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歌-我是相思自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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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空留回忆,是爱情里最无望的让步。

    1.

    八月份的时候陈阿水拿到了梦寐以求的记者证。

    领到记者证的那一天她去超市买了很多菜,还买了一瓶红酒。房间里很安静,海潮坐在阳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神情专注的样子。

    她关上房间里明亮的白炽灯,只开了厨房里的灯。

    空调上显示的温度是二十五度,正合适的气温,陈阿水机械地洗菜切菜炒菜,南方炎热的夏季有着充沛的雨水,从厨房的窗户看过去可以看见有水滴一点点地打在玻璃上,然后汇成一条直线直至慢慢地消失不见。

    只有两个人吃饭却做了这样一桌子菜的确是有些奢侈,陈阿水自嘲地笑了笑,继而想权当是为自己庆祝了。

    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子,摆好碗筷后到房间里喊海潮出来吃饭,她当时正在玩着一个魔方,陈阿水喊了她好几遍她才不情不愿地放下手里的魔方走了出来。

    桌子上依旧摆着三个人的碗筷,三杯红酒。

    从五月份开始这个习惯就这样保持着,是为奉涯准备的,但那个座位却永远不会再有人坐了。

    海潮看着那个空着的座位忽然就觉得有些伤感,她看了看那杯红酒说:“陈阿水,我想奉涯了。”

    陈阿水轻轻地笑了笑,给她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碗里:“海潮乖,今天不许想不开心的事情。我今天拿到了记者证,奉涯知道了会很开心的。”

    她看向那个空落落的座位,目光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像是在询问着谁:“是吗?”

    陈阿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连奉涯都会离开自己,在她决定要彻底忘记过去,一心一意地爱上他的时候。

    时光回溯到五月初的某一天。

    那天,奉涯约了陈阿水在一家咖啡馆喝咖啡,忽然奉涯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陈阿水说:“阿水,你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渔村里去的那几个被杀害的年轻人吗?”

    陈阿水低下头抿了一口咖啡,很苦,却是她最喜欢喝的味道。

    她点了点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久远的梦魇,目光开始变得忧伤迷离起来:“当然记得了,他们是动物保护协会的志愿者。那个时候,他们应该还没有我们现在这么大吧?”

    奉涯点了点头:“最近我们公司赞助的一家杂志准备做一期动物保护协会志愿者的专题调查,由我来负责这个专题,我忽然觉得有很大的压力,如果达不到一定的效果还真对不起当年在渔村死去的那些年轻人。”

    陈阿水将手伸过去放在奉涯的手上,她的声音很轻却十分坚定:“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好的,不过身体还是最重要的,”她抬起手把他嘴里的香烟拿了下来,“看看你,最近都学会抽烟了。”

    几个月过去了,陈阿水想起那个时候还是会感觉到后悔。那段时间她明明知道他压力大,明明知道他需要安静,需要独处,需要好好儿休息,却还是在某个深夜孩子气地拨通了奉涯的电话,在电话这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奉涯,我睡不着,好想放风筝啊。”

    她可以听得出奉涯很困了,但她还一直说个不停,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直到最后自己终于感觉到疲惫了才挂了电话:“嗯,晚安。”

    半个小时后陈阿水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拿出来一看,是奉涯的电话,奉涯的声音听起来清晰而欢喜:“阿水,下楼来,我们去放风筝。”

    这个怀抱温暖的男人给她的宠溺和疼爱,无论什么时候拿出来回味都那么令人安心。

    陈阿水从床上坐起来光着脚跑到窗前,看到奉涯从车里走了下来,手里拿着一只风筝。

    陈阿水披了一件外套走了下去,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奉涯头发上的灰尘。奉涯有些骄傲地将手里的风筝举起来给她看,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欢喜,说:“在我家阁楼里翻到的。”

    是一只蝴蝶形状的风筝,颜色已不再鲜艳,陈阿水用手拉了拉,笑着说道:“一定被放在你们家阁楼上很多年了吧?”

    奉涯揉了揉陈阿水的头发,笑而不答,忽然就拉起风筝线向前奔跑起来。

    那时候是凌晨一两点的样子,陈阿水家楼下那条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寂静的路灯还在亮着,偶尔有赶路的行人经过,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两个三更半夜在马路上放风筝的傻瓜。

    奉涯在前面跑着,陈阿水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时,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踏实的幸福感来。她在路灯下仰着头看向已经飞上天的风筝,不由得轻叹了一声,往事如流水一般地涌进了她的脑海,她盯着那只已经褪了色的蝴蝶风筝,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很多年前他们一起放过的那只。

    “奉涯。”陈阿水大声地喊住了他,想证实一下自己的想法,“你把风筝递给我看看。”

    接过风筝,陈阿水觉得眼眶有点湿润,蝴蝶风筝背后那根细细的竹篾上果然有着当年刻下的日期——20010312,果然是那只。

    “你,你还留着它啊?”陈阿水抬起脸来看着奉涯,声音有些颤抖。

    时光倒回到几年前那个尚且属于浅塘镇的纯白三月,她是有着浪漫情怀的青涩少女,他是优雅淡然的翩翩少年。一次结伴回家时陈阿水提出来想放风筝,他那天骑着自行车找遍了浅塘镇的大街小巷都没有见到有卖风筝的,于是便在当天晚上找到了合适的帆布和竹篾,与陈阿水商议着要自己做一只风筝。

    陈阿水一副十分开心的样子,两个人待在她租的十平方米左右的小屋里,拿出剪刀、针线什么的开始认真地做一只风筝。

    外面的天色慢慢地变暗,却一点都没有打消两个人的积极性,现在回想起来,也只有十六七岁的时候才有这般原野碧树的心境吧。

    奉涯回忆起那个夜晚时,脑海里浮现的就是原野碧树这样的纯粹。他犹记得夜深的时候陈阿水斜躺在床上安静地睡去,他给她盖上被子,看着她脸上柔和的轮廓最终低下头去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额头,据说这个位置代表的是宠爱和神圣,一如他年少时期就开始的深深浅浅的喜欢。

    陈阿水迷蒙地睁开眼时,就发现了这样一只蝴蝶风筝,它被挂在她的床头,迎着外面阳光,羽翼还在微微地颤抖着。

    谁也没有料到那天会忽然变了天气。两个人在镇上稍微偏远一点的地方放着风筝时,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飘来了乌云,接着便是狂风大作,蔚蓝的天空像是忽然间就被黑色的幕布给遮住了,还没有反应过来,豆大的雨滴就已经砸了下来,那只蝴蝶风筝在狂风中打了个转后便掉了下来。

    想来那天也的确是够狼狈的,偏远的郊外唯一可以避雨的地方只有一个桥洞,桥洞下面长满了茂盛的杂草,奉涯脱下自己的外套搭在陈阿水的头上,两个人大声地笑着向那个桥洞跑去。

    狭小的空间,两个人挨得紧紧的,尽管外面是狂风暴雨,彼此的呼吸和喘气声还是可以听得见。雨水打湿了陈阿水的衣服,她的白衬衫紧紧地贴在身上露出姣好的曲线,让奉涯的呼吸忽然间变得凝重起来。

    是有过短暂的一两秒钟对视的,陈阿水不经意地看过来时奉涯也正在看着她,雨后的空气里忽然就弥漫着暧昧的气息,两个人忽然就都红了脸,把目光投向了蝴蝶风筝上。

    那场雨持续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两个人从桥洞里钻出来的时候,外面的空气里已经弥漫了一种清新的味道。陈阿水捡起地上的风筝看了看天色说:“时间不早了,要不先回去吧。”

    奉涯点了点头,正要一起走的时候忽然在她的后面停了下来,轻轻地喊道:“阿水。”

    陈阿水闻声回过头来,却只看见奉涯将自己的外套又重新披在了她的身上,接过她手里的蝴蝶风筝声音柔和地道:“穿上吧。”

    那时候陈阿水才忽然发现,原来一起在渔村度过漫长岁月彼此熟识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挺拔的少年了,他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明显大了一截,松松垮垮的。

    三月份还是春寒料峭的季节,陈阿水看着奉涯只穿了一件短袖在里面有些心疼,想把外套脱下来还给他,奉涯却固执地摇头,坚决要她穿上。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陈阿水才发现自己裙子后面有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自己的生理期就是最近几天,可是糊涂的她却给忘记了,那个时候她看着奉涯的外套才恍然明白过来,他为什么宁可自己冻得瑟瑟发抖,也一定要让她穿上自己宽大的外套,毕竟从郊外回到学校还有一段很长的路程,这个温柔的男孩用这种方式保护了心爱的少女敏感的自尊。

    那件外套最后有没有还给奉涯,陈阿水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她是没有想到这样一只曾在记忆里飞舞过的蝴蝶风筝,他还一直保存着。

    此刻,奉涯将那只风筝递到陈阿水面前,说:“这么多年,它跟着我去过很多地方、很多城市,在不同的天空上飞翔过。呵呵,我真没有想到还有能把它放在你面前的一天,你看这上面的数字,还是你写上去的呢,还记得吧?”

