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幕剧)
本剧作于一八九九年。中译本第一幕最初发表在一九二四年四月《少年中国》第四卷第十一期。一九二四年十月由中华书局出版全剧単行本,列入《少年中国学会丛书》。
加贝里尔·邓南遮(GabrieleD"Annunzio)为意大利现代最著名的诗人,小说家与戏曲家。一八六三年生于维路奈省之必斯加拉城,为一贵族之子,后毕业于罗马大学。一八九七年充当国会议员。欧战中曾经自立为菲姆的统领,反抗意政府。失败后拟遁迹寺院,享受宇宙间清幽的美,但是好动的天性,使他这种计划失败了。
他是意大利的宠儿,也是意大利民族性的代表者。他对于宇宙的香,的色,的美,差不多没有一样遗漏的。他所依赖的武器就是他所天赋的异常锐敏的感官。他靠着他的锐敏的感官去领解着宇宙与人生。他的宇宙观与人生观,都是由他的实际的肉感上来的。西蒙士说:“现代的人没有一个象他那样全盘接受生命的物质的基础的。他只有从肉体上了解到精神的意义。”(见英译《快乐儿》的序言)
他除了自己的感觉,不晓得有其他什么精神的与道德的东西。所以他对于宗教,对于道德以至对于群众都没有信仰,但是他有信仰,他信仰自己。他有崇拜,他崇拜美。他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也是唯美主义者。
他以为人生的目的是在快乐。他所谓快乐自然是肉体的快乐。他不知道精神的快乐。他说:“快乐是自然供献给我们得到知识的最确定的方法。那些痛苦尝得更多的人一定不及快乐尝得更多的人聪明。”他所以崇拜美,也无非因为美是快乐的。
他的艺术方法是写实的。其实凡是意大利的艺术家都是写实主义者。他的表现力异常的强。任何事物只要经过他的描写,就变成生动而且美丽。所以邓南遮也许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生意义的解释者,或是一个真正的伟大的艺术家,但是他的表现力的强,已经足以使他不朽了。譬如在这篇“琪珴康陶”上,他用了这样美丽的文字,这样强烈而且不免有些残酷的艺术手腕,描写道德与艺术的冲突,我们读了它只有五体投地,对于世界稀有的天才为无穷的赞美罢了。
肉体的快乐是容易厌倦的,它永远驱迫着人们去找求新的快乐。一且这种新的快乐不能实现的时候,对于这种追逐疲乏了的时候,人生的意义就没有了。于是意志强烈的人就以自杀为唯一逃遁之所。邓南遮的赞美死也就是在此。
快乐的福音的宣传者,死的赞美者,艺术美的渴仰者:这就是邓南遮!
附白:邓南遮的作品甚多。他的创作的第一期大都是诗与小说,第二期是戏曲。他改作戏曲家的动机,起于女优爱伦娜拉·杜翠的结识。他的戏曲大半都是经她演过的。
他的小说与戏曲大都已译成英文。其中著名的小说有,《快乐儿》、《山间的处女》、《死之胜利》、《生之火焰》等。戏曲有《琪珴康陶》、《法兰西施加》、《死城》、《加里荷的女儿》等。《琪珴康陶》与《法兰西施加》均有西蒙士的译本,就是译者所依据的本子。
一九二三年八月六日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
剧中人物
吕西荷·舍太拉
罗伦左·加地
高西莫·大尔波
西尔薇·舍太拉
法朗西施加·杜尼
琪珴康陶·蒂亚隶
小毕太
西丽妮太
佛路连斯,比萨的海岸上。现代。
一间静寂的正方形的住房,里边一切东西的布置表现出简单的和谐,显得外表与房主人的内心的诉合无间。两扇大窗开向后花园;从一窗内可以看见衬在晴空中的圣米尼杜小山和它的建筑物,寺院,克罗奈加教堂,“美丽的维拉奈拉”与法兰西施式的单纯的帆船。
一扇门开向内室,还有一扇引向外面。时正下午。从两窗内射进四月的阳光、气息与音乐。
西尔薇与老人罗伦左并立在第一扇门的门槛上预备外出。
西尔薇 啊,祝福生命!因为我常常使一种希望燃烧着,今天我可以祝福生命了。
罗伦左
新的生命,亲爱的西尔薇,善良的勇敢的灵魂,这样善良而且这样有力!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吕西荷经过了种种罪恶,现在又是你的了。他对于你只有感激与慈爱。这似乎他是再生了的一般。刚才他的眼睛好像小孩子的。
西尔薇 当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的一切善性都恢复了。当他喊你做老师的时候,他的声音那样亲爱,使你对他慈父般的心突突的跳动着。
罗伦左现在他的眼睛和他第一次到我身边来并且我把泥土放在他手里时一样了。那时它们是温和而且神奇的;但是他的指头,那启示的东西,从那时起就充满了力。我还藏着他的第一次的作品。我曾经想,在你们的结婚那天把它给你的,但是不曾。我现在情愿把它给你作为你们新幸福的标记。
西尔薇 多谢老师。
罗伦左
那是一个戴着月桂冠的妇人的头。我记得他曾经用过一个不好的模型。他工作时,难得向她看。有时他似乎完全注意在工作上,有时他很急躁。起初从他手上出来的是一个混乱的假面。我那时不知道那是什么英雄的相貌。他迟疑了,灰心了一刻,差不多难为情了,望着他的作品,不敢回转头来向我看。但是,忽然间,在他把它放手之前,他略略挥动着他的刀把一个月桂的皇冠安放在那作品的头上。它怎样使我欢喜呀!他要把自己没有完成的梦戴在他的作品上。他那日工作的结束是一种光荣与信仰的动作。我从那时起爱他,就为了那个皇冠。我情愿把那件作品给你。你如其仔细看着它,也许会看出萨花的热情的面吧,那个理想的状貌,在几年之后,他能够在一件不朽的作品中间完全表现出来的。
西尔薇(静听着)请坐,请坐,老师;我请你再坐一刻。坐在这里,靠近这窗子。多坐几分钟。我有无数的话要告诉你,但是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如其我能够克服这个继续的颤抖呢!我希望你了解……
罗伦左 使你身体颤抖的是快乐吗?
他在窗子的旁边。西尔薇靠在窗棂上,靣对着他;她的面后衬着青天与小小的山峰。
西尔薇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快乐。有时候一切存在着的东西,一切罪恶,一切忧愁,并且就是鲜血与创伤,都融解了,消灭了,抹到遗忘中去了,没有了。有时候一切存在着的东西,一切可怕的记忆的重量,加增着而又加增着,涨成结实,不透明而且坚硬象一堵墙壁,象一块我所永远不能跨过的岩石。适才正当你向我说的时候,正当你要把那我所想不到的礼物献给我的时候,我想:“哦,现在我将把那礼物,那一块他抛下他的梦想的第一粒种子象抛在有收成的田里的泥土,拿在手里了;我将把它拿在手里,我将微笑着,保护着他的灵魂与他的生命的好的一部分走到他那里;我将不说话,他将看到我是他的一切善良的东西的看守者,于是他将永远不离开我,并且我们将重复年青了,我们将重复年青了!”我那样想了,那思想与行动很容易地混合而不可分了。你的话变更了世界。但是你知道,一点呼吸,一点蒸气,就是一点虚无的东西,会推倒一切,会破坏一切,使急躁,恐怖与痉挛重新回复转来吗?哦,四月呵!(忽然间她转向了光明,深深地抽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这种空气怎样恼人而又怎样纯洁呵!一个人的一切希望与失望都随着花草的尘埃吹散到风中去了。(她侧向窗外喊)毕太!毕太!
罗伦左 小孩在花园里吗?
西尔薇
是的,她在那里,她在蔷薇花丛中奔跑着。她快活得忘形了。毕太!她藏到树丛中去了,那小东西!她现在在笑。你听到她的笑声吗?啊,当她笑时,我了解了一切充满了露珠的花的快乐了。那是她的新鲜的笑怎样使我心花怒发的缘故。
罗伦左 也许吕西荷也听到了它,并且得到安慰了。
西尔薇(庄重而且战慄,倚在老师的身上并且拿着他的双手)那末你以为他的一切创伤都将真的被医愈吗?你以为他将带着他的全灵魂回返到我的身边来吗?当你看他时,和他谈话时,你觉得那个吗?你的心上怎样说?
罗伦左
在我看来,他的相貌似乎有带着生命的新意义重新去生活过的人的样子。那看见了死的面的人不能不在那一刻也看到了真理的面。他眼睛上的尘翳已经拿去。他现在将完全了解你了。
西尔薇 老师,老师,如其你自己欺骗自己,如其这是一个无用的希望,那么我将怎样呢?我的全付精力已经用尽了。
罗伦左 你现在还要怕些什么?
西尔薇 他曾经要自杀;但是别的一个,别一个妇人还活着,并且我知道她是不可调和的。
罗伦左 她现在能做什么?
西尔薇 她一切都能做,如其她还是被爱着的。
罗伦左 还是被爱着?超于死的?
西尔薇
超出于死的。啊,如其你知道我的苦闷呵!为了她,他才要死,在一时的愤怒与神经错乱的中间。试想他一定曾经怎样的爱她,如其他对于我与对于毕太的思想都不能遏制他!在那个可怕的一刻,他完全是她的猎物了;她在他的热病,他的痛苦的最高点,其余的世界完全消灭了。试想他一定曾经怎样的爱她!(这妇人的声音因伤心而低抑。老人低着他的头)现在谁能说在这一击之后,当死的密雾在他的灵魂之前过去了时,他的心中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是否一点记忆都没有而醒来的?他是否在他现在的新生命与留在密雾中的过去的一切之间看到一条鸿沟?或是那形象又在那深处浮泛起来,并且留在那里,永远分明地浮泛在那里吗?告诉我!
罗伦左 谁能说?
西尔薇(带着悲哀的声音)唉,现在你自己也不敢再安慰我了。是吗?没有法子了吗?
罗伦左(拿着她的手)不,不,西尔薇。我是说:谁能说由这样神秘的力在那样的天性中所产生的变化呢?在他心中的一切,现在都说着到他那里来的某种新鲜而且善良的东西。当他微笑时,试去看他!适才正在你我离开他之前,他吻着你的可爱的手时,你不觉到他的全心融解在慈爱与谦让的中间吗?
西尔薇(面发红)是的,那是真的。
罗伦左(看着她的手)可爱的,可爱的手,勇敢而且美丽,坚决而且美丽!你的一双手是异常美丽的,西尔薇。大概悲哀太使它们连结在一起了,它也能使它们纯化了,使它们完满了吧。它们是完满无缺的。你还记得凡路西河所雕塑的妇人,那捧着一束花,披着头发的妇人吗?啊,她在那里!(他从西尔微的面貌与微笑上看到在室内壁角里小杯橱上的一个小小的半身像)所以你现在已经知道这关系了。那一双手似乎和你的是同一血种的,它们是同一本质的。它们生活着——它们不生活吗?——那样光耀的生命,以至面貌的其余各部都被减色了。
西尔薇(微笑着)哦,年青人的话,真是所谓人老心不老!
罗伦左
当吕西荷回复他的工作时,第一天他就应该临摹你的一双手。我有一块古的大理石,在莪里西拉里花园内找到了的。我情愿送给他,使他把它们雕刻在上面,并且把它们放起来象归依神明的献礼。
西尔薇(一片愁云经过她的前额)你以为他不久就会恢复他的工作吗?他情愿吗?他曾经和你说到它吗?
罗伦左 是的,不多久,正当你不在的时候。
西尔薇 他说了什么?
罗伦左
模糊的,有趣味的东西,一个病体复原者的梦。我知道那个。我也曾经病过一次。他有时似乎觉得他已经失去他的艺术,似乎他对于它已经没有一点权力,似乎他对于美已经变成陌生人。有时他又觉得他的指头似乎得到了一种神秘的力,只要一触,泥土上就会显出形相,象在梦中一样容易。他对于他空想中雕刻室的无秩序似乎有些不安宁。他叫我去一看。你有钥匙吗?
西尔薇(急促地)那里有经管的人。
罗伦左 你离开那里有多久?
西尔薇 自从这件事开始以后,我永没有再过去的勇气。我似乎觉得我将要在那里看到污血,并且将到处看到她的痕迹。在那里她还是女主人。那地方还是她的领土。
罗伦左 雕像的领土。
西尔薇 不,不。你不知道她有钥匙吗?她在那里进出似乎那是属于她的。啊,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已经告诉过你;只要活着她是不可调和的。
罗伦左 你敢断定自从那变故之后,她仍旧回来了吗?
西尔薇 当然的,她的傲慢是没有界限的。她是没有怜悯,没有廉耻的。
罗伦左 那末,他,吕西荷,知道吗?
西尔薇 他不知道。但是早晚他一定要知道的。她将设法使他知道。
罗伦左 为什么?
西尔薇 因为她是不能调和的,因为她不愿释放她的猎物。(停顿。老人沉默着。妇人的声音变成刻薄而且是颤抖)那雕象,那士芬克斯,你看见过吗?
罗伦左(迟疑了一刻)是的,我看见过。
西尔薇 是他指给你看的吗?
罗伦左 是的。在上年十月中的一天。那时他才完成了它。
略顿。
西尔薇(带着颤声,似乎无力说出的样子)那是神奇的,是不是?告诉我。
罗伦左 是的,它是异常美丽的。
西尔薇 不朽的!
略顿。在这中间充满了无数说不出与不可免的东西。
毕太的声音(从花园里)妈妈!妈妈!
罗伦左 孩子喊你。
西尔薇(惊跳了起来,侧向窗外)毕太!哦,她在那里;我的妹子法朗西施加在花园里来了。她是和高西莫·大尔波回来的。你知道吗?高西莫是才从开罗回来的;他昨晚抵佛路连斯。吕西荷一定很欢喜看见他。
罗伦左(起立欲去)那末,再会,亲爱的西尔薇。
西尔薇(很有礼貌地伸出她的手)欢迎你回来,大尔波。我们正在盼望你。吕西荷尤其急于要见你。
高西莫(很不安地)他现在怎样?他起来了吗?他痊愈了吗?
西尔薇
他已经痊愈;不过还有一点疲劳;但是一天一天旺健起来了。伤口已经完全合闭。不久你就可以看到他。医生和他在一起;我要告诉他:你在这里。这可以使他非常高兴。他今天问过你好几次。他急于要见你。(转向罗伦左)那末,明天吧。(她带着轻快的脚步走出。众人目送之)
法朗西施加(和善的微笑)可怜的西尔薇!最近几天来,她似乎生了翅膀的一般。有时我看着她,我觉得她就要飞向幸福中去了。没有一个人应该得到更多的幸福;老师,你看是吗?你知道她。
罗伦左
是的,她确是象你姊姊的眼睛所看到的。她从她的苦难中生着翅膀飞出来了。她的身上有一种不断的震动。这是当她适才立在我身边时,我感觉到的。是的,她现在很有福。没有一种高度,她不能达到的。吕西荷呢,他的手中藏着生命的火焰,无穷尽的力。
法朗西施加 你今天曾经和他在一起吗?
