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歌-往事并不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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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几年前的旧故事,现在说起来,不过是一场夜雨,几阵清风。

    1.

    当水花溅起的时候,正在水族馆参观的游客们很多都将目光向这边投过来,原本正在进行的美人鱼表演忽然被打断,一个带着金色假发,穿着金色鱼尾裙的美人鱼,从偌大的玻璃水池里灵巧地爬了上来。

    她浑身湿漉漉的,并不理会周遭好奇的目光,脱下鱼尾裙,飞快地向着水族馆的出口处跑去。

    外面的阳光很强烈,她觉得有些不适,湿漉漉的金色假发拖到了地上,旁边经过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她面色苍白,目光里掺杂着茫然和焦急,水族馆门前的人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在这样熙攘的人群中找到她们并不容易。

    听见响动的经理满脸怒气地向这边跑来,对着她大声呵斥道:“陈阿水,你有没有搞错啊!能不能不要给我找事了?表演得好好儿的,谁让你出来的?不想干就给我走人!”

    倒是他这样大声地叫嚷吸引了人群的目光,一些人看戏一样地围成了一个圈,看着事态的发展。陈阿水有些窘迫,脸上一阵绯红。

    低下头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说:“妈妈,快看,是刚才的那条美人鱼。”

    陈阿水有些惊慌地抬起头,果然看见了她正急切寻找的两个人——年轻女人和她年幼的孩子。她的目光和那个年轻女人的目光有短暂的接触,年轻女人对她微微地笑了笑,低下头轻声对孩子说:“海潮,不能没有礼貌,要叫姐姐。”

    海潮。这是罗子墨的孩子不是吗?

    海上明月共潮生。罗海潮。

    孩子的嘴角上满是冰激凌,她咧开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美人鱼姐姐。”

    她看着女人拉着她的手走进了汹涌的人潮中。

    外面随处可见的广播正一遍遍地放着一首新歌,蔡卓妍用华美的声线唱着:“如果年华真的似水,为何退不去?如果人生真的如梦,为何醒不来?一切都要靠时间,总有忘记的一天。如果真的这样,为何忘不掉?往事并不如烟。”

    往事就是这样,来得似火,去得却并不如烟。

    经理还在继续训斥,陈阿水低下头轻轻地说了声抱歉,然后用手拨弄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套上鱼尾裙,跳进了水池。她依旧在水里做着各种程式化的动作,旋转、跃身、倒立,脸庞在斑斓的聚光灯下泛着一种奇妙的光泽。

    脖子上那张被细心装裱过的蓝色证件和她整体的造型很不相称,可整个水族馆的人都知道,即使是在水里,她也不会将它取下来。

    那是一张小小的蓝色证件,贴着的照片已经被揭了下来,上面只剩下一行五号楷体字——

    记者:罗子墨。

    这里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一直带着那样一张小小的证件,虽然大家有过各种猜测,例如是为了纪念自己离开或者死去的爱人,但是没有人认为戴着一张证件在身上有何意义。

    或许这就是爱情,如同一场梦境,在自己的夜色里深入和淡出,于别人,无关痛痒,不值一提;于自己,却视如珍宝,此生不换。

    晚上九点钟下班,加上在路上耽搁以及坐车的时间,一般回到家的时间是晚上十点钟。

    陈阿水换上了宽大的睡裙,踮着脚从柜子的最上层拿下一盒泡面。她边吃泡面边看电影,那夜看的是《中央车站》,巴西电影,无关爱情,有昏黄的色泽,透着一种小情小调的温馨与欢喜。

    “或许我们需要一段时间独处,以便能感触彼此灵魂的深处。当第一次在中央车站楼梯口相逢时,我们伫立良久,却未曾想过,会迎来这场命运的交集。”

    陈阿水不是第一次看这部电影了,这段台词却是一直记着的,偶尔会在脑海里浮现。爱情盲目而不自知,回忆和遗忘,都是一个人太过执拗了而已。

    她回想起白天在水族馆见到的那个美丽优雅的女人和那个可爱的孩子,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个女人应该是叫沈颜。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和看着街上每一个陌生人的目光没有什么不同,陈阿水想,她应该已经不记得自己和她是有过一次交集,打过一次惊鸿一瞥的照面的。

    临睡前,她翻看了一下最近的报纸。

    “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海豚遭捕杀,潍坊六村公然出售海豚肉。(新民晚报)”

    “这一带日本居民经常在十月至第二年的四月捕捉海豚。今年以来,在政府规定限额下,他们捕捉了六十多条条纹原海豚。通常他们是将海豚的肉制成罐头,在超级市场销售。(新加坡早报)”

    陈阿水心里无端地觉得烦闷,她将空调调低了两度,但还是觉得闷热,索性推开侧门走到阳台上去吹吹冷风。这座尚算不得发达的北方城市有很美的夜色,灰与蓝的天空中繁星点点,那些繁星,好像不经意地一瞥,便足以把每个人心底的阴霾驱散。

    一定很少有人看过凌晨三四点天空中的蓝色,那种不好描述和形容的蓝色,好像没有一丝杂质一样几近透明,陈阿水拉开窗帘就可以看到,那种蓝让她感到熟悉和安心。

    浅塘镇。

    如果记忆真的可以冰冻,是该保存还是该丢弃?

    最后,陈阿水竟只裹了一件披肩,在阳台上沉沉地睡去。果然和过往一样,又是无止尽的梦境。梦里有让人沉溺的蓝色海水,先是宁静地延伸,最后变得汹涌起来,再转眼就是凄厉的风暴。梦境中的自己站在船只上在海面漂泊,好像孤立无援的岛屿一样。

    天空变成了黑色的幕布,船只来回摇晃,好像要被撕裂一般,长发在风中肆意地飞舞着,可内心却没有丝毫恐慌。

    “是你要来带我走了吗?罗子墨……”她轻轻地呢喃道。

    忽然,铃声大作,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陈阿水从梦中惊醒,看到自己在阳台上睡着了的时候自嘲地笑了笑,用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然后向房间走去。手机躺在沙发上,陈阿水拿起来看了看,是顾嘉宝打来的。

    “喂,嘉宝,这么晚了,有事啊?”

