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母亲秦云跟我父亲严木根的结合,还有一段罗曼史。
我父亲严木根念高一时就喜欢上了一个女同学。女同学身材纤细,辫梢垂到腿弯处,坐在严木根的斜对面。严木根上课老走神,老是不由自主地瞧那女生,瞧她那梳理得顺溜溜黑亮亮的长辫子,瞧她那不胖不瘦匀均的双肩,瞧她那素雅的碎花褂子。
“严木根!”嘶哑的喊声让严木根一惊,回过神,教语文的魏老师老花镜后那双微凸的大眼睛正紧紧地盯着自己,那张发乌的嘴唇翕动着,“严木根,请你将我刚才讲过的内容再复述一遍。”这给根本没听课的严木根出了难题,严木根只有站起来低着脑袋。语文老师扫了全班一眼,端起乌黑的搪瓷茶缸喝了两口,目光停在严木根垂着的脑袋上,慢悠悠地说,“都大小伙子了,站起来那么长,坐起来也那么高。要是老说你,你也不好意思。上课别老觑着别的同学,应该觑着我,觑着黑板,竖着两耳听我讲课。下不为例。坐下吧!”
白天上课走神,晚上睡觉也开小差。单相思真是很见力量的,它让严木根的心杂乱地开花——一会儿红花,一会儿绿花,一会儿黄花,又让这些花没有机会传播花粉,开了也白开,终究是结不了果的。严木根一定要寻找机会让这花儿结果。他发现女孩喜欢蔷薇花。好吧,每天就送她一朵蔷薇花,悄悄地塞在她的课桌里。严木根还搜搜自己的词库,在小字条上表达表达自己的心情,比如,小小蔷薇花,凝聚我所有想说但又不敢说的话,等等。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这好像是《红楼梦》里贾公子说的。女孩子到底性情软,那对班上谁都不屑一顾的女生秦云终于被严木根感动了,终于对严木根另眼相看了。
在男生和女生同座还时兴划界限的那些日子,恋爱不是件光彩的事。恋爱活动必须隐秘。秦云说:“咱俩好,但不能影响学习。我们争取考大学。考不上大学,考大专也行;大专考不上,中专也凑合。总之,考上总比考不上强。我爸妈,还有我爷爷奶奶都巴望我考出去,说待在泥田地里,一辈子都没出息。我也讨厌干农活。”
严木根说:“我妈也这么跟我说。咱俩努力,希望总是有的。”严木根说这话时心里有点发虚。要是考不上呢?
第一年高考,严木根落榜了。父亲严家乐很恼火,骂严木根不争气,母亲木兰花虽没骂,但脸色不好。严木根自己倒没觉得怎么不幸,因为他没考上,秦云也没考上。如果他没考上而秦云考上或者秦云考上而他没考上,那才是不幸的。
严家乐不想让老大再复读,他说老大脑子不行,念了也白搭,他还预言老二严木苗也不行,只有老三严木新才是念书跳农门的料子,老三是班上的尖子。如果他家三儿子将来考不上大学,那这全中国所有学生都必定考不上大学。
木兰花懒得听严家乐那一派胡言,她还是坚持让老大回校园,她觉得好歹老大念了这些年的书,要是不复读就有点亏了,说不准复读能考上大学。对于严木根来说,念“高三”(那时高中两年制),炒高二的熟饭,他自然是愿意的,因为秦云也回了校园。两个人在校园依然跟以前一样相好,只是念书也还努力,互相打着气。令人沮丧的是,两人再度高考的结果依然不遂愿。
这一下严家乐在木兰花面前更有话说了,“我说过,老大脑子不是念书的脑子。你就是不信。别说让老大复读一年,就是复读十年八年,恐怕还是白搭。”
“严家乐,你说话别那么绝,好不好?老大脑子怎么了?怎么就不是念书的脑子?他脑子比你脑子要聪明一百倍!”
“老婆子,你别老跟我拗着说,明年老大要是真个考上了,我就不是他老子!”
