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歌-听说浅塘正极昼,黑夜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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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到达榆树镇是十二月份的某一天清晨,开着货车的司机看了看前面被冰雪封住的道路,对陈阿水无奈地摇了摇头。

    陈阿水会意地下了车,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在南方生活着的二十余年里,的确是没有见过这样盛大的雪,铺天盖地的银白色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东北某些地区活取熊胆的事情陈阿水早已有所耳闻,几次上网去查却只找到了少量的资料。活取熊胆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经开始,东北地区有很多家地下养熊厂,在那里熊没有办法正常地活着,它们生存的唯一意义就是被提取胆汁。

    所以,那些熊的身上都有一个小洞终生无法愈合。把金属管或者玻璃管从小洞处插进熊的体内后,便可以提取胆汁了。这样的酷刑,每只月熊每天都要经历两到四次。

    陈阿水把东西放好,取出了背包里的相机,决定先在榆树镇四处走走。

    下楼的时候经过旅馆的前台,漂亮的老板娘笑着和陈阿水打招呼:“出去走走啊。”陈阿水点了点头:“嗯,我想四处转转。”

    十二月份的时候的确是旅游的淡季,街上没有太多人,陈阿水走在路上,忽然有出租车停在自己身边,司机摇下车窗对她笑了笑,压低声音问道:“刚来榆树镇吧?是来买熊胆粉的吗?我对这里熟,我带你过去吧。”

    过了几秒钟陈阿水才反应过来,她在心里推断了一下,这些司机应该就是带一些外地来的客人到一些比较私密的养熊厂,然后从老板那里得到一定的提成。

    她冲着那司机点了点头:“我是准备买一些。”

    路上有厚厚的积雪,出租车开得不快,在路上慢悠悠地行驶着。司机从反光镜里看了一眼陈阿水,说:“你一个人过来买啊?”

    陈阿水看着窗外笑着答道:“不是啊,和朋友一起。因为对这里不熟,准备想过几天再看的,这不是遇见你了吗?榆树镇上的养熊厂多不多啊?”

    “大大小小的加起来也不少,”司机说道,“弄这个赚钱,城镇上不少人都是靠这个发的财。旺季的时候我们跑车的也都跟着沾光。”

    “哦,那你今天先带我去一家看……”陈阿水话说了一半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她直直地看着车窗外斜前方。

    一个身穿军绿色大衣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包香烟向门口停着的一辆出租车走去,在阳光下他的头发泛着好看的光泽,陈阿水直直地盯着他看,在他的手伸向车门的那一刻忽然很大声地对出租车司机喊道:“停车!”

    司机被吓了一跳,急忙踩下刹车,一句“怎么了”还没有问完陈阿水就已经拉开车门从出租车上跳了下去。

    她的长发被风吹了起来,感觉自己忽然变成了披荆斩棘的英雄,她向着那个男人飞奔而去,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一样。

    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跑近,那个男人已经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关上车门的时候她在后面大声地喊道:“罗子墨,罗子墨!”声音高亢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罗子墨!”出租车缓缓地向前开去,她在后面大声地喊着,忽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上。

    那条街空荡荡的,陈阿水在后面大声地叫喊着,可那辆绿色的出租车还是越驶越远,最后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看到的一个故事的开头,那个开头是这样说的——

    如果有一天你走在他乡的道路上,忽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人,他曾是你的一位亲戚或者是故交,他走在异乡的街头,看上去和周围的人一模一样,可你十分确信,他的确已经死了很多年。

    你会是怎样的心境呢?

    以为只是自己一时眼花?以为自己遇到了鬼魂?抑或是怀疑他当年根本就没有死还是遇见了一个与他长相相同的人?

    陈阿水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在雪地里缓缓地蹲下身去,可能是这几天在火车上颠簸得太劳累了,她在心里想着,怎么会把别人看成罗子墨呢?真是太荒谬了。

    倒是刚才那个出租车司机把车开到陈阿水身边,说:“喂,我说你这丫头怎么了啊?怎么一声不吭地跳下车就跑啊?不去养熊厂了,车费总还是要给我吧。”

    陈阿水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从钱包里掏出钱来递给他:“那个,真不好意思,我以为碰见熟人了……”

    “就刚才开那辆出租车的人?”司机皱着眉头说道,“那不是程珉吗?”

    “你认识他?”陈阿水的声音有点颤抖。

    司机有点得意地说:“这样和你说吧,我开出租车可有二十年了,榆树镇没有我不认识的路,也没有我不认识的人,可不是和你吹。这个程珉啊,以前不是榆树镇的,六年前来到这里,他老婆在这里开了一家养熊厂,他不大问厂里的事,自己出来跑跑出租车,人挺不错的。怎么?丫头你认识他?”

