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颜租了一套房子,有阳台和厨房,看起来干净宽敞。她让陈阿水坐下,给她煮了一杯咖啡放在桌子上,然后在陈阿水面前坐定。
陈阿水觉得自己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起来她应该是觉得愧对沈颜的,她知道沈颜的身份,当年她在罗子墨的钱包里看到过沈颜的照片。
沈颜指着桌上的咖啡对陈阿水笑了笑,说:“尝尝我的手艺吧。这种咖啡叫做爱情故事,我刚学会煮的。”陈阿水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喝了一口,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好像掺杂着欢喜、不安和苦涩,但又有点微微的甜蜜。沈颜的面容在客厅吊灯的映照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个五岁孩子的母亲,倒像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学生。
她站起身来,向阳台走去,静静地趴在阳台上,看着远方暗夜里的海面。
“我是和你坐同一班飞机过来的。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吧,十一的时候,我和海潮在水族馆和你见过。”她转过头来微微地笑了一下,“而且五年前,你来找过我,把子墨的照片交给了我。”
陈阿水点了点头,咬着嘴唇,说:“嗯,我记得。”
晚上的时候天气有点冷,风吹在身上凉凉的,沈颜裹了裹身上的披巾,打了个寒战。
“十一的时候,我在水族馆看见你,你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和海潮离开,我回过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你脖子上挂着的证件,上面写着罗子墨的名字,直觉告诉我你和我纪念着的是同一个人。我想子墨应该是在这里遇见你的。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她顿了顿,转身走向沙发,拿起放在沙发上的皮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纸递到陈阿水面前。
陈阿水不明所以地接过去一看,是一张医院的化验单,她看了看化验单又疑惑地看了看沈颜,说:“这是?”
沈颜笑了笑,带着一丝哀伤地说:“阿水,我得了乳腺癌,是晚期,估计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这些我倒不在乎,子墨走了之后我真的是太累了,如果不是海潮,我想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吧。我不怕死,可是海潮还只有五岁。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子墨的父母从一开始就没有接受过我,所以……阿水,我想求你,等我死了以后,请你帮我照顾海潮,好不好?”
声音悲悲戚戚的,让人觉得心疼。陈阿水发现自己顿时语塞,她想要说些安慰或者是让沈颜宽心的话,可是却说不出来,她只觉得内心酸涩。
她只是点了点头,那一刻很多场景在陈阿水的脑海里交替变换,有罗子墨的星目剑眉和温和的笑容,有他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说到沈颜时语气里的内疚,有罗海潮隔着一层玻璃和她对望时晶亮的眼睛,还有沈颜含着泪的双眼。
陈阿水无法拒绝,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那是她深爱的男人的孩子,爱屋及乌也好,天生同情心泛滥也罢,她觉得自己必须照顾好海潮。
沈颜宽慰地笑了笑,从包里拿出很多东西,一一摆放在陈阿水的面前:“这是银行卡,密码贴在上面了;这些是为海潮买的保险,存折是以前的,密码是她的生日。卡里和存折上大概有八十万,我知道这些微不足道,对了,还有一处房产,你可以和海潮住在那里……”
沈颜一口气说了很多事情,陈阿水有一种难以消化的感觉,她看了看桌上摆放着的一大沓东西,对沈颜摇了摇头,说:“沈颜姐,你治病还要花上一大笔钱不是吗?这钱你先拿去,尽量治好自己的病吧。”
陈阿水低下头继续说道:“即使你有什么不测,我也会照顾好海潮的,你放心好了,毕竟她是罗子墨的孩子……”
沈颜轻轻地拍了拍陈阿水的肩膀,对她笑了笑:“阿水,我的病你放心,我会尽力去治的。”她顿了顿,又说,“你真的愿意照顾海潮吗?或许这个决定可能把你以后的人生都改变了,或者说是耽误了。”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时钟发出的滴答声。陈阿水对沈颜点了点头,轻轻地道:“那是他的孩子,我会给予她一个好的人生。”
那夜陈阿水没有回去,她和沈颜在客厅里坐了许久,喝着咖啡聊着天,沈颜拿出许多照片给陈阿水看,照片上的罗子墨依旧是令她魂牵梦绕的样子,看上去坚毅又温和。
沈颜没有追问她和罗子墨的故事,她也就没有说起,中途沈颜接了一个电话,是罗海潮打来的。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睡不着觉,好想你!”
