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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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绣文的自杀行为,严家人中,反应最强烈的当然是我奶奶木兰花。平素她多少也能觉察出绣文很烦心,老二实在太不像话,一年到头都在外面飘着,就是回家待上几天,也没看见他对绣文有多亲热。这样下去,她觉得迟早都要出纰漏的。凭木兰花的直觉,老二严木苗十有八九有问题,只是她还没有抓住他的把柄而已。她必须事先警告警告他,“你在外给我放规矩点!不要搞那种唧歪歪的事!你要做对不起绣文的事,我决不放过你!”严木苗一副受冤枉的样子,“妈,您的意思,我在外不规矩了?我哪里敢呀?”

    木兰花自视有威信,老二多少能在乎自己的警告。然而,她估计错了,严木苗一背了她这个老娘,什么事都敢做的。他和乔小凤在一起厮混的时候,就将老娘的警告忘得一干二净。

    木兰花也是在绣文吞服安眠药之后,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失算,二儿子原来比自己想象的要刁滑得多。她就是没看到绣文留的遗书,她也能猜出绣文为什么要寻短见。老二这个畜生,居然在外养着姘头!居然嫌弃绣文没有生养!居然将她这个老娘不放在眼里!她当初的警告都被他当作了放屁!好歹绣文被抢救过来了,要不然,她这辈子都别想过安稳!她多少还是有点庆幸那天自己回家及时,要是稍晚一点的话,绣文这孩子怕就没了。

    那前后几天,木兰花气得咽不下饭。绣文在镇医院脱离危险之后,她就气喋喋地打电话给严木苗,可那家房东老太说严木苗昨天就已经搬走了。

    木兰花真是气急败坏,这个孽障!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必须找到这个孽障!她央求房东老太:“搬哪儿去了?老姐姐,你帮我查一查。”到现在这个时候,她觉得也没必要窝着家丑,“那是我二儿子。这个畜生跟别的小妖精鬼混,让我二儿媳妇知道了,她在家寻死,刚刚被抢救过来。好歹我要找到这个畜生。老姐姐,就给你添麻烦了,你那边查比我这边查方便一点。”

    房东老太也是个爽快人,平素也见不得男女搞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听木兰花这么一说,这么一央求,她也没说别话,就满口应承下来,当下就差着在家休假的儿子女儿去打听严木苗的新住处。第二天上午,她就给木兰花来电话,告诉木兰花严木苗具体在什么地方。

    盛怒之下,木兰花丢下家里所有的活计,牢记房东老太提供的地址,去找她久不归家的二儿子。

    在江城一个小旅馆里,木兰花咬牙切齿地敲开了一扇门,揪住一个套着老头衫满脸倦色的高个子男人,一个巴掌就抹了过去。

    我高大的二叔父严木苗弓背曲膝起来,怯声叫道:妈——

    “妈?!妈你个头,你这畜生!”木兰花推开他,发疯地扫荡屋里的物什,嘴里嚼着白沫,“我让你在这里窝养姘头!我让你在这里窝养姘头!你这畜生!”

    面对突如其来的气势汹汹的木兰花,严木苗和浑身散发着香气的乔小凤都手足无措。木兰花指着乔小凤骂道:“你搭上有家当的男人,你有皮无皮?!你知道他是什么货色吗?你是不是找不到男人,搭上了他这种货色?!”乔小凤臊着脸,抓过床上的坤包,一扭屁股,冲了出去。

    “我要离婚。”严木苗索性向木兰花摊了牌,“我不能跟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过一辈子。”

    “不会下蛋的母鸡?!我打死你这个畜生!”木兰花边说边咬着牙使劲揪严木苗脸上的横肉,转而又给他一巴掌,“你这畜生!你居然说绣文是不会下蛋的母鸡!我说你是头不会上栏的公猪!绣文娘临死时,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忘了?你又是怎么跟她娘说的?!你都忘了?!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追人家绣文的?!人家绣文都有对象了,你硬硬地插脚进去。我当初是怎么劝你的?你放屁说你要什么爱情?哼!爱情!狗屁!现在呢,现在你就不要爱情啦?!你欺负绣文老实忠厚。你花肠子花心,你跟这个抹油擦粉喷香水的臭妖精在这里鬼混!”

