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人类-他人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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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诃夫不会把这些写进剧中吧,生老病死,悲欢爱恨,悬念离奇,大彻大悟,都只是他的背景音乐。平静的生,在暗涌中继续。

    ◆

    省话剧团开会,通报今年要排的新戏。说是新戏,哪有新戏,别说那些在世界各地演了几十年几百年的经典剧目,就连作为政治任务派下来的主旋律,也不过是把上届的赞歌改改字再唱一回。听到自己被分配在《海鸥》剧组,李奈有些想笑,谁看啊?要不是那些全国巡演的先锋戏剧和新兴喜剧团,这个城市的人恐怕都忘了有他们这个剧院了。排契诃夫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不知道是谁脑子抽了想出的主意。她坐在剧场前排角落,看着一只蜘蛛从幕布一角垂下来,丝闪闪发亮,像她脖子上那条极细的铂金细链。

    凭剧组这些人的水平,不管排什么,无非都是照本宣科,再好看的葫芦最后也得画成瓢。她暗自琢磨团里是会安排她饰演神经质的女演员阿尔卡津娜,还是盲目的乡村女孩尼娜。李奈喜欢演戏,这一点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可那些人不知道,相比于塑造饱满的人物,她其实更喜欢站在舞台中央被照亮的感觉。

    ◇

    露姨做了李奈爱吃的豆腐酿肉和炸鱼,李奈倒是高兴,但难免又惹得李长城和隋晓梅不悦。李长城嫌这些菜胆固醇高,他只能看着嘴馋,隋晓梅则是觉得露姨为这俩菜忙活一下午,别的活儿都干不了,厨房里还一团油烟,烦气得很。露姨一头笑着给李长城再端上一凉一热两样青菜,一头手脚不停地去打扫,李奈是她带大的,没法不疼。

    父母照例说着些李奈从不试图理解的事,哪个部门的人事变动会对他们公司造成什么影响,哪位大区总裁来了,要进行什么样的招待。她默默吃完,借口要找剧本离席。拐进自己房间的时候,听见隋晓梅一声悠扬的叹息。

    李奈去楼上浇了一遍花,让露姨帮她找出上学时用的剧本,找出《海鸥》那本。露姨拖出一个纸盒,按标签把那一册找出来,用袖口擦了擦封面才递给她。李奈打开剧本,想起大学的日子,就听不见露姨在旁边说什么了。露姨也不太在意,她曾说讲话是她干活的习惯,旁边没人也讲,就跟他们学生做作业听歌一样。

    书里夹着一张拍立得,由于曝光太过,只能影影绰绰看出是在排练室,几个人努力凑到镜头框里。排练的时候李奈总是抢手的,她气质冷淡,一动一静都文艺兮兮的,有她的戏,就和那些在台上打耳刮子磕头大哭的戏区别开了。可李奈没能靠这个特点红起来,别的同学接了影视剧广告,她不急,别的同学出去认识圈里人,她不屑,别的同学考上院团、留学或者任教,她觉得没意思,蹉跎到最后,她的集体户口在毕业那天被打回了原籍。

    李长城给她在北京找了娱乐公司的工作,李奈不干,非要演戏,连群演都要做,荒郊野外的剧组都敢跟,这下隋晓梅不愿意了,找人把她押回去,安排她进了省话剧团。演吧,在家门口演,看你能演出什么名堂。

    李奈什么名堂都没有演出来,心气儿也没了。毕业五年的时候同学聚会,她又回了趟北京。同学里有几个已经很有些名气了,有的还开了服装品牌和饭店,这聚会就在一个男同学的店里举办。男同学在一片珠光宝气里朝李奈看过来,又钦佩又深情地说:“你们看,只有李奈没变样,还跟朵小雏菊花似的。”李奈穿着棉麻的衣服,戴银首饰,没有新闻,也不传八卦,那些昂贵的大牌她也不是不喜欢,但打扮成这样,风格就掩饰了穷。其他人对男同学的话都表赞同,不少人接风讲起当年对她的暗恋,甚至包括一个现如今影视歌三栖的女明星。