木兰花气得胸口闷。她恨不能将严家乐掐上两脖子,这老东西眼里越来越长钩钩了。
为了让母亲高兴一点,老三严木新拿着精装封皮的笔记本过来了,“妈,这本子给您记记账。”最近他在学校举行的数学竞赛中得了第一名,奖品就是笔记本。严木新有意翻开笔记本的扉页,那扉页用碳素墨水写的“祝贺严木新同学在全校数学竞赛中荣获第一名”之类的字样,就是他得奖的证明。
木兰花看到老三的奖品,稍感一点宽慰。好歹严家还有一个念书不让父母操心的儿子。
老三严木新是几个兄弟当中脑子最好用的一个,什么难的问题一点他就会,一说他就能记住,不用你说第二遍。一周岁左右,阿拉伯数字从一到一百能数得呱呱叫,能说成串的句子,能跟大人顺畅地交流。自打进学校大门,严木新成绩在班上总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严木新自小就会察言观色,你不高兴他绝不来烦你,还会哄哄你。他想要什么东西,他不直接要,会变着花样迂回一下,让你心甘情愿地将东西给他。
严家乐最喜欢老三,逢人便夸耀老三不是等闲之辈,将来一定大有出息。他一说起其余三个儿子,不是摇头就是叹气,没有一个称他的心如他的意的。老大严木根有点古板,脑子有些迂。老二严木苗虽不古板,但脑子也不是念书的脑子,身子骨又不是干农活的身子骨,将来必定文也不文,武也不武,书念不出来,农活也干不了。老五严木余更是个废物,被那糟糠妈宠得不成样子,将来也是个睡马路要饭的坯子!
木兰花不能容忍严家乐在外胡乱地评说自己的儿子们,为着这事,她跟他干过好几场架。她对每个儿子都是充满希望的。她现在尤其看重老大读书,渴望老大能读出像样的成绩来,至少能给三个弟弟带个好头。她打定主意让老大严木根复读。
木兰花曾去学校查看大儿子的分数。“魏老师,我儿子的分数有指望吗?”她有些不安地问儿子的班主任。头发花白的魏老师吧嗒了两口烟,清清嗓子说:“很有可能没有指望。”木兰花心凉了,自言自语:那就只好再来一年了。
魏老师眯着眼,又吧嗒了两口烟,“大嫂,说实在的,考试这事没法说得准。孩子念书的事还是顺着自然的好,能念上就念,念不上也别强求。一年考不上,两年;两年考不上,三年;三年考不上,怎么办?还四年?大嫂,这事得悠着点。咱们农家填饱肚皮穿暖衣还得勒勒裤腰带,有那么多钱去让孩子这么玩书吗?更主要的,孩子一旦老不如愿,心理负担重,弄不好会迂脑子的。我那外侄儿就是这么迂脑子的。书没念出来,人却废了。”魏老师见木兰花有点吃惊地望着自己,将烟蒂往面前的那个缺了角的小铁皮盒里一摁,叹息:“成精神病了,成天疯疯癫癫的。你说寒心不寒心?”
“要不要再来一年?”那天木兰花回到家,用商量的口气问老大。她惟恐老大也像魏老师的外侄子那样,书没念成却念出了脑子病。
严木根没有说话。他想知道秦云什么打算,于是去找秦云。
秦云说:“我也怕再弄一年还是白搭,白费钱,还让人笑话。可我爸坚决要我再念一年。我爸跟我说,考场就像战场,当年抗日抗了八年,最终还不是胜了?你这才抗了几年?才两年。你是不是担心学费?我已经想办法给你准备了。我妈还说什么三回圆满,说我考了两回,再考一回,准能成。”
“三回圆满?迷信。”严木根说。他低头瞧着桥下河里悠然游来游去的小青鱼,问秦云,“你还继续念吗?”
“不想。人要有自知之明。瓦罐养乌龟,越养越缩。咱俩都差不多,越念越没长进。”
秦云捡起小石子,朝河中的白鸭掷过去,没中,鸭子惊得“嘎嘎”地在河面上扑腾着逃窜。秦云骂了一声“胆小鬼”,冲严木根甩甩手说:“走吧。我打定主意,不念了。咱不是念书上大学的料。”
严木根如释重负地应道:“好,走吧。”他不由自主地要去拉秦云的手。秦云朝周围看看,将手藏到身后,摇摇头,“这里人多,让别人瞧见不好。”
去湖边芦苇丛。那里比较幽静,除了三三两两在浅滩啄食的长脚鹭,偶尔过往的外乡渔船,便是茫茫白水,便是微风轻拂下的茂密的绿苇,便是严木根和秦云。天高地阔。平时人前不敢说的话,不敢有的举止都有了,顾忌早已抛到一边。
“不要为明天烦恼忧愁。”严木根说。
“忧愁烦恼有什么用呢?白搭。”偎依在严木根怀里的秦云对严木根的话深以为然。
很快,严家与秦家都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学校不好好念书,谈恋爱,都很恼火。
秦云的父亲秦裁缝很不乐意:不念书原来是为了谈情说爱?不争气!我和你妈白疼你了。秦云猫在房间里,不吭气。秦裁缝牢骚几句,也就作罢。谁叫这丫头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呢?
