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郭芳莉撮起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地吹着：“轻一点，孩子刚睡。”
江少伟这才发现小雷已睡在床上。他惊异地问：“怎么？你把孩子领回来了？”
郭芳莉眼圈红了，悲痛地回答：“陆汉民的妻子去世了，死于癌症复发……医生说，她太辛苦了，手术后原应静卧休养的，可她却帮人带孩子……”
“啊？”江少伟如雷惊耳：“今天，汉民还在上班……我……”
“别说了，我全知道了……汉民是个好人，他承受了旁人不能承受的重负。”
“我……，真浑啊！我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我冤屈他了！”江少伟痛苦极了。
“少伟，别难过了。”郭芳莉安慰他说，“汉民会振作起来的，他对我说，他要去写小说，他要用小说来为改革呐喊！”
“是的，他会找到一条体现他价值的路的。可我，却变成孤家寡人了……”江少伟伤感得说不下去了。
郭芳莉凝视着自己的偶像，真不敢相信他会如此悲观。她站起身走近江少伟，温柔地说：“少伟，你千万不能失去自信啊！理解和谅解你的人，是有的。”
江少伟悲怆地摇着头：“事实证明，人们并不谅解我，反而都抛弃了我。芳莉，最终，你也会抛弃我的。真的，我有预感……”说着，他抬起头，眼泪盈眶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郭芳莉，露出一副乞求的神色。
郭芳莉大为动情，霎时，她也热泪盈眶：“不，不！少伟，我不离开你。无论你成败与否，我，我绝不改初衷！”
“哦，芳莉，你是我的避风港，更是我的加油站。芳莉！”江少伟慢慢地站直身子，抖抖地伸出双臂。
郭芳莉两颊绯红，慢慢地，倾倒在江少伟的怀里，头埋在他的胸前，无声地啜泣起来：“少伟，我们都在寻找，寻找自身的价值，好累好累。可悲，的是，现实使我们感到分外茫然，我看不到自己的岗位了。”
江少伟用手抚摸着她的秀发，缓慢坚定地说：“纵然是一片迷雾，我也要走下去。我知道，我也许会撞得头破血流，甚至会身败名裂，但我的心仍然平静如水。我可以告慰自己，我曾经不懈地奋斗过……”
郭芳莉仰起满是泪痕的俏脸，幽幽地诉道：“少伟，我理解你，如果不让你奋斗，你会痛苦一生的。少伟，只要你喜欢我，我什么都不在乎。少伟，吻我……”她闭上了眼睛。
江少伟紧紧地搂住郭芳莉，他俯下脸，发疯般热烈地吻着郭芳莉。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热烈地吻着异性，即便是对与他一起生活过了多年的陈曙云，他也没这样热烈过。
郭芳莉瘫倒在江少伟的怀里，一股被爱的幸福感似电流一般直通她的全身。
然而，高傲这个精灵，又猛然钻进了江少伟的身躯，仿佛他在，姑娘面前不是求爱者，而是一位满脸胡渣、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这反差是多么强烈！他霎时清醒过来，理智，在他的心中复苏，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不配得到郭芳莉的爱情。更何况，他的前程莫测，未来的路上充满了荆棘，自己既然爱郭芳莉，那就要为她的幸福着想，不该得到的东西，还是勇敢地舍弃吧！一想到这里，江少伟的心里无比地酸楚和痛苦，他双手捂住那削瘦的脸庞，失声哭了起来。
哭声把郭芳莉从爱河里唤了回来，她站起来，似乎明白了江少伟的心思。她平静地说：“我不在乎外在的东西，少伟，任何物质的东西，都不能来衡量一个姑娘的真情。我想，我们明天就去登记结婚吧。”
江少伟的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为了郭芳莉的幸福，从明天起，就逐渐疏远她。于是，他哽咽着说：“芳莉，请等一段时间吧，其实……我……”他停顿了好长时间，才接着说：“我会正确处理我们的关系的，请你理解我。”
江少伟用转产生产乳胶手套的办法来挽救公司的危局，胜负与否，就押在了时间上。谁早出高质低价的产品，谁就能占领市场，而落后者其后果不堪设想，因为市场的需求量毕竟有限。
江少伟是这样安排的：先行生产样品，然后寻找客户。这类客户在即将举办的工业展销会上肯定能找到。关键是样品必须进入展销会，有了客户，再按客户的需求量投入生产。这个权宜之计，本来是可行的。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人们的意料，使江少伟错过最后一个机会的，竟发生在谁也没想到的设备问题上。
当初，腾飞公司定购生产手套的设备时，讲定款到提货。但筹集好款子派赵尚武去提货时，对方提出要另付百分之二的费用，而且不开发票。这在腾飞公司是严重违反财务制度的，赵尚武只得上报马总经理。马总经理因为建造新车间一再追加费用，加上工程质量问题而受到上级部门的追查，所以这次他的原则性又强了，坚决不同意付发票以外的费用，并严厉地批评了江少伟，决不能在这个问题上有任何迁就。
没有设备，生产计划只得无限制地往后拖。江少伟一下子蔫了下去，他感到自己精疲力尽，人们再也看不到他往日的那股咤叱风云、纵横驰骋的气势了。再也听不见他过去的那种潇洒谈笑，慷慨激昂的丰姿了。