    陈阿水笑得天真无邪:“怎么会不记得呀?那天晚上我们做风筝的时候我还睡着了,你是不是把什么虫子放在我额头上了?”

    凌晨三点钟,整条路上都很静谧,奉涯眼里是藏不住的深情:“傻丫头,哪里有什么虫子啊?那明明是我偷偷地吻了你啊。”

    时光无法倒退,面对流年里这样一场曾经被忽略了的深情,陈阿水忽然就觉得时光到此已经是永恒了,便觉得再也不想走下去了。她踮起脚尖想要回应他一个吻,却忽然被一道强烈的光线刺到了眼睛,寂静的街道拐角处凭空急驶过来的车辆,直直地就冲向了站在马路边的两个人。

    很久以后陈阿水看了一部叫做《唐山大地震》的电影,她时常会想起那个夜晚的场景,电影里的女人在很多年后回忆起当初的场景时会叹息道:“我在往里面跑,如果不是他拉住了我,死在里面的就是我。”电影院里有很多人都在哭,陈阿水觉得鼻子发酸,想哭却哭不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屏幕,想起了那辆汽车开过来的时候奉涯把自己推开的情景,那些残忍的有些支离破碎的细节被一个个地放大,一遍遍在脑海中轰鸣着上映。

    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又好像有一生那么长。

    奉涯的手里还拿着那只蝴蝶风筝,忽然整个身子就那样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最后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看不见伤口在哪里,可是却一直有血汩汩地流出来,然后一点点地扩散开去。那时候对于陈阿水来说,好像一块玻璃忽然被打碎了,又好像原本完整的东西被忽然恶狠狠地撕裂了。

    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那辆绿色的小型卡车就已经轰鸣着向前驶去了。路灯下的奉涯连抽搐都没有便彻底静止不动了,就是那一瞬间很多场景从陈阿水的脑海中呼啸着闪过——十几年前渔村那些鲜活的面孔慢慢地消亡,罗子墨最后一吻里的决绝和深情,自己曾无数次想象过的父亲自杀的情景,以及眼前奉涯苍白的面孔。

    她大喊一声,向着奉涯跑去,惊慌失措地摇着他的身体,嘴里不断地呢喃着他的名字:“奉涯,奉涯,你醒醒好不好?奉涯,你醒醒……”

    呼喊逐渐变成了抽泣,抽泣又慢慢地变成了大声的啼哭,她拿起手机,手指颤抖着拨下了急救中心的电话,断断续续地说出自己所在的位置,她的嘴唇有些发白,牙齿也在微微地打战,她拼命地摇着奉涯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奉涯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抬起手来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陈阿水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那只手上有殷红的血迹,她一遍遍地亲吻着,她可以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说:“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一会儿就到了,救护车一会儿就到了。”

    她想,他怎么可以有事呢?

    他爱了她这么多年,她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儿爱他呢,他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呢?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光那么短暂,他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呢?说好了以后要带着海潮一起回渔村看看的,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海潮的真实身份呢,他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呢?

    她这样想着便越发恨自己了,恨自己为什么要三更半夜打电话给他说想放风筝。她不但恨自己,也恨他,恨他为什么一定要这般宠着她,任由她无理取闹。

    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从救护车上下来抬起他的时候,陈阿水的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让人绝望的预感来——她就要失去他了,而且那种感觉如此强烈。

    在医院里坐了多久呢?

    陈阿水好像一直坐在那里,从看着奉涯被推进手术室开始,看着手术室外的红灯一闪一闪的,医生和护士神色匆忙地进进出出,本是一片嘈杂的医院,她却好像忽然失聪了一样什么都听不见,好像一个人站在皑皑白雪或者是无垠沙漠里,有种四顾无人的荒凉感,这种感觉,那晚罗子墨从渔船上跳下去的时候也曾有过。

    陈阿水有些怨恨自己居然在这个时候还想着罗子墨,现在正躺在手术室里的那个是她的男朋友,他爱她如生命,可她居然在这个时候却想着罗子墨,真是不能原谅自己。

    可是说来奇怪,越是阻止自己想下去,所有的思念就好像手心中的经脉一样变得越发清晰,她怔怔地坐在那里,忽然听见一记熟悉的声音:“陈阿水。”

    她寻着声音看过去,看见海潮穿着一身睡衣站在医院的大厅里,远远地看着她喊出了她的名字。

    陈阿水的眼眶忽然就湿润了起来,她向海潮伸出手,海潮飞快地奔向了她的怀抱,撒娇道:“我找了你好久呢,半夜醒来看不见你就下楼去找你,楼下小卖部的张阿姨说你跟着救护车来医院了,我就让张阿姨送我过来了。怎么了?是谁病了吗?”

    那天晚上海潮陪着陈阿水坐在医院冰冷的长椅上,看着手术室外的灯。渐渐地海潮在陈阿水的怀抱里安静地睡去,头顶上的白炽灯在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很多人在陈阿水的面前来来去去,她却好像完全没有反应,她的心中有着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奉涯就要离开自己了。

    像是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宿命感。

    海潮一直拉着她的衣襟,直到手术室的门打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叹道:“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她感觉周遭的世界一下子就开始旋转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可以吞没所有的黑洞一样,陈阿水一个趔趄,惊醒了熟睡中的海潮,她睁开眼睛看了医生一眼,然后又看了陈阿水一眼,问道:“奉涯死了是吗?”

    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悲喜,可正是这种平静让陈阿水感到心酸,这个本应天真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却已经看多了生离和死别。

    陈阿水的手冰凉的,她拉住海潮,怔怔地指着医院外面的一家豆浆店说:“海潮,我们先去喝豆浆吧。”

    她要了两杯豆浆,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喝完,看着街道上行色匆匆的路人,偶尔转过头去,用手背擦拭流下的眼泪。

    2.

    肇事车辆没有找到,警察将这次车祸定性为意外,可是在很多个失眠的夜里陈阿水想起那天的情景时,都会觉得这是一场谋杀。

    她年少时就见过谋杀,不留痕迹的谋杀,所以她有一种天生的敏感,那辆车的车尾没有安装车牌,按道理根本不可能是什么正规车辆,她记得那辆车的司机撞倒奉涯后将车开走时的眼神,那眼神里透着的神色是陈阿水所熟悉的,和很多年前村长试图杀死那些年轻人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海潮成为陈阿水在虚妄人世间最留恋的珠宝,很多个深夜陈阿水会忽然惊醒过来,外面的月光倾泻而下,她看着身边的海潮面颊上有浅浅的酒窝,眉宇间已经有了罗子墨的影子。陈阿水会帮她把被子掖好,用手臂把她抱得更紧,然后再沉沉地睡去。

    那段时间陈小川经常打电话过来,彼时他已经辞去了在网吧里的那份工作,开了一家小店。午夜,他陪着陈阿水在空荡荡的马路边喝酒,你一瓶我一瓶地往嘴里灌,藏蓝色的天空上有稀疏的星星,那段时间报纸上有很多各种各样的报道,战争、灾难……原来,如蚂蚁一样的平凡人物的爱恨悲喜看起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陈阿水喝醉酒后就拉住陈小川的衣袖,微眯着眼睛一遍遍地问他:“小川,你恨我吗?你恨我吗?”

    这也的确是她内心十分纠结的问题,她不知道如何开口,亦不知道如何回避,这么多年来她都是在这样一片水草一样茂盛的愧疚中成长的,她对父亲感到愧疚,对陈小川感到愧疚,对罗子墨感到愧疚,对奉涯也感到愧疚,这种愧疚感会忽然幻化成一条毒蛇,在很多个深夜里与她纠缠不休。

    陈小川也喝多了,他咧开嘴对陈阿水笑了笑,把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说:“阿水,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咱妈刚死的那一阵子?你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越是让你难过的事情你就越不哭,我记得可清楚了,你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咱妈的遗像前什么声音都没有。”

    陈阿水微微地笑了笑:“我记得,我从小就怕父亲,就和妈亲。”

    她拿起脚边的酒喝了一口:“我一直觉得你会恨我,因为当年渔村之所以会有那样一场突袭检查,父亲会自杀,以及你会入狱,都和我脱不了干系,但是现在我有时会怀疑,我当年做的事情会不会是错的。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想要净化就必须牺牲很多人的利益,放弃很多人,就像放弃渔村,放弃浅塘镇,放弃你和父亲,我不知道这种放弃是不是值得的。”

    天边是稀疏却璀璨的星星。

    “你没有放弃我。”陈小川的声音忽然响起,带有一种神秘的,让人安定的力量。

    他轻轻地拍着陈阿水的肩膀说:“我的确是恨过你,可恨与爱从来都是等同的东西。我出狱以来,一直想告诉你,阿水,我希望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五年的牢狱生活让我反思了很多事情,关于你,关于渔村,关于我劣迹斑斑的过去,关于嘉宝……”

    “嘉宝?还是没有消息吗?”陈小川点了点头。

    “哥,你是爱她的对吗?”