然后陈阿水看见沈颜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
“海潮自己在家要乖啊,还记得我们十一的时候在水族馆见到的美人鱼姐姐吗?过一阵子她会去看你呢,海潮以后要乖乖的,要听美人鱼姐姐的话哦。”
挂了电话之后,沈颜的眼泪终于开始汹涌而出,她把头埋在膝盖间,哭得不能自已。
陈阿水没有想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叫做沈颜的女人。
第二天清早,陈阿水起身告辞,匆匆地赶回到沈老师家。
晚上,陈阿水靠在门前看书的时候,看见很多人从眼前跑过去,叫嚷着:“有人跳海了,有人跳海了!”她心里陡然一惊,手里的书跌落在地上,她急忙跟着人群向海边跑去。
已经有警察介入此事了。陈阿水赶到的时候,看到沈颜被浸泡过的有些浮肿变形的身体,她转过身去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
那天深夜,陈阿水和十几年前一样又安静地坐在礁石上,看着眼前不知埋藏了多少爱恨过往的大海,她脱下鞋子把白皙的双脚放在凉凉的海水中,低声呼唤着莎乐美的名字。莎乐美慢慢地从远处浮现出来,和陈阿水四目相对的时候,发出了某种类似惊喜的叫声,然后便直直地游了过来。
陈阿水看着莎乐美的眼睛时,忽然想起了罗子墨曾站在这里说过的一句话:“海豚的眼睛其实是最具有欺骗性的,那样亮晶晶的,总是让别人以为它很快乐,可其实并不是,它们经受过的苦难太多了,捕捞、屠杀……每一次伤害都是致命的。”
现在莎乐美应该是真正快乐起来了吧,可是那个给予它快乐、自由、生存权力的人却不在了。
想到这里,陈阿水跳进了那片海域,身体轻盈类似某种鱼类,很多海豚围在她的身边,像以前一样把她轻轻地托起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和莎乐美一样也变成了一只海豚。
她轻轻地抚摩着它们光洁的皮肤,觉得内心有些伤感。
陈阿水从海水中探出头来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了坐在那里的奉涯。时光似乎陡然回到了十几年前,彼此还都是少不更事的孩子的时候,他们就以这样的一种姿态凝视过彼此。
奉涯远远地看着陈阿水从月光下的海面探出头来,他看着她,犹如含愁凝望着一段不可得到的爱情。
陈阿水游上岸,在他身边坐下,裹上了他递给自己的外套。
“我明天回去。”沉默了一会儿,她说道。
“今天自杀的那个女人,你是认识的吧?”奉涯问道。
陈阿水点了点头,她知道奉涯是想和她谈她不敢触碰的过去。以前奉涯一直尊重她没有问过,所以这次陈阿水没有打算隐瞒他。
“她是罗子墨的未婚妻,患了绝症才自杀的,有一个五岁的孩子。她给了我一笔钱,让我以后帮她抚养孩子,所以我明天要回去。”
一口气说完这些,陈阿水抬起头等着看奉涯的反应,奉涯只是微微地笑了笑,宠溺地揉了揉她的长发:“那明天我们一起回去吧,还有嘉宝,明天去孟兰那里带着她一起回去。”
陈阿水没有说话,顺从地点了点头。
“或者,”奉涯看向陈阿水的目光有些迷离,“或者我们结婚,一起去照顾那个孩子。”
他确信自己能给陈阿水带来幸福,他也确信像陈阿水这样内心纯善的人,理应交到爱情的好运。
陈阿水站起身来,没有回应他说的话,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对奉涯笑了笑,大声喊道:“走吧,快点回去吧!明天还要去找孟兰呢!”
2.
陈阿水和顾嘉宝是在那片人声鼎沸的旅游区找到孟兰的。正午天气有点炎热,她头上戴着一顶褐色的草帽,在那里卖冷饮,见到陈阿水的时候先愣了一下,然后就欢喜地喊着陈阿水的名字跑了过来。
“你现在在旅游区卖东西呀?”陈阿水问道。
孟兰笑了笑,说:“我在一家刚开张的超市上班,空闲时间挺多的,在家也没事,所以就批了一些东西在这里卖。”说这些的时候,她的脸上一直是挂着笑容的,“你也知道,小川在里面肯定没有什么积蓄,我要攒下些钱来留着我们结婚用。”
顾嘉宝在旁边观察着孟兰,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她长相普通,但浑身上下有一种温婉的气质,应该是很适合娶回家做妻子的那种女人。
孟兰抬起头看见了站在一旁的顾嘉宝,对她笑了笑。陈阿水连忙介绍道:“嗯,孟兰,这是嘉宝,我和小川的朋友。小川应该已经打电话和你说过了吧,他让我们接你去他那里。”
孟兰点了点头:“嗯,但是我不能久留,我爸最近身体不大好,我放心不下。”
陈阿水点了点头,说:“你现在回家收拾一下东西吧,我们今天夜里就要走了。”
“渐变”这个词语是陈阿水很久以后偶然想到的,她不止一次地想起自己初见孟兰时的样子,温婉、善良、孝顺、执著,身上有着一切美好的品质,像是一切颜色的开端,纯粹且干净,让自己都自惭形秽。
中午几个人在沈老师家一起吃饭,快要走的时候,陈阿水看了看时间,说:“是夜里的飞机吧?你们先去机场,我想再在这里看一看。”
她有自己的小心思,这个渔村存有太多关于过往的回忆,很多时候我们明知道回忆太疼,却还是要去触碰。奉涯看向陈阿水,嘴角带着理解的笑容,他没有多问,只是叮嘱了一下她注意时间,不要去晚了,然后就和顾嘉宝、孟兰找了一辆车先去了机场。
陈阿水去了海边,避开周遭喧嚣的人群,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海岸线。
她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一条项链,过往如潮水一般汹涌袭来。
3.
如果让陈阿水来描述这个你所不知道的地方,或许她会这样说——
这里是一个宁静深远的南方小镇上的沿海渔村,有风光秀丽的海湾,有深不可测的屠杀场,没有七情六欲,没有温情,只有机械。这里的人们愚蠢而不自知,在阳光下衍生着赤裸裸的罪恶,海岸线如血一般殷红。
如果你足够幸运,你会看见浅海处有海豚在月光下一跃而起,或许你和它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会看到它们的笑容。
海豚的笑容是所有动物中最具有迷惑性的,总是让人误以为它们过得很幸福。
陈阿水记得自己在十岁生日那天看到的血腥屠杀,看到一片海域是怎么从蔚蓝变成了血红的,娴熟的屠杀动作,戳进,拨出,调整角度,再戳进,再拨出,直到血色染红了整片海域,血腥味弥漫整个屠宰场。
同一个月里,还有五条年轻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消失了——
三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他们穿着统一的衣服,湖蓝色的T恤上印着白色的字,好像是保护动物志愿者之类的话语。
平日里在渔村极少见到外人,所以陈阿水对他们印象极深。那时,她从沈老师家出来,在回去的路上和那几个年轻人相逢,他们对她笑了笑,很和善的样子,陈阿水也有些怯怯地笑了。
为首的一个年轻人低下头问陈阿水知不知道哪里可以住下。陈阿水想了想,带着他们往沈老师家走去。
村长在路上喊住了陈阿水,问着他们的来历。一个短头发的女孩雀跃地道:“我们是从北京来的呢,想做一些关于海豚的调查。听说这个渔村海豚特别多,于是就来看一下这里有没有很完善的关于动物保护的体制……”
为首的年轻人轻咳了几声,短发女孩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赶紧闭上了嘴。
年轻人笑着解释道:“我们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想来这里看一下。”
村长讪讪地笑了,他手中劣质的香烟在夜色里忽明忽暗地燃烧着。他问陈阿水:“你这是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啊?”