    事后当然是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他们建了一个微信群,如今又过了三年,除了谁的作品上映,或是中秋春节,那个群从来不响。李奈会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聚在一起,在某个颁奖典礼或者秀场。“知道你爱静,不喜欢那些场合。”偶尔有人向她这样解释。

    李奈感觉到露姨坐在她身旁,回过神来。露姨拿了一把小剪刀,垫上手指护着,沿着发根给李奈剪下两根白发。她总说不能拔,拔一根长十根。李奈笑着反驳她:“毛囊还会算数吗?”露姨把两根白头发绕在手指上看,好像她种的花开败了似的。李奈见她站着不动,手上的书总看不进去,直言让她回去休息,露姨忙答应着走了,刚关上门又开了条缝,让李奈还要什么就跟她讲,她爸妈这几天要接待贵客,顾不上她。

    ◇

    李奈早上又把词顺了一遍,对着镜子调整了几个表情和姿态,觉得一老一小两个女主角,她都能演得漂亮。没想到去了被安排成了玛霞,管家的女儿,暗恋男主角康斯坦丁不成,嫁给了让她厌弃的备胎,总也不快乐的那个女人。

    导演叫温奇,人是清秀的,不知为何坚持留着毛刺刺的长发,手心总湿着,一被他拉住胳膊,李奈就恨不得截肢。

    伊莉娜·尼古拉耶芙娜·阿尔卡津娜和尼娜·米还洛芙娜·扎烈奇纳雅连各自的名字都念不顺,闹着导演要汉化了演,改成民国时候的电影演员和富家小姐,还能穿旗袍。温奇没同意,两人撒着娇,嘻嘻哈哈地接了剧本,去休息室背词了,想必一会儿你就能看到她们和剧本的合影出现在朋友圈。其余的人就地摊开剧本,拿出早餐边吃边看,后台顿时被油腻的味道充斥。

    温奇拿着打印版的剧本朝李奈走来,李奈转身走开,掏出包里的剧本朝后面晃晃。

    为什么要她演玛霞?一个不敢把心事告诉父亲,宁愿跟母亲的单恋对象谈心的人,一个靠闻鼻烟才能镇定的少女,一个爱情的乞丐。听起来也许很有些精彩,可李奈耿耿于怀的是,她让人想到玛霞吗?寒微平凡,却有着小姐一样不合时宜哀愁的人。

    “美德威坚科:您为什么总是穿黑衣服?”

    “玛霞:这是给我的生活戴孝。我倒霉嘛。”

    这段话曾经被一些自认为文艺的女青年援引,作为自己品位的注脚,仿佛悲观一定是美的,远离了世俗烟火。李奈却觉得这是契诃夫对玛霞矫情的戏谑——“就你还整这一出呢”那种。

    李奈知道演员就是要什么都得能演,她会不加抗争地接受,也会自然而然地不服。她看到那几个演员吃完饭,便去跟扮演她父母、丈夫和医生的人打了招呼,爱牲口胜过家人和主人的父亲,穷困软弱的教员丈夫,哀求医生多恩带她私奔的母亲……她习惯性地把他们对号入座,同时想象对方也正在这样丈量她与角色的距离。

    温奇问她是否愿意演B组的尼娜,李奈翻了一个自己都感觉到的白眼,当然不愿意。当了B组的尼娜,不但要下更多的功夫,还难免要盼着A组的扮演者出状况。李奈不想当这样的替补,这比配角还要可悲多了。温奇叫了大家集合,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思路。演多恩的老演员拿出笔记本和老花镜记录着,李奈的目光停在阿尔卡津娜留在外卖咖啡杯口的红唇印上,又出神了。

    ◇

    李奈回家之前接到电话,让她到家先换衣服再到饭厅来,有客人。她借口排练不回去吃饭,隋晓梅扣了电话,不一会儿又打回来,说李长城替她请假了。李奈没法指责她说谎,如果她真的让李长城打了电话,反倒要请他们原谅了。