严木根这边可就不一样了。父亲严家乐的骂声从未停止过,母亲木兰花虽不婆婆妈妈地数落儿子,但那两个耳光掴得也够狠的,严木根的脸好几天都是肿的。
那天恰巧菱花来串门,一边劝木兰花消消气,一边也数落木根:木根呀,你这么大了,也该懂点事了。你娘为了供你和几个弟弟读书,挣死挣活,省吃俭用。田间种的(粮食作物),地头长的(蔬菜瓜果),圈里养的(家禽家畜),树上结的(桃梨杏栗),哪一样不掂量着去换几个小票子,凑齐你们学杂费?你这个做老大的却不带头好好念书,小公鸡冠儿红红的,闲着心找什么对象呢?
严家乐眉头一拧,冲大儿子斥道:“你那娘当初还时不时地宠着你!宠坏了坯子!”
木兰花吼道:“谁宠他了?是你这个没正经的老子,带坏了儿子!”
菱花说:“哎呀,算了算了,老哥老姐,为孩子,吵什么呀?都忍着点。啊?”拍拍一旁垂头丧气的严木根,“你呀,不要再让你娘生气了。老大要有个老大的样。”
让木兰花恼怒的事情还在后面。她后来才弄清楚,跟老大严木根相好的那个女孩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对头李小枝的女儿,你说这事就是这么巧!巧得让人眩晕。木兰花勒令儿子不准跟姓秦的丫头有什么纠葛。
母亲训斥什么,严木根都是垂头听着,一点声气都没有。等母亲木兰花训完,他就闷声不响地进房间,倒在床上,蒙上被子睡觉。到吃饭时,也不起来。谁来喊他,他都不应声。木兰花发了火,到底吃不吃!你以为你不吃饭,就吓着人!告诉你,不要说你一顿不吃,就是你一天不吃,也跟别人没有关系,倒霉的还是你自己!
严家乐破例没有言语,神情漠然地吃着饭。
严木根蜷缩在被窝里,眼角滑出了眼泪,他忍着不出声。
一天过去了,严木根没吃饭。
又一天过去了,严木根还是不吃饭。
第三天,严木根依然不起床,母亲木兰花就有点着急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呐!这东西脾气怎么这样犟!她劝老大起来吃饭,严木根像没长耳朵,根本就不听。木兰花也没有办法。
其实,严木根绝食的第二天,严木苗悄悄地告诉他,秦云也在跟她父母搞斗争,希望严木根也要坚持到底。坚持到底就是胜利。说完,严木苗还塞给严木根一个熟玉米棒子,“哥,你还是要吃点东西。要不然,身子吃不消的。不过,不要让爸妈瞧见。”
之后严木根继续睡在床上“绝食”,而严木苗每顿都能悄悄地塞给严木根一些吃的。兄弟俩配合默契,精明的母亲居然没看出其中的名堂。
李小枝那边也知道了跟女儿纠缠的是木兰花的儿子,也抹下狠面孔,不准女儿再跟姓木的儿子来往。
女崽子秦云平素被父母娇宠惯了,自己的意愿从来都是能得到满足的。这回自己相中了一个男孩,家里人死活不赞成,她怎么也受不了。从来不骂她的父亲骂她不长脑袋瓤子,稀里糊涂。而母亲更是骂不绝口,骂她不争气,不长眼,怎么看上严家那么个东西!你要跟他不断来往,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你就别待在家里!那晚折腾到大半夜。秦云一赌气,不认就不认!不待在家里就不待在家里!这个破家有什么了不起的!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李小枝就发现女儿不见了。
秦裁缝埋怨李小枝,“就是管不住你那张嘴!云儿年纪小不懂事,犯点糊涂也是难免的。你就不能好好地开导她?只顾由着你那火暴子脾气,爱怎么着就怎么着,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说什么不认她这个女儿!好了,你不认她,她就走了!”
“别现在来怨我!你开导了她没有?你要是开导她,她是不是就不走了?平素什么时候你都由着她,由坏了脾气!”
“你现在别跟我嚷嚷,有本事你将女儿找回来!”