    “阿水,小川明天出狱,你陪我一起去接他吧。”

    “明天?”陈阿水的声音里有几分讶异,继而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五年了吗?”

    那边的顾嘉宝倒是声音欢快:“哈哈,是啊,不知不觉就五年了。我家小川,哦,不不,你家小川,终于可以出来了。怎么样,明天陪我一起去吧?这几年你一次都没去看过他,他可是你哥哥啊……”

    陈阿水的眼神变得黯淡。陈小川,这个名字早已经被自己埋葬在时光的洪流中,不想提起,也几乎已经忘记了。伸出手指算一算,好像是到了他该出狱的时候,讽刺的是,自己的亲哥哥,目前唯一尚在人世的亲人,却要别人来告诉自己关于他的事情。

    陈阿水叹了口气:“好,我明天和你一起去。”

    2.

    监狱在郊区,开车大概要四十分钟的时间。因为周末水族馆人流量大,所以经理只批了陈阿水半天的假期。

    车厢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可两个女孩却都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陈阿水取笑顾嘉宝:“你能不能开车啊?手怎么抖得跟抽筋一样?”

    顾嘉宝斜了她一眼,腾出一只手来点了一支烟放到嘴里:“这段路我都开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熟得跟回家一样。”中午的阳光很明媚,透过玻璃窗射到了顾嘉宝的脸上,她的眸子里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宁静和坚定,是时光给她留下的沉淀。

    陈阿水想问一下顾嘉宝,每隔一个星期来来回回开上一个多小时的车,只为了等待那十五分钟见面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可她张了张嘴,却问不出来。关于爱情的种种情绪,定然是沉默、坚韧、不可说的。

    倒是自己觉得十分忐忑,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陈小川,因为他连带着的关于浅塘镇的记忆太多,甚至她尚不能肯定他是否原谅了她。她觉得他依然在恨自己,犹记得那些警车和各地的采访车进入很少有生人来的浅塘镇,将他带走时,他最后投向自己的那种目光。

    以一个正值青春期,敏感早熟的女孩子看来,那目光是包含恨意的。

    顾嘉宝似乎察觉到了陈阿水的沉默,她偏过头来看向陈阿水,揉揉她的头发说:“别担心了,都过去那么久了,没事的,再说也不能躲避一辈子吧。

    “阿水,他可是你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陈阿水点了点头,努力拉回自己飘远的思绪:“对了,嘉宝,小川出来后你和他有什么打算啊?”

    烟已经抽完了,将烟蒂掐灭之后,顾嘉宝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茫然:“我不知道。”几秒钟后她笑着将脸凑到陈阿水身边说道,“我当你嫂子好不好啊?”

    陈阿水看着顾嘉宝精致的面庞,忽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九年过去了,她依然守护着他。

    九年可以让一棵小树长成大树,可以让一条河流慢慢干涸,可以让本应天真的人变得现实,可顾嘉宝给予陈小川的那份爱,仍旧安安稳稳地等在时光中,不曾消减半分,也不曾离开半分。

    陈阿水给她一个灿若晨光的微笑:“你在我心里早就是我嫂子了。”

    顾嘉宝吐了吐舌头,带着一种不露声色的狡黠,继而语气有些愤怒地道:“就是哦,陈小川凭什么不要我啊?嫌我胖了我可以减肥,嫌我瘦了我可以增肥,嫌我矮了我可以穿高跟鞋,嫌我高了我可以只穿平底鞋,嫌我不淑女我可以变淑女,嫌我不温柔我可以温柔一些,不接受我总要给个理由吧。”

    陈阿水不觉得陈小川好,不觉得陈小川有哪一点配得上顾嘉宝。在她的记忆中,她与他一同生活的那些年里,陈小川树立的形象一直是可以用尽她能想到的所有反面词语,例如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抽烟酗酒等等来形容,他简直就是浅塘镇典型的痞子。而顾嘉宝这个虚妄人间不可多得的珍宝,美丽又清醒,痴心又单纯,偏偏穷尽自己的韶华等待一个不愿意回头看的人。

    就算你再不堪,也总会有一个人将你视为珍宝;就算你再美好,也总会有一个人对你视而不见。

    爱情里,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

    陈阿水和顾嘉宝坐在车里。顾嘉宝看见陈小川穿着白色T恤,从冰冷冷的铁门里走出来之前,以为自己会哭鼻子,可等到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心情异常平静。

    她转过脸看了看身边的陈阿水,说:“一起下去吧。”

    陈阿水隔着车窗远远地打量着陈小川,忽然涌上一股心酸的感觉,她微微地叹了口气:“你先下去吧,小川不知道我要来,再给我几分钟的时间……”

    陈阿水看着顾嘉宝一步一步地走到陈小川面前,她给了他一个很大的微笑,如向日葵一般。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摸了摸他短短的头发。

    记得这五年来自己和陈小川只通过一次电话,他在电话中只说了一句话:“害死自己的父亲,把自己的亲哥哥逼到坐牢,陈阿水,你现在舒服了吗?”那还是他被抓进去第一年的时候说的。五年来,这句话好像梦魇一般缠绕着她。很多次她从梦中惊醒,脑海中回荡着的都是陈小川的这一句质问,然后她环顾一下周遭的环境,觉得自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所幸那段时间里有奉涯陪着,有时候尽管只是一个电话,或者一条短信,却足以让不安焦躁的心平静下来。有些人好像天生就可以给你一种安全感,奉涯就是这样一种人。

    顾嘉宝伸手去摸陈小川短短的头发时,手腕上的银色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着。没有记错的话,那一年陈小川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就是这个银色的镯子。

    陈小川看向顾嘉宝,话语里有一丝责备的意味:“嘉宝,不是说过不让你来接我的吗?怎么还是来了?”

