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零——
破头村太穷了,不然也不会叫作破头村。
第三个小子出生的时候,王多羊照着媳妇的大腿根子呼了一巴掌:就知道这个大胯能生养!老王家在村上行了!
王多羊家里一只羊都没有,人也活得没劲儿透了。老大和老三都烧个没完,王多羊统共张罗了一碗药端在手上,看看大的,看看小的,最后把凉透的药灌给了老大。老大十岁,能跟着大人下地了。
王多羊拉着娘四个从县里回来的时候,媳妇在车斗里嚎天嚎地,说小三半天没气了。王多羊叫她扔了,别带回村里,就说没救回,死在医院了。路一段一段被车轮吃掉,破头村越来越近,媳妇还是不撒手。王多羊猛地捏闸,脚在土路上挫起一道黄烟,探回身子劈头盖脸把媳妇拍了一顿:“死完了再扔,娃要回来讨债的!”
媳妇把小三包裹了又包裹,放在路边,攥了个雪球给他擦了擦,灰突突的小脸擦得又红又白,雪球变成一团灰突突的冰,被当娘的握在手里,化成脏兮兮的水淌了。媳妇跪下,朝孩子咚咚咚磕了仨头,起身扭头就走,偏腿上了三轮前座,旁边撒尿的王多羊一愣,来不及抖搂干净,跑两步爬进车斗。
“你这是要折死他,受亲娘老子的磕,长大了要砍头的。”王多羊欠着身子,从棉裤口袋里往出掏烟。
“他还能长大啊?”媳妇嗷嚎一嗓子,王多羊也不吭气了,只剩下车轴转的声音。王老大刚刚睡了一觉,没精打采地靠着老二,老二眼珠子骨碌碌转着,伸手障了风,帮爹点着了烟。车子拐着麻花出去几十米,后身儿忽然传来小孩的哭声。
媳妇猛地捏闸,脚也在土路上挫起一道黄烟。王多羊被呛得连连咳嗽,他还没来得及骂人,媳妇已经掉转了车头。这回车也不拐麻花了,直直朝着哭声蹿回去,车子没停稳媳妇就跳了下去,王多羊推开小二替他敲背的手,心也跟着提上来。
王小三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怨天恨地又底气十足,媳妇一手抱着孩子,哭着追打王多羊:“我好好的孩子!我这不是好好的孩子!”王多羊也不当真躲,笑哈哈地朝小三喷了一大口烟:“小子硬气!”
◆一九九零——
王家三个小子谁也没留在破头村,媳妇死的时候是王多羊送的,王多羊死的时候,村里同姓人给送的。村上人说小子多有屌用,跟老绝户一样,连个摔孝盆子的人都没有。
村上人隔了半年又说,王多羊有福啊,小子出息。
王老大在城里卖表卖出了名堂,发了大财。他给村里修了桥,桥不大,但桥上写了“坡头大桥”。破头村不喜气,王老大说,村上以后要好了,名字改改精神。中心小学的老师提议,村口有个池塘,咱村该叫陂头,取陂池水岸的意思。王老大不取什么池塘的意思,倒是从池塘那头的柺棒村娶了个媳妇,叫秧子。
从池塘那头娶媳妇可是争脸的大事,历来只有破头村最俊的姑娘嫁到那头去,没见过回头的人儿。破头村的光棍儿杵得越来越多,脖子越伸越长,拢着袖子站在池塘边看小媳妇洗衣裳看得越来越久。隔着一片水光,光棍儿们看着少年时彼此有意的女子肚子隆起肚子又瘪下,戴上镯子又添上耳环,拉扯出一地崽子,自个儿踱回屋锅冷灶凉。
鞭炮震掉了每家每户瓦片上的灰土,再没有那样大的婚礼了。破头村没有做流水席的厨子,王老大一下从外头请来三个,其中还有省厅招待所的大厨,从来只给领导炒菜的,伺候的人至少是县长。伺候县长的大厨看到王老大把头仰起来,笑眯眯地划燃火柴递到他嘴边,仿佛他一叼上烟就高位截瘫了似的。孩子们兜里塞满了喜糖,得到王老大馈赠的亲旧故交个个撸起一只袖子,露出明晃晃金灿灿的新表,翻来覆去展示那些念不上来的外国字母。