这对老夫妻以前还算和谐,吵嘴打架的事很少发生,眼下为着女儿,两人吵起来,吵得还很凶。
秦云躲到了要好的同学家里,她捎话回家,不答应她跟严木根的事,她就不回家!
李小枝牙一咬,死丫头,除了严家那小子,别的男孩子都好商量!
秦云坚决不回家,索性来找严木根,半路被亲叔叔截住了,“秦云,你不要胡闹了!你们家跟严家是死对头,你别让你爸妈为难了。”
“他们不和,关我们什么事?”秦云一脸不屑。
“你呀,你也不想想,你就是跟了人家,日后两家不好相处呀!”
“什么不好相处?各过各的日子嘛。”
亲叔叔说了半天,也没说服自己的侄女。
严木根依然在家绝食。秦云上门的时候,家里除了严木根,就是严木苗。严木苗咬着严木根的耳朵,怂恿老大抓住机会,说爸妈去赶集了,一时半会回不来。然后他自己躲了出去。
严木苗一走,秦云就将房门关上,毫无顾忌地抱住严木根,发誓一定要跟他在一起。秦云这一激动,也极大地调动起严木根的激动情绪,两个相好的小年轻拥抱亲嘴,什么火热的事都做出来了。等到他们亲热得差不多了,严木苗就在外面敲门,捏着喉管说:“老大,爸妈快要回来了。注意着点喽!”严木根脸红了,看着秦云,“怎么办?我爸妈要回来了。我怕他们——”
“怕什么嘛?”秦云满不在乎地说,“他们还能将我吃了?”
严木根说:“我是怕我妈,要是说什么话,让你难堪。”
秦云皱皱眉头,“行了行了,我还是走呗。”
严木根却又将她拉到怀里,“只要我们俩一条心,我们肯定要在一起,会很快的。”
秦云噘起嘴,“我们还不是一条心吗?人家什么都给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的。”严木根激动地亲了亲她的脸。
外面严木苗又在敲窗了,“喂!老大,怎么回事呀?你真的不怕妈妈回来吗?”
秦云啪地拉开窗帘,严木苗赶紧缩回脑袋。他瞄见秦云从屋里走出来,老大跟在后面,那恋恋不舍的样子让严木苗有点好笑,真是没尝过鲜啦。
等老大回到屋里,严木苗就一脸坏笑,“老大,怎么样?舒服吧?你跟她是第一次吧?”
严木根原本就有点泛红的脸更红了,“什么第一次嘛?”
“哟,哥,你装什么蒜呢?你将别人当傻子还行,可不能将我当傻子。你跟她不干那种事,关门闭户的干什么?”
“你别跟别人乱说。”
“我保证替你们保密!哥,舒服不舒服?”严木苗觍着脸,眯着眼笑,那笑让严木根很不自在,“老二,别拿我寻开心了,好不好?”
严木苗还是很讲信用的,那天的事他没有跟父母透一点口风。
那之后,严木根跟秦云又寻找机会在一起好好地亲热了两回。
三个月后的杏熟时节,他们的亲热终于见了分晓,李小枝和木兰花都无可奈何地认可了这门亲事。没有办法,女崽子男崽子都往死里不争气,两个人胡乱地弄上了娃。
好在双方做父亲的还算拿得起放得下,从订婚到结婚之间的诸多事宜,都由他们商量好的,当然都尽可能地不逆各自婆娘的意愿。李小枝的意愿,必须将婚事办得风光,她女儿不过十八岁,在家从来没受过委屈,到了严家,也不能受委屈,不能下田下地干重活,饭菜不能太差,尤其是早餐,少不了一个煮鸡蛋。诸如此类的琐细,在女儿出嫁前都向严家一一列了出来。
严家乐听了,直觉得这不是娶一个裁缝的女儿,这是在娶一个皇家的公主。木兰花更是气喋喋地对着大儿子捶桌子:你这个没脑子没心肝的东西!你这不是让我们娶儿媳妇,你这是要我们娶一个姑太太!严木根没话可对,只好垂了头,他没想到秦云在娘家的生活那么优越。
严家的日子自从大儿媳妇秦云进门那天起,就逐渐发生了变化。在木兰花看来,多了一张挑剔的嘴,什么事情做起来都不那么舒心。以前三顿饭吃什么,什么时候吃都是由她做主的,她常常将一天的饭菜一顿给做出来,下顿只消热热就能吃,省事。如今不行了,秦云不吃剩饭菜,每顿都得现做现吃。
秦云基本上是不干活的,不是睡觉就是看电视,或者看看通俗小说。她在严家待腻了,就回娘家待着去。
木兰花不好发大儿媳妇牢骚,儿媳妇身怀六甲呢。菱花出于好心,劝过秦云,怀胎期间,还是适当活动活动,要不然,到时候,娃娃不大好生呢。这话经秦云的嘴传到李小枝那里,李小枝硬说是木兰花有意让菱花说她女儿的,跑到严家来,大骂木兰花黑心。
严家乐背地里对大儿子嘀咕:你婆娘就这么娇贵呀?当年你妈怀了好几胎,没少干活,没多吃什么好的东西。你出生前一小时,她还在地里摘菜呢。