“带到沈老师家,他们没有地方住。”陈阿水说道。
村长伸出手来拍了拍陈阿水瘦弱的肩膀,带着含义不明的微笑说:“这么晚了去沈老师家不大方便吧,村里不是有招待所吗?这样,我带他们去招待所,阿水你先回去吧。”
陈阿水迷惑地眨了眨眼,印象中村里几乎没有来过外人,所以村里的招待所常年没人住,现在早已经变成了废弃的旧房子,村长为什么会想到把他们往那里带呢?
她还没有张嘴说出自己的疑问,村长那带着愠怒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怎么还站着不动?不是让你回去吗?要不要我把你爸喊过来啊?”
他伸手推了一下她,陈阿水重心不稳地向后退了几步。
呆呆地看了村长几秒钟后,陈阿水才愣愣地转过身去准备离开。转身的时候,短发女孩给了她一个笑容,那笑容像微光一样划破了夜空,她冲陈阿水摆了摆手说:“想出来玩的话我们明天见哦,明天一起去海边吧。”
陈阿水傻傻地点了点头,再回过头的时候就看见他们的背影在夜色中渐渐消失了,偶尔还可以隐约听见村长和他们之间短暂的谈话。
晚上,陈阿水失眠了。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大片血红的海域,海豚在渔网里鸣叫着,发出凄厉的声音。那些杂乱的大片色块,蔚蓝、血红,不断交替着出现在她眼前。
第二天,陈阿水早早地便站在了海风习习的沙滩上等着那个短发女孩和那群活泼可爱的年轻人。
陈阿水站在那里,风吹动着裙摆,显得寂寞又美好。
可是她最终没有等到他们。
那天她没有回家吃饭,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沙滩半步。有时候,她会踮起脚尖看看前方,直到眸光慢慢地暗淡下来。
夜幕降临的时候,奉涯跑了过来,远远地喊着陈阿水的名字,然后站到她身边,说:“阿水,你怎么在这里啊?我今天去你家没有找到你。”
陈阿水浅浅地笑了一下,问道:“你今天在村里见到几个哥哥姐姐了吗?”
奉涯有些迷惑地摇了摇头,说:“没有看见啊,村里有外人来了吗?”
他们五个人就那样忽然消失了,甚至让陈阿水以为昨天在路上的相逢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场梦境。
思忖良久,陈阿水来到村长家门前,村长开门的时候看见她,皱了皱眉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陈阿水探着头从门缝往里面看,院子里空空的,并没有其他人在。
“那些哥哥姐姐呢?”陈阿水抬起头问道,“我是来找他们的。”
村长皱了皱眉,嘴里依然喷出那种劣质香烟的味道:“什么哥哥姐姐啊?你怎么到我这里来找呢?”
最后,陈阿水是被父亲带回去的。她也解释不了自己那天的行为,像是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包围着,以至于整个人都变得无法控制了,她在村长家门口大喊大叫,声音凄厉得像是某一种荒原上等待灭绝的小动物。
有很多人围观,他们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表情,啧啧地叹息道:“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啊?”
陈阿水像是忽然明白了那种恐怖感的来源,那是和看到海豚遭到屠杀时相似的感觉。她大哭大叫着:“你到底把他们怎么了?他们去了哪里?”
村长皱着眉头看着她,然后对身边的一个小伙子低语道:“去把老陈给我喊来,让他好好儿管管他闺女,看看她是不是疯了。”
陈阿水恐惧地看着周围的人,那些平日里熟悉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无比陌生。
她相信周围的这群人里肯定有人看到过那五个忽然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的年轻人,她知道人群中肯定有人知道那群人下落不明背后的真相。
她忽然扒开人群,向着天长镇的方向跑去。她大声喊着:“我要告诉别人,你们这些坏人,你们杀了那些海豚,你们一定还杀了……”
一记清亮的耳光就那样打了下来,陈阿水几乎要倒到地上去了,她忽然感到一阵眩晕,有些缺氧的感觉。她努力抬起头来,模糊的视线中可以看到自己的父亲像根柱子一样笔挺地站立在眼前,那记耳光就是他打的。
跟在父亲身后一同跑过来的人还有沈老师和奉涯,他们两个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陈阿水被她父亲像拎小鸡一样地拎了起来,她父亲一边愤愤地咒骂着,一边向自家所在的方向走去。
沈老师上前阻止但没有效果,奉涯默默地跟在后面不敢说话,陈阿水的眼神和奉涯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相交,奉涯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心疼,他的眉宇间有哀伤,陈阿水可以感觉到,他肯定也对所有的一切都了然于心,因为她看到两人的哀伤如出一辙。
彼时她只有十岁,奉涯也不过是十一岁,本应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两个人却都怀揣着不可与人诉说的秘密和伤痛,彼此安慰,然后一夕成年。
父亲把她带回去之后,不由分说地给了她一顿暴打,鞭子刚开始抽打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后来她小声地抽泣着,发出嘤嘤的哭声。她听见父亲断断续续地说道:“爸……您听我说啊……疼!爸爸,您不要再打我了,您听我说……”
父亲停下手中的动作,道:“说什么?”