    严木苗捂着脸帮子“哟”了两声,求饶般地叫:妈——

    木兰花忿忿地扭过头,“我不是你妈,我没你这样的儿子!我警告你,绣文再要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大不了赔上我这条老命。不信你就试试看!”

    在严家这个家族里,没有谁敢跟我奶奶木兰花较劲,我奶奶木兰花实际就是严家的现实权威。严木苗当然不敢公开地跟这个权威唱对台戏,他硬生生地被母亲木兰花给拽了回来。

    严家乐对木兰花的作为很不以为然,“一代管一代。老二又不是穿开裆裤的小孩子,你这又骂又打的,倒是显足了你这做娘的威风。你看看吧。老二还算将你当作娘,你这又打又骂的,他也不还手。他要不将你当娘,不听你的,你又有什么办法?绣文这孩子倒是不错,可是老不解怀,不生育,总也是个问题嘛。讨老婆,就是为了生儿养女,传宗接代的嘛。你不能说老二一点理由没有。”

    木兰花没好气,“不能抱养一个吗?!绣文不生孩子,就跟她离婚?良心哪去了?叫狗吃了?”

    不久,木兰花自作主张,为老二严木苗抱养了一个女婴(取名严燕)。严木苗再也拿不出合适的理由提什么离婚了,不过,他依然在外跟乔小凤过着自在的同居生活。

    第二年,绣文居然奇迹般地怀孕了,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这不亚于天下掉下颗亮晶晶的星星。木兰花差点没乐晕过去,孙子一落地,她就给了他一个响当当的名字:严如意。如意啦!绣文,你终于如意啦!她乐滋滋地对着二儿媳妇嚷道。

    老太太将兴奋全挂在脸上,弄得大儿媳妇秦云很不乐意,不就生个小子吗!值得这么咋呼咋呼的!当初她生产严瑞,说起来还是严家的大孙子呢,老东西也没表现出多么高兴,那脸拉得跟马脸一样长。秦云有意在绣文跟前说,你命也还是不差嘛,遇上这么好的婆婆,待你像宝贝疙瘩哟!

    木兰花高兴过了头,倒不计较秦云的风凉话,她私下没忘将严木苗一顿臭训:怎么样?人家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吗?当初不是老娘从中压着,你现在还不知是什么样呢?哼!不管什么时候,人都要讲点良心,都要沉得住气!

    严木苗苦笑,“妈,有时候您实在管得太宽了。这不一定都是好事。爸说,一代管一代。您非得要操心,管那么多干吗呢?”

    木兰花心情舒畅,并没有在意严木苗的话。

    其实,严木苗很苦恼。乔小凤也像模像样地当起了妈,已经向他发出了最后的通牒:再不离婚,她就要带着襁褓中的婴儿上他家来了!如果他严木苗无情无义,她就扔下孩子,远走高飞。

    真是麻烦了。情人吵着要做老婆,一切问题都来了。那段时间,严木苗脸上的横肉竖了不少。以前乔小凤老讥讽他脸上的肥肉太多,这下没上美容院花一分钱,就达到良好的减肥效果。严木苗看着镜子里重新回复先前的那种俊朗脸相的男人,没有丝毫的庆幸,反倒深深地叹口气,他深感自己陷入了有生以来最难过的关口,两边都在逼自己,家中发妻不可怕,可怕的是母亲木兰花,以木兰花的脾性,她不将自己扒掉一层皮,是不会罢手的。乔小凤的泼辣不亚于母亲木兰花,也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女人。唉,怎样才能渡过难关?严木苗想得脑袋都大了。

    严木苗觉得自己最大的失误并不是在外找情人。这年月在外面找情人不是什么稀罕事。别说这开放年代,就是以往母亲跟父亲年轻的那个年代,母亲跟父亲不也是背地里搞上的?严木苗认为自己最大的失误也不是使乔小凤有了他的孩子。如今私生子又算什么?男人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好办。给女人甩上几十万(元),算是青春赔偿费和亲子抚养费,也能将事情给摆平,甚至女人愿意的话,在外另垒一个小窝,照常可以过着不是夫妻实是夫妻的生活。严木苗深知自己最大的失误就是太娇宠乔小凤了,让这个精明的女人将他这些年来经商的所有成果都暗地里给锁住了。在一个商业化程度越来越高的社会,经济是一切的基础,是男人生活的命根子,甚至包括搞女人,决定跟谁结婚,跟谁离婚等等。而今,严木苗的这个命根子就攥在乔小凤的手里。