秦云预产期前一个月,李小枝就要严木根将秦云送到镇医院住着,必须保证大人和孩子万无一失。由于妊娠期间秦云不爱活动,胎儿又长得偏大,秦云难产,后来被转到市医院,剖腹产下一个八斤三两的男婴,母子平安。严木根给儿子取名严瑞——这就是现在的我。那一年,我母亲秦云十八岁,父亲严木根十九岁。
我母亲秦云大概遗传了我外婆李小枝身上的强霸因子,干什么事都由着她自己的性子。家里人对她都感到有点头痛,没有谁能拿她有办法。
秦云最大的杀手锏就是“蔑视”自己的性命。自从她进严家以来,因为家庭纠纷,她已经做过好多次的“手脚”——不是喝一点掺有大量糖水的“敌敌畏”,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跳河,要么就在身边有人劝阻的情况下,拿剪刀朝自己的脖子上抹。
每当这种事发生后,我那素有“孙二娘”之称的外婆就纠集了一帮秦姓的婶娘叔嫂们,浩浩荡荡地赶来为她们秦家的姑娘“抱不平”。我奶奶木兰花常常成了众矢之的。木兰花年轻时的那些隐私会不厌其烦地被外婆她们抖搂出来,掺杂一些野史内容翻炒一番,弄得木兰花寻死觅活的。有一次,我父亲严木根忍无可忍,当着他丈母娘的面大大发了一顿脾气,“有谁再三番五次地作践我妈,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决不轻饶!”
我外婆怔怔地看了严木根一眼,那张蛤蟆般的阔嘴张了两张,便闭上了,居然不再说话了。她没有想到她这个一向性情温顺的女婿,发起威来也挺不简单的。既然外婆这只“领头雁”都有所屈服了,那帮婶娘叔嫂们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再聒噪的了。
秦云并没有因为严木根大发脾气而有所收敛。当天晚上,她又准备故伎重演——插上房门,哭叫着:“严木根,我要死给你看!我要你做鳏夫!”严木根又气又恨,“那床头上我给你准备了一瓶(‘敌敌畏’)。你喝!你要是被药死了,我给你配最好的棺木!我请最好的土道师给你念经,我让严瑞为你披麻戴孝!你他妈的死了,这家才清净,我严木根才清净!凭我严木根这模样,我还能再娶个黄花闺女!你别他妈的老以死来吓唬人!”
这一回,房门咚地开了。一瓶花露水朝严木根掷过来,伴随一阵变味的花腔般的尖叫:“严木根,你这没心没肝的东西,原来还花着肠子!你巴望着我死,你好再找个嫩娘们!哼!没门!我他娘的偏不死!我他娘的要折腾你一辈子!严木根,千刀剐的!”
那时我还懵懵懂懂,像看戏一样地看着家里发生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母亲秦云是生活舞台上一个非常出色的演员。虽然她后来不再“蔑视”自己的性命了,但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她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表演手段。比如她以装病或娘家有急事来逃避干活,她常常指使年幼的我去向奶奶要钱。她觉得她不能从公婆那里得到什么好处的时候,她就坚决地要分家,另起炉灶。她出色的表演使她在家里有恃无恐,使她成为一个可以自由发挥自己性情的人,过一种她所想要的那种逍遥自在的生活。她出色的表演甚至使她声名远播。我在距家百里之外的中学上学时,我曾心仪的那位女同学就问过我:“你妈是不是很厉害呀?”我当时愣了愣,“你听谁说的?”她诡秘地笑笑,“不告诉你。”当时我对我母亲秦云就有一种扫兴的感觉。
我母亲秦云让我彻底感到扫兴的是我十八岁那年,我正上高三。
离高考不过三周的时间了。我这个被老师和同学公认为“北大料”的尖子生的心理负担越来越重。一天下午,我突然莫名地烦躁起来,临时起意搭车回家。到家时,黑黑的天幕已经垂挂下来。母亲秦云大概已睡下了。我不想吵醒她,便掏出钥匙,借着手电筒暗淡的光,轻轻地打开了门,拉亮了厅堂的灯。意外地,我听到我母亲秦云房间中传来一阵很响的声音。
我以为自己黑夜归家吓着了母亲,便喊了声“妈”,走向她的房间,推开房门,揿亮壁灯。万万没有想到,我母亲秦云居然热火朝天地干着对不起我父亲严木根的事!