    她摇着他的肩膀笑了,眸子里有隐藏不住的开心:“我当然要来啦!”她说得理直气壮。

    陈小川是伸手去拉车门的时候,才看见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陈阿水。第一眼他没有认出来,毕竟有过那么长时间的分离,以及刻意的遗忘。

    陈阿水形容不出陈小川当时的表情,好像不是她事先设想过的任何表情,愤慨、漠然、生气,好像都不是,陈小川的表情里夹杂着诧异以及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五年的时光真的可以改变许多,陈阿水抬起头看着眼前已经明显有了成熟和稳健味道的男人,轻轻地喊了一声“小川”。原来自己这么长时间的怨恨,一句“小川”就可以释然。

    毕竟的确如嘉宝说的那样不是吗?现在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和依靠了,仅凭这一点,就应该足以放下关于过去的种种怨恨。

    打过招呼之后,陈阿水提议,三个人开车去了琴岛。傍晚时起了风,天气不再那般燥热。

    经过一座长桥到那座孤岛去的时候,夕阳西下,海和天都是一片宁静的蔚蓝色,海水轻轻地拍打着近处的礁石,甚至可以看见细微的水珠在空气中慢慢地散开来。

    陈阿水在风中张开双臂,走在陈小川和顾嘉宝的前面,偶尔回过头去,看到陈小川自然地牵起了顾嘉宝的手,顾嘉宝微卷的长发在风中肆意飘扬,陈小川的裤脚略微卷起,一切看上去似乎都那么和谐。

    五年的牢狱生活让陈小川身上的飞扬跋扈得到了沉淀,他们的手牵在一起,好像极其自然,可陈阿水还是在陈小川的眼角眉梢看到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陈阿水无法得知看到这一片海域时,他们会想到什么,会不会和她一样发现记忆其实从未远去,往事从未如烟,那些巨大的海浪冲击着依旧安稳的礁石,年少时期的很多人、很多事,都好像横亘在涌动生命里的巨大礁石,躲不开也挪不走。

    她不得不想起浅塘镇,不得不回想起那个靠海的,可以用贫穷、落后、愚昧来形容的偏远渔村,但无法否认的是,那是她所有爱恨开始的地方。

    几年前的旧故事,现在说起来,不过是一场夜雨,几阵清风。

    3.

    奉涯的电话是陈小川出狱一个星期后才打过来的。

    陈阿水去机场接他,算一算奉涯这一次去法国竟然去了半年时间。他给了陈阿水一个轻轻的拥抱,然后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年幼时共同拥有的记忆和秘密成为两个人所有默契的源头。

    奉涯递给陈阿水一个盒子,打开来看,是一瓶小小的香奈儿香水。陈阿水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你知道我从来不用香水的。”

    奉涯说:“很多坚持都是可以改变的。”

    陈阿水浅浅地笑着不去回他的话,她不是愚笨的女子,自是懂得他话里的含义和他所有的情感。

    她想起那日在水族馆看到的那个叫做罗海潮的孩子,她第一眼见到那个孩子朝她微笑时,就觉得自己这一生都要为罗子墨画地为牢了。他是她生命里出现过的骄阳,给予她温暖,给予她光亮,时至今日都没有什么可以取代。

    两个人在餐厅吃饭,奉涯问她:“嘉宝现在怎么样?”

    陈阿水切了一块牛排放到嘴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嘉宝到现在还在等着小川。”顿了顿,她又说,“你也知道,过一阵子等小川安定下来后,他肯定会把孟兰接来的。你认为小川会因为嘉宝而辜负孟兰吗?”

    奉涯的脑海中浮现出孟兰的样子,浅塘镇那个不怎么说话的女孩子,笑起来都是羞涩的,算起来也有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奉涯擦了擦嘴,说:“嘉宝就是太傻了。”

    午后的阳光照在玻璃窗上,泛着很好看的光泽,从餐厅的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远处隐隐约约浮现的海面和琴岛。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此情此景有一种前尘往事的感觉。

    过了许久,奉涯问陈阿水:“现在还在水族馆上班吗?”

    陈阿水点了点头,笑着对他说道:“是啊,你有时间可以去看看我这条小美人鱼。水族馆每周都有海豚表演呢。”

    奉涯稍微愣了一下,他想起了在法国的那些整夜整夜的梦,或者也不能说是梦,只是因为想念而对过去场景的一种再现罢了。

    藏蓝色的天空中是闪烁的星星,然后下面便是有着巨大礁石的海面,尚且只是小小少年的他站在那里,看着从浅水区腾空而起的海豚,它们的皮肤在月光下散发着神秘而浪漫的光泽。

    他看向陈阿水,提议道:“什么时候我们回浅塘镇,回渔村去看看吧。”

    陈阿水不答话,端起咖啡杯放在嘴边,只是浅浅地笑着。这么多年来,她又何尝没有想过要回到浅塘镇,去看一看那里熟悉的街道和风景,缅怀一下遗落在时光中的过去,以及搁浅在流年中可以被回避的爱恋。

    这一夜,陈阿水没能睡得安稳,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勇气回到浅塘镇,回到渔村;她不确定那里的人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待她,会不会把她当做一个祸害或者是灾星;她更不确定会不会在那里想起虚妄人生中最有存在感的那段爱情。

    她甚至不再确定莎乐美是否还记得她,还愿意把她驮在身上在蔚蓝的海域里游走。

    夜也似乎随着这样的思忖变得冗长起来,陈阿水睁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直到天亮,最终还是决定回去看看。天亮之后,她拿起手机拨通了顾嘉宝的电话:“奉涯和我打算回一趟浅塘镇,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顾嘉宝接电话时还是睡意迷蒙的样子,一听到要回浅塘镇立马来了精神,在那边雀跃地说:“好啊,好啊!我从来没有去过渔村,我也想去小川长大的地方看看呢。”

    “嗯,好,我马上上网订机票。对了,嘉宝,你问一下小川,看他是不是愿意一起回去。现在你和他熟一些,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那天清晨,顾嘉宝挂了陈阿水的电话之后,就拎着一份米线进了陈小川工作的那家网吧,帮他拿好筷子看着他吃完后,问道:“小川,明天我和阿水会一起去浅塘镇,你要不要回去?”