罗伦左 是的,的,有几点钟的功夫。
法朗西施加 他那时怎样?
罗伦左
他的心中充满了甜蜜,而且稍有一点昏乱。你即刻可以看到他,大尔波。他的敏感是一种危险。凡是爱他的人能够使他好,也能够使他坏。一个字可以打动他,使他颤抖。留心你的每一句话,——爱他的你。再会。我一定要去了。(别二人而出)
法朗西施加
再会,老师。或者我们明天在这里还可以看到你。我希望这样。你怕我家的楼梯!(她送老人出门后再回到高西莫处)在那老人身上,有怎样智慧与善良的火焰呵!当他到房间里来时,他似乎把安乐给每一个人。悲哀因他而变成快乐;快乐因他而沸腾了。
高西莫
他能鼓动灵魂;他属于人类中最尊贵的种族。他的作品是生命的不断的提高;那是传达火光的不断的力,不论到他的雕刻品中或是到他所碰到的人身上。在我看来罗伦左·加地应该得到比他现在从他的同时代人中所得的更高的名声。
法朗西施加
这是的确的,这是的确的。如其你知道他在那可怕的事件内显出怎样的力与怎样的精明呢!当那事发生时,我的姊姊不在那里;她带着毕太和我们的母亲一起在比萨。这件事发生在晚上,莫格纳河上的雕刻室内。只有房子的管理人听到这种报告;当他查明确实时,他立刻奔到罗伦左·加地那里告诉他。在那冬晚的愁苦与恐怖中间,在一切纷乱与不确定中间,独有他一人永远不失他的神智,也永没有一刻的迟疑。他保持着一种异常的清明,因此每一个人都被他征服了。他经理种种布置:大家都服从他。把吕西荷在半死中带到这所房子内的是他。医生说已经无法救治了,独有他一人带着固执的信心说:“不,他不会死,他不会死,他不能死。”我相信他。呵,怎样一个勇武的晚上,大尔波。于是西尔薇到了。他亲自告诉她,禁止她走进一点呼吸就会熄灭生命的微光的病人的房内。她的力量,她的几星期守候的不可想象的忍耐力,那骄傲而且沉默的通宵的看守,看守着门槛似乎阻止死神的到临!
高西莫
而我那时远在天外,一点也不知道,很幸福地在尼罗河上泛着小舟。但是在离此之前,我已经有一种预知。所以我用尽种种方法说服吕西荷和我同去,象我们向来梦想在一起做事的那样。那时他已经完成他的雕像;并且我曾经想,他的自由是在那个奇异的作品内。他说,“还没有!”在几个月之后,他到死中去找求它了。啊,如其我不去,如其我和他在一起,如其我更能忠实,如其我知道怎样去防御他的仇敌,那就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吧。
法朗西施加
如其有这么许多好事能够从这么许多坏事中间产生出来,我们可一点也用不到后悔。谁晓得我的姊姊不会死在失望的悲哀中,如其没有那种暴行忽然间把她和吕西荷结合在一起!但是不要以为敌人已经放下武器了。她还没有抛弃她的领土。
高西莫 谁?琪珴康陶·蒂亚隶?
法朗西施加(做手势叫他莫做声并且低着她的声音)不要说起那个名字。
吕西荷倚靠在西尔薇臂上,在门槛上出现;他的面色苍白而消瘦,他的眼睛为了疾病异常的大;一种模糊的,甜蜜的微笑装饰着他的沉湎于快乐的嘴。
吕西荷 高西莫!
高西莫(转身奔到他那里)哦,吕西荷,亲爱的,亲爱的朋友!(他把他的双臂围着他的朋友,同时西尔薇走向她的妹子处,慢慢地和她同出,在出去之前,她还对着她的丈夫看了一眼)你又好了吗,不是吗?你现在不觉痛苦了吗?我看你稍微苍白了一点,稍微瘦小了一点,但是并不怎样利害。你从前在狂热的工作之后,一天伴着你的泥土有十二点钟,被那热火所磨折了时,我看见过你的面容也是这样的。你记得吗?
吕西荷(纷乱地望着四周,似乎察看西尔薇还在近旁与否的样子)是的,是的。
高西荷 那时你的眼睛似乎比现在还大……
吕西荷(现出一种不可言说的,差不多稚气的不安定)西尔薇?西尔薇到哪里去了?她不是适才和法朗西施加一起在这里的吗?
高西莫 他们让我们独自在一起。
吕西荷
为什么?她以为或者……不,我没有什么东西告诉你,我现在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了。或者你知道吧。在我,不,不;我记不起来了。我不情愿去记忆。告诉我你自己的事!告诉我你自己的事!那沙漠美丽吗?
他说的话都很简单,似乎在梦中一样,带着急躁与痴呆。
高西莫
我将告诉你。但是你一定不要太劳苦了自己。我将把我的遊历的一切都告诉你;我将每天到这里来,如其我可以;我将和你常在一起,你高兴多久就多久,不过不至太久。瘦乏了你,请你坐在这里。
吕西荷(微笑)你以为我这样软弱吗?
高西莫
不,你现在痊愈了,但是你最好还是不要过劳了自己。请坐在这里。(他使他坐在窗子的近旁,并且看着反衬在四月的晴空中轮廓分明的山冈)哦,我的亲爱的朋友,我用了这一双眼睛看到了种种神奇的东西,这一点风景和它们所吸饮过的光明比起来,只等于灰土;但是当我重新看到象这样简单的曲线时,(看向圣米尼杜)浪游在外的我,似乎又找到我自己了。看那个亲爱的山冈呵!开荷勃的尖塔不能使人忘却美丽的维拉奈拉;并且不止一次,在哥卑与基哲的花园内,在蜂蜜的储蓄所中,嘴嚼着一粒树脂时,我总想到在橄榄树狭丛边上的细长的泰思更扁柏。
吕西荷(在春天的呼吸之下半闭着他的眼睛)这里很好,不是吗?这里有紫罗兰的香味。也许室内有一束紫罗兰吧。西尔薇把它们到处都放得有,就是在我的枕头底下也藏了许多。
高西莫
你知道吗,我已经把沙漠上的紫罗兰夹在可兰经内带给你。那是我在一个波斯的寺院中采集来的:它接近齐培特,在麦克丹的旁边,在高大的沙丘上面。那里,在挖掘的洞穴内,铺着地毡与衬褥,僧士们用奇味的茶,阿拉伯茶,用紫罗兰焙香了的,供献给他们的游客。
吕西荷 而你替我把它们带来,埋葬在一本书内!你能在那样远的地方去采集它们,多么快乐呀;并且我那时本来可以和你在一起的。
高西莫
在那里,一切都忘了。我由一条直长的石阶从山脚下走到别克泰斯溪门。四周围都是沙漠;广大无垠,干燥异常,在里面没有生命的东西,只有风的吹动与热的战慄。我只能在这里与那里,在沙堆的中间,分别出阿拉伯坟墓的白石。我听到高在天空的鹰隼的叫声。我看到尼罗河中无数扬着白色的三角帆的船,慢慢地,行进着,行进着,像雪片一般。一点一点,我被一种狂喜所捉住了,那是你所永远不能知道的,光的狂喜。
吕西荷(辽远的声音)并且那时我本来可以和你在一起的,游荡着,遗忘着,吸饮着光明。你不是在一只满载羊皮酒袋、布囊与笼子的船上下航尼罗河吗?在薄暮时登在一个岛上;你穿了白洋绸的衣服;你渴了;你痛饮着春天;你赤着脚在花上走;花的香味那样的强烈,你似乎把饥饿都忘记了。唉,我从我的枕上想到,感觉到这些事情,并且当我的热病在最高点时,我跟着你经过沙漠;经过散布着闪耀的石子的沙漠,那些石子在太阳光下分裂的响声和在火焰中的树枝一样。(略顿。他柏稍倾向前面,用更清朗的声音说,并且张大了眼睛)还有那士芬克斯呢?
高西莫
我第一次在晚上星光中看到它,大部分都沉没在那种面上还是保存着旋风的粗暴痕迹的沙土内。显露在外面的只有面部与臀部,那一切是人的与兽的东西。它的面,因为它的伤痕被阴影蒙盖着,所以我那时觉得异常的美丽;沉静,庄严,象夜间的春色,差不多是柔和的。吕西荷,世界上没有象它那样孤独的东西了。后来我又在白天看到它。它的面是兽性的,像臀部一样;鼻子与喉夹已经没有了;鸟粪弄污了它的发。那是坟墓的开掘者与死尸的涂油者所意想的呆笨而没有翅膀的怪物。但是我看到,在我前面的太阳光中,你的士芬克斯,纯洁而且活动,带着活埋在肩膀中的翅翼。
吕西荷(带着急骤的情绪)我的雕像?你说我的雕像?你看到了它,哟,是的,在你动身之前;并且你觉得它是美丽的。(不安宁地向门口望着,恐怕西尔薇听到他的话,因此低声着说)你觉得它是美丽的?
高西莫 异常的美丽。
吕西荷用他的二手遮着他的眼睛,约有几秒钟似乎想在黑暗中间唤起一种灵视的样子。
吕西荷(放下两手)我已经看不见它了。它逃避开我,它很混乱地在刹那中来而复去。如其我现在能够把它放在我的面前,我一定觉得它是新鲜的,我一定要叫喊出来。可是它是我用了这支手雕刻的!(他看着他的细瘦而又敏感的手。他更加兴奋了)我不知道。在我的热病的起初,当枪弹尚在我的肉中,死神在我失了知觉的灵魂中连续地细语着时,我看见它立在我的床后面,燃烧着象一支火把,似乎是我自己把它从白热的物质中塑成的。我这样,从我的眼脸中看到它有好几天,好几夜。我的热病愈是增加它变成愈是光明。当我的胳膊燃烧时,它变成了火焰。这似乎一切在它的脚前所流的血都到它的内部并且沸腾了。……
高西莫(不安宁地望着门口,带着同样的恐怖)吕西荷,吕西荷,你刚才说你现在一点也不知道,你什么东西都不愿意记忆。吕西荷!(轻轻摇着他的朋友,仍旧木立不动)吕西荷(记忆起自己)不要怕。我已经把它远离了,远离在我的后面,在海底之下。那雕像也在船破之后和其余的一切溺毙了。这是为什么我除混乱地象从深水中看到它之外,再不能分明看到它的原因了。
高西莫
只有它应该得救的,只有它应该永远生活着的;并且只要有这样美丽的一件东西存留着,去增加在人生的装饰品上,那样多的痛苦也不算白受了,那样多的罪恶也不算没有用处了。
吕西荷(带着看不分明的笑容笑着并且用辽远的声音说话)这是的确的。我有时想到一个人的运命,他的船与船上的一切东西都在大风浪中沉没了。有一天,天气象这样好,他驾了一只小船,带了一个网,希望从深海中拖一点东西起来。经过了不少劳力之后,他把一个雕像拖到了海岸上。那雕像是那样的美丽,他得重新看见它,使他快活得哭了。于是他坐在海岸上向它凝视着,他对于那个获得已经满足,并且不愿再去找求别的东西了:“好,我忘掉别的东西!”(他急急起立)为什么西尔薇还不回来?(他谛听着)谁在笑?哦,这是花园中的毕太。看呵,圣米尼杜满染着黄金,它正光耀着呵。在西勃还有更加光荣的光吗?
高西莫
光的狂喜!我已经告诉过你;你不能在别的地方知道它,圆圈,花圈,轮子,光耀的蔷薇花,不可计数的火花……使我们想起了《天堂篇》的诗句。只有但丁曾经找到过耀眼的字。有时尼罗河变成了黄玉的洪水,变成了“神奇的沟渠”。空气的激动引起了数千万洪涛巨浪,像石投水面一般。一切东西都在光中浮游着;一切叶子都被浸润着。那些携带满盛的羊皮洒袋在河边走着的妇人,真闪耀得象《光影分明》歌中的天使。
吕西荷看见草上的一束紫罗兰,就拿了起来把他的面埋在里面吸饮着它们的香气。
吕西荷(还是把紫罗兰放在他的鼻管上并且快乐地半闭着他的眼睛)尼罗河上的妇人美丽吗?
高西莫
有几个,青年的,她们的身体异常的纯洁与优美。你,欢喜坚定与活泼的肌肉,要带些刻薄相,而且有修长,强有力的腿的你,大概在那里可以找到无比的模特儿吧。我怎样常常的想到你的呵!在伊丽番梯纳岛上,我有一个十四岁的小朋友;正在黄金时代的女孩子,细小,柔软,坚定,有强健的与弓状的腰,挺直而且强壮的腿,完满的膝盖;一件很少有的东西,像你所知道的。在那给人以锐利的而且准确的,标枪的印象的,坚硬的柔和中,有三样东西用着它们无限温柔的优美使我快活的:那嘴,那眼毛的阴影,那些蔷薇色的象染紫了的花瓣的指甲。她用她的纤指编她的头发:在她的白屋的门槛上看她那种行动,是我早上的娱乐。我应该把她和着石像,甲虫形的宝石,布匹,烟草,香料,武器一并带来的。我带给你一张美丽的弓,在阿斯旺买的,它和她稍微有些相象。
吕西荷(稍有不安的样子,向后摇他的头)她一定是一个有趣的孩子!
高西莫 有趣而且无害的。她象一张美丽的弓,但是她的矢是无毒的。
吕西荷 你爱她?
高西莫 象我爱我的马和我的狗。
吕西荷
唉,你在那里多么快乐呵;你的生命是轻快而且安逸的。我在梦中看见你登岸的地方,一定是伊丽番梯纳岛了。我那时本可以和你在一起的!但是我要去,我要离开这里。你回来不久住吗?我要在尼罗河上造所白屋;我要用河中的泥土塑我的雕像,并且把它们放在你的那种光内,使它们变成黄金。西尔薇!西尔薇!(他向门口喊,似乎忽然间被一种不耐烦,一种生活欲望的急躁,所捉住了)那样不太迟吗?
高西莫 太迟了。炎热正在前来。
吕西荷 那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夏天的热,就是炎热我也喜欢。一切石榴树都将在园中开花,并且天雨时,它们可以看那些使地面快乐得叹息的大而且暖的雨点。
高西莫 但是那卡姆汛?当全沙漠飞扬起来反抗太阳时候?