    六年前?陈阿水的心一紧,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如闪电一样地闪过,少女时期的那种心境忽然又回来了,那个念头几乎都要让她觉得自己燃烧起来了。他就是罗子墨,陈阿水坚信,看一个人有可能会看错,但感觉是不会错的,陈阿水回想起他从超市走向出租车的那短短的几步,以及他手里拿着的那包香烟,是他在浅塘镇就已经抽习惯了的那个牌子,一定是他没错。

    陈阿水重新拉开出租车的门坐在司机旁边:“你不是要带我去买熊胆粉吗?那就去他老婆开的那家吧。”

    “这……”司机有些无奈地敲了敲方向盘,“丫头,我也不瞒你,我们开出租车拉客人都是跟着固定的一家厂,我负责的不是他们那家啊……”

    陈阿水忽然拿出钱包,取出几张钞票:“我知道你拿提成的,这些就算补偿给你的,你现在就带我过去吧。”

    她眨了眨眼睛,把头斜斜地靠在有着白茫茫的雾气的车窗上,忽然觉得有些迷茫和惆怅。

    她觉得此时自己应该想些什么的,可大脑却一片空白,窗外有电线杆和广告牌闪过,广播里播音员正用标准不含任何感情的声音报道着最近一周的新闻。

    陈阿水仔细去听,报道的果然都是一些大的伤痛以及灾难,她看着外面白茫茫的街道上闪过的宣传语“做好雪灾的预防工作”,在灾难面前,个人的爱恨是多么的轻微与不值一提。

    司机把车停在了一个不算宽敞的巷子口,用手指了指里面说:“就是那家,你自己过去吧。”

    下了车,陈阿水向里面走去,她有点难以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养熊厂。

    所谓的养熊厂,实际上是一座不起眼的院落,外面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金家湾熊厂”五个字。陈阿水走进去看了第一眼后,强烈地感觉到“熊厂”两个字应该改成“熊牢”,因为每一只熊都被关在了一个小笼子里。

    有一个小伙子吸着烟,趴在笼子旁边看着一只月熊,陈阿水定了定神,故作轻松地走上前去和他搭讪:“你们家也太难找了。”

    小伙子抬起头看了看陈阿水,一脸警惕地道:“你有什么事吗?”

    所幸阿水长了一张看起来纯良无害的脸,她咧开嘴对那个小伙子笑了笑,说:“哦,是一个出租车司机带我过来的,我想买点那个,你懂的。”

    她用手指了指那只笼子里的月熊,一副娴熟的样子。

    小伙子看了看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说道:“我是在这里打工的,有什么事你和老板娘说吧。”他朝屋里喊了几声,“老板娘,有客人来了。”

    一个女人从其中一间房子里走了出来,三十出头的样子,典型的北方女子,高挑的个子,浓眉大眼,看上去颇有几分豪爽的气质。

    陈阿水看着她忽然觉得心头一酸,如果刚才那个出租车司机说的程珉就是罗子墨的话,那么这个女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了吧。

    她还在发怔,就听见那女人问道:“你要买熊胆?”

    陈阿水这才猛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点了点头,然后问道:“你们家的熊胆怎么卖的?”

    “那得看你要多少,干的熊胆粉有,抽取的汁液也有,现在淡季就给你算便宜一点,干的是一公斤八千块钱,湿的一公斤九百块钱。”

    “能不能现抽?我想买现抽的。”陈阿水一边说一边用手摸了摸自己包里的相机。

    老板娘摇了摇头:“这个时间不行,熊已经没有胆汁了,一般我们都是在早上抽,每天早上抽一遍。早上的时候月熊都还没有吃东西,所以就有。要不你跟我进去看看?里面冰箱里放着的是今天早上抽的。”

    “是从这些熊身上抽取的吗?”陈阿水指着院子里的笼子问道。

    “这些都是繁殖用的,胆熊都在那里面。”她指了指院子西侧的一间屋子说。

    她带着陈阿水向房里走去,从冰箱里取出一个塑料杯,给陈阿水倒了一杯水,陈阿水接过之后,目光忽然落在了那张放在冰箱上的结婚照上,照片上的男人穿着白色西装,笑容温和,她从少女时代就无数次地梦想过自己以这样一种姿态站在这样的他身边。

    “你老公啊?”陈阿水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失落感,“挺帅的嘛。”

    “帅能当饭吃啊,”那女人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度,“没出息的人,让他和我一起把养熊厂办大,他死活不干,说是看不下去,算是个男人吗?现在好了,自己买了一辆出租车出去跑,成天早出晚归的。”

    “这不是回来了吗?”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程珉走了进来,将身上的大衣脱掉搭在椅背上,“外面路太滑了,没什么人。”

    他抬头看了看陈阿水,说:“有客人啊?那你们先忙着吧。”

    他看向陈阿水的时候,陈阿水可以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她听见自己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一遍遍强烈地喊道,就是他,就是他!他对着陈阿水微笑时,那种感觉似乎更加强烈了,他的名字陈阿水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

    旁边的女人看到陈阿水半天没有反应,用手戳了她一下:“看看啊,要不要买?”