    陈小川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大口大口地吃着米线。

    吃完后,他抱怨了一声:“太辣了。”然后看了看身边穿着连衣裙的顾嘉宝说道,“你帮我把孟兰接来吧,前几天我给她打了电话,她说想见见我。”

    说完之后,陈小川继续迎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忙着收银找零,没有再回过头去看顾嘉宝一眼。

    那天,陈小川不需要上夜班,夜里十二点就有人来接班,他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摸了摸口袋,拿出一支烟点上,然后便向外面走去。

    走出去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顾嘉宝,对她笑了笑:“回家吧。”

    顾嘉宝不理会他说的话,依旧固执地跟在他身后,他去推自己摩托车的时候,她就迈开腿坐了上去。陈小川还是好脾气地对她笑道:“你想去我的狗窝看看啊?那好吧。”

    他把摩托车开得飞快,午夜的街头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顾嘉宝看着自己和陈小川在路灯下一闪而过的身影,那一刻她无比期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就这样环住他的腰坐在他身后,一直这样下去也是好的。

    摩托车在小巷中间穿梭着,那些看上去几乎没有差别的小巷,夹杂着贫穷、落后和肮脏的气味,闪着暧昧的灯光,还可以听见搓麻将的声音,偶尔会在巷尾看到几个打斗的少年。

    最后,陈小川的摩托车在一间低矮的平房前停了下来,顾嘉宝从摩托车上跳下来的时候,裙角沾上了一点汽油,看上去脏兮兮的。她跟着他进了屋,房间很小,袜子以及吃完的方便面盒子随处乱扔,墙上贴着的海报是大嘴巴的舒淇,很性感。

    顾嘉宝在床头坐下,对正来回晃动着水瓶试图找出一点开水的陈小川说道:“你和我说说孟兰吧。”

    陈小川不屑地笑了笑,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有什么好说的,我都五年没有见过她了,她长什么样子我也不记得了。”

    顾嘉宝接过白色的瓷杯,抿了一口水,问道:“你很爱她吗?”

    房间里摆放的东西太多了,这句话仿佛在房间里回荡着。陈小川点了一支烟,在顾嘉宝身边坐下:“什么爱不爱的,那是你们这些人会想的问题。我身边有过不同的女孩,我不觉得谁和谁有什么不同,孟兰也不例外。我坐牢的这五年,她不声不响地等着我。再说我和她本来就有婚约,这么多年了,我总要给她一个交代。”

    “那我呢?”顾嘉宝听见自己的牙齿和瓷杯因碰撞而发出的清亮声响。

    “你?什么?”

    “你爱我吗?”

    香烟在陈小川的指间忽明忽暗地燃烧着,顾嘉宝看着他的脸时,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句话——我虔诚如信徒,你清冷似云雾。

    她手腕上的镯子还在来来回回地晃动着。

    陈小川没有看向她,声音听起来也是缥缈的:“像你这么好的女孩,自然是会遇上可以给你幸福的男人的,何必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一吊就是这么多年呢?”

    当时外面的月光十分清亮,整个房间里也是一片清辉。陈小川继续说道:“孟兰会做饭、洗衣服,结婚之后还会给我生个孩子,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吃点饭喝点小酒打个呼噜就过去了,什么情情爱爱的,不过是自己累了自己。”

    陈小川说完后往床上一躺,面朝里便闷头睡了起来,然后他听到了顾嘉宝的哭声,而且他觉得那哭声和他曾在监狱里听到的即将被行刑的犯人的哭声,在某种程度上竟有相似之处,听着都让人觉得揪心。

    接着陈小川听见顾嘉宝窸窸窣窣地脱掉了鞋子,然后挨着他躺了下来,她从后面环住了他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脖颈间,他感觉到了顾嘉宝的身体在抖动,她还是在哭。

    陈小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在空气中来来回回地打着转,好像岁月都苍老了一般。

    他忽然转过身来,将背后的女孩拥进怀里,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喊了一声“嘉宝”,便觉得要泪流满面了。

    以至于在以后的时光里,顾嘉宝会觉得自己慢慢地忘记了很多东西,然而却不会忘记那一句月光下的“嘉宝”,如此惆怅却又无可奈何。

    出狱的这一年,陈小川二十六岁,顾嘉宝二十二岁。

    这个世界在两个人面前展开的是不同的姿态——因为父亲经商而离开浅塘镇的顾嘉宝,毕业后在她父亲的公司里做得风生水起;陈小川则在一家网吧找到了一份收银的工作,作息时间日夜颠倒。顾嘉宝曾尝试着说服父亲让陈小川进他的公司,但父亲却不留余地地拒绝了,陈小川自己也不同意。

    那家网吧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顾嘉宝每次出现在那里的时候都会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她这样明媚的女孩,和阴暗的巷子以及污秽的网吧完全是格格不入,她坐在柜台后面陪陈小川一起收银,对进进出出的年轻的男孩女孩咧开嘴笑。

    顾嘉宝接受这种和陈小川不清不楚的关系,她知道他们是友情之上,恋人未满。陈小川会在网吧没有多少人的时候一边打着游戏一边对身边的顾嘉宝说:“你以后少来找我吧,对你没好处的,我既没有工作也没有钱。”

    他这样说的时候,顾嘉宝就会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说:“没关系啊,以后我们可以到琴岛开一家酒吧或者是旅馆,我名字都想好了。”

    他咳了咳,低下头去,说:“嘉宝,你也是知道的,我以后会和孟兰结婚。”

    顾嘉宝没有见过孟兰,她是在浅塘镇认识陈小川的,所以对于渔村的事情并不了解。但她听陈阿水提起过,在南方偏远的渔村,早早地订婚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她说孟兰的父亲和自己的父亲是很好的朋友,陈小川十九岁那年就和孟兰订了婚,本来是说好两年后结婚的,可是陈小川坐了牢,孟兰也就等了他五年。

    陈阿水说起这些的时候叹了口气,没有看顾嘉宝,而是转过头去看向窗外。

    4.