西尔薇于门槛上出现,微笑着,她的全身显出活泼的精神。她已经更换了带有更分明,更象春天的颜色的衣服;她的手中棒着一束蔷薇花。
西尔薇 你说什么反抗太阳,大尔波?是你喊我吗,吕西荷?
吕西荷(重新显出一种不安定的胆怯,似乎一个人虽知道献身的需要,但是他又不敢做)是的,我喊过你,因为我认为你将永远不回来了。高西莫已经告诉了我这么许多美丽的东西,我要你也来听听。(他很惊奇望着他的妻子,似乎他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种新的媢力)你出去过吗?
西尔薇
呵,你在看我的衣服。我把它穿上去是要看它的样子好不好,正当法朗西施加在那里时,我的妹子要我来向二位谢罪,因为她去时没有向二位告辞。她很急:她的孩子正等着她。她希望,大尔波,你能够来并且不久可以看到她。(把薔薇花放在桌上)你今晚可以和我们一同吃饭吗?
高西莫 谢谢。今晚不能。我的母亲望着我哩。
西尔薇 自然的。那么,明天?
高西莫 明天。明天我要把给你的礼物带来,吕西荷。
吕西荷(带着稚气的好奇)是的,是的,把它们带来,把它们带来。
西尔薇(神秘地微笑)我明天也有礼物送来。
吕西荷 从谁?
西尔薇 从老师。
吕西荷 什么东西?
西尔薇 你会看到。
吕西荷(表现高兴的动作)你也会看到高西莫所给我的许许多多美丽的东西:布匹,香料,武器,甲虫形的宝石……
高西莫
辟邪得福的种种神符。在直布罗陀在高普第人的寺院中,我找到了最有神力的甲虫形的宝石。一个僧侣告诉我关于一个修道士的长故事。他说这个修道士第一次被处刑时,逃到藏纳死人的窖内,看见一个木乃伊,他就把它涂着香胶的麻带解了去,并且给它恢复了生命,于是这个复生的木乃伊用着它涂色的嘴唇说出它生前完全由幸福织成的生命。最后,当修道士要把它改宗时,它情愿再躺下在它的香胶内;但是它先给了他一个护身的甲虫形的宝石。那东西的用途,与它怎样经过了几世纪会落到善良的高普第人的手中,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因为说来不免太长了。比它再有神力的,至少在埃及是找不出来的了。这个就是:我现在把它献给你,我把它供献给你们二位。
他把那神物授给西尔薇,她仔细看过之后传给吕西荷,她的眼中忽然现出光明。
西尔薇 它多么蓝呵。它比了土耳其的蓝玉还要蓝。看啊。
高西莫 那高普第人对我说:“小如珍宝,大如运命!”(吕西荷把那神秘的石子在他微颤的手指中翻弄着)那末再会吧:明天!晚安。
西尔薇(从薔薇花束中采了一朵蔷薇花送给她)这一朵蔷薇花拿来换你的神符。把它送给你的母亲。
高西莫 谢谢。明天!(他向他们再行了敬礼出去了)
吕西荷胆怯地微笑着,仅食用手指翻弄着那宝石,同时西尔薇把蔷薇花插在瓶内。两人在静默中都听到他们急迫的心的跳动。斜阳把黄金涂着室内。在四方形的窗口中,可看到青色的天空;圣米尼杜在高空中光耀着;空气很柔软,一点风息也没有。
吕西荷(仰望空中,并且急迫地静听着)这间房子里有一个蜜蜂。
西尔薇(仰起她的头)一个蜜蜂?
吕西荷 是的。你听到吗?
二人听着嗡嗡的声音。
西尔薇 是的。
吕西荷 或者你把它从蔷薇花中带来的。
西尔薇 这些花是毕太摘的。
吕西荷 我刚才听到她在花园里的笑声。
西尔薇 她重新回到家里来,多么高兴呵!
吕西荷 那时把她打发开是很对的。
西尔薇 她因为呼吸了松杉的气味,更强健,更可爱了。铎尔诺的春天一定很好了!你欢喜到那里去住几时吗?
他们的声音被一种微细的颤慄所变更了。
西尔薇 在那里过一个春天常常是我的梦想。
吕西荷(被情绪所梗塞)你的梦想就是我的,西尔薇。
宝石落地。
西尔薇(立刻俯下把它拾了起来)啊,你把它落下去了?他们要说这是不好的预兆。看,我去把它放在毕太的头上。“小如珍宝,大如运命。”(很纤巧地把那宝石放在薔薇花上)
吕西荷(伸出他的手似乎恳求的祥子)西尔薇!西尔薇!
西尔薇(奔向他)你觉得不好过吗?你面上更苍白了。啊,你今天太自己劳苦了,你已经疲乏了。坐,坐在这里。你要喝一点甜酒吗?你觉得要发晕吗?告诉我!
吕西荷(他热爱地拿着她的手)不,不,西尔薇;我从没有觉得这样好过的。你,你坐下,坐在这里;我终究拿着我的全灵魂在你的脚下,崇拜你,崇拜你了。(她倾倒在掎上,他跪在她的前面。她的身体颤抖着。并且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嘴唇上似乎不要他说的样子。呼吸与言语都从她的手指中间出来)毕竟!它象从远地奔來的洪水,自从你爱我以来倾泻于我的生命上的一切美丽的与一切善良的东西的洪水;我的心被这种洪水浸压着呵,这样浸压着使我在它的重量之下不能支持了,我在它的痛苦与甜蜜之下,昏晕而且死灭了,因为我不敢说……
西尔薇(她的面苍白,她的声音差不多听不到)不要了,不要再说了。
吕西荷
听我说,听我说!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你毫不叫苦地受到的创伤,你恐怕我惭愧与忏悔而隐藏的眼泪,遮盖你的悲伤的笑容,你对于我的漂泊无穷的怜悯,你面对着死的不屈的勇敢,你为我的生命的坚忍的战争,你在我床边常常飞翔着的希望,你的看守,留心,不断的颤抖,希冀,沉默,快乐,在你的心中一切深沉,一切甜蜜与英武的东西,我都知道,我都感觉到,亲爱的灵魂;并且,如其暴力足以打破羁绊,如其热血足以赎罪(啊,让我说!)我祝福把垂死的我带到你的殉难的与你的信仰的房子内重新从你的手里,从这双颤动的神手里,接受生命的礼物的那一晚与那一刻。
他紧压他的震动的嘴在她的手掌中,她从湿着她眼睛的眼泪中凝视着他,完全被出于希望之外的幸福所变形了。
西尔薇(带着昏晕而且断续的声音)不要了,不要再说了!我的心不能支持了。你把快乐闷塞我了。我曾经只希望从你那里来的一个字,只要一个,不要别的;现在你忽然间用爱的洪水浸润我,充满我的每一条血管,把我抬到希望的那面,你越过了我的梦想,你给了我出乎希望之外的幸福。哦,说什么我的悲哀?那些抑制下去的沉默,那些眼泪,那些微笑,现在在这个把我带去的洪水前面,算得什么呢?我似乎觉得,为了你,为了你,我很抱歉不能忍受更多的痛苦。也许我没有达到悲哀的深处,但是我知道我已经达到了幸福的高潮了。(她盲目地抚弄着他的头,似乎跪下的样子)起来,起来!走近我的心来,靠在我的身上,让我抚慰你,紧压我的手)在你的眼皮上,莫做声,去梦想,去唤回你的生命中的深沉的力。啊,你应该爱的不只我一个人,不只我一个人,还有我对于你的爱;爱我的爱!我并不美丽,我是不值得你的眼睛的顾盼的,我是阴影中卑下的动物,但是我的爱情是神奇的,它是在高处,它是孤独的,它和白天一样确定,它比死更强,它能够做出一种奇迹,它将给你所要求它的一切。你可以要求它永远没有希望过它的东西。(她拖他到她的心旁,抬起他的头。他的眼睛闭着,嘴唇紧合着,他的脸面和死一样的苍白,他被情绪所掏醉,变成四肢无力的了)起来,起来!走近我的心来;靠在我的身上。你不觉得你不能把自己给我吗?你不觉得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比了我的心胸更确定的吗?你不觉得你永远能够找到它吗?哦,我有时想这种确定也许可以象光荣一样沉醉你吧。(他仰面跪在她的前面;她用双手向后推开他的头发,使他的前颔完全露出)美丽的,坚强的前额,封固了的并且赐福了的!希望一切春天的幼芽都在你的思想中醒来!(顫抖地她吻着他的前额。静默地伸出两手向着他。夕阳象晨光一般)
——幕落
第二幕
同一房间,白日的同一时间。从窗口可以望到云障密布与变化万端的天空。
高西莫坐桌旁,两臂支撑在台上,手抚着前额,显出严肃与沉思。吕西荷不安宁地立着;在室内胡乱地走,去发泄压迫着他的痛苦。
吕西荷 是的,我就要告诉你。我为什么把真相遮瞒你呢?我接到了一封信,我已经把它拆开,已经把它读了。
高西莫 从琪珴康陶那里来的?
吕西荷 是从她那里来的。
高西莫 一封情书?
吕西荷 它烧伤了我的指头。
高西莫 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声音被情绪所更变了)你还是爱着她?
吕西荷(显出恐怖的战慄)不,不,不。
高西莫(逼视到他眼睛的深处)你已经不再爱她?
吕西荷(恳求状)呵,不要作难我。我苦。
高西莫 但是什么东西窘迫着你呢?
略顿。
吕西荷 每天,在我知道的一个时辰,她在那里,雕像的脚下,一个人等待着我。
略顿。二人似乎在他们的前面看到被这些简短的话所唤起的某种坚强而且活泼的一种意志。
高西莫 她等着你?哪里?在你的雕刻室内?她怎样能够进去?
吕西荷 她有钥匙?那时的钥匙。
高西莫 她等着你!那末她以为,她希望,你还应该属于她的?
吕西荷 你已经说过那个。
高西莫 你将怎样?
吕西荷 我将怎样?
稍顿。
高西莫 你颤动得象一支火焰。
吕西荷 我苦。
高西莫 你是在燃烧着。
吕西荷(兴奋地)不。
高西莫
听好。她是可怕的。一个人不能和她开除了立得远些。我其所以要把你带在身边跨过大海,也不过是为了这一点。而你情愿死,不情愿海。别一个(你知道是谁,并且你的心为了她出血)从死里救了你。现在你只能为她生活了。
吕西荷 这是的确的。
高西莫 你必须走开,从她那里逃开。
吕西荷 永远?
高西莫 暂时。
吕西荷 她将等待着我。
高西莫 那时你的意志将更其坚定。
吕西荷
那时她的权力也将增加。她将更深沉地拥抱着我所亲爱的地方,因为我在那里曾经成就了我的作品。我将远远地看她,象一个雕像的看守者。在那雕像的里面我已把我的灵魂的最活动的呼吸了进去的。
高西莫 你爱她。
吕西荷(失望状)不。我不爱她。但是试想:她将常常是强者:她知道什么是征服我的,什么是约束我的;她以她的媚力为武器使我的灵魂不得自由,除了把她从我的心里连根拔去。我必须再试一试吗?
高西莫 哦,你胡说!
吕西荷
那地方,那里我曾经梦想过的,那里我曾经工作过的,那里我曾经因快乐而啜泣的,那里我曾经在光荣上痛哭的,那里我曾经看过死的,是她的征服地。她知道我不能离开它或是抛弃它,她知道我的灵魂的最宝贵的一部散漫在那里:所以她等着我——自然的。
高西莫 不是。但是此外也许有别的方法,不这样硬性而且最为简单的:问她索还她没有权利保留的钥匙就对了。
吕西荷 谁去问她索还?
高西莫 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就是我自己拿着必要的名义都可以去。
吕西荷 她将拒绝你,她将把你当做陌生人吧。
高西莫 那末你自己。
吕西荷 我?我去面对她?
高西莫 不,写信给她。
略顿。
吕西荷(带着绝对不可能的声调)我不能够。并且这些办法都是不中用的。
高西莫
但是还有一种方法:离开那所房子,把一切东西都搬开到别的地方去。这样你可以免掉不可忍耐的记忆的痛苦。你怎么还不知道更变是必要的,如其你要更新你的生命使你重新找到的同伴能帮助你的工作?你要坐在那一个所坐过的地方吗?你要她在她的眼睛前面常常看到那可怕的一晚上的景况吗?
吕西荷(苦笑)好,是的,你说的不错。我们可以离开这里,我们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我们可以选择一所美丽的幽静的地方,我们可以从旧货上抖去灰尘,可以打开窗户让清洁的空气进来,可以拿起一堆泥土,一块大理石,建造自由的纪念碑。(他不说了。他的声音变成简单的平静)有一天早晨琪珴康陶将来扣我的新门,我将为她开门,毫不惊异地向她说:“欢迎。”(不能自制他的悲痛)唉,但是你真象一个孩子!这种事在你看来不过是一个钥匙的问题。喊锁匠进来,改变那件锁我就得救了。
高西莫(慈爱地而且悲哀地)不要发怒。起初我以为你不过要避免一个闯入者。现在我知道我的劝告是稚气的了。
吕西荷(请求状)高西莫,我的朋友,请你谅解我!
高西莫 我了解你,但是你不承认。
吕西荷(又兴奋了)我不否认什么。你要我向你喊出来说我爱你吗?(他慌慌张张地望着他的四周。带着痛苦的神情,用手掠过他的前额,放低他的声音)你应该让我死的。试想,如其陶醉于生命的我,如其狂热于自傲与力量的我,要死,那末我一定曾经知道这死是有一种不可免的必然在里面的。既不能和她在一起,又不能和她分离,所以我决计离开这世界。试想:以世界为花园的我,对于任何的美有热望的我!那末我一定曾经知道那里一定有一种不可超越的必然,一种不可变更的命运。你应该让我死的。
高西莫 你已经残酷地忘掉那神异的奇迹了。
吕西荷
我并不残酷。我因为惧怕罪恶的暴行把我拖去的残酷,我因为不愿践踏在出乎人性的道德上,我因为不能忍受那微小的无意识的声音的甜蜜究诘着我,我因为情愿不使我陷于最恶劣的境遇中间,(你了解吗?)所以我下了我的决心。并且因为我恐怕这种事情的重新发生,因为今天和我一个失望而吃了吗啡的人,大睡之后重新醒来在他的床边找到同样的旧日的失望一样,所以我恨我自己。
吕西荷
诚然!但是你的话还我的耳际我现在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了,我什么东西都记不起来了,我不情愿再去记忆了。”你那时似乎把一切都忘掉了,似乎你我求着某种新的好东西。你呼唤毕太的母亲的声音还在我的耳际。你那时匆匆地起来,不耐烦地似乎带着一种不准抱延一刻的热望。我还看到当她进来时你对她的颤抖的睇视,而且一定的,在那一晚上你向她跪过,并且她俯下来向你涰泣过,并且你们两个一同感觉到过生命的美好。
吕西荷
是的,是的,的确是这样:膜拜!我的全灵魂因为在她的人格中找到了一切神性的东西,所以带着谦卑的陶醉与不可言说的感激的狂热,俯伏在她的脚下。我被她完垒征服了。你说过的光的狂喜,我那时真的经验到了。一切污点都被拭去了,一切阴影都被扫除了。生命发生了新的光辉。我以为我永远得救了。
高西莫 但是以后呢?
