、青各地。一竹篓装一千两,图个运输方便。
又说:往西南运有用骡马,一匹骡子驮两篓,也方便。
说得正起劲,有人找到陈先生,说是李燮和先生有请,要陈先生即刻上轿。事急,先生拉过黎满,说:有订货单子在宋老板手里,购“花卷”二千五百篓,你盯着单子发货。然后告知湖南银行过来结账,银钱上由他们交割清楚,其他事莫作主张。
临走,对宋老板说:烦你将我没喝完的那杯“茯砖”,连竹筒杯一起送给我,路上好喝。
陈先生一走,宋老板好饭好菜款待,说是凑订单上二千五百篓“花卷”,还要些时间。黎满困在茶庄,感觉无聊。宋老板劝黎满四处走动,看景致:或去龙泉洞,或去云台山和真武寺。黎满就去云台山,临行,带上“洋意子”。
登山,看四面。南边柘溪,一片浅蓝,是溪是湖,说不清楚,只觉得那片水面像条瘦龙,龙挣扎,爪也伸,尾也动。眼光移到雪峰山麓,却是一番乱象:拱起的山岭如龟背,渐显平缓处如鳄吻,纵几片坡,横几道梁,无脉向,有迷蒙,乱七八糟,偏生这些横坡纵岭上长茶叶。就想到陈先生,临行要将剩茶带走,说不定坐在轿子上嚼剩茶叶,嚼多了茶叶好念“消食经”。丛山野岭、剩茶叶、“消食经”在黎满脑壳里打转转,干脆什么事都不想……
前面有寺庙,庙有名,叫“暨武当”。庙门有联:
当门却有天梯接
别户权从福地开
什么意思呢?管他呢。他寻找庙中背风处坐下,料定无人打扰,掏出“洋意子”翻读,盯着洋婆子的大奶子,看欲隐欲现的腿间密草,看得起兴,就由“两根指头儿告了消乏”。突然听到有人咳嗽,吓得“洋意子”掉在地上,抬头却见友哥、“铜钱”和喇嘛僧。
友哥说:好你个偷书贼,躲到这里来开荤。
黎满急得慌忙搂裤,忙分辩。
友哥说:不慌,书当是送给你了,不只送书,还要送银子给你。
黎满疑虫子满肚,问:从益阳跟踪到这里,有什么事情?
“铜钱”说:好事情,找你搞些茶叶,“花卷”那种。
黎满说:要茶叶,好办,有银子,马路镇到处有买。
“铜钱”说:买得到还转弯抹角来求你?只是……
黎满以为他们要找他偷茶叶,一口拒绝,说:偷东摸西的事莫找我,绝不会干。
友哥笑对喇嘛僧说:我这位老弟只偷书。
又对黎满说:这位西藏来的喇嘛僧银子足,想购“千两茶”,西北寺庙里的喇嘛僧牛羊肉吃得多,需要黑茶清肠胃。只是,出银子缴税也弄不到茶票,只得找朋友帮忙。认定你是位真朋友,就从益阳跟到这里。
黎满说:上头,陈先生交代过,不能自作主张。
喇嘛僧就撑大脸盘笑,双手合十,朝着黎满拜,当他是活佛。
黎满看那腆肚皮的喇嘛僧,暗骂:凭你这号尺码,喝“万两茶”也不退膘。
友哥语气转严正,说:银子可以立马兑现。再说,鹏伢子、你、我,同为焦大哥鞍前马后奔走,现在你同鹏伢子饭碗有着落,我们望天打卦,这个忙你不能不帮。
黎满犹疑,最后对自己说:咬紧牙关硬起卵,只这一遭。
他答应带喇嘛僧找宋老板通融,买“花卷”。
喇嘛僧同黎满一起找宋老板,友哥同“铜钱”去找车找马找挑夫。
找到宋老板,为难,说已经同陈先生对好口风,购“花卷”二千五百篓,没有多的。黎满一咬牙,说:我做主,公家购二千四,匀一百给远道来的喇嘛僧。
宋老板说:这样做,合适?