    陈小川动了一下,踢翻了身边的一个啤酒瓶,空旷的马路上回荡着响声。他轻轻地咳嗽一声,说:“怎么说呢?阿水,我现在的生活你也都看到了,我能给予她什么呢?不像是十六七岁的时候,觉得彼此在一起开心就好了,我可以一辈子颠沛流离,却不能让嘉宝一辈子都吃路边摊。我不想对你隐瞒,时至今日我依然会想起她,我知道她的真心,可我却无法说服自己给她回应。现在她不留痕迹地离开了,应该也是最好的结局,我们会慢慢地就把彼此忘了吧。

    “对了,阿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长长地叹了口气,陈小川抬头看着陈阿水。

    “我想先找个报社做记者,然后抽时间回去一趟。”

    “回浅塘镇?”

    “嗯,”陈阿水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说,“想带海潮一起回去看看。”她缓慢地叙述着,在脑海中回放着遥远又清晰的画面。她对陈小川说着海潮的身份,说着那一年渔村里让自己为之疯狂的爱情,说着一个母亲临死前的交付。

    “海潮应该到那里去看看,”陈阿水说道,“毕竟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待过的地方。”

    陈小川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回去?我和你一起吧。”

    “不用了,”陈阿水说,“我也没有决定什么时候回去,你刚刚开店,肯定很忙,就别陪我一起回去了。对了,我有阵子没见孟兰了,她最近还好吧?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似乎是没有想到陈阿水会忽然提起孟兰,陈小川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表情,但他很快就掩饰好了,说:“孟兰挺好的,结婚的话过几个月吧。”

    说这话时,陈小川想起了几个星期前看到的情景——那天他去进货,蹬着一辆三轮车从批发市场回来,第一眼他并没有认出来那就是孟兰,她穿着一身紫色的连衣裙,大波浪卷的头发搭在胸前,脚上穿着一双镶着水钻的高跟鞋,看上去和这座繁华的南方沿海城市里高傲美丽的女人一样。

    陈小川看着她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走进了一家名品店,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将头转了过去,没有让孟兰发现自己,他听见她的声音从他的耳边传来:“那个包好漂亮啊,你买给我好不好啊,人家要嘛……”

    那一刻陈小川的心里涌现的竟是一种茫然的感觉,他忽然想到了一个词,叫做沧海桑田。

    你曾经看到过一件事物或者是一个人最开始最美好的一面,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人是会变的。时光和环境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它们会一点点地磨去我们身上的天真。

    陈阿水显然不知道陈小川现在心里复杂的想法,她笑了笑,说:“虽然嘉宝是我最好的朋友,可孟兰姐也的确是一个好女孩。”

    陈小川点了点头,当年从家里安排他和孟兰见面开始,记忆中这个女孩一直是温婉寡言的,安静得好像墙角自顾自地开放的花朵,喜欢穿着白衬衫蓝裤子,从见到他之后便认定了他是自己的归宿,如若不是那年渔村出事,估计两个人现在已经结婚了。

    初相识的时候,陈小川在镇上夜夜笙歌、打牌赌博,她每天去他家给他做好饭等着他回来。后来渔村出事了,陈小川入狱,进去前托人带话给她,让她离开渔村到外面去过自己的生活,可她哪里也不去,守着陈小川家里的那几间房子,将它们收拾得整整齐齐地等着他回来。

    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六七年光景,她都用来等待陈小川了。然而他们来这里有多久了呢?不到一年的时间吧,何以就在这短暂的时光中斑驳了本来的颜色呢?

    而此时,陈小川肯定不知道,孟兰正坐在顾先生面前抿了一口咖啡,撒娇地说道:“我怀孕了。”

    “打了吧。”顾先生整理了一下领带,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优雅淡然。

    孟兰的声音忽然就高了起来:“你算不算个男人啊?上次已经打过一次了,这次还让我打掉?”所幸的是,上午咖啡馆里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服务生好奇地向这边看了看,立马被孟兰嚷了一句:“看什么看啊,没见过吵架的啊?”

    顾先生叹了一口气,说:“孟兰,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子的啊……”

    孟兰冷哼一声,将咖啡杯放在桌子上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行,煽情就不要了,现在还是来说怎么办吧。”

    “你说怎么办?”不愧是成功的商界人士,顾先生的脸上依旧是淡然的微笑,一点恼怒的意思都没有。

    “要么你和你老婆离婚娶了我,要么我们从此断了联系我和小川结婚。”

    “小川?”

    “陈小川,我男朋友。”孟兰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顾先生的表情依旧十分淡然,可是大脑却在飞快地运转,这个忽然得知的消息他显然有些难以接受。她是陈小川的未婚妻?陈小川是让嘉宝爱得死去活来的那个男人?嘉宝现在已经从法国回来了,明显就是一副还没有忘记旧情的样子,情人可以换,女儿可就只有一个啊,他在心里想着,抬头看向孟兰,嘴角带着不动声色的微笑,说:“你给我点时间,我离婚。”

    孟兰嘴里的咖啡差点喷了出来,顾先生还在继续说:“不过我也有个条件,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说什么话,你必须彻底离开你的小男朋友,不然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他看向孟兰,这让孟兰慌了神。

    说实话,孟兰是真的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就说出离婚的,自己和他摊牌无非也就是想看他一个态度,孟兰可不想弄得鸡飞蛋打。

    来这里两年了,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浅塘镇时有着纯白笑容的女孩了,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在这座陌生发达的城市里,唯有实实在在的物质让她得以安心。

    况且眼前的这个男人她也并不讨厌,或许还是有些喜欢的,毕竟除了年龄他满足了她少女时期对爱情所有的憧憬。

    孟兰那日回来脸上的表情与往日无异,手里拿着那款新的皮包,一下子使这个小小的房间都变得暗淡起来。陈小川见她回来给她端上做好的饭,很简单的蛋炒饭,以前两个人都喜欢吃。

    那盘蛋炒饭端上桌的时候孟兰盯着它忽然愣了一下,然后眼眶迅速地湿润了。从她跟那个被唤为顾老板的人在一起以后,她出入过各种装修精美做工考究的餐馆酒店,吃过各种稀奇古怪的美味佳肴,可脑海中最熟悉的还是这盘蛋炒饭的味道。

    她舀了一口放进嘴里,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看着陈小川径自走到自己身后环住了自己的肩膀,温柔地道:“兰兰,我们结婚吧。”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看上去极其精致的盒子,轻轻地在孟兰面前打开,语气里还带着愧疚:“我现在还买不起很好的钻戒,可是,兰兰你给我时间。”

    他把戒指套在了孟兰的手指上,轻轻地抚摩着孟兰的头发,问:“你会同意的,对吗?”

    昏黄的灯光下陈小川的眼神看上去认真极了,无端地就让人慌了心神,孟兰轻轻地转动着手上的戒指,抬起头来说:“我当然会同意的。”

    初秋时,陈阿水带着海潮回了浅塘镇。十月份有一个长假,海潮和陈阿水一起去机场的时候满心欢喜:“阿水,我们要去哪里啊?”

    陈阿水给她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帽子,说:“我们去一个很漂亮的地方。”

    那时候陈阿水的工作已经有了眉目,在一家报社一个月的试用期差不多就要满了,她在做记者这方面的确是有天分的,几个调查和采访都做得不错,不出意外的话,十一长假结束后应该就可以转正了。

    拉着海潮的手坐上从浅塘镇到渔村的班车时,陈阿水感到一阵伤感,她想起了上一次返乡时的情景,彼时一同结伴而来的人,嘉宝、奉涯,都已经不再陪在自己身边了。顾嘉宝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奉涯已经彻底同自己告别了,想来人生确实有诸多变故,陈阿水叹了一口气,不由得握紧了身边海潮的手。

    在渔村陈阿水熟识的也只有沈老师一人,到达的时候天色尚早,她没有急着去找沈老师,而是牵着海潮一起去了海边。现在已经入秋了,算不上是什么旅游旺季,沙滩上没有太多的人,陈阿水在一块礁石上坐定,海风吹动着她脖子上的丝巾和长发。

    海潮见到这样辽阔宁静的大海时,并没有像陈阿水想象的那样有任何激动的样子,她在陈阿水身边静静地坐着,忽然说道:“我见过这里。

    “我经常会来这里,真的哟,阿水,好多个夜里我都来到过这里,这和我梦里梦到的海一模一样。我梦到我站在这里,我妈妈也在这里,我妈妈的身后还有一个人,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会对我笑,一直对我笑,还会走上前来拉住我的手。