吕西荷 以后我知道我身上有某种东西一定要因此被弃的:那不断流到我指头的创造的力。
高西莫 你说什么?
吕西荷
我是说如其我把艺术也忘掉了,我或者能够得救吧。那几天,我睡在我的床上看着我的柔弱的手,我觉得我再会创作的事是不可相信的了;我觉得我已经完全失去我的力了。我觉得我已经完全与我向来生活过的,在我死之前的,形像的世界隔绝了。我想:“吕西荷·舍太拉,一个雕刻家,是死了。”于是我梦想做一个小小的花园的园丁。(他坐下,似乎平静了。带着疲乏的神气半闭着他的眼睛,现出差不多看不出的冷笑)在那个倾斜到遗忘的水际的小花园里,去修剪蔷薇花,去灌溉它们,替它们把甲虫除掉,用大剪刀修理篱垣,把长春藤引到墙上;并且不要因为想起河的那边存留着满开的月桂花,扁柏,桃金娘,还有大理石与幻梦的大花园而发生后悔。你看见我在那里,带着光耀的剪子,穿着绫罗的衣服很是快乐。
高西莫 我不懂你的话。
吕西荷 这是可怜的,我的朋友。
高西莫 但是谁禁止你回到那大花园里去呢?你可以由扁柏的夹道回到那里,并且在路的末端你可以找到守护着你的艺术品的天才。
吕西荷(跳起来象一个重又失去自制力的人)守护着的!哼,你把一个字连缀在别一个字上象把绷带放置在药水棉上,因为恐怕感到生命的跳动。你曾经把你的指头放过在破裂的血管上,伤残的筋络上吗?
高西莫
吕西荷,你的愤怒一刻一刻增加着。你心中有某种固执的,辛辣的东西,一种激怒,使你毫不能有一点公平的态度。你还没有走出恢复病体的时期,你还没有痊愈。一种骤然的打击来搅乱上天在你身上正在进行着的和平的工作。你的新生的力肿溃着。如其我的劝告有一点价值,我请你立刻到你所说过的铎尔诺那里去。那里,在树木与海水的中间,你将重复找到一点平静,你将细细思索你所应取的态度;并且你还将找到那要给你光明的善良。
吕西荷
善良!善良!你以为光明一定来自善良,而不来自那逼迫着我的精神倾向到生命的最光荣的形象那里的深沉的本能吗?我是为了塑像而诞生的。只要从我手里出去的物质的形式带有美的印象,那末上天指派我的责务就算完成了。我没有超出我自己的规律,不论我有没有超出善恶的规律。这不是真确的吗?你承认它吗?
高西莫 说下去。
吕西荷(放低他的声音)幻想的游戏把我配给一个和我没有什么关系的女子。是的,她的灵魂是有无限的价值的,我在它的前面只有顶礼与膜拜。但是我不是灵魂的雕刻家。她和我没有们中每一块上我都可以把她的情绪捉下来。
高西莫
但是你现在已经服从了上天的命令,创造了你的不朽的作品了。当我看到你的雕像时,我以为你已经脱离了她。你已经把脆弱的一件东西放在理想的并且不可破灭的典型中了。这样你还不满足吗?
吕西荷(更加兴奋了)整千的雕像,不是一个!她是常常不同的,象云障一样时时刻刻变化着而你看不到它的变化的。她的身体的每一种运动是打破一种谐和而创造又一种更加美丽的谐和的。你恳求她立定着,完全不动,而在她的不动态度上有无数不分明的力的急流经过着象思想在眼睛里流过一样。你了解吗?你了解吗?眼睛的生命是观瞻,那不可言说的东西,比了任何言语,任何声音更有表现力的,无穷的深沉的而又象呼吸一样刹那,比电光还要快的,不可计算的,全能的:总之一句,眼睛的生命是那观瞻。现在试想象观瞻的生命散布在她的全身上。你了解吗?眼珠的转动可以把人面完全变化过并且表现出一种哀乐的伟大。你所爱人的眼毛低下了:阴影围绕着你象流水围绕着一个小岛,它们举起来了!夏天的火焰烧掉了世界。又一转动:你的灵魂溶解如滴水;又一转动:你是宇宙的上帝了。试想象充满着她的全身的那种神秘!试想象在她的四肢内,从前额一直到脚踵,那电光的闪耀,象生命一般!谁能雕刻那观瞻?古人都把他们的雕像变成瞎子了。现在试想象她的全身是和观瞻一样的。(稍顿。他疑虑地望着四周,恐怕被别人听到。他更走近那很感动地听着他说的朋友)我已经告诉你了:整千的雕像,不是一个。她的美生活在每一块大理石的里面。有一天我和她在卡腊腊,看见那从山道上下来的牛车满载着大理石时,我很迫切地感觉到这个。我觉得她的完满无缺的面影在这些石块中包含着。我觉得似乎从她那里有整千的生命的火花,象从摇动着的火把发出来的那样走向那些材料中去。我们曾经去选择了一块。我记得那是一个平静的日子。石子在阳光中光耀着象永久的雪。我们时时听到破坏深山的静默的采掘的响声。我将永远不会忘掉那一刻,纵使我再去死一次。她走到那些白色立方体群集的地方的中间,停留在每一块石子的前面。她俯首很注意地考察它的石质似乎要去探寻它内部的脉络一般,迟疑了一会,微笑着走过去了。从我的眼睛看来,她的衣服不能遮掩她的肉体。在她所俯首察看到她呼吸触到为止的大理石与她的肉体中间有一种神奇的亲和力存在着。一种不可捉摸的热望似乎从静止的白石上升到她那里。那风,那太阳,那山的伟大,那架车的牛的长影,与那牛轭的古老的曲线,与牛车的轹轧声,与从大地起来的云障,与鹰隼的高飞,一切我所看见的东西都把我的精神提高到无限的诗中去了,都使我象在从未有过的梦中一般醉了。唉,高西莫,高西莫,我曾经敢抛掉一条光耀着这样的记忆的光荣的生命。当她把她的手放在她所选择的一块石子上,向我说“这个”时,一切高山从脚下直到顶上都呼吸着美了。(一种异常的热忱温暖了他的声音,加速他的动作。听者已经着迷,默不做声)哟,现在你了解了!你将不再问我,我有没有满足我的愿望了。现在你知道我想到她现在一个人在那里,在士芬克斯的脚下等待着我,我的不耐烦一定怎样不可抑制呵。试想,那塑像直立在她的上面,不动,不变,也没有什么忧患;而她在那里,悲伤着,她的生命渐渐消沉下去,她的某一部分不断地死灭着,延搁是死。但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似乎要说出秘密消息一般)
高西莫 什么?
吕西荷你 不知道我又开始了一个雕像吗?
高西莫 又一个?
吕西荷 是的,它留在那里没有完成,泥土上的轮廓已经打好了。如其泥土一干,什么都完了。
高西莫 是吗?
吕西荷 我想它已经不中用了。(他的眼中露出一种不可抵抗的微笑。他的声音颤抖着)他还中用;它还生活着,手指的最后一触还在那里,还生活着。(本能地做出塑像的姿势)
高西莫 怎样?
吕西荷 她知道艺术的方法,她知道怎样把泥土保持柔软。她曾经常常帮助过我。她自己曾经因此把衣服弄脏过。
高西莫 所以她正在你死的时候想到洒湿泥土!
吕西荷 这也不是反抗死的一法吗?这也不是一种信仰的行动,可以赞赏的吗?她保存了我的作品。
高西莫 而别的一个保存了你的生命。
吕西荷(忧郁地,低下他的前额,不看他的朋友,语气变硬)这两者中那一个更有价值?把压着这样重量的生命还给我,我是不情愿的。我已经告诉你:你应该让我死。我只能那样做我还能干更大的自绝的方法吗?只有死能够阻止我使我的全存在命运地奔向它自己的特殊的善的欲望。现在我又活了:我在我自己心中认到同一的我,同一的力。谁该审判我,如其我跟着我的命运走去。
高西莫(吃惊了。他抱着吕西荷的臂似乎去阻止他的样子)但是你将怎样?你已经下决心吗?
吕西荷(把他的手混乱地掠过他的头发)我将怎样?我将怎样?你知道比了这个更惨酷的痛苦吗?我昏眩了;你了解吗?如其我想起她在那里,等待着我,时间一刻一刻过去,我的精力消散着,昏眩就会扼住我的灵魂,我恐怕我就要被吸引到那里,说不定就是今晚;或是明天。你知道什么是昏眩吗?唉,如其我能够把他们替我封闭的创疤裂开呢!
高西莫(想把他引到窗前)沉静些,沉静些,吕西荷。不要做声!我似乎听到……声音。
吕西荷(惊跳起来)西尔薇的?(他的面色变成死一般的惨白)
高西莫 是的,沉静些。你有热病。(他摸着吕西荷的前额。吕西荷倚靠在窗栏上,似乎他的精力完全向他宣告脱离了)
西尔薇·舍太拉与法朗西施加·杜尼入。后者的手拦着她姊姊的腰。
西尔薇 哦,大尔波,你还在这里?(她没有看到吕西荷的面,因为他已经转向窗外)
高西莫(恢复他的原状,欢迎法朗西施加)吕西荷留我在这里。
西尔薇 他对你讲得很多的话吗?
高西莫 他常常有许多话和我讲,有时讲的太多了。他已经疲倦了。
西尔薇 他有没有告诉你我们要在星期六到铎尔诺去?
高西莫 是的,我知道了。
法朗西施加 你曾经到过铎尔诺吗?
高西莫 不,我从没有去过。我知道近于比萨的乡村:圣罗沙,江波,格拉渡的圣比脱罗;但是我从没有到过河口。我知道那里的海边最是可爱的。
西尔薇凝视着她的丈夫,他毫不移动地倚在窗上。
法朗西施加 在那里,一年中的这一季真好;铺着细沙的低低的,广大的海边:海,河,与林木;葡萄与海草的气息;海鸥,夜鸾,吕西荷到了那里后,你应该常常来。
高西莫 我很愿意。
西尔薇 我们可以把你安顿起来。(带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她的妹子走到她丈夫那里)
法朗西施加
我们的母亲在那里有一所简单的房子,在夹竹桃与罗望子的丛林中间,但是很广大,内外都是白色。此外还有一张御用的瑟,那是属于——你猜是谁?——拿破仑的妹子,吕加侯爵夫人,那个可怕的,消瘦的爱丽沙·巴齐河蹇的:一张在西尔薇手指下有时清醒,有时啜泣的瑟。此外还有一只小船,如其拿破仑的遗物不足以引诱你,那末一只可爱的船,和房子一样白的……
西尔薇默默地倚在吕西荷的肩上似乎是一个期望者。他依旧专注在他的沉思里。
高西莫 去坐在一只小船里,在水面上,无目的地航行: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清丽动人的了。我这样生活着差不多有许多许多星期。
法朗西施加 我们应该把我们新痊的病人安放在一只小船里,并且把他寄托给善良的海。
西尔薇(轻轻地触着她丈夫的肩)吕西荷!(他吃了一惊转过身来)你在干么?我们在这里,法朗西施加也在此。
他迟疑地望着他妻子的面,竭力想装出笑容。
吕西荷 阵头雨要来了。我正在等着最初的雨点。地面的气息……
他重新转向窗外,伸出他张开的手;它们是分明地顫抖着的。
法朗西施 加四月不是哭便是笑。
吕西荷 哟,法朗西施加,你好?
法朗西施加 很好。你呢,吕西荷?
吕西荷 很好,很好。
法朗西施加 你星期六要去吗?
吕西荷(茫然地望着他的妻子)哪里?
法朗西施加 自然到铎尔诺了。
吕西荷 哦,是的,的确的。我完全没有记忆力。
西尔薇 你今天觉得好吗?
吕西荷
是的,是的,很好。这天气使我有些不舒服;但是我觉得好,很好。(他说这几句简单话的声调带着一种过度的虚饰,显出一种狂人的异样。这分明三个旁观者对于他的注意,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你要去吗,高西莫?
高西莫 是的,我要去了。这是去的时候了。(预备着走路)
吕西荷 我陪你一同到园门口。(急急地离开窗前走向门口)
西尔薇 你不戴了帽子去吗?
吕西荷 是的,我很热。你觉到空气的滞重吗?
他立定在门槛上等着他的朋友。一种尖锐的痛苦,忽然间经过各人的心,把每一个人沉默了。
高西莫 Au revoir。
他拘泥地向妇人们鞠了一个躬同着吕西荷出去了。西尔薇低头蹙额,似乎正在下大决心的样子。继而她似乎骤然被一种力的波浪所激动起来了。
法朗西施加 你看见加地吗?
西尔薇 还没有。他今天没有来。
法朗西施加 那末你还不知道。
西尔薇 什么?
法朗西施加 他干的什么事?
西尔薇 不知道。
法朗西施加 他去看了蒂亚隶。
西尔薇(抑下感情)去看她!几时?
法朗西施加 昨天。
西尔薇 你曾经看见他?
法朗西施加 是的,我见着他。他告诉我……
西尔薇 说出来,说出来!
法朗西施加
他昨天去看她,大约在三点钟光景。他通告了自己的名字。他立刻被请到里面。她微笑地,鞠着躬,不声不响地立在他的前面,等老人说话,自已沉静地并且恭敬地谛听着他。你可以想象出他所说的不过是要她把钥匙交还,要她抛弃其他的企图并且不再扰乱由赤血与悲哀的代价所换来的和平那些话。当他说完后,她只问:“你是吕西荷·舍太拉差到我这里来的吗?”他的答案说了反面之后,她坚决地接着说:“请恕我,你的话只有权利来要求我,其他的人对我说的我都不能答应。”
西尔薇(面色变成苍白,愤愤然似乎要与人竞争一般)哼,这是她最后的话吗?好,世界上还有别一个人她也有同样的权利并且她将坚持她的权利呢!我们将要看到。
法朗西施加(惊吓状)你想做什么,西尔薇?
西尔薇 那必要的事。
法朗西施加 那末怎样?