    回浅塘镇的前一晚,陈阿水睡得很早。

    她梦到自己溺水了,被大片海水包围着,腥咸的海水从鼻孔、耳朵,甚至是眼睛里灌了进去。她可以感觉到自己正一点点地下沉,像是一座岛屿的沉没那样,沉进深不可测的海底。然后她隔着汹涌的海水看见了他,他正静静地躺在海底,面色安详,好像只是暂时沉睡过去一般,好像只要她给他一个吻他便可以睁开眼睛,便可以轻轻地喊出她的名字。

    陈阿水试图走近他,可是她却没有力气了,甚至连身体都不受自己控制了。他就近在咫尺,可这咫尺的距离却是她跨越不了的。她在现实中无法再见到他,就连在梦境中也无法再靠近他。

    “罗子墨……”她向他伸出手,“罗子墨,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溺水的感觉越来越痛苦,让睡梦中的陈阿水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的手臂徒劳地在空中挥舞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可四周都是虚空,都是风。

    梦里的她开始流泪,那液体和湛蓝的海水混到一起。忽然,躺在海底的罗子墨变得支离破碎起来,海水剧烈地晃动着,那从年幼时开始就让她觉得恐怖的渔村男人嘈杂的声音被一遍遍地放大:“捉到那只海豚,快,对,杀死它!”

    她忽然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一扬手碰翻了床边柜子上的玻璃杯,玻璃杯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陈阿水缓缓地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在黑夜中瞪着眼睛,打开灯之后才发现枕头上已经满是泪痕。

    她抽出一张纸来擦了擦眼泪,然后微微地笑了笑。这样的梦境自她十七岁开始便出现了,甚至在很长一段日子里她都是依附这样的梦境生存,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梦境里她才可以见到他——罗子墨,于时光中走散的故人,今生再不得见的爱人。

    身旁的闹钟正指向四点,天快要亮了,陈阿水无心再睡觉,便起身拉开窗帘,看着外面有些发白的天空发呆。如果不是要再一次回去,那些封尘的回忆,她是永远不会再触碰的。

    陈阿水记得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那一年她也不过是十一二岁的样子,和父亲吵架后,她趁着夜色悄悄地跑去了远方的海域,静静地坐在浅水区的巨大礁石上,用脚踢着海水,看着那些在月光下跳跃的海豚,看它们对自己微笑,目光里满是安详与和善。

    忽然有海浪打过来了,陈阿水一个重心不稳失足滑落,本以为自己会这样死掉,在那一刻,却有七只海豚将自己包围,那是只有月光和海岸做见证的奇妙一夜,七只海豚用尽力气将她推向了岸边。

    莎乐美是那只领头的海豚。

    陈阿水第一眼看到莎乐美的时候就被它晶亮的眼睛给吸引住了,纯净却又好像蒙着一层雾气般让人心疼。陈阿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在这片海域看了太多残忍的杀戮场面,所以眼睛总是雾蒙蒙的,有泪流不出的样子。

    后来陈阿水学会了游泳,在没人的时候她会一个人跳进那片海域,有时候晚上海面上会有不小的风浪,但她不害怕,就在那样的呼啸着的海域里肆意地游着。第一次触摸到海豚光滑的皮肤,第一次看见海豚在月光下腾空而起,第一次被一只海豚轻轻地顶起来,第一次用自己想着的称呼念出海豚的名字……和它们在一起的时候如此宁静,好像完全融进了它们的世界一样。

    她一直以为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宁静与秘密,直到后来的某一个夜晚,她听见身后传来奉涯的声音:“阿水。”

    于是,这片海域就变成了她和奉涯共同的秘密。

    年少时,交换秘密或许是通往彼此内心最便捷的方式,至少那个夜晚之后,陈阿水觉得她和奉涯的关系开始带着一种令人窃喜的亲密,那些曾经压抑在她内心深处的负罪感,如今终于有一个人能与她一起分担了。

    5.

    这是一场漫长且艰难的旅行。

    陈阿水和奉涯坐在候机厅时,尽管陈阿水的脸上带着笑容,但奉涯还是明显地感受到了她的不安。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声音温和地道:“还好吧?”

    陈阿水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嘉宝怎么还没来啊?”顿了顿,她问道,“奉涯,你说小川会一起来吗?”

    奉涯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陈阿水就已经隔着玻璃窗看到顾嘉宝从外面向候机厅跑了进来。“嘉宝!”陈阿水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这里。”

    当顾嘉宝站在她面前的时候,陈阿水愣了愣:“你一个人来的啊?”

    “嗯。”顾嘉宝点点头,“小川不愿意回去,刚才把我送到外面后,说马上还要去接班,就没有进来了。”

    “哦。”陈阿水轻轻地应了一声,小心地隐藏着内心的失望。想必他还在回避着在浅塘镇发生的种种事情吧,陈阿水在心底思忖着,我们真的连兄妹也做不成了吗?