    “先买二两吧。”陈阿水看见女主人的眼里已经有些怀疑了,于是赶忙这样说道。

    这一分钟的时间,程珉已经走到了里面的房间里,与陈阿水隔着一道红色的门。

    陈阿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对女主人微笑了一下,说:“我先买这么多,明天我来早一点买一些现抽取的吧。”

    刚准备走出去,她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现在外面很难打到车,我看你们家有跑车的,能不能送我一下?”

    老板娘点了点头,敲了敲门大声喊道:“程珉,程珉,出来一下,开车送人了。”

    他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和椅背上的衣服,对陈阿水点了点头说:“走吧。”

    陈阿水走出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关着很多只胆熊的屋子,那间屋子是独立于其他房间存在的,没有窗户,里面想必是一片漆黑,很多只月熊就在那样的环境下生活,并且终日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每天的酷刑。

    陈阿水坐在出租车的后车座上,她看着程珉的后背轻轻地说道:“我们有七年没见了吧。”

    她没有注意到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程珉的手微微地抖动了一下,他从反光镜里看着她问道:“我们以前认识吗?”

    目光里全然都是疑惑,没有半点伪装。

    “你是叫程珉吗?”陈阿水问。

    他点了点头:“是啊。”

    “你不是叫程珉。”陈阿水的声音忽然就高了起来,泪水涌了出来,她用手背遮住眼睛大声说道,“你根本不是叫程珉!你叫罗子墨,你就是罗子墨!”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小小的车厢里回荡着:“你没有死,为什么不回去找我?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被害死了,你为什么躲到了这里?为什么……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找我?还有海潮,你为什么不回去找海潮?罗子墨……”

    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声音有些嘶哑,程珉慢慢地把车速降下来,最后在马路边停了下来,从车前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陈阿水:“这位小姐,我想你应该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墨,我叫程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身份证,“你看,程珉。”他又掏出驾驶证,“你看,是吧。”

    陈阿水盯着那两张证件发呆,然后看了看后面的办证日期,接着把它们从眼前推开:“这都是你变成程珉之后办的证件。”

    程珉摇了摇头,只当这个女孩是一时认错了人,全然不会想到这场事故的背后曾发生过什么动人的故事。

    他按照陈阿水的指示开着车,将车停在了那家旅馆的门前,陈阿水坐在后面没有动,看着他说:“我还会去找你的。”

    有融冰的声音传来,阳光还很好。

    程珉忽然就转过身来揉了揉陈阿水的头发,做出这个动作之后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慌忙咳嗽一声掩饰自己的窘迫,顿了顿,说:“小姐,你真的认错人了。”陈阿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太紧张还是怎么回事,试了几次都没能打开车门,程珉拉开前门,走过去帮她开门。

    陈阿水下了车,从钱包里掏出钱递给他,他点点头转过身去拉开驾驶座的车门,说不上刚才的那种感觉——在强烈的阳光下忽然产生了一种眩晕感。

    陈阿水转过身去,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头来喊道:“我拿样东西给你看,你等一下。”说完她就飞快地向旅馆的楼梯奔去。

    “这个你熟悉吗?”片刻之后陈阿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她手里举着的是当年罗子墨留给她的证件,上面的照片已经不在了,七年前,陈阿水在找到沈颜的时候,将那张小小的一寸照片给了她,自己留下的就只有这张写有名字和编号的证件。

    程珉接过来看了看,笑着说道:“这是什么?记者证吗?罗子墨?这就是你要找的人吧。可是小姐,我真的不是他,我也没见过这张证件,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出租车司机,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啊。”

    陈阿水的目光倏地就暗了下去。

    她的声音放低了下来,带着些期待和忐忑,断断续续地说:“那,我可以去找你吗……我觉得你很像我的那个朋友……”

    程珉愣了愣神,然后点点头,声音清朗地道:“可以啊。”

    她看着他拿出烟点上。

    “你抽这个牌子的?”陈阿水问。

    “嗯,老习惯了。”程珉笑着回答道。

    陈阿水再次进到旅馆的时候,楼下的老板娘笑着和她打招呼:“回来了啊。”又想着刚才看到她和程珉聊天的场景笑道,“你和程珉认识?”

    陈阿水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老板娘嘴里的程珉就是被她认为是罗子墨的男人,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认识,只是觉得他长得好像我一个旧友。”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陈阿水又急急地开口道,“对了,老板娘,请问程珉他是什么时候来到榆树镇的啊?”

    老板娘皱着眉头想了想:“好像有六年了吧,刚来的时候他还在我这家旅馆住过呢。”

    顿了顿,老板娘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我偷偷跟你说,他刚来的时候啊,有点傻乎乎的,不管问他什么就知道摇头,以前的事也都不记得了。再后来他就在这边找了一家养熊厂帮忙,后来就和老板的女儿结婚了,就是前年结的婚。”

    陈阿水听着老板娘的话,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像电视上拍的那些三流偶像剧一样,罗子墨失忆了?六年前他幸免于难,但是失忆了,所以现在会认不出自己来?