    严木苗除了一副强壮的身子,其实一无所有,他权衡来权衡去,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回家央求家妻绣文,好歹这一年来他对绣文还是尽了他做丈夫的义务,让绣文有了个孩子。他盘算着绣文性子好,或许能给他个台阶。

    严木苗便在家妻绣文面前痛哭流涕,说他一时糊涂,说那个女人死死缠住他。如果他不离婚,她就告他强奸,他很快就要去坐班房了。

    绣文已经不是以前的绣文了,安眠药事件之后,她彻底变了。她在医院待了几天,娘家大哥和大嫂将她接回娘家,一边调养她的身子,一边使劲开导她。尤其是大嫂,她的开导是痛骂式的:甄绣文,你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你怕那狗日的严木苗吃了你!他敢吃你,你就撕了他!我上次就跟你说过,自古以来世道都差不多,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你跟他狗日的一拼命,保准他成了乖孙子!不只是大嫂这么说,甄湾的亲戚们都这么说,大家一致认为,之所以严木苗敢那样,就是绣文太软弱了。

    现在绣文想自己真的不能再软了,况且她有了属于自己的儿子,有了主心骨,有了寄托和希望,她没有必要在乎他严木苗,严木苗的任何话她也不再相信,她对他有的是鄙视。任凭严木苗在那里像戏台上的男戏子在那里表演哭功,她只管抱着刚满一个月的儿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冷着面孔,一言不发。

    严木苗只好抹了一把脸,由地板坐到了沙发上,沮丧地抽起了烟,眼巴巴地等待绣文发表意见。

    终于,绣文开口了:“你说来说去,不就是想离婚吗?你以前要离婚,理由是我‘不会下蛋’。现在我蛋也下了,你为什么还想离婚?我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跪着求我嫁给你?这世上,天生的白痴不多,后天的傻子倒是不少,我就是一个。”严木苗满脸愧色,“都是我糊涂。你怎么骂我都行。”

    绣文鄙夷地接过他的话头,“怎么骂都行?‘只要你答应离婚’。哼,人家告你强奸,跟我有什么关系?那就让她去告好了。你坐班房,我不嫌弃你,我会带着孩子去看你。”

    严木苗心里有些恼怒,这女人怎么也变了,变得不好对付了?他逼视着绣文,阴阴地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一坐班房,就什么都完了。这个家也完了,你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绣文仰了仰脖子,正色地说:“严木苗,你不要担这个心,这个家完不了。前些年没你,家里不照常好好的?这个家有妈就够了。你说我捞不到什么好处?我从你那儿捞好处干什么?我从来就没指望从你身上捞到什么好处!”

    严木苗龇龇牙,“我知道你现在长脸了,你有儿子你就长脸了!你别忘了,没有我,儿子你能生得出来吗?!”

    绣文冷笑,“说这样的话,你不觉得无耻?我老实告诉你,没有你,我照样生儿子!我也想开啦,我现在不要什么脸皮不脸皮了,我也可以像你一样在外跟人混啦,偷人养汉不要本钱的,谁不会?”

    “贱货!”严木苗恼羞成怒。他真是没想到,以前那个要脸的绣文现在居然也说出这种不要脸皮的话。她这种原本老实的女人心也变了!严木苗强烈地感到,一个女人一旦丢掉脸皮,她的心就狠了。她就不会可怜自己,不会再忍让。

    严木苗不再卑躬屈膝地求绣文,他站起身,虎视眈眈地瞪着绣文,“甄绣文,这婚,你到底离还是不离?!”

    “离怎么样?不离又怎么样?”绣文也毫不示弱。

    “绣文,”严木苗的口气不由得又软了下去,他将手搭在绣文肩上,“看在我曾经那么喜欢你的分上,我将自己的心都掏出来给过你,这不假吧?看在我让你有了宝贝儿子的分上,你就不要为难我了,好不好?就算我求你了!”

    绣文腾出一只手,推开严木苗,她说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这就是当初那个死皮赖脸缠着自己嫁给他的男人,这样的话他还好意思说得出口!跟这种人是没有什么可说的!绣文冷若冰霜,抱着孩子往外走。

    严木苗拽住她,软糊糊地问:“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吗?”