黎满说:二千四的银子公家交割,喇嘛僧的银子即刻兑现。
宋老板仍在打肚官司,喇嘛僧拔出腰间藏刀,吓得宋老板往后躲。喇嘛僧提起袈裟下摆,一刀割去,红的、绿的,还有绛黄的颗粒泻下,落满地:红的是珊瑚珠,绿的是绿松石,绛黄的是琥珀。喇嘛僧指地上鬼喊鬼叫,意思是用这些珍宝充茶价。黎满补充: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喇嘛僧手里仍握着藏刀,宋老板被吓懵,只得依这个恶客。好在他在江湖上混过,识得这批珍宝的价值,红的、绿的、黄的一样拣几颗,在手中掂几掂,说:这些已经够买一百篓“花卷”。
友哥同“铜钱”也过来了,这边发货,那边黎满打发人去镇上通知银行的人送二千四百篓茶叶的银票。银钱交割倒是痛快,宋老板庄上人同时往长沙发运茶叶。
买卖顺利,离开茶庄,宋老板拿出三块“茯砖”,委托黎满带给陈先生两块,说是一点心意。一块酬谢他。
喇嘛僧雇人将一百“花卷”运走,说是两三天后到得益阳,再从洞庭湖走长江水路,半个月可以进到四川。他谢过黎满,上路。
一路上,友哥同“铜钱”将黎满当作活祖宗供,说喇嘛僧交代过,到了益阳要请黎满吃擂茶。
黎满说:莫搞东搞西,都督府应收二千五百篓茶,只收回二千四,如何交差?
友哥说:怕个卵!银钱上不少分毫,有什么过错?
黎满说:陈先生凿四方眼,一是一,二是二。为一百篓“花卷”,肯定又要念“紧箍咒”。
“铜钱”说得撇淡:不怕不怕,吃过擂茶,包你全身清爽。
黎满懊恼,骂:鬼的个擂茶,吃了能长生不老?
下午到益阳,找个僻静地方吃饭。黎满奇怪,吃饭馆子多得很,怎么选中这个地方?进门发觉不对劲,几位女子衣着俏绷绷,守在门口。一个家伙迎出,头发中分两片瓦,冲友哥、“铜钱”叫老爷。黎满想:他甘当孙子,是了,龟孙子。
友哥说:这里的擂茶一绝。再说,清静,好办事。
入房,里外两进,外面摆八仙桌,桌上摆红薯片、巧果皮、开胃口的酸刀豆和辣椒萝卜。进来个年轻妹子,拿擂槌拿钵,将茶叶、炒米、花生米捣成糊状,冲开水后,端给众人。
黎满说:这就是擂茶?好喝!
拿擂槌捣茶的细妹子高挑,低头不看人。“铜钱”撺掇她同黎满喝交杯茶,黎满没好气,说:交什么杯?再鼓噪,老子撬口不开。
这两人没趣,说先吃饭。
话刚落音,食盒抬来,朝桌上摆大盘大碟。上一盘,介绍一盘:安化腊肉、土匪猪肝、红煨八宝鸭、桃江竹笋。又上火锅,“两片瓦”叫道:蝴蝶飘过河……
哪儿来的蝴蝶?
“铜钱”从大盘中夹起块鱼片,说:益阳特产的才鱼切片,烫过最好吃。
于是一只“蝴蝶”从火锅中飘进“铜钱”的喉河。就喝酒,喝得人失了倒顺,“铜钱”又嚷吃擂茶。黎满说:才喝过,又喝什么?
“铜钱”狂荡地笑,说:这次要你自己擂,就看你的擂槌是不是粗大。
黎满感觉事情不妙。
这次嚷来两只“花蝴蝶”——“两片瓦”领进两个衣着俏绷绷的女人。“花蝴蝶”窜上来,同这两位搂颈脖,坐膝盖,又偎又抱。黎满看不过意,说:这就是“蝴蝶飘过河”?
话音刚落,友哥同“铜钱”搂着女人离席走人。又见细妹子进屋,拢门,细妹子说:哥,我服侍你。
黎满懵了,被细妹子牵着手进里间,有床。细妹子让他坐床上,又送上一杯擂茶,仍是低头不看人。黎满看看她,想:比锦妹子高,也比锦妹子瘦。
细妹子铺好床,为他褪下上衣,说:你这是西装吧?莫弄皱,我去为你找衣架。
就找来衣架,将西装理好,挂床槛上。衣上有一两处油渍,细妹子摘下挂在衣襟上的手帕,蘸着茶叶水擦,边擦边问:城里学生妹子是不是也穿西装?
问起学生妹子,让黎满又想到锦妹子:锦妹子的打扮总是上衣下裙,庄重得不得了。
这边,细妹子细声细气问:是不是吃擂茶?
黎满说:刚才不是吃过了?