西尔薇 去看她,和她当面,在那个地方她是一个闯入者。你了解吗?
法朗西施加 你要到那里去吗?
西尔薇 是的,我现在就要到那里去。我晓得她的时间。你也是知道的。我要等她。她将看到我。最后我们将面对着面。
法朗西施加 你不要那样做。
西尔薇 为什么不?你以为我没有这胆量吗?
法朗西施加 我求你,西尔薇!
西尔薇 你以为我要颤抖吗?
法朗西施加 我求你!
西尔薇 哼,放心吧,我不会低下我的眼睛,我不会昏晕。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我经过的苦难不止一次了。
法朗西施加 我知道,我知道。在你,没有一件事不能做的。但是试想:一个人到那里,正是那可怕的事情发生的地方,和那个曾经给你那么多灾害的妇人面对着面。
西尔薇
什么?那算什么?我曾经有一次——一次,法朗西施加——没有成功过我以为是必要的事情吗?告诉我,你曾经看见我拒绝过任何负担吗?我曾经逃避过痛苦吗?我经过多少艰难,多少痛苦——象你所知道的,你怕我到他所倒的地方,我的脚会立不起来吗?但是当他躺在死的床上时,我曾经有向门缝中窥他的勇气,并且没有一个人在我的旁边来支撑我;并且在我被准许走到他床边之前,医生的针刀与血渍的棉花曾经都在我的手中经过。
法朗西施加
是的,是的,真的,你的力量是大的。在你,没有一件事不能做的。但是试想;这个不是同一件事。到那里去,和一个你所不知道的,什么事都能干的,固执的,无耻的妇人面对着面,却另是一回事。
西尔薇
我不怕她。她所做的是卑下的。因为她以为我是懦弱的并且是服从的,所以她敢大胆,因为我常常不做声并且不干闲事,所以她以为可以欺负我。但是她差了。那时一切我所留意的东西已经完全失掉,一切抵抗力已经都没有用场。但是现在我又把它战胜了回来,并且我要去保护它。
法朗西施加 我的上帝!你要和人家短兵相接吗?如其她抵抗时?
西尔薇 怎样抵抗?我有我的权利。我能够把她逐出。
法朗西施加 西尔薇,西尔薇,我的姊姊,我恳求你;再等几天,在你这样做的以前再稍为思索一下,不要造次。
茜尔薇
哼,你说得好,你这种快乐,平安,没有什么东西来破坏你的和平的人。等一下,思索一下!但是你知道我今天所碰到的难关吗?你知道我拼命着是为的什么?为了我自己并且为了毕太,为了我的眼睛的光明。你懂得吗?我再不能经过把我的神经裂成片片,把一切痛苦来煎熬我的殉难所了。我已经把我所能给的悲哀统统给了人;我已经感觉到了套在我的颈上与我的手腕上的坚硬的铁。在每天的末了我的睡眠被明天的恐怖所夺去,那明天是我所要生活下去的,并且因为要生活,所以我不能不一滴一滴压榨着我的心,当它似乎空虚得什么东西也没有的时候。哼,你说得好,你!当你在你的家里微笑时,你的微笑所得到的报酬不止百倍,仿佛你生活在水晶宫里一样。在我,微笑不过更多一层忧愁;在微笑之下我咬紧着我的牙关;毕太从没有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一滴眼泪。当我的柔肠寸断的时候,因为我要满足她的要求,我的手不能不常常捧着鲜花伸给她。我不能重新这样做了。我还是情愿到别的地方去,找一块平静的海滩,和毕太一同躺下来,让海水把我们冲涮了去。
法朗西施加(伸出她的臂抱着她姊姊的颈并且吻着她)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应该不要再怕什么了。他不是爱你吗?你不看到他的爱完全回复转来了吗?那是要紧的;其余算什么。
西尔薇暂闭着她的眼睛,幻想使她的面发光。
西尔薇
是的,是的,我已经看到他的爱情回来了,它似乎……我怎能怀疑那个声音呢?当我不在时,他喊我,他找我;他需要我;似乎我是引导他走路的。(她身体摇晃着,脱出她妹子的双臂,语气又变成急躁了)但是今天……你看见他吗?你对他看过吗?今天的他不是昨天的他。一种骤然的变化……当他靠着窗口面向着外时,你对他看过吗?你听到他的说话的声音吗?你留心到当他的手伸出去时怎样颤动吗?哟,告诉我,如其你也觉得有新事情已经发生,有新事情已经扰乱了他。
法朗西施加 他还在养息期中。试想:一点点小东西都足已扰乱他,那空气,那气候……
西尔薇 不,不,不是那个。你不看见吗?就是高西莫·大尔波似乎也在竭力遮盖某种暧昧的事情。我的眼睛从没有欺骗过我。
法朗西施加 不,我并不觉得怎样。他和我谈过话。
西尔薇(更加急躁了)但是送大尔波出去的吕西荷现在还没有回来!或者他走到别一面去了。(走到窗帘中看出去)哦,他还在那里,在大门口尽是谈讲。他似乎魂不在身了。(举眼望着云障)雷雨要来了。(又向外望,很注意地)
法朗西施加 喊他!
西尔薇(转身,似乎被一种可怕的思想所捉住了)我敢确定那个。我敢确定那个。
法朗西施加 你现在想些什么?
西尔薇(稍顿,并且把每一个字分明地说出,面上惨白而且坚決)吕西荷知道她等着他。
法朗西施加 他知道?怎么会?
西尔薇 毫无疑义,毫无疑义。
法朗西施加 你想象出来的。
西尔薇 我感觉到它;我敢确定它。
法朗西施加 但是怎样?
西尔薇 那是一定会发现的;她终有一天会找出一种方法来的。怎样?一封信,或许是。他接到了一封信。
法朗西施加 你没有看管到这个?
西尔薇(轻蔑地)那个也要看管吗?
法朗西施加 但是或许你错了。
西尔薇
我不会错。自从老人的拜望之后,她就写信。迟延现在是不可能的了,一天,甚至一点钟,你知道这个危险。虽是他的全灵魂也许已经回复到我的身上,虽是他也许已经和她完全脱离关系,虽是他也许已经回返到另一种幸福,但是你不觉得一个妇人的固执而且决定的话;“我在这里,我等待着。”对于他不是仍旧有无穷的引力吗?知道她是在那里,她每一天在那里等待着,没有一样东西能够使她灰心。你知道这种危险吗?如其吕西荷在今天早上知道她等待着他,那末他一定要在今天晚上,从我的嘴唇上,知道她已经不再等待他了。(一种不可抗制的力加强着并且激动了她的全身)他该在今晚上知道它;我答应他。(她把手伸向窗口,带着设誓的姿势)你愿意跟我来吗?
法朗西施加(慌张而且哀求)西尔薇,西尔薇,思索一刻!想一下你所要做的!
西尔薇 我并不请求你的帮助。我不过请你陪我到门口。其余,我一个人够了;我必须一个人去。你愿意吗?现在什么时候?(转身看时钟,走向桌前)
法朗西施加(阻止她)我恳求你!听我的话,西尔薇!我的心吿诉我,你这样做不会有好结果的。听你妹子的话!我恳求你。
西尔薇(不耐烦地)你不知道我所玩的把戏吗?让我去。我要一个人去。(倾向桌上,看着时钟)四点钟。我不能费掉一刻了。你的车辆在那里吗?
雨点忽然落在花园中的树上。
法朗西施加 看!怎样倾泻着呵!不要出去!等到明天再说。来听呵。(想拖她到她的身边)至少等到雨点停止之后。
西尔薇 我不能费掉一分钟。我一定要在她之前到那里;她一定要在那里找到我象在我自己的家里一样。你懂得吗?让我去。快,我的帽子,我的外衣,我的手套。琪荷槐娜!
她到间壁房内喊她的婢女。法朗西施加·杜尼吃惊了,走向为雨点所打着的窗前。
法朗西施加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向园内看;喊)吕西荷!吕西荷!(走向她姊姊所走出去的门口)
西尔薇(回来,喘气着)我预备好了。我丢下毕太在那里哭着。她要和我一同出去。请你留在这里;去安慰她。我要一个人去。我将坐你的车辆。Au
revoir。(差不多吻着她的妹子)
法朗西施加 那末你去了吗?你已经决定了吗?
西尔薇 我去了。
法朗西施加 我愿和你同去。
西尔薇
让我们去吧。(不自意地她转身望着室内似乎在一眼中间要把一切东西都要拥抱起来的样子。窗帘顫抖着,雨点增加着。她呼吸着从窗外进来的潮湿的香气。在—剎那内她的紧张的意志的弓宽放了)泥土的气息……
她忽然间看到了吕西荷,他光着头,他的头发与衣服都被雨所打湿了,昏热病似地在门栏上出现,他战慄了。他们互相望着。一刻沉重的沉默。
吕西荷(沙声)你要出去吗?
西尔薇 是的,我要出去了。
吕西荷 你的面多么惨白呵!(西尔薇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喉头)你到哪里去?外面正下大雨。(他摸着他自己水滴着的发)
西尔薇 我必须出去。我不久就回来的。毕太在那里哭,因为她要和我同去。去安慰她,告诉她我也许会带一点美丽的东西回来。
吕西荷忽然间捏着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
西尔薇(抑制着自己并且带着清楚而又坚决的音调说)这是什么,吕西荷?(他低下他的眼睛。她脱去她的手,握着他的,似乎是别离时的祝颂。她的意志的气质在她活跃的声音中可以听出)Au revoiri来,法朗西施加。这是时候了。
她急急走出,她的妹子跟在后面。吕西荷垂着头在变化的思想之下揺晃着。
——幕落
第三幕
一间高而宽大的房。光线由罩着黑色幕帐的玻璃屋顶上进来。背壁上有一个长方形的洞门较平常门口稍大,通雕刻室,在洞门四周的绿饰上有希腊多神庙的轮线;紧靠着两面有两个“衣被青风”的有翅膀的雕像:萨莫色雷斯岛的尼克与包河尼斯方崇敬宙斯而造的杜林式庙宇所雕刻的尼克。洞门上盖着红色的门帘。
左壁上有一扇被富丽沉厚的缎帐所藏着的门。背壁左面有一扇小门也被门帘藏着。垫着软呢与软枕的广阔的长椅围列在房内。许多雕像的排列都经过匠心的布置,似乎借此以引起沉思与幻想的一般;插着一束燕麦的铜花瓶立在伊丽西尼亚人的德米台(五谷之女神)浮雕像前;青色古铜座上的毕加舍斯立在米狄沙——相传毕加舍斯为一有翅膀的马,由丑怪米狄沙的血液中跳出来的——的前面。
这里所表现的情绪与其他靠在神秘的山上的房子内的很不相同。这里种种形式的选择与对比都露出一种倾向于肉体的,胜利的创造的生命的热望。两个神仙的使者似乎不断地用了她们热烈的飞翔鼓动着并且推开着这闭塞的空气。
西尔薇·舍太拉立在房的中央,她的帽子,外衣与手套已经除脱了下来,她似乎竭力在记忆四周的东西差不多要想和它们重新认识,重新和它们交通,不要和它们漠不相关似的。她在她妹子跟前竭力压下她的痛苦。法朗西施加·杜尼因为她的膝颤抖得利害与心脏跳动得太响,所以坐着。
西尔薇(看着她的四周)很奇怪;它似乎大了些。
法朗西施加 什么?
西尔薇 这间房子。似乎它不是从前的一间。
她看着她的四周似乎呼吸着不熟悉的空气。片刻的静寂。
法朗西施加(静听)你关了门吗?
西尔薇 是的,已经关了。
法朗西施加 我们将要听到她开启它的声音。
西尔薇 你怕吗?时候还没有到。不久你必须走开。
法朗西施加 到哪里?
西尔薇 你肯在街上的车内等我吗?
法朗西施加 不,那是不可能的。我要在这里,要近在你的身边。我不能藏我自己吗?
西尔薇 藏你自己,在这里。不能。我必须一个人在这里。
法朗西施加 可怜我吧!我将要挂念死了。
西尔薇
且慢。这里应该有扇秘密的门(靠着记忆力指导,她走到有暗门的墙边;找了一下,寻着了,把门打了开来。一阵光波冲到她的身上)你看!从这里出去就是长廊。长廊的末端有一扇门,那是引导到莫格纳的,你肯从那路出去吗?
法朗西施加 好,但是让我留在模型室内或是长廊内等着。我情愿等着直到你喊我。
西尔薇 你答应等着直到我喊你?
法朗西施加 是的,我答应这样。
西尔薇 不要怕。看,窗子上的太阳。
二人一同从半开着的门望出去。内面的光照着她们的脸面。一束光线伸张在地扳上。
法朗西施加 现在巳经不下雨了。看路旁丛生的樱草呵。
西尔薇 去等在路旁,在开朗的空气中去!
法朗西施加 那里有一匹黑的病马,它的脚立在水里。你看见吗?那些燕子在上边掠过。我想……(突然惊跳了一下,转身凝视着不动的缎帐的摺缝)
西尔薇 什么东西?
法朗西施加 我想我听到……
二人同听。
西尔薇 不,你差了。时候还早。并且阶上的门当关闭时有很大的声音。当我们进来时,你不听到吗?墙壁都震动哩。
法朗西施加(恳求状)西尔薇!
西尔薇 又是什么?
法朗西施加
听我说。时候还有。去,至少,试一下,她将要知道你曾经在这里。我们再去对看守者说。你呢,应该留一点记号在这里,譬如忘掉一只手套。她就会了解,她将不复
西尔薇
一只手套就够了?唉,一切事情在你心里多么容易呵!(她带着隐秘的失望,看着她的四周)这里没有一点痕迹。(她的妹子立在半开着的门边,她的形貌的一部分被活跃的反射光浴着。西尔薇在室内走了几步。片刻的静寂)一切东西似乎更大更高,更黑暗了。
法朗西施加 这是由于阴影欺骗了你,这里缺少光明。把遮阳光的幕帐拉开吧。
西尔薇
不,这样比较好。(她看着每一壁角似乎在寻找一种痕迹)告诉我……(她的声音为情绪所梗塞)那天晚上他们来找你,并且你急急奔到了这里……(迟疑)他那时在哪里?你知道他的确在那里吗?
法朗西施加 那里,在雕刻室内那雕像的下面。不。不要去!
西尔薇转身走向挂在两胜利女神像中间的红色帐帘的前面。在她的脚的前面伸张着一道薄薄的太阳光带,象一条界线。
西尔薇(低声)雕像是在那里。
法朗西施加 不要去!(西尔薇停立在红色门帘前并且沉默了好一刻。在门帘与她的中间被一条太阳光带分隔着)不要去!