    正想着,奉涯轻轻地拍了拍陈阿水的脑袋:“时间快到了,我们走吧。”

    陈阿水点了点头。当三个人一起向安检处走去的时候,陈阿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奉涯喊道:“给沈老师打个电话吧,告诉她我们这几天要回去看看。我一定要见见她。”

    奉涯会意地点点头,拿起手机拨通电话。

    沈老师是奉涯和陈阿水生活在渔村的那些年里最信赖的人,村里唯一一家简陋的小学里的老师,奉涯和陈阿水从前是她班上的学生,后来关系逐渐亲密,倒变成血亲一样的存在了。

    陈阿水和奉涯安静地坐在一起,从飞机的窗户处看着外面的云层,顾嘉宝倒是一副坐不住的样子。

    当时外面是有一层薄薄的雾气的,陈阿水看着外面轻轻地说道:“等这雾气一散去,差不多就快要到市里了。”

    尽管有五年没有回来过,可还是觉得越靠近家乡,空气就变得越熟悉。

    在陈阿水和奉涯的记忆中,浅塘镇靠海,他们所在的那个偏远的南方渔村和其他鲜为人知的渔村一样,闭塞而贫穷,好像与外界隔绝了一般,即使是把中国地图放大一百倍也很难在上面寻找得到。

    先是乘飞机,然后坐班车到镇上。从镇上下车的时候奉涯和陈阿水打趣道:“嘉宝,去渔村可是要走三个小时的路呢,你还穿着高跟鞋,能不能走啊?”顾嘉宝尖叫一声:“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应该有车去渔村的吧?”

    “一个偏僻的小渔村,哪里有车可以坐啊?”陈阿水笑着说道。

    话音刚落,几辆一模一样的三轮电动车就已经停在了三人的身旁。

    “是去渔村旅游的吗?来来来,坐车去吧,只要十块钱一个人。”

    顾嘉宝朝两人吐了吐舌头,立马跳上了三轮电动车。一路上,陈阿水、奉涯和开车的师傅攀谈时不无感慨,原来离开的这些年,渔村已经发展起了旅游业,每天都有好多游客前往那里去看海。

    四十分钟的车程聊着天倒也不觉得长,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高中时候的趣事说到了最近这些年各自的生活,不知不觉离渔村越来越近,本来好像只是远方天幕上一个小小的黑点,慢慢地就在眼前晕染开来,一点点地被放大成模糊的一片,陈阿水和奉涯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过往的情景扑面而来,躲都躲不掉。

    陈阿水觉得自己的心底涌现出一股无可名状的激动,好像波涛汹涌的海面一样,她在这个地方看到过太多的冷漠和残忍、血腥和屠杀,以及抹不掉的关于罗子墨的痕迹。

    那个在她十七岁时的夏季走入她生命,如微光划破黑暗一样存在过的人。

    奉涯递过来一个苹果,陈阿水接过的时候看了看他。

    其实这些年来她又何尝不了解他对自己的感情呢?可是她回应不了,她觉得疲惫。

    陈阿水算不得是阅人无数,只是在人生最开始的时候,她遇见了一个人,从而觉得以后所有的人都取代不了他而已。

    第一次见到罗子墨,是在十七岁的时候吧。

    从十岁到十七岁的这七年里,她人生中所有的快乐都是缺席的。

    十七岁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她又看到了一场血淋淋的屠杀。

    她站在一片被染成红色的海域前,弯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呕吐着。

    那场屠杀持续了一个星期,在那七天里,陈阿水没有再走向那里一步。很多时候面对她无力改变的事情,她只会选择逃避。

    当所有的一切看起来尘埃落定的时候,她才在一个静谧的有风的傍晚走向那片沙滩。

    她的心里很乱,脚步也有些踉跄,十岁那年看到的场景一遍遍地在她眼前重演,几乎要让这个少女发出绝望的叫喊声。

    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陈阿水张开双臂,开始沿着沙滩一直奔跑,好像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一样。直到她筋疲力尽,才忽然倒在沙滩上,号啕大哭起来。

    已经七年了。

    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十岁之前,陈阿水不明白为什么镇上的男人要成群结队地出海。他们通常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出去,晚上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来,自己的父亲也在其中。

    陈阿水没有看到父亲将捕捞的东西拖回家过,但是每个月总是可以带回来一笔不少的收入,供这个家所有的开销。陈阿水家养了一只狗和一只猫,她喜欢这些有灵气的动物,因为那个时候,十岁的她已经明白“孤单”这个词语了——母亲早早地去世,哥哥大她五岁,平日里已经可以和父亲一起出海了,她经常是一个人在院子里和小狗、小猫玩,或者是爬到屋顶上远远地眺望着那片蔚蓝色的海域。

    那片海域,接近透明的蓝,以至于很多年以后,陈阿水回忆起浅塘镇时,首先想到的是那一片蓝色。

    那天是陈阿水十岁的生日,可是没有人记得,大人们看上去总是一副行色匆匆并满怀心事的样子,陈小川在隔着渔村几十里路的浅塘镇念书,也没有顾得上回来。

    那天,陈阿水起得比平时早,起床后她在村子里走了走,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蓝蓝的天空,从远处看好像有缥缈的雾气。最后转了几个圈,回到自己家后面,那里是一片小水洼,自家的船只就摆放在那里。

    她在船头坐了一会儿,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几分钟后,一脚踏进了船舱。

    她一直乖巧地躲在里面,甚至还稍微睡着了一会儿,直到从船舱的小窗口看见父亲解开缆绳,和村里的很多人一起向海里驶去时,她才醒过来。有很多船只在浅水区疾驰着,声音听起来很嘈杂,有交谈的声音,也有咒骂的声音,一群青壮年在外面叫嚷着,后来是大家的呼喊声。船只向前疾驶的时候溅起了很大的水花,陈阿水躲在里面都可以感受到大朵大朵的水花溅到了自己的脸上和身上。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海豚。

    陈阿水在小小的窗口处看见一只海豚在那飞溅的水花中一次又一次地跃起,停在半空中时,她几乎要大声地叫喊出来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生物,在清晨的阳光中泛着迷人的色泽,好像造物者的恩宠,神秘而自由。