    她觉得喉咙有点干涩,对老板娘道了谢便上了楼,手里拎着刚买回来的熊胆汁。

    那天晚上,陈阿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从旅馆的窗户向外看去,可以看见满天的星辰,映衬着地上的落雪,有种薄薄的凉意。

    隔壁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又有人住了进来,陈阿水听见老板娘起身开门的声音,还有压低着的抱怨声:“怎么去了那么久的时间,我都担心死了,快点进来吧。”

    有男人咳嗽的声音。

    “哎哟,你小点声,隔壁还住着客人呢。”老板娘又是一阵抱怨。

    陈阿水并没有太在意,看着外面的星空慢慢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陈阿水就醒来了,之后一直睡不着,便索性穿好衣服向楼下走去,心神恍惚地走到半路,忽然想起相机和录音笔没带,又折回去拿,然后装在了背包里。

    在程珉家的养熊厂门口站了一会儿,由于来得太早,还没有开门,她就随便转了转,转到附近的一家开门较早的养熊厂,名字陈阿水没有看清楚,只是看见开着门就径直走了进去。

    相对于程珉家的养熊场,这家看起来规模要大很多,里面有数百个占地面积几乎只有半平方米的铁笼子,每个铁笼子里都关有一只月熊,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它们终日能做的只有俯卧或者侧卧、转身、打滚,甚至挠痒痒都变成了一种不可能完成的奢侈行为。

    养熊厂的主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过于肥胖的脸上有着让人作呕的笑容,他自豪地向陈阿水展示着加工出来的一些熊胆制品。

    有工人正在抽胆汁,晶亮的液体从透明的管子里一点点地流出来的时候,陈阿水看见那只月熊脸上流露出了难以忍受的痛苦表情,它先是用爪子狂躁地抓着笼子,然后开始疯狂地抓扯着自己身上的皮毛。

    陈阿水忽然感到胃部一阵痉挛,几乎快要吐出来了。

    趁着养熊厂的主人走进房间的时候,陈阿水小心地从背包里拿出相机对着眼前的景象拍了起来,闪光灯亮的时候她自己也愣了愣,出来得匆忙,忘记把闪光灯关了,养熊厂的主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立马走了出来,陈阿水赶紧把相机塞进了包里。

    她在那里并没有逗留很久,待了一会儿就去了程珉那里,陈阿水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敲门。

    片刻之后,门开了,来开门的是女主人,她看到陈阿水之后,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你来了啊。行,我现在给你抽胆汁吧。”

    她打开了那间锁着的门,带陈阿水走了进去。

    陈阿水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心蜷曲成小小的一团,她没有勇气面对那些胆熊亮晶晶的眼睛,她的思绪有些混乱。忽然,她想起了多年前罗子墨走进浅塘镇的那个下午,她觉得世事轮回,他们现在站着的竟然是当年对方站的位置,想起来多么好笑啊。

    她向外面看了看,果然在院子里看到了程珉的身影。他刚刚起来准备去出车,她看向他的时候程珉正好也抬头看见了陈阿水,他对陈阿水笑了笑算是打了声招呼,接着向自己的出租车走去。

    女主人问了一声:“够了吗?”陈阿水才如梦初醒般地看向被抽取胆汁的那只月熊,不禁又打了一个寒战。

    她点了点头,在心里思忖着要怎么把这些东西拍下来,女主人警觉性很高,平日里都把门关上了,应该不会轻易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那自己就没有机会下手了。

    陈阿水偷偷地瞥了一眼女主人刚才随手放在桌子上的钥匙,一共有三把,只要取走其中一把就有机会进来。她在心里盘算着。

    陈阿水假装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继而转过脸对女主人说:“不好意思啊,这里太冷了,我没有带纸巾,你可以帮我找一点来吗?”

    女主人没怎么吭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然后便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出去给她拿纸巾。

    陈阿水看着她走出去之后,连忙把手伸向那串钥匙,就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可是陈阿水在颤抖着取钥匙时,却觉得好比一个世界那么漫长。取下其中一把,陈阿水终于松了口气,连忙把它放在了口袋里。

    刚装进钥匙去,女主人就已经拿着一包纸巾走了进来。

    陈阿水自以为计划看上去天衣无缝,殊不知这些做这类生意的人早就对各种情况保持了异乎寻常的警觉性。

    晚上回去之后,陈阿水把相机从包里取了出来,整理早上偷偷拍下来的那些照片。她的神情很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窗外正发生着什么——

    窗外,早已对这个有些奇怪的来客产生怀疑的老板娘正巧夜里出来上厕所,她路过她的房间时看到里面还亮着灯,于是就透着那扇窗户看过去。

    她看到了陈阿水手里的相机,也看到了相机上被一张张翻动着的照片。

    ——那是和当年的浅塘镇一样不愿意外泄的秘密。

    2.