“我……我看见有几个哥哥姐姐,他们……”陈阿水努力止住了哭声,“他们被带走了,被村长带走了……爸爸,您救救他们,他们会死的……您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
然而这些话并没有改变什么,父亲的鞭子依然如雨点般地落在了她身上。父亲一边打着她,一边粗暴地道:“我让你胡说!村里哪有什么外人来过?这么多年你看过村里来过外人吗?你这孩子不知道是中什么邪了,再胡说八道我一定饶不了你。”
鞭子再一次被举起来的时候,陈阿水已经学会了沉默,她咬紧嘴唇不说话,闭上眼睛准备去承受那切肤的疼痛,可谁知道几秒钟过去了,鞭子并没有落下来,她睁开眼睛,看见奉涯挡在了她的前面,那道鞭子不偏不斜,正好打在了他的脸颊上,一道血红的印子就那样醒目地显现在他的脸上。
有殷红的血渗了出来,陈阿水和父亲都愣住了。奉涯不理会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只是仰起头对陈阿水的父亲说道:“您不要再打她了。”他此刻的目光是陈阿水从未见过的,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坚定,带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奉涯转过身去,轻轻地拉住瘦弱的陈阿水向外走去,不理会她暴怒的父亲,也不理会门口围着的那些窃窃私语的村民。那一刻,他好像是一个小小的身穿盔甲的骑士,努力想要为自己的朋友撑起一片低矮的没有乌云的天空。
“你相信我吗?”
陈阿水在海边坐了许久才怯生生地问出了这句话。
奉涯点了点头,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忧伤。
陈阿水面色苍白,头发散落在肩膀上,她说:“他们一定还在这里……”
她伸出手指着前方继续说道:“他们一定还在村子里,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她叹了口气,声音里竟有了苍老的味道:“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她重复了一遍,好像在喃喃自语,“在一个地狱一样的地方。他们或许还活着,又或许已经死了。”
这句话从一个十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时,不禁给人惊恐的感觉。奉涯看着陈阿水安静的侧脸,她的目光依旧投在眼前的这片海域上。
陈阿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她对奉涯伸出手,说:“你和我一起找出真相好吗?”
说实话,他并没有在村里见过陈阿水嘴里念叨着的那几个年轻人,但他没有怀疑过她的话,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相信,所以他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他们就去了那处废弃的招待所。
晚上的渔村一片漆黑,只有海面上回荡着低沉的风声,那天的月亮并不算明亮,天边却有很多星星在一闪一闪的,可以让两个孩子暂时忘却走夜路时的恐慌。
那几间废弃的房子立在一片浓密的杂草之中,在这样静谧的月光下透出一丝丝凉意,荒郊野地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让陈阿水的心跳得厉害。小时候看过的一些恐怖故事的场景纷纷在眼前浮现,她紧紧地拉住奉涯的手,跟在他后面走着。
“没事的,阿水,别怕。”奉涯轻声安慰道,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是毛毛的。
陈阿水被一块石头给绊倒了,一个趔趄,手里拿着的手电筒掉到了地上。奉涯弯腰去帮她捡起来,却被草地上一个亮晶晶的东西给吸引住了,他顺便捡起来举在半空中,好奇地说道:“好像是一条项链。”
陈阿水一见到那条项链便发出了一声惊呼,一瞬间,短发女孩微笑着和自己打招呼的场景又在脑海中浮现,当时几个人中她是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所以即使在月色朦胧的晚上,陈阿水还是清楚地看到了她脖子上的那条项链,细细的,银白色,下面是一个造型很奇特的水滴形状的吊坠。
“这是他们其中一个女孩子的项链。”陈阿水的声音里夹杂着不安,“这就证明不是我的幻觉,我真的遇到过他们。我记得这条项链是那个短发女孩的,她跟村长一起走的时候还对我说第二天去海边找我,我在海边等了一天,可是却再也没有等到他们。”
“我们去里面看看吧。”奉涯指着眼前废弃的房子说。
海风在安静的夜里发出格外阴沉的声音,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季也让人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寒意包围着。陈阿水跟在奉涯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踩着那些杂草向前走去。
奉涯和她一起在门前站定,两个人有一秒钟短暂的对视。
“我们要进去吗?”尽管竭力伪装,可颤抖的声音还是泄露了奉涯内心的恐惧。
这样的夜晚,的确是容易让人心生恐惧的。
陈阿水也在犹豫,可这种犹豫并没有持续多久,她走到奉涯的前面,深吸一口气,接着就把手伸向那扇上面已经结满了蜘蛛网,落满了尘埃的木门。
不知道是不是忽然起了风,陈阿水的手还没有触到那扇木门,门就自动开了。吱的一声,在那样的场景中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一样,传到陈阿水和奉涯的耳朵里竟然有了让彼此都战栗的感觉,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一道白光就直直地扫了过来,光线极其刺眼,让人根本没有办法睁开眼睛。
适应了几秒钟之后,陈阿水努力睁开眼睛看向光源的方向,刻意压低的训斥声从光源那边传来:“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那是陈阿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她看见了自己父亲愠怒和震惊的脸。
紧接着村长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老陈,谁啊?”
“赶紧回家去,快点。”可以听出来父亲的声音很焦急,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推了陈阿水一下,“回家。”他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过身冲着身后的房子喊道:“没有什么,可能是野猫吧。”
陈阿水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可父亲一记凛冽的眼神把她所有想说的话都逼回了肚子里,银白色的项链被她握在手心里,她好像听到自己心底发出一记轻轻的叹息声。在朦胧的月色下,她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十分疲惫。
最后,陈阿水还是被奉涯拉着离开了那里,将那处废弃的招待所远远地抛在了后面。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里见到父亲和村长,也不知道他们在那里干些什么,可她心里确定的是,这些事情一定是和那几个年轻人的失踪有关系。
她下定决心要找到真相。
4.
那天回来后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经过陈阿水身边的时候哼了一下:“好好儿念你的书,大人的事情不要管,开学就把你送到镇上去。”
只是父亲不知道,那个时候陈阿水已经在日记本上重重地写下了这样一行字——
我要离开这个所有人都狼狈为奸的渔村!
