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地王-苦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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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上海位于北纬31度14分,东经121度29分,地处太平洋西岸,亚洲大陆东沿,长江三角洲前缘。大陆海岸线北起辽宁的鸭绿江口,南到广西的北仑河口,全长18000多公里,而上海就在它的居中上。长江自沱沱河源头雪线起,总长度6000多公里,而上海就在它的入海口上。

    中国史上最早的人工河道黄浦江流汇上海,此水以人气而积水气,上扣青浦淀山湖、太湖而顾淮河、黄河,下怀宝山吴淞口而入长江,水道114公里,大湾9处,小湾90余,对上海形成蜿蜒折抱之格,其之流苏州河全长125公里,沿途环湾60多处,由西北而来朝,正合曲水朝堂之局。

    上海得益于水,白桥渡下黄浦江、苏州河、长江三水合一,吴淞口有长兴和横沙二岛紧锁,长江口更有崇明岛紧扣不泄。“诸水汇流、聚注,水之最吉也。”上海地势低平,平均海拔4米,合古人所说的平洋龙格局,西有佘山、天马山,100余米,属龙抬头之势。

    难怪,1832年6月英国帆船阿美士德号船长胡夏米来上海侦查,发回伦敦的电报中说,上海是长江入海口和东亚的商业中心,拥有世界上最好的河流和港湾,吴淞江起于长江口的太湖,穿越运河,与长江、黄河以及北京相连,不仅是长江的咽喉,也是整个中国的咽喉。这个英国人极端地看好上海,他躲在芦苇丛中一连7天,细数往来船只,发现从北方来的大小沙船有400艘以上,从南方来的有100艘以上。此时的大清国还没有从世界宗主的迷蒙中清醒过来,对自己和世界的未来还一无所知,对上海的未来更是无从把握了。很少有人能预见到上海仅仅是过了半个世纪,就成了远东第一大都市,20世纪30年代更是冠绝世界。

    不过,到20世纪80年代,上海的外表看起来是有些破落了,1949年以后这个城市的面貌已经有数十年没变化,商业气息不像当初那么浓郁,没了大世界,没了百乐门,上海看起来有些萧条。但是,它依然是东方大港,依然是中国最重要的工业基地。

    20世纪80年代的上海,每天早晨,这个城市醒得比周边的乡村要早,5点,太阳还没出,沪北、浦东、青浦、南汇农地里蔬菜、果木,还没有醒,农舍里的雄鸡还没有开始第一声啼唱,上班的纺织女工、机械操作工、教师、学生,就已经起床了,他们一部分人拥挤在过道里,尽头是厕所,一个挨着一个,等着里面蹲坑的人出来,如厕之后,他们到公共厨房,刷牙洗脸,这里依然需要排队,这个时候,往往是男主人们,已经从街上回来,他买来了油条、大饼、豆浆,又盛上隔夜饭兑水烧成的泡饭,他走到女主人正在排着的队伍里去,代替女主人排队,女主人则抽身出来,把孩子叫醒,等女主人带孩子穿上衣服出来的时候,男主人也正好排到了队伍的尽头,孩子和女主人可以洗脸了,他们在时间上是计算得非常精明的,每一个环节差不多都分秒不差,孩子可以多睡15分钟,而女主人则可以多睡10分钟,一家人,就这样合作者,他们都是大上海的工人,生产着全中国都艳羡的大白兔奶糖、永久自行车、蝴蝶牌缝纫机、中华牌香烟,他们在宝山的钢铁公司上班,在金山石化上班,他们的产品行销全国,但是,他们大多住在20、30年代造的弄堂里、50年代造苏式筒子楼里,有一张铺已经非常不错了,不能奢求,更不会想到要自己的一间卧室、卫生间、厨房,他们没有土地,不可能在一片地上为自己造什么房子,谁能真的造空中楼阁呢?没有地,不可能造房子,他们只能等待,等待分配的房子,没有土地的上海人,只能眼巴巴地等待别人把给他们房子,可是,这个时候的上海,人比房子多、比车多、比路多,房子、车子、道路,等等,什么都挤满了人,人口在增加,但是,房子似乎几十年都没有扩建,这个年代的上海,每间公共厨房里都会有10只以上的开关,一间10平方不到的厨房,会有10只照明灯,10只炉灶,想起来,脑子不太灵光的人是怎么也不会弄清楚那些开关和电灯的对应关系的,会不会一不小心,就开了、用了别人家的灯?费了别人家的电?不会,上海人已经练就了一身功夫,他们是绝对不会搞错的,他们控制着各家的灯,就连三岁的小孩都不会弄错呢。人的适应力,真的是惊人。

    80年代,上海是中国最早醒来的地方,有个叫张行的年轻人,这个毕业于上海成都北路第二中学的中学生,上海群益无线电厂的工人,他抱着吉他,代表上海人喊出了醒来后第一声呐喊,《告诉我》、《一条路》、《阿西门的街》等等,那是一个小人物的嘶吼,他面对同样是小人物的市民,学唱流行歌曲,录制个人独唱专辑。1981年他的街边的路灯下,抱着吉它唱道,“歌,人们都喜欢唱;散,即将散场。让我们尽情地欢唱,忘了吧,是否散场。”他的歌被翻制成磁带,红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人们围着卡式录音机听得如痴如醉,张行几乎在不收版税的情况下,让整个上海获得了灵魂——真实的灵魂,没有包装与媚俗,没有伪善与作秀。此前,中国人几乎已经忘记如何歌唱了,他们不会用自己的声音和语言唱歌,他们一旦开口,唱出来的就是别人的声音和语言,是张行,让他们重新找回丢了几乎半个世纪的自我,他们用真嗓子,而不是假嗓子唱歌。

    但是,好景不长,他们审判了他,在他风华正茂的时候,以流氓罪把他送进了监狱。上海人没有记住,也没有感谢这个可怜的歌手,张行在大街上唱啊,“最好的礼物是我跳动的心房,还有我为你准备的未来时光。最好的礼物是我热烈的胸堂,还有我们一起要走的方向。最好的礼物是奔向你的脚步,还有孩子般地笑声阵阵地爽朗最好的礼物是我对你的歌唱,还有为你献出的一份衷肠。最好的礼物你不要随意忘掉,它其实最害怕冷冷地放。最好的礼物你不要随意忘掉,愿能伴你走过风雨一场。”最后他被看做是一个骗子,一个玩弄女性和感情的骗子,他进监狱了,这证明了,流行音乐是荒唐的,虚伪的,是勾引年轻人走向堕落的东西。上海人怀念着过去的繁华,20、30年代的那个上海还在他们的记忆和祖辈的传说中流传,他们总有洋气的底子,所以,一方面他们为自己的上海骄傲,另一方面,政策稍稍开放,可以看看外国的电影,听听外国的歌曲,看看外国的书之后,这里的骚动就大了,他们许多人动起了出国的念头,首先是年轻女孩们,她们通过各种途径,结识着外国人,有的甚至就在涉外饭店的门口和外国人搭讪,然后,就出国了,去东京,去巴黎,去新加坡,上海的女孩,第一批打开国门的人,接着就汇回了外汇,接着就带来了国外“什么都好”的消息,这个消息在上海传播着,“某某嫁了外国人,一块手表就值100美金”,“那不是发啦!我们两年的工资也没有100美金啊!”然后,是那些有亲戚在国外的人,通过三姑六婆,重新找回上代甚至上上代的那些亲戚,70年代躲之藏之那些关系全部成了资本和机会,这时,他们去的地方就变成了澳洲、美国、加拿大、新西兰。这是中国第一批出国潮,它是以上海为基地的。

    可惜,上海人出国,没有像温州人那样踏实地扎根下去,他们大多像沙子进了海洋,一下就沉到外国的水底了,没有什么起色,要说啊,上海人,习惯做白领,给别人打工,盛年一过,哪能真有什么起色呢?倒是那些被上海人看不起的温州人,他们出国后,老老实实地做自己的辛苦生意,反正也没有什么学历或者关系可以用,也做不了上班族或者白领,他们也无意在KTV陪酒,语言不通么,就自己开业做生意,10年20年地劳作、努力,自己做自己的老板,渐渐有了起色,纷纷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当,到90年代,世界各地都出现他们抱团经商的身影,温州街渐渐成了新唐人街的代名词。

    80年代的沪北纵向靠宝兴路、共和新路和市中心相通,那个时候,还没有高架,也没有地铁,甚至,地铁规划都没有打算到北面来,横向的天目路有点儿起色,区政府就设在那里,尽管沪北幅员主要是在北面,在广中路、汶水路、场中路,但是,区政府似乎对自己的腹地不感兴趣,他们的目光集中在不夜城、上海火车站区域,后来证明,这个思路完全是错的,上海人怎么会对火车站感兴趣呢?怎么会到这里来消费、投资、上班呢?火车站是城市的洼地,不是高低,这里来来往往的都是外地人。外地人,对于上海人来说,是个什么概念?是危险、低下、没趣的象征,结果,沪北在那里忙了10年,却一无起色,整个80年代,甚至90年代上半期,就这样荒废了,一直到90年代后期,共和新路还是一条普通的路,它似乎是为了联系市中心到宝山而存在的,而它沿途的沪北则仅仅是个过渡,没有什么意义的过渡,这里还被一大批近乎沉睡的厂房,被一大批效益低下的工厂占据着,灰不溜秋地渡过了80年代,又接着睡过了90年代的前半期,而同期的徐家汇,甚至莘庄,都发展起来了,他们成了新上海的象征。

    80年代的上海,人们心里毕竟梦想多了,在拥挤中开始想象,家家户户都在敦促自己的子女,“好好学习”,上大学,将来出国,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多挣一点儿钱,把生活搞得象样一点,这个时候,绝大多数内地城市还在睡觉,打牌、下棋或者干脆闲聊的人还非常多,但是,上海人已经忙碌起来了,他们站在外滩一号门口,打探着过往的行人,“要外汇么?”他们在人民广场的纸面股票交易柜台开始了第一批股票的买卖,他们在各种场合传递着汽车券、电视机券等等有价证券的消息,他们已经开始用时间来衡量金钱,用金钱来衡量时间,“可以啊!星期天不上班有空的,一个小时?10块钱吧!”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劳动价值,他们作为优秀的技术工人利用业余时间到外地做技术指导,背着单位出门,风尘仆仆,以前只要一场酒、一顿饭招待的事儿,现在要算钱了!尽管这个时候 ,80年代初上海的人均居住面积不足4平方米,尽管这个时候 ,能上大学的人还不足人口的百分之一……

    一

    崔浩走进教室,教室里没有一个人。他以为是自己搞错了。不是我的课?

    崔浩从大学毕业后分到沪北丝绸厂做会计,他是幸运的,可以和自己的女朋友林白玉一起来,而多数人是不幸的,他们的同学都是“哪里来哪里去”,农村来的回农村去,城里来的会城里去,崔浩不知道怎么阴差阳错,没有回戴村去,却到了丝绸厂,后来才知道,丝绸厂效益不好,根本没人愿意来,他们就被随便塞来了。一个效益不好的厂,有多少会计的活可干呢?没有多少,不仅是会计没多少活儿可干,其实工人也没多少活儿可以干。1980年代的上海,经历着改革和开放的阵痛,且不说深圳等特区的崛起对它构成的冲击,就是那些江浙乡镇小厂也如火如荼地赶超着上海,乡镇企业凭着低成本劳力和灵活的奖金,把上海的国营企业甩在了后头,“搞不过他们啊!”这是厂长刘学博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他们什么都能搞,我什么都不能搞!你说怎么玩?”没事儿做,刘学博也不让大家闲着,厂里办职工业余学校,所有工人都来学习。教师就从厂里找,崔浩是大学生,当然首当其冲,来教数学。

    自从他接了业余学校教师的差事之后,他就老做恶梦,他的恶梦,大多与上课有关,或者是忘记了上课,或者记错了教室,或者上课铃清清楚楚地响了,他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但是,就是找不到教室,他在楼道里找啊,找啊。

    现在,他有点儿恍惚,他搞不清楚,这是不是梦,也许只是又一场恶梦,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可以醒过来了。教室里怎么会没人?

    他掐了自己一把,告诉自己,不要自欺欺人了,这不是梦,这是真的,他被学生,也就是他的那些女同事抛弃了。

    所有人都决定要抛弃他。

    他打开课本,对着空空荡荡的教室:“请大家把教材翻到27页。”

    然后,他转身在黑板上板书:“方程式”。

    他翻开讲义。

    他讲啊讲,从第一节讲到第二节,中间,他稍稍停顿,仿佛是让学生消化一下,他还不断提问,以便引发学生的思考,他不看下面,他知道座位上没人,不会有任何反应。

    可是,他错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面坐着玉箫燕。她托着腮看着崔浩讲课,钢笔在她纤秀的手指间转着,闪着弧光,白润的手指在纸面上有节律地转动着,窗外的光在她手指上反射着,刺得他有点儿发晕。

    玉箫燕,这个崔浩绯闻故事的主角,竟然顶着那么多人的目光,大义凛然地来上课。玉箫燕和崔浩是同乡,中学同学,当初,他们几个,邓超然、戴耘、崔浩,很要好,可惜高中毕业的时候,玉箫燕、邓超然没考取大学,他们留在乡下做了农民,而崔浩和戴耘则进了华东政法学院成了大学生,现在呢?崔浩是丝绸厂的正式工,国家干部,玉箫燕则是丝绸厂的临时工,身份是天壤之别啊!

    玉箫燕打断了他的讲课。她离开课桌,跨脚站到了过道,双手叉在腹部:“老师,我有问题!”

    玉箫燕,那足有一米七三的高挑身段上,严丝合缝地穿着套衫,银灰色的上衣扎在墨绿色的裤子里,白色的帆布运动鞋鞋带系得整整齐齐。她是厂花,丝绸厂公认的最漂亮女人,她那对丰满乳房将的确良衬衫撑涨到了极点,崔浩恍惚看见,有一只气筒正在往里打气,那两只气球,快要裂开衣服,冲决而出了。

    玉箫燕眼睛盯着他:“老师,大家都说,我们两个那个过!”

    崔浩脸一下子红了,没有摇头,他不想摇头,“看过又怎样?没有看过又怎样?”他心里想,“我没有必要害怕!”

    “他们说,你用望远镜偷窥我们宿舍。你的笔记本里有裸体画!真的吗?”

    崔浩心里想,干吗来问我?这些不都是他们说的吗?崔浩觉得自己很冤,真的很冤,一点儿意思没有。他喜欢天文,喜欢在深夜的时候一个人对着夜空发呆,用望远镜看那夜空里的星星,他喜欢美术,一个人的时候就看那些画册,想象那些美的事体,想象古希腊人如何面对自身,想象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康德,那个哲学家是怎样生活的呢?他在人间,但是,不仅仅只是看见人类,还看见了整个宇宙和天上的神,那才是真正的生活,他有点儿恨玉箫燕,唉!女人是祸水啊。长得漂亮,更是祸水。当初,她家祖上两代就都害人,还得他崔佳家破人亡。

    他从小是一个地主崽子,是在没人正眼看的环境长大的,林白玉爱他,他们恋爱好多年了,他都不敢动手,他怎么敢对玉箫燕有非分之想呢?他奶奶的,一个大学生,真的要在这里葬送了自己?崔浩想到自己大学毕业,在一家全是女人的小厂窝着,什么也干不成,就觉得绝望。这样下去,上大学又有什么用呢?别说孝敬父亲,接他老人家出来住,就是养活自己,让自己活好也成问题,厂里连间好一点的宿舍都没有,婚房更是无从谈起,那些已经结婚的,都挤在集体宿舍里委屈着,牛郎织女地分居,什么时候忍不住了,就央求同宿舍的行行好,让一个两个小时,夫妻急匆匆幽会一下,崔浩不想过这种日子。

    崔浩恶狠狠地道:“你说呢?我是什么人?”是啊,他崔浩到底是什么人?是个窝囊废?孬种?

    玉箫燕没有作声,银色的钮扣一颗一颗的解开了。玉箫燕,就在教室里,光天化日之下,站在崔浩面前,解开了上衣的钮扣,“这里没有人,你可以看了!”她双手,掀开工装的衣襟,里面是白色全棉的胸罩,罩杯鼓鼓地,原本是全罩杯型的胸罩由于被撑得太紧,看起来像是半罩杯,只能勉强遮盖住乳峰的一部分,中间一圈雪白挤到罩杯外面来了。崔浩可以很清晰地看见那饱满的上缘,甚至那粉色的凸起。玉箫燕拉开衣服,那像要爆裂的丰满解放出来,那真实尺寸和轮廓清清楚楚地摆在了崔浩的眼前,“看到了?不冤枉吧?”说着,玉箫燕冲上讲台,“老师,放心吧,没人吃得了你!只要你放得下提着的心!”然后,她快速转身,扣上扣子,跑出教室。崔浩不由自主地道:“我有女朋友!”他有女朋友,叫林白玉,他俩是大学同学,白玉也在做会计。但是,玉箫燕没有听,自顾转身走开了。

    崔浩愣在讲台上。很久。他收了讲义,慢慢地走下讲台,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妈的,崔浩,你他妈算什么男人,连个女人都不如!”

    离开教室的那一刻,他突然转身,甩手,把讲义撒得满教室飘,“去你妈的,工人夜校,。去你妈的,崔浩老师!”

    在崔浩的眼里,上海最美的地方在沪北之北。1984年的时候,那里还是大片大片的农田,把那些农田间隔起来的是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河湾和野趣横生的树木。在到处是褐黄色水泥的上海,这里是惟一让他想起戴村的地方,他只有到了这里,看到枝桠飞舞桉树、槐树,看到树上的小鸟,才感到宁静和安适。老实说,他在任何有人的地方都感到不安全,只有这里,才属于他,让他感到亲近,尽管这是冬天,这是让人感到绝望的冬天。

    沪北之北最美的地方在大宁。沿着万荣路向北,走到尽头,走出1984年的上海地图,你就能看见一处河湾,当地人叫它灵石浜,因为它在上海地图之外,对它的官方名字就无从查考了。实际上,它是否为官方承认,是否真有一个被“上海”承认的名字,也依然是个问号。灵石浜背靠一大片树林,那些树木没有沪北公园里的名贵,却比它们的年代久远。因为没有人打理的缘故,它们野趣横生,郁郁苍苍地把灵石浜包裹着。灵石浜在树林里遗世独立。灵石浜前面是一座断桥,本来那桥是通向河心一座小岛的,许是年久失修吧,桥从中间断开了,断开了也就断开了,也没人觉得奇怪。

    1984年,灵石浜还没有被石子和水泥填上变成一条马路,它还是一条河湾。这里没有行人,只有一些所谓的诗人。他们经常光顾这里,坐在灵石浜那斑驳的栏杆上,朗诵自己的诗。他们当中有崔浩、戴耘、肖宁、戚海、袁遐、王国、葛兵、毕宇、李愚等。后来他们当中的许多非常有名气,毕宇、葛兵等成了闻名全国的小说家、批评家;李愚、崔浩等成了中国第一批亿万富翁;还有戚海则成了中国最年轻的部级干部。不过,那个时候,他们都还默默无闻,谁都没有想到今后,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那个时侯,他们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1984年的他们是一群自认为是政治动物的年轻人。他们渴望政治,天天谈论政治,实际上他们并不了解政治。政治是最难琢磨的,又有几个人能真懂政治?他们实在是懵懂,不惜精力地夸夸其谈,以为他们的谈论可以唤醒时代,实际上他们的谈论和真正的政治生活是隔膜的。也许他们热衷于政治,仅仅是因为他们除了政治以外,就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只能谈政治。不像后来,人们有自己的房产、汽车、甚至企业,可以关心的事儿多。1987年,人们能关心的事儿不多,跟自己相关的,似乎就只有政治了。哪儿都得搞政治,否则,你什么都得不到,房子、职称……

    他们也不了解经济,他们上大学的时候,没有人教他们市场经济,老师在课堂上教的是政治经济学。大学里的经济系、国贸系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伪学者、伪教授和他们的伪理论。没有真正的市场经济学家,没有人了解市场的概念。上了这样的大学,年轻人头脑里不切实际的想法比日常的想法多,框框比生鲜的多,死的比活的多。

    毕业以后,这些大学生们作为“国家人才”生活在国营企业里,政府机构里,各自在小小的岗位上消磨时间,对街边冒出来的地摊,小店,在医院、商店、银行门口贩卖各种票据的那些票贩子不屑一顾。虽然感觉到许多事儿不对劲了,却没有想过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而这个新时代正在这些街头小贩身上孕育。

    1984年的12月29日,上海下了雪——80年代的雪。90年代以后,上海就找不到那样的雪了。雪离开了没有灵石浜、没有树木、没有田野的上海。

    1984年,灵石浜被一场大雪盖着。许多年以后,崔浩已经是中国的地产之王了,他甚至还能感觉到那雪的冷,那温柔的、温暖的冷。那样的天气,不要说那些生活在市区的普通人,就是诗人们也不愿意出门。崔浩、白玉、戴耘却出了门。戴耘25岁,在中学做教师,崔浩27岁,在丝绸厂做会计。天非常冷。戴耘一个劲儿地捂耳朵跺脚。崔浩也冷,身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使劲屏住气,却忍不住地哆嗦。

    今天,他们来冬泳。戴耘突然要崔浩出来,和他来游泳,崔浩骂着戴耘,说他找死,但还是出来了,他们需要释放,内心有太多的热和闷,却不知道往哪里释放。戴耘为什么选这里呢?你他妈的来找死?选这里?崔浩问。戴耘说不清,也许只是因为来这里不用花钱吧。

    上海就是这样怪,什么都是公家的,地儿更是公家的。这个公家,又实在不好说,明明说好是大家的,却处处要收钱。比如,进公家的公园,要钱,住公家的房子,也要钱。崔浩的老地主祖父,被人打断了腿,就要死了,还要崔浩的父亲背着他在地里转,死了也不肯躺下,他要坐在地里,看着他的地。其实,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是“公家”的了,老地主死后连块躺的地都没有,他被崔浩的父亲种在了地里,像一棵树一样地坐着。地很重要么?崔浩没有死过,不理解一个要死的人的想法。但是,他是记住了爷爷的话,“人活就是活块地!”

    人真正的财富是土地——抢不走、砸不烂、用不坏,可以安身,可以立命,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没有地,你就没有财富,没有自由和尊严。在你的地上你才是主宰自己的君王,在别人的地上,你只是游魂和乞丐。你没有自己的地,就不可能拥有任何东西,自由和尊严是依附在土地上的,是只有土地才能带给你的东西。

    这个时候上海学术界已经有些开放,崔浩、戴耘、白玉在大学里除了读正统的书,还读了不少非正统的书,他们对撒切尔在英国的改革已经有所耳闻,经济自由主义与“第三条道路”思潮对他们来说非常新鲜,人们对自己财产的爱护与关心胜过对别人财产的爱护与关心所造成经济发展的想法常常让他们激动,虽然,他们的生活贫穷而且卑微,内心却丰富着渴望和激情,尽管他们不知道这种渴望和激情的意义,也不知道可以释放在哪里。

    崔浩看看戴耘,脱衣服,他把大衣脱下来,小心地挂在树枝上,接着脱下毛衣。

    戴耘看看崔浩,也开始脱衣服。他上身穿得少,脱了棉花外套, 就一件运动衣了。戴耘握拳,挥臂 ,做广播操里的扩展运动,用后脑勺看崔浩。崔浩脱了毛衣,脱外裤,脱了外裤,脱毛线裤,一会儿就穿着短裤光着脚站在了雪地上。戴耘下身穿得更少,只有条外裤,没有毛线裤,脱了就只剩短裤了,他瘦得像螳螂,看得见手脚,看不见身子。

    崔浩看看戴耘,戴耘瑟缩着,下体缩得很小:“他妈的,看来你还是童男子,没做过吧?”说着,他看看远处,叹口气。

    戴耘骂起来:“什么叫做过?我手淫过,叫做过吗?要不,你做过?”戴耘拿起雪往崔浩身上扔,“白玉那么漂亮,你们肯定做过?”

    白玉脸红了,“呸!十三点,再胡说,推你下去!”他们大学同学,不过,崔浩追求进步,要入党,谈恋爱就得秘密,不能让辅导员知道,所以恋爱,大学时代一直是秘密的,至于那回事儿,就更是不敢想了,出事儿,是要开除的,毕业到了丝绸厂,上班了,还是不敢想,没房子啊,哪儿能想那事儿?

    崔浩从断桥上下水,向河心孤岛游去,戴耘跟着下水,他们两个一前一后,缓缓地在结了冰的湖面上移动。白玉在岸上看着,看两个年轻人,光着身子,在大雪中,在冰冷的水里,用渴望和激情迎风击水,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他们注定要这样生活一辈子,是这个世界有问题,还是他们的失败?

    戴耘上了湖心岛,在雪地上打滚,嘴里嗷嗷地叫,“你他妈的要是和白玉做过,死也值得了!”崔浩也上了岛,他没有打滚,只是在雪地上蹦。天太冷了,一会儿,戴耘的肩膀上就结了霜,上岸时的热气不见了,这个时候,崔浩才发现,戴耘不是在叫,是在嚎啕,他在哭,在雪地上哭。突然,戴耘一头向冰面扎去,崔浩听到了冰面被撞裂的声音,太突然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戴耘到底要干什么,但是,本能让他跳起来,扑进水里,一把拉了戴耘起来,他用手狠狠地抽戴耘的脸,他想把戴耘身上的暖气拍回来。“你他妈的是寻死啊?”崔浩的拍打起了作用,戴耘抹了泪,缓过神来,“我老娘躺在床上要死了!她肚子里长瘤,肚子涨得像锅盖那么大!”

    崔浩一边拍一边回话:“总能治吧!想办法啊!”

    这个时候崔浩看见远处的水面上,有袅袅的热气冒出来,为什么呢?是自己看错了吗?不会,他的眼力很好,不会看错,下面有地热。他又想,这是块风水宝地。他接着想,哪天他有钱或者有权了,一定来这里挖一把,说不定一锹下去,掏出一摞宝贝,尤其是水塘北面那块儿!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20年后,会真的买下这片地,并且在这片地上盖满房子。他把灵石浜填掉了。而那些房子给他挣了多少钱?他一直没弄清楚。

    水面上戴耘正一耸一耸地往回游,他打着颤,失真的声音在水面上漂,凄厉得碜人:“做手术要5千块,我哪儿弄去?”

    崔浩是会计,脑子转得快,5千?他7年半的工资,他们单位所有人整整1个月工资!他们两个人,合起来,把自己卖掉,也不值5千。

    崔浩喊道:“你不是有个远房亲戚,在北京做将军吗?能不能问问他?说不定他有?”

    戴耘:“我怎么去?我连去北京的钱都没有!”

    崔浩知道,戴耘有点钱就给老娘治病。医生一会儿说是胃病,一会儿说是肝病,一会儿说是肿瘤,老是吃不准。吃药不少,钱花得更是不少。能借的钱也都借过了,他身上真的是一分钱都没了,他差不多欠了所有人的钱,“我没钱了。我有劳保,我没病。我娘没有劳保,她只能等死!”戴耘转过身来,眼睛通红,“有时候,我时常想,她为什么不去自杀。”

    “可她是养你出来上学的人啊!”崔浩道。

    “我有什么办法?我到哪儿弄去?”戴耘颤抖着。

    邓超群是来找戴耘要钱的,他找不到戴耘,先找了玉箫燕,玉箫燕带他把戴耘堵在了崔浩的宿舍里:“戴耘,崔浩躲我,你不会躲我吧?” 当年他们四个人在老家戴村的时候,是中学同学,但是,那年毕业,崔浩、戴耘考上华东政法,到上海上了大学,邓超群和玉箫燕没有考上,留在了乡下。崔浩、戴耘考取了大学,大学毕业之后成了上海的“城里人”,有了国家户口、干部身份,崔浩成了一个会计,而戴耘则成了一个教师,邓超群、玉箫燕落榜了,他们只能留在农村,做“乡下人”。现在,他们之间这种身份的差别正在影响着他们少年时代的友谊,尽管他们都假装没有这种鸿沟,尽管他们假装他们还是当初的他们。但是,显然,当初的气氛是没有了。

    戴耘和崔浩两个横躺在崔浩的床上,白玉用电炉给他们烧了两杯姜茶,一边一个凳子放着,但是,两个人谁也不喝,崔浩心里在想怎么办戴耘,但他不能说出来,他知道说出来,戴耘一定不让要,白玉更是不会让他去铤而走险,但他决定了,士为知己者死,当初读书的时候,同学中没有看得起他崔浩的,惟有戴耘,一直不离不弃,没有戴耘这个好朋友,他也上不了大学,他早就离开学校了,白玉呢?白玉怎么办?他看看,白玉,那么漂亮的女人,又是大学生,应该有更好的前途,不应该跟着他崔浩!