西尔薇跨过太阳光带,差不多很激烈的,似乎跨过了一种障碍物;以敏捷的动作,举起门帘,钻入褶缝内,不见了。门帘在她的后面沉重地落下。好一刻的静寂,在沉默的中间除了她妹子急促的呼吸之外什么也听不到。忽然间在紫色的深处显出了西尔薇的白色的面,她的面上似乎被雕像的光明所照着。她的手,当它们推开门帘时,似乎在深远的色彩上闪耀着,她的眼睛是注意的,因奇异而强大的,那不是因了死的幻观,却是由于看到了完全的生命之像而然的,泪水颤动地在她的眼眶内积聚着。两点神奇的泪珠一点一点造成了,闪耀着并且慢慢地从她两颊上流下,在它们流到她的嘴前时,她用手指把它们止住了,把它们分散在她的面上,似乎使它在光明的露珠中沐浴着一般;因为她的感动不是由于流血剧的记忆或是在地上看到了人血,却是因为她看到了孤傲而且自由的美的东西。她已经接受最高的美的礼物了:一种对于苦闷的和平,一种对于恐怖的安顿。那崇高的快乐的电光在她创伤了的灵魂中结晶为眼泪,一剎那间闪耀了出来,这些眼泪不过是一个灵魂在雕像的面的无言而且热烈的供献罢了。
法朗西施加 西尔薇,西尔薇,你在哭泣。
西尔薇(带着低抑的声音,并且发出叫人静默的姿势)不要做声!(她离开门帘,低声问道)你看见吗?你看见吗?
法朗西施加(因误解而惊跳了一下)谁?她?她在那里?
西尔薇 不,那艺术品。(妹子以表示羡慕的姿态点着她的头。笨重的关门声听到了。二人都吃惊)她来了。去,去。
法朗西施加(伸出她的双手向着她为最后的沉痛的请求)啊,我的姊!
西尔薇(回复了她先前的力量)去!不要怕。
她把她的妹子从门口推出并且把门关闭了。一缕光带不见了;室内恢复了平均的阴暗。
西尔薇·舍太拉面对着门,眼睛因期望而固定着。在深沉的静寂中分明听到钥匙在锁孔中旋转的声音。西尔薇的态度并不改变。琪珴康陶·蒂亚隶一手掀起缎帐而入,顺手带关了门。起初她看不到她的故人,因为她从光明走到阴暗处并且她罩着很重的面纱。当她看见了她,她发出梗塞的喊声,立定了。两人不开口而相对着有一刻。
西尔薇(带着坚决而且清朗的语调,但其中并无怨恨或攻击的意思)我是西尔薇·舍太拉。(她的情敌还是罩着面纱,不做声,稍顿)你呢?
琪珴康陶(低声)你不晓得吗,夫人?
西尔薇(仍旧抑制着她自己)我只晓得你走进这里,似乎进了一块属于你的地方,你在这里,碰到我,似乎在我自己的房内。所以我们两人中有一个,侵夺了别一人的权利;我们两人中有一人是侵入者。哪一个?(稍顿)也许是我?
琪珴康陶(常常藏在面纱底下,低着声似乎去减少她的大胆)也许是。
西尔薇面色转白并且摇晃了一下,似乎受到了一种打击。
西尔薇(坚决地,对于敌人的轻蔑使她顫抖着)好,有一个妇人,她用最卑下的诱惑把一个男子拉到她的网里;她把他从家庭的和平,艺术的尊贵与他几年来用他的力所培养的梦幻的美中间拉出去;她把他打入纷乱与猛烈的迷的迷梦之内,在那里他丧失了一切善良与正义的感觉;她用最尖刻的只有困于疲劳的施刑者的残酷能够干的痛苦毒害他;她吸尽了他并且凋谢了他使得在他血管中间不断地奔走着颠倒的热病;她使他对于生命不能一刻忍耐;她把武器放在他的手内并且转它过来反对他自己的生命;总之她曾经知道他一天一天死一般躺在很远的一只床上,同时不断的反抗着死的战争在他的四周进行着;而她不但没有悔悟,没有怜悯,没有羞耻,并且又回复到血渍未干的罪地,打算对于她的猎物再为第二次的攻击,在旅途的末端等待着它,细细计数着她的蛮勇与固执的效果,以又一个破坏的快乐期许着她自己。有一个妇人这样做了,她说:“在世界上自由地生长着的一条坚强的与尊贵的生命,我已经把它捉到了,把它弯曲了,把它打倒了,并且在一击之下把它震裂了。我想我已经完全把它破灭了。哦!现在它又生长起来了,它再新了,又能产生新鲜的花!它的创伤已经闭口,痛苦已经平静,希望在再生着,快乐能够微笑!我将忍受这个错误吗?我将让我自己被人家这样欺骗吗?不,我要再来,我要锲而不舍,我要征服一切阻力,我要是不能调和的。”有一个妇人,她曾经这样期许过自己,她拿着她的意志象一把板斧,她微笑着预备为第二次的打击。你知道她吗?她蒙盖着她的面走进这里,她用重笨的声音讲着话,她说出冷淡的字,时时打算着她自己的大胆与别人的服从。你知道她吗?
琪珴康陶(不变她的态度)她,我所认识的她,不是这样的。只因为她在你的面前是忧愁的,所以她低着声说。她尊重给你以生命的伟大与悲哀的爱;她羡慕抬高你的道德。当你在讲话时,她知道只因为要安慰一种不可言说的失望,所以在你的言语中创造出了一个和实在的人这样不相同的幻想。在她那里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东西,但是她自己服从着一种权力,那权力或许是不可调和的。
西尔薇(冷笑并且高傲)我知道你是善于巧语的。
琪珴康陶 这样无情有什么用场呢?你的第一席话的声音不象这样;并且当你问我时,似乎你不过要知道真理。
西尔薇 那末你的真理是什么?
琪珴康陶 我们两人间有关的真理只有一个:爱的真理。你知道它。但是我怕伤害人。
西尔薇 不要怕伤害人。
琪珴康陶
你所反对的那个妇人是热烈地被爱了的,并且——让我大胆说!——以一种光荣的爱。她不但不去卑下并且去提高一条强烈的生命。并且因为她听到的最后一句,在那可怕的行为完成以前的几点钟内,最后的一句是关于爱的,所以她相信她还是被爱的——这个就是我们两人有关的真理。
西尔薇(盲目地)她差了,她差了……你差了!他不再爱你了,他再也不爱你了;也许他从没有爱过你。他的不是爱情,是毒药,是奴役,疯癫与饥渴。当他在他的枕上受苦时,记忆时时在他的眼前经过如象恐怖的电光,在我的脚下哭泣着,他已经祝福为他赎罪而流的血了。他不爱你,他不爱你!
琪珴康陶 你的爱情喊叫着象一个溺水的人。
西尔薇 他不爱你!你在他是一个有刺的虫,你使他发疯,你把他驱迫到死地。
琪珴康陶
不是我,把他驱迫到死地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的,他情愿死,那样他也许可以抛弃一个枷锁,但那不是把他约束在我身上的枷锁:那是你的,被你的道德或你的规律所套在他身上的枷锁并且那个是使他不能忍受的。
西尔薇
哼,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你不能捏造的!从他自己的嘴里,当他的全灵魂升到光明里去的一刻,从他那里我听到:“如其暴行足以打破镣铐,那末祝福这暴行吧!”从他那里,当他的全灵魂又见到真理时我听他这样说。
琪珴康陶
但是在这里,当他投身在可怕的思想中时,(这些东西都是它的证据)他对我说出他的爱情的最甜蜜并且最热烈的言语;在这里他最后还喊我一次他的生命的生命,在这里他又告诉我一次他的忘形,自由,艺术,快乐的梦,并且在这里他告诉我他的镣铐的不可耐,比了任何东西都残酷的道德的重负,与每日受难的恐怖,回到沉默的与眼泪的家庭中的厌恶,那种厌恶最后变成不可控制的。
西尔薇 不,不。你在说谎。
琪珴康陶 因为要逃去那个苦闷。有一晚上他觉得一切比了平日更加沉寂了,所以他去寻死。
西尔薇 你在说谎,你在说谎!我那时远在他方。
琪珴康陶
你骂我把不名誉的痛苦加在他身上,你骂我是他的戕贼者?而不知你的手,你的道德的与赦免的手,却每晚替他预备了荆棘的床,使他不能睡下呵。但是当他一进这里,这里我等待着他象人家等待着创造的神似的,他就变了。在他的作品前面,他恢复了力量,快乐,信仰。是的,在他的血液里不断的狂热燃烧着,被我所燃点着(并且这是我的自傲处)。但是那种狂热的火已经塑成了一个不朽的雕刻品。(指向被帐遮盖着的雕像)
西尔薇 它不是第一个;它不会是最后的一个。
琪珴康陶
是的,它不会是最后的一个;因为别的一个已经预备从泥土中跳跃而出了,别一个已经在赐与生命的手指下跳动着了,别一个已经半生着,并且时时等着艺术的奇迹把它完全放到光明中来了。唉,你不能了解这种物质对于它曾经许以完全的生命之礼物的期待的不耐烦!(西尔薇转向帐幕,慢慢地,不自意地,似乎服从着一样神秘的引力一般,走了几步)它在那里;那泥土是在那里。他吹在它里面的第一口呼吸,我天天把它保存不死,似乎一个人灌溉着深耕种子的地一般。我没有让它死。印象还在那里,没有动过。那最后的一触,在最后一点钟内他的热烈的手的一触,还在那里可以看出,有力而且新鲜象昨日的一样,那样有力,就是在一切悲哀的苦闷中间我的希望还是带着生命之玺停留在它那里并且从它那里得到坚持的力量。(西尔薇象以前一样停立在前门帘面,沉默不动)是的,的确的,你在垂死的人的床边看守着,不断地努力着要把他从死里救转来,并且为了这一点被人家所妒忌,并且为了这一点也永远被人家所称赞了。你努力过,急躁过,奋勉过。你已经成功了似乎是超人的事情,并且那事情使你陶醉了。我呢,关闭在外面,远离着,在孤寂的中间,只能打定我的意志,把悲哀放在誓言里。我的信仰是和你的相等的。的确的,它是和你的联合而反抗着死的。他的天才的,他的心中所藏着的神火的最后的创造的火花,我拿着一种宗教的与不间断的通宵的看守把它保存不死。唉,谁能说这种誓言的保存的力量能够达到那一种高度呢?(西尔薇差不多要爆发地转过来回答她的样子,但是又自己抑住了)我知道,我知道:我所做的是简单而且非常容易的;我知道:它不是英雄的奋力,它是贱人的下贱责务。但是关系紧要的不是那行动。关乎紧要的是那精神,是那行动所依之而成功的精神;只有它的热望是关乎紧要的。没有一样东西比了将要开始生活的艺术品再神圣的了。如其我所看守它的精神能够自己显给你的灵魂看,去看吧!要那艺术品继续生活下去,我的有形的存留是必要的。看到这种必要之后,你将要了解为什么我对于你的质问回答“也许是”了。我愿意尊重你的心中也许会发生的疑虑,但是在我的心中向来是没有它的并且现在也是没有它的。你不能在这里觉得是你自己的家庭一样。这不是家庭。家庭的感情在这里是没有地位的;家庭的道德在这里也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是一块出乎法律与普通权利之外的地方。这里,一个雕刻家塑造着他的雕刻品。这里,只有他的艺术的工具。就是我也不过是他的艺术的工具。天差我把使命带给他,并且服侍他。我服从了;我等着他还要服侍他。如其他现在进来,他就可以拿起在他指下开始生活的艺术品工作下去。去看吧!
西尔薇呆立幕边一步不前,增加着的颤抖震动着她的全身,显出她的情急;而她的情敌的话变成更加尖利的与刺人的,确定的,并且最后变成嫉仇的了。忽然间她转身,胸部跳动着,猛烈地决计为最后的防御。
西尔薇
不,那是没有用的。你的话太聪明了。你是善于巧语的。你把不过是一种政策或是不过是一种欺骗的行为改变为一种爱情与信仰的行为了。那中断的作品是应该死灭的。用了那只手他把生命的记号印在泥土上,用了同一只手他拿起武器攻击着他的心。他毫不疑心他已经在他自己与他的作品中间挖掘了一道最深的沟。死已经在那里经过,并且把每一条连结的线索斩断了。凡是中断的东西都应该消灭的。现在他再生了,他是一个新的人,他热望着其他的征服。他眼中闪耀着新的光明;他的精力汲汲于要创造别的形像,一切在他后面的东西,再没有什么权力与价值了。旧日的泥土倒在尘埃上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已经忘掉了它。他将寻找更新鲜的石头,吹入他新生的气息,并且依着现在烧燃着他的新观念的印象去雕塑它。弃绝旧日的泥土!你怎样能够想到你是他的艺术所必需的呢?对于创造的人没有一样是必需的。一切都集中于他。你说天差你把使命带给他。好,他已经接到了它,他已经了解它,并且已经以伟大的表现答应了它。还有什么他能够从你这里得到的?还有什么你能够给他的?人不能两次达到同一的高顶,不能两次成功同一的奇事。你被抛弃在那里,在阴暗的别一面,辽远的,孤独的,在陈旧的地方。他现在走向新鲜的地方去了,在那里他将接近其他的使命。他的精力象处女,并且世界的美是无穷的。
琪珴康陶(被出乎意料之外的排斥她的有力的言语所打回,她变成更加尖刻,更加高傲,并且显出攻击的神气了)。我生活在这里并且是在这里。他在我身上所找到的不止一面:他曾经对我说当我每晨走到他前面时,每晨在他心中引起了不同的印象——他这种话现在还陶醉着我。一直到昨天,自然的,他还不晓得我是等待他,他的神志不清欺骗了你。但是今天他知道了。你懂得吗?他知道我是在这里,我等待着他。他的神志不清欺骗了你。但是今天他知道了。你懂得了吗?他知道我是在这里,我等待着他,今天早上一封信告诉了他,一封信落到他的手里并且他已经读了它。我敢断定——你懂得吗?——我敢断定他将要到这里来。也许他已经在路上了,也许他已经在门前了。我们等他吗?
一种异常的变化表现在西尔薇面上。似乎某种奇怪而且可怕的东西走进了她的心内。她似乎忽然被毒蛇所蟠住一般,盲目地挣扎着。古时欺骗的致命伤忽然间攻进了这纯洁妇人的灵魂内,征服了且传染了它。在她敌人最后一句话说完时,她发出一种出乎预料的笑声,辛辣的,残酷的,挑战的,使他人不能再认识她了。琪珴康陶·蒂亚隶似乎被它征服了。
西尔薇
够了,够了。话太多了。这游玩的时间太久了。哼,你的确定,你的自傲!但是你怎样能相信我敢到这里来和你竞争,禁止你的走进这里,面对你的傲慢,如若我没有比你更可靠的确定保证着我?你昨天的信我是知道的,他给我看了,我不知道我那时是惊异还是厌恶。
琪珴康陶(被征服了)不,那是不可能的!