寻找那群年轻人的行动并没有停止,一个星期后两个人又更加小心翼翼地去了一次招待所,推开门时,心里依旧是忐忑不安的,总担心后面会有东西忽然从浓重的夜色里呼啸而来。
外面是如墨一般的夜色。奉涯拉着陈阿水的手走在前面,晃动着手里的手电筒,屋里有一股腐朽、潮湿的味道,应该是被废弃许久的原因,角落里布满了青苔以及蛛网,一不小心就蹭了一身灰在身上。
两个孩子的心里都有着隐约的恐惧感,奉涯对陈阿水说:“我想起了电视上的鬼屋。”
陈阿水回答道:“真是鬼屋倒也不那么可怕了。我不害怕看见鬼,我现在害怕的是村长会忽然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蹦出来。”
“你真觉得你见到的那几个人会在这里?”
“我也说不好,反正那天村长是说要带他们来村里的招待所。我当时也没有多想,后来越想越不对劲,然后就没有再见过那些人了。”
这座废弃的招待所房间倒是不少,每一间都是一样的潮湿和阴暗,奉涯推开了最后一个房间的门,用手电筒照了一圈之后,转过头来对陈阿水说:“看完了,没有。”
两人转身准备从房间里走出去时,手电筒的光一晃而过,陈阿水忽然瞥到了房间角落里有一抹白色,她连忙抢过奉涯手里的手电筒往墙角的方向照过去,是一只白色的运动鞋。
这样一座废弃多年的招待所里出现这样一只看上去八成新的运动鞋,的确是挺让人吃惊的。陈阿水沉默着没有说话,奉涯也一下子皱紧了眉头。
水滴项链,白色运动鞋。
“他们一定被带来这里过。”陈阿水咬住嘴唇说。她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
从这个房间出去是一条细细长长的过道,陈阿水站在那里盯着过道的另一端,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一样,不由自主地向着过道的尽头走去。奉涯愣了愣,也急忙跟了上去。
走道尽头是一扇被刷成了白色的门,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奉涯可以感觉到陈阿水的手在微微地颤抖着。
“要不要进……”“去”字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就被忽然响起的脚步声和交谈声给打断了。
从脚步声可以判断出,来人正好是向着这个方向移动的,说话的是几个中年男人,陈阿水不用想也知道其中嗓门儿最大的那个一定是村长。
奉涯反应快一点,他一把拉住还呆愣着的陈阿水,推开身旁的一扇门迅速跑了进去,在房间里一个结满了蜘蛛网的柜子后面躲了起来。
柜子后面的空间很小,两个人贴得很近,彼此都可以听见对方因紧张而加快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奉涯试图说些什么去安慰陈阿水,可想了想,害怕被村长他们听到,最后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只是把依偎在自己怀里的陈阿水抱得更紧了。
脚步声从这扇门前经过的时候,陈阿水的身子明显地抖了一下,安静的夜里,他们的交谈声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好像是刚在一起喝了酒,村长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酒醉后的含糊不清,说话的时候每一个酒精分子都像被从他口中放了出来一样。
“别说,奉家那娘儿们做的饭还真是不错,尤其是最后那一道红烧豚肉,真是不错,比我们家那位强多了。”
“哟,村长是不是看上人家了?那简单啊,反正奉家男人也走了那么多年了,而且一点音讯都没有,恐怕是早就在外面扎了根不会再回来了。要不我去提提,就让那娘儿们跟了村长您得了。”
“哈哈哈哈——”
让人作呕的笑声在空旷的走道上回响,重重地冲击着奉涯的心。陈阿水担心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奉涯,虽然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她还是感觉到了他因为愤怒而浑身颤抖着。陈阿水紧紧地拉住奉涯的手,深怕他会一时冲动就不顾后果地冲出去。
“行了,不说这个了,还是先说正事吧。我可是事先和你们交代好了啊,老陈、大力、老巴、皮三,这事可不是什么好事,嘴巴都给我闭严实了。”
几声唯唯诺诺的应答声过后,村长的声音再次响起。
“里面那五个人,一个都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浅塘镇。娘的什么大学生,我他妈最讨厌的就是这些大学生,学了点皮毛东西就以为自己是观世音菩萨,是救世主了,就以为没有什么事是他们管不了的了,什么狗屁动物保护协会,咱们渔村不杀海豚怎么活?全村上上下下、老老小小等着饿死啊?再说了,平时他们吃鸡吃鸭的怎么没听谁说残忍啦,老子杀杀海豚怎么了?特别是那个高个儿的,还威胁我说要给我们村曝光,说我会得到法律的制裁,他妈的老子今天就先把他们给就地制裁了!”村长越说越激动,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嗯,村长说得对。不过他们这么多天没吃没喝了,应该也差不多了吧。”这是村里老巴的声音。
“走,进去看看。”村长一声令下,紧接着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了,村长一行人的脚步声渐渐从陈阿水和奉涯的耳边消失了。
两个人还是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躲藏在那一片狭小的空间里不敢动弹。本来漆黑的夜里,月亮慢慢地爬了上来,月光洒在地上,晕开一片明亮的清辉,那种清光可以让人暂时忘记周遭的阴暗和残忍,只一心沉浸在那片祥和与美好里。
陈阿水盯着那片洒在地上的月光,强迫自己不去想现在那扇门后正发生着什么,努力克制住自己想冲进去的念头。她依偎在奉涯的怀里,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恨自己,恨自己只是一个瘦弱的十岁孩童,面对海豚被屠杀,自己却毫无办法;如今,面对这一场可能正在进行的谋杀也无能为力,这简直太让人绝望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那些脚步声和交谈声又重新出现,此时陈阿水和奉涯还躲在那个房间里没敢出去。
“好了,天差不多快亮了,明天晚上再过来一趟,把他们都扔到海里去就行了。”
“村长,咱这么做不会有事吧?”