    邓超群说:“你娘,看来是不行了!你还是要回去一趟,她老人家,要看看你!”

    戴耘看看崔浩,崔浩没反应,戴耘道,“我不回去,我回去有什么用?”

    崔浩起身,戴耘却不动,邓超群要戴耘好他一起回戴村,“你娘要死了,你不回去?”

    白玉说:“先吃饭吧?”白玉知道,邓超群肯定没吃过饭。

    戴耘侧身睡进了床里,他说:“我要睡觉,你们去吃吧!”

    邓超群提高了嗓门:“你放心,我不吃你的饭,我饭钱还有!”

    崔浩拉了邓超群、玉箫燕,“让他睡吧!”

    四个人出来,到大宁路的阿毛面馆吃了面条,每个人二毛五一碗的阳春面,大家吃得不咸不淡的。因为厂里的谣言,崔浩和玉箫燕也说不上什么话,白玉本来不相信什么谣言,但是,谣言就是那样,你越是觉得它没有,它就越是有,现在连白玉也觉得不知道怎么处理她和玉箫燕的关系了。

    吃完了,大家一起送邓超群。

    一路往西走,日头也在偏西,路边有人扛着手提收录机在放歌:

    很小的时候,爸爸曾经问我,你长大后要做什么。我一手拿着玩具,一手拿着糖果,我长大后要做总统。六年级的时候,老师也曾问我,你长大后要做什么。爱迪生的故事最让我欣佩,我长大要做科学家。

    慢慢……长大以后,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慢慢……我才知道,总统只能有一个,慢慢……科学家也不太多。

    中学的时候,作文的题目你的志愿是什么。耳边又响起母亲的叮咛医生律师都不错。大学联考时候,作文题目又是我的志愿是什么,回想报名时候,心里毫无选择,志愿填了一百多。

    慢慢……长大以后,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慢慢……我才明白,每个人都差不多,慢慢……我的志愿,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唱出我心里的歌,告诉我的孩子,每个人都需要平平静静的生活。慢慢……长大以后,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慢慢你会知道,每个人都差不多,慢慢……你会知道,人生就是这么过。

    那是张行的歌。大家停下来,像是在听歌,其实什么也没听,邓超群大喇叭裤扫在路边的梧桐叶上,他去沪北汽车站,然后要坐两个小时才能到家,到家就该天黑了,邓超群说,戴耘娘躺在床上天天喊叫,活不过这个冬天了,邓超群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玉箫燕说,玉箫燕就点头,“要是再不拿钱回去,医生就要赶她出院了。”玉箫燕也不看崔浩,只是自顾着说,她不好意思对崔浩说话,但是,玉箫燕的心里却装着崔浩,崔浩在乡下读书的时候装着,崔浩不在乡下读书了,到大上海了,还装着,就是拿不掉,她也不想让崔浩就这样住在自己心里,也知道崔浩和她不可能,更何况,还有一个白玉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相信,他们几个当中,只有崔浩可以依赖,能解决任何难题,崔浩看看玉箫燕,对邓超群说,“超群,你回吧,钱的事儿,我来筹!让戴耘娘放心看病!”

    逆时针转21,停一下;顺时针转21,停一下;再逆时针转6,停一下。崔浩听到了他熟悉的啪嗒声,保险柜的门开了。他没有想到这啪嗒声会让他的手发抖。他知道,他是在偷,偷他自己保管的钱,他们单位所有人下个月的工资。

    但是,他一定要把钱拿出来。

    保险柜里两沓钱崭新齐整地躺着,他伸手取了出来,把他们揣在怀里,往外走。门房没有怀疑他,公共汽车上的人没有怀疑他,他进彭浦职校的时候,学生们也没有怀疑他。太顺利了,以至于他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推开戴耘的房门,戴耘不在。他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戴耘果然不在,他上课去了,很好。崔浩把钱放在桌上。他有些累,头晕得厉害,他在戴耘的屋里坐了一会儿。上课铃响后,外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站起来,趁着外面没人,赶紧走了。

    崔浩被刘学博关起来之后,就一直睡,睡得天昏地暗。可是,无论睡多深,睡多久,还是得醒来。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保卫科的干事正在摇他,厂长刘学博就站在他床边,膝盖几乎顶到了他的胸口: “崔浩,你怎么会做那种事情呢?我知道,是戴耘害了你。你还不知道吧?戴耘的母亲已经死了!”

    崔浩问他:“是不是做手术死的?”

    刘学博叹口气:“手术,手术个逑!你以为戴耘拿钱救他老娘去了?他老娘的病根本没得治,他是拿钱跑了。”

    崔浩摸了一把脸,脸上冰冷:“他会回来的!”

    刘学博一个耳光扇在崔浩的脸上:“他会回来?他去北京了,拿了钱逃啦!你还看不出来?他是拿钱胡搞去了,畏罪潜逃,你还替他背黑锅?”刘学博顿了顿,放缓语气:“只要你咬定他,我马上报警,让人把他抓回来,你就没事儿。我告诉你,你已经列为干部培养对象了,你不要大路不走走死路!”

    崔浩不吭声,他想,戴耘揣着钱去北京一定有他的道理。好汉做事儿好汉当吧,他摇摇头,说:“钱是是我拿的!”

    刘学博又一巴掌扇过来:“钱呢?你藏哪了?你交出来!妈的,就是条狗,也养顺了。你怎么连条狗都不如?”

    崔浩抹了把额头,扶正衣服领子:“厂长,我对不起大家!你打吧!”

    刘学博大吼:“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

    崔浩一阵恍惚,他根本没听见刘学博在吼什么,他在看刘学博手里的玻璃茶壶,茶壶里泡的竟然是太平猴魁!

    刘学博端起手里的壶,猛喝了一口,他喝的的确是太平猴魁,而且是安徽猴坑产的,叶芽挺直肥实,两头尖而不翘,不弓弯、不松散。

    崔浩也喝过猴魁。戴村的野地里,有几棵猴魁,是当年崔浩祖父崔静园从安徽引进的,崔静园在的时候,把那几棵树当宝,人不在了,树就成了野生的,但是,玉箫燕却知道那些猴魁的妙处,每年偷偷地照顾它们。谷雨前后,一芽三叶初展,她就开采,采到立夏,能攒上几斤吧。她采得极讲究,一芽三叶的采,折下一芽带二叶的尖头,尖头要求芽叶肥壮,芽尖和叶尖长度相齐,猴魁的叶脉绿中隐红,像一道红丝线。

    崔浩看见刘学博用大茶壶泡,像牛样喝。觉得特别别扭,

    他脑子里想到玉箫燕的样子,那是三月阳光,远远地,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她的嘴里有青草的味道,刚刚发芽的青草的味道。她说,不是草,是茶叶。原来她沿路过来,碰上茶叶,就摘了放在嘴里嚼,一路嚼过来,满口的茶香。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脑子里会是玉箫燕,而不是林白玉。

    “他妈的,崔浩,你倒是有种,搞钱、搞女人,都有胆子!”刘学博骂道:“你比我有种,听说你还在我这里搞女人?你他妈真有种!”

    二

    白玉听说了崔浩的事情,惊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可能呢?崔浩啥人?她晓得的,要说偷,打死她,她也不信!可是千真万确。刘学博说,他都承认了,你去见见吧,这个牢,他是坐定了,老子不让他做个十年八年的,就不叫刘学博。他看看白玉,白玉眼睛晶亮,里面有泪珠滚出来,他突然笑了,语调一下子变软了:你去见见崔浩吧,崔浩,这个牢坐定了,跟他这样的人,不省心啊!你有得受!说着,刘学博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他搞钱,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戴耘?恐怕是为了玉箫燕吧!”他看着白玉的泪珠滚了下来,心里有一股子宣泄的快感,心里想,这女人真是个尤物。

    白玉不知道刘学博是什么意思,她看看刘学博的脸色,眼睛里没内容,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啊!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崔浩搞女人,你不知道?”刘学博冒出一句来,话出口,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没影儿的事,为什么要在这女人面前提呢?白玉的眼睛让他魂不守舍,很亮,没有杂质的那种亮,像是一潭水,他知道眼前的白玉内心一定翻江倒海,他想上去抱抱,去亲一下,但他没有动。

    “崔浩?他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乱来的人!”她想起崔浩平时跟她聊天的时候谈的那些哲学、经济学的理论,谈的人生理想,她不相信。

    刘学博叹口气,“唉!不省心!” 他掏出名片,“有什么需要,你来找我,我只要能办到!”白玉不明所以地伸手接名片,刘学博又抽回了手,在名片上写了自己的BB机号,然后左手握住白玉的右手,右手轻轻地把名片摁在她手心里。

    看着刘学博走了出去,白玉呆坐了好一会儿,脑子才渐渐醒了,崔浩怎么能那样呢?她这才想起前天晚上崔浩跟她说“要做一件大事儿!会对不起她”,她还以为崔浩就是说说,闹着玩的,没想到是真的,她当时笑了起来,“你做大事儿?那我就做美国总统!”崔浩不笑,崔浩拍拍她的后背:“我想给戴耘筹点儿钱!”

    崔浩原来是要帮戴耘,她了解崔浩,出奇地自尊和自大,活着仿佛就是为了获得别人的承认,为了义气什么都敢干,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英雄情结,可是,也不能这样为了朋友、乡党,就毁了自己啊!她脑子里急速地转着,谁能帮帮崔浩呢?

    她想起他们的同学李愚,李愚的父亲是副市长李钧儒,也许李愚能帮上点儿忙,她相信崔浩,崔浩是一时糊涂,政府应该原谅他。

    林白玉来找李愚让李愚很烦恼。他不愿意让人把他和副市长联系在一起,但是,没有办法,到哪儿他都是李钧儒的儿子!他喜欢听母亲说:“你看看,你不像他!”他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几乎没跟父亲亲近过,小时候没学会,长大了,更学不会。他很少和父亲说话,在父亲面前,他总是不自在。还好,父亲不经常在家,照面的机会不多。

    “要上大学了,想上哪所大学?”父亲是个好父亲,节骨眼上总是关心他。

    父亲喜欢好龙井,他只喝杭州梅家坞的龙井。父亲用的古董紫砂壶,是明朝著名紫砂艺人时大彬的作品,紫砂壶用得久了,人和茶的灵气渗进了壶体,就是不放茶,壶体也是通体沁香。父亲拿了一个杯子,倒了一杯,递给儿子。儿子出奇地自尊,端起来,放着,也不喝。龙井的香气在父子两个人之间氤氲,却并不能把父子联系起来。

    李愚不喝茶,他喝啤酒,喝咖啡,喝葡萄酒。1980年代的上海,能喝上咖啡和啤酒的,还不多,那是又贵又稀罕的东西,不是平常人都能买得到的,那个时候很多东西要外汇券“券”,要有门路才能买,甚至看电影、听音乐、看书都得有“券”,李愚迷这些东西,父亲拿他没办法。

    儿子说:“还没想好,大概去政法学院吧。”

    父亲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要去政法学院,为什么不去复旦、交大,再说不去复旦、交大,也可以去北大啊,父亲看看儿子,什么也没说。

    几年后,父亲带了秘书和司机,到学校去看住校的儿子,专程来的,却说:“到学校开会,顺便过来看看,毕业后想去哪儿?”

    儿子还是前几年的话:“还没想好!”

    父亲说:“去机关吧,国家正是用人的时候。”

    儿子不受用:“机关?不去。没意思。”

    父亲就说:“去一线,锻炼一下也好!”

    儿子根本就不觉得去一线是什么“锻炼”,但是,这回他没有反驳父亲。李愚心里想的是成为一个诗人,他认为他在做官上,是做不过他父亲的,但是在写诗上比父亲强,李愚选了上海海事学院,他认为他不仅会成为一个好教师,还会成为一个杰出的诗人。

    白玉来找李愚,“崔浩被丝绸厂保卫科关起来了!”

    李愚看看白玉,不知道白玉到底看上崔浩哪点好,他犹豫着:“我们去看看他?”

    白玉说:“不用了,厂里不让看,我想去崔浩家,看看他父亲,得去告诉他一声!”

    “去送这种消息,不容易,我陪你去吧!”李愚想了想说,他知道白玉是来找他帮忙,看看能不能让他父亲打个招呼,大事化了,小时化无,但是,他不能答应,他不是不想帮,而是没法儿帮,他能做的也就是表示同情,陪陪白玉尽一下同学之谊。

    他从小背着父亲这个牌子,很压抑,实际上,父亲不会因为他而帮什么同学的忙,他不是没试过,他试过,他没那个面子。但是,还是有很多人以为他能办,想着法儿要他帮忙,这让他为难,渐渐地他甚至不敢大家来往。其实,他很想和同学、同事们多往来,他弄得到邓丽君的歌,家里有大客厅,客厅里铺着名贵的柚木地板,他有啤酒,有咖啡,周末可以在家里办舞会,但是,请谁呢?他没谁可请!“我找车,陪你去!”他说,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崔浩的父亲看见他们,很惊讶,拿了张条凳让他们在场院里坐,然后,给他们端来茶水,茶水很淡。李愚想到父亲喝的龙井,心里不是滋味,一个劲儿地猛喝。青色的太阳,软软地挂在树上,冷生生地发着光,老人的棉袄很久,袖口上露出泛黄的棉花,崔浩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父亲?

    白玉说:“伯父,我们来看看你!”崔浩的父亲点头,给他们加水。

    崔浩的父亲不让他们进去,家里除了一座茅棚,什么也没有,他看到远处的太阳,太阳挂在树梢上,像是要落下去,冬天,太阳就是这样,在这样的太阳底下,说话也觉得没滋味,除了两张条凳和用来喝水的饭碗,他拿不出另外的东西了。他往饭碗里倒水,“你们喝水!”一时间,他们沉默起来,找不到话头。崔云高道:“给你们沏的是白茶,清明前摘的,以前,他爷爷在的时候从浙江带回来茶树,现在也没人管。”

    白玉听老人讲茶,心里伤心,她红着眼睛:“崔浩被抓起来了。”

    崔云高点点头,他往碗里倒水,“你们喝水。”白玉和李愚不知道老人的点头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老人已经知道崔浩的事儿了,还是老人根本没听清楚他们的话?

    白玉和李愚突然觉得不该来。

    李愚从皮夹里拿出一沓钱,塞进崔浩父亲的手里说,“来得匆忙,没买东西。”

    崔云高摇头,“没用,没有用!”

    “没用!没有用!”崔浩父亲的话在李愚心里打了十几个滚。

    李愚望着远处田野。那里有人在打农药,没穿雨衣,也没戴口罩。喷出来的水雾,折射出一轮轮青光,慢慢地消失在阳光下。为什么不戴口罩呢?打农药是危险的活儿啊。农活比人命金贵?农民就不珍惜自己的命么?

    李愚突然想起崔浩祖父崔静园的事儿:“伯父,当年的彩蕨园,是不是还在?里面是不是还有不少茶树?品种很多,是上海有名的!”李愚家现在住的房子是当年资本家叶铭斋的,院里有几颗白茶树非常有名,据说同样的茶树在上海只有崔静园当年的彩蕨园有,他想看看。

    崔云高道:“毁了!土改的时候毁了一大部分,大跃进的时候全砍光了,改成水田了。只留了几棵!”

    李愚有些黯然。

    “玉箫燕都告诉我啦!说是为了戴耘!”崔云高端着茶碗,“这小子,值当!戴耘从小就是他铁哥们!”

    三个人坐着,远处,一男一女从麦田边儿的埂上走过来,到了跟前,白玉认出来,是玉箫燕和邓超群,玉箫燕眼睛红红的,径直跑到白玉身边,“白玉姐,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帮邓超群找戴耘要钱,害了崔浩哥!”她把手里提着的帆布书包塞给白玉,“这是给崔浩哥的!”说着玉箫燕哭起来!

    白玉木木地接了帆布包,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觉得难过,但是,难过到头了,竟然哭不出来!

    白玉和李愚离了崔浩家,司机问他去哪儿?白玉要回丝绸厂,李愚回海事学院,李愚说,那就到外白渡桥下吧,两人的在桥南下了,往回走,过了外白渡桥,一个要往左手去,一个要往右手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白玉说:“到山西路走走吧,请你喝酒!”两个人又折回来,重新上桥。

    李愚有些感慨,又不知感慨什么,走进山西路瑟瑟的冷处,四处的物事冷得残败,路边的铺子、电线杆都在寂寞里发抖的样子。

    下了一小坡,是素味馆。白玉点了素鹅、素鸭,又要了一瓶上海酒。两个人不说话,使劲喝,没几分钟,一瓶就光了。李愚又要,白玉对着李愚:“你别装了,我早就看你不地道!没人情味儿!”

    李愚倒了酒自己喝,不理她。心里感概,他崔浩命相好?有那么好的女人,进了监狱,还有女人在外面给他打点!

    白玉红着眼睛又说:“你见死不救?”

    李愚道:“我知道,你还是觉得我是书记的儿子,我能帮忙。其实,你特势利,要是我没那个书记父亲,你恐怕不会来找我!再说,你从前就不和我交往!我干吗和你一起去看一个普通同学的父亲?”

    白玉听他这么说,心里气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邪劲儿,她抡起椅子,朝李愚砸去。服务员冲上来,拉住白玉。白玉吼叫道:“你以为你是谁?我求你?”

    李愚抱住白玉,白玉突然止了动作,喃喃地说:“不对!我今天,还就让你想到了,我是来求你!对!我求你帮忙,让崔浩出来!”

    李愚看看白玉,聚拢了双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好像要摸掉身上的酒气。白玉道:“你别瞧不起人,告诉你,说不定哪天,你还求到同学头上!崔浩啊,将来说不定发大了,你李愚呢?嘿嘿,你以为你是谁?离开你老子,你是谁?”

    李愚搂住白玉的脖子,牙齿缝里挤出一句:“那么你呢?”

    白玉有气无力地道:“我没命!所以我们这会儿才在一起。”

    李愚不知道白玉说的是什么意思,又为什么这么生气。崔浩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崔浩的父亲,从戴村出来,走了一夜。到提篮桥监狱的时候,是早晨6点,监狱还没开门。他就躺在墙根底下歇着,累,老了,不像以前了,脚板硬,一天能走上百里。现在几十里就把自己打倒了。7点,他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就去买饼子,给儿子带点儿吃的。

    监狱里的犯人,一早起来出操,出完操后吃早饭,吃完早饭后坐板。有时候监狱会指派识字的人读报纸;有时候,什么也没有。大家坐在铺板上,一动不动地呆着,不许说话,不许动,也不许瞌睡,双腿盘着,一动不动,从7点坐到11点,一个上午,身体弱的人常常支持不住,要背过气去。

    崔浩看见父亲脸上全是汗,“大冬天的,你怎么脸上全是汗?走路来的?”

    父亲说:“刚给你买饼子去了,你看,还热的!”说着,父亲掏出饼子来,并一些钱,放在桌上。父亲说:“我6点,天还没亮就到了,在街沿上,还歇了一会儿。”

    崔浩拿了父亲给的饼子,把钱推回去:“我哪用得着钱?你还是带回去,回去就坐车吧?不然今天到不了家!”

    父亲倔,他把钱又推到崔浩跟前:“说是你贪污,缺钱怎么不跟我说呢?戴耘娘要帮,大伙儿可以一起帮,帮朋友也要用正道帮不是?”

    崔浩看着父亲推过来的几十块零票,不说话。

    父亲叹口气:“我是命贱,12岁看着你祖父被打死,那个时候农会主席是玉天青叫人用钢丝绳穿了你祖父的腮帮,在村里走,走着走着,我就成孤儿啦。”

    崔浩脑子晕起来, 他想象不出12岁的父亲,拿着锹,背着老祖父,能走多远,在黄昏里走,那个累应该更累吧,走出屋子,走出村子,走到地头上,父亲那个时候身体没有锹把高。

    村里的人远远看见一个小孩在那里挖坟,他们怎么想呢?他们不来阻止,挖就挖吧,反正以前是他家的地,一个屁孩儿能挖多大一块儿,再说,他就是能挖土,还能搬得了地?

    父亲挖了一个坑,横着放,太小,没法躺,竖着放,太浅,那就坐着吧,祖父就坐在了坑里。

    还没填完土,祖父的上身还露在外面,父亲就没力气了,他和衣躺在祖父的边上,他睡着了,一直睡到了夜里。

    祖父死了,屋子也没必要保留了,第二天,农会主席玉天青就把他家的屋子也分了。崔浩的父亲啊,那个时候还是个孩子,他抱着铺盖跟着玉天青,他说,我要一张床。玉天青说,要床得有屋子有地,你没屋子没地,只要铺盖就行了,你以后吃百家饭,到哪家吃,就在哪家睡,你不用床,带个铺盖就行。他就说,那我还是睡地头,和我父亲睡。以后,村里,就多了一个少年,他在村里挨家挨户轮着吃饭,吃完,就躺到地头去,和一座坟相伴。

    父亲收了包袱对崔浩说:“你在这里好好的,不要想不开,将来要能出来,帮我也挖个坟。”

    崔浩说:“我记着!”

    父亲又嘱咐:“将来出去挣点儿钱,帮我和你祖父买块坟地,睡在自己的坟地里,才安生!”

    崔浩脑子里反复地把父亲的话盘了几遍,叮嘱自己记住父亲的吩咐。

    崔浩能理解父亲为什么那么渴望一块墓地,父亲是被玉天青弄怕了,他天天傍着祖父的坟睡觉,玉天青却偏偏强行平掉了崔静园的坟,开始父亲还记得坟位置,后来,种过了玉米,又种过了水稻,种过了小麦,地沟和水渠都改了,父亲就只能在地里转悠,他找不到祖父的坟了,祖父从此在地上彻底消失了,他连最后一点点依傍都没了!

    父亲连祖父的一块坟都没守不住,一块儿属于自己的地,那是多么地可望不可及啊。

    崔浩记起高中毕业,校长请父亲到毕业典礼上讲话,说:“这是崔浩的父亲。他用乞讨来的粮食供儿子上学,他怕伤了儿子的自尊,怕儿子不再读书,祈求我们不要告诉他儿子真相。现在,他儿子已经考取大学。这是一位可敬的父亲,一位值得儿子骄傲的父亲!”

    父亲,披着露水在大地上行走的父亲,走在一个又一个村庄之间,走在一扇又一扇门之间的父亲,他到底走了多少路,敲了多少门,才为他积攒起那些学费和粮食?

    父亲说,“你争气,读书成绩好,比玉箫燕好,我才活到今天。玉家没后,没男孩,你成绩好,我才有奔头,才活得有劲。”

    崔家和玉家有仇。当年土改的时候,崔静园死在玉天青手里。

    土改那时候,工作队的人进村发动大家诉苦、斗地主,但是,戴村没人出头。工作队就找了玉天青,玉天青一生好酒,有点儿钱就喝酒,喝完酒就骂人,一个人住个土坯房,冬天一根稻草绳扎一块儿棉花胎在身上过日子。工作队启发他,你起来革命,革了崔静园的命,你就有自己的地了。他不肯,他说,种崔静园的地是地,种自己的地也是地,都是地,谁的不一样?工作队说,那不一样,地是你自己的,你就是主人!他还是摇头,主人种地不也是种,再说,不交租子给崔静园,还不是要交租给你们?他说,他苦他穷是他的命,地是崔静园的,怎么着也是崔静园的。工作队又说,革了崔静园的命,你就有酒喝了。他还是摇头,我不革他的命,他也照样给我酒喝。工作队又说,你革他的命,将来就有老婆了,崔进喜说,他崔静园也只有一个老婆?我能要他老婆?

    工作队没法子,就说,你不革命,就是反革命地主狗崽子,就把你关起来,玉天青想想,那还是革吧。

    玉天青想起来了,他对崔静园还是有意见的,崔静园的命还是可以革的。

    逢年过节村里佃户人没钱交租,就拎一只鸡,或者抱一捆柴、割一把菜去崔家,崔静园总请饭,然后鸡、柴、菜都送回。可是,崔静园有好几年没留他吃饭。崔静园还带着村里的年轻人进城开眼界,为什么就没带过他玉天青呢?更可气的是

    崔静园不仅把村里的年轻人往外领,还把洋人、洋人的教堂、洋人的耶稣往回领。洋人有一种药水,头疼发热,一吃就好。还有就是玉和仁家的媳妇儿要生了,难产,小孩儿卡在产门口,三天三夜不出来。大仙请了,大神也跳了,不管用。接生婆看女人憋过气去了,就说,死了,你们准备后事。起身走人了。一家人哭啊哭,准备后事。这个时候教堂的洋人说,小孩还活着,要是开刀,能把小孩救活,说不定大人也能活。中国人哪里见过给人开刀的,人已经死了,还要开肠破肚,大家都不愿意。崔静园偏偏让人家洋人开刀,结果,还不是大人小孩都死了?妈的,我们中国人的老婆,让洋人摸?

    玉天青说,我要革命。

    三

    崔浩梦见父亲在一团大火中慢慢地升腾,

    父亲打开汽油瓶,喝了两口,又把汽油浇在头上,然后点燃火柴,火沿着他的手烧到肩膀上、脸上、头发上,钻心的疼让父亲失声叫起来,父亲一张口,嘴里竟然冒出的也是火,父亲站不稳了,打起转来,最后跌倒了在地上打滚。他听见父亲的惊叫,看见父亲在火焰里舞来舞去。他无法动弹,只能看着父亲变成灰烬。

    很多天,他吃不下饭,不详的预感笼罩着他,他祈祷预感不要应验,可是,他等来的是白玉,白玉说,你

    梦见的都是真的,日子、时间、地点都对,你爸死了。

    林白玉不知道为什么警察会找到她,警察知道她是崔浩的女友?这个国家的警察真神啊。她到西宝兴路火葬场去,火葬场的职工问她要不要看看死者的遗容,她几乎没有想就点头了,后来,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为什么要看,她应该拒绝的,

    但她看了,崔云高缩得像一节烧焦了的木头,她靠在门框上呕吐起来,火葬场的职工劝她,也别难过了,死的死了,活的还得活下去,不是?

    她抱了崔云高的骨灰,买了新雅包子,又拿了茶叶,老实说,家里的很多东西她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她至今都没有搞清楚,为什么母亲孤身一人,却总是万物不缺,蜗居在家几乎从不出门,却总是用着高档品。碧螺春产自洞庭,茶香中兼有果味,那年月,别说买,就是看一眼都不容易,她娘说:“你从小喝吃的碧螺春,将来自己成家了?不要凉白开也喝不上!”母亲看着她拿东西,只是叹气。她知道,做娘的担心她,不愿意她跟崔浩,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崔浩都这样了,她还能怎么样?崔云高死了,她不理崔浩,崔浩不就连个亲人也没了?

    她不知道,她在崔浩的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她算不算崔浩的亲人呢?崔浩盗公款给戴耘,没跟她商量,为什么呢?男人都是这样的吗?