细妹子说:是吃那种擂茶。
她一边说话,一边松襟扣,脱得剩个红纱兜肚,被黎满见到:两条胳膊如树棍子,人瘦成一把壳,锁骨窝盛得碗水。细妹子羞羞答答,弯腰脱鞋。黎满想:她只怕会要脱裤上床。他突然酒醒:上床,“吃擂茶”?细妹子如何受得了。再有,如何对得起锦妹子?自己要发泄,对象也只能是“洋意子”上那种丰腴的女人,她们才经受得“拼杀”。吃那样的擂茶,那是缺德。他急忙跳下床,冲细妹子喊:快穿衣,莫出俗样子。老子还要做得起人。
细妹子吓哑了,顺从地披上衣,哭着出门。
黎满大呼一声:来人!
友哥乒乒乓乓赶来房中,衣衫不整,“铜钱”拎着裤跟在后面,大概刚刚“吃擂茶”。
友哥问嚷什么。黎满说:让个细妹子陪睡觉,祸害人!
友哥问:换一个?
“铜钱”要去另找一个。黎满吼:莫再找,老子不吃擂茶!
“铜钱”涎皮耷脸地讲:妹子身量虽小,好歹是个女人,小奶子揉起来蛮过瘾,那叫丁香乳。
黎满说:你乱嚼什么!
“铜钱”说:她陪我睡过,晓得那滋味。
黎满想到“铜钱”对细妹子的作践,心头火滚,朝他面门就是一拳。“铜钱”当过兵,练过功,头一偏,闪过拳头,反倒一手锁住黎满喉管。友哥使劲掰开“铜钱”的手指,吼道:反了反了!
“铜钱”不松手,挨友哥一巴掌。“两片瓦”“花蝴蝶”、准备“吃擂茶”的男女、吃过“擂茶”的男女,来一堆,都被友哥驱散。友哥说:欢欢喜喜一场,弄得神嚣鬼喊,何苦!
人散尽,友哥留下来同黎满说话。
友哥说:好歹你在江湖上混过,要看得开。说得直白,他“吃擂茶”,你读“洋意子”打手铳,同一回事。
黎满羞得脸烫,头一扭,说:那不同。
友哥说:其实,打手铳最伤身体。武松为什么有力气打得虎?他梦中遗精,醒来后,连短裤子都烧成灰和水吞了。不想伤身体只有真刀真枪上阵。
黎满说:真刀真枪?冲细妹子来?
友哥说:细妹子愿意,做过这种事她才有钱,才能吃几口饱饭。说凑底,都是穷人。乡里妹子穷,当兵的也穷。我们这些乡里人,在乡里肉吃得少,吃份豆腐说成是“和尚肉”,藠子说成“白鸡腿”,捏着鼻子哄自己。穷得没办法成亲,以为当了兵能讨得起堂客,哪晓得还是光人净卵,只能“吃擂茶”解馋,同样是捏着鼻子哄自己。有几个钱,何尝不想寻快活?
钱字上引起黎满的警觉,问:这一趟,喇嘛僧给你们多少钱?
友哥支吾一阵,说出:一人二百两银子,给你的要多些。
黎满说:我不要!
友哥说:要不要是你的事,反正这件事上天知地知。
黎满懒得再说话,友哥走出。
第二天,乘船回长沙。船上,三张苦瓜脸,“铜钱”几次搭腔,黎满脸转到那一边。
下船,黎满走人。友哥追上他,硬塞给他一个手巾包。走出一段路,黎满打开看,一红一绿,红的是珊瑚珠,绿的是绿松石,都值钱。他走得急,赶到财政司交差。
陈先生在,见到黎满,不说话,埋头批公文。杂役送水,先生接过开水壶,洗茶缸,从茶叶筒取茶叶。黎满想提壶冲茶,被他按住,说:不麻烦你,事事要亲力亲为。
晓得话中有话。先生没有理会他,坐到书桌边埋头做事。
黎满守在一边,说:安化那边的事情办完了。
先生不抬头,问:收多少“花卷”?
黎满瞒不住,说:二千四?
先生说:说好二千五,怎么少一百?
黎满只好说出喇嘛僧要走一百。
先生问:怎么让他要走一百?
黎满说:面子上抹不开。不过,银钱上已经交割清楚。
先生说:喇嘛僧有茶票?
黎满摇头。
先生讲:当面鼓,对面锣,你抹不开面子,我抹开面子同你讲。喇嘛僧那一百“花卷”在益阳被扣下了,李燮和电报发到我这里,不信,你看。
黎满接过电报纸,脸煞白,嘴巴皮发抖,说不出话。
先生讲:我保举你在筹饷局做过事,你晓得筹饷的艰难,几万退伍兵要遣散,少说要两三百万银。前一段筹饷局弄到的不到一半,都督府财政司在粮食买卖上弄到一笔,余下的要在茶市上有作为。财政司自己收茶,每支“花卷”赚取三四十银,可解决半个退伍兵的遣散费。你漏收一百“花卷”的茶票,等于让几十个退伍兵的遣散费打了水漂。
黎满没料到闯大祸,抓耳挠腮,说:如何办?如何办?