王老二和王老三当然也回来了。老二跑前跑后忙大哥的喜事,把客人劝得美美的,自己却不肯喝一杯,他是大哥的司机和助理,从来多加一分小心的。王老大更想把最小的弟弟带在身边,老三却怎么也不肯。婚礼结束了,他才蓬着头出了屋,眼镜腿断处缠着一圈泛黑的医用胶布,也不知他在天响的鞭炮声里,到底是怎么睡的。
此时宾客大多吃饱拿足,打着足够他们回味几个月的酒嗝各自回家了。老三踩着和喜糖纸和炮仗皮穿过院子,微跛的右脚拖着一地瓜子皮和烟屁股进了堂屋。两位哥哥和新嫂子已经坐在黢黑的老屋里了。新娘子刚拜完公婆的牌位,拍着土站起身。老三打量着秧子,她薄而短的上唇微微一启,露出白整整的牙,还没笑就像笑着似的,浓密的头发被做成夸张的新娘盘头,显得一张小脸更小了,不像嫂子,倒像谁家过家家装扮起来的妹子。
王老三平常就话不多,愣这半天也没人觉得异样。他要考省上的工艺美院,已经考了两年了。王老大为了让他放弃,干脆把路都摆在他眼跟前了:“好好去干个生意,我给钱;考学,学费我一分不出。”
老三抓了半天鸟窝一样的头发:“去年就差两分。”
“又熬夜了?”王老大揉着肚皮,看看小弟挂着松垮垮的旧衫,手指缝里都是炭条印子,不以为然:“看你这黑手黑脚的,大老爷们儿要都写写画画,还要秘书干啥?”
秧子把桌上一个佛头形状的打火机推过去,一摁按钮,佛头依次亮起红黄蓝绿的彩灯,不断变换闪烁,同时响起《致爱丽丝》的尖利乐声,火苗从头顶正中直直地蹿出来。王老大凑上去点燃了烟,把爱丽丝摁停在第一小节:“你腿脚那点毛病,根本不叫事,钱能遮眼。”
秧子见老三脸上挂不住,拉了凳子坐在王老大旁边,朝笸箩里抓了一把:“上学也好着,有本事是自己的,有本事的人谁不稀罕?老三,吃枣,甜的!”
王老大斜了她一眼,糟红的脸膛油光光的,捉住她的手腕一翻,一把红枣骨碌碌滚在桌子上:“你先看看我的本事。”
秧子“呀”了一声:“堂屋还没打扫呢,明天一早可就走了。”
“打扫个屁!门都不用关,这种地方也不用回来了!”王老大扛起媳妇回了屋,外面送客的乐声又响起来,是王老二张罗来的军乐队,听说乡里的戏班也还要再热闹几天。
◇
王老三考过了专业,考过了文化,没考过体检,到了也没人能解释明白,为什么脚不利索影响他画画。在家睡了半年之后进城,找了个做美术字的工作,写完刻好,还要爬高上梯地把广告牌挂上,他腿脚本就慢,站在高处更看着险象环生的,底下站着的老板心里别扭,也就少有回头的生意。这天下雨,急工难找,王老三揽下了活儿,字是刻得又快又好,可惜梯子没爬一半,脚一滑就下来了。
两个哥哥这才知道他在城里。老大透过开着的病房门,远远看到王老三悬空的石膏腿,在走廊就骂开了,进门见到弟弟,又哽着嗓子说不上话来。老二紧跟其后,皮带上的钥匙又多了几把。王老三没以为有这么大阵仗,努力欠欠身指着伤腿笑了:“没事,是本来就坏的那条。”
老二听说老三要回老家,提议给他盖个房,娶上媳妇过日子。王老大不同意,人哪儿有往回混的,去我那儿上班,在公司里找一个。老二眼里闪过短暂的惊讶,随即表示赞同。老三没同意,王老大很生气,又没考上,哪儿来的这狂焰呢。
他掏出钱包,亮出里头的一张照片:“这个怎么样?”王老三看到一个长鬈发的姑娘,蚕豆大的珍珠垂在齐胸的礼服前面,正把一朵绢花举在鼻尖闻着,翘着的指头上涂着桃红的指甲油,在朦胧的柔光效果里耸着光洁的膀子,圆脸上嘟着肉乎乎的小嘴。王老三觉得脸上有些热,正要扔下钱包,怀孕的秧子喘吁吁地跟进来。
王老大抽出自己的身份证,连钱包带里头的东西都塞进老三枕头底下:拿着养病。
王老三看着秧子的肚子,“我要当叔了。”
◇