    崔浩立着光头,穿着号服,看上去古怪得不得了,她从来没想过崔浩会有这幅形象,奇怪的是他面孔却白净了许多,看上去甚至胖了一点。

    里面的人,过分比外面的人好。她在里面她把东西摆在桌上,崔浩看见骨灰盒了,他转过脸,看着窗外,不说话。

    “崔浩,你怎么不哭?”

    崔浩说:“我已经哭过了,他死前来过我这里。”

    “那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崔浩还是看着窗外:“我梦见了,他被烧死了。”

    林白玉听崔浩这么说,止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她说,你真没良心,你害死了你父亲,就没半点内疚?你知道他死得多难受?烧得只剩半截木头。她又说,你还是没良心,怎么让我一个人在外面处理这些事情?去好怕!你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偷钱,一起进来呢?

    崔浩看着她:“你也进来?男人的事儿,你做不了!”

    狱警吆喝起来,哭什么哭?要哭街上哭去。

    白玉止了哭:“戴耘这个混蛋,他一个人跑了。”

    崔浩摇摇头,不是的,和他没关系。

    白玉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站起来,“骨灰就放这儿,你看着办吧?”

    “父亲想有块属于自己的地,一块真正的坟地。”

    崔浩看着窗外自言自语,“我就是他的坟地!”,白玉没听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见

    他把崔云高的骨灰搂在怀里,“就让他在我怀里歇歇吧。”

    白玉看看崔浩

    解开囚衣,把父亲的骨灰裹进去,“我带着他,让他和我呆在一起,我做他的地。”

    林白玉这才听懂了:

    “你要带着你父亲的骨灰盒坐牢?”

    崔浩看看她,眼神里空无一物,右手指指自己的怀里:“除了这里,他没地方可去。”

    “戴耘害你!”白玉道,她不知道这个男人有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过。

    崔浩说:“他怎么害我?他是我兄弟!他把自己的伙食费都拿去给她母亲治病,饿得晚上出来偷泔水吃,能借的钱他都借了,能挣的钱他都挣了。他卖过一年的血。”

    崔浩捧着骨灰盒,两手食指交错着在骨灰盒上摸索。

    林白玉看看崔浩,可是,他不应该拿了你的5000块去北京的,去北京也不需要那么多钱。林白玉眼里又漾起一圈泪水,你就只为他,有没有想过我?

    崔浩看见狱警抬手看腕表,他站起来,对林白玉说,“你回去吧。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找个好男人,过好日子去!”

    “你不要我等你?”

    崔浩点点头:“什么叫等?守着等我出来?不需要!自己去活,闯条活路。”

    林白玉绝望了,她眼睛里冒出火来:“你这个杂种。虚伪。伪君子。”她把碧螺春砸在了崔浩的身上。

    崔浩站起来,出门。

    白玉一把拽住他道问:“戴耘追回来!让他还钱!你不好意思,我去要!”

    崔浩瞪大了眼睛,一把推开她:“钱,给了,就给了。牢,坐了,就坐了。你敢去找戴耘,我拿你没完!”

    白玉的身子被他推得东倒西歪,嘡啷一声,靠在了铁栅栏上,铁栅栏的冷一下子沁入了她的身体,一直让她的心都凉了。

    李愚把白玉的话记住了。父亲最讨厌家人受请为人托情,可是,如果这个情是正确的、正义的呢?他决定试试,崔浩不管如何,是他的大学同学,同学的情谊难道不重要?当初,他们在一起写诗,读弗洛伊德、萨特、尼采,谈很多国家大事、国际大事,现在朋友进了监狱,难道他 不应该帮忙?

    李愚的家在华山路、江苏路口,是一幢三层小洋楼,当初是日本正金银行买办兼实业家叶铭斋的房子,解放后政府没收了,分给领导住,李愚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喜欢这幢房子,陡峭的坡顶是西班牙风格的,宽大的平台却是英国风格的,栏杆的文饰又是俄式的,这种混搭说起来就是没格调。当初,叶铭斋是很有钱的,据说家里文物古董数也数不清,以至于有一天佣人要找块石头压咸菜缸,一时找不到干净的,看见门边上有块石头挺重,拿来就压上了,到取咸菜时,才发现那竟然是清代咸丰帝的玉玺。不过叶铭斋后来的结局很不好,离开大陆乘国民党海岸巡逻艇民进号走,船刚出吴淞口,莫名其妙就沉了。李愚每次进家门,就会想起叶铭斋莫名其妙的死,又想到病病恹恹的母亲,就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预感。当年,叶铭斋特别喜欢茶,据说暴富之后还经常独自去山里访茶,有一年,他得玉佛寺高僧净空大师的指点,冒着大雪到浙江安吉寻茶,走到地溪峡,只见一条深不可测的峡谷,被两座山面对面锁住泄风口,举头只有一条缝可见阳光,迎风面悬崖上是一棵千年茶树,正午时分那一道光正好照在它身上,叶铭斋不顾一切地往山崖上攀,他看见了,在初春的料峭里,它新发的芽迎光面是鹅黄的,背光面却是白色的,叶片莹薄透明,叶脉油翠碧绿,叶铭斋剪下茶树上的枝桠,带回上海,把它们种在自己的院子里,随着气温的上升,茶树叶色渐绿,当年夏秋季发出的新叶却又都是浅白色。叶铭斋知道,这就是失传千年的白茶,他不敢相信白茶会在他的手里复活。当年叶铭斋重新发现白茶的事迹在上海曾引起轰动,一时间大上海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叶铭斋奇遇茶王的故事,《申报》还专门编发过专访,但是,叶铭斋一直守口如瓶,他从未对任何人说出那株老茶树的所在。叶铭斋当年培植的茶树依然活在华山路、江苏路口的宅院里,只是物是人非,叶宅的主人如今叫李钧儒。

    事实上,这几颗树在上海还有一些近亲,它们藏身在叶铭斋的好友,大商人崔静园在宝山戴村老家建造的私家园林彩蕨园里面。崔静园是叶铭斋的好友,他们有过一段了不起的友谊,可惜,这些都已经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了。

    李愚看着院子里的茶树,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这些茶树如今在这里已经没人关照和珍爱了,它们似乎生错了地方。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生在这个家庭里,似乎也是多余的。

    想到找父亲帮忙,他就泄气。李愚就是这样,常常在父亲面前泄气,有事儿泄气,没事儿也泄气,心里藏了崔浩的事儿,他就更泄气了。从戴村回来,

    直觉告诉他崔云高活不长,崔云高脸上的那种表情让他感觉,那不是阳界的人该有的,他想起读书的时候,崔云高背着麻袋来学校看大家,他给每个人带一包嫩玉米,教大家生吃,大家吃得满嘴是玉米汁,崔云高是个好父亲。

    李愚给父亲写了一个纸条,放在父亲的办公桌上,写纸条的办法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母亲和父亲有事儿说的时候,就写纸条,纸条放在父亲桌子上,父亲看了,在纸条上画一个圈,交给秘书去办,或者看了什么也不画,收在抽屉里,那就是不能办了。

    还好,父亲没让李愚多等,第二天,父亲的秘书给李愚打来电话,说父亲已经在他的报告上批示了,内容是两句话,“罪有应得。”“情有可原。”“罪有应得”的意思,他听懂了,“情有可原”的意思呢?父亲到底帮还是不帮?他问秘书父亲的批示到底是什么意思?秘书答道:“以我的体会,书记的批示,‘罪有应得’是定性,‘情有可原’是结论和处理意见!书记的批示是很有艺术的,要反复体会才行!”秘书,这样说终于让他放了心,可是,到底怎么落实这个批示呢?

    他去找母亲,母亲说:“你父亲最讨厌我们家人找他帮忙,我也一样,我很久不和他谈话了,恐怕也帮不上你朋友的忙!”他这才知道,母亲和父亲的关系要比他想象的还要差,差很多,差到不如外人、普通人、下属、市民。母亲又说:“我本来希望你长大,能有出息,那样我就有些安慰了,但是,你好像不是那样想,你被你父亲的光环压得变形了,你没有志向!”“志向”?以前他常常听母亲说人要有志向,但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志向”的事情,这两个字太熟悉,以致于引不起他的重视,但是,这次,他从母亲的嘴里听到“志向”两个字,好像醒了过来,是啊,要有志向,否则,他什么也不是,连垃圾都不是。

    不过 ,这个时候的李愚还不知道,他的父亲为崔浩的事儿,已经给有关方面打了招呼。

    四

    崔浩抱了父亲的骨灰盒,回到监狱里,他把骨灰盒用衣服裹了,放在床上。他就每天枕着它睡觉,他不让任何人碰它,他每天给父亲贡一碗茶,白玉送的碧螺春,除了茶,他没什么能给父亲了!同监有个叫

    阿三的,看崔浩整天抱个骨灰盒睡觉,觉得丧气,趁大伙放风,偷了出来,向黄纪良政委汇报。是啊,大凡正常人,谁愿意天天跟一只骨灰盒呆一个房间呢!

    黄纪良开始不明就里,伸手接了骨灰盒,发现是骨灰,一缩手,说:“叫崔浩来我办公室!”阿三不知道黄纪良心里想什么,去操场喊崔浩来。

    崔浩跟着阿三到黄纪良办公室,黄纪良正等着他们,他给崔浩倒了杯水,让崔浩坐下来:“你把骨灰带在身边?”

    崔浩站着,不坐,点头:“是!”

    黄纪良又拍拍凳子,这可是礼遇,监狱管理人员和犯人说话,有规矩,犯人得站着,黄纪良似乎不在意什么规矩不规矩,他说:“放在身边不合适!”

    崔浩不知道黄纪良是什么意思,“我包得很严实,不影响其他人!”

    “你父亲来找过我,可惜,我没好好安慰他老人家!”黄纪良叹口气,心里有了一丝愧疚,他没想到老人会死,只以为老人就是一般地难过,接受不了儿子坐牢的事实,他示意崔浩喝水,“你为朋友坐牢,我们都知道。”崔浩要回话,他挥挥手,不让崔浩说话:“你是孝子,我们也知道!”说着,黄纪良拿出骨灰盒,“我今天喊你,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崔浩摸不着头脑:“我一个囚犯,够不上您这样看重!”

    黄纪良道:“哪里话!我黄某平生最喜欢的就是结交英雄豪杰。是英雄,哪怕是囚犯,我也不在乎,是狗熊,哪怕他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怕他。今天,当着你父亲的面,我就认你这个兄弟了。我虚长你几岁,就当是你大哥!可不可以?”

    崔浩看看黄纪良,觉得黄纪良话音里不像是在开玩笑,“好!我认你这个大哥!”

    黄纪良伸手拉他:“我送你八个字,‘义薄云天’,‘孝感天地’,我们今日结交,是个缘分!”

    阿三本来是想让黄纪良教训一下崔浩,把他父亲的骨灰从监舍请出去的,没想到黄纪良却和崔浩称兄道弟起来,这种事,他还没见过,他悄悄地往后退,想遛出去,黄纪良喊住他,“阿三,你也是堂堂一条汉子,今天既然在场,你也来认个兄弟吧,崔浩是我黄某的兄弟,以后也是你兄弟!”

    阿三立即说:“是啊,是啊,以后谁敢欺负崔浩,有黄哥罩着,崔浩以后也是我的大哥了。”

    黄纪良笑了,摇摇头,“阿三,话不是这么说的,不是谁欺负谁的问题,而是兄弟讲不讲义气的问题!”他把崔浩父亲的骨灰盒摆正了,对阿三道,“崔浩的父亲,就是我们大家的父亲。”

    阿三道:“那是当然,我看还是抱回监舍去,以后,我也尽一份孝心,帮着贡茶!”

    阿三正唠叨着,没想到,黄纪良对着骨灰盒跪了下来:“老人家,儿给你磕头了。”

    磕了头,黄纪良站起来,对崔浩说:“崔浩,你的事儿,李钧儒副市长关照过了,我会考虑一个方案,尽快解决,你要有耐心,要相信政府。”说着,他捧了骨灰盒,“你爸的骨灰放我这里,你放心。”

    崔浩没想到黄纪良会给他父亲磕头,他眼睛有些湿了,点点头:“大哥的情,我领!”

    黄纪良说:“以后,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我逢年节上香,逢忌日烧纸!”

    阿三在边上看了,也感动不已。

    监舍的头叫琛保平。琛保平进监狱之前是卡车司机,身高1米85,体重有90公斤,走路时地面会压出噗噗的闷响,常年在外面开卡车,送货去全国各地,西藏、新疆、吉林,等等,一出门就是个把月,有一天从外地出车回来,一推门,发现车队队长和他老婆在床上睡着呢!车队队长机灵,看见他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从三楼跳窗跑了,琛保平呢?拎起老婆一顿暴打,把老婆的腿打断了,公安上门来,向他老婆取证,他

    老婆对他说,“你打我是瞎了眼睛,这个家,你不在,老老少少,全是我一个人在支撑,只要你承认你是瞎了眼,我就不告你!”他

    二话没说,拿起剪刀,戳瞎了左眼,公安冲上来把他围住,夺了剪刀,“你戳眼睛没用,你老婆不告,你也得坐牢!”琛保平想不通,怎么老婆通奸反而没罪,他倒要坐牢?

    琛保平是后来才冷静下来的,打人犯法,打老婆同样犯法,他后悔打老婆。

    进了监狱,他竟然发现,在狱里思念的对象竟然是老婆,除了老婆,他没有什么其他人可想,他想着想着,老婆还真的来了,他老婆坐在轮椅上,看着断了腿的老婆,琛保平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不就是让别人操了回逼吗,自己当时为什么就这么冲动呢?那东西操操又不会变旧,多大事儿?自己怎么就下杀手了呢?他妈的,自己真不是人。老婆把

    一套保暖内衣、一件夹克衫放在桌上,“队长带给你的,你看着办吧!收不收随你!”琛保平看看老婆,看得出来,老婆是希望他收,收下,老婆心里就安生了,老婆看他不说话,推了一下轮椅,靠近了他一点儿,“你想问,队长是不是还在和我操,对吧?告诉你实话,队长已经不操你老婆了!你现在可以放心了!”琛保平看看老婆,老婆的话不像是气话,他奇怪老婆的声调,也奇怪自己的反应,他第一反应竟然是:“队长是不是因为你没腿了,就不要你了?”他的恼怒,经过这场变故,竟然变了样!当初,他痛恨队长操他老婆,现在怎么一转,就是180度呢?他收了衣物,他不希望老婆在监狱外面心里不安,他想让她心安理得地生活,“你回吧,我在这里没事儿!”老婆就转轮椅,往外走,他对着背影问,“你怎么生活呢?”他的声音出奇地小,小到自己都听不清楚,可是他老婆听清楚了,他老婆说:“队长接济一点儿,另外,我上街唱歌,每天也能挣一点儿。”他老婆又给他一包吃食,是茶叶蛋,“用前年你买的绿茶做的,你不在没人喝茶,茶浪费了,现在,做了茶叶蛋来给你,也算是你享用了!”

    回到囚室,他试了一下内衣,然后就直接穿在了身上,新内衣就是暖和啊,他努力让自己不要有屈辱的感觉,心里想着老婆在街上唱歌,到底怎么挣钱,队长接济能接济到什么时候?

    琛保平长得粗,力气大,嗓门更大,大家都怕他,其实他心地不错,人也讲义气,崔浩刚进来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板床上,不吃饭,他看得有点儿不忍,天天给崔浩打饭,两人就交往起来。

    黄纪良关照之后,阿三也参合进来,监舍里,崔浩就有了两个朋友。

    阿三以前是个体船老板。江苏兴化人,1982年乡亲们凑了6000块,让他来上海买水泥驳船,合伙儿搞运输,上海的船厂看他是农民,根本不想卖给他,他软磨硬泡,天天坐在船厂门口等厂长,最后厂长感动了终于答应卖,他二话没说6000块全交了,回程没钱,就沿途打工,用了一个月才回到家乡,。半年后领船,乡亲们相信他,让他当船老大,此后别人不敢跑的他敢跑,别人嫌利润低不愿接活儿他接,跑船跑得远近闻名,有些国营大厂都来找他,1983年江浙遭遇史上最强台风,

    连刮12天,上海几座发电厂的煤用光了,眼看着炉子要歇火,上海要限电,就是没人敢出海驳煤,风浪太大,两米多高,谁出海谁找死,电厂厂长找到阿三,让他救急,成了给20万奖金,他心一横,跟老婆说,我们两个,留一个在岸上,一个死了,另一个拿了钱好好活着,带大孩子。老婆说,那我去,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出事,你只要逢年过节,让孩子知道有过这个妈,烧点儿纸就行!他就让我老婆出海了,老婆带了家乡两个兄弟,驾驳船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他

    去电厂找厂长,可人家厂长说,出海是他们自愿的,不干厂里的事儿。阿三人没了,船也没了,欠着银行和家乡父老的钱和命,没办法,偷偷装了电厂几船煤,拿出去卖了,让老乡拿了钱回去交账,自己到公安局自首来坐牢。

    崔浩听了阿三的故事,心里翻江倒海:“你也是一条好汉!”

    阿三道:“好汉有什么用?现在我连母亲、孩子都养不了!”阿三进来之后,他老母亲一个人带着他两个孩子在上海流浪,“这辈子,我是没机会翻身了,你还有机会,判得轻,我看你不久就会出去了。你要是出去,我麻烦你帮我看看我两个孩子,还有我老母亲。”阿三想起母亲和孩子,眼睛就红了。

    崔浩道:“别这么悲观,什么时候都有机会,出去了,就回家,回家种地去!好好做人!”

    阿三摇头:“地是种不出名堂了。地是公家的,农民只是租种,谁会真心爱地呢?地都被种坏了,种不出东西啦。就是种,种出来的东西也卖不出价,上完税,还亏钱!”

    崔浩叹气:“农民不爱地,不种地,这是怎么啦?”

    隔天黄纪良送来一本书,“崔浩,以你的学识,恐怕难有什么书是经得住你看,我听说这本书世上最难,拿来给你。”黄纪良担心崔浩在狱里呆不住,找了书来给他。

    崔浩看是蒋大鸿《地理辩证》,这书的确是难,文字隐而不发。崔浩没什么事儿,天天看,一边看一边感叹,难道自己和当初的蒋大鸿一样,要终老无为了?明代末年蒋大鸿当年因为清兵入关,他不想附逆,就绝了做官的念头隐居起来写这书,我崔浩在这里蹉跎岁月,正好看这书,这好同病相怜!可是,看着看着,他就入迷了,书中的道理启发了他:

    “天高而尊,地下而卑。然尊者有下济之德,卑者有上行之义。

    “举气之最大而流行无间者,曰风,曰水。夫风有气而无形,禀乎阳者也;水有形而兼有气,禀乎阴者也。然风禀乎阳而阳中有阴焉,水禀乎阴而阴中有阳焉。二者皆行气之物,气之阳者从风而行,气之阴者从水而行。而行阳气者反能散阳,以阳中有阴也;行阴气者反能止阳,以阴中有阳也。大块之间何处无风?何处无水?”

    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身居囹圄,禁锢中也可得大自由;身居下位,卑贱中也应保持上行之义。

    五

    上海是一座水上城市。黄浦江、苏州河,还有它们的支流大治河、淀浦河、川杨河,一起构成了一张网,串起了一连串的湖,淀山湖、滴水湖、金山湖,旧时内地的人们沿着江河从苏州、扬州、杭州、南京来这里,外国的洋人们则从外海经黄浦江口进来, 就像水一样,上游的水到了这里,有的入了大海,有的汇成湖,人也是这样,来的人,有的住了下来,有的又走了。

    如果你是走在1985年的外滩,向东并没有值得一看的风景,那些后来被看作是上海地标的建筑,浦东金茂大厦、东方明珠、浦东发展银行大厦、浦东邮政大厦、中国船舶大厦、上海证券大厦、上海国际会展中心,都还没有出现。那个时候,浦东的地平线是那么远,你可以看见远处的白云,你根本就不会想到,不到十年,那些建筑大师们、地产商们就彻底地改写了浦东的天空。

    现在,你沿着外滩,经过中山东二路,沿途,你看到上个世纪西方银行家、实业家们留下的建筑杰作,它们已经在这里矗立了近一个世纪,它们却又是如此地年轻,散发着只有真正的杰作才有的魅力。一号麦克倍恩大楼,这是一幢巨石垒成的折中风格的建筑,它由亚细亚石油公司1907年投资建成;接着你可以看见七号大北电报公司大楼,它体量不大,却分明掩藏着一种荷兰式的雄心与魄力;十二号汇丰大厦,在外滩建筑中它横向体量最大,它占地9千平方米,是一座标准的新古典风格建筑,它拥有威严庄重的英国气派,其内藻井穹顶上的壁画由彩色玻璃和马赛克镶拼而成,你可以感觉到它的奢华是和艺术品位紧紧相连的。

    据说当初德来洋行大班麦考力得知英商有意组建汇丰银行的时候,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向德来洋行买办借2000两白银回国募集股金,但是该行买办叶吉庆不相信他的话,拒绝了他的请求。麦考力又跑去向三余钱庄的王槐山借,说好6个月归还。王槐山自己没有那么多钱,但是,他相信麦考力的人品,便挪用钱庄的储户存款,借给了他,谁知麦考力一去无音信。钱庄年终结帐,王槐山挪用存款事迹败露,被钱庄开除,王槐山只得卷起铺盖回乡去了。两年后麦考力募得500万股金回上海创办汇丰银行,当他得知王槐山为了他而被开除,被迫回乡之后,立即写信招回了王槐山,委任他为汇丰银行首席买办,而且不用任何担保。此后王槐山任买办6年,赚了80万两银子。

    你一边走,一边回想这些楼宇里发生的故事,有的悲壮,有的凄婉,那些当事人已经不在,但是,他们的故事就像这些建筑一样依然是今天的人们热衷探寻的传奇,让人生出无限的感慨。

    再往前,二十三号,你看到的是中国银行大楼,1936年由中国人陆谦受领衔设计,并由中国建筑商陶馥记建造,它是一幢真正具有民族气派的建筑,大厅上方装饰由孔子周游列国的石雕组成,两侧则雕饰八仙过海图,象征神通广大,每层外墙都装饰有镂空的“寿”字图,门前台阶一共九级,象征九九归一,九九无穷,楼顶采用四方钻尖形式,铺以绿色琉璃瓦,檐口装饰以石斗拱,给人以雍容、方正、福禄无边的感觉。

    现在,你到了苏州河入口,你右手的金银之波慢慢地由强变弱,由浓变淡,到了外白渡桥下,全都融入暗暗的光影之中。回首外滩,那些建筑就像列队的士兵,突然变得冷漠起来。是的,对一个外地人,它们怎么看也是冷漠的。

    走在外滩的玉箫燕,她要去丝绸厂。崔浩坐牢之后,她就辞工回乡下了,一年中她没来过城里,前天听邓超群说崔浩要出狱了,她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崔浩的,她走得很慢,犹犹豫豫,她是瞒着父亲来的,玉龙海要是知道她是来看崔浩的,非把她的腿打断不可。

    她看不懂那些建筑的神奇之处,但她能体会它们的冷漠,这冷漠不是它们故意送给她的,是玉箫燕自己从空气中抓来的。

    毕竟是一种冷漠啊。

    她没有心思细细打量那些建筑,男人喜欢这些在地上立起的丰碑,女人却不是这样的,女人是即时的,不会关心什么历史,女人也是琐碎的,她们更容易被身体吸引,被和身体联系起来的好东西吸引,比如漂亮的衣服、首饰等等,在她们看来,不能带着走动的,都是身外之物。

    她从小就喜欢崔浩,崔浩却不喜欢她。她追着崔浩,崔浩哥,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跟你玩儿有什么不好?你连个玩的人都没有。崔浩就说,我爷爷和你爷爷有仇,我爸和你爸有仇,我们不能玩儿。玉箫燕说:我爷爷死了,你爷爷也死了,他们仇不是也死了吗?

    崔浩想想,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他不相信仇恨会死,“没听说过,仇死不了。”

    她想来想去,想不清楚。

    他们的两个祖父到底怎么了,她弄不清楚。

    只是听说,为了得到地,她的祖父玉天青打折了崔浩祖父崔静园的腿,他还听说,崔静园是坐着死,坐着葬的,她父亲说,崔家以后没个好,就因为崔静园的死法和葬法坏了风水。

    崔浩说,你父亲玉龙海还害了我母亲,毁了我家的祖坟。

    玉箫燕就心里难过,她知道,他们家是真的对不起崔浩家了。她不理解,她祖父要那些地干什么用呢?如今那些地又在哪里呢?

    土改,玉天青的确得到了戴村最好的三块地,可是合作化,地又被收了回去,政府动员大家参加合作社的时候,玉天青就想不通了,怎么刚刚分了没几年地,刚刚把个地弄熟了,政府又要收回呢?政府说话不算话?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又何必那么狠地对待崔静园?他的眼睛望着雪地,雪地里崔静园的独生子崔云高拢着手,佝偻着腰,一个人低头走路。

    “弄烦了,弄烦了,妈的巴子,就是不给。我要地。”玉天青忘记当初他是怎么对付死不开悟,抱着地契不放的崔静园了。

    这事儿不由他说了算,“你是老农会会长,要带头!”这年大家都参加了合作社,大家都想敞开肚子吃大锅饭,奔共产主义。但是,他想不通,想不通,命就短了,没几天,就死在了地里。

    那天他一个人下地。

    儿子玉龙海参加合作社去了,没人帮他了。他一个人拉了牛耕地,地头的雪还没有全部化开,但是,地里的肥油,却是看得见的,那是他养起来的地啊。他全部施绿肥,像伺候老婆一样伺候地,眼看着地越来越肥,好地是有膘的,他的地就有膘,是远近闻名的好地,“地就像老婆一样,要养,不养,地能好?”他瞧不起那么些只会种地不会养地的人,他们那是糟蹋了地。可是,这地,就这样要交出去?连子女都不肯来种了?

    他把着犁,看着犁起来的土花,边走边想,“入社,种的就不是自己的地了,地还能好?”他不理解,人老了,就怕脑子开叉,脑子开叉和脚对不上号,就要摔跟头,玉天青就是这样摔倒在了地里,倒了就再也起不来了,这也是因为人老了吧。

    玉天青一死,玉龙海第二天就上了公社,说父亲临死有遗嘱,要入社,他还编了一个细节,说玉天青为了入社,起早想把地犁一遍,入社的地,不能是没犁过的,就如同请客吃西瓜,不能是没开瓤的一样,父亲是在为入社犁地的时候死的。

    社里正要树典型,这个典型就送上门来了,立即父死子荣,玉龙海做上了干部。

    玉箫燕忘记后来崔浩又是怎么和她说话的了,是不是她对崔浩说:反正,我爷爷死了,就让仇恨也死了吧。

    他们的交往

    都是瞒着父母的,越是瞒着隐着,他们就越是兴奋,越觉得关系不一般,究竟不一般在什么地方,他们也说不清楚,崔浩到底怎么想,玉箫燕不知道,但是,玉箫燕对自己是清楚的,她崇拜崔浩。

    崔浩刚上大学的时候,他们还来往着,她到上海来看崔浩,她记起一次崔浩就带她爬到外白渡桥上:

    “人有两肾,是为命门,身之太极,这桥就是上海的命门。”

    当时,她笑得差点儿没气,她听不懂崔浩在说什么:“一个闸桥跟命门有什么关系?”

    “想想,要是发大水呢?想想,要是干旱呢?上海的命门就在这里,要是将来,我有钱,我就在这里造大楼,然后住在这里,住在上海的命门上!”