    她进门推开露姨递上来的见客衣服,把包递给她,直接循着笑声去了。和她父母吃饭的是个儒雅的男人,不像李长城他们那圈人,不是穿着寿衣挂满了木制品,就是套着大码运动装,寻得一种穿成这样就活力四射的错觉。这个叫唐远的男人身上是挺直却不夸张的西装,见她进来就礼貌地起身,眼角的细纹在微笑中堆积起来。

    李奈被安排到唐远旁边,露姨重新上了几个菜。唐远摸了摸刚才的汤碗,请露姨再给李奈热一热,因为刚才隋晓梅说过女儿胃不好。李奈试图分辨这明显的示好有何来意,对方却已经转回她落座前的话题。李奈踏空了一脚,倒是被勾起了好奇。唐远跟李长城说着话,像是没注意她似的,可她想要什么的时候,他却眼观六路,总能先一步把东西递到她手边。

    在隋晓梅有意无意的撺掇下,李奈在餐后演奏了两曲钢琴。等到李长城让李奈单独送客的时候,她终于确定这是为她安排的相亲。关于李奈的私人生活,李长城和隋晓梅从来不过多过问,去年即将满三十周岁的时候,李奈曾经忐忑过几天,父母在婚恋这件事上没有过逼问或催促,是她对他们唯一的感激。

    而玛霞的父母,只会让她难堪。在牲畜问题上寸步不让,不惜让主人生气,让女婿丢脸的沙木拉耶夫,从来不关心她们母女。可怜的母亲波里娜,跟她一样爱着不爱她的人,被无望折磨成鞋底的泥。

    李奈胡思乱想的时候,唐远并未打断。

    “什么时候演?”

    “嗯?”

    “他们说你在排新戏了,提前告诉我,不管人在不在,花还是要到的。”唐远掏出手机,她摸了摸裙子上不存在的口袋,抱歉地看着他手机上一闪一闪的扫码页面。

    “没事,我能找到你。”没等李奈报出自己的号码,唐远钻进了车子,开窗跟她告别。

    李奈觉得又踏空了一步,她理应反感这未经她同意的会面,对方应当是个讨厌的人,是个值得吐槽的奇葩,或者两人刚开始互相看不惯,继而在逃不开的会面中爱上彼此,总之,这与她想象中的相亲大相径庭。李奈回去后直接上楼钻进了自己房间,隋晓梅也没有叫住她。

    ◇

    一直到李奈成为唐远的女友,李长城和隋晓梅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好奇。恍惚中李奈动摇了原来的念头,也许父母根本没有撮合他们的那层意思,这倒让她脸好好烫了一会儿。

    李奈缓慢地体会着恋爱,这是她进入三十岁之后的第一次恋爱,是她作为成熟女人的初恋。她跟自己打好了招呼,如果没有以往恋爱的甜蜜和揪心,很可能不是唐远的问题,而是她本身变了。可没想到,这种陌生感反倒让她兴奋起来,像是训练有素的两只动物被扔到了角斗场,李奈的身心都开始摩拳擦掌。

    唐远对她的好,有些太对号入座了,她喜欢什么样的话题和礼物,讨厌什么样的菜肴和习惯,他知道得过于清楚。仔细想来他的举动都算不上追求,好像只是他的礼貌和馈赠。李奈知道这些了解要么是从她微博微信看的,要么问了她父母,总之是抄了近道,没有真的走心。她也着意找起他的好恶,然而他的社交软件上空空如也,所有头像都用着跟他的百科介绍一样的照片,连采访也是千篇一律的专业讨论,对他的生活绝不涉及。李奈没法做到这方面的段位相当,就干脆不做,她一时热情,一时神秘,在收到他的好意时表达感谢,却并不因这份殷勤的准确率吃惊。没几天她发现唐远对她的态度认真起来,带着这份小得意,她上班的心态都好了很多。