王老三没回老家,在复印社找了个刻章的工作,不久后老板承包了印刷厂,把店盘给他了。老二又买了几辆车,说是在大哥手下,其实已经是一家运输公司的老板了。秧子早产的那天,老二的车队全出了工,王老大找不到车,老三骑着三轮把秧子送去了医院。王老三浑身都湿透了,王老大亲了亲儿子的小鸡鸡,对老三说,上次你在三轮车上捡了条命,这次你侄捡了条命。咱老王家欠了三轮车的大情啦,孩子就叫王三轮吧!秧子黑着脸说我差点死了,孩子叫什么得听我的。老大这次竟没吭声,陪着护士把孩子送去护理房。
老三正要走,秧子开口了,“我是气的。”秧子薄薄的嘴唇抿起来,“我看到他和秘书了,在办公室里。不然不会早产。”王老三不知道说什么好,掏出钱夹子里一张照片,“这个?”秧子一惊,再看看钱包,便明白了,点点头,见老三捏着拳头要出门,连忙叫住。
“可不兴去找人家麻烦!这事要怨只能怨你哥,可我也不怨你哥。”秧子看着外面的城市,“我就想住城里,想住楼,你哥带我来了,就挺好。”
“这个你拿着出出气吧。”王老三把攥成一团的艺术照递给秧子,秧子笑了。王老大回来,问她笑什么,秧子说儿子名字想好了,叫王楼。
王老大邀请了老三几次,老三都不肯跟着他干,认定了是瞧他不起,言语里就多了刻薄。可也怪了,王楼打小就爱跟老三在一块儿,喜欢拿着萝卜、土豆、橡皮让三叔刻东刻西,有时候是孙悟空的圆头,有时候是变形金刚的方脸,刻完了印得满墙都是,临走还不忘拿回去,要给妈妈看看。可是电脑越来越厉害,还不用吃饭,王老三的手艺被比下去了。他的店地段不好,大生意没有,无非是印点电线杆子上的广告,考试作弊用的缩印小抄,大部分时刻都很冷清。
跟王老大做差不多买卖的朋友都改行了,王老大不,“有事我能不知道?”王老大知道的时候,店铺已经空了,仓库贴了封条,加上要交的罚款,王老大只剩了一栋房子和一笔贷款。
王老二一脸茫然地接待了调查人员,运输公司的单单据据都像公务范本一样干净,每一笔账都严丝合缝,对大哥陷入的麻烦显示出的关怀和痛惜也让调查人员都感动不已。
还没过惯苦日子的王楼一下病倒了。见秧子领着儿子上门,王老二抱着小女儿,手一使劲儿,孩子就哭起来,老婆怀里的大女儿听见妹妹哭也不甘示弱。王老二摸黑开门招呼嫂子坐下,絮叨着自从给第二个女儿交了罚款,家里连电都停了。老二的老婆机警地站在他身后,唯恐他说错了什么来不及改口。秧子什么也没提,给他们留了一百块钱电费,拉着王楼走了。
王老大关了几天之后出来了,竟是出人意料地意气风发,说老天爷给了他再起一把的机会。他提议把房子卖了,堵上账的余钱当本。秧子第一次把他抓了满脸花,“钱我挣,敢卖房明天你儿子就跟别人姓。”思前想后,秧子收拾了几个萝卜头,又往老三店里去了。老大不让上老三的门,猛地去了,总得有个由头。
大白天的,老三正在灯底下刻着几个带五星的圆章,手遮遮掩掩的。旁边桌上信封里装了一摞钱,见秧子来了淡淡地一指,“正要送去的,我也用不上。萝卜头放下,我刻好了让王楼来拿。”
◆二零一零——
和其他年过四十的单身汉不同,王老三过得越来越健康了。在王老大喝酒打牌,反复体验改邪归正和故技重施的这些年,他像是一根忠实的椽条,支撑着每一次大厦将倾。秧子白天守在卖针织品的小门店里,晚上再收拾了货去夜市摆摊,清早再起来,跪着擦遍地板的角角落落。好在王楼大了,能接他妈的时候就绝不让她一个人回来,能找到他爸的时候也一定会从牌桌上把他揪回店里。他跟三叔说爸爸的牌技很差,去棋牌室“就是为了让人给他点根烟。”有时候老三边听边忙,一乱套把钥匙锁进抽屉,或者乱停在外面的电瓶车被别人锁住了,王楼就显本事了,也不见他拿了什么工具,三下两下总能给他打开。王老三半真半假地呵斥他不学好,王楼笑嘻嘻地说这也是侦查手段,不会这些,怎么能镇住犯罪分子呢!王老三给他泡一大缸子茶,干着活儿听他讲天讲地,这一天就会过得特别快。