    她就笑,男人怎么都这样,神神道道,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崔浩能造大楼,她觉得那是梦话,但是,她听着崔浩的话,又隐约觉得崔浩不一般。

    “知道闸北这个词是怎么来的么?这座闸桥正是上海的‘水火之府’,‘阴阳之宅’。假如没有它,上海的脏腑就会壅阻,阴阳就会失调,上海人对闸特别有感情,所以才有了闸北这个地名。”

    “好像不是的吧?”她反驳,其实也不是真反驳,就是想说说话。那天他们在闸上到底呆了多久,她也不记得了,也不知道崔浩哪来一股子邪劲儿,那么喜欢这个闸。

    她只是对崔浩说:不要让她老爸知道,她老爸只要她在家里干活,她说,将来有机会,她也要来上海,到上海的工厂上班,做上海人。

    一路走,她想起那段往事,突然觉得当初崔浩的话现在似乎都应验了,崔浩毕业以后去了沪北的丝绸厂,崔浩现在住在提篮桥监狱,不正是在闸上,在上海的“阴阳之宅”上吗?

    玉箫燕不明白,崔浩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为什么不回去,回到村里去,城里看起来什么都不错,可这些并不属于你崔浩啊。她觉得崔浩很可怜,一个人在这个冷漠的地方,到处都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她想,要是崔浩爸不是一个人来上海看儿子,要是她陪他来,也许就不会喝汽油,就不会把自己烧死了,因为身边有一个认识的人总是会让人有点儿安全感的。

    她沿着外白渡桥往北走,然后沿着俞泾浦往西。出门的时候,邓超群告诉她,不认路,就沿着河走,沿着河走就不会迷路。现在,她沿着俞泾浦一路走,她要绕过一两座建筑,或者小道,虽然断断续续,但是,俞泾浦总是在她的视线里。

    玉箫燕已经走得很累了,终于看见了丝绸厂的水泥门楼,里面正有一群女孩儿往外走,她们穿着蓝色的工装,戴着白色的围裙,玉箫燕突然有些怯懦起来,在她这个乡村女孩儿的眼里,这些城里的女工有些高不可攀,城里人有户口、有劳保、有工资,什么都有,一个乡下人能想象的所有的好东西,他们都有,而乡下人,要得到一张进城的户口,几乎是不可能的。城里和乡下,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在这里做过临时工,她知道这种差别,临时工和正式工不是一类人,他们说话交朋友都走不到一路去,也因为这个,她经常去崔浩那儿聊天,才被大家说闲话。

    门口的刘保安其实是认识她的,刘保安有着硕大的身躯、肥厚的肩胛,举止可以想象,是笨拙的,加上,他身上裹了一件军大衣,他的威风里就有了一点儿滑稽,不过,这个刘保安倒是个好人,见玉箫燕游弋着过来,他迎上来了,“玉箫燕,你寻啥人?”

    玉箫燕听了他的宝山口音,胆子壮了些,“我来找崔浩!”

    刘保安挡着她:“你来找崔浩啊?他坐牢啦!”

    玉箫燕声音出奇地大:“他不是回来了吗?”

    保安悄声说:“他坐过牢了,厂还能要他吗?很多人恨他呢!他欠我们每个人两个月工资!”

    玉箫燕不说话,心里不平,这些上海人,只知道钱,他坐牢一年还抵不上那点小钱?,要是他能还钱就不应该让他去坐牢,坐牢就不还钱!“我想找刘学博厂长!”她灵机一动,对,就找厂长,跟他讲理去,凭什么不让崔浩回来?

    刘保安嘴里责怪得严丝合缝的,眼睛倒宽松,没有阻止她。

    刘学博把她让进屋里:“你看看,我电话里,不是说了,叫你不要来吗?他出狱,也不能回丝绸厂,我们厂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玉箫燕袖着手,站着,崔浩可怜,出来没地方呆,要是回乡下,肯定没脸面,得给他要间屋,她心里觉得对不起崔浩,总觉得崔浩的噩运和她带邓超群来要钱有关,她真是不理解,为什么坐牢的不是戴耘而是崔浩呢!

    她耸着肩,壮着胆坐下,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不敢做沙发里面,“你不让他回来,我就不走!你总得给他一间屋吧!要不他去哪儿啊?”

    刘学博突然声色凌厉起来,他伸出一双大手,用力摁着玉箫燕,“我这里没地方,你不是没看到!”这个玉箫燕算崔浩什么人,来找他麻烦?

    刘学博放了她,端起茶杯,里面泡的是猴魁,叶子特别大 ,每片有两三寸长,他在屋里来回走,想着怎么处理玉箫燕。玉箫燕不认得那茶叶,就觉得刘学博威严,连喝得茶叶都与众不同,但她不准备逃,她走了一上午,一口水没喝,一口气没歇,现在就是逃也逃不动了,

    玉箫燕挺挺胸:“不行!崔浩的事儿,你们得管!再说,他出来了,出来就不是什么犯人了,他还可以做会计!”

    刘学博喝口茶,认真起来,想到自己插队的经历,想到自己在乡下的相好,又看看眼前这个乡下女孩,他心里有点儿软了,但是,他还是一咧嘴:“我倒是也愿意他做会计呢!可是,厂里的工人同意吗?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他拿了大伙儿的钱!他还有脸回来?”

    玉箫燕听刘学博这么说,就想哭,她带着哭腔说:“刘厂长,你这样说那不是把他往死里逼吗?他出来去哪儿啊?”

    玉箫燕说着,真的哭了。

    这时,林白玉正好进来。

    她扶住玉箫燕,“别瞎三话四的”,她掐了玉箫燕一把,“没出息!”她瞪着刘学博,“刘厂长,你上次不是说,能给崔浩一个机会吗?变卦了?”她拉了玉箫燕要走。

    刘学博说:“我的条件呢?我答应了你的条件,你可没答应我的条件!我说过,你有要求,我也有要求的!”

    林白玉顿了顿,一边拉玉箫燕,一边说说:“好!我答应你!”

    六

    刘学博在林白玉的身上使劲折腾,已是第四次了。林白玉一动也不动,刘学博叹气,“你还是喜欢那个杂种!”他翻身下来,“他年轻,能给你高潮?”林白玉闭着眼睛,抓住刘学博,不说话。她在生自己的气,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有高潮,她跟崔浩那么多年恋爱,都没亲热过一回,可是,跟刘学博呢?高潮却偏偏不争气地要来。你越是不想要的东西,它就越要来,造化就是这样,人能违抗么?林白玉不想要,她努力在脑子里想一些刘学博丑陋的地方,想一些其他的事情,可是,不管用,血在身体里涌来涌去,最后集中在某个地方,氤氲着,要从她身体里冲决而出。林白玉鼻息粗重起来,她不由自主地夹住了刘学博,“你真是个流氓!”她在刘学博的耳边狠狠地说着,指甲深深地掐进刘学博的脊背。

    “你为那个流氓!崔浩就不算流氓?”

    林白玉抱紧刘学博,恨恨地:“同样是流氓,你的等级低了一点!”

    刘学博拔起身来,猛地捏住林白玉的双脚,掀起林白玉的腿,朝林白玉的双肩压去。林白玉的整个身体被团紧了,臀部高高地翘着,前庭和后庭都张开了,“让我这个低等级的流氓来教教你,怎么尊重流氓,和流氓交往!”

    林白玉突然醒过来,猛地挺腰,一脚踹出,把刘学博踹倒在地上。“你要胡乱,就别怪我不客气!”声音狰狞。

    刘学博眼里射出凶光,“你个婊子,做婊子还要立牌坊。好,我们不是情人,那我们是什么?我们是什么?是狗!”

    林白玉狂笑起来,“对!我们是狗!是畜生!”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抱紧刘学博,“乖乖!你是我的乖乖,不过要听话,知道吗?要做听话的乖乖!”

    刘学博气起来:“妈的。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他的人?我才是老板!”

    白玉噗哧一声,又笑了,很无邪:“你不是在我里面工作吗?”

    “到底是我工作啊!他妈的,还得为那个流氓准备位子和房子!”刘学博擦擦汗,软了下来,“他出来了!”

    白玉不说话,眼睛里禽满了泪水。

    崔浩出狱了,正好是黄纪良调任虹口分局政委,从提篮桥的政委,到虹口区政委,看起来是平调,实际上却是升职。他到虹口分区挂了个号,就带了车接崔浩出狱,

    车一直开到丝绸厂门口。刘学博早已接到过电话,知道黄纪良局长亲自送崔浩回来,一早就在厂里等着!

    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刘学博看见工厂大门口的警车,没等门房电话上来,他就跑下来了。

    人还没到车边,他就向着车子伸出大手去:“黄政委,哪里要您这么麻烦,您通知一声,我们这里派个人接一下就行了?劳您大驾送一个犯人,真是不好意思!”

    黄纪良下车拉开车门,一手搁在车门框上,一手抓着门把手,让崔浩下来,“兄弟,老哥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他又拉了崔浩的手,走到刘学博面前:“刘厂长,你这样说不对,崔浩,不是什么犯人,是我的兄弟!”

    刘学博吃了一惊,不过他毕竟是精明的上海人,也是见过世面的,立即就转过弯来:“黄政委,不好意思,您看我,怎么说的。崔浩是好青年,是大学生,我还真是看好他的!只是走了点儿弯路。”

    黄纪良这才伸手,握了刘学博的手道:“这我就放心了。我兄弟回来,要在刘厂长这里讨碗饭吃,所以,刘厂长,您也是我大哥,我今天是来拜您这个大哥的!”说着,黄纪良让警察小张拿来一件礼物,“这是我们军人用的皮带,上面有警徽,在我们这些当兵的眼里,肩章没有这根带子上的警徽重要,我送您一根,以后有什么事儿,遇到我们这些扛枪的,您只要让他们看看这根带子,他们就知道您是我们一家的。听说您上过战场 ,是老前辈,您受这个腰带,完全有这个分量啊!”黄纪良拉过刘学博的手,把他放在崔浩的手上:“我也送了一根给我的小兄弟崔浩,以后,你们两位,一位是我的大哥,一位是我的小弟,算是和我这个当兵的结缘了!”

    刘学博接口道,“那是!以后我们就是……”刘学博顿了一下,转脸对着崔浩,嘴里清晰地吐出了“兄弟”两个字,刘学博心里想,这个崔浩,哪来这么邪门的朋友?“黄政委,我已经让人预备下了一点儿薄酒,算是为崔浩接风!”其实,他心里真是希望这个黄纪良快走,一个被他送进监狱的人,如今出狱了,竟然是由一个政委陪着回来的,实在让他这个厂长脸上无光。

    黄纪良道:“崔浩是刘厂长一手栽培起来的,他出来,这场酒我是没有资格请的,不过,我今天正好方便,一个老哥们酒店开张,一定要我们去那里,说是也要认识一下我这个兄弟,所以,我也来请刘厂长,您一定要赏脸!”

    刘学博见黄纪良这么说,不再客套,他对崔浩说,“白玉可真不容易啊,今天一大早来等你了!”

    崔浩看看白玉,白玉也看看崔浩,两个人竟然没有说话,是在众人面前不好意思,还是真的没话可说?他们自己也不明白,那种见面的激动似乎没有,又似乎有,可是表现不出来。

    刘学博对白玉道:“既然不在这里喝酒,你就去把酒拿下来!”

    白玉上楼,手里拎了酒出来,一行人随黄纪良上车。刘学博道:“白玉,你坐后面,陪陪黄局长和崔浩,聊聊天,我坐前面!”

    林白玉看看黄纪良,也不推辞,对黄纪良说:“那我坐中间,我体型小!”说着,提了一下裙子,挪身先坐进去,然后又把双脚抬进去。崔浩看见林白玉内里的黑色蕾丝,他心里砰地跳了一下,老实说,他以前没有碰过白玉,为什么呢?监狱里,大家说来说去就是女人,唯有他,没有经验,说不出什么,人生如此,也是缺憾,但是,他知道,他不配白玉,他暗暗地吐了一口气,看着黄纪良、刘学博、林白玉,觉得这场牢狱之灾,犹如一场不真实的梦,藏在灾祸后面的是他崔浩这个真人吗?当初那个挥斥方遒、谈古论今的大学生,那个为了爱情不愿意有性的大学生,还在他的身体之内吗?

    崔浩,这个从农村出来的青年,曾经把“成功”看成是人生最重要的东西,他还不太清楚在人生之中亲人、友人的位置有多重要,一个没有领略过异性之“爱”的青年,一个没有领略过家庭之乐的青年,还没有力量区别“幸福”和“成功”的不同含义,容易把幸福和成功混为一谈,他认为成功就是幸福,幸福就是成功。

    至少此刻,他认为,和黄纪良、刘学博平起平坐,才算成功,才有权利谈幸福。

    崔浩此刻感到的就是这种“幸福”的定义,他要洗净身上的耻辱,要像黄纪良、刘学博那样活着,他暗暗告诫自己。

    白玉坐在他和黄纪良之间,自然而然地贴着他,倾向于他,这让他心里稍稍踏实一些。

    黄纪良不经意地道

    掏出电话,交给崔浩:“把老同学喊出来一起吃个饭吧,你出来,也需要冲冲喜,人多热闹一些!”

    崔浩接过电话,稍稍有些犹豫。他知道,黄纪良的意思是找李愚一起吃饭, 在他的脑子里李愚是个淡薄的人,让他和黄纪良见面,合适不合适?

    林白玉看出了崔浩的犹豫,她拿过崔浩手里的电话:“我来拨吧,李愚这家伙,当初在班上,就和崔浩好,也不理我们这些女生!现在该不一样了吧!”她故意说出李愚是崔浩朋友的话来,是想给崔浩在黄纪良面前增加点儿分量,她知道刘学博也最吃这个。

    说着,她拨通了电话,李愚二话没说,一口答应了。崔浩看看林白玉,他心里纳闷,林白玉的记忆怎么那么好,竟然李愚的电话是记在脑子里的,根本不需要什么电话簿,她的脑子里一共有几个人的电话呢?

    听得出来,林白玉和李愚两个人挺熟络的。林白玉把电话还给黄纪良,“李愚是我和崔浩的同学,这个人特别讲义气!他不仅对崔浩好,就是对我们这些崔浩的朋友,大学同学啊什么的,也是特别好!”

    七

    李愚天生好酒量,这个是父亲遗传给他的,他觉得父亲除了酒量遗传给了他,其他什么都没有给他,有时候,他恨母亲,母亲给了他什么呢?给了他太多,然而父亲,却什么也没有给他。他太像母亲,性格是母亲的,习惯是母亲的,为人处世也是母亲的。为什么他那么像母亲而不像父亲?是母亲把父亲和他隔绝了。

    他一口喝了黄政委敬的酒:“这是一个镀金的时代,外在的可以用眼睛看见的东西都在变,变得越来越光鲜亮丽,而那些内在的东西,那些需要用我们内心去探望的东西却丝毫没有改变,甚至越来越糟!”

    黄纪良大拇指和食指握着酒杯的脚,转动着酒杯,一边思考着李愚的话,“是啊 ,金钱看起来越来越有用,而义气,却越来越少!”

    黄纪良出身普通上海市民家庭,因为家里姊妹多,父母亲在他18岁那年送他去当了兵,没想到上帝非常垂青于他,那年他被招到了中央警卫部队,而不是去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守卫边疆什么的,一米八的个子,虎背熊腰的身段,加上上海人标准的普通话,中学毕业的学历,他在经过六个月的训练和审查之后,成了某中央领导的贴身卫士, 10年苦功,陪伴领导,领导对他的机灵善断很赏识,老领导过世之前特地安排上了副处级,待遇有了,位置却不尽如人意,他被分配去了提篮桥监狱,监狱里有什么呢?除了犯人什么也没有,他很担心自己会在监狱里终老,然而,机会再次照顾了他,李钧儒副市长为崔浩的事儿电话给他,他终于有了机会,此后,他多次找机会向李钧儒汇报工作,为崔浩安排立功减刑等每一个环节都亲自操办,疏而不漏,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崔浩的事儿还没有办完,李钧儒让他有了新的职位。老实说,他心里很感谢崔浩,崔浩是他的福星。

    他对李愚和崔浩说:“两位老弟,其实也还不那么悲观,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的东西,就像你我,还有在座的,缘分在,义气在,未来就在!”

    李愚转向崔浩:“是啊!虚心的人,哀恸的人,将来有福,崔浩啊,你出来就好,一定大有后福!”

    崔浩说:“你们啊,好像我坐牢光荣,现在刘厂长在这里,你们可不能说这个话!”

    李愚摇头:“崔浩,我说的是真的,还有,白玉是义士,崔浩,你要敬她一杯,要不是她,你崔浩今天也没那么顺就出来!”

    林白玉乜斜了一眼李愚,笑起来:“你这是讽刺我吧。说什么义士不义士的?我看还是喝酒吧。”

    刘学博立即接口道:“崔浩,你可不能记恨我,我也是没法子,总得对那钱有个交代不是?现在你出来了就好,我不会亏待你,只要你还看得起我这个小庙!”说着,他一仰脖子,自己干了一杯!

    林白玉逮住他不放:“刘厂长喝酒不爽快,喝酒也耍阴谋,你看,你一仰脖子,一杯酒撒了半杯!”说着,她一一给在场的各位斟上酒,然后端起杯,“我作为女人敬你们几个男人一杯,在我们女人眼里,你们几个都是了不起的大男人,就是刘厂长,他奸猾也奸猾得了不起呢!”她瞟着刘学博,一口气干了。刘学博酒量不行,但是,被林白玉这样抢白,躲不开,只得端起酒,林白玉一把拦住了他,“刘厂长,这杯酒,我代你喝,喝完了,你和崔浩之间的过节就一笔勾销了,我也算是了一个心愿。”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林白玉把刘学博的酒也喝了。

    刘学博看看林白玉,也不推托,说道:“过去的事儿,就别提了!崔浩,你出来,想做点儿什么呢?我这庙小是小,但是,只要能做的,你都可以提!”

    崔浩说:“这辈子,其他事儿是做不成了。只想挣点儿钱,堂堂正正挣点儿钱。我答应过我父亲,要给他找块儿地。我也答应过我牢里的两位弟兄,照顾他们家小。再说,我还欠我们厂钱,刘厂长,这个钱,我一定还!”

    刘学博认真地说:“小子,我这钱倒不急。你牢也坐了,两清了,不欠厂里什么。倒是挣钱这事儿,大家要合计合计,我过不了几年就退休了,到现在还什么都没有,我看黄局长也一样吧?以后的社会,没有钱什么也行不通!单有权是不行的。”

    林白玉立即说:“刘厂长,我想好了,我们厂最缺的是什么?是房子,我们厂不缺的是什么?是地。我们厂区那么大,根本用不掉,不如隔出一块儿来,造房子,大家集资,把厂区西北角的临时棚户区变成住宅,你说呢?你会让那些职工感谢你一辈子的!这活儿,你几乎不用费心,就让崔浩去干。”

    刘学博犹犹豫豫地:“这活儿可不轻!再说,我们建住宅,没有批文可不行。”他不知道白玉到底是早有预谋,在酒桌上提这个,还是一时的创意,他得想想。

    看刘学博犹豫,林白玉阻了他的话头:“你放心,就凭今天我们几个在座的,这事儿,就能办成,而主持这个事儿的一定是崔浩,没有崔浩,这事儿办不成!”

    李愚点点头:“批文的事儿,我想想办法!”

    崔浩心里有点儿讶异,出来之后白玉、刘学博让他造房子,而他在狱里没事干的时候,竟然看的风水术?这难道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

    哪里是他的地?哪里他才能掘出奶和蜜?

    酒酣人欲散,几个人起身,李愚突然说,我请大家喝茶吧。

    他带大家到了清安公园,深夜了,公园大门口暗暗的,往里望,冬天的公园,冷落寂寥,车子进了公园,弯弯曲曲地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来到园内一座小岛上。岛上有一座中西合璧的院落,他们进了院落,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这院子中式风格为主,陈设全是红木,他们来到西厢房,李愚道,“我把西墙全部打开了,你们看看”,他挥手叫服务生把外面的灯打开,他们这才发现外面就是一湾碧水,水边是柳树、竹林、假山,蓝色的光照在假山上,山影迷蒙荡漾,分不清哪些是在水里,哪些是在岸上,李愚又让大家注意,“上面是鸳鸯!从北方飞来过冬的鸳鸯!”李愚介绍道:“这是民国年间上海大商人叶铭斋的院子,叶铭斋当年在上海是有名的资本家,解放前离开上海想去香港,没去成。”李愚顿了一下,有人说叶是死在海上的,“他子女解放后把房子工厂、宅院捐出来,给了政府,这是其中的一处,我去年盘了下来,开了这个茶室。”其实,从一年前白玉找李愚帮忙救崔浩开始,李愚就放弃了教书和写诗,他开始了茶叶生意,并且在上海收集叶铭斋的旧宅,如今,出了父母住的,已经另有四座把他收入囊中,此地只是其中一座而已。

    “砂揖水朝,罗城拥卫!”崔浩道,“好风水啊!”

    李愚有点儿惊讶,崔浩竟然对风水有研究。他不知道崔浩在牢里,时间全花在《地里辨证》上了。

    崔浩是一语中的,李愚最近两年做茶叶生意,是沪上发明茶叶冷藏冬储法第一人,挣了不少钱,当然,他还没富到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步,之所以重金盘下这个地方,潜意识里是想和父亲比比,父亲拿了叶铭斋一座宅子,而他一口气拿了四座。如果,父亲的风水主官运,那么他要的风水就是主财运,未来的世界是市场说了算,不是政府说了算。

    白玉很惊奇,觉得李愚似乎变了,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诗人李愚了,“这要多少钱啊!这么大宅子!”李愚摇头,“房子倒不值钱,院里面几颗茶树值钱。在上海,能和那几颗茶树称兄道弟的,只有当年大商人崔静园戴村茶园里的几株。”李愚望望崔浩,“崔浩,我说的就是你祖父的茶园。”

    崔浩:“早就不在了,茶树也没了。”

    李愚道:“是啊,真可惜了。”

    李愚挥手,让服务员上茶。大家坐定,

    服务生端了茶具来,李愚亲自给大家泡信阳的毛尖,他说,“毛尖,特别嫩,都是清明前采摘的,泡的时候,只能用70、80度水温的水,否则就把茶叶泡熟了,苦味太甚,收口没有回甘。”他泡了茶,一小杯一小杯地端给大家,之后,他又泡第二泡,“第二泡,会比第一泡更柔和一点,韵味更足。”崔浩一口干了茶,李愚看看崔浩:“崔兄,你尝尝,信阳的毛尖,收口是甜的,不像龙顶,回味很苦。以后,我常年供你信阳毛尖,该是苦去甘来的时候了。”崔浩细细地品那毛尖,李愚又看看黄纪良,“黄政委,怎么样?这个茶?”黄纪良道:“的确不错,韵味婉若少女,带点儿乳香,可惜,我是武夫,品这样的茶是要一些文气的!”

    白玉看李愚品茶那么有讲究,很专业的样子,忍不住问:“李愚,你怎么这么懂茶?莫不是你和茶有什么奇缘?”

    李愚点点头:“我祖上是河南信阳的,因为父亲的缘故,家乡的干部每年都要带一些信阳毛尖来,这种毛尖一亩茶树,一年也就产半斤不到,可以说是茶叶中的极品,清明之前采摘更是上等中的上等,但是,这种绿茶也有一个缺点,春芽刚刚发出来,嫩得很,经不住存放,放到夏天就是老茶,品相味道就全部下了档次,好好的茶,过了夏,就卖不出价钱了,我经过反复研究,试验了真空冷藏保险的方法,果然非常奏效,结果的的茶叶无论何时,都是新鲜的,保持了清明前茶的芳香、口感、色泽。”

    白玉笑起来:“你就这样成了茶叶批发商?”

    李愚也笑起来:“是啊!就这么简单!以前绿茶一过夏,就没人喝了!自从我发现了冷藏保险法,冬天我们一样可以和绿茶!所以,没到冬天,上海,乃至全国只有我一家能批发绿茶,有好几年,别人都不知道我怎么保鲜的,所有我赚钱啊!现在我还成了茶叶出口商,发明了小包装保鲜茶,外国人比较笨,受不了中国人的散装茶,他们要精确,多少克一泡,一泡用什么温度的水,多少水等等,都要交代清楚,我就做了小包装茶,一袋一泡,上面注明加水多少,水温几何,云云,外国人很欢迎,做完了,小包装保鲜茶,比原来的散装茶价格提高了10倍。”

    崔浩给了李愚一拳:“行啊,成大商人啦!”

    李愚却摇头:“这个时代最挣钱生意是什么呢?我还没想好,不过恐怕不是茶叶批发!”

    黄纪良插话进来:“听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要是走对路了,什么都会顺,我呢,我就相信朋友今天认识了你们几个,以后我们要多来往,互相多多关照!”

    众人举杯,把茶喝了。

    李愚信看着窗外,一对鸳鸯正在灯光下戏水,他口吟道:“酒醉上层楼,独依窗。”林白玉接道:“月升中,夜未央。沉醉望月华,自思量。”崔浩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林白玉,你有没有发现,你和李愚有很多相似之处,都爱吟诗,都是左手端茶杯,还有……”林白玉打断崔浩的话头:“还有什么,还有就是我们都是人!两条腿,两只手!”

    刘学博把崔浩安排在厂区西北角的棚户区。

    这片棚户区是70年代末渐渐形成的,厂里的一对老工人,最早在这里搭了窝棚住。夫妻两人在工厂工作了三十年,退休了本该安享晚年,却被儿子、女儿赶了出来。儿子、女儿各自带着家庭从北大荒插队回来,9口人挤在夫妻俩30平方米不到一间房里,儿子、女儿之间因为这家的一碗红烧肉少了几块,那家的酱油少了几两,口角不断,老夫妇俩好心劝架,却招来儿女的数落,说他们没本事,让儿女受苦。老夫妇俩把自己的大床卖了,换成两张小床,送给孙子、外孙,自己睡地铺。天不亮起来,收了地铺,躲出去,等儿子女儿两家都出门上班了,再回来梳洗,吃早饭,晚上也是如此 ,孙子、外孙都做好作业,儿子、女儿两家都上床睡了,他们再回家,黑暗中偷偷吃点儿东西,躺在地铺上睡一觉。可是儿子女儿两家终究还是不满意,鼓动他们找厂里要房子,其实,那意思就是赶两位老人出门。

    老两口没办法,背了铺盖回厂里。他们一辈子在丝绸厂上班,生是丝绸厂的人,死是丝绸厂的鬼,刘学博哪有房子给他们,他自己住的都只不过是一个两室户。老两口就在厂区一片荒地上,搭铁皮屋,住下就再也不走了,刘学博让保卫科赶过,派出所也来过人,可这对老人死活不走。

    老人说,你们要我们走也可以,就打死我们,把我们直接送火葬场,我们离开这儿只有火葬场了,你们也别费心了。

    两位老人头发花白,老泪纵横地抱着铺盖,警察拉他们怎么也拉不动,一看,他们是把自己绑在了钢梁上,钢梁是铁皮屋的唯一支撑,再拉,铁皮屋就倒了,警察就解绳子,可是绳子一道又一道,数不清到底绑了多少道,警察怎么解也解不开那些绳结。

    围观的职工都流泪,都说刘学博心狠,没人性,喊警察来逼人死。警察看这场景,下不了手。谁也不想干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儿,都是没办法不是,一个警察说。

    接着,厂里有两对青年工人要结婚,没有婚房,两对新人也学老夫妇,乘星期天厂里没人,挨着老夫妇的房子,搭个棚屋就住下了。

    刘学博知道了消息,来做思想工作,威胁开除他们,但是,他们也是死活不搬。

    最早来的那对老夫妇已经过世,空出来的房子被他们的女儿一家占了。而那两对夫妇,他们的孩子已经6岁,开始上小学了。

    来住的人越来越多,棚户区渐渐成了居住区,现在随着人口膨胀,棚户区里也出现了一家8口挤一间的情况。

    刘学博倒是客气,给崔浩在棚户区安置了一间单间,不过那是一间仓库,里面堆了不少厂里收来的蚕茧。

    崔浩坐下来,屋里除了一张床,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坐,他就坐在床上,他看着白玉给他铺床,白玉的屁股撅着,上衣掀起来,露出一截细腰,还有里面的粉色内裤。崔浩一阵恍惚,他轻轻地抱住了白玉,把头埋在白玉的胸口。白玉拍拍他,定定地看着他的脸,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崔浩抬头,正好看见她的眼神,顿时不知所措起来。白玉在他的后背上摩梭了一下,“你以后会有女人的,我不是好女人!”