离展销会的时间越来越近，可是生产计划却无法安排，腾飞公司又开始了更大规模的停工。职工们看到入股分红已成泡影，经济效益大大下降，于是，江少伟成了众矢之的，抱怨声，骂声蜂涌而起……
就在这经济危机、信任危机严重地笼罩着腾飞公司的时刻，一个更严重、更可怕的消息传来：西德休斯公司已经就腾飞公司违约一事，向斯德哥尔摩的“国际商业法庭”上告了。在商品经济的领域里，原本就是这样的冷峻与无情。
在这非常时期，那位聪明的郑捷林到哪里去了呢？他已脚底抹油，通过各种社会关系，准备步朱世杰的后尘，自费到日本留学去。
起先，郑捷林还朝思暮想要登上总经理的宝座。现在他不想了，因为腾飞公司已成了千疮百孔的破船，随时都会沉没；而他的口袋里钱已多得不可计数，在国外银行里已有大笔存款，何不留洋自得其乐！
正当江少伟焦头烂额，一筹莫展的时候，郑捷林已悄悄地取得了出国护照，只等着签证了。他计划把日本当做第一站，待站住脚后，再去美国或欧洲，这样，在国外当个有钱的老板，也不枉人生一场。唯一使他遗憾的是，他没能占有郭芳莉这个漂亮的尤物。
在江少伟的百般努力下，腾飞公司终于生产出了第一批产品。江少伟马上和展销会的组委会联系，然而，展销会已经接近尾声，该成交的都已成交，该回去的客商早已回去，所剩客户已寥寥无几，再也无人来问津他的手套了。
江少伟立即采用朱世杰的老办法，向国际上的几个大咨询公司询问手套市场。所得结果不是令他沮丧，而是令他绝望：国际市场上乳胶手套已呈饱和，目前价格猛跌。
江少伟的最后一次拼搏，终于以失败告终。
由于债台高筑，经营失策，显赫一时的腾飞公司集团终于宣告破产。在宣告破产的前夕，马总经理终因身体不好，长期卧病而体面地离休了。同时，江少伟接到了上级发来的免去他一切职务的通知，并要他待在公司里，接受局里派来的调查组的审查。腾飞公司终于折断了翅膀，淹没在商品经济的汪洋大海里，从此便从上海滩上消声匿迹了。
斯德哥尔摩国际商业法庭发来的传讯，最早引起了局里派来的调查组的注意，因为这件事是腾飞公司破产的起因。于是，焦点便集中到了吴啸仁身上。调查组派出精悍人员，风尘仆仆地南下广州，一查下来，吴啸仁在那里接受了许多不义之财，并与当地车站的某些人勾结在一起，共同以“车皮紧张”为由，勒索腾飞公司。这样，自然更要查他的日本之行了。
通过追查，调查组发现：吴啸仁受贿渎职的背后，处处有郑捷林的影子。调查组当机立断，马上把情况上报给检察院，提请他们立案侦察……
郑捷林也深知情况不妙，他简直象热锅上的蚂蚁，拼命四出活动，以求尽快获得签证，好一走了之。他不惜动用巨款，去贿赂有关部门的负责人。究竟是他得逞？还是检察院得手？因在写此文时还未有结果，所以不敢妄下结论。
腾飞公司集团终于破产的消息传到了陆汉民的耳朵里，这位无比坚强的男子汉也禁不住掩面痛哭起来，他既恨郑捷林之流贪赃枉法、弄奸误事、祸害无辜，又痛惜江少伟之辈骄躁用事、独断专行，闹得事败功溃，不可收拾。最后，不得不交待一下：西德休斯公司一面在国际商业法庭上和腾飞公司打官司，一面却以高薪来聘请江少伟到他们的公司去任职，为此博格先生还亲自来到上海。当博格的轿车在弯弯曲曲的弄堂里作乌龟爬到江少伟家门口时，江少伟正弯着腰，手里拿着一把比济公和尚的扇子还要破旧的扇子在生煤球炉。博格先生还以为他在搞科学实验呢，当弄明白江少伟是为了煮饭时，他愣住了，直到今天，他还不清楚江少伟是不是在开玩笑。
几个月后，在新建成的上海火车站，一辆北上的列车，响起了就要启动的铃声。这时，一扇紧闭的车窗被一双有力的手托起，露出一大一小两张脸。
“爸爸：我们上哪儿去呀？”儿子问。
“去东北，那是我们新的家。”父亲若有所思地回答。
“去干什么呀？”
“去干爸爸没干完的事业。”
“还回来吗？”
“……不知道”
“爸爸：你哭了？”
“……还记得奶奶常唱的那支歌吗？星儿闪闪，月儿弯弯，宝宝，宝宝快回来……”
“嗯还有呢。‘梦里上了月牙船，低头望家园’……”
“好孩子，唱得真好……”
“爸爸你在想谁呢？”
“……爸爸在想，想一个很可爱的……阿姨。”
这时，火车一阵晃动，“呜”的一声，开动了。
忽然，背后传来了，一声恨恨的呼唤：“少伟，你……你真狠心！”
江少伟蓦地回头：“啊！芳莉，你……”
郭芳莉一把抱起孩子，在孩子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下。眼泪汪汪地指责道：“你受聘到东北去工作，为何不告诉我？若不是陆汉民告诉我……我……我恨死你了……”说着，不顾车厢里的目光，止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江少伟低下头，小声说：“芳韵，原谅我……我也不好受……只是前途坎坷，我不想让你……”
“我不管！我不要听！不要听！”
“你想……”
“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跟着你，哪怕是天涯海角……这辈子……你别想甩了我！”
“芳莉！……好芳莉……”
“呜——”一声汽笛长鸣，火车沿着它的轨迹，在广袤数千里的土地上飞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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