    “只要妈同意,离婚可以。”绣文冷冰冰地丢了一句。

    严木苗就小心翼翼地去找母亲,想跟她谈谈判。那时母亲木兰花正在厨房切菜。严木苗在她身旁站了好长时间,迟迟不敢开口。木兰花以为老二是肚子饿了,才来站厨房的,笑着说:橱柜里有芝麻粉,前些天刚磨的。加点糖,好吃着呢,绣文最爱吃了。妈腾不出手来,你自己弄。问绣文饿不饿,也给她弄一碗。你那儿子一天到晚扯她的奶,她要多吃才行呐。

    严木苗胡乱地应着,有点沮丧地退回房间。木兰花扭头追问,“怎么不吃?”又嗔怪老二:“懒鬼,吃都懒得动手!”她顺手冲调了两碗芝麻糊,一碗给老二,一碗给绣文。严家乐这时候从外面晃悠回来了,“哦,调芝麻糊呢,老婆子,我的呢?”

    “去!要吃自己弄去!”

    “你这老婆子,真是毛狗精怪!对老头子一点心思都没有!”严家乐有些不满。他真是看不习惯老婆子的作为,她太惯着二儿媳妇了,老二这一回来,她也有意拉拢老二,恨不能将吃的喝的端到他们床前,亲自喂给他们吃!儿子成了老子,儿媳妇成了奶奶!哼!

    房间里的严木苗听见父亲在外间发牢骚,赶紧将自己的那碗芝麻糊端给父亲。严家乐一撇嘴,说:“不吃!”走出了屋。严木苗跟出来,从裤兜里摸出仅有的一根中华烟,递给父亲。

    严家乐看看老二,皱了皱眉头,还是接过香烟。严木苗将烟给父亲点燃,讨好说:“爸,昨天我碰到我中学的一位同学,他夸您生得真是年轻。”这话完全是严木苗临时杜撰的。他知道父亲最忌讳自己年老,喜欢听别人说自己年轻。

    果然,严家乐脸色缓和了许多,“哦,哪里显年轻?你爸都老得不成样子喽。”

    “真的,您就是显年轻嘛。爸,您觉不觉得我变老了?”

    严家乐扫了一眼严木苗的脸,“嗯,是有点显老。”

    “爸,我为什么显老?我现在烦心呢。”

    “烦什么心?你好歹也生了个儿子,还有什么不称心的?”

    “爸,您儿子不争气,给您和妈丢脸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严家乐豁达地一摆手,“我跟你妈都不计较你这些。”

    “可是爸,那种事现在还有麻烦。”

    “屁股没擦干净?那女的还缠着你?”

    严木苗重重地一点头,“她非得要跟我结婚。”

    “呵,你还很有吸引力的嘛。”严家乐揶揄老二。

    “爸,您说我现在该这么办?那女的可厉害了。”

    “让你妈去对付她!”

    “爸,现在不是让妈去对付她的问题。”严木苗将在绣文跟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那女人要我离婚。我要是不离婚,她就告我强奸,爸,弄不好,您儿子要坐班房了。”严木苗揉了揉有点发酸的鼻子,“我坐班房不打紧,关键是给您和妈丢脸了。”

    严家乐眉头紧蹙,思忖了一会儿,“跟绣文提了没有?”

    “提了,她说妈同意我们离婚,她就同意离。”

    “这个绣文,还挺会踢皮球的。你妈能同意你离婚吗?”

    “还没有跟她说。她肯定不同意。”

    “别说她不同意,我也不赞成你们离婚。”

    “那我只好去坐班房了。您愿意您儿子坐班房?”

    严家乐有点粗暴地打断儿子,“我话还没说完,你就插嘴!”那烟抽起来已经没味了,他狠狠地将烟往地里掐,“这种情况,不同意离婚又能有什么好办法,还是必须离的。”

    “妈不同意怎么办?”

    “不同意也得同意!”

    “我不敢跟妈说。爸,您帮我去跟妈说,好不好?求您了!”

    严家乐有些忿忿地说,“你就这出息!当初你怎么有出息搞女人!”

    对老二不满归不满,严家乐在晚上睡觉时,还是鼓了勇气跟老婆子说老二的事。

    木兰花一听,一脚将被子蹬到地下,“离婚?老二要是敢跟绣文离婚,我让他没日子过!”她斥责老头子没脑子,“跟老二一个鼻孔通气,哪有你这样做老子的,纵容儿子跟媳妇离婚?!还要不要这个家了?!”