    “我梦到过很多次,”海潮说,“我觉得那个男人一定是我的白马王子。”

    陈阿水听着她前面的叙述不禁感到有些心酸,可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拉着海潮的手,温柔地道:“海潮,那不是你的白马王子,那是你的爸爸。”

    海潮转过头来看着陈阿水,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然后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你以前生活过的地方吗?”海潮问道。

    陈阿水点了点头:“是啊。”她站起身来拉着海潮向那片她所熟悉的浅海区走去。似乎是有心灵感应一样,她一走近便看见莎乐美从不远处飞快地向这边游了过来,发出孩童般的欢喜的尖叫声。

    “海豚!”海潮欢喜地叫着,“和我在水族馆里看到的一样,不过水族馆里的海豚会跳舞哦。”

    “这里的海豚也会跳舞。”陈阿水笑着说道。眼前仿佛浮现出某年盛夏,还有那个叫做罗子墨的男人陪在身边的盛夏时的情景,那一年的海豚,也是这样欢快地舞蹈着。

    最后的时光。

    她忽然想起了这样一个短语。

    长久以来都在回避着的场景和画面,所有的欢喜之后她与最爱的人的最后一夜,与最爱的人道离分。

    那一夜是罗子墨要求陈阿水带他出海的。“我必须拍下一些证据。”他这样说道。

    这条路陈阿水已经熟记于心了,罗子墨轻轻地拉住她的手,她问罗子墨:“罗子墨,你会害怕吗?”

    罗子墨揉了揉她的长发,轻轻地摇了摇头。

    远远地就可以看见那些船上的灯光,陈阿水牵着罗子墨的手躲到一块礁石后面,罗子墨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望远镜远远地看着那些船只。

    陈阿水仰起脸就可以看到罗子墨认真的脸,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一个男人,她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罗子墨全然没有注意到陈阿水滋长蔓延的情愫,他收起望远镜将一台相机挂在脖子上,说:“附近有船吗?”

    陈阿水家有两条渔船,通常只有一条出海,陈阿水走在前面带着罗子墨来到那条渔船前面,她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只见罗子墨解开了缆绳,上了渔船,他对陈阿水挥了挥手:“你回去吧。”

    他的笑容在暗夜里如星光一样明媚,不知道为什么陈阿水忽然有了强烈的预感,如果她不跳上船,她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可是他是出现在她苍白寂寥生命里可供仰望的灯塔,是划破黑夜的微光,是无法失去的存在啊。

    陈阿水咬着嘴唇看着他,终于在船只即将离岸的那一刻,灵巧地跨了上去。

    她给罗子墨开船,他的相机闪出亮光。远远地可以看到父亲和哥哥的船只,周围大概还有六七条船,那些场景是如此熟悉,仿佛十岁生日时看到的那场屠杀的再现。

    海豚的尖叫声划破了黑夜的宁静,溅起的水花轻易地使它们迷失了方向,然后成群的海豚又被赶到了浅海域,这次他们用的是一种头上有刺的钩子,那些钩子投向海豚的时候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散发出冷冷的光泽。

    受伤的海豚在水域里徒劳地挣扎着,周遭一片喧嚣,很快那一小片水域已是一片血红。

    陈阿水看到罗子墨拿着照相机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他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声调:“阿水,开近点,对,再近点。”

    那些渔民将海豚的尸体拖上了渔船然后开始返航,彼时陈阿水他们所在的船只离他们很近,以便罗子墨可以清晰地拍到所有细节。

    不知道是闪光灯过于刺眼还是怎么回事,陈阿水忽然听到自己的父亲大叫一声:“那边有闪光灯,好像有人在拍照,快抓住他。”

    那声音即使是在喧嚣的氛围中还是清晰而高昂,让陈阿水的心猛地变得冰凉起来。海上忽然有了风浪,七八条渔船纷纷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驶过来,陈阿水慌忙地开着船向沙滩驶去,可那些渔船带着星星点点的灯光还是越靠越近。

    陈阿水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身体有些微微地颤抖。她看向身边的罗子墨,内心涌现出无法言说的悲伤,她不想让这个男人死。

    罗子墨对她微微地笑了笑,那笑容里竟带有一丝悲伤,他递给陈阿水一个小小的用透明塑料袋包裹着的东西,说:“阿水,如果我被他们捉到了,你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个东西带出去,带出浅塘镇,交给报社或者是电视台。”

    罗子墨还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件东西,是一张证件,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记者:罗子墨”。

    他笑了笑,说:“对不起,我以前是当过海豚训练师,但现在的身份是记者。”

    那张证件的夹层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笑容甜美的女孩,罗子墨看了看月光下的陈阿水,说:“这是我的未婚妻小颜,我来之前她刚检查出怀孕了。我本想在这次秘密调查结束回去后就和她结婚的,不过可能没机会了。”

    他轻轻地拉住了陈阿水的手:“而且,陈阿水,我好像喜欢上你了,从你敲开我的门让我救下那些海豚的时候,我就有点喜欢上你了……”

    罗子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是微笑着的,陈阿水看着他的眼睛也想微微地笑一下,她想罗子墨一定不愿意看见自己没有出息地哭,可是她笑不出来,眼泪就那样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然后她轻轻地踮起脚尖,吻上了罗子墨的嘴唇。

    罗子墨手里的东西跌落在船上,他拥抱住了这个女孩,用力地回应着她的吻,所有的东西好像一下子都不复存在,整个天地里只剩下她和他。

    他们将船驶进了第一次去的那片海域,很多只海豚在海面上跳跃着,和两个人的亲吻一样优美决绝。

    那些渔船将他们包围的那一刻,很多强光灯从四面八方照了过来,罗子墨把陈阿水挡在身后,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在她手里,最后看了她一眼,亲了她一下,然后便将她推进了海里。

    那天晚上对于陈阿水来说简直是太过漫长了,几乎都要用一生来怀念。她浑身湿漉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踉跄,手里一直紧紧地握着那张证件以及小小的塑料袋,她想大声地哭可是哭不出声来,这个夏天的夜晚见证了少女一生的爱,好像被谁迎面一击,然后趔趄着向前走去。

    父亲和陈小川是第二天清早回来的,陈阿水躺在床上佯装睡着了,可一直在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听到父亲骂骂咧咧的声音,听到陈小川脱下鞋子的声音,然后就是沉寂。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试探性地提到了罗子墨,刚说出这个名字时,父亲就摔了筷子大声地咒骂道:“他娘的,不要提他了,他根本不是什么海豚训练师,已经被处理了。”

    “处理”两个字父亲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和一只小猫一只小狗的死亡没有什么两样,陈阿水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当年那些志愿者被杀害的场景,历历在目刻骨铭心,她忽然放下手里的碗筷躲到厕所里呕吐起来。

    父亲还在骂骂咧咧的:“村长怀疑我们村里有人在暗中帮他,我也看着那船上当时不止他一个人,哼。”

    父亲发出这句“哼”时,朝陈阿水的方向看了一眼,当时陈阿水站在厕所门前,她没有答话,表情很木然。

    第二天晚上,陈阿水最后一次拥抱了浅海域里的那些海豚,那些她和罗子墨感情的唯一见证者。

    那晚之后,她就从浅塘镇消失了。

    这一走到上一次和顾嘉宝、奉涯一起返乡,已经有三四年的光景了,时光真是如白驹过隙一般快啊。

    忽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陈阿水从回忆中拉了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边是一片艳红色,海上起风了,有点冷。陈阿水站起身来把自己的披巾给海潮围上,说:“走吧,我带你去沈老师家。”

    刚才的电话就是沈老师打来的,她催促着陈阿水赶紧带海潮回去,说是家里已经做好了饭,就等她们回来了。

    算一算,距离上次回来的光景不长也不短,奉涯去世之后陈阿水给沈老师打过一个电话,说了这件事情,所以这次回来彼此说话都有些小心翼翼的,怕会触景伤情,难免会想到一些旧事。

    饭菜已经摆上了桌,沈老师和她的丈夫招呼着陈阿水和海潮坐下,吃过饭之后海潮就跑到了沈老师的书房里去看书,神情与当年的陈阿水无异。

    沈老师与陈阿水相视一笑,坐在屋前的阳台上聊天。

    天边有璀璨的星光,陈阿水转过头看向房内,可以看到沈老师的丈夫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墙上挂着的是两个人的合影,不似城里如今流行的结婚照,看不出人本来的相貌,只是简单朴素的合影,两个人并肩而立,恰是这寂寥人世间最好的爱情模样。

    视线从墙上移到桌子上,眼前却还是那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依旧是陈阿水幼时记忆里意气风发的模样,白衬衫挽在手臂间,下面是一条最简单的牛仔裤。

    沈老师注意到陈阿水的目光,笑容里有些许自嘲的意味:“阿德的照片收起过一阵子,后来又摆了出来,他也没太在意,呵呵,所以就一直在那里摆着了。”

    她仰起脸用手拨弄了一下头发,陈阿水看着她这个动作竟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了,无论如何,还能一直相信的人终归是好的,她的青春年华已经不在,可心底仍旧有牵挂的人。

    “和我说说吧。”陈阿水微笑着看着沈老师。

    “嗯?”