我无法忘记那龌龊肮脏的一幕,无法忘记我那敞胸露乳的母亲和那个光着屁股的男人惊慌失措地套衣裤遮羞,忙乱之中竟彼此套错了衣裤。
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山石湾小学的校长袁安定,一个好打麻将的矮胖子。平素我母亲经常跟他在一起打麻将,他们肯定是打麻将时勾搭上的。我感到愤怒,也感到无法理解,我标致的母亲怎么会看上这个难看的矮胖子?他是无法跟我高大英俊的父亲严木根相比的。
我将那个矮胖子狠狠揍了一顿。我母亲抱着我的腿,哀求我放过她的情人。我眼里冒着血珠子,又朝这个丑态百出的小学校长挥了一拳,吼道:“以后再钻到我家,我杀了你!——滚!”矮胖子差不多是滚爬着出去的。
我无法抑制我的羞辱感,我放声大哭,为我自己,为我父亲严木根。
严木根常年在外打工挣钱,他将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寄回家。他寄回的钱,除了一小部分供给他儿子严瑞读书花费,其余的都是他老婆秦云给花销掉了。
秦云生在乡间,长在乡间,却很荣幸地像城里人一样过着“不稼不穑”的生活:她不种田地,吃的和喝的都上半里外的集镇上去买。她还有好摸牌的习气,又常常手气很背,输钱总是家常便饭。她一点不心疼钱,好像那些票子都是从天上掉下来,地上冒出来的。她常常恬不知耻地打电话向严木根叫穷,怨严木根不会挣大钱。
木兰花非常憎恨秦云好吃懒做,说秦云是严木根给惯坏的。而严木根总是替秦云辩解:她身体不好,有什么办法呢?
木兰花冷笑:什么身体不好?你娶回的是一个姑太太!你看她那脸色白里透红,走起路来,能搅起一阵风!身体哪点不好?哪像中年妇女?你再拿镜子照照你自己,满脸的褶子,你都快成小老头了。唉,谁叫你当初不听娘的劝,找对象非要找好看的。人光外表好看,心里一团漆黑,你一辈子跟她没舒坦日子过!
木兰花说得没错,严木根有秦云这样的老婆,是没有舒坦日子过的。现在,连我——她秦云的儿子也感觉没有舒坦日子过了。她干的丑事我亲眼目睹,我能无动于衷吗?
秦云涕泪交加,哀求我不要将她的丑事告诉我父亲。
我仰头盯着布满蜘蛛网的天花板,开始以我父亲的语调审问秦云:“你跟他多长时间了?”秦云迟疑着不肯说。
我拍着桌子,“你说!”
秦云有点慌乱,“六、六年了。”
六年了?!你居然欺骗了我爸六年!盛怒之下,我揍了秦云一拳。
我爸出去打工,你就跟他在家鬼混?!怪不得你经常将我驱到这驱到那——驱到外婆家,驱到奶奶那儿,原来你是跟人鬼混!怪不得你要将房子做到这人烟稀拉的山脚。我越想越气,又狠狠揍了秦云几拳。
秦云耷拉着脑袋哭泣,耳朵上那对金耳环晃悠着。我恨不得一把将它们给扯下来。这是我爸给你买的,你配戴它们吗?你不配!
“从今往后,不准你再做对不起我爸的事!你要有点良心。你成天在家,什么事不干,靠着我爸来养你。你还跟别人鬼混。你好意思吗?!你要干点活。你不能白吃白喝!”我抓过我的书包,疾步朝门口走去。
瘫坐在地上的秦云马上爬过来,拽住我的腿,哭着说:“严瑞,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呀?”
“你管不着!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我抬脚使劲踹她。
“严瑞,别走。妈,妈求——你了!”她死死拽住我,“你还没答应妈——”
“答应你什么?!”我吼道。
秦云的声音低下去了,“你不要告诉你爸,好吗?就算妈求你了。好吗?妈一时糊涂……”
糊涂?!六年都糊涂了吗?!