    她看到那只海豚的眼睛,在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与它有一个四目相对的过程,她冲它摆摆手,微微一笑,露出一口并不算整齐的牙齿。

    不是只有一只海豚,陈阿水看到那么多只海豚在溅起的水花里一跃而起的时候,屏住了呼吸。她对这些美丽的生物充满了一种近乎神圣的敬仰,好像夏夜的时候仰望星空产生的那种感觉。

    溅起的水花使它们迷失了方向,来往的船只默契地从各个方向围堵过来,很快那些海豚就被集中驱赶到一处狭窄的水湾里,没有丝毫可以逃生的余地。

    陈阿水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近距离地去观看那样一场血腥而喧嚣的捕杀,她只记得残留在自己脑海里的最后的影像是慢慢变红的海域,那片本该透明的蓝色就那样在她的注视下一点点地被红色占领。那让人恶心和眩晕的红色,好像夕阳染红的天空和愤怒的飞鸟的眼睛。陈阿水看着那片红色,惊叫了一声,然后便昏厥过去了。

    等到陈阿水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了自家的床上。她怔怔地坐起身来,盯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穿着拖鞋向堂屋走去。

    推开堂屋的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算不上浓烈的酒精味,陈阿水抬眼看到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喝着白酒,面前还摆放着几碟小菜。

    听见声响,父亲抬起头,看了看陈阿水,然后指着自己对面的板凳让她坐下。陈阿水听话地坐了下来,仰起脸看着灯光下的父亲,他的脸上竟有了沧桑和衰老的痕迹。多年的鳏夫生活让这个男人早就变得隐忍而沉默,对儿女最大的责任也不过是每月按时给一些生活费或者是零花钱,上面还沾染着腥咸的味道。

    陈阿水在父亲对面坐定,接过他递过来的酒,他的心情看上去很好,还哼了几首小曲,那是村里几辈人都会唱的小曲,翻来覆去单调的调子,唱了一遍又一遍。陈阿水也不接话,径自用筷子夹着桌上的菜,父亲忽然停止了哼唱,他放下手里的筷子,说:“阿水,不要将你今天看到的事情说出去。”

    其实他也并不是担心她会说出去,况且,捕杀海豚在整个渔村来说,根本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是几代渔村人唯一的出路。他们将捕捉到的海豚放在浅水区,有的留给来自不同地区的海豚训练师挑选,有的就做成罐头或者是装在保鲜袋里,运到外面的超市出售。

    陈阿水没有说话,低下头接着夹菜吃。

    “今天你也看到了,村里不是只有我们一家这么干,你仔细看一看,谁家不是这样?”他顿了顿,音调提高了一点,“本来都是想先瞒着孩子的,你们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等你哥大一点,我也会带他出海。不出海哪来的钱呢?没有钱吃什么,穿什么呢?”

    陈阿水支吾了一声,说:“我知道了。”然后,她便放下碗筷,走进自己的房间,把父亲低声的咒骂挡在了门外。

    父亲的话她明白,这是一个秘密,属于渔村的一个秘密,是不能对外说的。

    那天晚上,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新的笔记本,在上面认认真真地写上了日期,然后继续写了下去:“我要离开这个狼狈为奸的渔村,再也不要回来,再也不要看见……”

    她过着隐忍而沉默的日子,在学校里变得越发寡言少语了,这让和她同在一个班的奉涯觉得很是忧心。他问她怎么了,她只是轻轻地摇摇头,一副看起来很疲倦的样子。

    直到后来,陈阿水学会了用另一种方法去排除这种忧伤。

    某一个夜晚,她悄悄地跑去了那片海域,静静地坐在浅水区的巨大礁石旁,看着那些海豚在月光下跳跃,看着它们对自己微笑,晶亮的眼睛里是湖泊一样的平静与和善。

    就是那一夜,她给那只海豚取了个名字,叫莎乐美,遥远传说中一个妖女的名字,可陈阿水却很喜欢这个名字。

    直到后来,在那片海域与奉涯相遇,她才知道同样的痛苦折磨着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心灵,她记得奉涯告诉自己:“阿水,有一天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等我们变得很强大的时候,再回来救这些海豚。”

    奉涯说这话的时候,咬住嘴唇,语气坚定得把自己都快要感动了。

    这些年不知道奉涯是不是一样,反正她陈阿水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要离开这里。在很多个面对着潮汐涌动的夜晚,她都会觉得人生很辛苦,离开这个地方的念头,就好像一丝微光一样,支撑着她努力走向尚未拂晓的未来。

    或许是内心隐藏了秘密,从十岁到十七岁,陈阿水的人生都因为这件事而变得暗淡。

    十七岁的自己并没有像十岁时所设想的那样变得多么强大,多么无坚不摧,中间又见过几次屠杀海豚的场景,但自己却没有能力去救它们,那种无力感将她吞没,让她许多次都想一头扎进这片蔚蓝的海域。

    所幸十七岁那年夏天,在因为拿到高考录取通知书,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去到更广阔的地方而欣喜到流泪的傍晚,她在那片沙滩遇到了罗子墨,她的人生从此便开启了另一扇门,变得光亮起来。

    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陈阿水的心像小小的涨满了风的帆,她推开自家房门,向着那片海域跑去。那是傍晚,夕阳西下,海和天都被蒙上了一层明媚的光芒。陈阿水穿着一条发旧的长裙,张开双臂,在沙滩上奔跑着,跑累了就倒在沙滩上,看着眼前的海水和夕阳。

    刚开始的时候,她是欢笑着的,好像奔腾的小白马一样。“是的,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躺在沙滩上的陈阿水喃喃地道,“我会离开这里的。”

    可这样说着,眼泪却还是禁不住地往下掉。

    是被一个温和的男声打断的:“你怎么了?要不要帮忙?”