    “和我说说你们的故事吧,你和阿德的故事,一定非常动人。”

    窗台上那台老式收音机喑哑地放着一曲不知名的戏曲:“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沈老师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喃喃地说道:“和阿德在一起的时候,是顶着周遭所有人的反对的。那一年我大学毕业,进了一家还不错的公司,在亲戚朋友的眼里,也算是小有成就了,他们为我设想好了要走的道路、要嫁的人,如果没有遇见阿德,我的人生也许就会像他们所设想的那样继续走下去。”

    说到这里,沈老师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过了许久才又缓缓地开口道:“我和他相识的时候他在一家小餐馆里打工,八块钱一个小时。那阵子我工作特别忙经常加班,中午没有时间回家吃饭,于是便去了他们的餐馆吃饭。我和阿德就这样相识、熟稔起来。”

    沈老师将头转过来,看着我微微一笑:“说起来我从小过的倒也一直是养尊处优的生活,所以那个时候对待爱情尚且单纯,社会地位差距之类的东西完全没有想过,不是没有人对我提起过这些的,可我不在乎,那时候在我的眼里,全世界就是他,他就是全世界。

    “我不止一次因为阿德的事情和家里闹翻过,爸爸给我介绍了很多男孩子我都不愿意见。和阿德在一起五个月后,我拉着他偷偷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辞掉了工作,和他一起去了另外的城市。现在想来,我也说不上来平日里温顺的我那时候到底是从哪里获得了忤逆整个世界的勇气。”

    “嗯,能勇敢地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真好。”陈阿水点了点头,认真地听着。

    回忆的确是一件美好的事情,陈阿水在沈老师的脸上可以看见少女一样的神情。

    “呵呵,但还是有很多不好的因素在里面,生活的困顿,经济上的压力……”沈老师低下头去。

    “阿水,快来睡觉啦!”海潮从卧室里探出头来,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

    “海潮在喊你呢,你先陪她睡觉吧,”沈老师笑着站起了身,“剩下的故事,我以后再说给你听。”

    陈阿水站起来,拥抱了一下沈老师,转身向海潮走去。

    第三天的时候,渔村里迎来了一个陌生男人。

    那个时候的渔村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天长海久休闲度假村。

    白天陈阿水扯着海潮在外面闲逛,十月份南方的阳光依然炽热,陈阿水是在度假村前的管理处看见那个男人的,她远远地看着,觉得熟悉又陌生。

    她慢慢地走近,看着那个男人一遍遍地对着管理处新来的那个年轻人重复道:“我来找一个人,叫韶光,怎么可能没有呢?有人告诉我就在这个地方啊。”

    村里很少有人知道沈老师的全名,好像从她出现在渔村担任老师时,大家就都喊她沈老师,时间长了倒也没有人去关心她的全名到底叫什么,陈阿水是知道沈老师全名的人中的一个。这个看上去脸上已有些沧桑的男人是来找韶光的,沈韶光。

    陈阿水走近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犹豫地问道:“你是,叫做阿德吗?”

    他抬起头看向陈阿水:“对,我叫陈德,熟悉我的人都喊我阿德。”

    陈阿水就那样站在距离他一米左右的地方看着他,觉得内心充满了欢喜,这种欢喜或许比有一天罗子墨站到自己面前还要欢喜。

    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让沈老师远走他乡辗转反侧的男人不是吗?他终究还是回来找她了不是吗?分离的人终究会再相逢的不是吗?

    陈阿水对他笑了笑,说:“我知道沈韶光,我带你去找她。”

    阿德抬起头来看了看她,满是感激地点了点头。

    走在路上的时候,陈阿水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她看了看上面的来电显示,飞快地按下通话键,声音欢喜得几乎都要颤抖了:“喂,嘉宝,是你吗?”

    那边顾嘉宝的声音低低的:“嗯,阿水,是我。”

    “顾嘉宝,你吓死我了,你去哪里了啊?这么久都不联系我。你不会真的去结婚了吧?”

    顾嘉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声音淡淡地说:“阿水,你在哪儿呢?我刚从法国回来。”

    “我有点事回浅塘镇了,嗯,我过两天就回去找你,你等着我啊。”

    “你回浅塘镇了?嗯,那好,我等你回来。”顾嘉宝说道。

    然后两个人就都沉默了。

    这样的沉默在这样的时刻显得异常珍贵。

    “我好想你,嘉宝。”陈阿水忽然用手捂住了嘴巴。是从奉涯去世之后,才有过这种感觉的吧,觉得时光荏苒,不能留住曾经彼此陪伴过、彼此安慰过的人,真是一件让人觉得可怕和措手不及的事情。

    一瞬间顾嘉宝也湿了眼眶,她没有主动说发生了什么事,陈阿水也就没有问,只是用了这样一句“我好想你”来表明无论何时我都在你身边的态度。

    漫长的岁月中,会遇见多少个在你觉得人生苦痛、暗淡无光的时候握住你的手对你说没关系的人?

    所幸她们遇见并拥有了彼此。

    “我等你回来。”顾嘉宝轻轻地说道。

    3.

    顾嘉宝是在孩子出生当日在医院里对张扬提出离婚的。

    她看向窗外,说:“我想你应该知道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当初我爸安排我们结婚,无非也就是想说出去体面一点而已,现在孩子已经出生了,你自然是不需要再被我束缚着。我想回国,当然我爸当初开给你的条件不会变,虽然具体应允了你什么我并不知道……”

    张扬愣了愣,声音低了下来:“我可以和你一起回国……”

    顾嘉宝不置可否地笑了,从床头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燃,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说:“不用了。”

    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说:“下个月我回国,孩子满月了就走。”

    “嘉宝……”张扬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顾嘉宝却挥挥手闭上了眼睛:“什么都别说了,我想睡一会儿。”

    张扬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退出了房间。顾嘉宝把头靠在枕头上看着外面渐渐发白的天空,吸完了手中的那支烟。

    一个月后她带着孩子回国了,张扬送她到机场,在机场拥抱的时候他低声在她耳边说:“嘉宝,我其实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真的。”

    顾嘉宝不回应,只是淡淡地微笑着,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拥抱起来让人觉得舒心,可她明白,这不是她的爱情。

    机场里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婉转的法文播报响了起来,顾嘉宝从他的怀抱中退出,看了看时间说:“我要走了。”一阵风吹来,她忽然吸着鼻子笑了一下,转身向着检票口走去。

    “嘉宝,”张扬站在原地喊她,用手指着自己的左心房说道,“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回来,这里有你的地方。”他用手在自己的胸口比划了一颗心的形状重复道,“这里。”

    顾嘉宝的鼻子有点酸,脚步顿了一下,继而转过身融进了滚滚的人流中。

    孩子目光清澈,用小手抓着顾嘉宝的衣领,上飞机的时候竟欢喜地笑了起来,咿咿呀呀的样子,看上去可爱极了。

    顾嘉宝旁边坐着一个中国人,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她边和顾嘉宝聊天边逗着孩子:“这孩子好可爱啊,长得挺像你的,男孩是吧?都说女孩随爸爸,男孩随妈妈……”

    中年女人提到“爸爸”一词的时候,顾嘉宝的心忽然绞痛了一下。过了这么久,她曾以为自己可以遗忘的黑暗,却还是不能遗忘,在法国的这些日子,她曾多次想要放纵自己,但是这个孩子的存在就像是一道随时提醒她的伤口。

    许多次她告诉自己,自暴自弃只能给别人嘲笑自己的理由,没有谁应该永远活在伤痛里。这次选择回国,她也是这样的想法。

    出国以及和张扬结婚都是一种逃避,当初她是希望这个孩子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身,张扬的出现帮她解决了问题,现在孩子生下来了,她便要立即回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了。

    母亲在机场等她,默默地帮她把行李拿上了车,她这次回来除了母亲并没有告诉任何人,连自己的父亲都暂时隐瞒着。母亲开车带她去吃饭,是两个人都喜欢去的一家台式餐馆,点了一份蒸饺和两碗酸辣汤。

    餐馆有很大的落地窗,外面的梧桐叶子落了一地,顾嘉宝低头喝酸辣汤的时候对母亲微微地笑道:“好久没有喝这个东西了呢。”

    母亲笑了笑,伸手拨弄了一下顾嘉宝额前的碎发,心疼地说道:“瘦了呢。”

    “你和爸爸还好吧?”顾嘉宝用勺子搅着碗里的汤,犹豫了一下,问道。

    “挺好的。”母亲回答道,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情绪,“你回来也没有和他说,晚上一起回家看看吧,让你爸也见见这个孩子。”