她松开手,泪流满面,可怜巴巴地说:“严瑞,你真的要走吗?你真的不要你妈了?”
我愤怒地哼了一声,跌撞进了黑暗,将那哀戚的哭声甩在身后。
我并没有走远,我的手电渐渐灭了。摸索中我跌坐在地。我非常痛恨我母亲秦云。我很快就要高考了,我因为感觉不堪重负才回家,回家原本希望能得到母亲的些许抚慰。可是——可是却撞上了她的丑事!我该怎么办?!
我在外抖嗦着过了一夜,有生以来最难捱的一夜。天终于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我有些茫然了,去学校?我的头昏胀得要命,不停地打喷嚏,额头发烫,浑身有种湿热感。我肯定是病了。我这样子能赶到学校吗?恐怕不能。
家在咫尺。但我不想回家,不想见到无耻的母亲。
我拖着软软的身子去我奶奶家。
我勤劳的奶奶木兰花早已起床,正在院中剁猪菜。她一见我,有些惊喜,“严瑞,这一大早,你从哪里来?”我无力地说:“奶奶,我很不舒服。我想在您这里睡会儿。”奶奶赶紧将我扶进内屋。我一仰身,轰然倒在奶奶的床上。
我爷爷严家乐被我奶奶木兰花从床上拽起来,“严瑞病了,看样子病得不轻,你赶快去找个大夫来。”严家乐不太乐意,“他妈呢?自己儿子病了,都不关心?像话吗?”木兰花发火了,“少啰唆!快去!要是孩子有个好歹,我扭断你那歪脖子!”严家乐不敢怠慢,拎出自行车,骑车到镇上找来有点名气的胡大夫。胡大夫给我诊断了一番,开了药。木兰花急切地问:“胡大夫,我家严瑞没什么大碍吧?”
“严重的风热感冒。吃吃药,多喝水,注意休息,过两天就会好的。”
送走了大夫,严家乐说:“我去后山那边将秦云喊过来。”我想说:不要喊她,我不想见她。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木兰花语气冷冷地说:“喊她来干什么?”
严家乐说:“她是严瑞的妈。她儿子病了,不能喊她来?一代管一代。我看你这老婆子脑子有毛病。我偏要去喊!”他咚咚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我睁了睁眼睛,“奶奶,我想喝水。”
我奶奶端来了一碗糖水,拿勺子喂我。我喝了一口,摇头,“奶奶,我想喝白开水。”奶奶又换来白开水,低头一勺一勺地喂我。因为早上太忙乱,她的银发蓬乱不堪,额前的那一绺银丝时不时地垂到我的脸上。她唠叨着要我以后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别以为自己是个大小伙子,就将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身体不行,什么事都干不成。你都快高考了,更要注意身体。要是在考场上病了,那可糟了。这回一定要好好养养。”我很难过,原本抑制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趁奶奶不注意,我赶紧从被窝中抽出手将腮边的泪擦掉。
我不能让我奶奶木兰花看见我流泪。木兰花一向不喜欢一个大小伙子掉眼泪。她会追问我为什么要哭。我能跟她说我母亲秦云的事吗?秦云曾经那么恶毒地羞辱她“破鞋”,她知道了秦云也是个“破鞋”,她能无动于衷吗?她会不会告诉她儿子严木根?她儿子好歹也是条汉子,他知道了会怎样?他能无动于衷吗?
我不能跟我奶奶说。我不能跟任何人说。家丑能外扬吗?
我喝了些水,强打精神说:“奶奶,我想睡一会儿,您去忙您的吧。”奶奶替我捋了捋被子,摸摸我的头,“捂着被子好好睡一觉,发发汗,会好得快的。”然后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了。
我迷糊着睡了……
我好像进了戒备森严的考场。监考老师都穿着保安制服。各科试题一古脑儿发了下来。我脑子里乱嗡嗡的,考题答得驴头不对马嘴。
我父亲严木根特地为我高考赶回家。他对我高考的结果很感意外,“严瑞,以你平时的成绩,你一定能考上大学的。”见我神情沮丧,他便转了话锋,“不过也没什么。再来一年,准能行。”
严木根在家的那些天,秦云像跟屁虫一样跟在他的身后,给他端吃端喝,很殷勤。我有些厌恶母亲秦云那虚伪的面孔。好几次我都想向父亲戳穿母亲的事,但话爬上喉管又很快滑回去了。我不能说,但我必须给父亲一点暗示。
我让母亲去肉店割肉。趁这个机会,我坐到了父亲的面前,“你不在家,妈很寂寞。”
“是。我不在家,你也不在家,她一个人在家是很孤单的。但又没有办法,我又不可能一天到晚在家陪着她。”我善良的父亲居然还检讨自己的过失。我感到有点悲哀。
“爸,你出去打工,最好将妈也带上。”我说出想了许久的话。
严木根摇摇头,“你妈能干什么?外面挺苦的。带上她,让她受苦,也是我的负担。”
“负担?”我有点生气了,“她在家,不也是你的负担?她什么也不干,整天游手好闲——”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妈!”严木根沉下脸。
“反正你要带上她,免得生是非。”我也虎着脸,不依不饶。
严木根有点警觉起来,“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你妈的?”