    严木苗的努力没有结果,一怒之下,索性连家也不回了。

    严家乐看不下去了,“老婆子,你干吗操那份心呢?老二这一年到头都不见人影,跟不离婚有什么区别?”

    木兰花说:“这份心我是操定了。这婚只能由绣文提出离,决不能由他严木苗提出离!”

    最终,婚还是离了。当然,是由绣文先向法院提出离婚诉求的。绣文是在反复吞咽着娘家大嫂的愤愤不平之后决定离婚的。

    大嫂说:“严木苗是什么东西?严木苗不是大米,也不是蔬菜,更不是香油,靠他什么?吃不得,喝不得。他是一团烂泥,就是捏住他也让你弄一手脏。你守着这团烂泥做什么?”

    “严木苗将你当成什么了?抹布?用时就抹一抹,不用就扔一边去?你说你活着窝气不窝气?人活着就是为了撑张脸皮。你现在这张脸皮被他弄得还撑不撑得开?”

    “天下男人多的是。守着严木苗这破货值不值?不值!将孩子扔给他,去再找一个(男人)。我就不信,凭你这模样还找不到他那样的男人!”

    绣文先提出离婚,木兰花也就无话再说。绣文跟严木苗的婚离得相当干脆。儿子严如意归了严家,绣文带走她该带走的东西,暂时回娘家小住一段时间。那时她的大嫂已经四处张罗着给她重新物色对象了。

    绣文离开山石湾的那天,木兰花哪儿也不去,一直陪着二儿媳妇,给她买了几件衣服和两瓶补血康,绣文推辞不收,木兰花流着泪,坚持要绣文收下,“绣文,妈真是对不住你,养那么个不争气的,让你跟着受累。这点东西,好歹是我的一点心意呀。你有点贫血,要多注意身体呀。”

    绣文走的时候,木兰花抱着严如意,将她送了很远。临分手时,绣文将严如意抱过去,亲了又亲。木兰花紧紧握住绣文的手,哽咽着说:“绣文,我没有女儿,就将你当作我的女儿,看在我的面上,你以后要常来常往啊。如意放在我这儿,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的。还有严燕这小丫头,我也会带好的。你还年轻,又没有小孩拖累,是能再找个合适的人家的。——再找人,一定要看准了。啊?”

    绣文没说什么,只是搂着严如意哭。她哭够了,抹抹眼,狠狠心,将如意交给木兰花,“妈,拖累您了。”再说,却说不下去了。木兰花也横下心,绣文是走定了的,不能这么黏糊了。她抬起小孙子的小手,朝绣文轻轻摇摇,“如意宝宝,跟妈妈再见。叫妈妈常来看我们如意宝宝。我们如意宝宝长大了,也要去看妈妈。”朝绣文点头,“绣文,你放心走吧,啊?”说完,她抱着小孙子转身往回走,一路上却是没断眼泪。

    与此同时,严木苗在外面跟乔小凤也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几乎不回家。

    两个年幼的小孩就扔给了木兰花。年幼的小孩很难管带,又是尿又是屎的,动不动就啊——啊地张嘴啼哭。这引起严家乐满肚子牢骚:哼,你这老婆子,瞎操心!你看看,你看看,这家还像家吗?这两个小东西成天吵,吵得人头皮发麻!你都白发老奶奶了,还给人当老妈子!这苦,都是你这老婆子自找的!当初老二要离婚,你偏霸着不让离。那时要让他们离了,没孩子要清净得多。现在怎么样?还不照样离了?这抱回的小孙女,再加自己的小孙子——够你受的吧?我要你将孩子扔给他,你还不乐意!他这阵在外边快活着呢!

    木兰花狠命地抽了几口烟,“你懂个屁!孩子扔给这畜生,还有那妖里妖气的后妈,这两个孩子还不给磨成芋头粉?!”

    事实上,严木苗也并不像严家乐所说的那样有多快活。他建设在城里的小巢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

    这其中的原因当然是很复杂的。以木兰花的话说,其中重要的一条是老二严木苗遇上了一个花心的女人。当初老二花心,将绣文不当回事,现在这个叫乔小凤的女人花心,将他严木苗当抹布给丢掉。这是老二严木苗的报应,严木苗自作自受!

    严家乐原先疏于过问老二严木苗的事,如今老二的小家庭又破裂了,他觉得老二本事还不到家,怎么就没拴住那女的?