西尔薇 是的,确实是这样。至于答复,我已经把它带来了。吕西荷·舍太拉已经失去了他从前所做的事的记忆,他要求在和平中过日子。他希望你的自傲能够阻止你变成强求的人。
琪珴康陶(不能自制)他差你来,他自己?那是他的答复?他的?
西尔薇 他的,他的。如其你不强迫我,我也决不对你这样的无情。你现在情愿去了吗?
琪珴康陶(她的声音因暴怒与羞耻变成干枯)我被撵出去?(忿怒梗塞了她,使她发出疯狂般的气力。一只复仇的与毁灭的野兽似乎在她身上觉醒了,她的柔软与强健的身体内经过一只潜伏着预备搏人的野兽收缩筋肉时同样的力。象黑暗的假面具一般罩在她面上的面纱,使一个预备做任何恶事并且用任何武器的人的态度更加可怕)撵出去?(西尔薇在这忿怒的妇人前面痉孪着,面色变青。这不是她的忿怒样子使她可怕,却是某种在她自己里边的东西,某种可怕而且不可救药的东西:她的说谎)哟,你把他弄到这样!怎样?怎样?束缚他的灵魂像用棉花束缚伤处?用你的柔软的手医治它?完了,他已经完了,一块无用的破布。我懂得了;现在我懂得了。可怜的东西!可怜的东西!唉,他为什么不死,与其这样为灵魂已经死绝了的活尸。那么他已经完了,他是一个被你的手在空虚的街道上引导着的可怜的乞丐。一切被破坏,一切都没有了。他将不再举起他的头,他的眼睛已经昏黑了。
西尔薇(阻止她)莫做声!莫做声!他活着并且很强健;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光明。谢谢上帝!
琪珴康陶(疯狂地)这是不确的。我,我是他的力,他的青春,他的光明。告诉他!告诉他!他变老了;从今天起他是软弱的并且没有灵魂的活尸了。我要随身带去(告诉他!)他的一切最自由,最热烈,并且自傲的东西。在那里,我的雕像之下,他所流出的血是他的青春的最后的血。你所重新注入他心中的东西是没有火焰的,是软弱的,是下贱的。告诉他!我今天要随身带去一切他的权力,他的得意,他的快乐,他的一切。他已经完了。告诉他!(忿怒使他盲目,使他梗塞。她似乎被一种昏乱的破坏的意志,被一个恶魔所侵占了。她的全身在即刻要成为一种破坏行动的必要中痉孪着,一种骤然的思想使那种本能,倾向到了的目的)我的那个雕像,它是属于我的,它是他由我的一滴一滴的生命造出来的,我的那个雕像……(她象野兽般奔到低垂的幕帐前,拉开了它走了进去)好,我要击破它,我要推倒它!
西尔薇大叫一声,奔进去阻止她的犯罪。两人在幕后不见了。从里面发出一种短期争斗的急迫的呼吸。
西尔薇(喊声)不,不,那是不确的,那是不确的!我说了谎!失望的声音被一块倾侧而后倒下的重物的声音,那倾倒的雕象的拆裂声所淹没,接续着的是从西尔薇发出的肝肠断绝的痛苦的喊声。
法兰西施加出,被恐怖所疯狂着,奔到她所熟悉的喊声处;同时琪珴康陶在幕后依旧罩着面纱,显出犯了杀人罪而预备逃遁的样子。
法朗西施加 凶手!凶手!(她援救着她的姊,别一个乘此逃出)西尔薇,西尔薇,我的姊,我的姊!她对你干了什么,她对你干了什么?哟,这双手,这双手……
她的声音表现出一个看到可怕的东西的人的恐怖。
西尔薇 带我出去!带我出去!
法朗西施加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它们压在下面!我的上帝,它们被压断了!水!水!这里没有水。等一下。
西尔薇
哟,怎样的痛苦呵!我不能忍耐了,我要死了。带我出去!(她在门帘中间露出,她的面部因痛苦异常地收缩着;她的妹子曲着身体支持着包在一片湿布中的两手,从泥土下拿出了的,血从里面不绝地涌出)怎样的痛苦呵!我再不能忍耐了。(她差不多要昏晕了,忽然吕西荷象疯人一般奔入。她颤抖着,她充满了泪的眼睛看定着他,在这中间她的失望的灵魂死去了)你,你,你!
法朗西施加(还是扶持着一双可怜的压断了的手,鲜血湿透了那块包围着不可医治的被害物的布)扶持她,扶持她!她要倒下去了。
吕西荷用他的双臂扶持着这个可怜的出血的,差不多要昏倒的妇人。但是她失去意识之前,她转身望着门帘似乎是指点那雕刻品一般。
西尔薇(垂死的声音)它……无恙。
——幕落
第四幕
一间粉白而且简单的平房。房两侧壁构成一角差不多完全开向由和温浴室相似的大窗子射进来的阳光。窗帘已拉起,从玻璃窗格内可以看到夹竹桃,罗望子,灯心草,杉柏带着点点死海藻的沙,平静而且点缀着三角帆的铎尔诺的和平海口,在河外江波的广野的丛林,那圣路沙,那辽远的加拉拉的大理石的山冈。
通到里面的门是在第三面门旁壁架上,放着一个捧着一束花的妇人,那著名的凡路西河的雕像。它是从别处来的新客象一个忠实的伴侣般随着主人似的。她的美丽的手做出捧胸的雅致的姿势时,是常常没有疵点可寻的。在别一面是一枝属于吕加候爵夫人爱丽沙·巴齐河齐的小瑟,装它箱子的外表的是乌木的,衬里是发光的柚木,由联合成象一架小琴般的四脚架支持着。
时正九月的下午。隐去的夏天的微笑似乎把一种媚人的力放散在一切东西的上面。在这间没有人到的室内,睡在被忘的乐器上的音乐的灵魂微动着,似乎隐藏着的弦线被近旁的海之平静的节奏触动了的一般。
西尔薇由内室出现到门槛上;她停顿了一下;又向窗前走了几步;以无穷的悲哀的眼睛望向远处,更回顾着她的四周,她的行动似乎有缺乏某种东西的感觉,使我们唤起一种剪去了翅膀的东西的模糊的印象,使我们感觉到压伏了的精力,低落了的尊贵,破裂了的和谐的模糊的情绪,她穿着灰色外衣,上面有黑色的边缘象悲伤的线。长管的袖藏着她没有手的双臂。有时她把它们垂在一旁,有时放在一处,以羞耻与悲哀的动作稍向后缩似乎要把它们藏在袖管的里面。
外面深厚的夹竹桃丛中,出现一个女孩子的面孔,西丽坭太半神仙半乞丐的女孩子,向里面张望着,她以偷偷的脚步滑到窗口前,一只手提起满放海草、介壳与星鱼的围巾。
西尔薇(看见了她,微笑着走到她的前面)哦,西丽妮太!来,来。
西丽妮太(走近窗前)你记得我吗?(她依旧立在外面,她的面可以从玻璃窗的闪光中看到,那闪光似乎连接着在她四周的不息的,震动的,海的光明。她很年轻,细小身材,而又风雅。她的黄发散乱着,她的面带着粗糙的黄金色,她的齿和墨鱼的骨一样的白,她的眼睛潮湿而且带着海绿色,她的颈长而且细,带着介壳的项圈。她的全身包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新与光彩。使人想起一个常与海盐接触,常常投入流水,从岩穴中出来的动物。她那青白条纹的小衣,破碎而且已经没有颜色了的小衣,仅仅盖在滕盖下面使她的小腿赤裸着。她的青色围巾滴着水并且带有盐气如象滤清器。她的赤足,和为太阳所晒而变成棕色的她的皮肤正好对照的,是简单的苍白象水草的根。她的声音清朗而且稚气;她所说的几个字使她的天真的面表示出一种神秘的快乐)你记得我吗,美丽的太太?
西尔薇 我记得你;我记得你。
西丽妮太 你记得我吗?我是谁?
西尔薇 你不是西丽妮太吗?
西丽妮太 是的,你还记得我。你几时回来的?
西尔薇 不多久。
西丽妮太 你将住在这里吗?
西尔薇 我将久住在这里。
西丽妮太 或许到冬天。
西尔薇 或许。
西丽妮太 还有你的小女儿呢?
西尔薇 我今天望她来。她在来了。
西丽妮太 毕太!她是叫毕太吗?
西尔薇 是的,毕太。
西丽妮太 你喊她那个,毕太,不是倍脱丽丝。当她在这里时,她每天问我要星鱼,海里的星鱼。她告诉过你吗?她使我唱。她告诉过你吗?
西尔薇 是的,她告诉过我。她记挂着你。她欢喜你。
西丽妮太 她欢喜我!我知道。她每天给我她的面包。
西尔薇 你每天可以有它,如其你欢喜。面包与食物,西丽妮太,早上与晚上,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欢喜。记好。
西丽妮太 早晨与晚上我要把星鱼带来给你。你要一个吗?美丽的一个,比一只手还要大。
西尔薇不知所措了,她以本能的动作缩回她的手臂。
西尔薇 不,不,留它给毕太吧。
西丽妮太(惊奇了)你不要它?
西尔薇 还是告诉我你怎样过你的生活,告诉我你怎样消磨你的日子。人家说你和海中女神说话是真的吗?把它完全告诉我,西丽妮太。
西丽妮太 我们是七姊妹,
我们的镜是泉源,
我们大家都好看。
“菖蒲的花不能作面包,
桑树的子不能作酒酿,
草的叶不能为美丽的衣裳,”
母亲对姊妹这样的说;
我们大家都好看,
我们的镜是泉源。
第一个欢喜纺纱,
愿意有黄金的锭子;
第二个欢喜织布,
愿意有黄金的梭子;
第三个欢喜闲暇时去裁缝;
愿意有黄金的针子;
第四个欢喜去烹调,
愿意有黄金的盘子;
第五个欢喜异常的睡眠,
愿意有黄金的好梦;
第六个欢喜一觉到天明;
愿意有黄金的被盖;
最后的一个欢喜终日的唱,
永远地去唱,
愿意没有其它的东西。
(她以欢快的笑容笑着,似乎她的笑声打着她的光耀的牙齿作响)你欢喜这个故事吗?
西尔薇(为这个純仆的女孩所感动)那就完了吗?你为什么不唱下去?
西丽妮太 如其你坐在这里,我可以使你睡去象我使你孩子在沙泥上睡去一样。你现在不倦吗?睡是好的,在九月的下午。
九月带到平地上,
山雨的猛烈的呼吸,
并使得夏天睡眠了。
阿门。
西尔薇 不。把你的故事说下去,西丽妮太。
西丽妮太橄榄因为要脱落而黑暗了,
悲哀促迫着婚礼,
油与泪等待着践踏呵。
西尔薇 把你的故事说下去,西丽妮太。
西丽妮太 我们说到了哪里?
西尔薇“愿意没有其它的东西!”(停顿)
西丽妮太 哦,以下是这样:
“菖蒲的花不能作面包,
桑树的子不能作酒酿,
草的叶不能为美丽的衣裳,”
母亲对姊妹这样的说;
我们大家都好看,
我们的镜是泉源。
所以第一个纺着明天,
她自己的心的灾祸;
所以第二个织着,
织着悲哀的纱布;
所以第三个缝着,
一件穿着的毒衣;
所以第四个烹着,
一碟心的失望;
所以第五个睡在,
死的被盖下;
所以第六个梦,
与死者把臂行着。
母亲哭尽酸泪,
并且叹尽呼吸;
但是那最后的一个,
那只要去唱,终日的唱,
永远地去唱的一个,
却找到了她的快乐的命运。
(她低下她的声音,使它变成秘密而且辽远)
海湾的女神,
喊她作她们的同伴。(稍顿)
西尔薇 那么你和女神谈话是真实的了?
西丽妮太(把她的食指放到她嘴唇上)不许问!
西尔薇 没有人知道你晚上睡在那里是真的吗?
西丽妮太(同一姿势)不许问!
西尔薇 我可以请你安身在这所房子之内吗?
西丽妮太(注意地看着她的面似乎她没有听到这个问题)你的眼睛很忧愁。我不知道当我对它们望着时,什么东西使我难过。现在我看到了:你有很大的悲哀在你的眼睛里。你们的什么人死了?
西尔薇 只有你能够安慰我。
西丽妮太 你们的什么人死了。
西尔薇 不许问!
西丽妮太 现在我看到你了:你不是从前的你了。我想到一只燕子,上年九月,他失去了他的最长的羽毛,差不多溺死在海里。他们对你作了什么?某种不好的事加到你的身上了。
西尔薇
不许问!(本能地她以忧愁的动作藏起她没有手的手臂在她衣服的袖管内。这种动作当然不能逃出这个动人的女子的注意力之外的。她忽然间,似乎是有意的落下她的围巾的一端,使得她海中的小宝贝散落在地上)
西丽妮太(俯下选择)你要一个星鱼,一个美丽的,比手还要大的星鱼吗?看!(她拿出一个有五足的星鱼给残废妇人)拿它!我把它给你!(残废妇人摇着头表示不要,咬紧着嘴唇似乎在咽下缠在她喉中的结)你不能吗?你的手有病,缠着吗?(残废妇人点着她的头。西丽妮太的声音被怜悯所震动)你堕到了火里吗?你被烧伤了吗?你现在还没有好吗?或是你现在正在好起来呢?
西尔薇(差不多听不到的声音)我没有手了。
西丽妮太(惊跳而起)你没有手!他们把它们斩去吗?没有手?(残废妇人点着她的头,面上现出可怕的惨白。别一个因恐怖而颤抖着)不,不,不!那是不确的。(她固定着两眼在残废妇人藏着她的双臂的袖管上)告诉我那是不确的。
西尔薇 我没有手了。
西丽妮太 为什么?为什么?
西尔薇 不许问。
西丽妮太 唉,多么残酷的事呵!
西尔薇 我把它们布施去了。
西丽妮太 你把它们布施去了?给谁?