    第二天,陈阿水起来的时候本以为这会是和她以后要经历的所有日子一样,普普通通的,然而当她打开门走出旅馆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很多事就那样汹涌着到来了。

    小小的旅店门口围满了人,她说不出那些人看她的表情,似乎是夹杂着怨恨与残酷:“把相机交出来!”

    有人大声喊道:“对,拿出来!”

    陈阿水站着没有动。

    因为从她这个方向看过去,可以看见那个人。

    那个人就是站在人群最外围的程珉。

    程珉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虽然他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可还是有种直觉,这个女孩是他命运真相的出口。

    那群人忽然躁动起来,为首的几个人絮絮叨叨地商量着什么,然后程珉就看见一群人向陈阿水走去,他们扯住她的胳膊,试图把她塞进一辆汽车里。

    自始至终,陈阿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反抗一下都没有。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人们拉扯,目光不曾从程珉身上移开半分。那种目光里竟带着欣慰和缠绵。

    从程珉身边经过的时候她忽然挣脱了束缚向他跑去,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像一只洁白的飞鸟,她脚步轻盈,一会儿就跑到了他的面前,然后有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她的面颊滑落,她忽然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嘴唇。

    她知道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她也知道自己没能像当年的罗子墨那样保住那些证据,可是她不在乎,她不是英雄,责任、真相、屠杀、曝光什么的,她全都不在乎,她的眼里只有爱情,年少时的爱情,那爱情注定是她记忆中的一道沟壑,心底的第一个刺青,逃不开也抹不掉。她扔掉脖子上的照相机,用力地吻着他,被他嘴上青色的胡碴儿给刺痛了。

    那群人上来拉住她的时候,她对他念出了那一句诗,一字一顿——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他高大的妻子忽然从身后的房间里冲了出来,拉开陈阿水,给了她一记清脆的耳光,嘴里骂着的无非就是“狐狸精”、“下三滥”、“不要脸的女人”诸如此类的词语。本来嘈杂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陈阿水忽然也冷静下来了。陈阿水对着罗子墨笑,像是这虚妄人世间的一朵莲花。

    “A城锦绣路十八号,”她对他说出了这个地址,“你一定要去那里,那里才是你的家!”

    熙熙攘攘的人群将她推着向前,有人往她嘴里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白色的,像是药片,她的意识慢慢地变得模糊起来,她只知道自己跟着他们上了车,周围有很多双眼睛,都是榆树镇的村民,那些平日里笑起来纯善的村民,那些靠着活取熊胆来维持生计的村民,她在意识慢慢变得模糊的时候依旧对他们笑着,她无法让自己去憎恨他们。

    不管怎么说,经历了种种事情之后,依然保存着生命最初的纯善,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你一定要去那里!”她对着怔怔地站在那里的程珉大声喊道,“一定要去,A城锦绣路十八号!”然后便有泪水流了下来。

    开车的是一个看上去有些稚嫩的青年,陈阿水看向他的时候觉得时光恍然倒流,让她想起了陈小川当时的模样,陈阿水对他微笑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在对陈小川微笑。青年忽然把车一拐,开进了一片森林里,成片的绵延的白桦林好像一首宁静而悠长的歌曲,这个地方和当年的渔村一样美丽得好像造物者的恩宠,本应没有杀戮、没有残忍、永远祥和,但却埋藏着不为人知的伤痛和罪恶。

    他把车随便停在了森林的某一处,转过头对陈阿水说:“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变得黯淡,声音压得低低地说:“镇上本来是决定让我用这把猎枪射杀你的,可是我做不到,但是我也没办法救你,你知道了太多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他下了车,把后面的车门打开:“我把你留在这片森林里,他们给你服用的是一种让人暂时有些眩晕的药,过一会儿就好了,能不能走出这片森林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说完这些,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点上,转过身去大口地吸了几口,然后将手里的烟蒂扔在地上,用皮鞋狠狠地踩灭后转身上了车。

    车子发动的时候陈阿水站在车窗前敲了敲窗户,青年把车窗摇下来静静地看着她,陈阿水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小小的证件递了进去:“这个,你把它带给罗子墨,哦不,就是你们喊他程珉的那个男人,好吗?”