    ——那是罗子墨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陈阿水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是完全不属于浅塘镇的。她的眼泪还在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罗子墨在她身边坐下,掏出纸巾放在她手里:“怎么了?和我说说吧。”

    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是神奇而微妙的,就在他把纸巾递到她手里的时候,陈阿水忽然环住他的肩膀大哭起来。

    “我……我没什么的……我是太开心了。我……我考上大学了,可以离开这个渔村……到外面去读书了……”陈阿水这样说道。

    不知不觉,两个人好像就聊了很多,多到让陈阿水都有些吃惊。即便奉涯是自己很好的朋友,沈老师也是可以相信的人,可这些年来,陈阿水还是习惯了隐忍着不去诉说。现在对一个陌生人竟然可以言笑晏晏地说这么多话,这着实让自己吃惊不小。

    或许是这个男人看起来太过美好,浑身上下似乎都散发着光芒,和渔村里的那些男人不一样,和浅塘镇上的那些男人也不一样。

    陈阿水问罗子墨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以前没有见过他。

    罗子墨对她解释道:“我今天刚到这个渔村,来这里找个人办点事。我想着今天晚上太晚了,自己也找不到路,于是就先来这边走走,等明天再去找那个人。”

    “你找谁啊?这里的人我都认识,我带你过去吧。”

    罗子墨说出陈阿水父亲的名字时,她手舞足蹈地像个孩子般地道:“那是我爸爸。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回去喊他过来啊。

    “没他的同意,我不能带陌生人到家里去的。”顿了顿,陈阿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嗯,好,我在这里等着你。”罗子墨笑着回答道。

    这是他们的初识,亦是故事的开始。

    6.

    回忆过去是一件让人上瘾的事情,陈阿水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最后还是顾嘉宝的声音让她拉回了思绪:“哇,好多人啊!”

    算起来,自己的确是有五年没有回来过了,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也足够改变很多事情了。正如此时的渔村,已经以一种完全不同的繁荣景象,呈现在了他们面前。

    看上去热闹非凡,有一些衣着光鲜的游客来来往往。顾嘉宝笑着对奉涯说:“看来渔村现在是在开发第三产业呢。哎呀!可惜了,没有抓住这个商机啊。”

    陈阿水抬起头看着渔村里以前一些熟悉的地方,有很多都变成了家庭旅馆,有一些游客入住,想要感受偏远渔村的本土风情。初秋的时候,南方的天气还算不上凉爽,所以海边的游客倒挺多的。

    沈老师早已在村口的大榆树下等着他们了,见到陈阿水和奉涯的时候,一个劲地拉着两人的手开心地笑着。三个人一边走着,一边听沈老师介绍渔村的情况。

    “阿水,你在外面也应该知道,你走后一个月内,一组名为《救救海豚》的照片在各大报刊以及网站上都刊登了出来,引起了强烈的反响。那些对海豚惨无人道的屠杀更是遭到了各界人士的谴责。”

    两个月后发生的事情陈阿水是有所了解的——渔村一夜之间拥进了很多警察以及记者,闪光灯几乎照亮了那晚的夜空。很多村民进行了抵制,但依然有大批记者强行进入渔村,深入调查捕杀海豚的真相。

    政府介入此事,下令要求全面查清屠杀海豚事件的真相,浅塘镇许多渔民因此受到法律的制裁,其中就包括陈阿水的哥哥和父亲。

    父亲因为年事已高,再加上这些变故,染上疾病去世了。陈小川因为涉嫌非法捕杀出售海豚及参与赌博贩毒活动,被处有期徒刑五年。

    “在渔村的这片海域,大概有接近三百只海豚被解救出来,有的被运往别处的水族馆,有的被留下来进行医治与安抚,在专家的协助下,渔村开始发展旅游业。这片海域因为格外宁静、祥和,所以游人很多。这几年渔村的经济发展得很快,现在几乎见不到屠杀海豚的情景了。”

    沈老师看了看陈阿水,说:“我还想问你呢,你是不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啊?正巧在渔村出这些事情的前一阵子,你忽然就从渔村消失了,这些年在外面都做些什么啊?”

    陈阿水张了张嘴,想去解释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沈老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他们三人,问道:“怎么,小川没有一起回来吗?我听说他已经出狱了,怎么没有和你们一起回来看看呢?他和孟兰的婚事还算不算数啊?这样的好姑娘如今难找了,一定不要错过了。”

    沈老师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的时候,顾嘉宝一直没有答话,目光缥缈地看向远方,陈阿水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沈老师带着他们三人来到自己家,安排他们简单地吃了晚饭,然后就把他们带到收拾好的房间里去休息。

    对于陈阿水来说,失眠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果然是像先前想的那样,这里有太多前尘往事的味道,那熟悉的味道,逃不开也躲不掉。

    陈阿水换上鞋子走了出去。她出去的时候路过顾嘉宝的房间,看见她房里还亮着灯,想必也是在辗转反侧。陈阿水本想去敲门喊她一起出去走走的,可转念一想,一起出去走走的话,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她,感情的事自然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每个人的伤痛别人无法体会,也无法看见。她裹上一件披风,走到沙滩边。

    她坐在以前熟悉的那块礁石上呼喊着莎乐美的名字,声音低沉,还不确定莎乐美有没有听见自己的呼唤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喊:“陈阿水。”

    陈阿水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沈颜,这简直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她站在暗夜里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她没有想到沈颜竟然认识她,而且会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喊出她的名字。

    看到陈阿水眼里的疑惑,沈颜微微地笑了一下,走近她,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和你聊一聊。去我住的那里吧,没有其他人,应该会安静一点。”

    陈阿水觉得自己的思维在那一刻是有些呆滞的,她几乎不能说出什么话来,只能傻傻地跟在沈颜的身后,在心里思忖着她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会是关于罗子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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