“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
“行,那村长我们就先回去了。”
“好,都散了吧。”
“哦,对了村长,最近这批海豚肉出口的事情你联系好了吗?现在可是积压了不少呢,以后几个月都是捕捞的旺季,销路方面你可要帮我们操着点心啊。”这是陈阿水父亲的声音。
“行啦,老陈,这个你放心,我当村长这几年,哪一年销路什么的不是给你们安排得好好儿的?哦,再留一些活的给水族馆,过阵子他们可能会有一些海豚训练师来这里挑选。老陈,这件事就交给你负责了……”
几个人还是边走边谈,随着他们走远,声音也慢慢地消失了。待到村长他们走后,陈阿水立马站了起来,拉开房门,向着走道尽头跑去。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把手伸向那扇门。
尽管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可房门打开的一瞬间,陈阿水还是惊恐地想要大叫起来,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嘴巴,耳边是奉涯的声音:“阿水,不要叫,他们还没有走远。”
眼前正是陈阿水见过的那五个年轻人,不过现在的他们已经不同于初见时那样充满生机和活力了,现在躺在地上的,是他们五个人冰冷的尸体。
除了年幼时母亲离世,那是陈阿水第一次接触到“死亡”这个冷冰冰的词语。她看不出他们的死因,愣了许久,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喊了起来。那个短发女孩是趴着躺在地上的,陈阿水慢慢地爬向她,她的面色和嘴唇都是一片惨白,双眼紧闭,和那天晚上摇着手对陈阿水说明天海边见的时候判若两人。
那个时候谁会想到,他们会永远都没有明天了呢?
陈阿水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到女孩清秀的脸上,她把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忽然感觉到她的手轻微地动了一下。
“奉涯。”陈阿水大声地叫了起来,“她没有死。”
应该是出于孩子的本能,陈阿水一下子惊恐地退到了后面,女孩的头被轻微地撞了一下。接着,陈阿水看见女孩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抬了抬手臂,对着陈阿水和奉涯轻轻地说出了三个字。
“救救我。”
女孩看上去极其虚弱,仅凭他们两个孩子之力想立马带她逃走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奉涯想了想,对陈阿水说:“我们先出去给她拿点吃的,等她体力稍微恢复一些,明天在村长他们来之前把她带走,再想办法把她送到镇上去,让她离开这里。”
那个时候的奉涯犹如海面上的灯塔,说话的时候有一种魄力,彼时两个人都还是十来岁的孩子,却有着一夕成年的勇气。
打定主意准备先离开出去找食物,陈阿水将短发女孩轻轻地放在地上。可是感觉到他们要走,那个女生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手臂在空中无力地挥动着,想要抓住什么,嘴里也在不断地呢喃着:“救救我,救救我……”
陈阿水见状不得不重新蹲下身子,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安抚她的情绪,然后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之前在草地上捡到的项链,又取下自己手腕上带着的手链。
是一条由小贝壳串成的手链,是母亲在世的时候做给她的。
陈阿水把那条手链递到短发女孩的手里,说:“这个给你,你拿着。”
陈阿水把那条项链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看向那个女孩:“你看,你的项链在我这里,我的手链在你那里,我们交换了礼物,这样就是好朋友了,好朋友是不会互相抛弃的。你先等着我,我一定会来救你的,一定会回来的。”
短发女孩的情绪慢慢地平复下来,她握着那条贝壳手链,说:“你会回来的,对吗?”
“嗯。”陈阿水点点头,“我去找点东西给你吃,很快就回来。”
第二天吃了一些东西后,短发女孩的精神已经恢复了很多,她把头靠在陈阿水的肩膀上,断断续续地说道:“那些人逼着他们喝下毒药的时候……我昏迷了,所以才躲过一劫……那些人肯定以为我已经死了……我不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你们带我离开好不好?带我离开这里……我想回家……你们救救我……”
按照陈阿水和奉涯的计划,他们决定等夜幕降临后再带她逃出去,因为白天贸然带她走肯定会被人发现。
晚上七点,陈阿水和奉涯出现在那间房子里,短发女孩的精神几乎快要崩溃了,想着这栋楼里发生过的那些事情,她就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陈阿水坐在她的身边,焦急地等着天色再黑一点。而此时此刻,奉涯则站在了门外的荒地上,四处眺望着,防止村长他们忽然出现。
“差不多可以走了,外面已经看不清楚什么了。”奉涯走进来对陈阿水和短发女孩说道。
陈阿水点了点头,用力搀扶起短发女孩。
外面依旧是渔村最常见的白月光,一片清辉静静地洒了下来。奉涯也忙搀着女孩的胳膊,三个人在夜色里走得很快。
不远处的亮光向他们照来的时候,三个人都怔了怔。“不好了,”奉涯轻声说道,“是村长他们。他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呢?”
陈阿水心里一惊:“怎么办?”