王老三也知道,这样的日子就快告一段落了。王老大托了难得还有联系的老伙计,让秧子拿出这些年仅有的三十万积蓄,给儿子办去了一个警校,夏天结束后就去上学。这等关系让对他们避之不及的王老二都拎了箱牛奶上门,打探这门路能否对他这亲弟弟也一样有效。
“你爸还是疼你的。”王老三用电脑越发上手了,经常快得连年轻的王楼都觉得目不暇接。“就是不疼我妈。我妈从早干到晚,他到下午才背着手去店里转一圈。”王老三停了键盘,“你成人了,你妈就轻省了。”
可是秧子忽然发现王老大勤快了。老大说秧子在夜市摆摊太累,让她下午再去店里,上午由他值班。说完还久违地摸了摸她硬刺刺的鬈发。秧子见他果真天天早起,也就信以为真。店里大清早也没多少生意,秧子中午带着饭去替他,见他困顿,暗暗心疼他,也暗暗心疼自己终于被心疼了。如果不是有客户来问为什么他们店早上不开门了,秧子还不知道要蒙在鼓里多长时间。
第二天早上五点,王老大又兴兴头头起床了。秧子装作没睡醒问他几点,老大说快七点了,让她继续睡。秧子等他走了,平静地磨了豆浆,把自己烙好的油饼从冰箱拿出来热了,坐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吃饱喝足,准备去揭开一个谜底。和她预料的一样,店铺的门紧关着,卷帘门上作为广告的几只彩色短袜起劲地舞动,她慢慢踱步回去。中午老大粗声大嗓地打了电话来,问她为什么没送饭害他饿着。秧子等他吼完,淡淡地说,睡过头了。
王老三一直等着老大再次懒散下去,好像那样倒能使他放心。他等来的是秧子病倒的消息,王老三什么都没问,定上了闹钟。
王老三从老大家跟到城郊菜场,又从菜场跟到一间饭馆,簇新的招牌上写着“家味道饭馆”。看王老大像主人一样忙碌着,勇武地卸货搬运,扛着蔬菜来去如风。一瞬间王老三都恍惚以为大哥又成了当年那个率先闯荡出村的大好青年,那个什么都不怕,混好了就不能往回走的王老大,这饭馆肯定是他为家庭秘密谋划的产业和惊喜,所有人都应当因对他的怀疑而羞愧。
这时饭馆里出来一个女人,张着一条毛巾,上前兜住了王老大汗滴滴的头给他擦拭。王老大蒙着毛巾弯腰朝女人怀里拱去,在她胸前周旋来去,呜呜有声。女人笑着,一边推他一边朝屋里退去。王老三的血也像退潮似的,身子一下空了。他一瘸一拐地在地上寻找合适的武器,准备先砸了他的车让他跑不了,把他堵在门里揍他一顿,先打肚子,等他蹲下,再狠狠地往下踹,最好让他嘴啃泥,吐出两颗血呼淋拉的门牙。他看到王老大的面包车后视镜上,挂着秧子求来的平安扣,他停下来,明白自己是下不了手的。
◇
王楼快开学了,秧子病后初愈,在他临走最后一个周末摆了家宴。一块儿来的还有给王楼办成这件事的镇城哥。一听他在,本来说没空的老二忽然腾出了时间。三兄弟好久没一起吃过饭了,家里忽然坐了一屋子人略显拥挤,王老大埋怨秧子小气,“饭馆吃多好,省事宽敞,有人伺候。”王老三坐得远远地说:“饭馆当然好。”
秧子忙得起劲,不断赶走来帮忙的儿子,老二的女儿边吃边掉,秧子也难得不心疼地板了。王老大很快醉了,饭局还没散,镇城哥跟王老二称兄道弟,好像比跟老大还亲热了。秧子支使王楼再去老大的车上搬一箱酒来,王老三说喝得热了,陪着王楼去了。
王老三看看车前排的里程,随口说:“你爸最近出远门了?上次他说要抵出去,我跟买家说的是21万公里。这阵儿可多了不少啊。”王楼疑惑地搜过去。王老三搬了酒关上车门,“车里怎么还有这么多菜叶子啊?”