先生说:你先回家,会有下文的。
黎满回家,坐不是,睡不是。去报社找到鹏伢子,同去陈先生家里赔不是。黎满带上宋老板送的三块“茯砖”,去藩正街。
在藩正街兜一圈又一圈,问人,都不晓得这一片有陈公馆。眼看要打空转身,鹏伢子说再问一次。见到有位精精致致的中年妇人,一手提一布兜刀豆,一手提一竹篮青菜、豆腐。上前打听,说出陈先生姓名。那妇人说:没有陈公馆,姓陈的租人家的房子住。
黎满问:他住哪里?
妇人说:找他,跟我走。
鹏伢子机巧,帮她提刀豆,转个弯,到街角处的平房前,妇人朝屋里喊:住公馆的陈先生,有人找。
屋里嗡出几个伢妹子,都秀气,人长衣服不长:大妹子的衣服箍住正发育的身体,细伢子的裤脚放吊边。见是客人,都有礼貌。陈先生出来,他穿着随便,摘下的铜框子眼镜拿在手中,对妇人说:来点正经的,住什么公馆?拿我散寒。
妇人笑,说:逗你玩。
陈先生说:我周身如鸟啄,哪有闲心游宝塔?
当他看到黎满、鹏伢子,感到突兀,说:没想到你们来,待我换衣。
鹏伢子放下竹篮,看到小院子里搭凳铺门板,晾曝辣椒;靠墙,摆高、低汲水坛子,坛子菜做得不少。妇人拿个菜碗,从坛子里夹洋姜、酸豆角招待他们,说:家做货,请你们尝鲜。
陈先生穿戴齐整出来,三个人去书房。
书房挤逼,桌上摆公文,摆算盘,先生放下手头要做的事,为他们冲茶,对黎满说:对不住,只有最便宜的香片茶。比不得宋老板庄上的“茯砖”。
黎满看到桌上那个竹筒杯,连连点头。
先生指竹筒杯告诉黎满:不瞒你,我端走的那竹筒茶,喝到最后,连茶叶子都嚼碎吞进肚子。留下这竹筒杯做纪念。
先生态度和气,气氛转轻松。黎满就吐枇杷籽[47],说自己肠子悔青,一口一声辜负了先生栽培。
先生说:李燮和那边我已去电报,说明情况,喇嘛僧同“花卷”都已经放行。欠下三千“茶票”捐,我代你缴了一半,只是我手头紧,没有能力替你全缴。明天你去财政厅打张欠条,了结这桩事。
黎满千恩万谢,说欠下的一定还清,不论是欠财政司的还是先生的。
先生说:财政司的不要拖欠,欠我的不在急上。
又说,正在筹划给退伍兵发遣散费,忙得屁股不离凳。就打发他们走人。
黎满拿出三块“茯砖”给先生,复述宋老板的原话,陈先生脸色转严峻,深思一阵,说:去茶庄收茶是我的公务,不能假公济私,收受宋老板的馈赠。
鹏伢子一旁帮腔,说:先生的品行如芝如兰,有目共睹。只是黎满也是受人之托,要给宋老板个面子。
陈先生说:我给宋老板面子,自己就丢面子。饥者不食嗟来之食,渴者不饮盗泉之水,古来如此。莫多讲。
他手一挥:送客!
黎满同鹏伢子出门,你看我、我看你,失去主意。
鹏伢子说:陈先生正派。
黎满说:我去过席少保祠,去过叶麻子家,也见过乡下土猪子家里的排场,哪家不是堆金积玉?只有陈先生清贫得彻底。难得。
又商量,如何归还欠款。鹏伢子提出,找夫子讨主意,其实,两个人都想见到锦妹子,就往夫子家走。路过“杏花村”南货店,鹏伢子买一听饼干和两个水果罐头。
夫子家里有客。伍先生豪兴大发,撇开家事,专议国事、天下事,说起国民党湖南支部成立,口水翻飞,手举自带的好酒“竹叶青”,劲鼓子擂起:哈哈,此后我就是国字号的党员。值得庆贺,喝酒,喝酒。
夫子说:年初你以老同盟会员身份起誓,要戒酒,要清白做人,清白做事。
伍先生说:清白做人、清白做事理所当然,只是大喜之时这酒非喝不可。
夫子笑他茅厕坑断不住狗。他自我解嘲:湖南支部的支部长是谭祖庵,众望所归,怎能不庆?