话音刚落,那道强光便向陈阿水扫了过来,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快跑,现在就跑!”奉涯喊道,“你带她一起朝北面跑,什么都别管,一直往镇上跑去,一定不要停,去镇上找小川。我往南跑,引开他们。”
陈阿水猛地回过神来,拉着短发女孩如灵巧的猫一样,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跑出几步,陈阿水又回头看了奉涯一眼,然后忽然蹿了回来,用力地抱了他一下,曾经年少时的拥抱最动人。她抱住他的时候,在他耳边说道:“你一定不要有事。”然后,她又飞快地拉着短发女孩跑远了。
陈阿水和短发女孩一直向前跑着,耳边可以听见呼呼的风声,小路两旁的树木以飞快的速度倒退着,脚下的杂草在一阵雨水的滋润下,变得更加繁茂起来,一不小心就会有藤蔓缠住双脚。
陈阿水几乎可以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声。
身后依稀可以听见狗吠声和村长的呵斥声,在暗夜里带着危险的让人觉得恐惧的气息。所幸陈阿水对渔村的各条道路早已十分熟悉,她拉着短发女孩的手绕过一条大路,灵巧地钻到一片树林里,从另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向镇上跑去。
陈阿水拉住女孩的手不敢多作停留,靠海的渔村深夜里会有呼呼的风声,树木迎风摆动着发出令人惊恐的沙沙声,不时会有藤蔓划过陈阿水的小腿,逼出一道血红的印子。
或许是从小就有的隐忍和坚强,从渔村到浅塘镇那么远的路程,她拉着身后面色发白的短发女孩跑跑停停,几个小时之后,终于到了在浅塘镇租了一间房子的陈小川那里。
陈小川听到猛烈的敲门声后站起身来开门,拉开门后就看见陈阿水脸色苍白,头发凌乱地站在晨风中。他让她进来,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只是摇头,最后指着旁边的短发女孩说:“小川,你一定要把她安全地送出去。”
说完这句话后,陈阿水微笑着看了一眼短发女孩,形容枯槁,大概就是她此刻真实的写照。只不过是短短的十天时间,但对于这个女孩来说,却好像十个世纪那么漫长。她忘不了那种像是沉浸到漫无边际的黑夜里的恐惧感,那种看着平日里最要好的伙伴以及深爱的人,以一种悲壮的姿态告别这个世界的无力感,以及对这个肮脏黑暗的世界最强烈的憎恶感。
“我是不会走的。”短发女孩说。
陈阿水愣了愣,睁大眼睛看着她,像是不明白她说的话一样。
“我是不会走的。”短发女孩又重复了一遍,低下头看了看陈阿水,给了她一个凄凉的微笑,“谢谢你能带我出来,但是我不能离开这里。”
我不能离开这里,这是从她侥幸被救出的那一刻开始就下定的决心。她把手放在陈阿水的脖子上,轻轻地抚摩着那条项链,说:“这条项链是我男朋友送给我的,他就是被杀害的四个年轻人中的一个。我们当时还只是怀疑这里有一些虐待动物的行为,但并没有找到什么有力的证据,后来掌握的仅有的一点证据也已经被你们村里的一群浑蛋给毁灭了。我不能离开这里,我要回去阻止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短发女孩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好像生出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不,你不能回去!”陈阿水大叫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不能回去,姐姐,他们一定会杀了你的!你一定不要再在渔村出现了,我求求你了!”
“那你呢?你回去之后就不会有事吗?是你放我出来的,你们村里的那些愚昧的人就不会找你麻烦吗?”短发女孩皱着眉头心疼地看着陈阿水。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有事的,真的。”
不会有事的,陈阿水在心里想着,最多就是遭到父亲的一顿毒打和村长的责骂,奉涯和沈老师都还在那里,他们一定会保护自己的。再说,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自己还可以跑,对渔村那么熟悉,对大海也那么熟悉,可以从海里逃走,那些海豚也一定会帮自己的,她相信,一定会的。
短发女孩点点头,说:“好,我先在镇上待几天,和家里人联系上了我就走。”
陈阿水点点头。
后来,她果然有过这样一次逃跑。那是罗子墨丧命的第二天深夜,她把他留给自己的内存卡以及证件,用一个小小的塑料袋包好,缠在自己的脚踝处,然后安静地和莎乐美以及别的海豚告别,接着就尽情地向前游去,后来便没了知觉,没了意识,只依稀可以感觉到自己像一块浮木一样被一只海豚一上一下地推着向前,醒来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躺在了一片沙滩上,那片沙滩的背后是她只在书本里见过的高楼大厦。
陈阿水是抱着即将面临一场风暴的心态回去的,可村里却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让她想到了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村长绝口不提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起参与的几个人包括自己的父亲也都没有提起过,父亲还是每天正常地早出晚归,出海打渔,并不将猎物带回家,只是每周带着一些钱回来。
直到九月七号的那一天。
每年的九月到次年的三月是捕杀海豚的季节,尤其是九月伊始,更是捕杀海豚的旺季。
早晨奉涯来找陈阿水一起去上学,陈阿水收拾好了东西和等在外面的他一起向学校走去。那天坐在教室里时,陈阿水一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右眼皮突突地跳着,好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第一节是沈老师的课,下课后她站到陈阿水身边,俯下身子问她:“怎么了,不舒服吗?”
陈阿水摇了摇头,试图把注意力集中起来,可发现只是徒劳,那种不安过于强大,像潮水一样将她包围,她忽然站起身跑了出去。
目的地很明确,没有丝毫的犹豫,陈阿水就向着那一片海湾跑去。她说不上来这种不安感来自何处,只是觉得一定要跑过来看一看。
海域上果真布满了船只,大大小小的船只密密麻麻的,村里大部分的男人都在那里,三五成群地发出嘈杂的声响。陈阿水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这将是一场更大规模的屠杀。
而彼时,陈阿水并没有注意到离自己不远的那块礁石后面,有一个年轻的短发女孩脖子上挂着一台小小的卡片机。在这样炽热的阳光下,她把镜头对向了不远处的海域,正在进行着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屠杀活动的海域。
这样的场景是让她觉得恶心和慌乱的,仔细看过去,会发现那个女孩的手都在颤抖,可这并不影响她按下快门。
浅海区还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暂时没人用的船只,不知道是觉得距离太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短发女孩站起身来走向其中的一只小船,她解开系着小船的绳子,驾着小船向深一点的水域驶去。
她穿着色调很暗的衣服,原本是不会被注意到的,但她毕竟没有划船的经验,一个浪打来,船身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短发女孩控制不住地叫了一下,声音不大,但是警觉的村民还是发现了她。
一个村民大声地喊了起来,把站在海边的陈阿水都吓了一跳:“村长,有人!她好像还在拍照!”