王老三搬着箱子慢慢朝楼上挪去,王楼没说要帮他,甚至没有跟上来,车里的灯还亮着。老三脚步沉重,心里却一阵轻盈。这孩子聪明,肯定能查出不对。相比他,王楼肯定更适合去维护秧子。
◇
“王楼上不成学了。”秧子冲进来,手几乎把电脑屏幕扳下来,“他把饭馆砸了。”王老三心里一慌,“老大没事吧?”
“他有啥事!”
饭馆那女的,连同她弟弟,都被捅进医院,正准备告王楼。
王老大塌了,老成了一团。此次王老二作为镇城哥的中人出现在王老大家,说着平了这件事大概的花费。“先捞人,消了记录,上学得缓缓。”王老二负责向王老大解释了操作流程。
秧子说之前的三十万已经是她全部的家当,王老二瞪大了眼睛,说镇城哥说办事是收了十二万。秧子直勾勾看着王老大,眼泪分崩离析地落下来。薄的唇因为瘦削更薄了,两道法令纹以几乎竖直的角度垂下来,一言不发。
王老大用抵押房子的钱赔给了姐弟俩,半死不活地卖袜子去了。王楼出来后不知道去了哪儿,再没回家。秧子惶惶地担着心,一会儿怕是银行收房子来了,一会儿又怕错过了王楼敲门的声响。
王老三一夜夜地醒着,如果他下了手,王楼已经穿上了制服住进宿舍,成了好好的一个大学生。他把秧子的日子变成了噩梦,自己怎么还能睡得着。某天夜里他撑不住了,昏昏沉沉中回到那天,他又举起了棍子,向着面包车砸去,仪表盘碎了,平安扣从镜子上掉下来了,大哥被他追打了一路终于倒在地上……王老三起伏的胸口被一只手钉在床上,他一惊醒来,黑暗里是他熟悉的声音,“三叔,你得帮我。”
这是王老三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张行车证,车都不是什么好车,只是多。王老三什么都没问,他知道,过不了多久,秧子就能踏踏实实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了。
打印店照旧开着。王楼半夜从后院开进一辆车,王老三把旧车摸一个遍,把该打磨的痕迹打磨掉,用电焊给它们一个不同的出身。从新来吧,别管是人是车,能再活一次,总归不是坏事。每一个数字都火花四溅,像某年他眼前连绵的大红鞭炮,烧着他的眼睛。王楼一早开着有新发动机号的车离开后,王老三再在店里睡下。以前村里男人娶媳妇,都要一砖一瓦盖房子,现在做的事,让他隐约感受到那种期待和快乐。风扇不疾不徐地摆着头,一遍遍环视无人的店铺,暑假的末尾,光阴像无人使用的墨盒静静干涸。
这天王老三睡得很沉,沉到没意识到天已经黑了很久,他摸了床头的手机看看时间,想着该给王楼开后院门了,起身一看,屋里已经坐了一个人。王楼哆嗦着转过头告诉老三,买主想黑吃黑,他失手把对方杀了。
王老三一声不吭地坐着,听王楼反反复复说着。腿脚不好太吃亏了,出事的地方比破头村还远一点,不知道能不能在天亮前赶过去,老三一头想着,把该留的留了,该毁的毁了,临走给王楼说,“在这儿住着。就说一直在这儿住着的,别怕,啥话多说几遍,自己就信了。记住了,我干的啥你不知道。”
◇
王老三已经忘了多少年没回过破头村了。每次他和娘从外头回村子,她就要给他讲那段捡回命的故事,“你已经多活了十二年了。”“你已经多活了十七年了。”算起来,现在已经多活了四十一年了,可真是好买卖啊。
他来不及回老堂屋了,封了这些年,掉的灰足够把带进去的瓜子皮糖纸都盖掉了。秧子扔下的那把枣,要是种成活了,这会该把屋顶都掀了。王老三想着想着就笑了。月亮动不动就躲到云彩后头,地上暗一阵明一阵,王老三找到死人的时候,腿也快拖不动了。
王老三坐下来,掏出电话,又放了回去。等到天亮吧,大半夜的,警笛一响,都不安生。他躺到死人边上,第一缕秋风同时拂过两人的脸。王老三好像回到了襁褓之中,被娘包得紧紧实实,被最白净的雪团子擦干净了脸,也是这样望着头顶这方天。
王老三叹口气,闭上眼,心想那辆车他知道,出过大事故的,不值几个钱,当时要是说这辆不卖了,该多好。命哪儿由人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