    崔浩不知道怎么说,他想说,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但是,他止住了,刑满释放犯,这是他的身份,他能给白玉什么?这个他要想想。

    安顿下来后,崔浩首先去看琛保平老婆,又

    找阿三的母亲和儿女。

    崔浩出来的时候,阿三给他下跪,要他一定去看看他的母亲,还有一儿一女,自从进监狱之后,他就和他们失去了联系,他不知道他们在靠什么生活,还在不在上海了,老母亲60多了,又是外地人,带着孙子孙女,怎么养活他们?

    崔浩按照阿三告诉他的地址,找到大场,那里已经人去楼空。

    房东客气地说,一个老人带着俩孩子怎么生活,早知道这阵房子不好租,还不如让老太多住几天,你看看,她也就是欠了一年房租,还老说挣了钱要还上,老说,她儿子一回来,就会加倍给我,我说,他儿子回不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坐牢了,哪能说回就回?她不相信,以为我是赶她走。

    崔浩掏出钱,你说吧,她们欠你多少?我帮他们还?

    房东扭捏了一下,嘴里说不要不要,手却伸了,数了数,一把揣在了兜里。崔浩说,钱你就拿着吧,该你得的,你只要告诉我老太太去哪儿了?房东说,我还真说不清,老太太隔三差五就来一趟,问他儿子有没有回来找她们,我估计老太太住得不远,大多住在附近的农家吧,那里便宜,只有这里的一半儿不到。

    崔浩别了房东,找

    农家院,一家一家打听,最后一位拾垃圾的老头带他去了河边一抽水机站边,你找的可能是他们三个吧?他们三个,白天出来捡垃圾,一老俩小,这两天没出来,你看看是不是?这屋是以前生产队盖在这里的抽水机站,现在周边都是石化厂,水不是污染就是断流,抽水机站也没用了,荒了,没人要了。

    崔浩谢了老头,正要敲门,门缓缓地开了,一孩子的脑袋伸出来,“爸爸!爸爸!你是爸爸!”孩子拉了崔浩的手,向后面喊道:“奶奶,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崔浩蹲下来,搂搂孩子,走进屋子,屋里黑乎乎的,没有窗户,也没有灯,什么也看不见。他隐隐地听到边上有啜泣声,“儿子,真是你吗?你回来了?”崔浩闭上眼睛,让自己适应一下黑暗。“大妈,我不是阿三,我是阿三的朋友。”身后的孩子听他那么说,哭道:“你是爸爸,你骗我的。你是爸爸,你骗我的吧?”崔浩回头,这才发现原来孩子瞎了,孩子什么也看不见。孩子拉着他的手,摇他,崔浩点点头,“孩子,你是大头吧?我不是你爸爸,有我就不会让你们受苦,我和你爸爸一样。”

    “那我爸爸为什么不回来?你让他回来啊!”

    阿三妈躺在半截席子上,身上盖着棉絮,在黑暗中叹气,“你看,真是对不住你,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崔浩说,“我不坐,我接你们出去。阿三的女儿呢?大妈,你孙女儿呢?”

    老太太抹起眼泪来,“她命不好,发烧咳嗽,我一个老太婆,去哪里弄钱给她治病呢?她说肚子疼啊,肚子疼啊,我就给她揉肚子……”

    男孩大头在后面说,“妹妹死了,被奶奶搁在外面了!”

    阿三妈说,“我对不起阿三,没带好两个孩子。”

    崔浩眼睛里潮湿起来,他靠近老人,“大妈,我们起来,你跟我去住吧,我照顾你们!”

    男孩大头抱着奶奶的胳膊:“奶奶好几天没起来了,她说她起不来!我想拉她起来,可我拉不动。你帮我吧,帮我把奶奶拉起来,她站起来,就能走路了!”

    阿三妈在黑暗中说:“我要死了,不用管我了。你好人有好报,把大头领了去,就当个狗养,将来,他爸出来,一定给你磕头,谢你啊!”

    崔浩俯身下来,跪在阿三妈身边,双手从背后拉住阿三妈的手,“大妈,咱不说那个话,咱们有病治病去。”

    阿三妈说:“我是治不好啦,不要花那个冤枉钱了!”阿三妈不肯起来!崔浩不说话,背起阿三妈,又拉了大头,走出来!“大头,跟叔叔走。”大头问,“叔叔,我们去哪儿啊?”崔浩说,“我们进城去!”

    大头说,“那我要带上皮鞋,我给爸爸捡来的皮鞋,我们要去见爸爸了!”

    崔浩背着阿三妈,牵着大头,走出小屋。门外的阳光刮得崔浩一身生疼,他转身望望那间小屋,眼神有些恍惚。他妈的,跟女人一样没出息!崔浩在心里骂自己。

    崔浩看见门口搁着一张破席子,软软地在动。他过去掀开席子,原来里面裹着个小女孩,“小头,小头没死!”

    阿三妈哭起来。

    路上的人看见一个青年,背着一个瘫了的老人,牵着一个瞎眼的男孩,手里抱着一个昏迷的女孩,他们很奇怪地组合在一起,先是在小路上慢慢地走,接着在大路上慢慢地走……

    八

    林白玉看着窗外,那里地面挖开了一个大口子,几根水泥桩孤零零地竖在雨地里,白玉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窗户上全是雨水。

    崔浩一把抱住白玉,狂热地亲吻着,吮吸着,他拉开白玉的裙子,又去褪白玉的内裤。白玉抓住他的手,“你是需要女人?”她的语调好冷,“如果你需要女人,我可以帮忙。”白玉冷得像霜。

    崔浩停下来。

    “白玉,我爱你。”

    “你偷钱,进监狱,是爱我?”白玉冷笑,反问道,“你疯狂挣钱,成天见不到人影,也是爱我?”

    “我真的爱你。”崔浩知道自己没什么可解释的,除了可怜的爱,他什么也没有,甚至理由都没有。

    “你的爱也太廉价了吧?你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你做事哪回和我商量过?”不提还好,提起来,白玉的气恼又来了,“我不如你的兄弟戴耘!”

    “不是这样的!如果我和你商量,你能同意我去做?”崔浩答道。

    “这是你抛下我不管的理由?”白玉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崔浩回避了白玉的提问,“还是要感谢刘学博的,他收留了我!”转口提起刘学博,他的意思是,刘学博收留了他,他不能不好好工作,报答刘学博,这次绝对不能砸了,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这事关他的人生,“什么叫做重新做人,我现在就在重新做人。白玉,你理解我吗?”

    白玉苦笑一下,心里说,你不知道刘学博到底是什么人,你要是知道我是用身体换来的,你会不会生气?

    崔浩看着林白玉的苦笑,感觉泄气,林白玉跟着他,只能是受苦、受辱,她母亲不会同意的。

    崔浩难受不已,可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切都不对劲儿,又似乎都很合理,除非你退出,但你没退路。

    他

    好几夜没睡觉了,眼睛熬得通红,他睡不着!刘学博让他给厂里职工盖一幢宿舍楼,却没给他一分钱,厂里职工凑的份子钱哪儿够?他要建宿舍楼,就得同时开工一幢商品楼,用商品楼养宿舍楼。职工们那点儿钱只够付开工的材料费,接下来,他只能靠拖欠过日子。

    刘学博说:“你这是做梦吧?房子可以卖钱?”

    崔浩点点头:“对卖房子,把房子当商品。”

    刘学博说:“谁来买?谁买得起啊?再说,主管部门知道了,能同意?要是出事儿,怎么办?”

    崔浩说:“厂长,你放心,我有把握,卖掉一幢,我们两幢的成本就都回来了,大家住免费房。出事儿,能有多大事儿呢?房子肯定跑不掉,大家住上了,谁能把大家 赶走呢?大不了我再去坐牢!”

    刘学博倒是相信崔浩的话,崔浩能为一个戴耘不惜坐牢,就能为一个丝绸厂所有工人住房坐牢,这人骨子里有股子气,他是能感觉到的。不过,刘学博心思要小得多,他心里的算盘拨得飞快,干了那么多年的厂长,也不过住一间67平方米的小房子?崔浩想干就干吧,谁不想住得宽敞一点儿?再说是他自己乐意,要是出事儿,就让他小子担着吧。

    崔浩心里感激刘学博,想报答厂里,他欠丝绸厂的,他要把这份情还上。这里是他大学毕业后人生的第一站,是失败的一站,但是,也是成功的一站,坐牢的时候,他想了很多,因为禁锢,他感到了自由的可贵,因为无所事事,他感到了工作的可贵,因为看着时间白白流失,感到了时间的宝贵,崔浩内心有很强烈的冲动,他不能像他父亲那样过一辈子,他要过得有尊严、有价值,如同当年自己的祖父那样,也许祖父也是没有价值的,他后来的死就是证明,但是,人总得做点儿什么,即使明知道结果是一无所有,也得做。

    刘学博让白玉盯着崔浩,“崔浩是你让他回来,让他建房的,都是你的主意,这事儿你要负责到底。”

    白玉明白刘学博的意思,崔浩出过事儿,这次崔浩又做这么大盘子,不能失控,他到处借贷,工人工资都是欠的,出事儿不得了,刘学博是不会担待的,要担待,你白玉盯好了,让崔浩担。刘学博说,“白玉,你也盯着李愚、黄纪良,这些人能撑一下,就干,不能撑了,就早点儿撤摊子!”刘学博想好了,崔浩做成了,他就来做好人收摊分房崔浩做败了,他就再做一次恶人,大不了再把崔浩往监狱里送一次。房子只要造起来,只要在丝绸厂的地面上,就是他的,跑不了,他准备让崔浩去折腾,自己做好两手准备。。

    刘学博说:你去做崔浩的会计,把他的账弄得清楚点。

    白玉说:不管怎么样,现在的窟窿都是可以控制的,至少房子会在,你放心好了,不过我去不合适,我又不能控制他,再说,我和他是恋爱关系,你就不怕我放水?

    刘学博说:还是你去,他是听你话的,如果你不去,我现在就地免了他。刘学博倒不是在吓唬白玉,他真做得出来,本来他就不放心崔浩,但是,他有点儿相信白玉,白玉做事有谱,让人放心,更重要的是,她相信白玉,不会让崔浩滑边。

    白玉知道,刘学博是要拉他为崔浩背书,白玉点点头:“我理解你,我去!”

    钱是个大问题。

    刘学博到底是老奸巨滑的,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崔浩出麻烦了。

    水泥厂拿不到货款,停止了供货,昨天他们还派人来,要把以前送的货也拉回去!崔浩上去挡,抡起一根钢管,一口气打倒了两个人,他不能让这伙人把水泥拉走,拉走了,施工停止,要债的看建房没指望,就会变成逼债的了。施工队的工人在一旁看着,崔浩对他们喊:“你们听着,要是水泥被拉走,你们的工资就一个子儿也没了,连指望都没有,要工资的过来,跟我一块儿,不要工资的走人!没了水泥,我还要你们干吗?”那些建筑工人听了,聚拢来,对安达水泥厂的喊道:“要拉,也是我们拉!哪能让他们拉?”

    水泥没被拉走,但是,施工队也知道了,崔浩两手空空,工资很麻烦,大家索性不干了。工人罢工了,要他结帐。有人扬言要拿工地的材料去废品站卖钱抵工资。

    白玉帮崔浩用碘酒擦手臂上的伤口,崔浩却没心思关心自己的手臂,他看着窗外的工地,工人三三两两,有的蹲着,有的袖手站着,机器都停了,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在归拢铁锹,崔浩看那动作,总感觉老头是在为工人准备暴动武器,他知道,他的想象是不对的,可是他的预感……

    他一把一把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猛吸了几口烟,发现烟已经烧到了手指上,他把烟蒂拧进了鱼缸,里面的几条金鱼一会儿就肚子朝天,不动了。

    白玉说:“放心好了,一会儿黄纪良就来了。”

    是他让白玉联系黄纪良的,不过,崔浩心里不踏实,不知道黄纪良来了,能不能镇住场面。

    这时候,窗外响起了警笛声,黄纪良亲自带队开了三辆警车过来,警车在雨地里一字排开,堵住工棚的门,废品站的老板认了三个人,警察一一把他们拷起来,拉上了车!黄纪良局长走了进来,拿一沓钱扔在桌上,“这是我给你的,我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了,崔浩,你一定要把房子盖起来,我要住你盖的房子!”崔浩看看那些钱,他太需要了,哪怕是几十块,几百块,都需要,可是黄纪良的,他不能拿,“你也不宽裕,这钱我不能拿!”

    黄纪良拍拍他的肩膀:“建筑队要钱,材料厂商要钱,阿三妈住院要钱,你是神?你能变出钱来?这钱你先拿着,其他的,我们再想办法,首先把工友们稳住,施工不能停,只要不停施工,房子一盖完,就什么都好办了!”

    崔浩点头:“也好!我把房子给你留着!”

    黄纪良向外看看,放低了声音:“崔浩,人我可是带走了,但是,我只能关他们24小时,24小时里,你要解决问题!你要是搞不定,我就没法儿帮你了!另外,琛保平假释,我今天顺便把他带来了,有他这个大块头跟着你 ,你安全些!一会儿,我们走了,他从后门进来。”

    崔浩心里一热,“你放心,我有绝对把握,他们都是南通乡下来的农民建筑工,互相之间大多有亲戚关系,包工队长就是他们的带队人,也是他们的家长,只要有人在你那里被抓着,他们是不会跑的,他们不会扔下兄弟!我有把握,你一走,他们就会来求我!”说着,崔浩向外面努努嘴,外面包工队长正朝这边看,“我送你出去,我们亲热一点儿,让他们知道我和你关系铁,他们就明白该怎么对待我这个老板了!”

    黄纪良拉开门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说道:“崔老板,你说他们没偷你工地上的材料,我看,你是在袒护你的工人,你是不把我当老朋友啊!这样吧,晚上给请你喝酒,我们正好聚聚。”

    崔浩也大声道:“酒可以喝,应该是我请黄局长喝哦!”

    崔浩送走黄纪良,故意绕到工地上转了一圈,回到办公室,果然,推门的时候,施工队长已经在里面为他开门了,“老板,你回来了?”队长突然有些结巴起来,他说话断断续续的,“刚才带走的几个都是我本家兄弟,在这里出这么大的事儿,我回家怎么对我大叔大伯交账?”

    崔浩一把拉住队长的衣服领子:“是你的本家兄弟,那你的责任就更大了,你兄弟偷东西?你能脱得了关系?”说着,他一松手,把包工队长搡到了地上,“怪不得保安总来报告,工地上有鬼,原来是内鬼!”,他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地上的包工队长,他听到了自己身体里爆发出来的像狼嗥一样的声音。

    队长说,“老板,你息息火,他们都是老实人,最多就是年轻不懂事儿!哪能真偷?”

    崔浩放了队长道:“昨天你说‘要拿也是我们拿’,那是谁都听见了的!”

    队长声音软了下来:“崔老板,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你要是能把我那几个本家兄弟放出来,我们全队给你烧高香!大家都感激你啊!”

    崔浩扔了一支烟给队长,缓和了声调:“算啦!我们不要吵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蚱蜢,你的人进去了,我的工地名声也不好,再说,误工对我影响也大啊!”

    队长接了烟连忙说:“我知道!我这就通知大伙儿复工,只要我在一天,谁敢不好好干活,我让他滚蛋!你放心好了,我们施工队没问题,工资晚点儿发,也没关系,不过,今天拉走的那几个,都是技术尖子,他们不在,施工难度大啊!”

    崔浩说:“我绝不亏待朋友,谁紧要关头帮我,我不会忘记。你够朋友,我更够朋友,工钱将来一个子儿也不少你的,只会多给,绝不会少给,人也一个不少你的,进去的人,我一定帮你要回来!”

    “那我去安排,你放心!雨一停,我们就开工!一会儿就让你听到机器声!”队长说着,弯着腰,给崔浩鞠了个躬,出门去了。

    施工队长前脚刚出了门,琛保平后脚就进了门。

    崔浩紧紧地握着琛保平的手,“终于出来了?想你啊!”琛保平一把抱住崔浩的腿,双膝着地给崔浩磕头,“崔浩兄弟,想死我啦!”崔浩拉他,“保平,你这是干嘛!我们兄弟,哪来这个礼数?”

    “这个头是我代阿三磕的,他说,我出来,一定要代他给你磕头,再说,我也感激你,我那瘸腿老婆,要不是你,她怎么生活!”

    崔浩笑了,“唉!都是兄弟分内的事儿!”

    琛保平说:“阿三说,你是成大事儿的人,要我听你的吩咐!他说,你现在是老板了,做大工程,正是要人的时候,崔浩兄弟,我这就在你这里干活,我不走了,你随便叫我干什么都行!”

    林白玉走过来打断了他们:“你们先别絮叨,崔浩,那边怎么回事儿啊?”

    崔浩一看,是垃圾站的站长,站在门口嚷嚷。

    崔浩拽着站长的手臂,让他进门来:“我不是说了,我会来找你的,你不用来找我!”

    站长大声说:“我只是来拿我的钱!你欠我一千块,我怎么不能来拿?你叫我指证那些人,我就指证了那些人,我是什么,我不是狗,我是人,人干活都是要钱的!”

    崔浩心头一阵恶气升上来,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妈的,你到工地上来收黑货,教唆工友偷盗,你还有道理?你要钱,我就让你尝尝什么是钱!”说着,他一转身,拿出一把大西瓜刀,琛保平冲上来,一手夺了崔浩手里的刀,一手抓住垃圾站长的裤腰带,把他横了过来,“崔浩,你说,怎么整这个杂种,这种事儿,以后就让我干,你是老板,不能让这种人脏了手!”

    崔浩恶狠狠地对垃圾站长道:“你敢来威胁我?我告诉你,你还嫩了点儿!公了,我现在就把你送公安局去!我这里的工友正要指证你,雇用他们偷窃!私了,留下一根手指头。我要让你记住,在我崔浩这里做贼是什么滋味!”

    站长吼叫道:“私了个屁,我要去警察局告你,是你下套让那些工友偷东西的……”

    琛保平手一松,站长话还没说完,就被扔趴到地上了,接着琛保平一脚踏在他的头上,轻轻一碾,站长就杀猪般地哀号:“别踩了,私了,私了!”

    琛保平并不停手,而是手气刀落,站长的一截手指头,就落了下来:“谁惹了崔老板,以后就是这个下场。”保平捡起了站长的那截手指头,掂起来,给聚在窗外围观的工友看。

    崔浩坐到了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壶,喝了一口,里面是竟然是薄荷茶,他想想,白玉真的很细心,薄荷茶,泄火。

    他招招手,让琛保平把那截指头给他,他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然后,把那截手指扔进了嘴里,嚼了起来,窗外围观的工人们看见,他的嘴角流出了血,围观的工友们听见,他的上下牙床嘎吱嘎吱的合拢又松开的声音。

    琛保平看在眼里,心中对崔浩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崔浩不仅仅是一个书生。

    九

    玉箫燕捧着一只花盆,盆子里是一株茶树。

    一路上,她就这样捧着花盆,她的手酸了,她的腰也酸了,最后,她实在捧不动,就抱着花盆坐在地上了。路边的人看见她走走歇歇,走走歇歇,这个女孩子,是要去哪里呢?

    崔浩没想到玉箫燕会来,而且会带茶树来。他摘了一片茶叶,放在嘴里,一股甜甜的味道,酸酸的味道,青青的味道,让他想起小时候,他和玉箫燕去茶树林玩儿的情景。

    玉箫燕看着崔浩吃茶叶,心里就高兴了:“你啊!记得吧,我们小时候栽在河边的茶树。”

    崔浩吃惊了:“啊!这就是那颗茶树?”

    “你那颗,早长得又高又大,我都够不着了!”玉箫燕敲崔浩的脑壳,“这颗,是我用它的枝条嫁接的,去年弄的,拿来给你!”

    崔浩点点头:“真能干啊!”

    玉箫燕皱皱眉:“谁稀罕你夸,原来以为你上大学,会了不起呢,没想到,上大学最后上到牢里去了!”

    崔浩叹口气:“是啊!原来以为你留在家里会嫁给邓超然,没想到,人家不要你!”

    玉箫燕急了,捶崔浩:“你胡说!是我不要他!”

    这个时候,白玉刚好来电话,崔浩接了,连连点头,“太好了,太好了!马上到!马上到!”收了电话,他对玉箫燕说,“走吧!跟我一起陪一个客户吃饭去!”

    玉箫燕有些怯场:“什么客户啊?”

    崔浩拉了玉箫燕就走,在路边招了一辆的士,两个人赶到延安饭店的时候,白玉已经在门口等着了。白玉道:

    “哇!你倒自在,我在这里心急火燎的,你还有空泡妹妹!”

    玉箫燕脸红了,“姐,你别开我的玩笑了!”

    林白玉扳过玉箫燕的肩膀,盯着她看:“模子真不错,要是打扮一下,这城里的男人都经不住你花的!”她对崔浩说:“你先上去,我我带妹妹去洗手间打扮一下!”

    崔浩到了包间,吴迪已经先到了。吴迪的身份是澳洲驻沪领事馆文化事物专员,但吴迪出身在澳洲有名的贵族家庭,其家族拥有数家投行,吴迪本人的名片上也有太平绅士的爵号。

    “是真还是假?”崔浩接了吴迪的名片,看吴迪油头粉面的样子,心里嘀咕。

    崔浩言不由衷地说:“白玉说你是中国通,很了不起啊!中国语言特别难学。”

    吴迪眨了眨眼睛:“我叫吴迪,无敌大将军的意思,也是天下无敌的意思,你们中国人总是言不由衷,我看你也有点儿言不由衷,你觉得外国人都是洋鬼子,上海话还有叫外国人洋‘戆大’。”

    崔浩没想到老外这么直爽,正要修饰一下自己的语调,把话锋转一转,白玉带着玉箫燕进来了。白玉帮玉箫燕画了个淡妆,她的大丝巾斜披在玉箫燕身上,把玉箫燕衬托得越发纯净。脸是单纯、明净的,神态中的那份拘谨是明净的,身体是单纯的、明净的,体态中的那份丰盈也是明净的。

    吴迪站起来,一把抱住白玉左右各自亲了一口,又要抱玉箫燕,玉箫燕闪身躲到崔浩的后面。崔浩对玉箫燕道:“别怕,跟你吴迪大叔拥抱一下!记得叫他大叔!”

    吴迪连连摇头道:“不!我不是大叔!我是大哥!”

    酒店是吴迪建议的,这里他经常来,老板和员工都熟,他的茶具和茶叶就放在这里,

    吴迪说,澳洲红茶是世界上最好的红茶,乌褐油润,加上糖,加上牛奶,配上手工小圆饼,来上这样一杯下午茶,那是真享受!

    白玉问:“不是说,你们澳洲人最喜欢的是咖啡吗?”

    吴迪摇头:“不对不对!我们最喜欢的是茶!咖啡是不可以代替茶的。世界上饮茶最多的应是澳洲人,全民的嗜好,一天刚要开始的时候,来一杯好茶,一天结束的时候,冬天时就在温暖的炉火边喝,夏天在繁花盛开的花园内喝,我们甚至还把茶做到了太空站。

    吴迪说,他在澳洲的家,是个大庄院,人多,要把家人召集来喝茶不容易,所以常常是让人摇着精美的铃铛,用铃铛声来告诉大家喝下午茶了。吴迪让崔浩注意他的茶具,整套茶具有茶杯、茶壶、滤勺、广口瓶、砂糖壶、茶巾、保温棉罩、茶叶罐、热水壶、托盘,很繁复,托盘是银制品,碟子

    用陶瓷做成,绘有植物与花卉的图案,“那表示我对大自然的热爱”,吴迪准备了伯爵茶、大吉岭茶、锡兰茶等,最受欢迎的是伯爵茶,崔浩喜欢,可惜他心神不宁,没有心思慢慢品味。

    喝完茶,是晚宴,菜是白玉点的。延安饭店吃江苏菜本身就不贵,白玉为了省钱,更是点得简单,只叫了淮扬菜当中的煮干丝、狮子头、菱角等等。酒是吴迪带来的,Semillon,15年陈的澳洲红葡萄酒,崔浩同样没心思品。工人盯着他要工资,供货商盯着他要货款,焦头烂额,现在,他最需要的是资金,资金,除了资金还是资金。吴迪兴致很高,一个劲儿劝酒。他像和玉箫燕叫劲儿一样,老盯着玉箫燕喝。玉箫燕偏偏不喝,抿一口皱一下眉,她喝不惯这种酒,像咳嗽药水。玉箫燕就可怜地望崔浩,崔浩说,我来帮你喝。吴迪却连连地,NO!NO!NO!他说,崔浩,你不是找我办事儿吗?你让箫燕子把酒喝了,我们谈事儿!玉箫燕听吴迪这样说,不等崔浩发话,站起来咕嘟咕嘟把酒杯喝个精光,然后,给吴迪斟满一杯,自己也斟满了。吴迪说,天哪,要是这样喝葡萄酒,我会被你喝穷的。玉箫燕不知道葡萄酒到底值不值钱,“反正,我敬你酒,你喝不喝随便,我喝光,你看着办!”

    白玉看着吴迪,“你刚才惹人家,现在人家惹你,没法儿招架了吧?”

    “中国女孩都这么厉害?”吴迪忙把酒喝了说,“我喜欢招架喜欢招架。”他又转头对对崔浩说,“崔先生,你有什么事儿,就说把,只要咱哥们儿能办到的!白玉也不是外人!”

    吴迪那洋腔洋调的中国话呛得崔浩浑身不自在,他说,“我需要100万!”

    吴迪听了,想了一想,摇摇头!他说:“100万!我不能给你!”

    崔浩心想,这个节骨眼儿上,就是1万也行啊,“是不是太多了,少一点儿也行!”

    吴迪又摇头,“恰恰相反,你要得太少了,你要得少,说明你还处在小打小闹的阶段,你还没有到玩资本的地步,所以我不能给你!”吴迪倒一杯酒,放在玉箫燕前面,“不过, 你不要失望,大哥不给你钱,但会给你几句话!这样,我倒酒,箫燕子喝,她喝一口,我说一句,我说了,你觉得值得喝,就让箫燕子喝,如果觉得不值得,我就自己喝!”

    吴迪,在自己面前也倒了一杯,然后说:“你做的事儿,是大事儿,将来能挣大钱,中国未来20年内,大富翁都会出在这个行业,为什么?我看的是整个中国,中国人刚刚自由了一点儿,大学生可以自由择业,上班的人可以调动工作,人可以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那么房子呢?他们能背着房子走吗?不能!现在,你们中国还不允许买卖房子,但是,总有一天,房子会自由买卖,新房可以自由买卖,二手房也可以自由买卖——总有一天,中国人不仅可以拥有房子,还可以拥有地,我的意思是说,你的这个买卖,会成为中国最大的买卖,最挣钱的买卖,你选对了,但是,你也选错了!”