“没有!”我气恼地大声说,“反正你必须带上她!”
秦云回来了。她听到我的话,脸色有点白了。
“严瑞要我带你出去。”严木根对秦云说,他微笑着,目光很温煦。
“你说呢?”秦云以搔头发来掩盖她的慌乱,她不敢直视严木根。
“我问你呢。外面挺苦的。吃的,喝的,住的都比不上家里。只怕你出去待不惯。”
我很不喜欢父亲严木根那软腻的口气。我乜斜着母亲秦云,“苦?别人怎么过的?待不惯?别人怎么待的?”
秦云紧抿着嘴唇,神情有点凄然,“那是。别人能过的,我也能过的。”
……
一阵嘈杂声。
我醒了,我从现实般的梦中钻出来,脑海里依稀闪着母亲秦云那张神情凄然的脸。我猛然想起我昨夜狠狠打了她,想起她苦苦哀求我不要走,想起她说的“你真的不要你妈了吗”,想起她哀戚的哭声……我心里如同百蚁噬咬:她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是不是从此真的不要她了?我要不要我父亲严木根呢?——当然要。而我又是她和严木根两个人共同制造出来的所谓的“爱情结晶”。无论如何,我和他们在血缘上都是摆脱不了的“血浓于水”。
我渐渐清醒了。外面的嘈杂声渐渐清晰,有点条理了。
“真是弄不清楚。好端端的寻什么短见!丈夫心肠好,又会挣钱。儿子念书又聪明。老人也没什么拖累的。独门独户,吃香的喝辣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还不满足。真是心太闲了,活得腻烦。”
“很严重。正送医院抢救。看样子不是再吓唬人了。喝了水剂的,又服了粉剂的。弄不好,就没救了。这回真是赤心要死。为的什么呀?啊?”
“谁知道哇?昨天下午我们几个还在一起玩牌。她输了,还欠我五十块钱。她还笑嘻嘻地说今天还我。”
“严瑞病了,暂且不要告诉他。”
……
我母亲秦云!他们是在说我母亲服毒了!我掀掉了被子,拉开门,跌撞着出去了。
外面聚集着许多人。他们看见抖抖索索的我,都有点惊诧。二婶绣文跑过来,扶住我,摸着我的额头,“严瑞,你烧得厉害,跑出来干什么?”
我浑身打着颤:我妈——妈是不是服毒了?!
“在医院抢救。应该没什么大碍的。你现在回去好好躺着。听话,啊?”
我知道我母亲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我跌坐在地,号啕大哭。
二婶和其他几个人将我架回内屋。我挣扎着哭喊:我要去见她!我要告诉她,我不告诉我爸爸!我以后再也不打她了!我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了!——我喊不出来了,我的嗓子哑了。
两个小时之后,我母亲的脸上覆盖了一张黄纸,头枕着厚厚的黄纸,平躺在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她的床头摆放着一碗雪白的米饭,米饭上插满了烟雾缭绕的檀香柱。我带病跪在母亲秦云的灵床前,呼吸急促,头疼欲裂。但我必须坚持。
我母亲死了,我外婆那边的重头戏肯定是不会罢演的。大家都为这件事担心。
“秦家肯定要来做‘姑娘会’的。”
“做什么‘姑娘会’!也得问问自己姑娘是什么货色吧。”
“秦家和严家结亲这么多年,见过秦家人讲过理吗?这回姑娘真死了,他们能罢休吗?”
“赶紧做些准备,别让秦家人胡来!”
……
村里的一些热心人将我家和奶奶木兰花家比较值钱的东西转移到别处。到我外婆家一大批人涌来的时候,防范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我奶奶和我爷爷也被大家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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