    整片森林就那样一点点地暗淡下去,夕阳西下,四周一片安静。

    青年接过那张证件,点点头:“好,我会交给他的。”他看了看陈阿水,陈阿水给了他一个有些苍白的微笑,然后他像是下定决心一样猛踩了一下油门,把车倒了回去。

    陈阿水顺着车辙走去,长期生活在炎热南方城市的她几乎无法抵御东北的这种刺骨的寒冷,身上的衣服还是单薄了些,她打了几个冷战,裹紧了衣服继续向前走去,却没想到会忽然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鹅毛一样的大雪很快就掩盖了不深不浅的车辙痕迹,天色也已经慢慢地暗了下去,陈阿水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疲倦感像一条毒蛇一样缠住了她,她有些后悔刚才把罗子墨的记者证交给了那位青年,现在她身上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支撑着她走下去的东西。

    寒冷完全可以置人于死地,陈阿水坐在一块石头上,可以听见自己的牙齿上下打颤的声音,她坐在那里感觉到自己的手脚慢慢地失去知觉,呼吸有些费力了,她不觉得恐慌,只是觉得内心很平和,觉得生命待她不薄,让她在有生之年还可以见到让自己念念不忘的那张脸,尽管他忘记了所有,可这场相逢便是上天赐予她的一场幸运。

    她想起了海潮,想起她清秀的面庞,夜里蜷曲在她身边喊她陈阿水的情景,不禁有些心疼。陈阿水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她想,海潮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在看电视还是已经入睡了呢?她想,她答应过海潮以后要带她去很多个美丽的地方,要给自己找一个好男人陪在身边,她答应了那个孩子那么多事情还都没有来得及做呢,可生命却不能给她时间和机会了,一切真的是太匆忙了。

    她想起了奉涯,想起奉涯的时候时光可以绵延很长,从最初到最终,有一首歌里面唱道——后来你终究行踪不明,而我亦在流年里对你有一场动情。她和他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从年少时在南方七月的天空下彼此交换心事和秘密,到一起在暗夜里逃离,那时候她尚且是个笑容清澈的纯白少女,他是眼神中含着暖暖情谊的温和少年,时至今日,陈阿水依旧可以清晰地想起他给的温暖,如此盛大,以至于无论什么时候拿出来回味都掷地有声。

    她想起了顾嘉宝,想念两个女孩青春伊始的时候最纯真最直接的友谊,睡在同一张床上聊起的小小心事,说过以后有了爱人、有了家庭也要牵着手一起走以后的漫漫长路……算起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八年、九年,抑或是十年?新生开学的某一个炎热的夏季,顾嘉宝穿着蕾丝公主裙站在她面前,声音和笑容一样甜美,带着水果硬糖的味道,她向自己伸出手来:“我叫顾嘉宝。”

    还有陈小川。

    以及浅塘镇、莎乐美。

    在北方以北怀念,怀念年幼时的单纯以及汹涌的爱。

    这场东北之行带给她太多意外,想必当奉涯决定做关于东北月熊遭受虐行的报道时,就已经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引起了他们的不满,所以才会在那个安静的凌晨发生那样一场“恰到好处”的车祸。

    她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可是意识却一直在告诉自己不能睡过去,在这样一种冰天雪地的情况下,只要一闭上眼睛便会永远地和这个世界告别,这个常识陈阿水知道。

    “不能睡觉。”陈阿水对自己说,“想想海潮,她还在等你回家呢!想想浅塘镇和渔村,想想……”

    第一次觉得黑夜漫漫无尽头,风从树林里吹过的时候有呼呼的声响,陈阿水的脚陷在了积雪里,连动一动都没有办法,她一直那样坐着,靠回忆和思念来支撑自己度过难熬的时光,直到天色慢慢变白,有微光划破黑暗。

    程珉在那一片冰天雪地里抱住她的时候,她已经早在几个小时前就停止了呼吸。

    由于极度寒冷,陈阿水在死前曾产生过幻觉,都是一些大片大片泼墨一样的色彩,流动的蔚蓝,耀眼的白色,天地初开时一般的金色,阳光普照大地的那种。

    程珉抱着陈阿水走出了那片森林。对于已经在这座东北城镇生活了几年的他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了。他无法很好地去诠释自己看到那张证件时的心情,他想不起来什么,只是觉得熟悉。连同那个留给他一句诗的女孩一样,让他觉得异常熟悉。他终究还是驾着车驶进了那片白桦林,但还是晚了一步。

    3.

    程珉把陈阿水的尸体放到副驾驶座上,然后坐了进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试图抽出一根来,可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怎么回事,他的手有些微微地颤抖,那些烟全部掉在了地上。

    他没有去捡,也没有去看身边面容安详好似熟睡的陈阿水。他一心一意地开着车,向前驶去。

    抱着陈阿水推开自家房门的时候,程珉的妻子正指导着一个小工抽取熊胆汁,听见开门的声音,她嘟囔道:“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啊?”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看见自己丈夫的怀里抱着一个女孩。

    接下来的这些天她和他争吵过无数次,准确地说来,应该是她一个人的争吵,她和他闹,说他中了邪,脑子有病,他也不回应,一个人联系了榆树镇的墓园,给陈阿水安排了火葬。

    她的葬礼只有他一个人参加,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他从葬礼上回来之后果断地走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一个偌大的旅行箱,把自己的衣物往里面塞,妻子走进来阻止他,骂道:“你他妈的真浑蛋!那狐狸精的一句话就让你准备把老娘给甩了吗?别忘了当初你的小命还是老娘给的……”

    她抢过罗子墨手里的那个旅行箱,狠狠地摔到地上,说:“你他妈的哪儿也不许去!”