夫子说:贵党领袖是孙逸仙还是黄克强?
伍先生说:你外行。国民党不叫领袖,叫理事,孙逸仙是总理事,黄克强同宋教仁都是理事。
夫子说:一杆秤要有定盘星,宋教仁应当是贵党的定盘星子。我欣赏他鼓吹的宪政。
伍先生说:今天不谈宪政,只喝酒。
夫子准备下酒菜。鹏伢子同黎满进屋,伍先生仍擂他的鼓点子。
问从哪里来,鹏伢子说起去了藩正街陈先生家里,伍先生马上接话讲:陈先生也是国民党员,他呀,瘦狗子屙硬屎,什么好处也不捞的。到现在还租房住。
夫子说:陈先生这样的硬介人,算是国民党在湖南的定盘星子,只可惜这样的人太少。
伍先生大笑,冲夫子说:老兄,你什么时候成了小菜贩子,学会了看秤?开口闭口是定盘星子。
夫子说:凡事一杆秤。定要我喝酒,我为陈先生干一杯。
夫子问鹏伢子找陈先生有什么事,鹏伢子讲出黎满的苦衷,讲出“茯砖”故事。黎满蹙眉苦脸,找夫子讨主意,要将三块“茯砖”送夫子。
夫子严词推托,说:我也不食嗟来之食,不饮盗泉之水。这份厚礼受不起。
伍先生识货,看三块“茯砖”如从王母娘娘的瑶池上得来,说:这种茶是谭祖庵的至爱,他天天鱼翅、海参,肥胖,常饮“茯砖”退脂膏。
夫子说:谭延闿是不是饮这种茶“消肿”,不晓得;我瘦,消受不起。
伍先生起念,要这几块“茯砖”做人情,送谭延闿,对黎满说:我买下你的茶,如何?
众人疑惑,伍先生脑筋急转弯,说得冠冕堂皇:陈先生不收你的茶,是正气;夫子不收你的,是骨气;我解你的燃眉之急,买你的,银子兑现,也算是义气。是不是?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以为“义气”二字上要打折扣,仍是撮合,一千银做成这笔生意。黎满欢天喜地。
摆碗筷吃饭,仍不见锦妹子上桌。夫子喊她,没有动静。气鼓鼓地说:莫管她,最近她跟着唐大侠,不知闹什么名堂。
伍先生说:姓唐的女士跋扈得很,说是争女权,在国民党成立会上,给宋教仁一耳光,党内人士都抱不平。
夫子说:这件事我听说了,难得宋教仁以大局为重,心如海阔。
伍先生说:正如你所言,他算是以心磨血、以公立党。
黎满同鹏伢子也说唐大侠过分。
这时,锦妹子从房中冲出,吼叫:不许说唐姨的坏话,你们说唐姨的坏话我都听到了。
夫子说:你听到什么?
锦妹子口无遮拦,说:你们买卖茶砖,贪食嗟来之食,贪饮盗泉之水,反说唐大侠的不是,我恨死你们的“大男人主义”!莫想我同你们共桌吃饭。
说罢,门又关上。
鹏伢子进房劝她上桌,告诉她,给她买了“杏花村”的蛋糕,被她轰出。
黎满说:我去劝。
他进房,趁没有其他人,从口袋里摸出一红一绿两块宝石,递给她,说宝石来得不容易,专门为她寻来的。没料到同样被轰出门,锦妹子还冲出来,将手帕包裹的宝石扔给他,说:两颗石头想收买我,不要!
众人看黎满碰钉子,他觉得脸面扫地,恼火,对鹏伢子说:太扫面子,我们走!
两人抬脚出门,锦妹子追上,从鹏伢子手里夺过那听蛋糕,说:这东西给我留下!
黎满失落、难过、伤心:锦妹子心上人是鹏伢子,自己在她眼中什么也不是……
时光倒退五十年,夏天湘北发大水。
我去湘阴界头铺,看望在那里插队落户的妹妹。界头铺,虽非穷山恶水,却荒凉。山是癞痢头,不生树木;水中见不到鱼,只有水蛇扭摆;田瘦,稻谷产量低。妹妹同几个女知青守着泥墙土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日子艰难,菜地淹了,吃红锅子菜都无菜可炒。烧的也缺,说是封山育林,林没育成,山却被封了,连稀稀拉拉的杂草也不让扒。为了改善伙食,我同一位男知青晚上打手电抓蛤蟆,蛤蟆也瘦,叫声响,它们喊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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