    严木苗回来的那天,天气少有的亮朗,但他却辜负这大好春光,垂头丧气。随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

    我奶奶木兰花也同样辜负了大好春光,脸上抹满了阴灰,她对严木苗理都不理。我爷爷严家乐背着手在屋里来回晃悠了两圈,站定了,目光在严木苗的脸上扫描了一番,翻了翻眼,“你怎么想到回家来了?”

    严木苗耸耸鼻子,没有答话,叫来那个小男孩,“严祥,这是爷爷。厨房里的那个是奶奶。门口的那两个是你的姐姐和弟弟。记住了?”

    小男孩看了看爷爷,又朝厨房那边瞧了瞧,然后又转脸朝门口瞟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到严木苗的脸上,一副茫然的样子。

    “你以后就在这里跟他们,知道吗?”严木苗抚着小男孩的头。

    严家乐皱了皱眉,“你又要往家里扔孩子?他妈呢?他妈哪去了?“

    “我妈跟人跑了。”小男孩抢着说,“那个大胖子叔叔比我爸爸有钱。”

    严木苗满脸锈色,恶狠狠地拽了拽小男孩,小男孩很不情愿地仰头看着他,一脸的倔强,“爸爸,我说错了吗?我妈妈就是跟那个大胖子叔叔跑了的嘛!”

    那天中午,木兰花气鼓着肚子,做好中饭,将饭菜端上桌。

    那个叫严祥的小男孩吃得很不高兴,他说菜一点不好吃。严木苗瞪着他,他也依然不停地嘟着嘴。严家乐问:“那你说什么菜好吃?”

    严祥拿筷子胡乱地捣着碗里的饭,“扒鸡,鳝鱼,牛排,卤鸭,猪蹄,我经常吃这些东西。还有,我妈妈烧的鸡丁豆角、麻辣豆腐、萝卜排骨汤也很好吃。”

    木兰花“啪”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搁,愤愤地说:“给惯成什么样了!好吃?不好吃?别吃!”就坐到了后院的木藤架旁抽闷烟去了。

    严木苗也搁了筷子,去后院,蹲到了木兰花的旁边,“妈,我又给您丢脸了。我现在成穷光蛋了。”他说话没有一点底气。木兰花紧绷着脸,像是没听见。

    四月爽爽的阳光透过藤架间稀稀疏疏的缝隙洒下来,嵌有碎石子的地面便轻轻地晃悠着大大小小的光点。烟圈从木兰花的嘴里重重地吐出,随着徐徐而来的风散去。

    木兰花出乎寻常的沉默让严木苗茫然无措。

    “你有什么好说的呢?你在外面折腾了这么久,养姘头,养儿子,能耐大得很。折腾惨了就想到回来了。——我还有心情跟你这种无皮的东西说话吗?!”木兰花终于发话了。

    “我的确很无皮!我现在没有地方厚脸皮去,只能在妈面前厚厚脸皮。我当初应该听妈的话,可现在,一切都晚了。妈,我还算年轻,我不能就这么趴下去。我得一切从头再来。严祥带在身边,我无法安心地干事。只得丢下他,妈,又要拖累您了。”严木苗激动地说了一堆话。

    “你将你妈当成什么了?女佣人?”木兰花喷着烟,冷漠地盯着自己的二儿子,“我要是突然死了呢?你把孩子都丢给谁?”

    严木苗语塞。

    “这些年,你在外养花了心,变得土不土,洋不洋的。叫妈在你身上怎么也闻不到以前那种葱蒜味儿了。你要在家好好待上一年,种田种地,挑挑大粪,扛扛树段。等除掉你身上的那股奶油臭香味儿。其他的事跟妈都好说。”

    “妈——”

    “又‘妈’什么?你不愿意?叫你在家做一年的农活,你都不愿意?!我可把话说到篓子底了。你要不愿意这样,日后你上哪儿,三个孩子你得带到哪儿。你别把你妈当成好用的老丫鬟!”