    阿尔卡津娜演不好,李奈看着她洋相百出,见温奇没看见似的,于是也不吭声,任由他们排去。演教员的人病了,温奇临时替班,李奈毫不费力就把那种嫌弃和不得不相对的无奈演得真真的,看完排练录像,意中人都夸她,好笑极了。

    晚饭的时候李长城随口说李奈该跟着露姨学学做菜,有些事就差一顿饭就能定下来了。李奈被扑灭的疑窦又起,她到底还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吧。餐桌上只剩下各自的咀嚼声,隋晓梅没有附和,只顾给李长城夹菜。李奈一赌气,说她要搬去跟唐远住了,不需要再靠做菜定下来。

    李长城吃完嘴里那口才答:“我们知道,下午唐远打过电话了,说他那离你们剧院也近,搬过去方便。我和你妈都同意了。”

    李奈的心在刚才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在狂跳,一听这话腾地慢了一拍,猛然的停顿让她胸口一痛。

    她自以为这是个险招,为了让两人露出点端倪说了这么一句,还不知如何收拾,没想到唐远竟瞒着她来了这么一出。她只好接了招往下演,饭一吃完就上楼给唐远打了过去。

    唐远还在工作,本是想告诉她等会儿再谈,谁料接起电话就被臭骂了一顿,只好出了会议室。等李奈宣泄完,温言让她等着。

    扣下电话李奈的愤怒忽然消失了,不是平息,而是凭空消失。她好像一下子能为他想出一千条理由。他当然应该和她父母先商量,他总归是他们二人的朋友和合作伙伴,在他的境地,应该很难因为爱意的冲动造成不知涉及多少人的损失,这并不等同于忽略她的意愿。李奈焦虑地咬着指甲,等着电话里的一场风暴。可唐远直接开来了她家,递上了一串钥匙。

    “屋子收拾好了,如果你不愿搬,随时去住住也可以。”

    李奈接过钥匙,叫住露姨。

    “帮我收拾收拾东西吧。”

    ◇

    露姨收着收着就掉下泪来,李奈每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恋爱在家里宣布,露姨总率先紧张,她感情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露姨也最先知道。李奈想起露姨刚来她家做事的时候,是被她叫作露露姨的。后来露姨年岁渐长,又有了儿子,就让李奈改口,说露露是姑娘名字,再叫着怪羞的。

    露姨两天回家住一晚,她老公是个话痨。据露姨说,他们儿子也不爱说话,一家的话都让华叔一个人说了。露姨跟老公吵过为数不多的几场架,其中还有一回是为了李奈。那次华叔看着娱乐新闻跟儿子说艺术院校的女生为了红有多不要脸,这样的女孩可不能要。露姨跟他掰扯:“不学艺术的就没有这样人了?就是长得没人家好看,本钱没人家多,干了也没人给她们登报纸呗。还不能要,你想要人家还得看得上你呢!”

    老公嫌露姨当着儿子驳了他的面子,跟她吵起来。露姨哭着找李奈来了:“一样爹妈还养百样的儿女呢,说事就说事,最烦捎带别人。”李奈哄着露姨,说没觉得叔叔捎带谁了,就是看个报扯闲篇儿呢。露姨的老公来接,见了李奈讪讪的,她装作不知内情,送走了他们。

    ◇

    李奈搬进唐远家的幸福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与单位的蠢货们越来越远了,剧院成为她消遣的地方,她脚步轻盈,脸色柔和。要演玛霞,还真得好好酝酿一会儿呢。

    在试演中,唐远来了,在这个小小的剧团里引起不小的轰动,谁也没想到平时对饭局都厌恶的李奈有机会和他交往。以往哪个女演员有了男朋友,都要往后台送一圈礼物的,礼物的轻重不知不觉成为默认的较量。可唐远什么都没送,他跟大家客气地招呼,握手作别,李奈却像打了胜仗一样。那种彬彬有礼的无视,正是她喜爱唐远的原因。