    吴迪停了下来,“这杯酒值得喝吗?”他问崔浩,又像是在问玉箫燕,崔浩点点头,“值得!这杯我来喝!”吴迪挡住了崔浩,“我要箫燕子喝!你说吧,喝不喝?”崔浩犹豫着,他想知道吴迪接下来会说什么,他为什么做对了,又同时是做错了,玉箫燕看崔浩犹豫,端起酒杯,“吴迪,我喝!”吴迪说:“好!我陪你喝!”他干了酒又说:

    “你错,因为现在还没有市场。我是谁?我是资本,我只把钱交给那些确定拥有市场的人,消费者握着大把的钱排队买你的东西的时候,我就会给你钱,你不要我的钱,我会求你要!”吴迪停了一下,“我告诉你,你该到哪里去要钱,去找你的‘市场’,我告诉你,‘市场’这个爸爸会给你钱,你的市场在哪里,你的银行就在哪里。”吴迪给崔浩也斟上酒,“我给你讲两个人,一个是哈同,他发明了分租模式,把大房产分割成小户型,分租给不同的人,哈同模式是富人造房子、穷人来分租,这种方法来钱还是很慢的,现在你要学另一个人——香港人霍英东,是他让香港地产成了穷人也可以参与的资产游戏,他让穷人也可以成为房东而不仅仅是租客,最绝的是他让穷人也成为房地产的‘开发商’!穷人贷款按揭买期房,这是霍英东的发明,是那些贷款买楼花的穷人,让霍英东只用了5年时间就成了香港首富!”

    崔浩想都没想,就把吴迪给他斟的酒喝了,他听懂了吴迪的话。找市场,找穷人!

    “崔浩,5年以后,你好将在上海滩不可一世。”

    吴迪靠近崔浩,“非洲有个部落,没有银行,也没有纸币,男人以拥有骆驼数的多少为地位高低、财富多寡的标志,那个部落里,男人都在养骆驼,骆驼除了给他们骆驼奶和毛,还是货币。房子就是现代人的骆驼。你要让那些大家觉得,你的房子不仅可以住,还可以让他们高贵、富有,他们就会把钱交给你。”

    崔浩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卖房子给他们,而不是造好了再卖,现在买的人可以低价,我现在卖期房900一个平方,房子造好交现房的时候我就涨价到1800一个平方。很多人会为这800块的差价来买!”

    吴迪点点头:“从这一刻起你已经是一个现代地产商了!如果你是上海滩上第一个玩这个游戏的人,会有很多穷人感谢你,你会让很多人一夜暴富,你会让无数的上海人拥有他们的骆驼,最后的结果是人人都有了骆驼,甚至不止一头,而你呢?你会成为上海最富的人。”

    林白玉插话进来:“吴迪,你这个坏蛋,我们认识一场,你可从来没跟我说这些!”

    吴迪说:“我已经说过了,上海人住得太挤,最缺的就是房子!我还要告诉你,拥有一套上海住房不仅是全部上海人梦想,也是很多中国人的梦想 。你的对象不仅是上海人,还有香港人、台湾人、江苏人,他们都是你的市场,你先找台湾人、香港人,先找那些海外回来的人。”

    崔浩头有些晕,胸口发闷,他知道自己醉了,担心失态,决定早点告辞,他让白玉结了帐。

    四个人出来,吴迪的司机等在楼下,要送他们,崔浩摇头,他不要吴迪送。

    吴迪握了握崔浩的手,兄弟,你会让上海疯狂,让上海人和中国人都为他们的骆驼疯狂。

    林白玉和玉箫燕扶着崔浩,把崔浩弄上的士,他心里想,“还好,玉箫燕没醉。”一路上,崔浩的胃一直在翻江倒海,玉箫燕看出崔浩不舒服,握着他的手,给他掐虎口。

    白玉看在眼里,觉得玉箫燕才是崔浩真正要的人,单纯,干净,家常,她呢?情人?或者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过客?她的位置在哪里?

    三个人下了车, 崔浩才看出来,玉箫燕其实也醉了,而且醉得比他厉害,一躺倒在沙发上,她几乎马上就不省人事了,连呕吐都是在半昏迷的状态。白玉泡了一点儿盐开水,又用冷水给她敷额头。

    崔浩在车上的时候特别想吐,下了车,躺在床上,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了!胃里一阵一阵地抽搐,他的眼睛里满是金星。他静静地盯着天花板,想着明天天亮的时候,去哪儿弄钱,吴迪说得对,求人还不如求市场,他的市场在哪里?买房人在哪里?上海人只会等单位分房子,谁会买房子?

    7点不到,就有人敲门了。一大早的,谁啊?崔浩听见玉箫燕开门的声音,这才记起昨晚喝醉了,玉箫燕谁在客厅,白玉照顾他到临晨才走。

    客厅里一阵喧哗,紧接着一群人涌了卧室,还没等他明白过来,他就被人从床上架起来了。他头疼得厉害,眼睛猛地被日光照了,睁不开,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耳边有个声音道:“别喊!乖乖地跟我们走,保你什么事儿都没有!”

    崔浩点点头,他想,可能是哪个材料商吧?给他钢材的黄鹤?挣扎也没什么用,人家四个人,走一趟就走一趟吧,哪路佛爷,见了再说!

    他对玉箫燕说,给白玉打个电话,照顾好自己,我去去就回来,没事儿的!他想这几个人要的是钱,应该不会伤害玉箫燕。

    其中一个人说:你就别为女人操心了!照顾好你自己吧。

    崔浩猜的没错,这四人是黄鹤派来的。黄鹤是宝钢一霸,路路通,什么都搞得定,人家搞不到的钢材,他那儿全有!崔浩找到他,拿了丝绸厂的证明,他二话没说,第二天就把货送到工地上了,可是,崔浩给他打了第一笔货款之后,就没音了,怎么催也没回音。找刘学博,刘学博说,钱全给崔浩了,全在他那儿!谁买货,找谁要钱!黄鹤就说,那可是你刘学博说的!刘学博咬咬牙,是我说的!

    崔浩对抓他的人道:黄老板是我朋友,你们请他来见见面,我向他解释。

    黄老板想见你,你就能见,黄老板不想见你,你想见也见不着!

    崔浩想,黄老板不会那么绝,要我命吧?再说,要了我的命,钱就真的没了!崔浩安心等,也不正眼看那些马仔。那些马仔倒反而对他好起来,还给他倒了一杯矿泉水:你还真能定得住!是个人物!不错。

    果然,没过一会儿,黄老板就出现了。他拿一支中华香烟,很有点儿老板的派头,西装革履的,崔浩先开口:“黄老板,小弟不对,没跟您招呼。”

    黄老板摇摇手,“你别说了,就两条,一条是还钱,一条是你的命!”他抬腕看看表,“给你24小时吧,你该打电话打电话,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说着,他头也不回,吸着雪茄,走出去了。

    他手下递给他一只大哥大:“老板叫你打电话!”

    崔浩拿着电话,一阵悲伤,打给谁呢?黄纪良?不行,已经麻烦他不少了。刘学博?没用。还有谁呢?林白玉?他突然发现,他出了林白玉竟然没有谁可以通话。

    林白玉已经到单位了,电话里头她出奇地冷静:“你别急,我这就去找钱,一定找得来,放心吧!”

    琛保平在林白玉身边,手里拿着一串刚刚炸好的油条,他来上班,顺便给崔浩带早饭,他问林白玉,怎么了?林白玉说,崔浩被绑架了,黄鹤,要我们拿钱去赎人!琛保平怒道,妈的,谁那么大胆子?什么人?我去,杀他个奶奶的!林白玉道,那人哪是我们惹得起的?我当初就说不要找他赊账。琛保平说,我就不相信,他能通吃?林白玉说,算了,你看好这里,我去找钱!

    林白玉知道,黄鹤这种人说得出就能做得出,要知道现在这世面,能拿到钢材的,哪个不是黑白通吃的主?刚才是紧缺物资,他能拿出来给没有指标的崔浩,那后台不知道有多粗呢!

    林白玉出门,脑子里一团乱,她先给李愚打了电话,

    李愚在电话里说,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现钱,你们已经开工了,可以去银行申请抵押贷款,我给你推荐一个银行的朋友吧。他报了一个人的名字,汪钱宸,让他帮你想办法。林白玉说,汪钱宸,我知道,琛发银行的行长,报纸上经常看见他。李愚说,我们这会儿在太阳岛打球,你不如过来,我把他介绍给你。你来吧,和他谈谈。

    林白玉包了一辆出租车,往太阳岛高尔夫温泉度假村去。林白玉没来过这里,司机也没来过,路上千辛万苦地问路,花了很多时间,到太阳岛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原来以为太阳岛再怎么大,也不过是一个岛,进去总能找到人吧,进了岛,才知道,太阳岛太大了,分成游艇区、高尔夫球区、马术区、温泉区等等,实在是太大。高尔夫球区星星点点地散落着几个人,远远地根本看不清面孔。白玉要了一辆球车,在球区转了一圈,没见到李愚。到总台给李愚打电话,李愚说,他们打球结束了,在温泉泡澡呢!林白玉一路小跑往温泉区去。到了5003房,李愚光着身子,裹了件浴巾出来说,汪钱宸刚刚泡上,要一会儿,你先在休息室喝茶,等等。林白玉说,我等不及了,人命关天。李愚就说,那你就和我们一起泡吧。林白玉脸红了,怎么泡,男女一起泡?李愚说,这里就是日式温泉浴,里面有女士。林白玉狠狠心,好吧。她跟着李愚进了5003房,发现里面一男一女泡在池子里,身上搭了浴巾,勉强可以遮住一点儿羞处。李愚拿了一条毛巾给她,开了洗手间的门,让她脱衣服。她心砰砰地跳,在洗手间里犹豫了好久。最后,一件一件地脱,脱到内裤,她坐在马桶上,不知如何是好。这个女人,她现在内心充满了拯救崔浩的神圣感,为了崔浩她什么都可以做,她知道,她是一个有欲望的女人,男人面对一个有欲望的女人的时候,反而会害怕,反而会三思,会收回他们的手!这就是欲望在男女之间的平衡关系。如果你没有欲望,只是被有欲望的男人左右,那些男人就会肆无忌惮,你的拒绝反而会激发他们征服你的雄心——用你的欲望去战胜那些男人的欲望,这是女人惟一的生存法宝,如果你的欲望比他们的更强,他们的欲望就会被你的欲望征服。

    林白玉还是脱掉了所有的内衣,胸罩和内裤全部脱了,她想: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什么都是在我清醒的理智的情况下发生的,没有什么能让我后悔。

    她裹着浴巾,从洗手间出来。李愚已经泡在池子里了。一个服务生给她倒好了茶,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闻到一股非常好香熏的味道,她慢慢地下到池子里。入水的时候,空气把她的浴巾鼓荡了起来,她的浴巾飘散开来,她稍稍有些慌张,好在浴巾湿水之后有了重量,马上落下来,盖住了她。李愚和一个女的站起来说到附房按摩去,浴池里只剩下汪钱宸和她两个人,她突然紧张起来,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就跑走了。

    汪钱宸坐得非常端正,“李愚都跟我说了!老实说,我是一个市场主义者,比起政府控制,我更相信商人,商人有能力,比政府有能力强。房地产迟早要开放,房地产的开放,不仅仅是解决一个人民有房子住的问题,更主要的是人民需要财富!人民没有财富,就不可能爱国,也不可能爱和平。安居才能乐业,有恒产才能有恒心,没有这个基础,我们国家就没有希望!”

    林白玉手抓着浴巾的角,捂着胸口,“听说你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你这可跟当前的政治不合拍。不过,这番话,我倒是爱听,因为我正是一个商人。”汪钱宸端茶给她,她接过来,“听说你曾经在中信做过?”她对汪钱宸这个人有了一丝信任。

    汪钱宸顺手把茶杯放在了浴池沿上:“我只是在中信做司机!文革的时候,父亲被打倒,没事儿做,经常带我去图书馆,我们在那里看书,父亲看经济学书,我也看。父亲说,迟早经济学对中国会会有用。文革后,父亲复出,我想我也可以干一番事业了,但是,父亲要我去中信做司机。他说去中信,可以学到真本事,我去了,跟荣大老板两年,学到很多,什么是金融?中国只有一个人懂!这个人就是荣大老板,之后去英国不过是去镀金!”

    林白玉道:“英国?那你知道的吉登斯啦?”

    “吉登斯?”戴耘看看她,“他可以说是我的老师吧,英国很多人认为他可能成为伦敦经济学院院长!但是,我也是弗里德曼的信徒,他很好地理解了利率和资本结构在市场经济中的作用,个体的经济选择如何形成经济的产业结构,总之,他真正地解释了市场的意义!”

    “他反对政府干预!你可是政府官员!政府官员都喜欢控制,不控制,你们还有什么必要存在,你们存在着,又有什么机会得到好处?”林白玉犹豫着,要不要单刀直入,她的时间不多。

    “比起官员这个身份,我更愿意你称我为银行家,也许有一天,我们的银行会和政府分离,银行真正成为市场力量!而不是政治力量!”

    “听起来都很好,但是,现在就有一个市场问题摆在你面前!我们的项目,需要贷款,我的合伙人被抓起来了,生命有危险,如果不拿钱去赎,我可能见不到他了!”林白玉道,“这还不是一个市场问题,因为市场还没有发生作用,现在凡是赚钱的,都在市场之外,在政府手里,而不赚钱的才在市场之内!”

    汪钱宸把头闷在水里,水里出现了一圈儿涟漪,他理了一下头发,从水里抬起头来,又抹了一下脸,汪钱宸说:“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你是名人,又是银行行长,你写一个纸条,表示银行愿意贷款,也许我就可以把他赎出来,我现在很急!”

    “那么,我能得到什么呢?”

    林白玉脑袋嗡嗡地响,她不知道汪钱宸问这个是什么意思?她慢慢地解开浴巾,露出了自己的胴体,先是乳房,它轻轻地悬在的水面上,拍出水波来,接着是下面的三角区,在泉水的深处,隐隐地露出黑色的一丛。“你可以得到我!”

    汪钱宸靠进她。她颤抖着,嘴唇不住地打颤。他停在了她身边,轻轻地给她裹上浴巾,用浴巾的角在她的腋下打了个结。他的声音在水面上反射,变得很柔和,“你很美,但是,我不愿意用钱买你,你的美不应该用金钱来换!我刚才的问话是一个银行家的问题:我能得到多少回报?我说的是资本回报率!”顿了一下,他又说:“你是李愚的女人,我不碰朋友的女人!”

    林白玉嘴里发干,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戴耘起身,背对着林白玉:“其实你倒是介绍了一笔好生意给我,我愿意给你们的房产贷款!应该说,你在帮我赚钱!”他摘掉了身上的浴巾,林白玉看到戴耘的整个身体,古铜色的皮肤,结实有力的肌肉。林白玉心里默叹到,真是一个健康的男人啊!被他征服的女人大概不计其数吧!那皮肤,那颜色,不知道在东南亚海滩晒过多少次。汪钱宸裹了一条干毛巾,拿起纸笔,埋头刷刷地写,然后放下笔,拿起纸条,读了一遍,对折一下,工工整整地放在茶几上,他道,“如果需要,你可以拿这个纸条,找戴耘副行长兑现支票!”说完他走了出去。

    这个男人,太高傲的了,这让林白玉产生了莫名的恼火,但是,这一刻,她顾不得羞怯和恼怒,她需要这张纸条,她起身拿了纸条,然后快速地穿衣服!然后来到了门外,一辆车等着她,司机给她拉开车门:“林小姐,钱行长让我送你回市区!”

    林白玉一时间恍惚起来,她不知道心里为什么会那么跳,她突然想起汪钱宸说的“戴耘副行长”,戴耘,难道就是他们的同学戴耘?她问司机,你们有个副行长叫戴耘?是上海人?司机说:是的!我们戴副行长是上海人,听说,他马上要来上海分行主管工作,兼上海分行的行长。

    林白玉想,天啊,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崔浩啊崔浩,戴耘回来了,她真不敢相信,戴耘只用两年的时间就登上了琛发银行副行长的宝座,而且要来上海主持上海分行的工作,他真有那个能耐?有是谁当了他的伯乐,赏识和提拔了他?

    看着白玉离去,汪钱宸对李愚说:“你这个同学不简单,在房地产业,将来要呼风唤雨!”

    李愚笑笑:“可惜,她跟的人不对,崔浩,也是我的同学,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果跟我干,恐怕不会吃那么多苦!”

    “你是说,她应该跟你?哈哈!哈哈!”汪钱宸大笑起来,笑得有点儿奇怪,“我那张纸条,可以救崔浩的命,也可以要了他的命!你说吧!”

    “你可以不承认你写了那张纸条,让崔浩更加陷入被动!”李愚却不笑,“不!我要救她,让她感激我!我喜欢做英雄。”

    汪钱宸道:“我已经安排戴耘回上海主持分行工作,他是你的同学,会积极配合你,也希望你能帮我们琛发在上海谋一席之地啊!”

    十

    琛保平看林白玉急急地出门,知道事情不好办,他揣了一把菜刀在怀里,他要去找黄鹤,他不相信黄鹤能怎么样他!他要去把崔浩要出来!

    他座公交车往宝山赶,一路上很多人在他的身边挤来挤去,公交车真挤,挤得每个人都像是像片,人和人之间都容不下一把菜刀,有个女人被挤靠在他胸口,最后实在受不了了,用手按按他,白他一眼,“毛病!”他没有回嘴,他知道女人是不能理解一个怀揣菜刀的男人的,上海的女人可以理解一个男人为什么需要菜刀,因为上海的女人是以驯服男人,让男人进厨房为荣耀的,但是,她们不能理解一个男人为什么要怀揣一把菜刀带在公交车上!“黑社会啊?”那个女人鄙夷地哼了一句!这对琛保平刺激很大,他奶奶的,是不是我不像能出狠手的人?连女人都看不起我?他想到自己坐牢真是冤,奸夫没敢碰,倒是把自己的老婆给打残了,这是真男人能做的事儿吗?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子,“今天可别丢脸,来点真格的!”他暗暗对自己说。

    琛保平来拉过货,认识黄鹤,他进黄鹤的办公室,也没有引起什么注意,黄鹤看他进来,扔一根烟给他:“来赎你们老板?”

    琛保平道:“我来要人!”

    黄鹤拿起桌上的雪茄,用雪茄剪剪开了,放在打火机上烤,“凭什么要人?”

    琛保平从怀里掏出菜刀,拉开上衣袖子,他用菜刀轻轻地在手臂上划了一下,开始的时候,手臂上出现了一道浅白色的划痕,接着划痕的边缘渗出细细的血珠来,小的像针尖一样细的血珠慢慢地变大,连成了一条线,慢慢地这条线变粗了,粗到手臂支撑不住了,它向下游动了!

    黄鹤不动声色地说,抽烟,“你这套我看多了,你是崔浩的手下,你杀了我,难道,你希望我的手下学你,杀了崔浩?那就是你害死了你们老板!说起来,你为你们老板两肋插刀,其实呢?是你害死了你们老板!”

    琛保平用衣服遮了手臂:“我不想杀你,我只想要回我们老板!”

    黄鹤突然拿起桌上的烟灰缸砸向琛保平,砰地一声,烟灰缸在他脑门上暴裂了,他满脸是血,门口一下子涌过来无数的人,琛保平冲到桌子后面,箍住黄鹤的腰,把菜刀架在黄鹤的脖子上:“叫他们离远点儿,不然我现在就宰了你!”

    黄鹤道,“你他妈以为我怕死?你要是有本事就下手!”他对门口的人喊道,“你们不要管,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道理我跟你讲过了,你杀我,我手下杀崔浩,你救不了他,相反还害死了他,你要真讲义气,敢把自己杀了,那才叫英雄!”

    琛保平心想,他妈的,要是我的命真的能换来崔浩的命,而且还有那么多钢材,真是值了。他冷冷地问黄鹤:“你说我不是英雄?”

    “你要把你自己杀了, 崔浩的帐一笔勾销,我还另外奉送全部钢材。” 黄鹤指指门外的那些人,“你们都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

    门外黄鹤副手对琛保平说:“老板说了,旧帐一笔勾销,新帐全部免费!”

    琛保平放了黄鹤道:“好!我相信你!我就把命给你!”门外的人看琛保平放了黄鹤,就要乘机往里冲。

    黄鹤摇摇手,“妈的!我黄鹤是什么人?能说话不算话?你们都滚!”那些人就都止住了。黄鹤从壁橱里拿出一只纸包,里面是茶叶,“30年的普洱,有种,你喝上一口,上路!”

    黄鹤坐下来,“七子饼茶,西双版纳来的,滇青毛茶的原料,”他把茶递到保平的面前,保平看见,那饼茶外形圆整,表面均匀显亮,色泽黑褐油润,“你再闻闻!”黄鹤伸手到保平的鼻子低下,保平闻到特殊的陈香味,“心旷神怡吧?”黄鹤问,“送你上路的茶,不亏待你!”保平点头,黄鹤又说:“普洱茶有保健功效,降血脂,减肥,抑菌消炎, 我这是30年以上,拍买来的。”

    他拿了紫砂壶,先放茶叶,加水洗茶,然后再注水,然后,凤凰三点头,把茶汤斟入小杯子,嘴里唱声:“请!”

    琛保平道:“不用了,这茶我不喝了,转告我老板,我以后不能陪他了!”

    黄鹤点点头,弯腰正要把茶放在茶几上,他还没有抬头的关口,突然间,他感到一股血气冲出来,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他抬头的时候,整个房间都是红的,琛保平已经倒下了。

    黄鹤的手停住了,停了有5分钟,他就那么僵在了那里。边上的所有人都停住了,定住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走动。人们被琛保平充满血气的举动镇住了。

    琛保平把自己的命给了黄鹤。

    黄鹤一诺,琛保平就把命给了,没有犹豫和怀疑,他用对待朋友的信任来对待敌人,这是何等的英雄?

    他的敌人也被这种血气感动了。

    黄鹤沙哑着嗓子吩咐身边的人:去!把崔浩请来!

    边上立即有人急急地出去了。

    林白玉一路催司机快点儿,司机把车开得就要飞起来了,她能听到车外的风把车子托了起来,车子就像是漂在水上一样.司机说,这辆凯迪拉克有两顿半重,现在风已经把它吹起来了,除了戴行长,谁也没开这么快过。

    林白玉说,我要救人!林白玉的头发还湿的,她没有跟李愚告别,她的心里只有崔浩,她要尽快见到崔浩。她想,见到崔浩的话,自己要哭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突然之间有了和崔浩像是亲人一样的感觉,觉得不能没有他,没有他自己的生活就会没有光彩,没有希望,崔浩在监狱里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做,似乎没有什么理由让她积极起来。崔浩出来了,崔浩要做事儿,这才有了她的激情,她帮崔浩,又何尝不是崔浩在帮她呢?没有崔浩,她早就烂了、败了,她不知道这个从牢里出来的人,什么地方吸引了她,她就像是在等着他出现,他出场的那一刻,她变得有勇气有力量有盼望,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心灰意懒的林白玉,她竟然有了成功的渴望,有了豁出去不管不顾的劲儿!她不能没有这个男人,没有了这个男人,她又会回到那个幽闭的生活里,又会不知道怎么发光,怎么安置自己没有热望的生活!

    她拿着汪钱宸的纸条,冲进黄鹤的办公大楼。黄鹤站在大厅里,身后围了一大群人,她把纸条给黄鹤。黄鹤看了看,面无表情地撕了。

    她心里一沉,抓住黄鹤的胳膊,“黄鹤,你这个混蛋,你把崔浩怎么了?”

    黄鹤道:“我和崔老板的旧帐已经全部结清,而且崔老板这个项目的所有钢材都由我免费承担!”

    她的心更沉了:“我没问钢材,你没看见吗?我们有钱了,马上就可以还你钱!我问的是崔浩!他在哪儿?”

    这个时候崔浩出现了,他出现在门口。一天不见,他下巴上的胡子冒了出来。林白玉放了黄鹤,跑过去,“你没事儿?急死我了!”她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崔浩。崔浩脸色苍白:“白玉!琛保平死了!”

    黄鹤迎了上来,递茶给崔浩:“琛保平临走前敬你的!叫我带句话给你,‘他不能陪你了!’”

    崔浩接了茶,“带我去看看我的兄弟!”

    黄鹤跟在崔浩后面:“崔浩,现在我们两个该解决一下了,两条路,一条我们做敌人,但是,我对琛保平有承诺,我们两个旧帐一笔勾销,新帐全部我埋单;还有一条,就是,你杀了我,为你兄弟报仇!”

    崔浩不说话。

    黄鹤道:“你有这样的朋友,你做什么我都理解,你杀我,我也理解!”

    黄鹤不介意崔浩的态度:“不管怎么说,我欠你一条人命!你可以慢慢索要!什么时候,都可以!”

    崔浩突然大笑三声,然后长出一口气:“好茶!好茶!好茶!”

    十一

    崔浩病了,病得不轻,烧了三天三夜,可是,他不去医院,他就在家里挺着,他觉得琛保平死了,自己为什么要怕死,自己也可以死。

    林白玉知道,能救崔浩的不是医生,而是钱,只有货真价实的支票能救崔浩的命。她在北京待了三天三夜,跟戴耘一起跑各个部门,终于把贷款办下来了,戴耘拿着支票,一早到宾馆来送她,让她赶回上。

    她有点儿成就感,这笔贷款条件很优厚,房子建成,可以立即转成琛发银行的裙楼购房款,虽然裙楼卖价是低了一点,但是,总算了解决了眼前的资金难题。

    她急急地赶快上海,要把支票交给崔浩,崔浩可以放松一点儿了,她觉得要是再这样下去,被那些材料商逼款,崔浩就要崩溃了!

    路过沪北公园的时候,看见公园里一对一对的老年夫妇有的在散步,有的在跳舞,她想像着,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挽着心爱的人,心如止水地在公园里散步。

    林白玉把支票放在崔浩的桌上:这是琛发银行的房款,他们买下我们所有的裙楼!

    崔浩从床上支起身子,拿起支票,对着窗外射进来的太阳看:200万!

    林白玉从包里拿出两盒酸奶,还有牛角面包,是给崔浩带的早餐,她坐下来,坐在崔浩的对面。

    崔浩三下五除二,喝光了牛奶,又喝了点乌龙茶,琛保平过世,三天,他滴水未进,只喝乌龙茶,他就只能喝乌龙茶了,他的味觉仿佛退化了,喝不出绿茶的滋味了,他倒两杯,先一杯放边上,给保平的,另一杯才自己喝。三天,他就靠喝茶挺着。

    他说,绿茶没味道了,“乌龙茶,就像老朋友,经久!”白玉安慰他,“那是你的心态,你没有细品的心态,你的祖父,还有叶铭斋那一代人,以前是有这个心态的!”崔浩不以为然,也许自己身上大商人崔静园的血已经冷了,有的只是贫贱者崔云高的血,有的只是一个刑满释放犯崔浩的血?

    白玉看崔浩愣神的样子,碰了一下他的肩膀,想什么?

    “林白玉啊林白玉,真有你的。”崔浩把支票拿在手上,凑近鼻子,闻了闻,上面有一股好闻的油墨的味道,“看起来,汪钱宸是信任你的?我们的房子连通向马路的出口都没有,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封顶,他就把钱给你了?”

    林白玉看看崔浩,鼻子哼了一下:“听起来,有点儿酸?怎么?人家汪钱宸的钱就不是钱?要知道,这可能救我们的命!银行买我们的房子,就给我们的信誉做了背书,散户就敢来下单了。”

    崔浩太需要这些钱了,

    他已经支撑不住了,

    如果再这样下去,房子还没有造好,欠债就要把他困死了,他会倒在房子造起来之前。

    崔浩不希望让刘学博失望,也不希望让丝绸厂的工人们失望,更不希望让酒泉下的父亲失望。他想做点儿什么。

    崔浩不知道他到底是做对了,还是错了。他只知道他必须做下去,要走到底。

    他要做下去,无论如何不能退却,他没有退路。

    崔浩定定神道:这张支票,还给你,你自己拿着,我这个裙楼不卖!

    林白玉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她跳起来,冲到崔浩面前,把支票抓在手里,要撕了它。“你再说一遍!你以为我要这张支票,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项目?你现在分明是在嫉妒?感情用事。”

    “我不是嫉妒,我是看不上汪钱宸!白玉,我不嫉妒,这幢楼整幢都是你的,你想拿多少都可以。但是,汪钱宸这样做,是在勒索我们,我要卖,就要卖这张支票的10倍价钱!相信我。这些钱都不够他租我裙楼2年的租金。”

    白玉定定地看着崔浩,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200万,还嫌少?难道他真的觉得这个裙楼值2000万?