    晚上父亲并没有回来,从母亲的神情可以看出这应该不是第一次了,她好像习以为常了。

    顾嘉宝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实际上只是胡乱地换着台,她觉得心里有些乱,隔了大半年的时光她还是不能对在这座城市发生的事释怀,她叹了口气,胡乱地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外套披在身上,向外面走去。

    外面的霓虹灯变幻着色彩,踩在落叶上会听见细碎的声响,顾嘉宝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淡淡的想念,对陈阿水、奉涯,甚至于对海潮,以及那个她永远都不会忘怀的人。

    她在公园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把手伸进口袋里取出那个没有再用过的手机,是和张扬一起出国前关的机,然后就一直放在家里的抽屉里。她拿出来看了看,打开手机。

    短信接连不断地发进来,手机在夜色里不停地振动着。

    手机屏幕上显示“未读信息63条”。

    除了两条系统信息和一条广告外,其他的都是陈阿水发来的,语气急切。

    顾嘉宝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开了机,竟还可以接到短信。看着陈阿水发来的大量短信,想来自己出国的这段时间,一定是她在一直在帮着交话费。

    “嘉宝,你去了哪里?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嘉宝,我今天去了你家,顾伯伯说你结婚了。他说的是真的吗?嘉宝,我没有给你当伴娘,你怎么可以结婚?

    “你在法国是吗?在那边好不好?为什么会忽然去那里呢?

    “嘉宝,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继续找你。

    “嘉宝,奉涯出事了……

    “…………”

    顾嘉宝一条条地看着那些信息,看着看着就觉得鼻子发酸了。

    你从这个世界上忽然消失不见,一定会有人去拼命找你,虽然不会永远找下去,可这种寻找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温暖。

    手指忽然在一个号码上停了下来,那个号码在几乎全部被“阿水”这个名字占满的收件箱里显得异常醒目。号码是她所熟悉的,甚至可以说是念念不忘牢记于心的,是陈小川发来的信息。

    只有两个字——

    嘉宝。

    时间是她去法国的第三个月零七天的深夜里。

    夜深了谁还不想睡?

    他在那个失眠以及想念的深夜里拿出手机,对着暗蓝色的屏幕发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呆,最后发过去的却只有这样两个字——嘉宝。

    顾嘉宝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对着那条信息按下了删除键,回到家之后还是觉得脑子空荡荡的,想着要给陈阿水打个电话,却又怕电话接通后徒增伤感,就那样靠着沙发歪着头睡去,其间模模糊糊地察觉到母亲从卧室出来,把被子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夜里睡得并不安稳,于顾嘉宝来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安稳地睡过了,她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关于过去的,关于现在的。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正午,顾嘉宝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便伸手去抓手机,拨通了陈阿水的电话,彼时陈阿水正带着那个男人走向沈老师的家,从管理处到沈老师的家有十来分钟的路程,陈阿水每走一步都觉得异常艰难,猜不到沈老师见到这个男人时的反应。

    阿德也沉默着,好几次动了动嘴唇好像是想问陈阿水一些问题,可话到嘴边却又被他咽了下去,一副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

    “你要找的韶光……”陈阿水顿了顿,说,“她现在是渔村里的一名小学教师。她结婚了。”

    那男人笑了笑,说:“结婚是肯定的,都这么多年了,生活又不是拍电影,我没想干什么,就是想回来看一看她,看一眼就好了。”

    陈阿水停下脚步,指着前方的一座房子说:“就是那里了。”

    陈阿水带着他向那座房子走去,远远地从窗台上可以看见沈老师的身影,她穿着一条浅黄色的裙子斜斜地靠在桌子旁插花,那花应该是刚从外面采回来的。

    她姿态安详,脸上是慵懒而祥和的笑容,多年的长久等待让这个女人身上散发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让人沉迷的魅力。

    阿德对陈阿水笑了笑,说:“二十几年前,我就是偶然间看到她插花时喜欢上她的。”

    陈阿水站在门前敲门,轻声喊道:“沈老师。”

    她在房间里应了一声,走过来开门,外面的阳光很刺眼,她一时有些不适应,微微地眯了眯眼睛,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阿德站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带着一种岁月的斑驳和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沈老师手里拿着的玻璃花瓶骤然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样对视了几秒钟后,沈老师微微地笑了一下,说:“你来了,进来吧。”声音平和得像是招呼一个几天没有来串门的密友一般。

    倒是阿德忽然变得有些拘谨起来,他怔怔地跟着沈老师走进了房间,眼睛一瞥就看见了茶几上摆放着他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老照片,倏地一下就红了眼眶,对着面前正低头倒水的沈老师的背影喃喃地说道:“韶光,对不起……”

    沈老师握着玻璃杯的手忽然就停在了半空中,她转过身来将手里的玻璃杯狠狠地向阿德扔去,带着让人揪心的哭腔说道:“你浑蛋!这二十多年你去哪里了?你怎么才回来啊?”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蹲下身子抱住自己,“你去哪里了啊?”

    终于有这样一场释然的哭泣,那时候沈老师忽然发现,原来她对他这么久的思念、憎恨,以及无法原谅,他给她留下的伤痕与疼痛,原来只要他的一句对不起就足以释然。

    陈阿水悄悄地退了出去,把时间留给两个曾经深爱的人,狭小的客厅里,两个人相拥而泣,像两个孩子一般。

    阿德缓缓地站起身来,将沈老师扶起来坐在沙发上,他伸手拿起茶几上的照片,脸上浮现一抹苦笑:“你还留着啊?嗬,那时候可真年轻,一转眼,都老了。

    “那是你的丈夫?”阿德指着墙上的结婚照问道。

    沈老师点点头:“嗯,挺好的一个人。”

    “韶光,是我对不起你。那时候我想着出去挣钱然后回来和你结婚,可我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走就走了这么多年。现在我在东北那边做了一些生意,还行吧,和当地的一个女人结了婚,有了一个孩子,日子倒也过得去。只是心里一直觉得对你挺愧疚的。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你,后来有人和我说你在这里,我就辗转来到了这里。”

    二十余年的光景,实在是乏善可陈,几句话就说完了。

    晚上沈老师留阿德在家吃饭,她的丈夫那晚没有回来,想必是进门前遇见了陈阿水,听陈阿水说了这件事情,觉得自己贸然进去定然不好,怕到时候见了面几个人都觉得尴尬,于是就转到了一个老朋友家里,两人一起吃吃饭喝喝酒。

    吃晚饭的时候陈阿水回来了,沈老师坚持要让陈阿水过来,海潮初到渔村还满是欢喜,已经和村里的几个孩子打成了一片。

    可以看得出来沈老师真的很开心,她是一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年轻的时候就是,有一点欢喜或者难过就都写在脸上了。

    她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那些菜一盘盘地被端上来时,阿德感慨万千,说是都已经二十余年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菜了。

    陈阿水一边吃着菜一边默默地观察阿德,说实话她觉得他并没有沈老师形容的那样好,也已经没有了年轻时身上的那股书生气质,不知道为什么,陈阿水看着他的时候总隐隐约约地有些许不好的预感,让她具体去说又说不出来,只是觉得眼神不对。

    对,就是眼神。

    沈老师看向他的眼神里依旧满满的都是情意,可他看向沈老师的眼神里却掺杂了太多陈阿水看不懂的东西。

    陈阿水轻轻地叹了口气,谁的爱情不是冬天含笑饮雪水呢?

    吃过晚饭后,沈老师和阿德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闲聊,陈阿水就窝在沙发里翻看阿德带来的那些照片,关于东北的照片,白桦林、黑土地、成片绵延的雪山、笑容憨厚的人们,每一张都让陈阿水这个从小生活在南方的人感到新奇和欢喜。

    还有好多照片是关于月熊的,生活在东北大地上的月熊,胸口有一撮淡黄色的月牙形状的毛,和陈阿水在精品店看到的那些体型庞大的布偶熊如出一辙。

    就是那个时候忽然想到了奉涯在去世前几天和自己说的话,他说:“我要做一个关于东北月熊的调查,然后在杂志上正好做一期关于保护动物的专题。”

    这些话在看着这些月熊的照片之后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一遍遍地在陈阿水的脑海里回响着,就是那个时候她下定了决心,这次回去,见了顾嘉宝之后便去东北,刻不容缓,奉涯未完成的事情她要代他去完成。

    那时候她没有注意到的是,还有一张照片在阿德随身携带的背包里露出了半个角,陈阿水只是匆匆地扫了一眼,并没有多在意,猛一看那的确只是一张没有美感、人影杂乱的合照而已。可是倘若陈阿水将那张照片拿出来认真看的话,就一定会和第二排从左边起第三个人的目光相逢。

    那人依旧笑容温和、优雅淡然,眼睛深邃得可以让人沉溺进去,只是走散了的年年岁岁里,让他的身上多了一份时光的沧桑与粗犷感。

    这张照片,正是阿德拍下来的,一日他进货的时候恰好从榆树镇路过,在这个镇子待了几天,和镇上的人都混得熟稔,离去的时候给他们拍了一张合照,与自己平日里的一些照片放在了一起。

    照片上的罗子墨已经是一副标准的东北人打扮,和榆树镇上的一群人站在一起照下了这张合影。

    不过,若是仔细去看,应该也会发现照片上的罗子墨眼神已不似昨日。

    再后来陈阿水被海潮喊去陪她玩,家里便只剩下了阿德和沈老师。

    “韶光……”他轻轻地喊着她的名字,“对不起。”

    沈老师看向他,脸上微微露出一抹笑容:“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东北老家吗?”