    程珉依旧没有答话,这些年并不算幸福的生活已经让这个男人变得隐忍而沉默,他伫立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愤怒而面容有些扭曲的女人,看着她背后庭院里正在进行着的熊胆抽取活动。

    他推开她,向外面走去。

    他开走了门口停着的那辆出租车,不置可否,他对这个家不管怎么说依然是有感情的,可是这感情太过稀薄,稀薄到他必须离开,必须了解自己过往的人生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所幸身上还有一笔不小的钱,应该可以支撑他到达A城,程珉在心里思忖着。

    他的车停在锦绣路十八号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五天后了,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按响了门铃。

    海潮打开门的时候见到了程珉,这个身上已经沾染了东北气息的男人,他看到给自己开门的小女孩时愣了一下,仿佛时光重叠,恍然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尽管看过罗子墨的照片,可是海潮第一眼并没有认出他来,毕竟他们从未谋面过。

    但她觉得他很亲切,于是便仰起脸对他笑了笑,说:“请问你找谁啊?”

    房间里传来陈小川的声音:“海潮,是谁啊?”

    海潮应道:“是一个叔叔,我不认识。”

    陈小川走了出来。

    目光投向门口的时候,忽然就愣在了那里。

    “罗子墨。”他喃喃地念出他的名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说:“进来吧。”

    在沙发上坐定的程珉并不觉得拘束,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觉得这周遭的环境是他所熟悉的——这墙壁的颜色是他所熟悉的,沙发摆放的位置是他所熟悉的,甚至于这个在陈小川怀里嬉闹着的小女孩都是他所熟悉的。

    这种情绪围绕着他,可又让他觉得空无一物。

    “是榆树镇一个叫阿水的女孩让我来这里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过去的好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阿水?是陈阿水吗?”海潮听到陈阿水的名字时,急忙问道。

    罗子墨点了点头。

    海潮欢喜地拉扯着陈小川的衣服,说:“是陈阿水呢!”继而她又把脸转过来问程珉:“你见到阿水了啊,你有没有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程珉的头低了下去,声音里有努力抑制的悲伤:“她……她不会回来了。”

    陈小川手里的玻璃杯跌落在地上变成碎片,发出清脆的声响。

    “阿水她出了什么事?”陈小川定了定神,问道。

    程珉的眼神变得黯淡,他转过头的时候正看到桌子上摆放着一张陈阿水与海潮的合影,眉目清秀,好像远方的青山,这样看着那张脸,几日前的种种景象忽然又在眼前一遍遍地回放着。

    他讲述整件事的时候,声音是有些颤抖的,有几次忽然就变了声调。

    即将说到结尾的时候,程珉忽然反应过来,对坐在陈小川腿上的海潮说道:“小姑娘,你先出去玩吧。”

    海潮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打着转,几乎都快要哭出声来了,她摇着头大声喊着:“我不要出去,我要听你说!阿水她到底怎么了?”

    陈小川蹲下身去抱住情绪激动的海潮,轻轻地抚摩着她细软的头发,说:“海潮乖,海潮乖……”

    海潮渐渐地平静下来,陈小川一边安抚她一边抬起头看向程珉,其实不用他再说下去,自己似乎就已经可以猜到故事的结局了,程珉叙述的种种,对于他来说太过于熟悉,仿佛是以前渔村的那些情节的再次上演。

    所谓的造化弄人,也不过如此吧。

    几年前和几年后,以为天人永别后的再相见,两个相爱的人却颠倒了位置。

    罗子墨和陈阿水,于谁来说,好像都印证着一句话——一生送船离开,自愿留下看海。

    陈小川把海潮抱得更紧了一点,对程珉说道:“没关系,你说吧,海潮比你想象的要坚强。”无法否认,陈小川说这话的时候是有些哽咽的,这个女孩在尚不算长久的生命里,怕是经历了太多的事情,看惯了生离死别,想不坚强也没有办法。

    罗子墨点了点头,继续讲述着。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在那样嗡嗡运转的空调声里,凭空沾染上了忧愁的味道。

    他就用那样的调子述说着,述说自己是怎么眼睁睁地看着陈阿水被带上汽车的,述说那辆汽车是怎样在自己的眼前慢慢消失的,述说自己又是怎么在雪地里寻找陈阿水的。

    “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程珉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的声音已经哽咽,眼泪也流了下来。

    生命要分离多久,才能成全永久?眼泪要酝酿多咸,才能对得起思念?