西尔薇 给我的爱情。
西丽妮太
哦,多么残酷的爱情呵!它们是多么美丽,多么美丽呵!你以为我不记得吗?我曾经吻过它们;好几次,好几次。我用这张嘴吻过它们。它们给过我面包,石榴与牛乳。它们美丽得和晨曦用呼吸造成的一般,洁白得和水沫的花一般,比了风在沙地上吹成的花纹还要细致;它们的运动象水中的太阳,它们的谈话比了舌头与眼睛还要好,它们说过和善的话,凡是它们所给的东西都变成了黄金。我记得它们!我看见它们,我看见它们。有一天它们玩弄着和暖的沙,沙经过手指象经过一只筛子,并且它们玩得很高兴;毕太看着它们,笑了,我看着它们也有同样的快感。有一天它们剥着一只桔子,并且把它分成许多片,用一只手指触我,它和蜂蜜一样的甘甜。有一天它们用手帕缠着小孩的脚,那孩子因为一只蟹咬了他号哭着,痛苦忽然间停顿了,并且那孩子又开始在海边奔跑了。有一天它们和那些可爱的卷发玩弄着,它们把每一圈发做每一只手指的戒指,这样作了又作;后来毕太睡着了,她的嘴唇上带着露珠。
西尔薇(梗塞的声音)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西丽妮太
哦,多么残酷的爱情呵!(停顿。她沉思着)它们现在在哪里?很远,孤独着,在地底下。他们把它们葬了吗?在哪里?在美丽的花园里?(稍顿。残废妇人闭着眼睛,头斜倚窗上。窗上反映着海的颤动)你看见它们被带去吗?它们多么惨白呵!他们把它们包在强烈的香膏中间了。那些戒指呢?一起拿去了吗?其中有一只是青石的,还有一只有三粒珠子的,还有一只是金铁绞成的,还有光滑的一只,一只闪耀的环子并且只有那一只是在第三指上的。(稍顿。当残废妇人把臂膀垂下全身的严正弛缓下来时,一种不可言说的表情,在她的面上出现了)你在想些什么?梦想到它们?如若它们再能温暖起来……(残废妇人张眼惊跳了一下,似乎突然醒了。她的双臂颤抖着)什么事?
西尔薇 真奇怪。我有时似乎又有了它们,我似乎觉到血液升到我的指尖上。当你说时,我有了它们:它们是更加美丽的了,西丽妮太!
西丽妮太 更加美丽?
西尔薇
你可以安慰我,西丽妮太。我不能拿你的星鱼,但是我能够看你的眼睛,听你的声音。留在我的身边,我现在又找到你了。我很想把你作我的妹子,西丽妮太我很想你把我的手拿去,如若它们不是这样粗糙与乌黑的。
西尔薇
你的手是快乐的手:它们触过叶,花,沙,水,石,孩子,动物,一切清白的东西。你很快乐,西丽妮太:你的灵魂每天早上是再生的;有时它小如珍珠,有时它大如苍海。你没有一切而又有一切;你不知道什么,而又知道一切。
西丽妮太(忽然转身并且打断她的话头)你觉到一阵风吗?看,看有多少燕子在海上飞行着呀!那里不止一千:一阵活动的云障。有它们怎样闪耀着呵!现在它们去了;它们要上长途的旅行到一块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影子随着它们在水面上掠过;几根羽毛落下了;夜晚将要来;它们在大海中将要碰到帆船;它们将要看到点点的灯火,听到水手们的歌唱;水手们将看见它们经过;它们将飞近帆樯;其中有一只将撞着帆樯,落到甲板上,疲倦了。有一晚,一阵疲倦了的燕子的云障坠落在船上象一群欧掠鸟之在甲板上并且满盖了它。水手们从不去触动过它们。它们毫不走动,因为恐怕吓了它们;他们也不讲话,使它们可以安睡。并且因为它们都停在铁锚的架子上与船舵的横木上,所以那一晚上那只船只能在月下漂流着。但是到了早上……哟,谁在喊你?(因为听到夹竹丛中奇异的声音而把梦境打断了。她预备着逃走)再会,再会。
西尔薇(迫促地)那是我的妹子。不要走开,不要去,西丽妮太。留在这里。毕太在来了。
西丽妮太 再会,再会。我将回来。(奔向海边,在阳光中消失了)
法朗西施加·杜尼在夹竹挑中出现,后面跟随着老人罗伦左·加地。
法朗西施加 你看,我给你带来的是谁?
西尔薇(迫促地)毕太呢?毕太呢?
法朗西施加 她就要来了。我让她和华丝天娜在一起。我先来,这样不至使她骤然间到你这里。
西尔薇 亲爱的老师,我多么欢喜看到你呵!
这老人本能地伸出他的手向着她。她稍向前侧把前额给他,他用嘴唇吻着它。
罗伦左(隐藏着他的情绪)亲爱的西尔薇,我能够再看到你,并且看到你已经起身而且又健康了,是多么的快乐呀!海洋帮助着你。海洋常常是伟大的安慰者。在马尔米堡上,在那边,我很想到你。
西尔薇 马尔米堡离开这里远吗?
罗伦左(指向远处的海洋)在那里,在西拉维柴的下面,马沙的这一面。
他们从窗外望向运处。
法朗西施加
今天我们很能分明地看到加拉拉群山!你可以把山峰一个一个的数。我从没记得比今天再清朗的日子。谁和你在一起,西尔薇?西丽妮太?我似乎看见她奔向海去。并且这里有她的痕迹:海草,介壳,星鱼。(指着散满在地上的孩童的宝物)
西尔薇 是的,她刚才和我在一起。
罗伦左 谁是西丽妮太?
法朗西斯加 一个飘泊的疯狂的小女人。
西尔薇
一个预言者,她有歌唱的天才;一个梦幻与真理的女人,她似乎是海的精灵。你应该知道她并且爱她象我一样,当你知道她并且听到她说话时,你将找到许多深刻的东西。她在你看来也许是极好的:她常常施与而从不要索。
罗伦左 她在那一方面象你。
西尔薇
啊呀,不。在那一方面我应该象她;但是光明在生命之欺骗的前面死灭了。怎样的盲目!我要求那样多,并且因为要得到它所以说了谎话:我从那里出来便残废了,肢体不完了,这是我谎话的责罚。我太猛烈地把我的手伸向一件命运不许我有的好东西了。我不哀痛或是啜泣。因为我必得生活所以我愿意生活。也许有一天我的灵魂会医愈吧。我觉到某种希望在我心中升起来了,当我静听着那个简单而且无辜的女子,那个能够教导永远的东西的女子的声音时。她已经答应每天给我带一个星鱼来。(想笑她。妹子立在窗边,似乎注意她望着远山;但是在她和善的面上罩着悲哀的阴影)看,老师,对那个捧着一束花的妇人看。她是和我一同来的。现在,如其我向她看,她似乎对我悲伤着的样子:总是一样的,我终不能和她分离的了。你记得吗,老师,四月的那一天,那个戴着花圈的头?
罗伦左 我记得,我记得。
西尔薇 新生命!
罗伦左 一切中间都有预兆。
西尔薇
当我看见骆驼们载着粗柴在那里,在铎尔诺的那一面,在江波的丛林中经过时,我想到高西莫·大尔波的到临,想到那一天晚上的快乐,想到把甲虫形的宝石放在毕太所采的蔷薇花束中那些事。(转身向着她的妹子)呵,法朗西施加,我的心现在跳的很利害,我不能再抵抗了。毕太在哪里?
法朗西施加(被痛苦所熬煎着)你现在要看她?现在你身体健康了吗?
西尔薇 是的,是的,我很强健,我已经预备好。期待反而更坏。
法朗西施加 那末我去把她带来。
西尔薇(不能抑制她的急促)等一下。你今晚可以留在这里吗,老师?我很希望你能够。
罗伦左 好,是的,我可以留在这里。
西尔薇 我们能够把你安顿起来,我将把你的房间预备好。等一下,法朗西施加,等一等。
她被情感所痉挛着,那是她再不能自制的,她走向门口象一个要骤然哭出声的人逃奔出去隐藏眼泪一般。
法朗西施加 要我来吗,西尔薇?
西尔薇(咽塞声)不,不。(出)
法朗西施加
唉,咒诅!你看到她吗?当她在床上时,在被底下,包围着,出血着,一切恐怖都没有显出来,但是现在她又立起来了,现在她又走动,散步,看她的朋友,恢复到她昔日的动作,并且差不多要用她常用的姿势了!试想一下!
罗伦左
是的,这种命运太可怕了。我记得在四月的那一天,你望着她,那样温柔地向她说:“你似乎生了翅膀的一般!”她的手的美丽与轻盈使她似乎是有翅膀的动物一样。她有过一种不息的颤动。可是现在她似乎搬运着她自己了。
法朗西施加
况且这是无用的牺牲,象其它的一样;它没有做成什么,也没有变更什么:这种运命的所以可怕也就在此。如其吕西荷和她留在一起了,我相信她将因为能够拿出最后的证明,因为能够为了他牺牲了她的活动的手,得到快乐。但是现在一切真理都赤裸裸地显出来,被她知道了。哟,多么不名誉的事呀!你相信吕西荷竟会那样吗?告诉我。
罗伦左
他也有他的运命并且他服从了它。因为他不是他的死的主人,所以他也不是他的生的主人。我昨天看到他。他在马尔米堡写信给我要我到采石场去选一块石头给他。我昨天在他的雕刻室内看到他。他的面庞那样的瘦,似乎它在他眼睛的火中烧尽了。他说话时,异常的兴奋。那使我难过。他以可怕的忿恨工作着,工作着,工作着;也许他在设法免去啮着他的思想吧。
法朗西施加 那塑像还在那里?
罗伦左
它还在那里,但没有手臂。他让它这样:他不愿恢复它。所以在石座上,它真象古时的雕刻,从西克拉特群岛①中之一挖掘起来的。在它身上,自从那一次神圣的殉难之后有某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与悲剧的东西。
法朗西施加(低声)那个妇人,琪珴康陶,在那里吗?
罗伦左
她在那里静默着。当一人向她望着时,并且想到她是这么许多罪恶的原因时,在他的心中真不能咒诅她;不,他不能,当他对她望着时。我从没有看见过在一人的肉体上有这样伟大的神秘。
稍顿。老人与法朗西施加低着头沉思了一刻。
法朗西施加(因苦闷的压迫而叹息)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现在把毕太带到她母亲跟前的时间到了,并且她们将要互相看到,自从经过了一切事情之后;并且那孩子将要知道这事的真相,将要晓得这可怕的事实。以向来惯于她的抚弄,并且常常发狂般要求那些抚弄的毕太,怎能不使她知道这件事!你看见过她,你听到过她,昔日……
西尔薇重在门槛上出现。她的眼睛燃烧着,她的全身被一种痉挛的力收缩着。
西尔薇 我在这里,法朗西施加;我预备好了。房间已经预备好,老师,如果你欢喜进去。
罗伦左(走近她,发出被情感所颤抖着的声音)勇敢些!这是最后一次的难关了。
他从门口走出。残废妇人气急地走向她妹子前面。
西尔薇 现在去!去!带她来。我等在这里。
妹子把手臂围在她颈上,在沉默中吻着她。然后她走向海去,在夹竹桃丛中很快地不看见了。
西尔薇气急地看向被斜阳照着的树技中间。时间异常的平静。光明比了白色房间的窗子还要清朗;海和亚麻的花一样静谧,使风帆的长影似乎一直触到海底;水流似乎创造出那样深沉的安静,流出它永远的和平的波纹;赐与健康的树木,滲透着流动的黄金,很高兴地似乎它们已经脱去了它们的根,预备在它们香气的快乐中浮游的一般;大理石的阿尔卑斯群山远地里在天空间画着美的线,在那些线中间它们似乎启示出从她们囚困着的睡像内所升起的梦。
西丽妮太在沉默中出现了,她的纯洁的声音可以听到。
西丽妮太 你一个人在这里?
西尔薇(激动了)是的。我是等待着。
西丽妮太(走近她)你哭泣了吗?
西尔薇 是的,稍微一点。
西丽妮太(显出无穷的怜悯)你象哭了一年似的。你的眼睛是在燃烧着。你的心伤你太甚了。
西尔薇
不要说。我不能压碎我的心。(她紧靠在最近一株夹竹桃的躯干上,痉挛着,再不能忍耐期待的痛苦了)她现在来了,她现在来了。(离开树干再入房内,象一个被恐怖所捉找求逃避所的人)
毕太的声音(在夹竹桃丛中)妈妈!妈妈!(母亲惊跳了一下,转过身来,面色变青)妈妈!
孩子发出快乐的喊声,奔向她的母亲,她的面颊高兴而且发热,她的头发散乱着,手里带着一束杂乱的花,因了长距离的奔跑气喘着。她奔入时,她的花掉下了。残废妇人倾向抱着她的头颈的手臂前,并且把她如死一般的面给与狂热的接吻。
西尔薇 毕太!毕太!
毕太(气喘着)哟,我怎样奔跑着,我怎样奔跑着!我从他们那里独自一个人跑开。我奔跑,我奔跑。他们不要我来。
哟,但是我从他们那里跑出了,带了我的一束花。(把新鲜接吻盖着她母亲的面)
西尔薇
你都被汗湿透了,你很热,你燃烧着呵。……我的上帝。(在她怜爱的冲动中她本能地发出似乎替孩子抹面的举动;但是停止了并且把她的臂藏入她的衣管内;有形的恐怖的颤抖经过她的全身)
毕太 为什么你不抱我起来?为什么你不把你的手臂围抱我?抱我起来,抱我起来,妈妈?
她踮起脚尖,预备她母亲的拥抱。母亲盲目地向后退了一步。
西尔薇 毕太!
毕太(跟着她)你不要我?你不要我?
西尔薇 毕太!(想在她灰色的嘴唇上,被不可言说的悲哀所变形的嘴唇上装出微笑)
毕太 这是开玩笑吗?你在隐藏什么?哟,给我你的隐藏着的!
西尔薇 毕太!毕太!
毕太
我带给你许多花,这么许多花,你看见吗?你看见吗?(当她回去拾起落下的花时,她看到她的小朋友并且想起了她)哟,西丽妮太!你是在那里吗?(西丽妮太是在那里,在窗子前面立着,她是一个不做声的证人,她的眼睛固定在悲哀的母亲身上。一阵阵的风的呼吸经过杨梅的叶丛,使它震动,所以母亲的悲哀似乎也投注到那个被斜阳用黄金的音乐队所响着的细软的树上去了)你看这么许多花?都是给你的!(孩子拾起花束)拿着它!
她又奔到她的母亲那里,她向后退。
西尔薇 毕太!毕太!
毕太(吃惊了)你不要它们吗?拿着它们!拿着它们!
西尔薇 毕太!
她跪下,跪在她的惊吓了的孩子前面,被悲哀所压伏,象受了不能忍耐的一击似的;洪水般的泪从她的眼中流出,象从伤处流出的血,洗着她的面。
毕太 你在哭?你在哭?
毕太惊吓了。她把全身连带给花投到母亲的怀里,西丽妮太同时也跪下,把她的全额与她的手都伏在地上。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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