    阿德点了点头:“回到了东北,开始两年很辛苦。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回来,可最终还是在暗夜里把这个想法给压了下去。我摆过地摊、蹬过三轮车,日晒风吹的都经历过,最后结识了一些生意人,开始了倒卖熊胆的生意……

    “后来和一个旅店老板的女儿结了婚,现在有了孩子,是个男孩。”他低下头说道。

    “我只是想来见见你,韶光。”

    沈老师依旧安静地笑着,以一种波澜不惊的姿态观望着事情的发展,或许是长久的等待早已将所有的大悲大喜都沉淀了下来,让这个女人身上有着一种岁月静好般的祥和。

    “嗯,”她应道,“就在这儿住几天吧。”

    阿德来渔村的第二天,陈阿水便向沈老师道别了:“沈老师,我得先带海潮回去了,我想这几天去东北一趟,有些事情必须要去做。”

    沈老师点了点头。

    陈阿水和海潮当天晚上就离开了渔村。

    那天晚上的晚餐一下子显得冷清起来,本来餐桌上是五个人的,现在却只有三个人了,但沈老师还是烧了一桌子的菜,阿德和她现在的丈夫坐在两边,两个人偶尔也会交谈几句,颇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阿德也打算当天晚上就离开,为了给两个人一点说话的空间,吃完晚饭后沈老师的丈夫对她说自己要出去散散步,便走了出去。

    沈老师帮阿德收拾东西的时候,阿德不知怎么就看到了她桌子上的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陈阿水送给她的,是奉涯的一张照片,二十出头的时候照的,眉目间都还是一副温柔的样子。

    阿德拿着照片愣了愣神,继而抬起头问沈老师:“你,你认识他?”

    “哦,他叫奉涯,”沈老师边叠着衣服边看了一眼照片说道,“我以前教过的一个学生,也是这村子里的人,很有前途的一个孩子,可惜就在前些日子出了车祸……”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眼前的男人忽然就变了脸色。

    所谓把美好的东西撕裂给人看,或许这就是人生的残忍之处。

    奉涯出的车祸果真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那辆卡车是我开的。他筹划了一个关于动物权益保护的专题,首要的调查对象就是东北月熊,我所参与的利益集团无法接受他这样的调查,便安排了那场车祸。”阿德低声说道。

    第二天沈老师送阿德到镇上坐车,他上车的最后一句话说的是:“韶光,你原谅我。”

    她并不明白他嘴里所说的“你原谅我”究竟指的是哪一件事,多年前他沉迷赌博,悄无声息地失踪?抑或是对一个无辜的年轻人下手?

    她不知道。

    “我原谅你。”可她这样说道。

    我原谅你,就像海洋原谅了鱼。

    4.

    陈阿水带着海潮下飞机后便连忙开了手机,她给顾嘉宝打电话,刻不容缓地说道:“嘉宝,我回来啦,你现在可以出来吧,我们见一面吧。”

    顾嘉宝的速度也够快的,十分钟之后就出现在了陈阿水的面前。

    陈阿水站起身来拥抱了她一下,两个人分别点了一杯咖啡。

    “结婚了?怎么回事?要不要和我说说?”陈阿水笑着问道。

    顾嘉宝轻轻地摇了摇头,努力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一时冲动呗,现在已经离了。”

    陈阿水嘴里的咖啡差点喷了出来:“行啊顾嘉宝,你还真是不同凡响啊。”

    即便是这样打趣道,可作为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也并非看不到笑容背后的伤痛。

    怕是被伤透了心,才决定用这种方法逃避的吧,陈阿水叹了口气,在心里这样想着。

    “对了,过两天我要去一下东北那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今天你的时间就给我啦,这么久没见,我们一定要好好儿聊聊。”陈阿水说。

    “嗯,那是肯定的啦。”顾嘉宝也笑眯眯地回应道。

    “以后有什么打算?”陈阿水问道。

    顾嘉宝抿了一口咖啡,茫然地摇了摇头,说:“谁知道呢,可能去环游世界吧,哈哈!”

    谈话间陈阿水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手机就摆放在桌上,屏幕上闪动的“小川”两个字,让陈阿水觉得有些尴尬。

    这种尴尬是指,她不知道应不应该接。

    顾嘉宝很显然也看到了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不过她很快就把头转了过去,掏出一支万宝路点上,笑嘻嘻地说道:“接啊。”

    陈阿水接起电话,也没有什么大事,原来刚下飞机在顾嘉宝过来之前,陈阿水让就在附近的陈小川先把海潮带了回去,现在他俩到了家门口,陈小川才发现自己忘了带钥匙。

    “钥匙在海潮书包的夹袋里。”陈阿水说,“你翻一下应该就可以找到了。”

    那边嗯了一声就挂了电话。

    “结婚了吗?”陈阿水刚放下手机,沉默了许久的顾嘉宝忽然问上一句,陈阿水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孟兰和小川他们结婚了吗?”看着陈阿水满脸疑惑,顾嘉宝补充道。

    会这么问,是因为忽然想起了大半年前在医院看到的情景,尽管顾嘉宝在心里无数次地告诉自己父亲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孟兰也是一个好女孩,可当时的情景,两个本应毫无瓜葛的人,同时出现在妇产科,不得不让人产生种种不好的联想。

    什么都不愿意捅破,可能也是为了陈小川着想吧。

    这个年纪的顾嘉宝,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为了爱情会抛头颅,洒热血,用尽一切手段一定要让爱的人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小女生了,作为一个长大了的,成熟的女性,她已经懂得了如何将所爱之人护得周全。

    陈小川不是愚笨的人,若是连自己都知道了,想必他也多多少少会知道一些吧。顾嘉宝在心里想着,他没有提出来,自己又何必替他强出头呢?

    “还,还没有呢。”陈阿水不知道顾嘉宝问这句话的用意,犹犹豫豫地回答道。

    “嗯,”顾嘉宝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下,接着说道,“其实我也知道,他今天不结婚,明天也会结;他不和孟兰结婚,也会和别的女人结婚,但他结婚的对象一定不会是我。”

    陈阿水刚想开口安慰她,顾嘉宝似是看出来了,抢在她之前开了口:“不过阿水你放心,这大半年我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已经学会了用平和的心态看待这一切了。我已经过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给别人看的年龄了。我狠狠地爱过,却被冷水泼醒,现在的我,对于我曾经的爱情,应该是真的放下了吧。”

    “嘉宝……”陈阿水觉得有些心酸,伸出手去拿掉她嘴里的烟,“你要知道,其实小川真的一直都很在乎你。”

    “呵呵,但是没有种和我在一起。”顾嘉宝给了她一个明媚到让人恍神的笑容,又点上了一支烟。

    两个人在咖啡馆里又聊了一会儿才离开,顾嘉宝开车把陈阿水送回去之后独自开车回家了。

    南方的星空似乎总是寂寥的,顾嘉宝摇下车窗,一个人开着车行驶在这样的夜色里,空气里似乎有些淡淡的惆怅。

    想起自己学开车,就是为了方便每周去一趟监狱看陈小川。那时候的自己还是心思单纯得没有半点杂念的女生,还是会为第二天要穿什么衣服去见他而发愁的女生,还是以为等他出来了两个人就可以过上恩爱生活的女生。

    可现在的顾嘉宝,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已经长大了,成熟了,学会了要善待自己,也学会了在选择一条路之前要仔细地思索一番。

    她开始对过去感到疲惫。

    接下来要干什么呢?她这样想着,心里涌上一股淡淡的忧愁。

    好像是从国外回来之后,才渐渐觉得人生辛苦的。顾嘉宝随手拿起放在座位上的手机看了看上面的小挂件,挂件上有张小小的照片,是孩子出生的时候医院给照的出生照。

    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顾嘉宝忽然就想起自己在少女时代和陈阿水躺在一张床上聊天,那时候,她们无话不说,甚至还商议好连生孩子都要一起生。

    “怎么可能一起啊,嘉宝你肯定会和小川先结婚的,然后就会先生孩子了。”

    “不要嘛,我要和你一起,在同一家医院里生。阿水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都可以呀,都喜欢,呵呵。你呢?”