    海潮没有说话,她用手紧紧地捂住嘴巴,这种打击太过剧烈,可是她却没有哭。

    牙齿在嘴唇周围咬出了一圈细细的齿痕,像是小小的铃兰花一样,她伸手轻轻地帮程珉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以前,阿水刚来我家的时候,我在她面前哭,我说我爸爸死掉了,妈妈也死掉了,没有人要海潮了。那时候,阿水就会对我说不要哭。

    “陈阿水说我爸爸是个英雄,是值得我为之骄傲的人。我……我知道她也是英雄,我也不要哭……”

    陈小川抱紧海潮,平复心情,然后转过头问程珉:“你刚才说,以前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

    程珉点了点头。

    陈小川握住海潮的手,把她小小的细软的手放到程珉的手心里:“她叫罗海潮,是你的女儿。”

    罗子墨看向海潮的那一眼,包含了太多说不清的东西,他看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女孩,有一瞬间的恍惚。

    “你跟我来。”陈小川站起身来,带着程珉向书房走去。

    他从书柜的最上方拿出一本影集递给程珉:“这是海潮的母亲,沈颜,你曾经的未婚妻。”

    就像是所有案件的侦破都需要那个至关重要的点一样,程珉要走出记忆的迷宫也必须要用这些当初发生过的凭证,陈小川看着他怔怔地拿着那本影集坐到书桌前,海潮也跟着走了进去,安静地站在程珉身边。

    陈小川轻轻地叹了口气:“海潮,你陪着你爸爸,我先出去走走。”

    海潮安静地点了点头。

    时间似乎以一种奇异的姿态定格了,程珉翻看着那些旧照片,仿佛翻开了关于过往的种种回忆,海潮没有说话,也以一种安静的姿势趴在他的肩膀上。

    两个人都知道,此时不需要言语,只需要相互依靠或者拥抱就好。

    因为生命的确对他们太过于苛责,让这样的机会晚来了那么多年。

    陈小川再回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光已经暗了下来,坐在窗边的程珉点了一支烟,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

    陈小川打开灯把那本影集合上收好,从口袋里掏出三张机票,然后对他说道:“你看到的影集,是你过往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和阿水有关的那一部分,明天我带你和海潮去个地方再慢慢说给你听……”

    那个地方,是浅塘镇。

    他们到达的时候已是深夜,海水是幽蓝的,一个游客也没有。海潮和罗子墨放下行李之后决定去海边走走,腥咸的海风迎面吹来,他们并肩坐在沙滩上,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

    海潮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不远处的浅海域忽然传来海豚尖利的叫声,划破了夜色的宁静。

    程珉欣喜地站起身来寻着声音奔跑过去,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像一个孩子。莎乐美在漆黑的水域里发出一声如孩童般的叫声,带着欢喜游到了海岸线旁边,从海水里探出头来,像是在与许久未见的故人打招呼。

    “它好像认识你呢。”海潮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程珉的身边,喃喃地说道。

    “它认识陈阿水。”陈小川从夜色中走了过来,看着曾经和陈阿水一起嬉闹过的海豚,在这样平静的海域里游荡着,嘴角不禁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接着他伸直了腿摆了一个比较舒适的姿势在程珉旁边坐下,然后从这只叫做莎乐美的海豚开始叙说。

    天空上有十几颗若隐若现的星星,陈小川的声音在这样的夜色里听起来有点寂寥:“很久以前,这些海豚并不是像现在这样自由,那个时候,它们生活的地方还有杀戮。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在和海潮那么大或者比海潮大一些的时候,恰巧看到了一场为了利益而进行的海豚屠杀,从那以后,因为找不到人诉说,这件事在她的心里演变成了一个沉重的噩梦。

    “再后来,这个地方来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伪装成一个来挑选海豚的海豚训练师,随后便在这里住下了。可实际上,他是一个为了查明海豚屠杀真相的记者。”

    “或许是那个女孩先爱上了这个男人,当然也可能是这个男人先爱上了那个女孩,他们有过短暂而热烈的爱情。

    “可是后来,男人的身份不慎被暴露了,这个地方的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不使这件事情流传出去,决定杀死这个男人。男人在临死前将一些重要的证据交给了那个女孩,要那个女孩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些东西带出去。

    “女孩最后离开了这个地方,将那些证据交给了一家知名的报社。

    “那些,果真是很有用的证据,曝光之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政府和警察开始介入调查屠杀海豚的真相。

    “不过,女孩也为之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离开了那个地方,也失去了仅有的亲人。女孩一直孤独地生活着,她以为那个男人死了,于是将对那个男人的思念埋藏在心底……”

    说到这里陈小川抬起头看了看身边的程珉,此时他正盯着那一片海域,很多场景就像忽然被打碎的玻璃在他的脑海中迅速地闪过,支离破碎却又无比清晰,油画一般漂亮的海面,少女有些苍白却美丽的脸,会跳舞的海豚……

    那究竟是一段谜,还是一段伤痛?

    记忆变成了空白,慌乱了一个冗长的梦境,至于那个梦境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他想他会慢慢地想起来的。

    现在的渔村一片宁静,暗夜中没有人知道它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

    有些人,有些事,还未深爱已言别。

    他离开了他的回忆和他的过去。

    他开始了他的人生和他的幸福。

    他把她留在了那里。

    我是人间惆怅客,沉默叹息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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