    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了。在城市游走惯了的严木苗只得耐下性子,在山石湾的家里差不多留了一年。

    这一年可以说是严木苗接受劳动再改造的一年。家中所有的重活都被撂在严木苗的肩上,这还不够,木兰花时常有意揽些外面的重活儿让严木苗去做。严木苗暗地里叫苦不迭,但面对威严的母亲木兰花,严木苗只好龇牙挺着。

    这一年繁重的农活带来两个良好的结果。一个结果是表面化的,是严木苗昔日那腐败的大肚子和圆腰不见了。这一年下来,严木苗的体重由原来的一百九锐减到一百四,看上去既精神又苗条。另一个结果是质化的,严木苗一年任劳任怨的表现重新赢得母亲木兰花的好感。

    除夕,放过鞭炮,吃过年夜饭。电视机开始播放春节晚会。但大家对春节晚会兴趣不是很大。看了没多长时间,孩子们就一窝蜂地串门去了,严家乐也被隔壁老堂哥的孙子请了过去。老堂哥腊月二十九在山上撵兔子摔坏腿,走不了路,闷得慌,想同老堂弟聊聊天,摆摆棋子。家里只有木兰花和严木苗。木兰花边看电视边训导严木苗。

    木兰花对严木苗说:“过完这个大年,你想出去,你就出去。孩子都搁家中,我来照看。你在外,自己要把握好自己。不要歪心,不要拈花惹草。你好好想想,夫妻还是原配的亲。半路出来的,多数是长心眼的。绣文是个难得的好孩子,都是你自己造孽!”

    “妈,别说了,好不好?这都是过去的事。说了也没用了。绣文已经跟别人结了婚。”

    “过小年那天,我在集市上碰见了绣文的姑妈。我有好长时间没见到绣文姑妈了。那天真算是缘分。我问她,绣文过得好不好?绣文姑妈说绣文嫁的那人对绣文一点不好,两人经常打架。绣文不想跟他过了。很有可能他们要离婚。老二,我跟你说,你现在一定要沉得住气。一旦那边绣文离婚了,我们就将她接过来。这家还是像个家的。”木兰花顿住了,她希望儿子能顺着她的话意表个态。

    严木苗盯着荧屏上一个穿露背长裙的女歌手,女歌手在深情地呀呀地唱着情歌。他手里不停地旋转着烟缸。烟缸上的缺口是当初绣文盛怒的见证。离婚在即,绣文说:“你在外胡搞,你到底有皮无皮?”严木苗说:“无皮。又怎么样?”严木苗歪脖子咧嘴的吊儿郎当的模样激起积压在绣文心中的怒火,“你还这么无赖!严木苗,你不得好死!你走路被车撞死!你睡觉被鬼压死!你吃饭被饭噎死!”她顺手抓起装满烟蒂的烟缸朝严木苗砸过去,烟缸擦过严木苗的左肩撞到墙上。

    绣文那张因暴怒而有些扭曲的脸深深地印在严木苗的脑海里。眼下母亲木兰花却在那里想当然地为自己预测着破镜重圆。严木苗在心里不住地苦笑。

    严木苗的沉默让木兰花很不受用,她觉得儿子是在假装斯文。她敲了敲身边的桌子,气鼓鼓地叫:“这大年,我省省嘴!”

    严木苗不得不转过脸来,对着一脸愠怒的母亲说:“妈,事情哪像您想得那么简单的。绣文一定恨我,她还愿意再跟我?”

    “那就看你自己了。想想你当初怎么将她骗到手的,你那本事哪去了?”木兰花又缓和口气,“你不要灰心,夫妻是要靠缘分的,只要有缘分,就是拆开了也终究要合的。”

    对付女人,严木苗当然是很有一套的。不过,后来他再拿昔日的那一套来对付伤透了心的绣文,好像根本就不管用了。至于两年后,绣文重新成为我二婶,主要归功于我奶奶木兰花的巨大努力。

    绣文是那年三月份离的婚。木兰花得知绣文的二次婚姻彻底破裂,欣喜了好几天。她觉得老二又有希望了。

    为了拉回绣文,木兰花不辞劳苦地爬几十里的山路,前前后后往绣文娘家跑了十几趟,每次都带着绣文那长得圆头圆脑的儿子的照片,诱着绣文来山石湾看自己的儿子。每次绣文一来,她都想方设法地挽留绣文多住几天。

    木兰花还寻思,自己这做娘的折腾,做儿子的表示不够,那也不行。于是,她又要打电话嘱咐在外做生意的儿子严木苗,要他每天给绣文打打电话,再忙电话也要打。哪怕说两句,也能暖暖她的心。但要说真心话,别来虚乎乎的那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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