    “我要生个像小川的女儿,小川那么帅,我们的女儿一定会很漂亮的。”

    “哈哈!”

    “不许笑嘛……”

    时间似乎就在弹指一挥间过去了,如今她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只是,却不是如她所愿,为自己爱的人生下的。

    人生又何尝如她所愿过呢?

    虽说人生完美的事情太少,我们不能什么都想要。可是她想要的,又有哪一件得到了呢?

    一瞬间,刚才和陈阿水在咖啡馆里说起的环游世界的计划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那么,就去环游世界吧。

    总会找到一种遗忘过去的方法的,或许在路上会碰到感觉不错的人,开始一段全新的感情。

    这样想着,顾嘉宝便觉得宽慰了许多。

    拉回思绪,顾嘉宝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于是将车缓缓地停在一家还在营业的小超市不远处的空地上,刚伸出去准备开车门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从她这个方向看过去,正低头整理收银台上小食品的陈小川,依旧是她所熟悉的模样。

    她抬起头看了看那家很小的超市上面的招牌,红底白字,清晰地写着“利民超市”几个大字。

    想必这一年里孟兰和陈小川也存了一些钱,便开了这家超市吧,顾嘉宝在心里想着。

    要不要走进去?

    她的车在浓重的夜色里停了很久,香烟明明暗暗的,夜里的超市并没有什么人,陈小川收拾好东西后又拿起门后的拖把认真地把地板拖了一遍。

    这样的陈小川顾嘉宝觉得十分陌生。记忆里那个张扬的,如旗帜飘扬在猎猎风中的陈小川也已经有了这般恬静的生活,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或许看了有半个小时的时间,顾嘉宝重新摇上车窗,发动汽车。

    最后回头看上一眼,灯光下低头收费找零的陈小川慢慢地变远变小了,最后好像幻化成一抹淡淡的影子,风一吹便散了。

    她不知道,如果她再多停留一会儿的话,会看见人生拉开幕布,向她展露出更多戏剧化的情节。

    顾嘉宝走后不久,顾盛便走进了陈小川的超市。那会儿陈小川正认真地把所有钱从抽屉里拿出来,准备整理完今天的营业额后就关门回家。有人推门走进来的时候他没有顾得上抬头,只是应了一句:“想要买点什么?”

    来人没有回答,陈小川察觉到那个人影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男人,他的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胸有成竹地问道:“你是陈小川吧?”

    陈小川放下手里的东西点了点头。

    顾盛礼貌性地向他伸出了手,陈小川讷讷地握住他的手,心想,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看就不是属于自己曾经和现在,以及将来的交际圈范围之内的人。

    “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些话想对你说。”短暂的几秒钟过后,男人松开陈小川的手,顺手拿起收银台上的一支口香糖摆弄着。

    关了超市的门后两人去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茶楼,走进茶楼的那一刻陈小川暗自觉得好笑,在浅塘镇的时候,年少的他就经常故作深沉地出入这些茶楼,在里面点上一壶茶和几个朋友在一起打牌。而现在,这些地方在自己的眼里倒成了高雅的代名词,是与自己无关的地方了。

    陈小川有些迷惑,这个深夜来访的男人,他来找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而且坐在他面前的时候,自己还会有微微的窘迫感。

    顾盛点了两杯龙井,揭开盖子轻抿了一口后先开了口:“我姓顾。”

    陈小川点点头。

    “我不知道孟兰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她怀孕了,孩子是我的。”

    这句话说出来的效果并不是顾盛来之前所想象出来的任何一种,陈小川脸上的表情是淡淡的,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表情。

    “然后呢?你要我离开她?”陈小川平静地问道。在听到顾盛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他竟隐约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种感觉的源头是什么呢?

    是终于不用因为自己心里藏着一个人而对孟兰感到愧疚了?还是觉得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隐瞒了这么久的事情终于显山露水了?

    他自己也不清楚。

    顾盛微微地笑了笑,说:“陈小川,你是个聪明人,我想你也应该知道,孟兰已经习惯了我所给予她的那种生活,她想要的东西你给不了。如果你想让她过得快乐一点,我劝你还是放手吧。”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陈小川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斜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看向窗外。

    “资格?”顾盛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一些,把陈小川吓了一跳,“你以为我是在干什么?在求你?哼,陈小川,我若是真想对你动手,你现在怕是已经不能坐在这里了。就凭嘉宝出的事,我也可以让你死上好几次了。你若是有所担当,就应该看看嘉宝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嘉宝”两个字从顾盛的嘴里吐出来的那一刻,陈小川夹着香烟的那只手微微地抖动了一下,原来她还是在自己心里啊,就算自己再隐藏再否认再离开,也无法停止爱她啊。

    也就是在听到顾嘉宝名字的这一刻,陈小川才反应过来,为何会觉得对面这个男人如此熟悉。时光回溯到他们还在浅塘镇的时候,他是见过几次这个男人的,那时候他去找过顾嘉宝,所以打过照面。

    这个叫做顾盛的男人,是顾嘉宝的父亲。

    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转过脸来问顾盛:“嘉宝?嘉宝怎么了?她不是……结婚了吗?”

    “肚子里有个不知道是谁的孩子,不结婚怎么办?”顾盛的语气里带着愠怒,“我给她安排得好好儿的路她不走,从法国回来了,婚也离了,孩子也生了,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陈小川深吸了一口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用一种没有感情色彩的语气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深吸了一口气,顾盛语气平缓地说:“小川,我希望你可以知道,其实我并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让这些事情有一个最好的结局。我之前找过孟兰,我们谈好了,我相信她会和你提出分手的,希望你不要为难她。”

    顾盛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至于嘉宝,我只能说,她很爱你,但你把她推上了一条她原本不应该走的路,你带给她的伤害是弥补不了的。我之所以让嘉宝出国,秘密给她安排婚事,都是因为她的肚子里有了一个不明身份的孩子。出事的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你和她说了些什么绝情的话,但你真不该让她在情绪那么不稳定的情况下一个人回家……”

    顾盛压制住自己的怒气,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

    不记得是怎样跟顾盛道别离开的,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回到家后,陈小川和孟兰认真地谈了一次话,然后两人异常平静地分手了。

    而那个刚刚有所起色的小超市,因为陈小川已经准备离开,孟兰怀孕也没有心情来打理,所以被迫转让了。

    超市转让后,得了一笔不小的钱,在陈小川准备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孟兰把存折拿出来递给他:“这是超市的转让费,你带着吧。”

    陈小川摇了摇头:“你还是自己收着吧,跟着这样的有钱人在一起,万一哪天发生点什么变化,你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存点钱比较好。”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满是真诚。

    说到底,时光改变了一些东西,但有些东西却依旧没有改变。

    “对不起,小川。”肚子已经微微隆起来的孟兰轻轻地说道,羞愧地低下了头。

    “过来吃饭吧。”陈小川挥了挥手。

    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按理说应该要相当丰富才对,可孟兰走到桌边时才发现,饭桌上只有两碗看上去色泽味道俱佳的最简单的蛋炒饭,陈小川递给孟兰一双筷子:“顾盛说以后会让你过好日子,你应该会吃上很多山珍海味吧。更好的我给不了你,你也不必对我有所愧疚,你只要记得这一盘蛋炒饭的味道就好了。”

    孟兰忽然就流下了眼泪。

    陈小川站起身来坐到她身边:“兰兰,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你会幸福,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孟兰由小声地抽泣逐渐变成了大声地号哭,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着。“小川,”她轻轻地喊着他的名字,“你去找嘉宝吧,我知道你一直都爱着她,你们应该在一起……”

    陈小川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行了,傻丫头,别说这个了。”

    “那你打算去哪里?”

    “还不确定,不出意外的话,可能会去琴岛吧。”陈小川看着窗外朦胧的月色说,“阿水前阵子说要去外地,不过一直拖到这两天,可能今天就会走吧,我要帮着照看海潮几天,就先到阿水家去住着,等阿水回来了就去琴岛。”

    吃完最后的晚餐,陈小川带着极少的东西,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陈阿水的家。打开出租车门的时候,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靠在门槛上的孟兰沉默地张望着,她张了张嘴,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好像是一段故事的完结篇,选择了用默剧来收场。

    陈小川曾以为自己会和孟兰平淡地走过后半辈子,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到了这个年纪,不会再像年少时那样,认为只有爱情才能让两个人过一辈子。

    可是生活充满着未知与变动。当你为一个人学会吸烟的时候,也需要学会为另一个人去戒烟。

    没关系的,就当是最艰难的日子里我们可以相互搀扶一把,然后再把对方安然无恙地送到别人身旁。

    寂寞和美好让我们相遇,然后,生存让我们分开。

    不过,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再见,便再也不见了。

    让故事忠于那阵时,情怀在变听我们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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