    崔浩嘶哑着嗓子:“白玉,让他租我们的裙楼,预付装修费和5年租金!这笔钱只值这么多,不够买我们裙楼的价!”

    崔浩盯着林白玉,抓了林白玉的手,把林白玉的双臂逼到她背后,用劲儿抱了抱。林白玉立即软了下来,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内心,她的身体是僵硬的,崔浩从来没抱过他,而她的内心却分明已经倾倒在了崔浩的怀里:“那,眼下的难关怎么办?汪钱宸你不相信,戴耘你总的相信吧?”白玉把戴耘做了琛发银行副行长,将来还要来上海开办上海分行的事儿告诉了崔浩,“这事儿,要不是戴耘还办不了那么快!多亏了他,都是他带着我跑来的!”

    崔浩近乎是伏在她耳边,喃喃地道:“戴耘也不行!我知道他会有出息,他不是个一般的人。但是,他买也不行。白玉,不用怕!这差不多就是我们最后的难关了,我们一定能过了这关!”

    她真的有点儿被这个男人征服了,这个男人,即使是在最困厄的时候,依然保持着无畏的决心,

    她喜欢这样的男人,愿意被这样的男人征服。可是,她分明地感到,这个男人内心想的和他说的完全不一样,这个男人的胃口真大啊,他哪里是在为丝绸厂建职工宿舍?他分明是在为自己的野心建一个没有边际的王国。

    “我想好了,我去找刘学博,让他用丝绸厂的名义给我们贷款担保,一旦拿下担保,我就用贷款的钱做成股份,大头归刘学博!他做大股东,他会愿意的,其他归我们所有,我们都是股东!”

    白玉心里酸楚起来,崔浩是有情有义的男人,刘学博只不过是一个梁上君子,崔浩蒙在鼓里,却一心只想报恩,刘学博呢?时刻准备再次把崔浩推出去当替死鬼,怎么才能让崔浩明白过来呢?她看着崔浩憔悴的样子,心里疼极了,“还是退一步吧,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想对崔浩说 ,可是,就在这个当口,她看见了崔浩床头的骨灰盒,“崔浩,你一直把你父亲的骨灰放在床上?”崔浩点点头。“是的!他是我父亲,如果没有地方安葬他,我就带着他一辈子!我就是他的墓地。”

    戴耘回上海了。

    戴耘拿了那笔钱,去了北京,还果然找到了远房亲戚,亲戚介绍去琛发银行筹建处工作,3年,琛发银行正式成立,他称了琛发银行最年轻的副行长,琛发银行是中央专门为国内银行体制改革探路而设计的新型股份制银行,对外窗口,拥有其他银行没有的制度优势、政策优势,每年都在以翻番的速度发展。按照汪钱宸的话说,“我们没什么,就是有点儿钱而已。”“我们做不了什么,能做的事儿太多,做不过来!”在1980年代,改革的年代,琛发银行赶上了好时候。戴耘也赶上了好机遇。他就想混出个脸面,有点钱,有点权,回上海,但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仅仅是三年,他就做到了。改革的大时代,让他的梦想提前实现了。

    他在北京最大的收获是娶了老婆,老婆的父亲是老银行家,人不错,头脑比他还活络,手把手地扶植他。老婆,人长得漂亮,本来是播音员,后来不愿意受那个天天坐班的罪,从电视台出来专门开了一家广告公司,这次,琛发银行组建上海分行,总行拍戴耘来上海主持工作,她也跟来了,上海电视台大扩招,频道扩出来了,人也得扩编,她成了财经频道总监。

    到了上海,本来应该立即去找崔浩见面的,但是,他要给崔浩带份大礼去,崔浩缺钱,他是开银行的,自然应该给崔浩带张支票做见面礼,他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崔浩坐牢的事儿,他是后来听说的,他原以为崔浩从丝绸厂的账户上挪用几千块钱,别说别人一时发现不了,就是发现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挣了钱还上就得了,他没有想到崔浩会为此坐牢。但是,那个时候,他已经已经不能退回来了,钱已经买成礼品在北京送了礼,他只能在心里暗暗下决心,将来混出个样子,报答崔浩。男人的悔和女人不一样,女人可以用眼泪、忏悔来说自己悔恨,男人不行,男人悔,就得拿出干货来。

    崔浩见到戴耘的时候,心里就在想,“这小子,果然没让他看走眼,出息了!”戴耘穿一身笔挺的西装,这种西装是专门由裁缝量身定制的,不是那种工厂的流水线产品,透着一种得体的气派。“小子,这几年跑哪儿去了?见不到个人影?”

    “在北京混,不混出名堂,不敢来见你啊!”戴耘道。

    崔浩说:“哪里话,兄弟之间不能那样说话。你的事儿,白玉跟我说了,你帮忙,我心领了,但是,你你刚上任,不能让你为难!”崔浩地讲他退回琛发银行的钱的事儿。

    戴耘道:“上次白玉那份,我不了解情况,办得不好,这次我给你重新办了,你一定满意!”

    白玉一瞪眼睛:“一定满意,你可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要是知道了,一定不敢说,他一定满意!”

    戴耘笑起来:“我带来500万,是琛发银行租用你们裙楼的租金预付款!这回,崔浩不可能不满意!”

    崔浩大笑起来,他看看白玉:“哈哈!你看,到底是老同学啊,知我者戴耘也。”

    白玉说:“戴耘,看来崔浩这个牢为你坐得值,他前天跟我说的就是这个,现在你竟然就送来了!”

    崔浩道:“戴耘,我给你股份,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公司的股东!”

    白玉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她知道崔浩的性格,这个人是义气比命还重要,哥们比自己还重要,她说:“崔浩倒是常常念叨你,他是不知道你在哪儿,要是知道,早来找你了,是想你,想知道你在干吗,有没有难处,要不要他为你再做一次牢!”

    戴耘点点头:“你说的,我怎么不知道呢!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他,不敢找他,他现在在做房地产,我正好可以帮他!”

    白玉感慨道:“要是他对女人有一半对你们男人那样好,那他就是个完人了。”

    戴耘说:“他能对哥们好,还能对你不好?”

    白玉笑起来:“你的嘴比他甜多了,他啊,还有一个玉箫燕妹妹不知道怎么摆呢!”

    十二

    其实,有戴耘这种报恩想法的不止一个人,还有阿三。阿三出狱以后,就在崔浩这里上班,他是这里最勤快的人。

    阿三投靠崔浩,只有一个心思,好好干,报答崔浩替他养育儿女,向老娘尽孝的恩情,琛保平的死,让他和崔浩走得更近,他觉得帮崔浩,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心愿,也是替琛保平完成心愿。

    林白玉一到办公室,就四处找阿三,“怎么阿三没来上班?以前他是最早来的一个?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崔浩道:“出去办事儿去了!”

    林白有点儿难过起来,到底他们还是兄弟,啥事儿都说,就瞒着她一个人:“什么事儿要办三天?还瞒着我?”

    崔浩笑起来:“这可不像白玉你的性格哦?小气?”

    说着,阿三背着一只大麻袋进来了:“崔总,这么大的乌龟,真不容易找。”

    崔浩跳起来,关了门:“你进来的时候没让人看见吧?”

    阿三道看看崔浩:“怎么会呢!当然没让人看见!”

    林白玉好奇地看看两个男人,看他们脸上神秘的样子,心里奇怪:“你们干什么?神神秘秘的?”

    崔浩道:“一会儿工人就来上班了,你赶快过去,把乌龟埋到昨天挖的底下车库桩基下面,工人上班之后,会清理昨天的桩基坑,就能发现这只乌龟了!”

    阿三点点头,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把茶喝了。崔浩低头一看,阿三喝的是他给保平倒的那杯!

    崔浩不由一怔,难道,他注定也要失去阿三这个兄弟?

    保平已经不在了,他不能再失去阿三了。

    阿三放了杯子,背着麻袋出去了。

    林白玉一指头捅在崔浩的腰上,她知道这两个人玩什么名堂了,看来崔浩在摆弄他那套《地理辩证》的学识,“你啊!不务正业,一只乌龟能有用?”

    崔浩道:“这是千年龟,在这里的地下已经生活了千年,它能证明这里的地气好,风水好和不好,不是谁能说了算的,人说了不算,这只千年龟说了才算!这里的风水,好!什么是风水宝地?这里就是风水宝地!”

    林白玉白了他一眼:“是啊!上海人那么好哄?你聪明,别人都是傻子,你这里连个通大街的出口都没有,以前是丝绸厂的化学药池,谁不知道?”

    崔浩道:“如果那些化学药真的会影响人的健康,这只乌龟怎么会在这里活着?如果这里风水不好,这样的千年神龟怎么愿意呆在这里?”

    林白玉一扭身,我不和你说,我说不过你,一会儿等着瞧!”她出门去了,她要看崔浩这个戏到底怎么演。

    林白玉话音还没有落,外面就有工人喊起来了:“坑里有活物!”

    包工队长跑进来,对崔浩说:“崔总,工地上发现了一只大乌龟!好大的乌龟,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个的,大家说,那是神龟,你快去看看!”

    崔浩惊讶道:“乌龟?稀罕!不过,乌龟是祥瑞之物啊,我去看看!”

    说着他跟着包工队长往外走。林白玉觉得好笑,也跟着来看西洋镜。阿三站在人群里,喊道:“地下能挖出乌龟来,不得了,说明我们这块地上要出大人物!这是风水宝地啊!”

    边上就有人喊:“崔总来了,赶快让崔总看看!”

    崔浩说:“让我看看,哎呀,这么大的乌龟,那得多大岁数啊?谁发现的乌龟?”

    立即有两个人举手:“是我!”

    崔浩说:“你们两个发现了这只金龟,功臣,要奖励你们!”

    包工头说:“崔总,这可是神物,要好好养着,它能给我们带来福气!”

    崔浩道:“这事儿奇!整个大上海,两百年历史上都没见过,该跟电视台说说,让他们来报道报道!”

    阿三道:“对,应该给电视台打电话,让他们来记者,报道一下!”

    林白玉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崔浩,她知道崔浩没手机,崔浩道:“电视台,我不认识人啊!”

    林白玉回答:“我已经帮你拨好了,这是戴耘老婆的电话,他老婆是电视台的,你让她办这事儿吧。”

    “我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戴耘老婆在电话那头咯咯笑起来:“你们,他妈的,真能!利用我,商量也不商量。”

    崔浩就道:“不是我,是戴耘,他说的,你一定肯帮忙的。”

    戴耘老婆在电话那头止了笑:“说吧,你那只千年神龟,是从哪儿搞来的?花多少钱,我买了!”

    崔浩立即放低了声音:“唉呀,姑奶奶,这个时候你还拿我开涮?我告诉你实话,那事真神,你来看看就知道了。看见的人,没有一个不说神的!”

    “你不说实话,我挂电话了!”戴耘老婆那头不依不饶,“而且啊,你们这是算计我!”

    崔浩就道:“没那回事儿,哪能算计你啊!我们是好哥们啊!”

    “你当然是我的好哥们儿啦!我们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儿就到!而且这个新闻稿还得由我亲自写!有谁比我更理解你崔总此刻的心情和想法?”电话那头是戴耘的声音:

    放了电话,崔浩让阿三立即上街,买一只特大的玻璃缸回来,说是要把神龟供起来。阿三装模作样地出去跑了一圈儿,用卡车拉回来一只一人多高圆柱型玻璃缸,两个人合抱抱不拢,富贵大气,崔浩一看就知道是阿三早就让人定做好了的,就想,这些工人会不会看出 破绽来?怎么巧,刚刚发现了乌龟,恰恰合适的玻璃缸就预备好了?好在,大家都很兴奋,也没人生疑。

    乌龟放进去,有人帮着往缸里放水,神龟就在缸里神灵活现地游起来了,一会儿扒在缸底一动不动,一会儿从壳里伸出脑袋看看周边的人,一会儿上下翻滚滑翔。看的人都说神奇!崔浩心里也莫名地高兴起来。

    戴耘没过半个小时,就带着他老婆和摄制组来了,身后还跟了一位震旦大学生物系的教授。戴耘俯身在崔浩的耳边道:“你给摄影和专家发点儿车马费!”

    摄像对着水族缸拍了不少乌龟的镜头,戴耘又让教授站在水缸边上,教授讲几句,教授对着镜头说,“乌龟是祥瑞之物,考古专家近日在甘肃康乐县发现一件罕见的彩陶壶,壶身上画有4只造型各异的乌龟,该彩陶壶距今约4500年,它说明4500年多年前,中国人就把乌龟当做图腾来崇拜,觉得乌龟出现可以给人带来福祉。乌龟在古代中国是为人敬畏的动物,中国人有‘乌龟是龙的儿子’的说法。”

    戴耘老婆在镜头外问教授:“一只乌龟在地底下独自生活很多年,上百年,这种情况可能吗?”

    教授严肃地回答,“完全可能!说明这里的自然环境非常好,地气中有适合乌龟生存的氧气、水分,食物!”专家指着水缸里的乌龟补充,“它至少有250岁,这样大的乌龟的发现,说明我们上海的自然环境是非常好的!非常适合动物生存,当然就更适合人类生存了!”

    戴耘老婆带着摄影组匆匆走了,到台里做片子,准备晚上播出来。戴耘没走,他要和崔浩谈谈。崔浩说:“我现在就想着卖楼,什么都别和我唠,我们就唠卖楼!”

    戴耘说:“我就是来和谈卖楼的!你不是要卖楼吗?我的主意可以把你的楼价拔高40%,你干不干?”

    崔浩奇怪了:“你对这个也感兴趣?”

    戴耘说:“我老婆这几年就广告,对广告内行,是她让我来跟你聊的,你该请她做你的营销顾问!”

    崔浩说:“你先说说,有什么好主意,我们是老同学,我怎么会让你为我打工呢?我们一起做老板!”

    戴耘说:“第一,我们要宣传,你这楼不是一般的楼,是欧洲人设计的,意大利风格的,这是国际水平的小区,引领时代生活的,这个不宣传怎么得了?”

    崔浩看看四周,悄声说,“你们里面谈!”

    崔浩的办公室已经整理好了,神龟就放在办公室正中间。四个人坐下来,崔浩没好气地说:“我哪里有什么欧洲设计,我们是随便从上海建筑设计院拿了个设计就用的!”

    戴耘说:“不要紧,立即改,大门做上罗马立柱,一层和二层外里面和楼梯间加巴洛克装饰,这样就是意大利著名设计师的杰作了。院里做上西式草坪和罗马雕塑!这就是意大利风格了。”

    崔浩说:“好!就算是吧!怎么宣传?我现在宣传费一点儿都没有?”

    戴耘道:“卖楼花!神龟的新闻播出以后,会有人来看稀奇,来看的人只要交2万,4个月以后,正式买房,这两万可以当4万用,而且可以无条件不买房!不买房也退4万!我保证,不出10天,我们就能得到400万左右的宣传费!”

    崔浩倒吸一口凉气:“戴耘啊,戴耘,真有你的。”

    林白玉问戴耘:“这宣传怎么做?总不能说意大利设计师是神龟变的吧?意大利设计师?哪儿找去?”

    戴耘道:“找个老外设计师容易,我了来办!”

    白玉道:“你这样说倒是提醒我了,咱们这个楼盘,到底是什么楼盘,适合什么人,得好好总结,好好宣传。”

    “我不真打广告,我找艺术家,找学者,让他们谈这个楼盘的好处。另外,我还要找大超市或者银行来,有超市和银行入驻,房客肯定会来!

    ”崔浩有点儿底气了:“这楼盘小了点儿,不过以后我们一定会有大的,会有超大的。”

    戴耘说:“小就小吧,小盘子也可以大搞。我看,我们不卖1500一个平米,我们卖3000一个平米!再说了,你就是新闻啊,坐过牢,受过人民改造,成了一个新人,高品质建楼,低价回报社会,这个形象非常光辉,值得宣传!”

    崔浩犹豫了一下:“我就不用了吧,宣传也没什么意思!再说,本来只想卖1500,现在你说3000,怎么还能说‘低价’?”

    戴耘说:“这个再商量。老实说,现在市面上也没什么房子可以卖的,物以稀为贵,没有可比性,价格就没有高低。低成本,高成本,还不是你说了算?我们的成本是高啊!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给咱们这个楼盘命名,得起个很好的名儿,叫得响!”

    白玉道:“我有个名儿,金榜豪庭!中国人说,金榜提名,洞房花烛,金榜,中国人喜欢,没钱的人住进来,也喜欢叫自己的家豪庭,我们就把这两个词儿组合起来?”

    戴耘说:“不错,这个名字还真不错!”

    崔浩拉戴耘的手:“没想到,你就是一个营销专家!”

    白玉看他们两个志高意满的样子,禁不住要泼他们冷水:“我担心,我们这个楼盘没通大路的道,你说谁买了不窝囊死?到时候回家还得从丝绸厂大门走?”

    没想到崔浩胸有成竹地说:“这个我有主意,这个楼盘不是没有通向大街的路吗?隔壁就是禾田小学,那些小学生苦啊,刮风下雨,走的是弄堂、泥路,出门就是菜场,这些孩子怎么学习?”

    白玉吃惊地问:“你不是想打这个小学的注意?”

    崔浩拿出一张白纸,用黑色墨水笔在纸上画地图。白玉、阿三、戴耘伸头去看,

    “我考查了无数遍,想出来的道道。我们去找区政府,不用它一分钱,免费给禾田小学建路,禾田小学的路就是我们的路。”戴耘得意地指着图上的一条红线,“你看看,只要5米,只要拓宽5米,我们的围墙就到这条路上了!”大家突然发现,崔浩的主意的确是绝妙,捐一条路给禾田小学,只要这条路拓宽到5米,就到了丝绸厂的外墙边,到时候,一拆墙,他们小区的大门就正好朝着大路了。

    崔浩回头对林白玉和阿三道:“白玉,你和阿三落实学校那头。以学生家长的名义给区政府、教委写信,要求改善小学周边环境,信可以拿到报纸上发表。再找他们的校长,校长不行,就找语文老师,让他们在班上开展‘我给区长写封信’活动。小学生给区长写信,区长得认真对待啊!”他又对戴耘说,“戴耘,我们和李愚聚聚,让他找区长来,来禾田小学视察,我们要求捐路!回报社会。”

    戴耘道:“这个事儿,我们琛发银行上海分行也算上一份!”

    白玉立即接口说:“你要捐,就捐到我们公司账上,由我们统一建!”

    戴耘笑着反问道,“想打我捐款的主意?”他转向崔浩,“看紧你老婆,她这么会算计,哪天说不定能把你也卖了!”

    说干就干,大家分头行动。崔浩正要和戴耘出门,手机响了,是玉箫燕从震旦大学打来的,崔浩通过一个同学安排玉箫燕在震旦大学进修国际金融,崔浩希望她将来能成为他的帮手。

    在电话里说:“崔浩,我们的宿舍里终于有热水了,可以洗澡了。”崔浩点头:“那好啊!不用洗冷水澡了。”玉箫燕说:“我觉得是你的功劳!”崔浩就笑:“我什么也没做,是你们学校好啊!”玉箫燕在那头道:“我说你好就是你好,为了感谢你的好,我今天给你买了一条围巾,想送给你,你来拿,还要请你吃饭!”崔浩说:“吃晚饭?可以啊!”玉箫燕好久不说话,崔浩等了一会儿,看玉箫燕不说话,就说:“那晚上见吧!”说着要挂电话,玉箫燕大喊起来:“是不是你觉得什么事儿都比我重要?我不重要?”崔浩放低了声音:“怎么会呢?你当然重要啊!”玉箫燕的声音立即活泼起来,她道:“那你现在就来,我要中午请你吃饭!”崔浩看看戴耘,无奈地摇摇头:“一起去?玉箫燕请我们吃饭!”

    林白玉白了一眼崔浩:“看你,哪像是员工和老板的关系,完全是情人么!”

    崔浩不知道怎么解释,“哪里啊!从小一起长大的老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

    戴耘开车,三个人一起来到震旦。

    玉箫燕已经在大门口等了很久了,崔浩下车给她开车门,她瞟了瞟车前座上的白玉,“我请的可是你一个人。”崔浩让她上车。

    戴耘抢过话头:“箫燕,你看,崔浩都把人喊来了,你还能让他下不来台?总得给他个面子吧!我是附带的,不过,没有我,崔浩不能来!没人给他做车夫啊!”

    玉箫燕一扬头,说:“好!我请你们吃饭。”

    崔浩问:“请我吃学生餐?”他回头对戴耘说,“唉!当初上大学没考上这里,现在倒是经常到这里来了!”戴耘跟在后面,“陪玉箫燕读书?”

    车子开进南苑,几个人下车,玉箫燕挽着崔浩,她回头对着戴耘扮个鬼脸,“只能请你吃肥肉块。”戴耘装作委屈的样子,“为什么啊?对老爸就那么好,对老爸的朋友就这么差?”玉箫燕竖起一根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因为你嘴馋,喜欢说话!”

    吃饭的时候,玉箫燕拿出围巾来,围在崔浩的脖子上,左看右看,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崔浩戴着围巾,索性让她一个人去摆弄,扭头和戴耘说话,“戴耘,怎么找区长?建路到事儿恐怕不是区长说了算的!”戴耘一边喝啤酒,一边锁着眉头想事儿,“我跟阿三说过了,这事儿要搞大,实在不行,到市政府门口静坐去!区长这儿我有把握,谁不想解决一下老百姓的问题,这个学校的确问题太大了,你看看,门口挤成那样,烂成那样,哪个家长送孩子到小门口不是一身泥,谁不担心受怕?”玉箫燕看崔浩对自己的礼物不理不问不上心,老大不痛快,她问戴耘,“你说,这条围巾怎么样?好看不好看?”戴耘看一眼围巾,点头,“好看!你选的,好看!”玉箫燕白他一眼,“得了,不好看就是不好看,我去换!我已经换过一次了!本来是蓝的,我还是去换回来,蓝的好看!”

    崔浩说:“别换了,怎么换都还是一样的,什么时候都有欠缺,换来换去,什么时候是个头?”玉箫燕拉着崔浩脖子上的围巾:“不行!得换。”

    戴耘叹气,:“唉!看这条围巾,我就想起我的人生。去北京不好,回上海,还是不好,去北京,回上海,弹来弹去,就像回力球。你呢?是在蓝色和红色之间弹来弹去。回力人生!回力人生啊!现在我是看透了,我就呆在上海,哪儿也不动,以不动应万动!”说着,他看看白玉,白玉扭脸不看他们,自顾喝着啤酒。

    崔浩笑起来:“是啊,这样不妥,那样不妥,两边都不妥,只能来回漂泊。大点儿说,是在生和死之间漂泊,在贫、富之间,出世和入世之间,动和静之间,爱和恨之间漂泊。弹来弹去,爱也不行,恨也不行,只能一会儿爱,一会儿恨,不得安生,这就是人生么!”

    玉箫燕气道,“我为你选围巾那么累,一个人打着伞,跑了好几个来回,你还说我不安生!那你安生好了!”说着,她拿起书包,起身要走,戴耘一把拉住她,“别走。崔浩不是说你,是在感慨人生呢!你说,你走了,谁付钱结帐啊!今天你是我们的东家!”玉箫燕瞟一眼崔浩,声音低起来,“反正我是小孩儿,也没让你们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你们就会拿我打趣!”

    崔浩侧身起来拉玉箫燕。他佯装生气,“玉箫燕,你老哥说说你,还不行?反了你了?”

    白玉看他们两个,直摇头。不过,她倒是不讨厌玉箫燕,也不知道为什么,照理,她应该讨厌她才对。

    玉箫燕笑起来,“老哥,老哥你个大头,有你这样不爱妹妹的老哥吗?”

    崔浩看看戴耘,叹苦,“唉!我还不是没学会怎么做老哥!”

    玉箫燕坐下来,给他们两个倒酒,问他们到底什么事儿这么急,连吃个饭也是唉声叹气,崔浩就把他们的计划说了一遍。

    玉箫燕说,“那你们还不求我,我有办法!”

    崔浩问道:“你有什么办法?我们头发都白了,也没想出什么办法!”

    玉箫燕说:你啊!就以为你们了不起,什么都能搞定,以为人家什么都不行,只能买买围巾什么的,告诉你,区长公子在我们班上,是我同学!

    崔浩立即睁大了眼睛,“真的?这么巧?”

    玉箫燕哼了一声,仰头,“他还追我呢!”

    崔浩道:“那不是可以引荐一下了?”

    玉箫燕道:“那要看我愿意不愿意了。”

    崔浩拍了一下玉箫燕的肩膀:“你还有不愿意的道理?”

    那人家要和我谈恋爱呢?

    崔浩道:“区长公子,你还不满意?”

    玉箫燕低头不说话,“人家都说,商人坏,我现在是见识了,你啊,就是利欲熏心,为了那点儿蝇头小利,连妹妹也要出卖了!”

    戴耘插话说,“唉!要是我啊,我就来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你嫁给那个公子算了,也省得累人!”

    玉箫燕转头看看白玉:“白玉姐,你同意么?他们这样对待我”

    白玉不说话,崔浩对玉箫燕几乎是毫无抵抗力的迁就,她都看在眼里,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玉箫燕不简单,将来会怎么样呢?她心里隐隐地不安起来。

    工地上的工人又闹起来了。林白玉被工人们堵在办公室里,两个工人看在里面,一群工人围在外面。崔浩一看阵势,心里知道是工人闹工资了,老实说,他自己什么都不怕,牢里呆过的人,这点儿事儿,算不得什么,就是死,也没什么好怕的,但白玉在里面,他却担心的要命。

    看他过来,工人们不由自主地给他让了一条道,崔浩一边走一边看,发现包工队长不在。

    “你们队长呢?”他大声问。

    工人们说:“他在也没用,我们要钱!我们连饭都吃不饱!”

    崔浩脑袋一转说:“怎么可能呢?你们的工钱全在我这里寄存着,这是和你们头商量过的,至于饭费,是每天给你们足额发放,发到大师傅手里的,你们没吃好,就不能怪我了!要问问你们大师傅去!”

    工人们说:“我们大师傅在这里,你问问,你每天给多少钱,怎么就够?每天一个人5毛钱,够吃什么?我们每两天才能吃一点儿荤腥,还是猪下水!”

    崔浩立即对着白玉大声质问:“白玉,你怎么给的?我不是说,每天给1块吗?你怎么能克扣师傅们的伙食费呢?”

    白玉涨红了脸,她看着崔浩,想解释。崔浩不等她说话,厉声训斥道:“你今天敢克扣师傅们的口粮,明天就敢贪污公司的钱。你说,是不是你克扣了师傅们的伙食?”

    阿三冲上来,挡在白玉前面:“崔总,白玉可能是忙糊涂了,有错误,让她反省、反省,这事儿,我看白玉一定是冤枉的。”

    崔浩吩咐道:“白玉冤枉?那就是我犯错了?赶紧给工人师傅们补上,明天开始每人每天实发1元。”

    崔浩装作还不解气的样子,指着白玉大声命令道:“给师傅们道歉!”

    白玉被工人们一顿吓,又被崔浩一顿骂,想哭却哭不出声,心里乱极了,为首的两个工人看白玉这副样子,动了恻隐之心:“算了,林会计,只要你把钱退出来,就可以了,我们在这里做工也不容易,一天才一块钱伙食,哪里经得住克扣?”

    外面的人听说里面解决了,是会计克扣 ,探头往里看,看白玉哭哭啼啼的样子,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崔浩乘机道:“你们先回去,我明天专程来向你们道歉,伙食费欠的部分明天一块儿补发!”