    为了用上她短暂的假期,两人准备在初演后找个岛休息几天。唐远派回来一个人取走他们的护照,李奈把自己的给了来人,又在装证件的抽屉里翻找唐远的。她眼一花看到两个一样的小红本,定睛一看,结婚证。

    李奈僵着笑,把护照交出去。那人一走,她就回来打开了两个本。结婚证已经很多年了,男的是唐远,女的叫董晴,跟他差不多年纪。

    李奈拿着两个红本,坐在开满鲜花的院子门口,等着唐远的车从路尽头出现。坐到天色见晚,自动喷水器转过来,浇湿了她的背。

    李奈湿着头发回了家,把结婚证推给父母。隋晓梅望向李长城,见他还没打算说话,只好先开口。

    “我们知道。”

    简洁的四个字在李奈脑中反复经过,他们知道,她的爸爸妈妈,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悬崖,只注意到那是高处,却对危险视而不见。

    “这也不是什么瞒人的事,你自己问,他也会跟你讲的。”隋晓梅解释说,“早晚会离的啊。”

    原来没有调查是她的错,李奈这才知道,怒火是冷的,能让人彻头彻尾凉下去。

    “就不能让我知情?就不能等他离了再说?”

    “让你知情你还愿意?等他离了还有你的事?不会先占上坑啊!”一直没开口的李长城拍起桌子了。

    李奈转身去了露姨家。

    ◇

    露姨家挂着一张她和老公的结婚照。塑料相框上金粉斑驳,九十年代粗糙的电脑技术把露姨和老公的头贴和在一对紧密相拥的苗条模特脖子上,整个画面泛着陈旧朦胧的珠光。

    露姨儿子在大学宿舍住,李奈就被安排进了儿子的房间。露姨拉着她的手只顾哭,反倒要李奈不停安慰。

    躺在年轻男孩的床上,拉不紧的窗帘透进来街上的霓虹灯光,天花板和侧面的墙上都贴着海报,是她不认识的少女组合,看得出他尤其喜欢其中的一个。小华的床头放着几样挺值钱的电子设备,还有运动款的名牌手表,想来露姨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否则肯定要发飙吧。快点睡着,快点睡着,她克制着自己在陌生环境的警醒,她可不想让剧团的任何人看出她的生活变动。

    “要是有一天你需要我的生命,那你来,把它拿去就是。”扮演尼娜的人听到作家特利果陵念出这句话时,在场边扑哧笑了。

    温奇不解地问原因。

    “太假了嘛!”假尼娜撒着娇说,“我和甜甜姐都觉得这个戏要改,前两天试演,来看戏的朋友都说不热闹。”

    甜甜姐就是另一个女主角阿尔卡津娜。她看排练中断,干脆也点头插话,“这个戏怎么写的,什么自杀啊,始乱终弃啊,全都不表现,就这么带过去了,这怎么能有戏剧张力?”

    “就是,老演些打牌看书,花园里走来走去,观众都睡着了。”假尼娜手缠着自己的头发补充着。

    温奇不知道怎么表达他的愤怒,他环顾着其他人。有些人从戏服里掏出手机,手指忙着上滑。这场已经没有戏份的李奈坐得远远的,饰演康斯坦丁的年轻男演员一直在小声而用力地念着:“一个像您这样的姑娘从小住在湖边,她像海鸥那样爱这个湖,也像海鸥那样又幸福又自由。可是偶尔来了一个人,看见她,出于闲得没事做,就把她毁了,喏,就像这只海鸥一样。”

    李奈疑惑地回头看着他:“这不是你的词。”

    男演员像被抓包一样红了脸:“我知道,我想试试。”

    李奈“嗯”了一声,转过了身子。谁的词又有什么关系呢?无知的人,排出了一场烂戏。

    ◇

    唐远的股份有很大一部分在妻子手上。他没有道歉,向李奈表达的诚意是,如果她能让董晴提出离婚,他肯定答应,要是能抓到对方过失,好上加好。李奈扣了电话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没有拒绝那个提议。