陈阿水觉得轰隆一声,好像有惊雷在脑海中炸开,她和所有人都顺着那个村民手指的方向看去,短发女孩正拿着相机拍摄眼前血淋淋的屠杀场景。
那是比以前任何一次规模都要大的屠杀行动,陈阿水远远地看见村长站在其中一条船上,怒吼着朝短发女孩的方向飞快地驶去。
陈阿水见状想都没有想就一头扎进了海水里,虽然此时的海水已经发出了让人恶心的腥臭味,可她已经完全顾不上了,想着还有尚且年幼的海豚安娜,以及最美丽的海豚莎乐美,她知道此时它们也在这一片海域里,她一定要保护它们。
她向短发女孩的船只游去,她以为只要将短发女孩拉下水就可以将她带走,带走之后她一定不允许这个女孩再回到这里来了。
可有时候,现实总是一次又一次冷冰冰地站在一旁嘲笑我们,嘲笑我们的自以为是,以及理想主义。
陈阿水再一次从水里探出头来的那一刻,看见村长的船已经驶到了短发女孩身边,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几乎要叫出声来。村长的脸色很难看,那种表情让陈阿水觉得很恐怖,她看见村长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短发女孩的船,他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女孩的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船只摇摇晃晃的。
莎乐美,那只最漂亮的海豚,不知道从哪里游了过来,就在短发女孩偏右方一点点的地方,怯生生地从海底露出头来,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发出类似于孩童哭泣的那种叫声,尖锐冗长,听在耳朵里好像有什么钝器砸到胸口一样,不足以致命却伤人至深。
然后它像是被惹怒了一样,忽然用头去撞击村长所在的那只小船。
船只更加剧烈地摇晃着,村长不得不松开掐紧女孩脖子的手。他回头看了看莎乐美后,拿起了船上尖锐的钩子。
当钩子从半空中落下时,陈阿水与莎乐美的眼神有一刹那的相交,然后她的“不”字还没有喊出声,就看见短发女孩猛地将小船向着偏右的方向划去,完完全全地挡在了莎乐美的前面。
本该划破莎乐美身体的钩子在空中闪过冷冽的亮光,然后笔直地扎进了短发女孩的胸口。
殷红的血立马就汩汩地流了出来。
短发女孩一个趔趄,试图将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取下来,可她的手还没有举到胸口,就闭上眼睛慢慢地倒了下去,海面上溅起了一片水花。
陈阿水紧紧地用双手捂住嘴,她想哭却哭不出声音。她想起那日在陈小川家里的时候女孩和她的交谈,女孩抚摩着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项链说:“我和他从高中开始就是同学,大学也是。我们在一起三年了,本来说好一毕业就结婚的,可是他却不在了。”
女孩跌落海里,连同试图取下来保留住的相机。
陈阿水不敢出声,她就在离村长不远的位置,她的牙齿在微微地打战,她已经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了。内心的恐惧和绝望几乎要将她幼小的心灵给淹没了,她看着短发女孩跌落下去时激起的那一片水花,差点大声地哭泣起来。
可是她不能哭,村长早已经不把她当做无知的孩童,而是把她当成自己乃至整个渔村的敌人了,在这样的情境下如果再让他发现自己,那无疑是羊入虎口,在这样混乱、嘈杂的环境里,要杀掉她这样一个孩童,是一件太简单的事情。
那场屠杀一直持续到夕阳西下,海和天一样都是凄艳的红色,整个屠宰场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等到目光所及之处似乎已经没有了灵动的生命迹象时,村里的那些年轻人才拖着战利品喜悦地离开了。那些战利品是海豚的尸体,或者是可以留下来送到全国乃至世界各地的水族馆做表演用的活海豚。
陈阿水缓缓地从海面探出头来,她看了看四周,低声呼唤着安娜和莎乐美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惶恐和不安,轻轻细细的,在海面上飘荡着。
安娜小巧的身躯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目光尽管和善却带着化不开的悲伤,陈阿水明白这样的经历对于一只尚且年幼的海豚来说代表着什么,那些血腥的画面会一遍遍地刺激着它的神经,让它终生都生活在难以言说的恐惧之中,并且陈阿水从安娜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在这次屠杀中,它失去了它的至亲。
陈阿水轻轻地呼唤着它的名字,安娜缓缓地游了过来。
安娜投进她的怀里,然后选择了自杀。
海豚是一种天资聪颖的生物,甚至可以说是海洋里面最聪明的动物。
对于它们来说,每一次呼吸都是有意识的。
所以当生命对于它们来说变成一种折磨,变得让它们难以承受的时候,它们会选择停止吸进去下一口空气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安娜,这只只有三岁的幼年海豚,就这样投入到了陈阿水的怀里,直视着她的眼睛,然后深深地呼出最后一口气,就不再继续呼吸了,任由陈阿水发出怎样的乞求的声音,甚至是试图用手去掰开它的嘴都没有办法,它看了陈阿水最后一眼,然后便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这只年幼的陪伴陈阿水度过了一段难熬的压抑的时光的海豚,选择了以这样一种相比之下更有尊严的死法,带着对这个世界无声的抗议,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微笑。
陈阿水俯下身去抱住了它慢慢变冷的躯体,无声地抽泣起来。莎乐美从远处出现了,慢慢地游到陈阿水的身边,用脑袋蹭着她的身体,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寻求安慰。
那之后的时光她只能保持缄默,对这个世界的残忍和不公保持缄默,她无时无刻都在渴望自己下一秒钟就能变得强大起来,无时无刻都在希望可以再有一些光亮照开渔村的黑夜,她年复一年地看着新的海水带走旧的血迹,新的血迹覆盖旧的海水,再后来看着自己的哥哥也长成了强壮有力的年轻人,从十八岁那天开始,迅速加入到了他们的捕杀队伍中……
她就那样过了这些郁郁寡欢的年华,所幸后来离开渔村到了浅塘镇,结交了新的朋友,例如嘉宝;所幸奉涯还一直陪在她身边;所幸终于在某年夏日,一个叫做罗子墨的男人走进了浅塘镇,走进了渔村,走进了陈阿水的心里。在陈阿水看来,他的出现,好像四周黑魆魆的世界忽然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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