    工人好哄,看崔浩这样说,也就出去了。白玉看工人都走了,拎了坤包,抹着眼泪,往外走,崔浩站起来,一把抱住白玉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委屈,是我不对!”阿三递一块儿毛巾给白玉,白玉不要,“我从小没受过这种委屈,我不干了!”崔浩看看白玉,白玉不理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对白玉道:“你打我一巴掌,解解恨!”他拽过白玉的手,往自己脸上打。白玉开始不注意,被他拽着手,打了两下,轻轻的,接着,她发现崔浩是真打,打得越来越重,噼里啪啦响,崔浩脸上被打红了。阿三被崔浩的样子弄愣了,白玉更是不知所措:“崔浩,你怎么啦?你别打啦!”她想缩回手,但是,崔浩抓得死死的,林白玉冲上来,抱住崔浩:“你心里有难处,我知道,我不怪你。”

    崔浩站直了身子,浑身颤栗,一遍又一遍喊:“明天,明天我们从哪儿弄钱去?白玉,我要是挨打能弄出钱来,我一定找人来揍我,就是把我揍残废了,也值啊!”

    白玉看着崔浩,她看着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刚刚还栽赃陷害,现在又忏悔无地,她不知道这个男人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假的,可是看着他痛苦,她又没法和他划清界线,她甚至无法记住自己的委屈。

    十三

    为禾田小学周边建路的事情,琛保平的妻子干梅丽带了几个人到市府门口静坐请愿去了,白玉也在静坐的队伍里,她怕出事儿,万一干梅丽出点儿事儿,怎么对得起琛保平。

    崔浩追到市府门口的时候,市府门口围了一圈的人。

    干梅丽坐在轮椅上,轮椅两边各装了一只喇叭,她头上戴着耳机和话筒,面无表情地望着东面的天空,一遍又一遍地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崔浩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唱这首歌,他站在下风口,尽管很远,但是,还是能听清楚那些歌词,他辛酸得直想哭,他狠狠地捏自己的大腿,他对不起琛保平,琛保平为他把命都丢了,还要他老婆为他到市府门口来丢人现眼,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人,他想冲上去,拉着干梅丽和林白玉的手说,跟我回去。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远处看她们,不阻止她们。阿三道:“你千万不要过去,不然就露馅儿了,那可是犯法,抓进去可不得了!” 崔浩坐了下来,远远地看着干梅丽和白玉,他对自己说,崔浩啊崔浩,你他妈就是一个流氓和无赖。

    大门里有人出来,问他们有什么问题。林白玉把准备好的上访信交给了来人,来人倒是和蔼,看了上访信,颇同情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最后说,你们先回去,在这里闹是不相信政府,既然不相信政府又到政府门口来干什么呢?他说,他一定会把信转给领导。这个时候,一位外国记者出现了,给她们拍照,然后要求采访。白玉说,政府已经答应解决了,她们不接受采访。崔浩冲上去,拉着林白玉,推着干梅丽的车,快步走。这时候,他们远远地看见政府大院里又走出几个人来。

    他俯身在白玉耳边,“赶快走!见好就收!”白玉甩开他的手,“不要你管,让他们抓我好了!”嘴里这样说,脚下却加快了步伐。他们刚刚转过一个街口,就看见阿三已经开着车等在那里,一行人上了车。

    崔浩握着干梅丽的手:“嫂子!委屈你了!”干梅丽摇摇头,“我没什么委屈的,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要不是兄弟你,我早就上街乞讨了!” 白玉白一眼崔浩,“看不出来,你还有良心?”崔浩说,“别骂我了,我对不起你们,将来有了钱,我一定让你们过好日子!”

    白玉讽刺道,“你有多少钱?”

    说着,她作势掏他口袋,“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少钱!”陶来掏去,几个口袋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再掏裤子口袋,掏出一张纸,崔浩不让白玉拿那张纸,白玉偏要拿,展开来一看,白玉就心酸起来,是一张卖血的单子。白玉眼泪就下来了,“你卖什么血啊,我们哪里到那个程度?”

    阿三说,“早上崔总刚刚去医院卖血,这才有钱雇了车子来接你们,财务那里是一分钱都没有了!”

    林白玉无法理解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宁可卖血也不肯舍弃事业,在他的心里血竟然比房子重要!他本来可以退却,一股脑儿卖给戴耘,就算了,对于戴耘来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多了一笔坏账,但是,他不,他要成功。“实在不行,把房子全部抵押给戴耘算了?”崔浩疲倦地摇摇头:“不行!”

    白玉心里又疼起来,她不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是这样?她天天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却不了解这个男人内里到底在发生怎样的裂变,无法捕捉,这个男人对她来说,又变成了一个迷,是什么在支撑着这个男人呢?

    “你放心吧,我们马上就会好起来!”崔浩常常地舒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不能退,一退就前功尽弃了,那样我怎么向琛保平交代!阿三一家,我们这么多人,怎么活?”

    林白玉找到崔浩手臂上的输血针眼,握着崔浩的手。

    她不知道说什么,她只能这样握着崔浩,也许这可以给崔浩一点儿温暖:“你命好,遇难成祥,但愿,因为上次的坐牢,你的噩运都过了。”可是,嘴里虽然这么说,她却在心里叹气,好运什么时候能来呢?

    可是,崔浩真的要时来运转了!

    他们的车开到工地门口,就看见一群人站在办公室前的场院里,看水族缸里的乌龟,那乌龟也是争气,在里面上上下下,鹞子翻身,仰天滑翔,还悠然自得地假寐,看得那群人直叫神奇。

    戴耘看见他们回来,兴奋地说,“好多人来看乌龟,新闻有作用!”原来,有人看了电视新闻主动赶过来看房子,现场,戴耘也带了一些金融界的朋友过来。“

    我带几个朋友来买房!我们琛发银行可以来现场办公,给买房的人办贷款!

    刚才已经卖出一套了,是一个华侨老先生,想买房给自己国内的姐姐!他一次付清,你看,这是合同!”

    崔浩和林白玉都兴奋起来,异口同声地喊出来:“真的?”两个人抢过合同来,看了又看,不敢相信,这么快,一单生意就做成了,这是他们第一次从客户那里挣到钱,挣钱的生涯开始了。

    崔浩道:“华侨有买房子的想法,上海人也会有!上海人等国家分房子、拆迁换房子的日子过去了,上海人马上就会意识到国家不可能再分房子给他们了,他们要自己到市场上去买房子了,而这个市场就在我们手里!”

    白玉道:“可是他们等惯了,总以为国家什么都会给。我看华侨是一个路子,港商、台商,我们去找找,还有就是浙江、江苏的农民商人,他们没有等、靠、要的思想,他们有钱置产,一定会想到房子上来!而且我们这是上海的房子!”

    戴耘叹气:“唉!问题一大堆啊!房产证怎么办?产权要给他们吧,现在,我们的房子只有大集体产权,还有,外地人买房来上海,他们户口怎么办?小孩儿上学怎么办?都是问题啊!不过,我们商量过了,大集体产证也可以办贷款!”

    崔浩就说:“产证会解决的,香港20年前就解决了的问题,我们现在解决不了?慢慢都会解决!我就不信,上海人不想要房子!我也不相信上海会永远把外地人拒绝在门外!上海不要发展了,不要人才了?不要资金了?只要上海想发展,接纳外地人就是必然的,只要有外地人来,他们在上海就要住房子。”

    白玉摇摇头:“我们的小命捏在政府手里,政府给政策,让市场活起来,我们有饭吃,老百姓有房子住,政府不给政策,我们没饭吃,老百姓骂政府。”

    崔浩想起那个澳洲太平绅士的话:“政府不可能做所有人的爸爸,他只能做一部分人的爸爸,关键是,政府要放开手里的权力,让市场这个爸爸起作用,让市场这个爸爸给其余的人吃饭、穿衣、住房。”

    这时候,一个小伙子走过来:“崔老板,你们的房子真的能卖?那个工作人员说,你们可以帮我贷款买?”他指指阿三,原来阿三正在那里讲解如何买房,在动员大家出手买楼花,“你们现在买啊,一平方1000,银行还可以贷款,想想,这个房子不保险,银行怎么会借钱给你买?等房子起好了,你们不想要,还可以卖给银行,2000一个平方!”

    崔浩指指正在拔高的大楼:“对!你现在只要付出40%,就能拥有一套高层住房,想想,你这样的年轻人,什么时候能等上单位分房?等到你50岁?用你自己的钱还有银行的钱,自己买,靠自己!”

    年轻人说:“是啊!我要结婚了,我哥哥结婚,我和父母住到了厨房里,今天我刚刚领了结婚证,可是,我在哪里结婚呢?父母还能往哪里去呢?总不能住到大街上吧?我要买,崔总,我现在回去筹5万给你,卖家当,借钱也要把5万拿来,然后那个12万,我一辈子慢慢还!”

    崔浩拍拍那个年轻人的肩膀:“有志气,我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我给你让100元一个平方!算是我给你的结婚礼物!”崔浩对着人群,大声喊道:“各位,今天是这位青年人结婚的大喜日子,我代表我们公司,给这位年轻人让利7000元,他只要拿43000来首付,另外的7000由我们公司支付!这是我们公司给这位年轻人的贺礼!”

    白玉急了,心想这个人刚刚在卖血,这会儿又给人7000,怎么这么没心眼儿?哪来钱啊。她拉拉崔浩的衣角,崔浩转身对她轻声道:“你放心,我有办法,年轻人交43000,我给他开5万的发票,只要银行给他的贷款一下来,我们就有15万了,我们的建筑成本在500一个平方,我们还是挣了三倍!不用怕!”

    人群中又有一个老太太站出:“崔老板,你说话算话,今天领结婚证的都给7000贺礼?那我让我女儿领结婚证去,他们恋爱9年了,都快35了, 就是没房子才没法儿结婚。我今天就把我的年老本给你,他们有房,结婚了,我死也瞑目了!”

    戴耘在边上道:“我们崔总说一不二,他说的,就是我们公司的政策,我们公司就是为大伙儿解决住房问题的,本来就是为老百姓服务的么!”

    人群中就有人说:“你们是政府的公司吧?好啊!现在政府用新办法给我们解决住房了,我们买政府公司的房子 ,也放心了!”

    崔浩心里想,唉!不管什么时候大家都还是相信政府啊!想到自己操作的这个项目,如果有政府背景价值都没法儿评估,也真得考虑一下,找个背景了,上次黄纪良说,要介绍沪北的区领导认识,盘下城建局下属一家公司的事儿,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可能,要是真有那样的机会,自己就包下那家公司,有个背景,什么都好做,要不怎么说这是在中国呢!再说,丝绸厂地皮还有,这两幢建完,完全可以再建4幢!

    白玉有点儿舍不得,拉崔浩。

    崔浩说:“得卖!卖得越快,我们力量就越大,否则,单是我们自己,势单力薄,衙门一个又一个,查起来,我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要是我们房子卖了,老百姓的养命钱在我们这里,我们就保险了。”

    白玉看看阿三,不知道崔浩在说什么,阿三道,“最近几天,来了好几个部门的人,都说要查我们,只有我们卖得好,一查处,这些顾客要保住自己的房子,就和我们捆在一起的,所以,快卖才好。”

    十四

    白玉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扔,拿起崔浩桌上的茶猛喝两口,一面对外面喊,“快进来,快进来!”

    崔浩往外面看看,财务抱着帐本在外面,他招招手,“进来吧!”财务把账本摊在崔浩面前,崔浩看看账本,密密麻麻的,好几页,“你说说,我们到底卖了多少?我们现在有多少钱?”

    白玉神秘地看看阿三,然后又看看崔浩,“崔总!崔老总,你猜猜看?”

    崔浩摇摇头,“我们有多少家底,你最清楚,我不清楚!”他转头看看阿三,“现在,我连我们房子的卖价都不知道,一会儿1500,一会儿1800,一会儿1880,记不住,现在卖价是多少?”

    阿三在墙上的销控表上做记号。这张效控表只有他自己看得懂,有的打三角,有的打勾,有的打圈,有的平涂,打三角的还分颜色,不同的客户进来,他有不同的说辞,一会儿跟人家说,打三角的全是卖掉的,平涂的还在,一会儿跟人家说,打圈的全卖了,打三角的是预定了,总之,他是看人下话,总是让顾客以为,这里的房子已经卖得就剩最后一套了,至于到底卖掉多少,连崔浩也搞不懂。

    白玉说:“现在的价格连我也不清楚,人多就价格高,人少就价格低,明天搞竞买!”

    崔浩问:“什么叫竞买?”

    阿三头也不回地说:“竞买?我叫了十几个临时工,大学生,一对一对地做新婚夫妇,假扮买房客,看到客人要买房子,就和客人抢买,我就不信不能把房价抬起来!”

    崔浩摇摇头:“你这样,不是掉钱眼里去了?顾客还不给你搞死?”

    阿三叹口气:“你说,我们那么真诚地卖房子,就是没人来。现在,我们玩花样,来的人还渐渐多起来了!老实说,我还想提价,现在这些人,哪个不看着我们提价就高兴?只要他们一签合同,就盼我们提价,后来人的价格比他们高,他们就高兴。人啊,就一个字,贱!不过,崔总,你看看,我们是不是停卖,等我们把路修好了,门面做起来了,那个时候,我们卖2500!”

    “那我们现在到底卖多少了?要是有个4千万,能过了现在的难关,暂时停停,也好!”崔浩想,也没看到有多少人来买,估计不会有4千万的。

    没想到,阿三笃定地点点头,“有了!”

    崔浩不敢相信阿三的话,一夜之间,他真的有那么多钱了?他看看白玉,“白玉,你去,把保险箱打开了,让我看看,这些天客人预付的款子,到底有多少?”他把账本还给白玉,我不要这个账本了,我要看现金。他的心跳得厉害,他没想到,他的房子已经卖了4000万,他的成本已经回来了?挣钱这么简单?

    白玉拿了钥匙,把钥匙插进保险箱,然后转动保险箱上的密码,接着,崔浩看见,整整一箱子,里面全是钱!甚至还有美金!白玉问,“崔总,要不要拿出来让你看看?”

    崔浩点点头,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钱。他说:“你全部搬出来,让我看看,我要闻闻钱的味道!”

    白玉开始把钱往崔浩的办公桌上搬,4000多万,一会儿,全部摞在了桌子上,桌上金灿灿的一片,刚刚还显得晦暗邋遢的办公室,突然间明亮起来。崔浩一阵晕眩,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桌上的钱。他匍匐在钱上,深深地呼吸着钱的味道,他觉得,他把钱征服了,可以控制钱。

    这个时候,包工队长进来了,“崔老板,得发工资了 ,你看,工人三个月没领到工资了,再不发,有些人就要走了,我也管不住啊!”

    崔浩抬起头来,看看包工队长,双手热热地泡在钱堆里,不肯离开,他说,“我知道,我欠你们工钱,你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三个月,难为你们了。”他拿起一摞钱,“给你10万,你去发,多下来的,你发给大家做奖金。我崔浩,不亏待和我同甘共苦的兄弟!”

    包工队长一下子眼神儿亮起来,刺泼泼地脱下衣服,一沓一沓地数了钱,兜在衣服里,小心翼翼地包了,拎起来。崔浩突然想起前些天听说他老婆生了的事儿,“你老婆给你生儿子了?”

    包工队长一脸的激动,他从裤带子里掏出几颗水果糖来:“是的,生了一个小子,她嘱咐我给你送糖果,我想来想去,也不敢给您送来,怕您瞧不上呢!”

    崔浩接了糖果,剥开,放进嘴里,又把其余的分给戴耘、白玉,阿三给大家送饭来:“怎么突然有糖吃?”

    包工队长嘿嘿笑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老婆生了!”

    阿三说:“那你得回家,看看你老婆,女人生孩子,可是大事儿,哪里知道女人生孩子的苦,只懂享受,连生孩子都不回去看!我当初老婆生孩子,晚回去了一天,被老婆骂了几年!”

    白玉就笑:“好像你生过孩子似的!”她又转身对包公队长,“你是该回去看看!”

    包工队长搓搓手,显得瑟缩了:“唉!这不是工地上忙么!再说,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路费也没有!空手怎么回去啊!”

    崔浩从桌子上拿起500块钱,递给包工队长:“难为你了。这个是我们公司给你的贺礼,也是你的奖金,你拿了给嫂子送回去!”

    “哎!我明天就回去一趟,您真是好人啊,我老婆生完孩子,奶水不足,我又没钱寄回去, 这回好了,我可以买奶粉回去了,上海的奶粉质量好!”包工队长感激地说:“崔老板,您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啊,谢谢,谢谢!”说着,连连鞠躬,走了出去!

    崔浩看着包工队长走出去,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

    白玉道:“也是我们不好,这么长时间没发人家工资,人家都是等着吃饭的,你看看!那些都是穷苦人。你上次还让黄纪良抓他们,你不发工资,他们吃什么,上次听说,他们连买上厕所的手纸钱都没有!”

    崔浩一边把钱往保险箱里放,一边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苦?我去工棚看过,漏雨,漏风,24个人一间棚子,一天三顿,除了米饭就是白菜帮子,两天才有一顿白肉,我问那个烧菜的,怎么不把肉烧烧烂,红烧什么的,他说,‘肉得白烧,吃了耐饥,感觉过瘾’,工地上就这么点儿钱,要是红烧,哪够吃啊!唉,我也是人啊。要是真的挣了钱,我一定给他们多发奖金,让他们回家好好孝顺父母,抚养孩子。”

    白玉说:“你还不知道呢吧?那个大师傅,阿三每个月偷偷塞给他三百块钱封口费,那个白肉的烧法,是阿三教给他的,要他先用盐水烧,八成熟,然后,捞出来用冷油拌,拌完乘肉还是热的时候,再浇冷水激。”

    阿三拉拉白玉,小声说:“别说了。我也是没法,工地上人多,都是青壮年,又干力气活儿,要真让他们吃,一个人一天一斤肉都不够啊!”

    崔浩看看阿三:“是不是这样的肉端上桌,人就不敢多吃了?”

    白玉接口道:“你想想啊,面上积了一层冷油的肉,谁敢吃第二筷?胃受得了吗?阿三是为你守财啊!”

    崔浩不说话,拿了一沓钱,给白玉,“想办法,让大家吃好点儿!”

    几个人正说着,门口有人敲门,白玉开门,一大簇鲜花从门外递进来,“林白玉小姐在吗?”

    林白玉一怔,“怎么?这年月还有人这么浪漫,来送花,今天又是什么日子?”

    崔浩看看那一簇鲜花,不知道哪来的不快,“有些人,招蜂惹蝶,哪管什么日子,说来就来呗!”

    林白玉瞪了崔浩一眼:“你有那么一点儿浪漫的细胞,就好了,鲜花,表示爱情,你会不会,你只会送花椰菜!”

    玉箫燕打电话来:“崔浩,该出发了。”

    崔浩一下子想不起来,要出发去哪儿,他被金灿灿的钱和林白玉的花弄得有点儿醒不过来,问道:“出发?”“我帮你约了戚华区长,时间差不多了。”玉箫燕提醒他。崔浩捶捶头,“真是高兴过头了,连跟区长的约见,都忘记了!”,他对白玉道,“带上那束花,正好送给区长,代表禾田学校的学生家长,感谢区长为学生排忧解困!”

    林白玉听说要把自己的花送出去,不乐意了,“凭什么?这是我的花!”

    崔浩不理白玉:“你的花,当然是你的,但是,我们算价钱给你,将来成立新公司,你做总经理,你控股,一束花,换一家公司,干不干?”

    林白玉撇撇嘴,竟自抱着花,在桌上摆来摆去。崔浩走过来,一把抱了花:“还是我来帮你决定,一束花,买一家公司,合算!”不待白玉反应过来,和戴耘两个人先出门了。林白玉追出来,“你们男人,一点儿都不懂感情,就知道钱钱钱,钱有什么用?女人要的是感情!”

    崔浩说:“好!你说的,你不要钱,那就把花送给我们!”崔浩走得很快,林白玉只能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她气哼哼地说:“不行,你抢我的花,哪有这个道理,我要钱的,你说给,我为什么不要,戴耘,你要作证,将来新公司我控股,我是总经理,是老板!”

    阿三笑嘻嘻地说:“那个公司啊,是空壳公司,除了债务,什么也没有,你每天就是和债主打交道,这种公司的总经理,我们都叫她压债夫人!”说着,阿三哈哈地笑起来,林白玉不解地问:“那你不要了?不要股份?”阿三说:“我不要股份,我只要200万!”崔浩把阿三的话记在脑子里,他对阿三说:“好!将来一定给你200万!”他看看白玉,用手搂搂她,“跟着我,跟我干,我让你富有,成为天下最富有的人!哪怕是压债夫人!”阿三道:“200万,不是我自己拿,我用它做售楼宣传,做广告,剩下的,我们就提价!崔浩,跟着你我就满足了,我不要钱,我只求我们兄弟能在一起,一起做事儿!”

    到了区里,戚区长已经在 等他们了,区长45、6岁的样子,留着齐耳短发,穿着灰色西装套裙,戚区长的办公室是一个套间,外间的茶几上已经放好了茶杯。崔浩进去,看到那些放了茶叶的茶杯,心里不禁对戚区长有了一份好感。

    戚区长看林白玉手里抱着花,惊奇起来,“你们还给我带花?这可是我收到的最奇特的礼物!”

    林白玉说:“不是我的花,是禾田小学一位学生家长的,她听说我要来见你,托我带给你的,你看,我一路抱过来,就怕折损了。”林白玉按照崔浩的思路,编了一套说辞。

    戚区长让秘书接了花,脸色凝重,“是我们政府没尽到责任啊,听说,那里出了好几起车祸,我很痛心,我们没做好工作。”

    崔浩道:“我们就是为这个事儿来的,我们公司虽然小,但是,也算是挣到了一点儿钱,我们希望为区里做点儿贡献!我们想捐路!我们知道区里有难处,要上报,要等批示,不容易立即就办!交给我们公司,我们捐,就容易多了。”

    “上头批评下来,下面牢骚上来,我这个区长夹在中间,累啊!”戚区长看看崔浩。

    “以后区长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只要说一声,我们一定尽力!”崔浩道。

    “你们不错,急人所急,不过,在商言商,我看你们也需要回报吧,你们说,需要什么,我能做到的,我尽量!我和黄纪良局长,是朋友,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崔浩想戚区长不愧是领导,明明是箫燕和她儿子安排的见面,她却只提黄纪良,公是公,私是私,这个女人不简单,我来这里对她却一无所知,而她却已经暗暗地了解过我,甚至知道我和黄纪良的关系,到底是做官的,在她面前,崔浩感到自己已经先失一招了,也许,她对我们在禾田小学之事上做的手脚,也是了如指掌的吧,不过,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得做下去了,崔浩说:“我们不急,这条路开出来,对我们的项目本来就有好处,我们真心诚意地要捐这条路!再说,我在那里生活了10年了,我也希望那里有个改变,由我来改变它,我很高兴!”

    戚区长看看崔浩:“崔总,不错!我欣赏你这一点。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来,我自然不能让你空手回去。你们还没有注册房地产公司。这样吧,我们区房地局下面有个公司,叫丝宝市政工程公司,连年亏损,现在只有一个空壳子了。你们去做吧!把它干好。我跟他们局长打招呼!这个公司,我们可以做成改制的试点单位,你们可以参与,不要你们钱,你们技术和项目入股,给你们51%股权,我只有一个要求,人一个都不能裁,还要养好他们,项目,马上就有,市里刚刚开了会,北面要发展,沪北,要往北,不能锁在不夜城地区了,沿着共和新路一路往北,要造地铁,要开发中高档楼盘和商贸区、工业区。”

    崔浩看着区长:“区长,您支持,我们一定会出成绩。您放心,我们想过,岳水路,以后会成为沪北一纵二横里面的最重要的一条,它在内环和中环之间,现在,它的确是太小了,车流拥挤……”

    不待崔浩说完,戚区长就插话了:“你们啊,比我想的要鬼,原来已经瞄准了我的地盘了,可以,关键是融资能力,你们要考虑这个问题!以后,政府说话不如银行啦,他们是大头,他们支持谁,政府就支持谁啊!”戚区长不等崔浩回复,接着说,“不过,你们的资历还是轻了一点,我看,你们还是让刘学博刘厂长挂帅!”

    崔浩点头,心里在想,是不是戚区长和刘学博是老交情。

    “可是再怎么说,银行也是政府的银行不是,他们都还得听您的啊!”白玉插话道,白玉对人事不敏感,对钱敏感。崔浩是对人和钱都敏感。戚区长看在眼里。

    戚区长摇摇头:“要有超前意识,以后政府也要遵守市场规则,要做市场监督员,而不是参与者。你们是年轻人,脑子要更开放,更灵活,步子要大,只要是对人民有利的事儿,就去做。上海人需要房子啊,政府欠上海人民的。”

    戚华请他们喝茶,“今天特地让人拿了点儿台湾乌龙来,台湾乌龙源于福建,但是和福建乌龙比,又有创新,好东西啊,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那里看看,想想,一个国家的,却不能去!”她娴熟地洗茶,给每位斟上。“台湾乌龙茶的白毫多,茶叶是铜褐色的,你们看看,汤色是橙红的。”

    崔浩道:“台湾第一次种茶是1810年,福建茶商把茶籽带到台湾,茶叶第一次大量出口是1858年,英商杜德载13万斤茶直航美国,此后Formosa茶名扬四海。”

    戚华听崔浩说茶,心里有些吃惊,这个人不简单,强闻博记,如此清晰的数字记忆,人名记忆,时间记忆,奇人,“哦?没想到,你对茶这么了解!这样的故事,我们中国不少啊,一个大商人,振兴一个大行业!造福一方水土、一代人。我们现在改革开放,正是用人的时候,你们从商,一定能给我们的经济建设做出重大贡献!”

    崔浩道:“我祖父曾经非常喜欢茶业,闲时看过一点儿这方面的书!”

    正聊着,崔浩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按了接听,手机里传来玉箫燕的声音,“崔浩,你在哪儿,怎么不接我电话?你们见面完了吗?”崔浩看看表,下午4点,这个玉箫燕,他捂住嘴,小声道:“这会儿我和戚区长在谈话呢!回头我给你回电。”箫燕那头不依不饶,“过河拆桥!我帮你联系的,你现在就不理我啦?”不待崔浩回答,戚区长道:“让她上来吧,是我约她的,我要看看,你这个妹妹,是什么人,能把我儿子搞定!”

    崔浩便对着电话吩咐箫燕到饭店等他们!

    戚区长说:“今天我还请了黄纪良,我让司机在下面等着了,我们去吧,再晚,恐怕他就要等急了!”

    一行人下来,到楼下,玉箫燕已经等在那里了,崔浩这才知道箫燕鬼,她穿着黑色高跟鞋,浅灰色裙子,上衣是银灰的小夹袄,的确是明艳照人,看见崔浩下台阶,她迎上来,“崔哥!你不过来,我就来看你了!我好吧?我们一起吃饭!”

    崔浩苦笑:“唉呀!有你这样妹妹,我要被折腾死的!”

    林白玉看玉箫燕的样子,过来挽了她,拉她到一边,然后笑着讥讽崔浩:“崔浩,你让妹妹没饭吃,这可不好!”

    戚区长招招手,对玉箫燕道:“来来,箫燕,到我这里来!”

    玉箫燕脱了林白玉的手,跑到戚区长身边,挽着她的手,头在戚区长身上蹭了一下,“阿姨,还是你对我好,不像他们,连饭也不给我吃。”戚区长侧身看看玉箫燕,又用左手拍拍玉箫燕的肩膀,“放心,这么好的女孩,谁敢不对你好,我批评他,今天,阿姨请客,一定让你吃好。”

    正在这个时候,崔浩的电话响了,是黄纪良的,黄纪良声音低沉:“崔浩,你帮我请戚区长吃饭,我来不了了,我这里出了点儿事儿!”

    崔浩也没太在意,说:“你先忙!我们边吃边等,你争取过来!”

    黄纪良好一会儿才说:“今天恐怕来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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