    露姨现在天天从李家做完事,再回家给李奈做饭,李奈不落忍,借口他们儿子回来,要搬走,一家三口才把她摁住了。明天就是《海鸥》首演的日子,露姨多做了几个菜,华叔也倒上了酒。趁着小华帮露姨收拾餐桌的空当,李奈问这个大明白:“什么人才会跟已经不喜欢的人硬耗着不离婚?”华叔微醺地拍着肚子:“这还真把我问住了。我就结过一次婚,到现在,还是喜欢露露啊。”

    李奈想起他们那张拙劣的结婚照,那两张让人羡慕的笑脸。

    露姨看出她的紧张,问她是不是明天的戏很重要。李奈点点头笑笑,露姨见这里帮不上忙,就去给儿子搭行军床去了。

    其实李奈不是为了演出紧张,她租了一辆破旧的黑捷达,找出遮阳帽和墨镜,准备明天白天就去会会董晴。她太明白“好上加好”的意思了,要赢,就别险胜一筹,相比配角,B组的主角她更不想演。

    李奈,毕业于一个明星辈出的学校,今天却成了狗仔,端着一台有她小臂长的单反,蹲守男友的妻子。董晴上午就出了门,brunch,购物,下午茶,健身,美容,李奈啃着汉堡,在每一家董晴滞留的店铺对面目不转睛。

    董晴终于在傍晚时分约会了一个年轻人。李奈不敢再开近,架起相机拉近了焦距,高挑的男孩搂过她厚实的肩膀,转头朝董晴的车里走去。

    是小华。

    李奈挪开相机,打开刚才的图片,放大到无法出错的大小,看到了小华稚嫩清秀的脸。温奇用语音问她怎么还不到场,李奈关掉手机,掉头朝剧院驶去。

    ◆

    “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不管是人与人之间还是人与自己……”

    “一点都不刺激,别说观众我都要睡着了……”

    “停顿,这是停顿!你说的那也不叫冲突……”

    “作者这不是悲剧,这是喜剧。但我为什么笑不出来……”

    ……

    李奈的脑子里乱作一片。

    契诃夫不会把这些写进剧中吧,生老病死,悲欢爱恨,悬念离奇,大彻大悟,都只是他的背景音乐。平静的生活,在暗涌中继续。这样虚焦的故事里,没有主角和配角,没有高贵和平庸,除了自说自话,各奔东西,人们还能做什么呢?

    剧院门口有个兜售赠票的小贩,向来往的人群推销着《海鸥》。

    “海鸥?高尔基那个呗,给拍成电影了啊。”一对男女被叫住,男的表现得很懂行。

    “大哥高尔基那是海燕,而且我们这是话剧。”

    “光说话啊……你想看吗?”

    女的拽着他就走:“别装逼了,海鸥海燕分不清楚,海鸥海鸥我们滴朋友,不是长点心那个!瞧把你能的。”

    李奈绕过他们,往后台走去。

    大幕就快拉开了,温奇还在为演员的不服管教生气,他对第一场就要上的李奈说:“幸亏有你在这儿。下次你一定要当我的女主角。”

    “我想当配角。”

    这出戏可以献给身世飘零的尼娜,献给以为能掌握所有,可一切都在消逝的阿尔卡津娜,可以献给盲目无着的玛霞,不是给你温奇的。

    如果可能,她甚至想当玛霞的妈妈,那个疯狂迷恋医生托恩的管家婆,把少女赠予医生的鲜花要过来,夸赞一番狠狠撕碎的女人。

    舞台亮了,稀稀落落的观众多半已经坐好,不知道李长城和隋晓梅来没来,不知道唐远来没来,不知道露姨和华叔来没来,黑衣的玛霞等待着出场,说出她的第一句台词:“这是给我的生活戴孝。我倒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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